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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书苑凶案

    白日醉酒,月上才醒,余舒睁开眼睛,捂着额头呻吟一声,没想这古代的烈酒不足味儿,甜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姐,你醒啦。”余小修坐在桌边看书,一听到动静就扭头看床上。

    “唔,”余舒揉着后颈坐起来,嗓音沙哑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了,你饿吗?我去给你盛些甜汤。”

    “别,倒杯水过来。”余舒嗓子粘津津的,只想喝水。

    “哦,”余小修端了水杯送到床前,就在余舒身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偷藏着笑意。

    “这么看我做什么?”余舒抹抹嘴,背靠着床头躺回去。

    “你不记得啦?”

    余舒眼皮一跳,脑中闪过一些画面,老脸微红,却装傻道:“记得什么?”

    余小修忍笑:“你下午醉酒回来,硬是拉着景大哥教你画画,他又不能说话,哪里教的了你,你便拿墨在他衣服上乱写,把他好好一件衣裳涂的乌七八黑,拽着他衣袖不肯放,景大哥拿你没办法,只好脱了外衣给你,你才肯放过他。”

    “咳咳,是么?”余舒干咳两声,把空杯子塞给余小修,好掩饰尴尬,“去厨房给我盛一碗汤。”

    她不是个酒后往事的人,当然记得白天的事,她同夏明明多喝了两杯,回来看到景尘在画画,就缠着让他给自己也画一幅,结果景尘画好,她瞧着好看,就疯疯癫癫非要他教自己,还在他身上乱涂乱写,景尘倒也好欺负,由着她闹腾他。

    懊丧地捏了捏鼻梁,余舒掀开被子下床,套上衣服,想要去给景尘道个歉,走到门口,又打了退堂鼓。

    还是算了,这么丢脸的事,就假装记不得吧,不然她得要两三天在景尘面前抬不起头。

    余小修从厨房端汤回来,看余舒脸色稍好,便努力板起一副脸孔,教训她道:

    “姐,不是我念叨你,你一个年轻姑娘家,大白天在外头喝醉酒回来,像个什么样子啊,下回再别这样。”

    余舒看他故作老成,心中好笑,并不拆他的台,还算听教地点头道:

    “知道了,偶尔一次无伤大雅,下不为例。”

    ***

    昨日醉酒,第二天起床精神却好,为了避开早饭时候见到景尘,余舒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

    到了秋桂坊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余舒摆好了卦摊,就从屉中拿书出来看,无意翻到一页,飘下一张字条掉落在她脚边上,拾起来一看,上头生辰八字齐全,她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是昨天夏明明写给她的,夏江盈的八字。

    左右这会儿没有客人,余舒便取了纸笔,对照着这张字条拿祸时法则来算。

    一盏茶后,余舒发出一记“啧”声,看着纸上列出最近的几个数字,不大确定地咬了咬笔头,手中撕拉换了一张干净的白纸,重新算了一遍,结果同方才一样,说明她计算无误,夏江盈祸在今朝,乃是一场血光之灾。

    “就是今天吗?”

    既知祸时,余舒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去找一趟夏明明为好,于是就将没开张的卦摊收起来,暂时寄放在孙记酒馆,到十字路口同人伙租了一辆到城北去的马车。

    等她找到了太史书苑那条街上,还没走到门前,就发现今日不同,打老远就瞧见书苑门口的街上聚着不少人,有车有马,再走近一些,惊见那寒酸的两扇小黄门前,竟然有腰上跨刀的官差把守。

    余舒曾在春香楼赌易时候,见过一模一样公服的官差,因而识得这是同一个衙门的,暗觉不妙,遂上前去打听。

    路边上停有不少附近茶馆酒楼出来看热闹的人,余舒随便找了一个,好奇地指着书苑那边询问:“这位兄台,里头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来了官差?”

    “嘘,”那人一手挡嘴,侧头低声同余舒道:“据说是昨晚上出了起凶案。”

    凶案?余舒眼皮跳跳,也压低了声音,不信道:“真的假的啊?”

    那人努努嘴,示意余舒去看守门的官差,“没瞧见大理寺来了人吗,这要不是人命案子,哪能惊动得了他们。”

    余舒吸气,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怕那遭遇不测的人是夏明明的四姐,但昨晚上分明没有下雨啊,会不会出事的是别人?

    丰源客栈就在前头,余舒决定先去找夏明明看看,她刚一走开没多大会儿,便有两顶轿子停在了书苑大门前,有人上前打帘,从轿子上前后下来两个人,面色凝重,身穿官服襕衫,头戴一样乌纱,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楚大人,薛大人。”

    薛睿对门前守卫点了下头,示意同来的大理寺正楚予方先行,两人进了太史书苑,穿过花园游廊,直接去了镜湖边的女馆。

    甫一进到园中,就有下吏迎上前禀报,薛楚二人听罢,神色愈发严肃,又问了几句,便让下吏引着到东边一排房门前。

    案发的地点就在东边起第二间屋子,薛睿和楚予方进去看了,被害的尸首还停靠在床上没有动弹,一股血腥味让两人皱起眉头,上前掀开白布一瞧,但见惨象,皆都侧目回避了一下。

    楚予方留在屋中查看,薛睿便退出去,站在门口打量园中环境,余光扫到不远处廊下低头侧坐的一个女学生背影,皱眉询问身旁下吏:

    “那人是谁,不是命你们将女馆中的人都先聚到别处吗,怎么还有人留下。”

    “回禀大人,那位小姐是头一个发现尸首的人,属下想着大人会有话要问,因而就请她留下了。”

    薛睿点点头,没有再责怪他,一个人走上前,打算去问问那女学生。

    “这位小姐。”

    薛睿距那女学生几步远时就停下,礼唤一声,见到对方回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由地眼前一明,他在外游历时久,见过的女子形形色色可谓不在少数,似眼前这般姿容却是寡见。

    不是说她模样生的有多美,而是那双如星似月的眼睛,实在是颇动人心。

    收起那一瞬的惊艳,薛睿整了下神色,正要询问公事,就见女学生看到他后神情意外,站起来问候道:

    “薛公子,别来无恙。”

    薛睿听到她口吻,狐疑道:“你认得本官?”

    对方低下头,轻声道:“薛公子贵人多忘事,我们曾在义阳城见过一面。”

    经她这么一说,薛睿哪还有记不起来:“你是...纪小姐?”

    原来是纪家那个纪星璇,几个月前在义阳城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见她覆着面纱,他心中另存他想,就没仔细看,不想今日会在这里遇见。

    “正是小女。”纪星璇抬起头,虚弱地冲他笑了笑,一阵晕眩袭来,脚步不稳,向前跌去。

    薛睿见状,大步上前,一手托扶住她手臂,待她站稳后,才松开她过分纤细的手臂,道了一声“冒犯”。

    纪星璇扶着额,摇摇头:“多谢。”

    薛睿观她容色憔悴,联想到刚才他在屋里见到尸首血腥模样,心中了然,便指了一旁厅室:

    “先到里头坐一坐吧。”

    “嗯。”

    ***

    话说余舒去了丰源客栈,询问楼下掌柜,在二楼找到夏明明住的房间,敲了半晌门,才听她来应:

    “谁啊?”

    “是我。”

    “阿树?”夏明明拉开门,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余舒看她这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心说她还不知太史书苑里出了事,便挤着她进门,催促道:“快换衣服同我出去,太史书苑出事了。”

    “啊?”夏明明瞬间就清醒过来,慌张抓住余舒,“出事?出什么事?”

    “还不知道,听说是出了凶案。”

    夏明明心里“咯噔”了一下,摇头自语:“不会是我四姐,昨晚上没有下雨,傍晚我们两个还在一起吃饭,约好了今天她要带我进太史书苑逛一逛。”

    她嘴上这么安慰,神色已乱,余舒扯过床尾衣服便往她身上套,一边安慰:“先别慌,过去看看才能知道。”

    夏明明心神稍稳,紧忙穿戴好,就同余舒一起出了客栈,急匆匆来到了太史书苑门前,想要入内,被把守的官差拦下:

    “站住,此地严禁人出入。“

    夏明明道:“我是来找人的,我姐姐在这里念学,麻烦差大哥通融一下,让我进去吧。”

    这大理寺的官差倒是铁面,不管夏明明怎么求,都是摇头:“等着吧,现在不能进。”

    夏明明向余舒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犹豫上前,揖手小声道:“好不好劳烦差大哥跑一趟进去,帮我们找个人,是夏江家的小姐,夏江盈。”

    方才面无表情的官差听到这话,神色有变,相互看了一眼,左边那个就问夏明明道:

    “你是夏江盈的何人?”

    “我是她妹妹,”夏明明顾不得身上穿着男装,脱口而出。

    门前两名官差交头轻语了几句,还是左边那个对夏明明点点头:

    “随我来吧。”

    看到他们这种反应,夏明明粗心没有觉得,余舒心里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几乎能料到这出事的,就是夏江盈。

第一百七十章 猜疑

    夏江盈死了。

    死在十月初九的这天夜里,正如夏明明先前所梦,遭人从后窗跳入室内凶杀,一刀扎在心窝上,当场毙命,因凶手杀人后,用棉被将其覆盖,遮掩血腥味道,因而整夜都无人发觉。

    夏明明被官差带入案发的女馆,见到了跟随夏江盈的侍婢和护卫,毫无预兆地被告知夏江盈的死讯,恍恍惚惚被领进室内认尸,见到夏江盈死后惨状,回神过后,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样,软在尸首旁,失控地嚎啕大哭。

    “四姐...四姐!”

    余舒从头到尾陪在她身边上,看到变成一具尸体的夏江盈,不忍回目,心中一阵发凉,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是在商船上,水匪行凶,尸横船甲,当时她因为一心求生,除了恐惧便是紧张,此时朗朗白日,观人死状,又是两种心情。

    夏明明哭声悲惨,她同夏江盈姐妹这些时年,有亲有怨,昨日方才冰释,还未来得及补足这些年错过的姐妹情分,便成阴阳两隔,昨日言犹在耳,今日却无法再续,多少伤心悔恨,仅有泪诉。

    夏明明泪无所依,转头看到身后余舒,投入她怀中,伏在她肩上失声抽泣,“阿树...我四姐、我四姐她...”

    余舒不知如何劝说,只能默默抬手回抱,轻拍她肩膀,给予一点安慰。

    那一头女馆花厅中,薛睿正就案情在向纪星璇询问,两人先后听到园中哭声,停下交谈,薛睿站起身走到门口,问下吏:

    “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下吏回答:“回大人,是夏江小姐的妹妹,已经找人辨认过。”

    “妹妹?”薛睿面露困惑,夏江家的事,他听闻不少,这遇害的夏江四小姐,是一人赴京学易,何时冒出来一个妹妹。

    纪星璇从他身后走上来,神情疲倦道:“应该是夏江家的五小姐夏江敏,几天前她到书苑来找盈姐,我曾见过一面。”

    薛睿目光一闪,便抓住了重点:“这位五小姐怎么会在安陵,夏江家还有何人在京城吗?”

    纪星璇摇头:“她为何来安陵我不知情,但听盈姐说,夏江敏是独自上京,家中并不知晓。”

    薛睿思索片刻,便向出事的那间屋子走去,纪星璇在原地踟蹰片刻,跟上他的脚步。

    大理寺正楚予方到前厅去盘查早晨被聚集起来的女馆一众,屋门口只有一个官差把守,薛睿一进门,就将视线转到内室,只见夏江盈的尸首停放处,两道人影抱在一处,哭声不绝于耳,闻者伤心。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薛睿回过头,见纪星璇眼中又蓄起了泪意,顾及她方才差点晕倒,便道:

    “纪小姐先到隔壁休息吧。”

    同是时,屋里也响起一声人语:“明明,别哭了,都这会儿了你哭有什么用,该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屋里屋外,听到耳熟声音,两人转过头,余舒看见薛睿,薛睿看到余舒,在这种场合下,既是惊讶,又是意外。

    “你怎——”余舒正要说话,视线向左偏移,挪到了薛睿身侧的少女身上,稍一迟钝,就认出此女,那张脸孔倒是没有见过,但是身形加上发式,同她前几天在茶楼里见到的纪星璇如出一撤。

    纪星璇会在这里不奇怪,看薛睿那身朱红官服,难道他是负责此案的官员?

    同时碰上这两个人,还真是叫人头疼,余舒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同薛睿对了个眼神,是有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

    “多谢薛公子好意,我无妨,”纪星璇转头看着屋内两人,竟然越过薛睿走上前,也没多看余舒,就对着失声痛苦的夏明明柔声道:

    “先莫哭了,大理寺的薛大人在此,弄清楚你姐姐是被谁所害,才是当要。”

    夏明明揉揉泪眼,看清楚眼前来人,哑声唤道:“纪姐姐。”

    又听她说话内容,忍泪转过头,寻到门外站的薛睿,愣了一愣,“是你?”

    余舒闻言,心道坏事,这才想起来夏明明见过薛睿,正是她上个月去赌易被抓,薛睿送她回来,在回兴街上那一回,事后夏明明问起,她答说是朋友,还因这事被她缠了一整天。

    夏明明在这里认出薛睿,余舒担心会被纪星璇看出什么端倪,顿觉头更疼了。

    薛睿倒是面色自若,对着夏明明点点头,“请夏江姑娘移步到外面,本官有话要问。”

    夏明明这会儿只顾着伤心,回头看看余舒,竟没多问,便点点头,跟着薛睿到隔壁说话。

    ***

    薛睿、纪星璇和夏明明挪到了隔壁,余舒没有进去,一个人站在门口,背倚着门框,听着里头说话。

    “听说夏江姑娘是一个人上京的?”薛睿问道。

    “是,是瞒着家里人。”事到如今,夏明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你昨晚几时见过夏江盈?”

    “傍晚的时候我同四姐还在丰源楼吃过饭,天一黑她就回书苑去了。”夏明明神情黯淡,刚才大哭一场,情绪稳定不少,是以能正常回答薛睿的提问。

    “你们姐妹难得重聚,她为何不与你同住,还要回书苑夜宿?”

    “大衍会考在即,我四姐专精星象一科,天黑便要上观星台望夜。”

    薛睿转头询问纪星璇:“是这样吗?”

    纪星璇点头道:“盈姐是比许多人都刻苦用功,这一个月每晚都要在观星台带到亥时过后才回房。”

    “亥时?”薛睿秉公质疑:“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纪星璇道:“我偶尔会同盈姐一起在观星台待到夜晚,加之,她就住在我隔壁,我睡觉浅眠,她出入开门关门我都能听到动静。”

    “哦?你就住在她隔壁?”

    纪星璇:“嗯,盈姐住在东阁头一间,我住在第二间。”

    薛睿皱眉,来时他将园中布局看的清楚,夏江盈死的那间房,分明是东起第二间,怎么这纪星璇又说,她是住在第二间。

    他将疑惑说出来,纪星璇并未遮掩,坦白道:“是这样,前日盈姐同我说她房里闹鼠,准备买些鼠药投放,就提出同我换房,她住到我房中,我则回了宅邸。因早晨有课,我天不亮就从家出门,是想回女馆住处取两本书,敲门不开,守门的护卫发现不对,撞开门后,盈姐她已经——”

    讲到这里,纪星璇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对面坐的夏明明又低声哭起来。

    余舒在门外摸起下巴,看来夏江盈是没有告诉纪星璇内情,而是找了别的借口同她换房,难不成夏江家做梦的本事不能让旁人随便知晓?但是昨晚分明没有下雨,为何夏江盈睡在纪星璇房中,还是死了?

    余舒心中尽是猜疑。

    薛睿这时便觉得奇怪了,“房中闹鼠么?”

    他叫进来门口的下吏,派人到夏江盈原本那间房里查看,半盏茶后来人回报:

    “启禀大人,并未在夏江盈房中发现鼠药,也未有其他可疑痕迹。”

    没有鼠药,那么不是夏江盈在撒谎,就是纪星璇在胡说。

    薛睿轻轻挑眉,扭头看向纪星璇,等她解释,纪星璇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糊涂道:“盈姐是那么和我说的。”

    “不关她的事,”夏明明这时突然出声,“的确是我四姐要同纪小姐换房睡,四姐同我提起过。”

    薛睿把目光移向她,审视道:“那她可有同你说过,为何突然要换房睡?”

    夏明明轻咬嘴唇:“她...她,没有说。”

    薛睿心知夏明明有所隐瞒,但这并非公堂,他不便追问,按下心疑,起身道:“如此两位都先回去吧,等候改日堂审。”

    夏明明紧忙道:“那我四姐的尸身就一直停放在这里吗?”

    “待仵作详细验明,暂会送往义庄,府衙已经派往疾书到南方通知贵府,是葬是停,需你们自己拿主意,还请夏江姑娘节哀。”薛睿起身对着纪星璇一点头,先行离去。

    薛睿走到门口,一扭头看到两手抱臂门靠门站的余舒,下巴朝她扬了扬,示意她跟自己过去。

    余舒往里看一眼夏明明,见到她正同纪星璇说话,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她,遂跟在他身后几步外,出了女馆,两人来到镜湖边,薛睿看四下无人,才转头问道:

    “你怎么会同夏江家的小姐结识?”

    “说来话长,”余舒并未详细解释,而是反问道:“你现在大理寺任职么,这起凶案你们打算如何审理?”

    公务上的事,按道理薛睿是不当同堂外之人多讲,但对余舒倒没那层顾忌,甚至泄露了一丝苦恼:

    “此案非同小可,如今大衍会考在前,南方易首夏江家的小姐竟在太史书苑内遇害,这事情若是流传出去,必引骚动,刑部今早接到报案,便上呈到大理寺,是因此案辣手,若能抓到真凶还罢,抓不到的话,恐引各方猜疑。”

    话到这里,状似随口问道:“你同夏江敏相熟,可知她们姐妹关系如何?”

    余舒抬头斜眼看他,皮笑肉不笑:“你这是在怀疑夏江敏?”

    被说穿心思,薛睿竟然大方认了:“是觉得她古怪,恕我直言,她在刚巧在死者遇害之前出现,又同死者有过接触。夏江盈的死,即便不是她造成,也同她脱不了关系。”

    余舒稍一沉默,兀然低声道:

    “那你怎么不猜测,或许是夏江盈住错了房间,死于非命呢?”

    薛睿脸色忽变,向前一步逼近余舒,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说?”

    余舒在薛睿的注视下面不改色,背着两手后退开来,朝他摇头:

    “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这案子你们好好查吧,但愿能早日抓到凶手。”

    看她要溜,薛睿并未挽留,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背影,揣摩着她刚才那一点提醒。

第一百七十一章 立个字据吧

    说来都是名声所累,为避嫌,南方易首夏江家的小姐在京城学易,傍身的只有两个护卫和一个丫鬟,出了事,连个做主拿主意的人都找不到。

    女仵作验尸后,夏江盈被送往义庄,夏明明难得显露出了有主见的一面,安排护卫陪送,又亲自到附近驿馆修书回家,事情办妥,才同丫鬟回到女馆内,整理夏江盈生前遗物,审案的事,全交由大理寺去办。

    在这节骨眼上,余舒当然不会留下夏明明不管,从头到尾陪着她,有什么能帮的上的忙,她都义不容辞。

    夏明明一心伤感,并未有对夏江盈的死起什么疑心,余舒对她梦中夏江盈死在下雨天,而现实并未下雨这一点不妥,心存疑窦,她十分怀疑,夏江盈是躲过了夏明明梦中所预示的死局,而恰好进入了另一个死局。

    这些猜疑,余舒并未在夏明明面前提起,只是对薛睿稍一提醒,留给大理寺去头疼。

    夏江盈一死,夏明明就没再住在丰源客栈的必要,安排丫鬟和护卫住在城北客栈,方便随时打听案情进展。傍晚时候雇了一辆马车,装着夏江盈的一部分遗物,同余舒回了回兴街的住处。

    余小修看到走没两天的夏明明去而复返,察觉到气氛不对,聪明的没有出言调侃,而是帮着余舒将她的行李拎到屋里,在余舒的吩咐下,去给夏明明收拾房间。

    铺好床,余舒就推着失魂落魄的夏明明回屋躺下,带上门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门一关上,就听到屋里响起哭声,余舒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暗了暗。

    景尘和余小修就在院子里等她,一看她出来,余小修便凑上前,指着屋门小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余舒朝他招招手,领着两个人到厨房门口,避开了夏明明窗前,是不想让她听到。

    “明明的四姐死了。”

    “啊?”

    景尘错愕,余小修吃惊地张大嘴:“怎、怎么死了啊?不是说——”

    余舒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道:“好了,不关你的事不要多问,到厨房去起火,待会儿我做晚饭。”

    余小修挠挠头,同情地看看夏明明的房门,听话地进了厨房。

    ***

    余舒回到屋里,取了纸笔和簿册拿到还未被夜幕遮掩的堂屋,面无表情地研好墨,将夏江盈的生辰八字同遇害时日收录在册中,做完这些,看着它专门用来记载各种祸事的册子,脑海中忽就浮现起夏江盈苍白的死状,揉揉额头,有些心浮气躁。

    景尘无声地走进来,引亮了桌上的油灯,外面天色已暗,视线突然变亮,余舒眨眨眼睛,扭头同景尘视线撞上,不知为何,看到那对清澈干净能映出她人影的眸子,烦躁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景尘在余舒左手边坐下,见她忙完了手边事情,便倒了一杯茶用手指沾取,在桌面上写到:

    ‘在想什么?’

    余舒看着桌上缓缓散开的透明水珠,稍一走神,便脱口而出:

    “我在想我是不是有些无情?”

    当日听到夏明明的噩梦,她就不觉得那夏江盈的死同她有什么干系,若非事关夏明明,她连插手都不会,可真的这个人死了,亲眼看到夏江盈的死状,看到夏明明的悲恸,她又因为同情生出几分后悔。

    她甚至会想,假如她没有漫不经心地对待这件事,不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那夏江盈会不会就能躲过这一劫。

    ......

    这种马后炮的想法,算不算是老虎挂念珠,假慈悲?

    余舒自嘲地抿起嘴角,就见景尘对她摇头,用一个动作否认了她对自己的嘲讽,又用一行水写的字反驳了她对自己的质疑:

    ‘你很善良。’

    余舒盯着桌面上被昏黄的灯光描绘的一闪一闪的字眼,沉默片刻,记起彼时,这人就曾对她说过这句话,抬起头,凝视着景尘那张不食烟火的脸上流露的认真,一时竟觉得这个以往对她来说高不可攀又暗藏嘲弄的词语,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谢谢,”余舒轻声道,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扫愁容,手着托腮,对景尘道: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发现自己真的挺善良的,你瞧,你和明明的性命都算是我救的吧,一路上我照顾你们两个,出钱又出力,起早贪黑地出去赚钱,让你们吃饱穿暖,对你们是不是好的没话说?”

    虽然听到有人这么自己夸奖自己不大对头,但景尘还是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

    失忆前的人和事他都不记得,如果只说失忆后,她无疑是对他最好的人。

    余舒见他中套,面上不露分毫,“那你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日后是不是该想办法报答我?”

    景尘毫不迟疑地点头。

    余舒一边暗笑他好糊弄,一边飞快起身,回屋去取了一张干净的藤纸,放在他面前,将毛笔递给他,趾高气扬地命令道:

    “呐,我说你写。”

    景尘从她手中接过笔,蘸上墨,等她讲。

    余舒挠挠下巴,想了想才道:“你就写——我,龙虎山景尘道人因义阳余舒所救,得保性命,今日立据,它日恢复记忆后,未经她许可,不得擅自离去。”

    景尘写到一半,就停下来,抬头看着余舒,不是说要他报答吗,为何要这样写?

    余舒被他瞧的有些不自在,又不能老实同他说,她是怕他记起事后,因为那劳什子计都星,又同她说什么“就此别过”的混话,然后一走了之,同她老死不相往来。

    那她照顾他这么久,不是鸡孵鸭子蛋,白忙活了?

    “看什么看,让你写就写,快写。”余舒虎着脸敲敲桌子,虚张声势地催促。

    景尘点头,固然不解其意,还是照她所说地写下来。

    “唔,再补上一句——有违此言,来世就让我做条癞皮狗。”余舒有些得意,这条“毒誓”还是她跟着青铮道人学的,狠毒又不失人性,比那些个死爹死娘的丧心咒要有品位多了。

    景尘手一顿,抬眼看着余舒得意洋洋的脸,一手握拳抵在唇下,无声低笑。

    余舒见他突然就乐了,纳闷了一瞬,便恍悟过来刚才她自己骂了自己是癞皮狗,脸黑了黑,恼羞成怒地拍了下桌子:

    “笑什么笑,快写,写你是条癞皮狗,不是我。”

    被她故意骂到,景尘不与她计较,忍住笑意,提笔把这句话补全,既不会违背,立誓又何妨。

    余舒看他写好了,就把这张字据抽走,看看上头,发现除了一处“她”被写成“他”外,并无其他错误,满意地点点头,呼呼把墨迹吹干,小心折了两下,钻进屋里,收进了柜子最下头,同她那把爬满绿锈的上古宝剑放在一个布囊中。

    景尘两手交握,坐在堂屋里,从容地看着门内余舒举动,面露浅笑,眼中少许纵容。

    这时的他还不清楚,自己方才立下的究竟是什么。

    ***

    夏明明尚未从丧姐的打击中恢复,情绪低落,留她在家里,余小修不会哄人,景尘又和她没什么话说,要是她情绪上来,想找个人倾诉都没有。

    余舒不放心她,这两天就没到秋桂坊去出摊,早起到街上去买买菜,中午给几人做顿好的,尽量哄夏明明多吃几口。

    大理寺那边没传什么动静过来,大概是案情没有进展,也就没人提夏明明去过堂审问,余舒趁着闲在家里,给余小修恶补了两天功课,直接从简单的加减乘除,跳到了包含未知数的方程式。

    余小修并不知道这是五百年后的学问,余舒教什么就学什么,充分发挥他勤奋刻苦的优点,对余舒过于苛刻的要求,没有一声抱怨。

    在这期间,又有一件让余舒头疼的事——

    “景大哥,水缸的‘缸’字怎么写,你写个给我瞧瞧。”

    余舒把出好的几道算式题目放在余小修手边,搁下笔,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头,正坐在景尘对面,拿着纸笔向他讨教的小姑娘。

    对门许大娘的外甥女周芳芳昨日到回兴街上小住,余舒昨天出去买菜回来遇见她,小丫头就跟她屁股后头挤进了门,半点都不认生,大大方方地请景尘教她写字,任凭余舒明指暗示不方便,硬是赖在了他们家里头,昨天来,今天还来。

    余舒无奈,又不能强赶人走,恐伤了邻居和气,只好让景尘应付她,晚上再将周芳芳的八字多算一笔,谨防着她在自家遭了霉星。

    景尘同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画画,对于对面多了个人,涂墨的时间被人打扰,虽说不自在,但因余舒交待,只有放弃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的喜好,分神出来指点那周姑娘写字。

    “原来‘缸’字这样写啊,我还以为这个字会像只水缸呢,一点也不像嘛,哈哈。”

    作为屠户的女儿,周芳芳性格很是开朗,这样的欢声笑语不断,搁在往常是能调解气氛,但放在这间院子里,配合着众人心情,就有些招人心烦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吃饭的时候,隔壁许大娘上门来喊人,周芳芳才依依不舍地收拾了纸张,将景尘写好的字都拿走,同许大娘回家吃饭。

    她一走,院子里外三个人同时松一口气,一个是累的,两个是烦的,只有夏明明那屋没有半点响动。

    余小修不耐烦地对余舒道:“她下午不会还来吧?”

    余舒拍拍他头:“忍忍吧,我听许大娘说她后天就走了。”

    余小修撇了下嘴,看着院子里的景尘,小声嘀咕道:“都怪景大哥。”

    余舒抬头望着房梁,假装没有听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街头小谈

    余舒在家里待了三天,看夏明明精神好转,才重回到秋桂坊去摆卦摊,这几日吃喝的好,有鱼有肉,花销剧增,再转眼就要入冬,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家里头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加上棉被炭火钱,不得不早早打算,多赚几个好过暖冬。

    余舒到了孙记酒馆门前,刚支起推车,福安镖局就来了人,拿着几对八字,说是这趟要出远镖的几个镖师,请她掌算。

    余舒每月要拿福安镖局二十两银子的定钱,对于分内之事绝不会敷衍,就留了八字让人回去,叫对方明日再来取。

    她趁着这会儿没有客人,从吉时吉日一笔笔算起,算的投入,以至于卦摊前面坐了人都没发觉。

    薛睿在余舒的卦摊前坐下,看她只顾埋头苦算,来人都不招呼,同当初在他那纸墨店里打工一个样子,一做起事就卯足了精神头,就算房子塌了都惊不动她。

    见她在忙,他笑笑也就不做声音,面对面隔着两尺不到距离,就近打量她,说起来也巧,他们在安陵城见过几次面,每回场合都不对,不是她遭殃,就是别人倒霉,哪有什么好好叙叙旧的机会。

    这么瞧着,脸还是那张脸,就是比在义阳时晒黑了一点,人也瘦减,不知是个子长高的缘故,还是谋生太过辛苦,他记得那会儿她顶多到他肩膀高低,隔上四个月,这两回再见,她是都快找着他下巴了。

    薛睿的目光停留在余舒比起少女来说更似少年的脸孔上,试图找出来她是哪一点让他着了道,从义阳到了安陵都不能忘,当初打算好要放过她,如今再见到她人,又开始觉得有那么些些后悔。

    结果是他自己都糊涂了,眼前这张脸同美貌根本就沾不上什么关系,这丫头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想来她一样都不会,小心眼又爱滑头,真要细数,毛病一大堆,但他瞧着就是莫名其妙地顺眼,就好像是那龙井楼的那一道招牌菜,卖相不佳,偏就最合了他的口味。

    余舒将几位镖师的八字吉时都配好,留下镖头的晚上回去再用祸时法则具体推算,放下笔,转着手腕,一抬头,冷不丁看见对面衣冠楚楚的薛睿,睁圆了眼睛。

    见她这表情,薛睿心中暗笑,两臂交错,稍显不悦道:“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

    余舒方才一时失态,转眼便恢复常色,面对他的调侃,回了白眼:“薛大人不去查案,到我这里做什么?”

    薛睿一臂放在桌上,正经了神色,用着过往路人听不见的声音:“夏江盈的案子查了几日毫无进展,我有话想要问你。”

    太史书苑这桩凶案棘手,大衍试临近,突然死了南方易首府上的千金,前日早朝被人禀到皇上面前,惹得龙颜大怒,着令大理寺限日查明,然而夏江盈的死全无头绪,嫌犯倒是抓了几个,却没有一样证据。

    “你找错人了吧,”余舒打了个哈欠,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我同夏江盈素不相识,她连认我都不认,你要问也该去问个明白人啊。”

    “你不就是明白人吗?”薛睿的话若有所指。

    余舒沉默不语,不是她不想帮他的忙,而是这事儿轮不到她管,薛睿要问的肯定是夏明明的事。

    明明没把她梦到夏江盈遇害的事情讲出来,自有她的打算,自己要是这么横插一杠,对薛睿讲了什么不该说的,还不知是好是坏呢。

    “是有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吗?”薛睿察言观色,看出余舒的为难,暗道可惜,他是着急这件案子,却不想强人所难。

    余舒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想问什么?”

    薛睿道:“罢了,你不方便说就不用讲。”

    “让你问就问,墨迹什么。”反正她也不一定回答他。

    看她急脾气,薛睿暗自失笑,清了清嗓子,盯着她脸,正色问道:“这样,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夏江盈好端端为什么会换到纪家四小姐的房间去住?”

    就猜到他要问这个,余舒叹口气,对他摇了下手:“这个不能说,还有别的要问吗?”

    薛睿眼底精光一闪,坐正了身体,摇头笑道:“没了,多谢。”

    余舒奇怪道:“谢我做什么,我又没——”话到一半,突然卡住,她看着薛睿脸上笑容,想了想,恍然回悟过来自己方才透露了什么讯息给他,面生恼色:

    “你套我的话?”

    这家伙,哪里是想要从她嘴里打听出来夏江盈换房间的原因,分明是在试探她知不知道那个原因,她一句“不能说”,已经明摆着告诉他,她知道内情,她同夏江盈非亲非故,想当然是从夏明明那里得知。

    她明知道内情,却又不肯说,这不等于是在告诉他,夏江盈会换房间睡,结果遇害,同夏明明有关!

    薛睿看到余舒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真不知是该夸她聪明,还是该埋怨她不生的笨一些。

    见她生气,薛睿轻咳一声,神情严肃道:

    “阿舒,你要知道,夏江盈的死牵扯甚广,若不能尽早查明真相,让凶手逍遥法外,不光是死者含冤,太史书苑中的其他学生也很危险。谁知那凶手杀人害命的目的是什么,假使如你那天猜测,夏江盈是死于非命,代人受过,那凶手定会再伺机行凶。”

    听了这番话,但凡有一些正义感的人八成都会为之所动,然而余舒却是冷笑一声,道: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薛睿被她一句话堵了个正着,下头还有好半篇仁义道德都给憋了回去,只觉得刚才同她说那么多,简直是白费了半天表情。

    他怎么就忘了,这丫头是个狠心肠,能忍上几十板子爬公堂告状出气的狠角色,他同她讲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

    没了话说,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气氛稍显尴尬,正当薛睿打算为方才套余舒话的行为同她道歉时,余舒就先开了口:

    “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口气太冲。你这是在查案,当然是要以案情为主,秉公办事,没什么不对的。”

    薛睿瞧着余舒,见她神色释然,目光坦荡,既知她这番话不是在敷衍,也不是在怄气,而是真的想得通,看得开。

    在气恼之余,还能够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去冷静地考虑问题,这种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态度,不由得让薛睿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觉,就好像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心智通达的女人。

    这时候,他突然又想起龙井楼的那道招牌菜,卖相不是最佳,内容却丰富十足。

    “不过,”余舒话锋一转:“查案归查案,我们交情归交情,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套我的话,别怪我到时候和你翻脸。”

    “呵呵,嗯。”

    眼前这青年面同冠玉之色,眉若剑削之峰,一笑更显得丰神俊朗,两眼如同墨点,直视与人,好叫女子面红,余舒是天天在家中看景尘看出免疫力,大方方地瞅了薛睿两眼,便毫无痴迷地低头去收拾桌面,头也不抬道:

    “上回你帮我买鞋子花了多少钱,等下我拿给你。”

    这倒不是她斤斤计较,男女始终有别,一个女孩子,白穿着一个男人给买的鞋子,忒不像话,不管那双鞋她往后是不是还会穿,她都得再花钱“买”回来。

    薛睿是从小在贵人窝里长大的,更清楚这点道理,明白她的顾虑,便没有故作大方,说了个折价给她:

    “十两。”

    “......”十两!一个月的伙食费,就买一双鞋,早知道她那天就光着脚走回去了,还穿什么鞋啊,余舒后悔地想挠墙。

    薛睿看着余舒脸色,大概也能猜到这小抠在想什么。

    “今天没带够钱,下回再给你。”余舒尴尬道。

    “嗯,”薛睿拿起小桌上放的一只龟板,比较城北大易馆卖的卜具,粗糙不堪入目,这样劣等的卜具,也只有在城南见得,敲敲背壳,他问道:

    “似你这么在街上坐一整天,能赚多少钱?”

    余舒道:“好的时候一天能有二两银子,冷清的话,也就赚个吃饭钱。”

    薛睿皱眉:“才这么点儿。”

    余舒知足道:“已经不错了,刚开始那半个月,我每天就是坐在街上吃灰,别说饭钱了,还得赔里头纸墨。”

    薛睿经过商,很清楚安陵城的烧饼都快赶上义阳城的肉价,方清楚余舒日子过得这么紧巴,有心接济,又知她不会收纳,左思右想,忽记起前日那几个纨绔邀约,看看眼前余舒,一番计较后,问道:

    “想赚大钱吗?”

    余舒顿时来了兴趣:“怎么着,你要给我介绍生意?”

    薛睿想想没差,就点头:“算是。”

    “那敢情好,”余舒一拍手,好奇问道:“是什么生意啊?宅院风水?八字吉凶?还是求财问路?”

    薛睿摇头,气定神闲地说:

    “不急,等太史书苑这起案子了结,我就把这桩生意介绍给你。”

第一百七十三章 搂搂抱抱

    薛睿见过余舒,愈发肯定夏江盈的死有蹊跷,他离开秋桂坊,径自去了太史书苑,通过书苑授业的大先生,找到几个与夏江盈和纪星璇同属星象一科的学生,一个一个进行问询。

    在他看来,夏江盈在太史书苑被杀一案,最大的两个疑点,一个是夏江敏,一个就是纪星璇。

    “盈姐平日来为人挺好,没有同谁不和的事情传出啊,薛大人,凶害她的肯定不是我们书苑里的人。我听说城南最近不是又出了杀人魔吗,会不会是他跑到我们城北来行凶呀?”

    ......

    “纪小姐?唔,纪小姐是同夏江小姐在书苑里关系最好,她们两个今年都要再考大衍,整日进进出出,十天里有七八日都在一起。大人,您该不是怀疑这行凶的是纪小姐吧?”

    ......

    “星璇?我想想啊,好像最近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哦,对了,真要说奇怪的话,是有那么一件。”

    薛睿打起了精神,问过几人,听了半天废话,总算有一句正经的。

    “大概是在八九天前吧,盈姐那时还未遇害,有一天晌午星璇从外头回来,突然拜托我们到乾元街附近一家易馆去替她找一本书,我就和盈姐一起去了。”

    薛睿失望地皱了下眉毛,这件事同案情看上去没什么关系:“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当然奇怪了啊,星璇那天没有课业,却要我和盈姐替她跑腿,她平时很少这样麻烦别人,唉,害我和盈姐白跑一趟,结果根本就没有找到那本书。”

    薛睿两眼微微眯起来,追问道:“哪家易馆,什么书?”

    “是祥和易馆,那本书的名字是、是——呃,隔了这么些天,那本书名字又长,我不记得了,不然大人你去问问星璇?”

    薛睿轻捏了下拳头,收敛了表情,摇头道:“不必,这件事同案情没什么关系,多谢姑娘告诉我这些。”

    “薛大人客气,只要能早日抓到杀害盈姐的真凶,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找我。”

    这女学生走了,薛睿一个人在太史书苑的阳亭中坐了一会儿,把案情整理了一番,无奈地发现,这件案子越是调查,就越是让人费解,好像有一团迷雾笼罩在夏江盈的死案上,即便抓到了头绪,却还是看不清前面究竟是什么。

    这是他在大理寺任职以来,入手的第一起案子,尽管难啃,但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不然家里那些跳蚤又要乱蹦跶。

    “夏江盈...纪星璇。”薛睿搓了搓眉心,决定先派人到祥和易馆去探上一探,他从石凳上站起来,走下凉亭没几步,就见一名下吏匆匆沿着园中小径朝他跑来。

    “大人,不好了,有一群南来的易客不知从哪里听说夏江家小姐遇害的事,声称是北人所为,正纠结了几十人,在培人馆闹事呢。”

    薛睿脸色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走,过去看看。”

    ***

    安历十月十四,城南聚集各地会考大衍易客们的培人馆里,闹了一场大乱,事情由南方易客挑起,同北方易客互起争执,百十人在光天白日下大打出手,一发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当地府衙派出巡捕,把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抓了起来,才暂时平息了风波。

    余舒在秋桂坊上听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三天,这事发的原因也一起传了出来,她毫不意外是因为夏江盈在太史书苑遇害引起。

    余舒还在想着要不要同夏明明说一说,就从余小修那里听说,夏江家的护卫早上已经来传过来消息,夏明明当时就带着前来通报的护卫出了门,可是人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有没有说是上哪儿去了?”余舒不放心地问道。

    “嗯,我问了,她说是要去一趟大理寺。”余小修说。

    余舒点点头,到院子里洗把脸,就钻进厨房去做晚饭,烧上水,站在火边等煮开时,才发现有处不对,以往她一回家,景尘不管正在做什么,都会和余小修一起迎出来,今天回来好像没见他人影。

    “你景大哥在房里吗?”余舒扭头询问坐在厨房门口帮着她择菜的余小修。

    “在呢,景大哥今天好像是不舒服,在房里躺一下午了。”

    “不舒服?”余舒不放心地问道:“他今天的药喝了吗?”

    “晚上的还没煎。”

    余舒放下手中锅盖:“你先把菜放着去煎药,我看看他。”

    此时黄昏日落,景尘的房门虚掩着,一条门缝看不到里头动静,余舒叩了叩门:“景尘,你在睡吗?”

    敲了几声没听到里面人应,余舒遂自己推门进去。

    房里没什么遮掩,只有一架换衣的屏风,余舒一眼就瞧见躺在床上的景尘,朝前走两步,便清楚瞧见他披散着头发,满头的大汗,面色潮红,紧闭着眼睛,曲卷的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汗珠,他身体似陷噩梦一般挣扎,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说梦话,却因不能发声,只有可怜的喘息。

    “景尘!”余舒吓的赶紧冲到床前,按住他的肩膀摇摇,试图将他叫醒,然而景尘深陷梦中,听不到她唤声,任凭她怎么摇都不醒。

    “景尘醒醒,景尘!”

    景尘身体不住地颤动,余舒把视线一移,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拳死死握着,关节惨白,手背上一条条血管发青发红,如同下一刻就会爆开来。

    余舒心头发紧,一边继续喊他,一边去抓了他死握的拳头,试图掰开,奈何他拳头刚硬,她怎么抠都纹丝不动,眼见他脸色渐渐发青,余舒一时慌乱,想也未想就抓起他的拳头,张开嘴,使劲儿地咬了下去。

    余舒口里生有虎牙,这一下子没收住力道,咬的可以不轻,景尘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浑身剧地一震,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来。

    余舒嘴里尝到了锈甜,忙松开手,一抬头就撞进景尘凌然逼人的目光里,这一眼陌生的紧,满满的攻击性,让余舒一瞬间竟觉得颈后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下意识里,想要躲闪,岂知她身体刚有动作,手腕上就传来力道,被他反手拉住。

    余舒进退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喊道:“景尘?”

    她本意是想叫他梦中回神,压根没想过他会回应,谁知他神情恍惚片刻,大概是认出了眼前的余舒,眼神中的锋芒迅速褪尽,轻轻嚅动了两下嘴唇。

    “...”

    耳朵尖抖了抖,余舒瞪直了眼睛,往前一凑,盯死了景尘的嘴,想要确认方才不是她幻觉:

    “景、景、景尘?”

    景尘眨了下眼睛,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身,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喉咙,在余舒满是焦急的目光中,不大确定地动了动嘴唇:

    “小...鱼?”

    这一声轻哑到几近不可闻,但余舒和景尘都没有错漏,景尘愣住,余舒则是惊喜地差点跳起来,她抓起景尘的手上下摇晃,兴奋地脸颊都泛红:

    “你能说话了,哈哈,你能说话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连几声“太好了”,把余舒的欣喜若狂统统表达出来,反倒是景尘这个当事人,看到了她兴奋到发光的脸,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喜悦,同她一起扬起笑脸。

    能像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这大概是打从他失忆以来,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能够重新说话,这是不是表示,在不久的将来,他也能够重新想起忘掉的一切,那些他想要记起来,却又记不起来的重要的事。

    景尘忍不住去希望,他看着余舒比他还要高兴的样子,心中盈满的喜悦,似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未曾多想,便顺从心意,向前倾身,一手将她带进怀中,一臂拥过她纤细的后背,伸手抱住她,将汗湿的额头埋在她肩上,尽管嗓子火辣辣的发痛,却还是难以自抑地想要出声:

    “...小鱼。”

    他始终记得那天夜晚他在漂泊的船上醒过来,脑中空无一物,记不得生前,不知道身后,那样惨淡的空白下,却还能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是谁。

    他有多感谢,在他无助无望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在他身边。

    余舒突然被景尘搂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热乎乎的心跳声,还有肩窝上那一声说不清道不楚的轻唤,念着她的名字,她心中某一处轻颤,等到她再回过神,已经反手回拥住他,两手在他精瘦的腰间收紧,鼻子微微发酸。

    太好了,他能有所康复,真的是...太好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在一处,忘记了方才一场虚惊的噩梦,分享这一刻相同的喜悦——直到余小修的大呼小叫声在门口响起:

    “你们俩在干什么?”

    余小修在厨房听到景尘那屋动静,好奇来看,一过来就看到这么一幕,景尘抱着他姐坐在床上,平时他们走的近,他念在景尘情况特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现在两个人竟然给他搂搂抱抱起来,这还得了!

    余舒和景尘闻声扭过头,看着门口一脸“捉奸”脸的余小修,顿了下,余舒先回过味,脸上一热,“嗖”地把手从景尘腰上拿开,在他胸前一推,挣开肩膀,飞快地从床边跳起来,后退两步,以示清白。

    但余小修该看见的还是看见了,气冲冲地上前去把他们两个分开,瞪上景尘一眼,便拽着脸蛋红的可疑的余舒出了屋,“嘭”地一声大力将门带上。

    景尘糊涂地看着被甩上的屋门,掀起被子想要下床,左手刺痛,低头去看,便见虎口背面,清晰地印着一排牙印,有一处破了个红红的小口。

    他抬手想要把血珠舔去,刚放到嘴边,又停下来,把手拿开,盯着那一排细小的牙印看了看,脑中晃过余舒眯眼笑时嘴角那颗尖尖的虎牙,莞尔一笑,拇指在虎口上轻轻一抿,就放下手没再管,起身下床。

    虽他不知道小修什么生气,但看他刚才拉小鱼出去的恼火模样,他觉得还是出去看看的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绝不放过

    余小修把余舒拉到大屋,关上门打算好好给她讲一讲礼义廉耻,还没刚起话头,就听见景尘在外面敲门,丢开余舒,转身把门拉开,对着门外没好气道:

    “我们哥俩有话要说,景大哥你先回房休息。”

    说着就要重新把门关上。

    景尘看一眼余小修身后冲他偷偷摆手使眼色的余舒,一手挡在门板上,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喊道:

    “小、修。”

    “叫我做什——”话到一半,余小修的表情突然凝固,呆呆地看着方才出声叫他的景尘:“景、景大哥你,你刚才和我说话么?”

    余舒在身后拍拍他肩膀,得意道:“你景大哥能说话了,高兴吧?”

    余小修惊讶地点点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冲了下脑子,一时是忘记刚才这两人在屋里搂抱的事。

    “那你还愣着,”余舒推推他肩膀,“去,看看灶上的水煮开了没,橱柜里有我前天买的菊茶,泡一壶给你景大哥润喉咙。”

    “哦、哦,好!”

    余小修稀里糊涂地被糊弄走了,余舒逃过一顿说教,松了口气,扭头对上景尘困惑的目光,不自在地拢了下耳鬓松落的头发,招手让他进屋坐下,站在他面前问道:

    “你这会儿感觉如何,嗓子疼不疼,有哪里难受吗?”

    景尘摇摇头,忽记起他现在能说话了,便张口,有些晦涩地吐字:“不难、受。”

    “真的?”余舒不大信他,主要是他前科太多,她将油灯点着,端起来凑近他:“你张嘴我看看,啊——”

    景尘听话地张开嘴,余舒借着灯光看到他舌苔后面的喉咙红红的,皱了下眉头,自言自语:“明天得请个郎中来家。”

    把油灯放下,余舒出去打了一盆清水,拧了手巾递给景尘擦汗,在他对面坐下,想问问他刚才做的什么噩梦,又怕他刚刚恢复语言能力,说太多话会伤到嗓子,便将好奇心压了下去。

    景尘将手巾捂在脸上,回忆着梦中残留的片段,深吸了一口气,拿掉手巾,转头看着余舒,神色犹疑不定,慢慢地说:

    “我、好像,梦到我失忆、之前的事。”

    余舒身体往前一趴,紧张道:“你想起什么来了?那知不知道是谁把你害成那个模样?”

    她到现在还记得景尘刚被捡到船上时半死不活的样子,他身负武艺,能将他伤成那样,对方肯定不是善茬。

    景尘摇头,表情失落:“只是、梦到,有一群人、在追赶我。”

    “哦,”余舒失望地坐了回去,看看他额角耳鬓汗湿的头发,温声道:“先别想那么多,等下烧好热水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吃过药早点休息。”

    景尘点头,扶着桌子站起身,余舒跟在他后面,目送他回房,她仰头看着天上露头的月亮,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因为夏江盈的死带来的沉闷,被景尘恢复声音的喜悦冲淡,她深呼吸,连换了几口气,心情轻松不少。

    “啪、啪”

    院门被敲响,但没听见叫门声,余舒心想是夏明明回来了,上前去开开门,果然见夏明明一个人站在外头。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你一个人,也没让护卫送你?”

    天黑看不清楚夏明明的神情,余舒说完话,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应,也不见她进门,心说不对,想要拉她进来,刚伸出手,就被夏明明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阿树。”

    冲力让余舒后退了一步,脖子上传来的湿热,让她知道夏明明在哭,稍一迟疑,便将手放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侧头低声问道:

    “怎么又哭了,听小修说你不是上大理寺去了吗?”

    “...是我害死了四姐。”

    夏明明语出惊人,余舒脸色一变,一手将她拉进门里,一手把院门带上了,扯着她回了屋,路过厨房门口,冲出来看热闹的余小修摆了下手,让他在外面待着。

    关上屋门,余舒按着夏明明在她床上坐下,把灯放在床头,转过身来,神情严肃道:

    “你刚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把你四姐害死了?”

    夏明明垂着头,抽了一口气,两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红着眼睛道:

    “我今天到大理寺去询问案情进展,偷听到审案的楚大人同属下说话,讲那行凶者能在太史书苑进出不留半点痕迹,必是熟悉内院之人,行凶作案早有预谋,夜晚从后窗潜入内室,要杀的,也许不是我四姐,而是住在东阁第二间房里的纪家小姐。”

    夏明明哭的直喘气:

    “假如、假如我没有去找四姐,四姐就不会同纪小姐换房睡,原来都是因为我,四姐才会遇到这种祸事,是我害死四姐,是我。”

    余舒虚惊一场,刚才她还当夏明明真的做了什么,原来是想通了夏江盈和纪星璇换房这一点关键,不过看她这副悔恨交加的样子,还不如让她继续糊涂着。

    想了想,余舒在她身边坐下,拍拍她的膝盖,劝道:“明明,你先别胡思乱想,你忘了吗,那天你做噩梦分明是梦见你四姐在下雨天出事,结果呢,她被害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下雨是不是。”

    夏明明恍惚地点头:“对,那天晚上没有下雨,我梦到的是下雨的夜里,不会错的。”

    “所以啊,你想想,如果你没有去找她,那她即便没有在一个不下雨的晚上出事,也会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出事。这同你去不去找她,有什么关系呢?再退一步讲,是你四姐自己决定要同纪家小姐换房间住,杀害你四姐的是那凶手,要怪也得怪那杀人者凶残,怎么能说是你把她给害死了?”

    余舒知道她这样开导夏明明有点牵强,因为就连她都觉得夏江盈会提前出事,坏在了她同纪星璇换房间这一点上,但是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再怎么悔恨内疚,死掉的人也不会重新活过来。

    听了余舒的话,夏明明渐渐停下哽咽,缓缓转过头,眼神中摇摆着不确定,像是在渴求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这样吗?”

    余舒暗叹,握住她的手,道:

    “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是什么能人教我的易术吗,我告诉你,教我易学的师父曾经对我耳提面命,他说,‘福祸能避,生死难逃,今朝少一灾,来日还一报。’这占算可知生前身后事不假,但命理难违,说什么人定胜天,这世道上能与命争的,又有几人?你瞧古往那些大贤,我朝开来的易子,到最后不都是难逃一个死字,你四姐这若是祸,那她就是没躲过去,这若是死劫,又岂是能轻易逃避的。”

    当日赵慧命悬一线,她硬是救了她,事后青铮道人对她大发雷霆,虽她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子替她免过报应,但是她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比师父更本事,可以罔顾人的生死命数。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知道那夏江盈或将遭遇杀身之祸时,一开始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未曾全力解围,她恐怕夏江盈这不是祸,而是死劫,若为她所改,这一次可没有青铮道人帮她豁免。

    最怕的不是知道要面对什么,而是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她承认自己畏惧,并且不以为耻,因为这世上她能做的事有很多,不能做的事也有很多,她用来区分能与不能的原则,叫做——代价。

    有些事值得,有些事,不值得。

    好像当初她昧着良心赚那些黑心钱,为弟弟于磊支付高额的医疗费用,在外人看来是无耻,对她来说,却是值得。

    夏明明听完余舒的话,虽一时不能全然理解,但之前恨不得以死谢罪的念头是打消了,她看着余舒在灯光下分外明亮的眼睛,心中的阴影被驱散走一些,忍不住又靠进她怀里,两手抱着她,把眼泪擦在她衣服上,鼻音重重地说:

    “谢谢你。阿树,能遇上你真好。”

    余舒有几分纵容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她喜欢被人信赖的感觉,这会让她想起弟弟于磊,那个凡事都要她跟在屁股后面操心的孩子,不论他长到几岁,不论他是否早有担当。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起于磊,之前忙着谋生,她几乎没什么时间去思念远离她五百年的家人。

    不知不觉大半年过去,不知他们如今过的可好,是不是已经从她离世的伤心中走脱。

    她希望他们一切安好。

    “咚咚”的敲门声,唤回余舒跑远的思绪,侧耳便能听见余小修在门外头的说话声:

    “景大哥的药煎好了,你们说完话了吗,咱们快做晚饭吧。”

    “知道了,这就来。”余舒响应一声,拍拍夏明明示意她松开自己,“擦擦眼泪,你一个人坐会儿,我去做饭,等下告诉你一件好事。”

    “嗯。”夏明明点点头,起身到脸盆架子前,掬了把水拍在脸上,清醒后,抬起头,看着镜中晃动的人脸,闭上眼睛,默默念道:

    四姐,我发誓,绝不会放过那些害你的人。

    余舒一打开门,就听到余小修肚子老大一声“咕噜”叫响,忍俊不禁:

    “饿了?”

    余小修揉揉肚子,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

    “走,这就给你做饭去,来帮我打下手,”余舒按着他的肩膀,亲昵地推着他走去厨房,抬头看一眼夜空中的月亮。

    不管人是如何悲欢离合,月该圆时,终须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到此为止

    因为培人馆闹事,薛睿拖到第二天,才有空到祥和易馆去查访,太史书苑的小姐不常见到,难得来一次,易馆中的易客和伙计都有印象,薛睿不难打听到,就在夏江盈出事几天前,的确是曾来过这里找书。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同夏江盈的死没什么关系,薛睿却嗅到了一丝猫腻,当天中午回来,就又去了一趟太史书苑,这次是专程为找纪星璇。

    薛睿坐在花厅里等候,让仆妇进女馆内去传唤,不多时纪星璇便露面。

    “薛大人。”

    薛睿看着停在门口朝他行礼的纪星璇,将目光在她重覆了面纱的脸上一停顿,放下茶盏起身:

    “薛某此时来访,打扰纪小姐午休。”

    纪星璇摇摇头,挑了薛睿斜对面的茶椅入座,褶好裙摆,才抬头问薛睿道:“薛大人找我,是为了盈姐的案子吧,有什么话要问,我定知无不言。”

    薛睿微微一笑,神色朗然:“今日不为公事而来,只是探望小姐。”

    “欸?”纪星璇眼中写着意外,三个月前她同薛睿差点定下婚约,之后男方反悔,他们不论如何都不是相互探望的关系吧。

    “夏江小姐出事后,原先的屋子到底不方便,你如今还在女馆,有换了房间住吗?”

    薛睿恰到好处地关心,并不让人感到唐突,纪星璇按下疑窦,答道:

    “我白日会在馆中休息,到了晚上会回宅邸,如今并不在女馆留宿。”

    薛睿道:“这样也好,毕竟出了那种事,回府中住更要安全。不过大衍试将行,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会入考星象一科吧,晚上不用到占星台去观望,会不会有所影响?”

    提到了自己专精的学科,纪星璇的眼神明显有所变化,对他笑了笑,语调中带着自信:

    “平日多念经,便不用临时抱佛脚。”

    薛睿本是善谈之人,又见多识广,有意无意地挑拣纪星璇感兴趣的话题,两个人就这么聊了起来,直到仆役进来换新茶,才发现不知不觉两人竟过去大半个时辰。

    薛睿这才止住了话题,站起身,向她道辞:“时候不早,我还要回大理寺一趟,今日叨扰了,还望你不要以为薛某是唠言之人才好。”

    纪星璇也站起来,一边送他往门外走,一边道:“何来唠言之说,今日一晤,是觉传言不可信。”

    薛睿停在门口,转头问道:“哦,是什么传言?”

    纪星璇眼神闪闪,半垂了螓首,不大好意思地启齿:“皆说公子纨绔,好酒喜乐,又爱在外游玩,不思...不思正务。”

    “哈哈,”薛睿朗声大笑,却未对这些传言置评,朝着纪星璇一揖手,便大步离开。

    纪星璇倚在门上,目送他背影离去,轻声自语:

    “此人面相倒是同性情大不相符,又是一俊杰之才,就不知与我是善,还是恶。”

    ***

    薛睿一离开女馆,便收敛了神色,若说之前是怀疑,那他现在有八成肯定,这纪星璇有问题。

    他之前找过太史书苑的学生打听她的事,相信风声已经传到她耳中,然此女今日同他见面,不但半字未提,而且在同他的谈话里应付自如,并无半点心虚。

    恰是这种坦然,过犹不及,少了朝夕相处的好友死去该有的惶恐,透露出一丝别样的心虚。

    或许在夏江盈出事之前,她就已经发现有人要对她不利,就不知她同夏江盈换房,是她顺水推舟故意而为,还是一件意外之举。

    这桩无头公案查到这里,总算是有了突破,薛睿相信,沿着纪星璇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找下去,就一定会有所收获。

    出了太史书苑的大门,薛睿打算到城南秋桂坊去一趟,看能不能通过余舒找到夏明明谈一谈,但在门外就被人拦下来。

    “大公子,老爷让小的找您回去。”

    薛睿看一眼尚早的天色,面色迟疑,问那牵马找来的家丁,“怎么家中出了什么事?”

    他祖父为人严整,做官更是一丝不苟,这个时辰,老人家应该在尚书房理事才对。

    “家中无事,老爷只说请大公子尽快回府。”

    薛睿不得不将寻余舒的事压后,上了马车,让车夫掉头回家。

    薛府座落在城北的宁乐街上,离皇城玉沟只有半里远近,前后两条街上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邸,足可见权势。

    薛睿回到家,听下人说薛老尚书在书房,就找了过去。

    “祖父。”薛睿停在书房外敲门,两声过后,里面便传出一道稳厚的声音:

    “进来。”

    将门反手带上,穿过垂帘进了内厅,薛睿一眼看到正背对着他站在黄梨木书架下翻找的老人,一身朝服未褪,那尊显的紫色是当朝大员的象征,虽他年将花甲,背脊早弓,鬓发斑白,但只是一件衣服,便能让人心生敬畏。

    “祖父,你找孙儿?”

    “太史书苑那起案子,你正在查?”

    薛睿顺声应道:“是,孙儿同楚予方楚大人经手此案。”

    “查的如何?”

    “据孙儿所知,这起案子另有蹊跷,祖父还记得之前同孙儿议婚的纪家吗,那死去的夏江家小姐,或许是替纪家的四小姐做了冤死鬼,就不知是纪家结了什么仇人。”薛睿在老人面前倒是一点隐瞒都没有。

    屋里静了一静,老人将手中的书卷摞回书架,淡声道:

    “到此为止,这案子你不用再理,我已同大理寺卿周鹤知会过,会另派事给你。”

    薛睿愣了下,抬起头,“祖父,这——”

    “出去吧,到祠堂去看看你母亲,听下人禀报她昨日病恙,该是会想见一见你。”

    薛睿脸色恍惚一瞬,生生把到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看一眼老人背影,退身离开。

    ***

    十月十九,离夏江盈被杀整整过去十日,就在夏明明焦急的等待中,案情总算有了着落,这天早上余舒像往常一样推着摊子准备出门,在巷子口就遇到了两名府衙派来的官差,跟着他们折回家,开门喊了夏明明出来。

    “可是夏江小姐?”官差秉公询问。

    “是我,”夏明明身上还穿着男装,一见到官差上门,整个人都打起了精神。

    “请夏江小姐同我们上大理寺过堂听审,杀害令姐的凶手已经伏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夏明明神情激动地扯住对方,连声追问:

    “抓到了?是什么人?!”

    那两个官差对视一眼,被夏明明拽住的那个开口道:“是不久前在城南作恶的一名凶犯,此人半年中连杀四人,丧心病狂,前晚在城北作案被捕。”

    夏明明咬牙切齿:“这恶徒为什么要害我四姐?”

    官差摇头道:“这我们也不详细,请夏江小姐自己过堂听审吧。”

    夏明明捏捏拳头,扭头对余舒道:“阿树,你同我去么?”

    余舒点点头,她是也想看个究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明明心急之下,就连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官差走了,余舒嘱咐了余小修看好家,同她一起去了大理寺。

    她们赶到公堂上时,案子刚刚开审,余舒站在衙门口没有进去,原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薛睿,谁想那堂上问案的大人是个姓楚的中年人,竟不见薛睿人影。

    因是公案,不需诉状,一开审就提了案犯上堂,余舒以为会见到什么凶神恶煞的匪徒,谁想是个被打得不成人形,只剩下一口气的男人。

    这案子审起来,要比她那次击鼓爬堂利索的多,坐堂的楚大人拿了昨日在刑房盘问案犯的供词,还有犯人遗落在书苑东墙下的一只鞋子,当堂询问,那凶犯半昏半醒,只是唔唔应声,承认了十月初九夜晚潜入太史书苑杀害夏江盈的恶行。

    至于为何要杀夏江盈,官方的说法是巧合,此人杀人成性,因之前曾在太史书苑打杂,是故了解内院地形,当晚潜入女馆行凶作恶,恰好就跳了夏江盈的后窗,被她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人给杀了。

    当时余舒就起了疑心,总是觉得不对头,这怎么瞧着有点屈打成招的味道?但是罪证确凿,又让人无从质疑。

    楚大人当场就定了案犯死刑,明日午时在六角街上斩首示众,惊堂木一拍,这起曾闹得沸沸扬扬,使南北易客大打出手的凶案,就这么了结。

    夏明明有丫鬟陪着,从头到尾僵着表情站在公堂侧旁听审。

    余舒站在公堂之外,看着那个凶犯被官差拖下去,表情有几分难以捉摸,她扭头在衙门口听审的人群里找了找,不意外瞧见了几名身穿着太史书苑制服的学生,还有他们当中,面覆青纱,不以貌示人,却十分招人眼的纪星璇。

    “奇怪...”余舒喃喃自语。

    “奇怪什么?”

    忽听背后应和,余舒扭过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薛睿,大概是习惯了他时不时在她身边冒个头,并未像前几次惊讶失态,而是小声反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

    这案子不是他在审吗?

    薛睿隔着人群又扫了一眼公堂上的情景,在余舒肩上轻拍了一下:

    “随我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生意”

    余舒揣着疑惑,跟着薛睿进了邻街一家冷清的酒馆,在客人稀少的一楼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酒。

    余舒还以为薛睿有话要同他说,谁知道酒端上来后,他径自饮开,一杯接一杯,余舒瞪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两壶酒后,看他面无表情地续杯,一点要搭理她的迹象都没,她总算回过味来,合着这人叫上她来是陪他喝闷酒的。

    余舒顿时乐了,倒是少见这人有烦心的时候,她眼珠子一转,从竹笼里抽了一双筷子,伸到桌子对面的薛睿面前敲了敲,唤起他注意力。

    “心情不好?要不要我来猜猜是为什么?”

    今天薛睿没在公堂上露面,她当时就纳闷,这案子是他在查,于情于理这会儿他都不该穿着一身闲服坐在这里喝酒。

    薛睿神色不变,继续倒酒,“那你呢,方才在衙门外,你又在奇怪什么?”

    余舒转着手里的筷子,一语双关,“我奇怪的事情,不就是你心情不好的理由吗?”

    酒杯停在嘴边,薛睿深深看她一眼,道:“不论如何,夏江盈的案子已经结了,同你无关的事,不要有太多好奇心为好。”

    夏江盈的案子就这么匆匆了结,果然另有隐情,余舒心想。

    “你看我像是那种自找麻烦的人吗?”余舒反问道,在桌上取了一只倒扣的酒杯,拿过薛睿手边的酒壶斟上,正要端起来饮一口解渴,就被一只手截走。

    “我是借酒消愁,你凑什么热闹。”薛睿捏着蓝花瓷的圆口小杯,轻晃着里头澄清的酒液,挑眉道。

    “许你有愁不许我有愁吗,拿来,”余舒嘁了一声,她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别人替她做主,一手按了桌子半起身,伸长手臂去夺薛睿手中酒杯。

    薛睿手一缩躲过,仰头就将那杯酒送入口中。

    余舒扑了个空,一不做二不休对着酒壶下手,却被薛睿早一步发现意图,放在桌上的手臂一扫而过,酒壶便落入他手中。

    他放下酒杯,举起酒壶,仰头一边将那半壶酒倾入口中,一边故意侧目笑看着一脸气闷的余舒,酒滴汩汩入喉,心中骤然畅快一通。

    余舒看到薛睿戏谑的目光,轻眯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突然往前一倾,握住他的手腕向下压去,将那半壶酒猛地往他嘴里灌。

    薛睿措不及防,被呛了个正着,不少酒溢出来,急忙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一面咳嗽,一面大笑道:

    “咳咳,哈哈哈,好了好了,别闹,我有正事和你说。”

    余舒白眼,谁和他闹了,分明是他先起的头,“你还有正事?我当你找我过来就是显摆你酒量有多好呢。”

    “当然有正事,”薛睿抓着余舒瘦的有些硌手的手腕,不着痕迹地轻捏了一下,才松开,手背擦擦嘴角酒渍,清了清嗓子,道:

    “前阵子不是说有笔生意介绍给你,你还做不做?”

    余舒眼睛一亮,“当然要做,什么生意你先说来听听。”

    薛睿道:“是你擅长的。”

    余舒毫不自矜道:“我擅长的可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样。”

    薛睿目光闪动,不慌不忙地吐了两个字:

    “赌易。”

    余舒笑容一滞,心中升起了警惕,坐回了凳子上,冲薛睿装傻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擅长赌易,就因为上次在春香楼聚赌被你逮着?”

    曹子辛对她算术能力的认知,仅限于一个账房先生的水平,她在义阳城横扫宝仁赌坊的事儿,就连纪家都糊涂着,他又从哪儿得知她擅长此道。

    薛睿把玩着桌上的空酒杯,道:“你既然记得上次被我抓个正着,难道不知那件事是我经手查办的吗?这期间发生什么,我一清二楚,你想来不知,你解出那两道价值百两的题目,是何人所出。”

    原来是在这里露了马脚,余舒现在想起来那天的事,还觉得郁闷,那次她为夏明明出头,还想着赚人家的,结果是被人家反过来坑了,眼看着二百两雪花银插翅膀飞了,白让她激动一场。

    “不是说是庄家出的题目吗,应该是长青帮找来的人吧。”

    “长青帮若能请来这样的帮手,就不只在城南占上一个秋桂坊了,”薛睿道,“那几道题目是从太史书苑泄出去的,出题的人是算科的韩闻广先生,本来是留给学生作为功课用。”

    余舒摸着下巴道:“是太史书苑的先生啊,难怪那几道题目那么难,花费我好半天工夫。”

    薛睿表情古怪地问:“你竟没听说过太史书苑的韩老先生?”

    “怎么这人很有名吗?”

    “十年大衍试,三届大算子都是他的亲传学生,你说他有名吗?”薛睿好整以暇地反问道。

    余舒惊讶地张大嘴,连续十年垄断大衍试算学一科冠首,那这老头是够牛掰的。还好她那天没有装大把那四道题都解出来,不然就太招人怀疑了。

    “他出的题目,就是他门下的学生也常常要头疼几日才有结果,你能在半个时辰里解出两道,我说你擅长此道有错吗,”薛睿拿一种百思不得其的目光看着余舒,怀疑道:

    “实话说,我有时候真是好奇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纪家的易学是属奇门一派,为何你算学如此出色?若只是自学,那你未免太过天资。”

    余舒哂笑:“你就当我是天资过人好了。”

    总不能告诉他,她来自五百年后,数学水平领先他们这些古人几个世纪吧。

    好在薛睿并不较真,没有继续探究下去,而是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要不要接我这单生意。”

    余舒坐正了身体:“这话怎么说,又成了你的生意?”

    薛睿解释道:

    “城北的富贵闲人多,玩乐的花样自然也多,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个做东摆场子赌易,说来可笑,这些人多是不懂易的,只是身边府上养着易客,借此攀比,争一争头脸。我才回京城两个月,就接了四五封请帖,总避着不过去,遭他们背后议论,也不是法子。这个月底就有一场赌,你是否愿同我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别的不说,这里头能见到七八位大易师是有的,介时我再为你引见一二,往后你好方便登门拜访。”

    这番话说的余舒颇为心动,城南和城北的易学水平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能有这机会混到城北的易者圈子里,对她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她总不能一直在秋桂坊上摆摊,迟早是要往上爬。

    薛睿的好意她懂,虽然他说的好像是请她帮忙的样子,但就凭薛家门第,府上怎么可能找不到充当门面的易客,非要她来充数。

    让她犹豫的是,他这番好意,她是心领了,还是人领了?

    欠的越多,就越不好还,这人情积压到了一定程度,也是一种负担啊。

    薛睿看出余舒这会儿拿不定主意,多少猜到她在顾虑什么,修剪整洁的手指在桌面上弹了弹,问了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

    “小修现在怎么样了?”

    余舒搞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在家里待着,活蹦乱跳的。”

    “我记得在义阳城时,他是在孔纪刘三家的书屋学易对吗?”

    余舒点点头。

    “若是我没猜错,你现在平日里是会教他一些东西,让他继续学着。”

    “...是有教他些算术什么的。”

    薛睿道:“你想没想过,再找个地方让他入学?”

    余舒愣住,她还真没想过这茬。

    “小修过了年就有十二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该同人接触,多交道的时候,你是能教他没错,但是让他在外面有所经历,不是更好。”

    余舒神色一整,很快就正视起这件事,她得承认,进京以后,因为琐事繁多,她是对余小修有所疏忽,但这不表示她不在意他的成长,只是那孩子太让人省心,不知不觉就少替他****心。

    薛睿观察着余舒表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开口道:

    “城北有几处学堂,专门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风评好,夫子也都是曾经大衍试榜上有名的易师,有我帮你牵线,想要入学不难,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给小修换个环境,毕竟你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你们余家的香火,想来就只剩下他这一支了吧。”

    这事情几乎是用不着考虑的,余舒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加上七年高等教育的现代人,当然知道学校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必要性。

    “看来我是又要欠你人情。”余舒捏着额头道,是间接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薛睿笑起来:“人情谈不上,我只是帮着说几句话,至于那学费,还得你自己交纳。”

    “学费?”

    薛睿点点头。

    余舒小心问道:“大概能要多少?”

    薛睿笑得愈发和善:“杂七杂八,一个月下来,五十两银子是跑不了的。”

    “咳、咳,五、五十两一个月?”

    乖乖,干脆要了她的命!

    余舒这时要还不明白薛睿为何突然提起余小修,那她就真是白长了他好几岁,这家伙,分明比他小,怎么人心眼就多她好几个呢?

    “你之前说那生意我做了。不过咱们先说好,我没有本钱去赌,你得先给我垫着,还有,赢了钱我得分成,至少要三七,我三你七。”到这份上,干脆就脸皮厚到底吧,余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提出要求。

    薛睿见她上钩,神情愉悦,两手交错撑在下颔上:

    “不必三七,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梦中语

    余舒和薛睿约好了他再到秋桂坊去找她,两人就在酒馆门前告别。

    她同薛睿出来这半天,也不知夏明明那头如何,转回府衙,门外听审的百姓已经散去,夏江家的一个护卫在门前等她。

    “余先生,我们小姐去了义庄,让小的留下来转告,您若回来,就先回家去。”

    因为远在江南的夏江家没有来人,夏江盈死在异乡,不便下葬,尸首一直停放在义庄中,虽说天气转冷,但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余舒知道夏明明前几天出门订了一口棺材,眼下案子了结,想来夏明明是去义庄收殓。

    说起来夏明明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要亲手经办这些事情,是难为了她。

    余舒想了想,便对那护卫道:“我到义庄去看看,你先回客栈去吧。”

    余舒遂步行找去了位于城北郊野地带的义庄,她赶到时候,夏江盈已经入棺,在篱笆墙外就能听到丫鬟的哭声,余舒进到义庄里,瞧见不远处门廊下停着一口棕红的棺材,夏明明正手抚着棺面垂泪,一旁正递给她手帕安慰的黄衫女子,赫然是之前在衙门外出现过的纪星璇。

    余舒伫足在门前,没有走上去,而是后退两步,背靠在门外,听着院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纪星璇轻拍着夏明明的肩膀,柔声劝慰:“别再伤心了,你知道么,你们姐妹能够和好如初,她那几日有多高兴,就连观星时,都会提起你,相信盈姐在天有灵,也不会愿见到你一直为她难过。”

    “星璇姐姐,”夏明明转身趴在纪星璇肩上,抱着她失声啜泣,“为什么是我四姐,遇到这种祸事,为什么是她?为了能重振我们夏江家的声名,她比谁都要努力都要用心,她又没做过该死的坏事,为什么死的人是她,为什么?”

    纪星璇无声一叹:“生死有命,谁又说得清楚。”

    义庄门外,余舒一手托肘,摸着下巴转身离开,眼中尽是猜疑:生死有命吗?

    在丫鬟和纪星璇的劝说下,夏明明总算忍住了伤心,吩咐请来的脚夫将棺材抬到义庄后面的寒洞,等事情办妥,纪星璇才告辞先行乘轿离去。

    夏明明一个人站在义庄的庭院中,看着她背影那身太史书苑的制衫,抬起手抹了下眼角的泪渍,低下头,看着脚边掉落一方白色丝帕,抬起了脚,踩在上头,脚尖慢慢碾动。

    不远之外,纪星璇坐在轿子中,抬起两指压了压微微跳动的右眼,放下手,隔着衣袖,摸了摸左手腕上一枚滚圆的突起,心又重新静下来。

    ***

    “景尘,你此番下山,将逢一场大难,有性命之虞,为师亦不可帮你化解,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切记不可轻信旁人,切记。”

    “景尘,二师伯给你的挡厄石一定要收好,非是心性良善者,不得给予。这红尘中能人不少,不外有人认得此物,若是被拿去另作他用,恐造孽缘,你一定要及早收回。”

    “景尘...”

    景尘....

    “唔!”

    景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背后的单衣汗湿,露出了脊骨的线条,抬手扶住隐隐作痛地额头,发出一声低吟,喘息渐渐平复,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正值夜色。

    快要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从梦中惊醒,自从能够开口说话起,他就反反复复地开始做梦,梦中总能听到有人在对他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内容不尽相同,他却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

    披上外衣,景尘走下床,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下,胸前躁动不息,似有什么要发泄出来,他起身开了门,站在静悄悄的院子里,呼吸了几口夜风带来的凉气。

    借着淡淡的月光在院子中搜寻了一圈,他在墙边捡起一段树枝,左右轻划了两下,找到了一丝感觉,脚步朝前一错,几乎用不着思考,身体便有了动作。

    挑剑、直劈,旋身、斜削,纵跃、反撩,疾刺、横扫!

    夜深人静,小院中忽起了一阵风声——

    “噼啪!”

    景尘眼中光芒一胜,手中树枝应声而断,化成了几截落在地上,只剩下短短的一头握在他手中。

    景尘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候,只觉得浑身畅快无比,丹田微生出一股热气,不但感不到一丝疲惫,反而一身轻松。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想,他已经记起了什么是武功。

    景尘看了一眼余舒房间的方向,决定明早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小鱼若知道他武功恢复,应该会高兴吧。

    丢了手里的树枝,景尘打了一盆水清洗身上的汗水,回到房里,毫无困意,便点了灯,坐在窗前的书桌边上,打算将梦里听到的那些话记下来,白天再看一看,或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

    “什么?你昨晚上起来练剑?”

    早饭桌上,余舒一手还抓着汤勺,嘴里的粥粒喷出来,扑到对面的人脸上,夏明明嫌弃地蹭了下额头,端着碗往余小修那边挪了挪。

    “嗯。”景尘奇怪地看着余舒,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她不是该高兴吗?他记得还在船上时,她不止一次可惜他忘记了武功。

    余舒看着景尘迷惑的模样,大为火光: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使剑,结果吐了血晕过去,我请了郎中回家,怎么和你说的?怎么和你交待的?休养!你现在需要的是休养,谁让你半夜三更爬起来练剑,睡不着就闭着眼睛数羊,不喜欢羊就数老虎,数狗数猫都行,就是不许你动武!”

    新伤加旧伤,景尘的身体总也不好,好不容易他能说话了,她就担心他一个不好,又没了声音,偏他半点自觉都没有,真是要气死她了!

    景尘这下明白过来她为什么生气,觉得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便耐心地向她申明:

    “我这次没事。”

    那一回轻举妄动,他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他的身体没有半点不适,反而比之前精神许多。

    “现在没事,保不准过会儿就有事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注意,还把别人的关心当成是耳旁风么。”夏明明凉凉地在一旁夹话,是火上浇油。

    “不吃了,”余舒把碗往桌上一推,拉着脸进屋去换了衣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推着摊车就出了门,余小修赶紧抓了一个馒头追出去,金宝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蹿到了夏明明腿上。

    景尘看到余舒生气,因不善言谈,有些心急,起身想要跟出去,夏明明掰着馒头又开了腔:

    “阿树不是交待你不要出门么,有什么话等她回来再说吧。”

    景尘脚在门边一停,看看轻轻摇晃的院门,记起余舒平日嘱咐,到底没有跟出去,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回了房。

    且说余小修追上余舒,把馒头塞给她,接过她手里的推车。

    “姐,别生气啦,景大哥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别听那姓夏的挑拨离间,她最近老是阴阳怪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家里唯二的两个男人,抛开景尘同他姐偶尔的“不规矩”不提,余小修和景尘的关系是挺好的。

    尤其是景尘能开口说话以后,白天余小修和他待在家里,看书做题都有个伴,遇上不会的还能有个人讨论讨论,比起整天同他作对的夏明明,他当然是站到景尘这一边。

    余舒咬了一大口满头,嚼吧嚼吧吞下去,轻哼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还用你说。”

    余小修偷偷撇嘴,“那你刚才还同他发火。”

    “我不发火他能长记性吗?”余舒没好气道。

    余小修露出一副“原来如此”地表情,顿时换上一副不齿的眼神瞅着余舒:景大哥人那么单纯,你还好意思欺负人家。

    “看什么看,”余舒把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了两声,走过街角,突然开口道:

    “那个,小修啊,姐问你,你想不想再进学去念书?”

    那天薛睿提起让余小修入学的事,她这两天是跟着他去看了那几家学堂,感觉上不错,就是一直没找着机会和余小修谈起这件事。

    毕竟是事关他自己,这孩子还是挺有主见的,先问问他的意见是好。

    “上学?”余小修狐疑地看着余舒,“好好地问这个做什么,我在家同你学易就好了啊,去上学不用交学费吗?”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就问你想不想进正经的学堂去学易,”余舒搭着他的肩膀,怕他原先在义阳城三觉书屋遭人白眼对学堂有抵触情绪,就哄道:

    “安陵城学堂里的夫子都是专门教学的,比我这个半吊子强多了,各门各科你想学什么都有。入学后,你还能认识认识新朋友,比你整天待在家里闷不出去要好多了吧,而且学堂里还教人骑马射箭,你不想学吗?”

    “不想。”余小修眼皮都不眨地道,脸上一点心动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我将来是要开易馆做易师的,学骑马射箭做什么,又不是要入伍当将军,整天打打杀杀的全是莽夫。我也不喜欢认识朋友,多认识几个人又不能当饭吃,待在家里挺好的。”

    “......”余舒扶额,她现在才发现,这小子的思想问题这么严重,偏见、孤僻,再这么下去,他是不是要做宅男?

    “姐,你是不是想送我去上学啊?”余小修一脸怀疑地看着余舒。

    “不是想,”余舒拍着余小修的脑袋,笑得露出两排牙齿:

    “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下个月你就给我进学堂,乖乖上学去。”

    什么叫主见,那是能独立的人才有的东西,小孩子嘛,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就好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妹子

    傍晚余舒回到家中,来应门的是景尘,他帮着余舒把推车搬进来,就跟在她身后,余舒明眼瞧见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却故意假装没看见,在他开口之前,叫住正在院墙同厨房之间来回挪柴火的余小修。

    “小修。”

    余小修还在因为早上余舒强迫她去学堂念书的事闹别扭,听到余舒叫唤,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回来啦。”

    余舒体谅他的小情绪,从推车暗斗里掏出一只纸包朝他扬了扬,“先别忙了,去洗洗手,我给你买了双新鞋子,你来试试看大小,要是紧脚,明天我再拿去街上换。”

    这姐弟俩一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余小修看看余舒脸上的笑,“哦”了一声,就快步去打水洗手。

    “小鱼——”景尘趁这机会想要解释早上的事,然被余舒横到他面前的另一双鞋子打断。

    “喏,你的。”

    天气转冷,穿布鞋已经冻脚,余舒给余小修和景尘一人买了一双厚底子的短靴,是孙记的老掌柜推荐的一家老鞋铺子,针脚紧密,鞋子里还夹有棉层,冬天穿也够用了。

    景尘接过余舒手中青灰色的短靴,抚了抚平整的鞋脸,严肃了一整天的脸上露了一丝笑:“谢谢。”

    “唔,先去试试。”

    看着余小修和景尘高高兴兴地进去换鞋子,余舒心里得意,这叫什么,打一棒给个枣。

    夏明明抱着手臂倚在门边上,哼道:“我的呢?”

    余舒瞥她一眼:“要穿自己买,你没钱么。”

    早就习惯了余舒这时好时坏的脾气,夏明明只是歪了下嘴,固然心中不满,却没同她抬扛。她身上是有些钱,都是夏江盈留下的,之前花的七七八八,因还要养着几个下人,在夏江家来人之前,不敢乱用,她跟着余舒过日子,是知钱重,不会像以前一样顾前不顾后。

    新鞋子很合脚,一家上下的衣物都是余舒打点,要买错了才奇怪,余小修穿着新鞋兴奋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早把早上和余舒闹别扭的事忘在脑后。

    景尘看余舒脸色,便知她消气,想想就没再提什么武功的事,是不想她不高兴,反正他夜里练剑,她睡得沉也不知道,等过阵子他身体再好一些,同她说明不迟。

    吃晚饭时,饭桌上余舒重提了要余小修到学堂去念书的事,余小修只是犹豫了一下,便乖乖点头顺从了余舒的意思,又对景尘道:

    “那我要是白天去上学,景大哥你不是要一个人在家吗?中午吃饭怎么办?”

    余舒看好的那间学堂,中午管学生午饭,还有午休的地方,因在城北,离家远,中午不便回来。

    景尘摇摇头,神色如常,正要答话,夏明明就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没好气地对余小修道:“什么叫他一个人,不是还有我么。”

    余小修不屑道:“你只会吃,什么时候见你做过饭,有你等于没你,你还不如景大哥,他好歹会煮个面条。”

    夏明明:“......”

    景尘道:“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

    说罢看向余舒,这句话摆明了是对她讲的,余舒夹了一口菜放到夏明明碗里,安慰了一下她受伤的小心灵,对景尘道:

    “等小修去上学,我中午就回来。”

    从回兴街到秋桂坊,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之前余舒不回家,是因为生意惨淡,现在事事好转,也有了几个熟客,她中午多走一趟路,碍不了什么事。

    余舒这个“一家之长”发话,事情就这么定了,吃完饭,各忙各的,夜色一浓就洗洗睡下,姐弟俩隔着一道屏风低声说话:

    “小修,姐非要你去上学,你是不是心里生气?”

    “没,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呵呵,说的也是。这样子,你先去几天试试,真不习惯,大不了咱们再回来,好吗?”

    “嗯。姐你早点睡吧,累一天了都。”

    “嗯,睡了。”

    有个贴心的弟弟真好,余舒往枕头上蹭蹭,抱着被子挤上眼睛,明天她同薛睿约好了到城北赌易,今晚睡个好觉,到时候好大赚一笔,给小修攒学费。

    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余舒默默数着数,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

    余舒出门前特意用六爻卜了个六重全卦,让她欢欣的是,连日来总算见了吉,从卦象上看,她此行会顺顺利利。

    “我走了啊,晚上可能回来晚些,你们别等我先吃饭。”

    余舒借口到城北大易馆抄书,没有推小摊车就出了门,昨晚休息的好,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出了巷子。

    正往大街上找到城北的车子,就见一辆马车从街头“哒哒”驶过来,停在她面前,车窗帘子撩开,就见薛睿一手搭着窗沿,朝她笑眯眯道:

    “小兄弟这是要往哪去,要不要搭个便车?”

    余舒压下要往上翘的嘴角,朝他一揖手,顺着他的话装模作样地问道:“要到城北乾元街上去,公子顺路不?”

    薛睿朝她勾勾手指,“上车。”

    “多谢公子,”余舒打着车帘爬上马车,往他对面一坐,两人相视,同时笑出声:

    “哈哈...”

    “不是说好了乾元街上见面吗,你怎么又跑过来接我?”余舒问道。

    “起的早了,就干脆驱车过来,正好带你去换换门面,”薛睿拎起八角香案上的紫砂壶,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余舒接过去,不解道:“门面?”

    薛睿点点头,含蓄地扫了眼她身上衣服,“你穿这样可不行。”

    余舒低头瞧瞧身上的褐色长袍,再瞧瞧薛睿身上的锦衣玉带,抬头抿了一口茶水:“这可是我最好的一身衣裳,前几天才找裁缝做的,怎么着同你去那场合,非得要穿金戴银吗?”

    “那倒不必,只不过,”薛睿面露歉色:“得麻烦你换女装。”

    “咦?为什么?”

    薛睿无奈道:“这确是这次办场子的主人立的臭规矩,除了那些本身是易师的人接到宴贴可以独行,其他的外行人入宴,一律都得带上女易客。”

    “是么,”余舒撩着眼睛斜视薛睿,“当初咱们说的时候,你可没同我讲这个。”

    薛睿叹气,“我有两年不在京中,也是昨日遇到朋友,才知道这赌局的主人有立这规矩,因回复过请帖,到现在不好推掉,阿舒,你就当是帮我个忙吧。”

    他好声好气地开口,余舒想拒绝都开不了口,本来欠人情的就是她,想赚银子的也是她,再来挑三拣四,嫌五嫌六,岂不是麻缠。

    “行,换就换吧。”

    薛睿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同意,稍感意外。

    余舒看他脸色,就笑道:“怎么了,我愿意换你还不乐意么?”

    薛睿摇头:“我以为你不喜欢女装示人,早准备好要花一番口舌说服。”

    余舒神色自若:“谈不上喜或不喜,主要是在外生计,扮成男子比较方便,也更安全的。不过今日是跟同你去,凡事有你这薛家大少爷顶着,总不会轮到我出头,就无所谓是男是女了,不是么?”

    薛睿难得听到余舒坦言相告,而不是似前阵子防着他,心情有些微妙,只觉得两个人关系拉近,不禁有些悦然,朗笑道:

    “那是自然,有我在,你尽管安心。”

    余舒又低头去啜茶水,眼中藏笑,看来这姓薛的也没她想象中的难搞,如今他是她金主,几句话就能哄他高兴,何乐而不为。

    “这茶不错,带一股清甜。”余舒自己提了茶壶续水。

    薛睿道:“喜欢喝回头我送你一斤。”

    本来他便不多用惯花茶,喜欢微苦,今日这茶水是他昨日吩咐下人专门为余舒准备的。

    这茉香茶是城北的贵家妇人小姐们平日里最喜欢喝的口味,只有两家大茶楼有卖,茶叶禁不外售,前日薛二婶得了两斤,宝贝的什么似的,因薛睿爱茶,就依依不舍地均了一半给他,要知道被他一张口就全送了人,好似这茶叶真是论斤称的,还不知会哭会笑。

    “还是别了,这好茶给我喝纯粹是浪费,”余舒想也知道这茶是好茶,摆摆手,说了句大实话:

    “在我这穷白人瞧来都是解渴的,没什么两样。”

    这话若要旁人来说,难免粗鄙不堪,若要文人雅士来听,难免皱眉结舌,然说的是余舒,听的是薛睿,就有了不同味道。

    薛睿一直就欣赏余舒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情,听了她这白话,不觉莞尔:

    “说的不错,对于不懂茶的人,再好的茶都是用来解渴的。”

    两人言语投机,说说聊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南城北的分界线——乾元街。

    马车拐进一条佐街,停在一处巷子口,余舒跟着薛睿下了车,入巷来到了一家成衣铺子门前。

    店里没有外客,只一个掌柜在打瞌睡,一个裁缝娘在量布,薛睿上前拍了拍柜台,那掌柜地猛一下惊醒,吸溜了哈水,看看来客,眼珠子一转,堆起笑:

    “公子要买鞋还是买衣。”

    余舒还在左右的打量墙上吊挂的绸子,薛睿伸手一指她:

    “给我妹子找一套合身的衣裳。”

    余舒扭过头,挑眉看他:哪个你妹子。

    薛睿笑笑:你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莲房姑娘

    量过身段,裁缝娘从橱后挑拣了两套裙衣领着余舒到后面梳头更换,薛睿就在前头等,那掌柜自去端了热茶给他,小声道:

    “爷,喝茶。”

    薛睿接盏,吹着茶气,问他:“培人馆那头今天又有消息传出吗?”

    掌柜的道:“是听说南北易客比前几日安生了,想来是因夏江家小姐遇害一案查明了真相,聚众闹事的人找不到由头,就都安分下来。”

    薛睿点点头,没有说话,那掌柜的也没有在跟前立着,退回到柜台后头翻账本,时不时扭头偷偷打个哈欠。

    大约去了小半个时辰,余舒才跟着裁缝娘从后头出来,薛睿听到动静,转过头去,手指一顿,歇了茶。

    入眼便是一抹沁人心神的湖绿,青丝系成的千重结,粉黛层层缠过腰,鲜脆的莲蓬开在裙腰,托出了那女儿轻俏,襟角生波,面若湖照,腮边焕藕色,扫眉拂柳条,转眼生波,不似莲娇,胜似莲妙。

    “...隐于荷香后,夏过露碧游。”薛睿嘴角一笑,轻喃一句,这可浓可淡的绿色,还真是称极了她。

    余舒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兀自摆弄着身上新衣,微微皱眉,询问一旁裁缝娘:“这裙子是不是太长了?都要拖着地了。”

    裁缝娘摇头道:“姑娘这裙子半点都不长,您没见京里最近时兴的款式,都是曳地来尺,不信问问这位公子爷。”

    余舒把头转向薛睿,后者在她回望之前已将目光收敛了一些,很给面子的点头:“不长,很合适。”

    又起身走向柜台:“这店里还有钗环首饰搭卖,方才等你时我挑了几件,你一并换上吧。”

    余舒穿上女装,当然不可能再梳男子包头,刚才在里头换衣,裁缝一并给她整理了头发,半挽半束,梳成仕女样式,只是一件钗环未挂,素面朝天。

    薛睿从掌柜手中接过托盘,递给那裁缝娘拿到余舒跟前,她低头一看,但见铺着红绸的盘底整整齐齐的摆着十几件零碎,从头钗珠花,到耳坠手串,竟无一不全,单看成色做工既知价格不菲。

    “这么些件要多花多少钱?”余舒突然抬头问掌柜。

    “啊...”掌柜的扭头看了一眼薛睿,不见后者脸色,就犹豫着堆了笑脸:“公子和姑娘今儿是头一个客人,我就取个整,收五十两就好。”

    余舒了然一笑,她常到易馆走动,这金玉的价格还是清楚的,扫了神色自若的薛睿一眼,也不戳破这里面古怪,手从盘子上拂过,就捡了一只翡翠雕成的蜻蜓珠花,顺手别在耳鬓髻角,拿起裁缝娘递来的手镜照了照,对薛睿道:

    “就这一件吧,戴的多了头疼,会影响我思考。”

    薛睿知道什么叫点到即止,不勉强她这些细节,掏了银票放在桌上,裁缝娘到后头取了余舒换下来的衣服包成包袱给她,余舒拎上,跟着薛睿一前一后出了铺子。

    上马车的时候,因为穿着裙子碍脚,余舒试了两次都没能抬开腿,薛睿在她身后暗笑,适时伸手过去相扶,却被她无视,直接把裙子提过膝盖,硬是爬上了车。

    暗道一声可惜,薛睿把手收回去,跟随其后上了马车。

    “去定波馆。”

    “是。”车夫应声,将车帘卷下,遮住了两人身影。

    ***

    座落在成平东街的定波馆是湘王名下的一所别院,因馆中独据一口天然湖泊而得名,常为湘王宴客酒乐之所,而今日在这里待客的却是湘王世子刘炯,所设非宴,而是一场易局。

    当今皇上一母所出的胞弟湘王并不甚理朝事,多时在外游山玩水,不在京中露面,而作为嫡长子早早被立的世子刘炯,则是混迹京城,同其父一般,以享乐出名。

    来的路上,薛睿把这些情况大致对余舒讲明,这是余舒头一回听到朝廷中事,虽早知道薛睿接触的必当是京城里头的大人物,但这一上来就是王公贵族,感觉上不免有几分新鲜和紧张。

    她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就是上辈子见到的最大也就是个市级领导,现在突然告诉她待会儿就能看到这大安朝最上流的人物,能淡定才有鬼了。

    余舒又灌了一口茶,稳下心神,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规矩,你趁早一齐和我讲了,免得到时候我给你丢丑,你可别埋怨我失礼。”

    薛睿语气轻松道:“不妨,易客多的是不拘小节,等到了地方,你只要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走动就好。”

    余舒点点头,说话间马车就到了定波馆门前,车夫将帘子卷起来,薛睿先下了车,这回他学乖,没再好事伸手去扶她,余舒自个儿跳了下来,抖了抖裙摆,抬头一见,就是狮头高匾的门庭,两面大门洞开着,门前台阶上下立有四个头裹青巾的清秀小厮,并一个中年管事,见有车马伫在门前,就上来引,那管事看着了薛睿,便躬身打揖:

    “睿爷。”

    又同样冲一边上的余舒礼了下,余舒不知礼节,就干脆只是点点头没回。

    薛睿边带着余舒往里走,边问那跟来的管家:“我是来早了?怎么不见几个人,你们世子该不是还没起呢吧。”

    余舒和薛睿出门的早,路上耽搁了一阵,这会儿还是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

    管家抿嘴笑道:“世子早起了,正在怀闲厅里等客,齐二爷和瑞公子都已经来了。”

    余舒听薛睿同这管家说话口气,便知他同那未谋面的湘王世子关系不错,心情就跟着放松下来,有了闲心打量沿路的花园景致。

    因她见过的大宅,就只有义阳纪家一处,因同此地比较,一下子就觉得之前目光短浅,若说纪家称得上是气派,那这定波馆就是处处透着别致,不论是风水,还是景色。

    路面尽是切成四方的青石板,道路旁整整齐齐地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草,一路芳香,绿木高低,错落有致,不见一点枯枝败叶,屋檐下雕着五颜六色的吉祥壁画,犄角上垂着铜铃和福囊,挂在走廊下的灯笼都是草书做壁的白盏,下坠着七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穗须,还不知道晚上点亮,是个怎么的清静漂亮。

    薛睿见余舒左顾右盼,眼中稀奇,便走慢了两步退到她身边,侧头低声告诉:

    “这京城里还有景色比这里更有趣的地方,改日一一带你去瞧。”

    余舒从这迷人的院景中回过神,听到薛睿提议,不迎不拒,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一句:

    “有机会吧。”

    薛睿既知她脾气,就不追究她这句话里有几分敷衍的成分,两人跟同管事穿过游廊,从一洞拱门出去,不足五十步,便见到一座开着八福求吉门的厅堂。

    门前两柱上挂有一对凿字楹联,上联曰:心中不藏一物。

    下联是:门前不停半步。

    不见横批,余舒一边走近,一边打量,等到了门前,不由暗自发笑,这联里藏的可不就是“怀闲”二字么,若是主人家故意挂上的,那这位湘王可是个聪明人物啊。

    这门中厅堂甚是宽敞,能坐下二三十人绰绰有余,铺成了地席,绒毯香案,四散列座,早有十余人在里面交谈,见到薛睿二人进来,便有盯着门口的抚掌笑道:

    “来了来了,方才是谁说睿哥又会缺席,自罚三杯酒。”

    余舒向内一望,首先见最上头一条香木案后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明珠玉冠,映得唇红齿白,想必是湘王世子刘炯。他身侧端坐着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样貌秀丽,神情温柔,两旁列次,隔着小段距离,又有七八人,一样是锦衣美服的年轻公子哥,同桌坐着一个芳华正好的女子,只一个例外独坐,便是这正在开口罚人喝酒的少年人。

    余舒落后一步,薛睿不急不缓地迈步进去,眉眼自觉挂上了少许轻佻,同那几人玩笑:

    “谁又拿我做赌,来让我罚他三杯先。”

    刘炯便指着那独坐的少年,爽声道:“可不是兆苗这小子么,就他仗着比起我们在太史书苑住过两年,就自封个‘百事通’的称号,整日里目中无人,睿哥你来的正好,快替我们教训教训他。”

    这冯兆苗不是别的什么人,他祖父同薛睿的祖父一样是三朝元老,只是薛家从文,冯家尚武,兆苗乃是冯家嫡亲的小公子,不同祖父父亲,没有子承父业,哭着闹着走了易学这一条路。

    兆苗被刘炯告状,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谁叫睿哥你回京后领了差事,就一头扎进大理寺,总也不同我们一处玩耍,我就说这回你再不来,就找几个三等卫去把你绑了。”

    薛睿道:“嗯,看来我明天得上将军府拜访一下老爷子,同他讲讲他乖孙前不久喝醉了酒砸了人家店铺,最后要我把他从衙门领出来那事,让老爷子先把你捆起来关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冯兆苗立刻没了底气,委下脸求饶:“别啊,我刚同你开玩笑呢。”

    薛睿和颜悦色道:“我也同你开玩笑呢。”

    厅里一阵哄笑,刘炯拿着冯兆苗一通调侃,冯兆苗被说的有些脸热,急于转移话题,目光一闪,瞧见了薛睿身后的余舒,便扬声压过众人,好奇地询问薛睿道:

    “睿哥,你还没介绍今天带来的客人呢,这位姑娘是?”

    众人顿时将目光转移到了余舒身上,好在后者皮薄馅儿熟,未在这一群年轻人面前露怯,正想要开口说一句“我姓余”打发过去,就听身前薛睿清嗓道:

    “莲房,这位是莲房姑娘。”

第一百八十章 不速之客

    “这位是莲房姑娘。”

    余舒扭头去看薛睿,微微挑眼,她什么时候改名儿了,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薛睿回了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指着大厅中众人,代她一一引荐:“这位是湘王世子爷,这是冯将军家的小公子,这是翰林院齐大学士家的二少爷,这是忠勇伯瑞爵爷的独子...”

    余舒跟着薛睿认了一遍人,虽她本人实数无名之辈,但看在薛睿的面子上,在座这群二世祖们都和和气气的应了,并未有为难,只是那冯兆苗对余舒很感兴趣的模样,不停搭话:

    “莲房姑娘也是太史书苑的学生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难道你是特考进来的?”

    余舒看薛睿没帮她解释的意思,便老实答道:“我不是太史书苑的学生。”

    这席间座次安排的宽松,薛睿引了余舒在一对临近的香案后坐下,虽是邻桌,却不同一张席,再看这厅上的公子小姐们,行为举止,也都是大大方方,规规矩矩的。

    “既不是书苑的学生,那你一定是哪位大师门下的弟子了,敢问令师是?”在冯兆苗看来,薛睿带来的女客,一定是有些来头的。

    余舒道:“是有一位师父,不过他老人家深入浅出,并无甚名号。”

    “诶?”冯兆苗稍显惊讶,回过头头去撞撞薛睿手臂,着急地小声问道:“睿哥,你这是哪儿找来的人凑数啊?怎么没去邀太史书苑的姐姐们啊,我昨儿不是让人过去通风报信了吗,世子他们几个就等着今天揪住你狠狠地宰上一通呢。”

    薛睿越过他肩膀看上余舒一眼,笑眯眯道:“谁宰谁可不一定。”

    余舒耳朵尖的很,听到了那冯公子同薛睿嘀咕,倒是没有被人轻视的不快,活到她这个年纪,早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轻易生怒。

    “兆青,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讲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听听。”

    刘炯拍拍桌子,冯兆青立即坐正了身体:“还能说什么啊,我这不是许多天没同睿哥见着了,亲近亲近。话说回来,世子你今日还请了谁啊,都这会儿了还不来,让咱们坐这儿干等,架子可真是够大的。”

    他这边话声刚落,就听一声大笑送进门中:

    “我不过迟来一会儿,就听兆苗抱怨,再晚来是不是会被拒之门外?”

    室内一静,余舒转头,但见几道人影先后入门,当首那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上下岁数,一身烟紫罩衫,头挽金碧玉勾,项挂绿彩长寿珠,胸前团着锦绣,眉飞鬓扬,颇有玉树临风之态。

    余舒正好奇此人身份,眼神一转,落在伴随在他身后,青纱覆面的窈窕女子身上,微微迟愣,下意识背转过头,冲邻桌的薛睿挤眼:

    纪星璇为何会来这儿?

    然而薛睿此刻却没有收到她的质询,他看着门前来的几个人,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一瞬间不见了。

    这是时,大厅里的众人已经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见礼:

    “参见七皇子。”

    余舒听的心头一惊,忙跟着众人起身见礼,七皇子?这怎么连皇子都来了?

    刘灏摆摆手,态度随意道:“拘谨什么,今日是来同你们玩儿的,你们这样客客气气是把我当外人么,都坐。”

    又一转头,看向薛睿,面露了笑,声音分外多了几分和蔼:“城碧,可让我逮着你了。”

    城碧?叫的倒是亲热,余舒默默念道,偏头瞄一眼面无表情的薛睿,这是他的字还是号?

    “是啊,大哥,你回京后就一直不见人影,殿下约了你几次都未成,要不是知道你忙于公务,还当是故意躲着我们呢。”

    一听这声音,余舒才注意到,就在那七皇子身右侧,还站着其他人,这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中等个头,皮肤若白,细长眼角,那脸上过分亲热的笑,不知道为何,让余舒有点不感冒。

    他喊薛睿大哥?那这也是薛家的少爷?

    余舒想的不错,这青年乃是薛家另一位嫡亲的少爷,薛匡旭,是薛老尚书膝下三子所出,也是三房名下一根独苗,同薛睿只差在长幼。

    这突如其来的几人,让刚才还轻松愉快的气氛无形中变得有些紧张,脸上表情最精彩的当属是坐在薛睿一侧的冯兆苗,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所措,憋的有些脸红。

    余舒吃不准她女装打扮会不会被纪星璇认出来,就背对着她站,相反是面对了薛睿,将他脸上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但见他分外沉默的样子,顿时狐疑,怎么瞧着他有点不对劲呢?

    这迟到的几人让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众人好像就等着薛睿开口,余舒不知这些人之间有什么纠葛,正琢磨着今日怎么混过去,就听薛睿出了声:

    “世子,我忘记在衙门还有事要处理,今日便不久留了。”

    这下就连余舒都看的出来薛睿同这七皇子和另一位薛少爷不对盘了,难道他不知这几个人今日会来?

    薛睿话毕,不多留,对余舒摆了下手,就要带着她离席而去,世子刘炯急了,在他背后喊道:

    “睿哥你别急走啊!”

    后面有人喊,前面自然就有人挡,薛睿看着刘灏挡在他身前的手臂,停下脚步,偏头看着他,眼中捎带了几分嘲弄。

    被他这么看上一眼,刘灏便无奈:“城碧,你还真要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当日是——”

    “当日之事,无需再提。”薛睿皱眉打断他的话,扭头对追上来的刘炯冷声道:

    “世子今日这番安排,真是煞费苦心,然我素来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让你白费心思了。”

    刘炯一听这话,就知糟糕,薛睿这是同他翻了脸,心里猛地后悔起答应了刘灏,多管这起闲事,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关他屁事啊?

    余舒瞧着薛睿在一个皇子一个世子面前摆臭脸,说难听话,暗替他捏一把冷汗,心中愈发纳闷,这姓薛的向来处事圆滑,怎么这会儿脾气坏的,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刘炯不再劝,却不代表刘灏肯放人,他手拦在薛睿身前,纹丝不动,只是脸上却不见了方才笑容,眉毛一横,显露了几分霸道:

    “既然来了,哪有就这么走的道理。”

    余舒暗啧一声,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么?

    薛睿脚步转动,面对了刘灏:“殿下待要如何?”

    刘灏目光闪烁,“今日是来赌的,何不妨同我赌上一局,若我赢了,你便应我一件事,若你赢了,我便应你一件事,如何?”

    此言一出,大厅上众人色变,皆知刘灏这话不是开玩笑,而是认认真真同薛睿提出赌约。

    “怎么,你不敢?”刘灏看薛睿不答,便激将道:“离京两年,你胆子倒是变小不少,当年的薛城碧,如今竟成了缩头乌龟,只会躲吗?”

    “要赌什么。”薛睿打断他的嘲讽,余舒眼皮跳跳,隐约觉得不妙,但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出声劝他。

    刘灏得逞一笑,不给他半分后悔的机会,扭头对刘炯道:“你这府上可有宫里头送的鼠药,去找一包来。”

    刘炯狐疑:“要鼠药做什么?”

    刘灏对这堂弟可不客气:“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

    刘炯只好派下人去找,过了一会儿,鼠药找来,众人看着刘灏取了几只茶杯倒上酒,将白色的鼠药粉末洒在其中一杯里,盖上茶盖,把空下的纸包丢到一旁,环扫了一圈屋内,指着冯兆苗道:

    “兆苗你来,把这几个杯子掉掉个儿,你们其他人,都背过身去,一个都不许看。”

    闻言,众人当有已有心思敏捷者猜到他要干嘛,正想出声阻拦,刘灏便先冷声警告:

    “今日是我同城碧的私事,谁要是插一句话,多一句嘴,莫怪我翻脸无情。”

    几人把话咽下,冯兆苗被逼着上前去把那几只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杯子调换了位置,然后刘灏又一一点了人名上前,前后对换过四次,早分不清楚哪杯有毒,哪杯没有。

    做好了这些,刘灏才退回到薛睿身边,指着那六只一字摆开杯子,对他道:“瞧见了么,那里有六只杯子,只有一杯有毒,这宫里的鼠药,你也知道,虽毒不死人,但是误服之后,中毒伤身,留下遗症是难免的。现在你同我一人挑选三杯,谁要是喝到了有毒的,就是输,喝到了无毒的,就是赢。”

    刘炯作为今天的主人,眼瞅着两人要在他的地盘上争个你死我活,忍不住开口:“你们这不是在坑我么,要在我这里出了事,我如何向上头交待?”

    刘灏道:“怎么是坑你,我又没说挑到了毒酒一定要喝,认输就行了。”

    最后半句话,他是看着薛睿说的,好像在暗示,最后那个认输的人一定是他。

    见事情闹到这份上,余舒暗皱起眉头,觉得薛睿是身陷囹圄之中,若换成是她,想也不想就会拒绝,毕竟运气这东西最不靠谱,谁知道那杯毒酒会落到谁手上。

    “你先挑,还是我先挑?”

    余舒怔怔,扭头看着出声的薛睿,不敢信这一样精明的家伙竟然应了这蠢赌!

    “不急,不是各自带了易客么,先斟酌斟酌,再选不迟,毕竟今日是来赌易的,不是吗?”刘灏不急不缓地转过头,对一只安静站在他身后的纪星璇道:

    “璇儿,敢不敢帮我选三杯。”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内情

    “璇儿,敢不敢帮我选三杯?”

    众人目光一转,落在那面覆青纱的少女身上,始才留意到这位太史书苑中的知名人物,但听她轻声落落:

    “有何不敢,殿下稍等。”

    刘灏大笑,看着那走上前围着摆酒的桌子打转的少女,眼中几多喜爱,毫不掩饰。

    冯兆苗不忿地嘀咕:“好不公平。”

    刘灏道:“有何不公平。”

    冯兆苗管不住嘴巴:“纪小姐是太史书苑相科学下有名的看算,要挑这几杯酒,当然容易许多。睿哥今天来是应付我们,只是随便带了个人来,什么本事都没有,这不是不公平吗?”

    余舒摸摸鼻子,她这是躺着也中枪么。

    “哦?”刘灏转头,从进门到现在,头一回正眼看了余舒一记,一扫而过,就回到薛睿身上:

    “城碧,你怎么说?”

    “赌既赌,有何可说。”薛睿回身,低头用着只有两人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对不起将你卷进来。”

    余舒摇摇头,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薛睿打算怎么下这个台阶。

    薛睿看她神色间并无不满,暗松一口气,脸上轻松不少,瞥向桌上那六杯酒,目光不着痕迹地闪动,问余舒:

    “敢不敢也帮我挑上三杯?”

    “不敢。”余舒老实回答,她今天是来做算术的,可没打算要赌运气,万一她倒霉挑中了那杯毒酒,让薛睿喝出个三长两短,她不是还得负责。

    众人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把余舒这句气短之言听了个明白,个个是啼笑皆非,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是输人不输阵吧?

    比起旁人耻色,薛睿反而笑了出来,脸上更显轻松:“不敢便不敢吧,那我自己选。”

    余舒见他竟要自己上前取酒,一副被逼上梁山,慷慨就义的样子,瞬间犹豫,还没拿定主意,就已伸手拉住他衣袖:

    “等等、还是我帮你选。”

    话说完她就后悔了,这里头可有个皇子,是她能瞎掺和的吗?

    心想着薛睿还会推辞一下,岂知他回头看她一眼,却是点头道:“好,你帮我去选。”

    “......”混蛋,你就不能再推辞一下啊!

    余舒暗瞪了薛睿一眼,这下骑虎难下的变成是她,没办法只好走上前去,一手装作扶额遮住了半边脸免得被认出来,同那纪星璇一样,站在摆有六杯酒的桌边——

    干瞪眼。

    怎么办?怎么挑?

    此时纪星璇已经端起了第一杯酒,走回刘灏面前,在众人瞩目下,刘灏打开茶盖,看也未看便仰头一饮而尽,擦擦嘴角,冲薛睿笑道:

    “无毒。”

    纪星璇走回去,又绕着桌子转了两圈,比刚才更快选了一杯酒,端回去给刘灏。

    “无毒。”刘灏向薛睿示意了空杯,眼角已是胜券在握,“再有一杯无毒,我便赢了。”

    去掉三杯无毒的,那剩下的三杯当中,必然有一杯是有毒的。

    看着纪星璇又走回桌边,性子急的冯兆苗忍不住出声催促还在桌前傻站的余舒:

    “莲房姑娘,你倒是挑啊,再不挑就没了!”

    薛睿伸手拍在他肩上,制住他大喊大叫,对余舒后背道:

    “不急,你慢慢挑,挑好了再端给我。”

    刘灏转头看他,见他神色坦然,并无半点忧急,稍感奇怪,却抓不到重点。

    薛睿两手抱臂,侧头看刘灏一眼,眼角漾起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一局赌,他赢也是赢,输也是赢,只不过输了要花些代价罢了。

    “咦,她这是在做什么?”冯兆苗一声讶异,让薛睿重新将目光投到桌前,就见傻站了半天的余舒在身上摸摸索索,不知从哪里抠出了几个铜板,拎起裙子蹲在地上丢掷起来,叮叮咣咣响。

    纪星璇也注意到了余舒的动作,眼中狐疑,她倒是知道有一种卜算之术,是用铜板占记,只是那术法早就失传,又岂会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所用。

    纪星璇这么一分神,刚才用相法从那四杯酒上看出的端倪,就只能重来,她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就又围着桌子走动,大约四五圈后,停下脚步,看中了一杯,伸手过去,耳边听到一声嘀咕,一晃眼,便被人捷足先登,抢先拿了她看到的那杯酒。

    这还不算,那双手的主人又接二连三选定两杯,好像争抢一般,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搂走了三只茶杯——

    此时桌上,就只剩下一杯可选。

    “极东、极西、官眼...”余舒默念,确认没有拿错杯子,一转身走向薛睿,手里险险抓着三杯茶。

    怀闲厅中众人傻眼,谁想她磨磨唧唧半天,竟然一回就挑了三杯回来,几乎可以预见这三杯里头有一杯要完蛋,同薛睿关系好的,皆都背起了冷汗,看着视同儿戏的余舒,已是面色不善。

    薛睿帮着余舒接过杯子,对她这过显草率的举动是哭笑不得,虽然他早做好准备要喝上一回鼠药,但是能够不喝,他还是不想喝的。

    “快尝尝有没有毒。”余舒催促道,不知道她这句话怪异的很。

    纪星璇没有拿桌上最后那一杯酒,退回到刘灏身边,既然对方选了三杯,那她便没必要再选,她只知道余舒手中有一杯酒无毒,却拿不准另外两杯是否有,因而同旁人一起关注起来。

    这一关注不要紧,余舒手里端着杯子,忘记遮掩,正好被纪星璇瞧了个正面,之前她没很留意这个同薛睿同行的姑娘,如此一见,皱眉一想,便认出了余舒的脸,正是曾在夏江敏身边看到过的那个装扮而成的少年人。

    是她?

    见到护送夏江敏进京的人出现在薛睿身边,纪星璇不禁对余舒的身份起了几分怀疑,却没当场叫破,而是静观其变。

    薛睿拿到杯子,没多犹豫,一杯喝下去,咂咂嘴,什么话也没说,便端起了第二杯,一口气喝完,又拿起了第三杯,这时候大厅中的一群人已经紧张成一片,就怕他这杯酒下去,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晕过去。

    就连挑酒的余舒都是心情紧张地看着薛睿,她刚才那是死马当活马医,实在没法子,才想到要用六爻问眼前事,也不知起没起用,真要薛睿喝出个毛病,估计卖了她都不够赔。

    薛睿在一众注目下,仰头灌下第三杯酒,余舒看着他干脆的样子,心情忽地有些古怪,他这是太相信她呢,还是太相信他自己?

    咽下最后一口酒,薛睿擦擦嘴角酒渍,双眼看向余舒,目光渐渐凝聚,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似乎看出她神情中的不安,被酒水冲过的嗓子沙哑道:

    “我没事,你挑的很准。”

    余舒嘘了一口气,好险。

    一直紧盯着薛睿的刘灏绷起了脸,大步上前,去将剩下的那一只杯子端起来,掀开茶盖,放到鼻下嗅了嗅,酒香中混杂的淡淡异味,让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纪星璇微微皱眉,看着面露喜色的余舒,不禁猜疑她这是运气好,还是真的会用那门奇术。

    见这情景,众人心中有数,各自拂了一把冷汗,跟同刘灏一起上门的薛匡旭暗暗捏起拳头。

    冯兆苗结结巴巴地抓着薛睿手臂,“睿、睿哥,你没事吧?”

    薛睿摇摇头,看着前面七皇子背影,问道:“殿下还有一杯酒没喝,是现在就认输,还是亲自验一验真假?”

    刘灏将变幻的脸色背于身后众人,再转过身,脸色已经如常:

    “城碧有何求?”

    这一句,然是变相地认了输,承了开头的赌注。

    薛睿道:“但求耳根清净,莫再纠缠。”

    这话说得很给刘灏留有颜面,但在场知情人,又有几个听不出薛睿话里的断绝,两年前这安陵城里谁不知道薛家大公子同七皇子同穿一条裤子的情分,到这头上说没就没了,外人连个原因都闹不清楚,直叫人唏嘘又感叹。

    “好、好,”刘灏笑不及眼,手指一松,装有鼠药的杯子摔落在地上,溅起三尺酒花,让众人心中一紧,就怕他这时发作。

    然而刘灏并未失态,只是深深看了薛睿一眼,便拂袖离去,纪星璇又看了余舒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

    “殿下!”薛匡旭大喊一声,扭头没好气地对薛睿道:“这下把七皇子得罪透了,你高兴了吧?”

    薛睿眼中厉色一闪,“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管。”

    薛匡旭吃瘪,又不敢顶嘴,轻哼一声去追赶刘灏,这群不速之客一离开,怀闲厅的气氛明显好转。

    湘王世子刘炯因为私自安排薛睿同刘灏碰面,心有惭愧,欲言又止地看着薛睿,脸上是有一丝讨好。

    薛睿此时心情大好,懒得同他计较,面上叹一口气,挥手道:“这次算了。”

    余舒还在想着纪星璇离开前看她那一眼,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正琢磨着纪星璇会怎么胡思乱想她的身份,就听一句温声细语,满带着好奇询问:

    “莲房姑娘,你方才所用卜术,是失传已久的六爻断法吗?”

    这问话的乃是之前陪坐在刘炯身边的年轻女子,貌似也是太史书苑的女学生。

    众人这才想起来薛睿身边这不起眼的一位,真要说起来,刚才那一赌,不光是七皇子输了赌,那纪星璇也算是输了局,不及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莲房姑娘”。

    这么一想,便让人兴趣盎然了。

    “对、对,你刚才使那是什么法子?”冯兆苗兴奋地凑上来,有口无心道:“那铜板丢一丢,就知道前因后果,不是江湖上骗人的把戏吗?”

    面对众人打听,余舒但笑不语,对六爻之说,既没掩饰,也不回应。其实她也说不好,刚才那三杯酒,是运气缘故,还是六爻起了作用,毕竟她从没在这种事上用过。

    薛睿瞪了冯兆苗一眼,对余舒道:“不用理这顽童,要被他缠上,有的你头疼。”

    又对刘炯冷笑:“今天来本是想带她认识几位大易师,被你们这一搅和,白跑了一趟。”

    刘炯听了他的话,先是对余舒笑笑,而后道:“这有什么,姑娘想要见哪一位大易师,我直接写了荐信给你,上门去找就是。”

    余舒心里一喜,并不扭捏,当场就报了几个名号,是她这阵子在秋桂坊上听到的,安陵城里有名望的大师。

    刘炯说的不是客气话,转头就让下人找了信笺,一一写给余舒,方便她随时登门拜望。

    这一闹腾,就到了中午,一众人早没了赌性,午饭没吃,就草草散去,离开定波馆。

    门前话别,分头上了自家马车轿子。

    车上,薛睿看着余舒喜滋滋地捧着那几份荐信,却没打听他同刘灏之间恩怨的意思,虽说正和他心意,但又因她的“漠不关心”,稍感到一丁点的失落。

    收好了荐信,余舒又想起一件事,把脸一板,对薛睿道:“这下坏了,没赌成钱,要我拿什么去给小修交学费?”

    薛睿从怀里探出几张银票,拨了两张递给她。

    余舒看上头二百两一张的面额,吃惊不小:“借我?”

    薛睿把银票往她手里一送,语调轻快:

    “不,是酬劳。”

    酬谢她免了让他喝那一杯老鼠药。

    今天这一趟,是没有白跑,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

    刘炯没去送人,带着那太史书苑的女学生去了后花园,屏退下人,才牵起她手,将人拥在膝上,手环着她腰肢,懒声道:

    “渺渺,你说小王这是不是叫做吃力不讨好?”

    谢渺云摸摸他脸颊,轻声道:“世子也是好意。不知薛大公子同七皇子是有何仇怨,如此难以化解?”

    刘炯在她手指上亲了亲,“他们那些事,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谁知道真假。”

    谢渺云没有细问,转而关心起别的:“七皇子今日带了纪星璇来,难道真同外人所说,这纪家有望攀上皇亲吗?”

    “以前不好说,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嗯?这话怎讲?”

    “同你说说也无妨,只是不要去同外人讲,”刘炯压低了声音:“我之前听父王说,皇上有意将夏江家的四女指给七皇子为妃,旨都拟好了,但是前不久那夏江盈惨遭人害,这事便不了了之。今日看堂兄模样,应该是更属意这纪星璇,你若有心,就同她多亲近亲近吧。”

    谢渺云点点头,往后坐正,“我倒是好奇那位莲房姑娘,薛大公子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以前都没有听说过。”

    刘炯道:“有什么好奇,要我看她选中酒杯是运气罢了,丢一丢铜板能知道什么。”

    “世子有所不知,这易术百学中,有一种名叫六爻的术数,是用六枚铜钱占卜,所问之事,知无不尽,通是了得。我瞧那莲房所用,确像是此术,果真如此,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横财

    从定波馆离开,余舒坚持到之前买衣的成衣铺子里换回了男装,薛睿看着她褪去绿裙,又恢复成朴素的少年模样,颇觉得可惜,但没得寸进尺让她再穿着那身女装,反正今日已是见过,来日方长。

    “这身衣裳怎么处置?”余舒拎着换下来的裙子问薛睿。

    “当然是你收着,难道还要我拿回去吗?”

    余舒想想也是,自己穿过的衣服,总不好再退还给人家,虽然这裙子她没什么场合穿。

    换好了衣服,薛睿做东,两个人在城南找了一家酒楼吃饭,点上四菜一汤,趁着饭时,聊一聊事情。

    “你今天怎么叫我莲房姑娘,这是哪儿来的名字?”余舒边拿筷子拨着鱼刺,边问道。

    薛睿把装着红烧鱼的盘子换到她跟前,道:“那群人精的很,你今日与我同行,他们事后必会打听你底细,若是告诉他们你本名,难保不被查个彻底。”

    “哦,”余舒接受了他这说法,拨拉了几口饭,突然抬头道:“纪家小姐应该是认出我来了,我同夏江敏在一起,之前见过她两回,现在被她看到我同你一道,会不会有麻烦?”

    薛睿无所谓道:“看见便看见了,有什么麻烦。”

    余舒白眼:“你是没麻烦,我是说我。毕竟当初我差点顶替她给你做了小妾,她对我多少有些印象吧,若多回想回想,难保认不出来我是被他们纪家撵出去的那个丫头。”

    因为早先被薛睿从牢里领出来,两个人就把义阳旧事说了个明白,这会儿提起那纳妾之事,两人倒没什么尴尬,其实是一个揣着糊涂当明白,一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余舒以为薛睿不知道她替赵慧打官司得罪了纪家的事,然薛睿当天是在衙门外看了明白,因而听她这么讲,清楚她的顾虑,便放下筷子,对她道:

    “这倒不必担心,纪家在义阳是数一数二,在这安陵城中还排不上什么号。要是他们有人为难你,只管来找我,我会替你打发。”

    余舒要的就是薛睿这一句保证,听他开口便放了心,真要是日后纪家寻她晦气,至少她还有个挡箭牌。

    至于欠不欠薛睿人情这一点,她已不如之前计较,有道是债多不怕愁,反正她人也不会跑,以后总有机会还他。

    “对了,你挑选酒杯那会儿掷铜钱,是占法吗,有什么名堂?”薛睿不以为余舒今天挑中三杯酒,全是靠的运气,一来他所认识的余舒不会做那不靠谱的事,二来就是当时听人提到了什么“六爻”占术。

    余舒没像敷衍旁人那样敷衍薛睿,想了想,开口道:“确是一种占法没错,不过之前从未用在占算这种事上,所以能够挑中,应该存了几分侥幸。”

    薛睿感兴趣道:“这占法都能算些什么?准头有多高?”

    余舒斟酌道:“能问眼前事,能问近日事,能问大事,能问人事,关键在一个‘问’字,若是一无所知,则没有准头,要问的越详细,就算得越准,比如今日六杯酒,我能看到它们各自方位,能知它们是瓷器,知它们属色,知当时时辰,要问凶险,就符了问事的条件,准头在七八之间吧。”

    好在薛睿所学广阔,对易学略曾涉猎,听她这么解释,是有些明白,也有些糊涂:

    “有这等本事,你还要在街边摆摊算卦做什么,为何不去参考大衍?岂不是更有出路?”

    能中七八,这是相当高的水准了,京城里的大易师们不过是这个程度。

    余舒怅然道:“哪儿那么简单,你是有所不知,我虽然有些奇遇学得了一些本事,但天资是极差的,这门占法是厉害,但碍于根骨天分,所用只限于我一人,用在外人身上,便不做准,今日挑酒时问凶险,我问的也是自己。”

    “可惜,”薛睿不无遗憾道:“不然你凭着这一门占法,倒能在易术一科上崭露头角。”

    大衍试有诸科分考,当中一门是易术,就是考的各种分门别类的术数方法,比如解梦,测字,数香等等。

    余舒不想多在六爻断法这一话题上打转,便换言道:“我所学杂乱,在街边摆摊这些日子,也有好处不少,是能学以致用,整理信闻,问卜的功底要比之前扎实许多。”

    薛睿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余舒哼了一声,心想,一步登天是好,但不先把脚下垫稳,摔下来的几率太高,没把握的事,她向来想都懒得去想。

    两人吃完午饭,薛睿将余舒送回到回兴街,临下马车的时候,叫住她道:

    “我已经同百川书院的院士知会过,你明日直接带小修过去提我名号就好,我明天还有公务要办,不能陪你一起。”

    余舒正愁着让余小修见到了“曹子辛”还要同那孩子解释一番,乐得轻松:“行,你忙你的。”

    薛睿道:“事了我再到秋桂坊去找你。”

    因这阵子三五不时地碰面,余舒倒是习惯了他时不时找上门,就应了一声,转身沿街离开。

    薛睿靠在车窗边上,看她走没了影都没有一次回头,摇头笑笑,为心里那点期待,竟是多少有一些些苦闷。

    这丫头对他,还真是半点流连都没有。

    ***

    余舒从薛睿那里得了二百两银子的“酬劳”,解了手头紧张,路上琢磨着如何分配来用,不想回到家中,会听闻这样一个消息——

    夏江家来了人,夏明明被接走了。

    余舒站在夏明明屋门口,看着房里头还未叠起的被子,扭头问余小修:

    “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刚吃完午饭,”余小修面上有些不悦道:“家里忽然来了几个人,有一个自称是什么管家的,丢了些钱给咱们,没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把人接走了,连件衣裳都没要她收拾。”

    余舒狐疑:“钱?”

    余小修点点头,拉着她到里屋,果见饭桌上摆着一盘子银锭,上头还卧着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可疑物体,见人接近,便打滚立起来,呲牙咧嘴地威胁不许人靠近。

    余舒面无表情地拎着金宝的尾巴,把这试图蹦起来咬她手指的黄皮小老鼠丢给余小修,点了点银数,约有二百两之多,又抖开下头垫的几张银票,每张一百,共有五张。

    要放在往常,余小修见到这么些钱,肯定会激动的脸红,但他这会儿却反常的闷闷不乐,哄也不哄在他膝盖上“唧唧”乱叫打滚撒泼的金宝,显然夏江家这财大气粗,目中无人的做法,惹了他的不快。

    余舒这见钱眼开的家伙,看到这一笔横财,倒是觉得高兴,把银票放回去,坐在桌边,倒了口茶喝,扭头看着余小修,道:

    “明明有留什么话下来吗?”

    余小修道:“说了,让我转告你,她爹进京了,她得先赶回去见,不能留下来等你回来。”

    余舒点点头,能理解夏明明的急切,夏江盈遇害,尚未安葬,好不容易来了个当家做主的,肯定是急着回去商量。

    按下这一件,余舒左右看看没见景尘人影,就问余小修。

    “你景大哥呢?”

    “哦,刚才有人来接明明,景大哥就回屋回避了,现在应该是在睡午觉吧,要不要我去喊他起来?”

    余舒有些纳闷,最近景尘好像特别喜欢睡午觉,经常是午饭后就回房休息,一觉睡到黄昏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晚上做什么去了,白天才会一直睡。

    “嗯,你去同他说一声,我们要出趟门,买些纸笔衣裳什么的,问他去不去。”

    余舒使了余小修去叫景尘,顺道让他把吵吵闹闹的金宝拎走,自己端着那一盘沉甸甸的银子回了屋,把银票同薛睿给的一起折好,收进带锁的柜子底下,取了两锭银用布包起来,放做等下出门买东西用。

    除了纸笔,三个人还要各添一身棉衣,余小修要在京城里念书,衣服肯定不能寒酸了,这孩子好不容易被她教的多了几分自信,不然要像在三觉书屋那会儿,旧衣补丁抬不起头,遭人欺负嘲笑,是违背了她的初衷。

    放好了钱,余舒又将今天穿过的那套衣裙收进柜子,整理好私物,出去就见景尘站在客厅里,发鬓微微凌乱,额头微红,看上去是刚睡醒的样子。

    “要出门吗?”景尘问道。

    余舒点点头,“你出去走走不?”

    虽说带景尘出门有风险,但总让他待在家里,未免说不过去,她小心一些看着他,还是使得的。

    她是打算好,谁想景尘竟然摇头:“我就不去了。”

    “啊?你不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景尘不会说谎,但也不好告诉余舒他想趁他们出门在家中练剑,左右想想,勉强找出一个理由:

    “我不想出门。”

    余舒脸色一怪,心说这景尘怎么和余小修染上一个毛病了,不想出门,喜欢待在家里画画,这可是宅男的前兆啊。

    不好,这么个侠士人物,都快被她养成宅男了,损不损啊她?

    “那你今天就在家吧,等我明天送小修入学,后日就带你上城中道观去转转,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

    其实早就说要带景尘去道观走走,只是她忙着赚钱做生意一直没有时间,现在钱也充足,是时候带他去一趟。

第一百八十三章 都写在上面

    余舒带着余小修出门,去了熟悉的秋桂坊,逛了几家店面,寻到一处买成衣的地方,给余小修挑选了一身行头,明天上学穿用,又去绸缎庄找裁缝量身形订做其他衣物。

    余小修舍不得钱,看余舒竟挑那些贵的料子,把她拉到角落,悄悄说要她选便宜的,被余舒戳了脑门:

    “比我还小气,谁要你省钱了。”

    余小修闷声道:“又不是赚来的钱,是别人给的。”

    余小修什么心思,余舒是很好懂,知他在意夏明明家里丢下那一笔钱,不愿花,她心中不以为然,虽说她当初救下夏明明,包括日后照顾她生活,初衷不是为了得上这么一笔钱,但这不表示这笔钱她不应该得。

    在夏江家看来,他们家小姐的性命安全,总要比几百两银子高多了,既然人家送来,她可没那么清高,放着这笔钱不用,或是再给人家送回去。

    但对余小修得变着法子讲,不能太直白,太现实,总要给小孩子留点儿纯洁高尚的余地。

    “瞎想什么,咱们这又不是白拿,明明在家里住这些日子,吃吃喝喝都是要花钱的,你当她不会不好意思么,你不要只替自己想,也想想人家,这钱我们要是不收下,明明心里能过意的去吗?”

    “是、是这样么?”

    “当然,不信下回你见到她问问。”

    余舒装有一肚子歪理,要哄余小修还不跟喝凉水似的,余小修被她三言两语糊弄,就迷了道,没再闷着个脸,乖乖地由着余舒挑好针好线给他。

    余舒打定了主意不让余小修在学里被人小瞧,采买时面面俱到,什么荷包手帕,头巾发带,能挑好的就绝不选次的,来来去去带来的银子花光,才领着晕头转向的余小修满载而归。

    ***

    十月末这一天,余舒大早起就领着余小修上了城北的百川书院,带着一些礼品,登门拜见了年过半百的宋院士,提起薛睿名号,很快就为余小修办通了入学手续,先交纳了两个月的学费。

    宋院士很负责地考校了余小修几个易学上的问题,估摸了他的程度,将他安排到丙字号的班子入学,又让书童去书库取了几本课本给他,领着余小修到后院夫子们休息的额房,亲自关照了几句。

    余小修在生人面前很是腼腆,没说几句话,但这副规矩的样子,反而得长辈喜欢,几位夫子见到是院士亲自引来,又看他穿戴细致,脸盘白净,就存了心日后照顾。

    百川书院里有五座讲堂,带有一个宽敞后花园,一个能容纳三五十人的小靶场,规模在这城北虽只是中流,但比起义阳那三觉书屋,档次不知高档上多少。

    余小修毕竟是孩子,对新环境十分新奇,被宋院士领着在书院转上一圈,之前残留的抵触情绪,也都不翼而飞了。

    “余公子,不知令弟是打算今天就随堂听讲,还是明日再来。”宋院士询问。

    余舒道:“既然来了,就让他去上课吧,到下午我再来接他。”

    “也好。”

    宋院士遂领着他们到丙字号的讲堂去,余舒和余小修走在后头,轻声叮嘱他:“中午吃饭就在后堂,不知道地方就问问别人,饭钱是交过的,下午放了课就在门前等我,今天是头一天,我会来接你,让你认认路,下回就能自己走了。”

    余小修点点头,左顾右盼,打量着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能见到的字幅。

    把余小修送到讲堂门口,宋院士带人进去,余舒伫足在外面,从半开窗子往里瞧,就见里面能坐下二十人的地方,窗明几净,有十几个总角之年的孩子,每人一张书案短椅,扬着稚气未脱的脸孔,见到了有新同学到来,都是好奇地盯着打望。

    看到余小修被安排在第二排一个空位上,在夫子的示意下拿出课本,同其他孩子一起听讲,余舒才放心地扭过头,同宋院士一起离开。

    ***

    把余小修送入学堂,余舒出了百川书院,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了一段路。

    立过冬,天转冷,街道上的树叶都凋了,少许能见到的绿色是一些常青的松柏,从谁家屋檐上头冒出,像是昨日去过的定波馆那种满眼是绿,四季如春的景象,属是罕有。

    太阳躲在云层里,天气有些阴,看上去是憋了一场雨要下的样子,余舒却知道这一场雨要拖到后天傍晚。

    难得有这样的空闲慢悠悠地晃荡,余舒静下心整理近来的情况,为往后打算。

    夏明明走了,小修顺利入了学,她在秋桂坊的卦摊生意****见好,在街道上已经小有了一些名气,钱暂时不用愁,再接下来,她考虑着找一家易馆入内做坐堂的易客,一来能接触到更上一层面的客人,二来能为她将来自己开建易馆积累些经验。

    秋桂坊上易馆众多,小点的她肯定不会屈就,太大的施展不开手脚,最好是挑上一家名声好名气却不大的易馆暂留。

    这样的易馆余舒就知道两家,一家是位于秋桂坊西街的天星易馆,一家是位于东街的周家易馆,真要从中选一个的话,余舒倾向于后者,不为别的,就因为那周家易馆的大东家同孙记酒馆的孙掌柜相熟,引荐起来更为方便。

    余舒决定等明天带景尘去道观一趟,回来就请孙掌柜搭线。

    ***

    余小修头一天上学,感觉还不错,余舒黄昏前把他从百川书院接走,回去的路上,就听他比手画脚地讲着今天一白天在学堂里的大小事,譬如,夫子讲了什么,同学有几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午饭很好吃,等等。

    余舒看的出来他有努力适应新环境,很是欣慰,路过猪肉铺子时候就割买了一斤五花,又在街边称了一条二斤六两的肥鱼,准备着晚上回去给他做顿好的。

    两人回到家中,景尘正在院子里打扫,巷子前后长有老树,秋天开始掉叶子,有点风就往他们院子里刮,不打扫的话一天下来就会积的到处都是。

    景尘手拄着同人差不多高低的扫把,背后束着散发,额上微微汗湿,是练了一个下午的剑所故,余舒不知,见他这样子,还以为他是干活累的,便从他手里抓过扫帚,道:

    “院子里每天扫上一回就行了,去洗把脸,我这就做饭。”

    “嗯。”

    景尘将扫帚给了余舒,去洗了脸出来,余小修在院子里拉住他,捧着今天领到手的几本崭新的课本,不好意思地央求他:

    “景大哥,你帮我在书页上写下名字吧,我怕写不好把书本弄脏了。”

    “好,”景尘带着他回了自己房里,余小修殷勤地站在桌边磨墨,景尘翻了翻书本,了了扫过几页,问他道:

    “学堂里有趣么?”

    余小修听出他话里的关心,就仔细回答道:“人挺多的,夫子脾气好,同学们待我也都客气,唔,就是书上有些地方,我看不大懂。”

    景尘问:“哪里?”

    余小修放下墨条,擦擦手,翻开今天上课听到的地方,指给他看:“你瞧,这里说,‘《易经》之为书也,不可远,道也屡迁,变动不居...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个‘唯变所适’,是何意思?夫子没讲明白,我便不懂,我还问了我哥,她也不清楚,让我明天去学堂问夫子。”

    余舒学易不是受的正统教授,对这些书面上的东西,往往一知半解,有古文的地方,更是一窍不通,余小修问她这些,她也是一头雾水,便推到了学堂的夫子身上。

    余小修同景尘说这些,倒没指望着景尘能为他解惑,也就是顺带一提,不想景尘盯着那行字看了看,竟然脱口道:

    “天道运行,唯变所适,世事多变,当顺应以适从。”

    “啊?你说什么?”余小修听的糊里糊涂。

    景尘面色恍惚了一下,回神指着那书本上头“唯变所适”四字,道:“这里应该是说,事事总有变幻,不应以典章为准,要随机应变,方可大通。”

    余小修想了想,拍着巴掌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接着又把那两句话反复读了几遍,越读越通,转而奇怪起来:“景大哥,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意思?”

    景尘想了想,便告诉他:“最近时不时会记起些文法,也不知从何而来,做梦也常梦到有人同我说话,不知言语为何,但醒来时,多还记得。”

    余小修一听这话,惊讶地张大嘴,把书往桌上一放,便冲到院子里喊叫余舒:

    “姐、哥,哥!你快来呀,景大哥好像是记起什么了!”

    余舒在厨房里听到这声喊叫,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丢,油手抹在围裙上,匆匆跑进了景尘屋里。

    “刚说什么?记起什么了?”

    景尘看他们两个神色焦急,便把这阵子记录梦话的纸张从桌屉里找出来,递给余舒,道:

    “我都写在上面。”

    黄昏天暗,余舒拿了纸张退到门口,借着光凑近了去看,只见纸上字体云逸,条条分明,有的是一句话,有的则是一两个词,她看着都陌生不解,直到翻过下一张,见着了打头一行上被重复写了好几遍的三个字——

    挡厄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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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