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困杀
刘羽自认胆气过人,可是面对这‘楚美人’似的唱腔调子,仍是抵不住的从心底升出一股恶寒。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就这样唱了半晌,嫁衣女鬼方才好像是尽了兴致,脚下不动,身子却横移向摆放有稻草人的主人卧房。
就是现在了!
当嫁衣女鬼进入到卧室的一瞬间,刘羽立刻跳出来,将那条引路的红布一把扯了下来。
光是断掉嫁衣女鬼来时的路还不够,光凭门神土地的法力也只能抵挡一时,想困住她一夜的时间,还需要刘羽的那份法力阳气的加持。
“太上玄清,听我诏令,仙人扶起,玉女随行!”
印决连翻变幻,最终将中指放入口中,忍痛咬开了一道口子,他用剑指,朝着左右大门的门神画像上分别摔了一下,随着动作打出,一粒鲜红的血珠顺着伤口滑出,精准的打在门神像眉心。
仅仅是一点血红,原本徒具其型的门神画像,恍惚间就多了几分先前所没有的神韵气势,不怒自威。
一声怒号从卧室中响起,嫁衣女鬼发现新郎居然是一个稻草人后怒不可遏,连草人带床板都撕成了碎片。
人在暴怒之际,往往会失去理智,被怨气所填满的阴魂野鬼更是如此,因此事先在门框上放置好的铜镜,正好可以帮她冷静一下。
“凡厉鬼者,皆因死前心中生恨,怨念难平,大多死相极惨,因此都会下意识的避开镜子之类的事物。”
“当女鬼暴怒,搜寻屋中生人之时,门框上的铜镜,就会将她真实的死相显露出来。”
果然,在床木崩塌碎裂后不久,卧室当中又响起了一声凄绝的尖叫。
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了!
刘羽牢记守静道人白日间所教,连忙抓着红布随手丢到一边,因为时间紧迫,刘羽不敢冒险冲出去,于是闪身躲在了一根梁柱的后面。
一抹红光从卧室门帘急冲而过,直扑向没了红布遮掩的鸡血朱砂线。
情急之下,连正常人都不好察觉到红布的异样,何况是惊怒交加的嫁衣女鬼?
一阵耀眼的雷光凭空乍现,被女鬼接触的鸡血朱砂线上,多了一片焦痕,有丝缕青烟正自上升。
受此打击的嫁衣女鬼在地上滚动哀嚎,从不离身的红盖头正中位置,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缓缓向两边落去。
一张青紫肿胀的烂脸露了出来,怨毒的目光在中堂来回巡视,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望向刘羽的藏身位置。
刘羽宁愿和十个寄奴儿那样的高手血拼,也不想被这股恶寒的怨毒目光多看片刻!
顾不得肺腑中作祟的阴寒气息,刘羽一步迈出,直接鼓荡起了全身气机,拼命的朝着大门冲去!
自他那夜在道观之中夜诵黄庭之后,一身功力完全可以发挥十息左右的时间而不受损,顶多就是有点难受。
十息的功夫,逃出这间中堂屋子绰绰有余。
然而女鬼早就对他杀意已决,几乎是刘羽刚动的瞬间,她立刻就扑杀了过去!
一人一鬼两道身影几乎是不分先后,甚至全力发动气机的刘羽,速度比之女鬼还要稍慢一线。
处心积虑的布置了这么久,要是折在这一环,那可太不值了!
刘羽双手结印,口中敕令诵咒:“仙人扶起,玉女随行,太玄上清,护我真形!”
门神画像眉心上的两滴血珠,忽然绽放出一阵灼热的红光,气势逼人的女鬼在这阵红光之下不得再进一步。
院子里噗通一声,刘羽狼狈的扑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而起,却发觉头脑有些眩晕。
道袍背后,不知何时被开了一条狭长的口子,温热的湿润感提醒着他,后背正在血流如注。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女鬼已然被困在了里头,只需等到天亮,就能够凭借手中的雷击桃木剑将其斩杀。
虽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门神土地的法力能够压得住她。
刘羽在原地喘了几了口气,握着雷击桃木剑来到厨房,见到已经清醒过来的张老四。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正在细声细气的安慰母女三人,模样与那日讨要银子的市侩大为不同。
“那只女鬼被我困在了大堂,趁现在你们走吧,天亮了之后再回来。”
刘羽顿了顿,又接着道:“如果天亮之后我死了,帮我把桃木剑送回无锋观,这可是老头子的棺材本儿。”
张家嫂子对着刘羽连连躬身致谢,而张老四却张目结舌的说不出什么话来,显然已经是认出了这个年轻的道士,正是那天夜里从大牢接出来的重元子。
对于张老四如何反应,刘羽并不在意,他今天能够站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他的几句感谢和悔过,只是有感于他老爹的做为,这才愤而出手。
他不觉得张老四是欠他的,同样也不存在亏欠别人什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一家四口出门时,一直沉默的张老四忽然回头,朝着刘羽的背影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碰碰有声的连磕好几个响头。
“道长活命之恩,老张铭记于心,此生愿为道长.....”
“不必了。”
刘羽头也不回的坐在了院中一张椅子上,因为后背有伤口不敢倚靠,坐姿极为端正。
“真要感谢的话,还是感谢你老爹吧,是他用两坛子陈年黄酒,换了你一条命的。”
张老四一愣,据他老婆所说,老爹自从他上次昏迷后就说出门找人帮忙来着,不知为何至今没信儿。
贫贱乱世经常听人说过一句话。
这年头,亲生儿子都靠不住。
家中独子重病,只剩儿媳孙女嗷嗷待哺,老父亲却带着家中仅剩值钱的物件没了踪影。
得到这个消息后的张老四,不想往坏处想,可事实却仿佛在时刻告诉他一个冰冷的真相。
听到刘羽的话后,以往藏在心中的疑虑也都随之烟消云散,张老四泪眼模糊:“不知老父如今身在何处?”
刘羽微微叹息:“无锋观前有一个陡坡,左近便是你父亲的埋骨之处。”
张老四瞪大了双眼,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一家四口的痛哭声,在刘羽的背后一点点远去。
忽然,刘羽感应到了什么,扭头望向一边,只见到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对着刘羽连连弓手作揖。
他点点头,后者在了结心愿之后,目光不舍的望着渐渐走远的张老四一家人,身形消散于天地之间。
“愿小道长修行有成,大道圆满。”
只言片语传入耳中时已经微不可闻,很快消散于风里。
第十章:莽夫
而此时,在他身前的那间中堂土屋,在鬼新娘的嘶嚎冲击下微微震颤,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除掉了头上红盖头的鬼新娘,刹那间暴涨的阴森鬼气,比最初时还要多出两三倍之多,就算有门神土地的法力,加上刘羽的气机加持,恐怕冲破牢笼也只是时间问题。
见此,刘羽的脸色有点难看。
经过布置的这间土屋,如果连鬼新娘一个时辰都顶不住,那么自己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只会白给。
他为了两坛子黄酒出手相助,完全是出于自身的性格,真要他明知是死也要守在这里,他拔刀捅了那个放话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发觉情况不妙的刘羽,去厨房将那些剩下的铜钱全都丢到土屋的四角,算是给女鬼脱困增加了点难度,这才拍了拍手准备打道回府。
任凭小土屋中的阴物闹的再凶,也不多看一眼。
临近门口,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假如他救了本该全家死绝的张老四一家,却因女鬼脱困发怒而害了周边的邻居百姓,那这笔账应该算谁的?
既然研读黄庭道经,刘羽对这些冥冥中的因果定数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好像有些左右为难。
硬拼吧斗不过人家,不拼吧又连累周边许多无辜的人。
你吗的,行侠仗义咋就这么难呢?怪不得这世道一个个的都快没好人了!
这个对常人来说左右为难的问题,很快就不在刘羽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因为他不是常人,他是个莽撞人。
易水河畔单骑冲阵,邯郸城里提剑反杀,乃至在穿越之初,他说什么都要再揍那个骗子一顿的固执,无不说明了刘羽是多么的无脑莽撞。
今天,他打算再莽撞一回!
砍了那个鬼哭神嚎的臭娘们!
倒提桃木剑的刘羽,步如流星,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门板,毫无保留的就是一招十成功力的刺秦式,斩向猝不及防的鬼新娘。
桃木剑挟风带雷,沛然气机于阴森鬼气瞬间相撞在一处。
碰的一声闷响,刘羽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硬拼雷击桃木剑的鬼新娘,身形一阵轻微抖动,双爪焦黑一片,有丝缕鬼气被震散而出。
虽然也受了伤,但比之口吐鲜血的刘羽,明显要好的多。
鬼新娘对着门外战败的刘羽,阴恻恻的笑了,似乎有种摸清了你的底,出去就能弄死你的意思在里头。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刘羽不光莽撞,他还狠。
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落地之后,刘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再次将自身气机调整至巅峰。
然后二话不说,又是功力全开的荆轲刺秦剑。
一剑不行就两剑,两剑不行那就递十剑!
很快,鬼新娘就从一开始的轻蔑转为了严肃,渐渐地又变成了惊恐。
一次次被打飞受伤,又一次次的从地上爬起来,更渗人的是那每次都中气十足的脏话。
他不疼的吗?也不怕死吗?
渐感不支的鬼新娘有心闪躲,不去硬拼刘羽拼命三郎的一剑又一剑。
可刺秦剑,本就是刺杀的剑术,小土屋空间并不宽敞,想要躲开每次都是全力出手的刘羽,无异于痴人说梦。
浑身血迹的刘羽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土屋当中身材纤细的鬼新娘,眼神宛如野兽,静静调息等待出手。
多次受伤,刘羽已经不在讲脏话,他需要收敛气力,将之全都用在剑上,然后刺出去!
焦躁的鬼新娘在土屋中四处游荡,急于寻求一丝逃跑的机会而不可得,身为百年老鬼的骄傲和心气,早在刘羽那一次次不自量力的出剑下消磨殆尽。
每次接过一剑之后,看着浴血的刘羽,她都觉得不会再有下一剑了,但刘羽每次都是稍稍调息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鬼新娘的判断。
终于,鬼新娘对着门外艰难挪步,准备进来的刘羽盈盈下拜,泣道:“道长饶命!”
就算拼赢了这个小道士又如何?同样元气大伤的自己,还是挣不开此间土地门神的法力束缚。
再说人家死了那是除魔卫道,有大福报的,自己呢?什么都没了,连鬼都做不成。
鬼新娘常年以娇弱的模样去迷惑无知男子,深谙声色之道,这四个字说的可当真是百转千回,可将百炼钢都尽化成绕指柔。
浑身浴血,活像个混世魔王的刘羽嘿嘿一笑:“想活命,就给我捅两下。”
娇娇弱弱的鬼新娘愕然的抬起那张肿胀的大脸,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刘羽,似乎是震惊于天下竟有如此奇男子?
却听刘羽毫不松懈道:“你道行高过我太多,不经桃木剑捅几下我始终不放心。”
“全凭道长吩咐。”
街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晃荡的车厢中,不时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守静道人已经是迟暮之年,若非是真的放心不下刘羽,也不会几次三番的拖着病体奔波。
赶车的人,正是前去无锋观祭拜老爹的张老四,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将刘羽的话如实讲给了守静道人听,后者终究是放心不下这个弟子,再次动身入城,看看徒弟和那阴物斗的如何了。
一路上,老人有些忧心忡忡,越发的开始后悔让刘羽离开道观。
旁人不知那嫁衣女鬼的厉害,他却最是清楚不过。
嫁衣女鬼盘踞在山中近百年之久,无锋观前后三代观主都动之不得,一个刚刚入道的毛头小子,纵然有他苦思之法相持,可其中凶险又岂是等闲?一个不慎就是身死道消了。
守静这辈子后悔过许多事,但是他知道,如果弟子重元儿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今天就是他人生当中最为后悔的一天。
无锋观六代传承,每代观主在临终前都会说上那么一句,六代下来形式更大于其中内容,自己也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这才放了那小子出去。
终于赶到了张家,守静不等驾车的张老四起身搀扶,一个箭步就自己走了出来。
老人对着正要跟着上来的张老四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来,快步就走进了张家门。
进到张家大门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中堂土屋那两扇画像门神上,一片焦黑的木头了。
门神贴画焦黑至此,上面再无半分的法力庇护,由此可知屋中情况并不乐观。
几乎是凭着呼吸的守静道人,慢慢将门推开,最先看到的是一身鲜血伤口,衣服破烂的刘羽。
他此时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中桃木剑垂地,正有冉冉青烟般残留的鬼气向上升腾流散,宛如饱饮鲜血的人间兵器正在滴血。
刘羽头颅了无生息的低垂着,守静道人强稳心神走过去,伸手探了下弟子鼻息。
还活着还活着!
直到此刻他方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在刘羽耳边道:“重元儿?那只阴物如何了?”
刘羽伤势发作加上失血过多,一时间脑子有些不清楚,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道:“收了。”
“收了?你怎么收的?”
守静道人满目惊疑,刚问一句又觉不妥,当下还是赶快救治才是。
可刘羽脑子迷糊,反应却不慢,指了下脚边一个黑色的空酒坛子。
“收这里面的,她自己进去了,都不用老子动手....”
嫁衣女鬼凶名在外,百年来无锋观不知见证过她害死过多少人,这么穷凶极恶的家伙,怎么可能会乖乖自己进去?
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守静道人费力的将重伤的刘羽背了起来,慢慢往门外走。
“师父,回去喝黄酒了。”
“好好好,不过你刚受了伤,还是存着以后喝吧。”
守静道人发觉刘羽伤势虽然重,但还不至于威胁到性命后也就放心了。
他将浑身是伤的刘羽,小心放入到了张老四的那辆马车之中,期间拒绝了张老四帮忙的好意,非要一个人做完所有动作。
车厢里,陷入昏睡的刘羽横卧其中。
那只无锋观三代人都没有收复的女鬼,就被封印在他旁边一个不甚起眼的小黑坛子里。
马车外头,正握着缰绳的张老四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的弟子,最后终会成就大道。”
第十一章:斗茶
晨光稍冷,透过山林枝丫落在刘羽的头上。
浑身包裹的都胖了三圈的刘羽,有气无力的摇着小扇子,熬煮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碗苦口良药。
自那天将嫁衣女鬼收服之后,这基本每天就是刘羽的日常。
别问为什么是重伤的刘羽煮药,难道要让快要大限将至,命不久矣,迟暮老朽...的师父来煮?
其实刘羽觉得也不是不行,后来师父揍得太狠,就不提了。
是的,回了道观的守静道人大发雷霆。
刘羽刚刚醒转,还来不及吹嘘自己硬生生砍翻了一只百年阴物的辉煌战绩,就被守静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顿。
听他话里话外的那个意思,无非就是自己太笨,法力太低,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的差点丢了性命,以后等师父去了,这无锋观该怎么办?在道儿上岂不是要受人耻....
于是刘羽心中那点刚生出来的自得和满足,刚刚冒头就被守静道人无情抽断了。
那是真打,戒尺抽的手心都快青紫了。
沸腾的药汤咕咕作响,刘羽握住把手,滤过药渣盛入碗中,然后跳着脚再将滚烫的药炉放到一边,身后守静道人目光欣慰的看着这一幕。
少年人初出江湖,可以摔跟头,跌的一身泥泞,也可以受欺负,但有一条绝对不行。
万万不可骄傲自满,否则哪天跌倒了,这人这辈子也就完了。
一口气饮尽碗中良药,带着痛苦面具的刘羽重新回到观中,对着故意不再看着他的师父道了声早安,而后开始了每天的日常修持。
上香,诵黄庭!
青烟缭绕的香火烟气浮动,原本祖师石像空无一物的脚下,多了一个黑色的粗制酒坛,正是那天夜里主动屈服的嫁衣女鬼。
此阴物修行近百年,杀生无数,今日有心归附,守静师傅估计留在到观中听经,至少要两百年之久,方才有可能洗去一身的怨力因果,而且下一世投胎未必会好,多半要受尽人间苦楚。
对此,刘羽不抱有丝毫同情,因为这都是她的报应。
你有冤屈苦楚,被害死的那些人就没有了?若非道行相去甚远,刘羽一定活活劈杀了这个臭娘们。
待每日功课做完,刘羽就十分自觉的站在守静道人的身后,充当看护童子。
师徒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等着什么,与守静的平心静气不同,刘羽的目光到处游离,关注远方大路和桌子上的三个小茶罐的时候居多。
三只茶罐小巧精致,就算不懂器型的刘羽,也能觉出捏造之人的不凡之处,恐怕价值不菲,心中感慨。
无锋观是真的穷,守静道人却是真的有钱,只不过他把自己几乎所有身家都放在了茶叶的采买上,好茶成痴。
在重元子的记忆中,大概在十几年前,自家师父不知从何处结识了一个同样好茶的茶友,从此两人一发不可收拾,每年约定了时间,各自拿出一份珍藏的好茶互赠品鉴。
刚开始只是互通有无,可渐渐地就成了攀比。
守静道人的积蓄,大概全都砸在了这上面。
刘羽想起了早晨吃的青菜白粥,再看看摆在守静道人桌子上几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上好茗茶,心情复杂。
“师父,待会儿弟子要冲泡哪种茶叶?”
桌子上的茶叶从红到绿,各个都是品类当中的顶尖,因种类不同,所需的器具泉水,乃至水温都有不同的要求,只有严格按照标准走,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茶叶的醇正。
因此事先问好茶叶的手法,以免斗茶的时候有了差错。
刘羽的这句话,正搔到守静道人的痒处,只见他微笑道:“桌子上的一概不用,乡间地主出行还讲究个排场,贫道茶中高人,岂能没点好茶撑场面?”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过拇指大小,雕刻却异常精细的茶罐,自得道:
“此乃鬼湘绝品,名曰赤水虫茶,稍后冲泡只需要从中挑出七粒就好,万万不可用多。”
刘羽小心接过,好奇问道:“什么是虫茶?”
守静道人捏须解释道:“鬼湘之地的十万大山深处,有一种不知名的神奇树木,白日平平无奇,可一旦到了夜里,它的叶子就会散发出一种异香,吸引当地一种名为化香夜蛾的虫子,它们在啃食树叶之后排出的异物,就是这种赤水虫茶了!”
好家伙,原来是一堆虫子拉的屎。
前有猫屎咖啡,今有赤水虫茶,而且看样子这虫茶远比桌子上的其他茶叶还要珍贵,真是绝了。
师徒两人等了半晌,直过午时方才有一辆马车从远方大道上缓缓行来,驾车之人光看气势就颇为不凡,引得刘羽这对师父的茶友身份颇为好奇。
马车停靠,从中走下一位身材纤细的美丽女子,年龄与刘羽相当。
“家父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至,特令小女观鱼为前辈送上此茶。”
许观鱼嗓音轻柔,双手捧着封顶的白玉盘走到近前。
人还未至,已有香风拂面。
刘羽上前从许观鱼手上接过白玉盘,不料这女子竟然主动开口问道。
“小道长便是重元子?”
美人儿居然还认得他,可刘某人方便记忆也不曾有过许观鱼的记忆。
“正是小道,不知小姐缘何认得?”
许观鱼笑了笑,脸颊现出有梨涡:“小道长时常在外走动,坊间可有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呢!”
“哦?”
刘羽有些意外,不曾想他在民间还有这名气?于是期待的问道:
“不知坊间如何说我的?”
美人玉脸微红,低声道;“卖药仙人。”
“???”
身后守静道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看着刘羽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逆徒,居然如此败坏我无锋观名声?
对此刘羽也十分的委屈,你少买一点茶叶,多拿点‘棺材本儿’出来补贴一下,自己也不至于去当街卖药,还搏出这么一个雅号。
白玉托盘被放到了守静道人的面前,后者轻轻揭开顶盖,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翠色如琉璃的桃树叶子。
守静道人脸上的笑容就此呆滞了。
一片桃叶,抵得了桌子上所有价比黄金的名贵好茶,同样也远胜过他珍藏的那份鬼湘绝品。
因为与桃叶相比,这些都不过是人间俗物,而桃叶,却是天上仙品。
传闻在王朝开创之初,太祖曾在某仙山福地寻到一株快死的仙桃树,此树立朝八百年来不曾结果,只有芽叶抽芯成长。
偶有好茶人取下一片桃叶,以水煮制,一口下去竟入定七天,最终含笑死去。
临死之前,此人曾说出天下无茶可胜此叶的名言,从此这桃树就被封为天下第一茶。
然而时隔久远,仙桃树的已经成为传说,就和无锋观的免死铁券一样鲜为人知。
今天,守静道人算是见识了。
许观鱼最终带着守静的那份赤水虫茶走了,这是老道士与茶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败者要将自己最好的茶叶双手奉上,不得讨还。
临走之前,许观鱼十分江湖气的冲着刘羽拱了拱手,满脸一本正经,却压不住眼底笑意似的道:
“小仙人请了,江湖再会!”
刘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卖药不是啥好名声,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也做了个抱拳的动作。
第十二章:收徒
香风渐去,马车渐远。
师徒两人看着远方大路,心情莫名有些相似。
“师父,那桃叶什么来头,连你的鬼湘绝品都比不上?”
师父头也不回的道:“我看你是想问那姑娘什么来头吧?”
“师父太小看弟子风骨了吧?”
“哦?看来我们的卖药仙人不太服气?”
守静一说这个,刘羽就来气,他大叫:“要不是你天天喝那个人斗茶,弟子至于在外头混这么个外号吗?”
“为师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要不然早把你的手心抽烂了。”
刘羽顿时笑道:“师父英明神武,文成武德。”
守静道人对徒弟的吹捧视而不见,只是叹息着放下手中茶杯:“不斗茶了。”
接下来几天,老人兴致都一直不太高,或许是因为守静自觉无法拿出比桃叶更好的茶叶,比不过那位争了十几年的老友,也许,他是为了不能尝一尝仙桃叶的滋味。
究竟什么原因,刘羽没有问,老人也没有说。
直到有一天午后,阳光灿烂,守静道人懒散的坐在道观外头晒太阳,身后是刘羽日复一日,诵念黄庭修持道行的声音。
自从那天斗茶失败后,观中诸多茶叶,他一口都没有再尝过。
地上凡品,他都见过尝过,唯有那桃叶仙品,他只得一见,未曾一试。
忽然,远方大路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朝着道观跑来,守静道人见到来人之后目光微微惊讶,慢慢坐直了身体,唤道:
“重元儿,出来奉茶,有客到。”
平日修行如非必要,守静道人绝不会打扰。
刘羽听到后不得不中断了诵经修持,走出道观,正见到那天代父前来斗茶的美丽女子,正风尘仆仆,衣裙略带泥泞的狼狈跪在了守静道人的面前。
手中玉盘高举过顶,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许观鱼,哽咽道:“家父命我前来,拜师,活命!”
守静道人看着盘中所盛放的三件事物,沉默不语。
刘羽打眼望去,赫然见到白玉托盘上的三件事物,分别是仙桃树叶,守静道人斗茶失败的那一罐赤水虫茶,以及....
无锋观传承百年的免死铁券!
她爹是余杭知府,师父多年的茶友,居然是许东阳?
守静道人从小木凳上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托盘中的那三件事物,没有开口。
许东阳身为一地主政高官,能将他逼到这个份儿上的事情不多,而且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如果说带来灾祸的是一个比嫁衣女鬼还要厉害十倍的妖魔,守静道人顾念着双方这么多年交情,拼死也得帮上一把。
可有时候再凶恶的鬼怪,也远不如这世道更磨人。
许东阳贵为一府主政官员,能够将他逼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盖世妖魔,很有可能是人祸。
而且是新皇更迭,王子争权的巨大人祸。
“连无锋观的免死铁券都保不住他,老道又能做什么呢?”
事关无锋观未来存续的大事,守静道人与许东阳之间的情谊再厚也不好一言应下,不过许观鱼对于守静的迟疑早就有所准备,立即道:
“只求真人收我为徒,如此一来许家虽灭,后人观鱼犹存。”
守静道人仍旧没有应下,只是轻轻叹道:“你老父东阳兄,可曾真的将老夫视为朋友知己?”
官场行走,凶险异常,远比江湖人行走还要险恶,动辄全家死尽,而且永无翻身之地。
刘羽在一旁见此,也有些暗自揣测那位许大人结识师父守静的真实用意。
徐东阳涉及到了皇子争权的党政之中,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凄惨下场,而无锋观手中的那一枚免死铁券,寻常人或许不知,但身为一府之主的许东阳,多半是有所耳闻的。
如此一来,他以茶结识守静道人的动机,就很值得怀疑了。
在官场上,不是身不由己的话,很少有官员会依附党政,特别是许东阳这样坐镇一方的高官。
就算收到拉拢,多半也会说点左右逢源的客套话。
而他现在却站了队,刘羽有十足的理由怀疑,许东阳之所以参与党政的底气所在,就是因为师父守静和他之间的交情。
他馋无锋观的免死铁券,他下贱!
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守静道人刚才那略带失意的一问。
许观鱼缓缓抬头,平静地道:“家父与前辈结识已有十几年,其中多少真情实意,观鱼这个做晚辈的不好揣测,但在临行之前,家父曾经对小女子讲过一句话。”
“什么话?”
许观鱼定定望着站在老道士身后的刘羽,一字一句道:“害我许家者,重元子也!”
许观鱼的一字一句,宛如天人的诵咒敕令,使得神色愕然的刘羽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当日他初来此界时,那个被他生生锤杀的四皇子。
许东阳知道四皇子其实是死在我的手上?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抓起来交给朝廷?
凭他如今的本事,别说对抗朝廷这么一个巨大的机器,就连余杭的小衙门,想要收拾他都费不了什么大事。
也就是说,此事一旦事发,妥妥的杀身之祸!
守静虽然对来龙去脉不甚清楚,可人老成精,能从许观鱼的只言片语中,猜想到背后刘羽所做的惊天大事,一时间脸色都白了,嘴唇哆嗦着看着刘羽:
“小子,那事儿是你做的?”
那表情,自家熊孩子划了辆法拉利也不过如此了。
刘羽也很委屈:“弟子在船上受袭落水,眼看就要呛水而死,却有位不会水的公子死死拉着,弟子一人活命已是不易,再带一个必死无疑,只能....”
锤死那个傻逼了。
后面几个字刘羽也明白是不能说的,省的惊醒震撼当中的师父,让反应过来又抽自己一顿。
“四皇子头七回魂之夜,家父派人以术法详询,这才知道了重元小道长的神仙手笔。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前辈放心就是。”
“好!”
守静终于接过许观鱼手中托盘,将那片免死铁券收入怀中:“从今往后,你便与重元儿以师兄妹相称。”
“谢师父!”
从此,无锋观多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坤道。
第十三章:杀心
许观鱼入门之后,守静本想教授她无锋观的修行观想之法,却不料她早就是修行中人,而且道行还更在刘羽之上。
许观鱼修行之法与无锋观大为不同,似乎是走的上乘玄门正宗路数。
守静不欲做那些以大欺小的事,因此只将自身修行经验悉数相告,旁的只让许观鱼自行问取。
晚上用过饭后,刘羽主动起身收拾,不曾想刚来的许观鱼也跟着帮忙,笑容干净温和,宛如是相处多年的亲兄妹,自然无比。
可许观鱼越是这样,刘羽的内心就越发的不安。
四皇子死于他手,许家也是因此而遭难,她身为许家独女,对自己和颜悦色,是不是有点太诡异了?
有时候他宁愿许观鱼打骂他几句,揍他几下,因为有些流于表面的恶意,其实并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反而是那些潜藏于平静之下的,一旦露出爪牙,无疑将会致命。
两人就洗碗一事推辞了两下,最后架不住许观鱼的坚持,两人一起去池边洗碗。
水声哗哗,两人一个不自在,一个坦然认真,月下照见不是璧人,却仿佛胜过璧人。
刘羽听一旁的许观鱼忽然开口:
“师兄,明天就是爹爹问斩的日子,能陪我一起去吗?”
许东阳?问斩?这么快的吗?
刘羽心中划过一丝异样,面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谢谢师兄。”
许观鱼一如既往的礼貌温柔,即便入了道门换上了道袍,也是一副十足的大家闺秀气度。
刘羽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坦诚问道:
“许姑娘,你当真不记恨于我?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
许观鱼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身为高官府上千金,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干净的道袍各处都溅了许多水。
月光下,只听她幽幽道:“怪你又有什么用呢?待在家里我只能做些许大人家千金小姐做的事情,等到合适的年纪,父亲便会找一个门当户对,却从未见过的男子将我嫁了,如今我可以修行大道,逍遥于天地,也是造化福分。”
“所以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该恨你,还是谢你。”
许观鱼将碗筷收拢好后,用两只纤细的手臂吃力的抬起,扭头对刘羽露出一个十分干净温柔的笑容。
“从此世间再无许观鱼,那些前尘俗事,就与我的名字一样都忘了吧。师兄,咱们回去吧。”
“好。”
月光下,美丽的道姑就这样双手托着碗筷前行,虽有宽松的道袍遮掩,可已然入道的刘羽认识不难从中窥见其中峰峦颤颤。
刘羽仰头对月长叹一口气,在原地站着直到心中那股异样渐渐淡下去之后,方才迈步走入观中。
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千万不可以给双手装逼的机会,否则事过悔之晚矣,而且索然无味。
无锋观一夜无话,守静道人睡前饮多了茶水,正做着收购仙桃树的美梦,却被一阵尿意憋醒。
无奈又慢吞吞的披衣起床去方便,却惊见到自己门口不知何时蹲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石像仿佛。
无锋观虽然是落魄的道家小观,可百年传承还是有些积蓄和底蕴的,类似这等半夜时分有阴物登门的事情,自从老道士入门后就没有见过了。
难不成是人之将死,时运低迷,这才招了这个东西?
守静道人也是道门老修行,惊讶之后更多的还是觉得晦气,倒也没有感觉有什么可怕。
正要开口将之喝散,却听那‘阴物’自己先开了口。
“师父,我要死了。”
守静道人脸色一变,看着刘羽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轻吐出口气,笑道:
“能够想到这儿,你小子就很难死得掉了。”
两人这打哑谜一样的言语极其细微,根本不会传到隔壁正在打坐的许观鱼耳中。
想起那个刚刚对自己杀心暗藏的女子,刘羽下意识的一手按在自己左侧腰间。
那里是他以前时常挂剑的地方。
没错,说的就是许观鱼。
试想许家因刘羽之祸,从一府名门高官落得如此下场,任何一个许家人都应该对他恨之入骨才对,凭什么许观鱼就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讲过?
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演技十分的好,把大家闺秀与世无争的样子,演的入木三分。
要不是拥有荆轲那‘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的刺客之心,他也许真的会被她的外表欺骗,进而看不到她那颗汹涌的杀心。
是的,眉眼温柔,对刘羽一句重话都没说过的许观鱼,想要他的命!
“什么时候发现的?”
刘羽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天斗茶之时,现身无锋观的许观鱼。
那时候的许师妹,对刘羽连杀心都没动,更别说杀气了,但是她在临走前却认出了刘羽。
这本身就是个古怪之处。
无锋观的重元子,在外名声根本就到不了,让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都有所耳闻的地步,但是许观鱼却能一眼将他认出,还把坊间的诨名随口道出。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娘们早在背后调查过他。
当然,这些并不能成为许观鱼想杀刘羽的证据,因此就在刚刚洗碗之时,当他问出那句:“许姑娘,你当真不记恨于我?”时,体内沉寂已久的那颗刺客之心,猛地快速脉动了起来。
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那是一种有别于外表的凶狠,常人无所知,更无所察。
发现这一点的刘羽,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强行出手,将这个演技精湛的臭娘们斩于手下。
打从她抬着碗筷往回走的第一步开始,刘羽就一直在压抑着这股冲动,直到许观鱼进屋再不可见。
修道之人应该清心寡欲才是,杀了她粘的一手血腥,除了装逼什么意义都没有。
“既然知道了,那你又待如何?”
刘羽没有回答,如果他和许观鱼素不相识,只管将她打杀了就是,可许家如今局面,确实因他而起,虽说是为了活命问心无愧,可在人情世故上,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第十四章:阴谋
第二天一早,将自己化妆打扮好的许观鱼,早早的就准备好了一切。
待刘羽也从道观走出之后,两人并肩朝着城中法场二区。
“师妹,我不太明白,许大人既然有免死铁券在手,为什么还会落到如此地步?”
许观鱼被斗笠遮掩的面容模糊不清,只听她平静道:
“师兄不知官场凶险,四皇子身死,家父不仅仅要承担来自天子的怒火,背后其实还有更多的阴谋算计。”
原来,许东阳早就在争权的皇子之中选择站队了,这件事虽然做的十分隐蔽,可想要瞒住天子耳目却是不太可能,而四皇子在他的境内遇刺身死,就算许东阳借免死铁券逃脱一死,在他背后的皇子也不会放过他。
因为站在他背后的皇子如果不杀掉许东阳,很有可能就会引起天子的猜忌,将四皇子与他联系在一起。
所以天子杀他即是解怒,同样也是为了观察他背后所站的皇子,而皇子杀他,则是为了自证清白。
因此,无论在谁看来,许东阳都是要死的,免死救得了一次,可挡不住第二次。
于是他就将许观鱼送了过来,好歹能为许家留下一点血脉。
话说到这里,刘羽才明白了许观鱼为何明明对自己杀心已动,却还要装出一副和谐共处,两两无害的样子。
她一介犯官之女,在朝廷官府都是被通缉的,就算手持免死铁券,免罪之后也是无依无靠,还不如投身无锋观。
守静道人虽然名声不显,可到底是开国功臣的传承门派,老老实实的一意修行,多半也能相安无事的活下去。
但前提是,她自己不去作死。
两人进了城后,直奔法场。
途径几处大街,所见俱都是守备森严,官兵人高马大,面容冷峻,一副肃杀之象。
刘羽听沿途百姓言语,因为涉事处斩的人犯,几乎是将余杭一带的官员连根拔起,所以这批守备的官兵,都是从京城直接调拨过来的,乃是天子亲军。
战力和忠心都是不容置疑的存在,以确保这次处斩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小地方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般的煞气威风?
长街上人头攒动却平静无声,当街道被官兵从中间分开一条供马车通行的道路时,一辆又一辆的囚车开始从死牢拉出,赶赴刑场。
刘羽发现周围有许多百姓都准备了烂菜叶,甚至还有石头之类的东西,准备等犯官路过之时摔打他们。
可如今天子亲军的煞气在前,做好了诸多准备的百姓居然又没了投掷的勇气,一个个都哑了火。
如此一来,押送犯官的道路便越发的压抑起来。
很快,刘羽就从囚车队伍中看到了已经成为犯官的许东阳。
不怪他眼尖,但凡有眼睛的都很难看不到他。
身为余杭一带的主官,自然是在众多犯官囚车当中一马当先的存在,即所谓装最猛的逼,挨最毒的打。
也许是许东阳的官场手段运作的比较好,和身后其他形容凄惨,浑身是血的犯官相比,他仅仅是有些神色憔悴而已,周身都没有什么明显外伤。
当许东阳见到周边围观的百姓们,手中所拿着的菜叶之时,他脸上露出了几许嘲讽的笑容。
他为官四平八稳,政绩在朝中不突出,治理民生也不算拔尖,多年下来就算是青天老爷都不敢说治下绝无冤假错案,何况是他?
这番落难,有不少曾在他手下受过委屈的,都抓着菜叶臭鸡蛋等着他了?
只是许东阳乃是为官主政几十年的朝廷大员,即便落于泥土中,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尊严,等闲不可亵渎。
殊不知,因为他这抹轻蔑的笑容,终于使得胆怯的百姓提起了勇气,在刘羽身边的一位大妈,不过刚刚将手中的臭鸡蛋举起,立刻便引来了护卫的注目。
凌厉而暗藏凶意的眼神,连同刘羽在内的数人都扫视了一圈,虽未动手说话,其中警告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百姓,再不敢有什么出格动作,几乎是摒着呼吸,静待那瞩目的官兵将目光移开。
但是....他为什么一直不移开?
刘羽身具九品实力,五感气机都有着超乎寻常人的敏锐,他发现那位亲军护卫的头目人物,不知为何在扫了他这边一眼后,目光居然有了越来越危险的意思!
难道他认出了许观鱼?不可能啊,她头戴着斗笠,又画着雌雄莫辨的妆,就算是自己都看不出来....
恰就在此时,一声抽泣忽然响在刘羽的耳边。
声音不大,却在刘羽心间回响起阵阵雷鸣。
身旁的许观鱼,居然在不知何时悄悄摘掉了遮脸的斗笠,对着许东阳的囚车,哭的梨花带雨。
护卫亲军连人群中一个举鸡蛋的动作都看的分明,如何会看不见正哭的稀里哗啦的许观鱼?
朝廷监斩犯官,围观百姓里却有人失声痛哭。
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领队的护卫头目,当即带了几个人朝着刘羽他们走来,正哭的伤心的许观鱼见此,立刻拉着刘羽的手扭头就跑。
拘捕逃跑者,罪加一等,按律可以就地斩杀!
这就是许观鱼的复仇计划,假借一场意外,用朝廷的刀来杀掉自己,而她则能活下来,接着在无锋观当白莲花。
可是同样都成了天子亲军的目标,刘羽固然难逃一死,凭什么许观鱼就无比笃定,自己可以幸运的免于一死?
很快,在长街拥挤的人潮之中,两人无路可走。
前后十几名护卫拔刀在手,寒冷的刀锋倒映着周边百姓惶恐不安的脸,前后左右将刘羽堵了个结实。
“羽林卫办差,闲杂人等退散!”
一声喝令,不仅将无关百姓喝散,不远处的街道阁楼上也同时有无数把上弦的弓弩探出,毒舌般对着下方孤零零的刘羽,许观鱼两人,生死都在发令人的一念之间。
头领越众而出,一手扶刀似笑非笑:
“两位不知与哪位大人相识?如今时辰尚早,不若一道共赴黄泉。本官可以做主,让你们离得近些。”
第十五章:该死
前一刻还哭的梨花带雨的许观鱼,此时却硬气非常的朗声回道:“许家观鱼女士也!”
“原来是许大人家逃走的独女。”
头领微微点头,又复看着刘羽:“那你呢?又是哪位大人的独子?”
不等刘羽开口,许观鱼直接抢答:“他是我的师兄重元子,此事与他无关!”
刘羽在旁忍不住连翻白眼,都说了是你师兄了,还能没关系?
果然,只见那头领脸上的笑意猛的一收,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抓起来一块押到刑场,都砍了。”
连审都不审,直接就砍了,天子亲军办事这么霸道?
可眼下这局面真的是许观鱼故意陷害自己的吗?陷害自己的话,也犯不着把自己也逼上绝路,同归于尽吧?
刘羽看着哭的梨花带雨,半分做不得假的许观鱼,一时间对她的目的有点吃不准了。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许观鱼根本没有想过害自己,今天的事情真的是个意外?
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还没有松开,刘羽仔细打量着许观鱼,眼神莫名。
这时,几名手下凑到头领面前低语了几句,头领立刻伸手大喊了一声慢着,慢慢回过头来。
刘羽一愣,也随着官差的目光望向许观鱼,后者先后两次的梨花带雨,早已在不知何时将一脸病容的焦黄易容冲开,露出一张精致可人的白净小脸。
虽有些许残妆仍在,可却不难发现此女美貌惊人。
刘羽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许观鱼能够自持活到最后的本钱所在。
“犯官家眷,按律当充入教坊司,这个资质不错,砍了可惜,就由本官押送入教坊司好了。”
头领的一番话,引得周边的护卫们纷纷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
而且当事者许观鱼,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仅仅是微皱了下眉头,那只抓着刘羽的小手宛如铁铸似的,生怕他会跑了一般。
护卫们笑过之后,头领神色冷淡,朝着张弓上弦多时的阁楼方向轻轻招了下手:“别伤到我的美人儿。”
话音未落,无数恐怖的箭弩破空声呼啸充斥在整个长街之上,被许观鱼死死扣住一条手臂的刘羽好似无所知觉,当密密麻麻的箭群临近之时,他低垂的双手袖口猛然飞离出无数道黄符术纸,当空如一道长蛇大蟒,将箭群全都横栏在外。
柔软的黄符与杀伐锋利的弩箭当空碰撞,前者几乎是一触即溃,但胜在源源不断,使得那道道可洞穿金石的强弩,俱都成了无用功。
漫天都是破碎后的黄纸纷飞,主持黄符的刘羽面色微白,呼吸间隐见寒意,显然这一招对于初入道门修行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师妹,我带你杀出去吧。”
刘羽面色如常的说到,这也是他最后的劝慰了,但是许观鱼在听了这句之后,握着他的小手抖了一下,接着不着痕迹的松开。
“师兄你不要管我,你先走吧。”
装腔作势的话音刚落,周边已有无数长刀出鞘的声音响起,护卫头领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寒光闪烁,一脸猫捉老鼠的自信狞笑。
“走?我看你走到哪儿去!”
沧琅琅的抽刀声不绝于耳,刘羽深深看了许观鱼一眼不再说话,站在原地对周边官兵的抽刀不为所动,好似甘心受伏。
俗话说的好,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一刻起,许观鱼在刘羽眼中,已经和死人差不太多了。
头领能够在天子亲军当中担任职务,一身功力相当不俗,一步迈出之后,他高大的身子就出现在了刘羽的面前。
手中长刀风声凄厉,嚎叫出让人心寒的肃杀鬼哭,朝着刘羽当头斩下。
“杀!”
如潮水般的实质杀气迫于周身,激得刘羽后颈汗毛根根炸起,神经刹那间崩到了极点。
刘羽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声势骇人的一刀,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抽出一物。
世事不快活,人生不称意,我有....
“免死铁券?!”
几乎就要将刘羽一分为二的巨大刀芒,险之又险的在最后关头,硬生生的扭转了方向。
一声巨响之后,足足有丈许长的巨大刀痕,出现在刘羽身侧,强烈的气流将他下身道袍都吹拂的猎猎而动。
喊打喊杀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死死盯着刘羽手中的那一张免死铁券,其中许观鱼看向铁券的目光里,除了不可置信之外,还有这深深的怨毒。
他怎么会有免死铁券在手?他怎么会随身就这么简单的把这么重要的宝物带出来了?
正常情况下,刘羽自然不可能随身把这东西带在身上的,可他既然看出了许观鱼的杀心,今天出门有些准备也是应该。
要不然他昨天半夜,为啥蹲在守静道人的床头不睡?
馋他睡觉打呼噜吗?
“你.....”
强行扭转势能开山的一刀,使得头领的內府经脉都遭受到了重创,勉强压下嗓子里涌上来的热血,嘴上一句话都无法说完整了。
身为天子亲军中的统领,他亲眼见过这等免死铁券的次数不算多,但绝对印象深刻。
因为持有此物的无一不是曾经过追随太祖,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开国功臣。
他一个亲军统领,说难听点就是养在身边一条咬人的狗,如何敢冒犯天家威严?
按程序来讲,他是有权力先查辨刘羽手中免死铁券的真伪,但这种东西是真是假一眼可知,眼前这个小道士背景深不可测,他一个小小护卫哪里还敢造次?
“我乃无锋观真传,重元子是也。此物乃我派祖师随太祖征战多年后所受赏赐,后世无锋观弟子,只要不是触犯谋逆大罪,皆可凭此免于一死。”
刘羽朗声对着周边呆若木鸡的人群说完,随手一抛扔向人高马大的护卫统领:“后世弟子不孝,收容犯官家眷在前,又冲撞天子亲军在后,今日愿以此物,免去重元子一身罪过,大人可有异议?”
头领见免死铁券飞来,忙不迭丢了手中长刀,换双手去捧住,毕恭毕敬的恨不得对刘羽跪下来:
“免死铁拳验证无误,道长已是无罪之身,卑职方才多有得罪了。”
刘羽点头嗯了一声,身后护卫们无声让出一条道路出来,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回头,还没开口就让头领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这位大人,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免死铁券是免我一人之罪,与许观鱼又有何干?”
头领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大声喝令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下?”
漫天破碎的黄符飘散,像极了给许家送葬的纸钱,刘羽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然而就是与人交手厮杀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重元子!!”
我给过你机会的,问过你要不要走,是你自己不珍惜。
刘羽喃喃自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臭娘们也不一样。
第十六章:出行
离开了正杀得人头滚滚的城镇,刘羽再次回到了依山旁水的小破道馆。
外面世界太凶险,还是观中好修行,静待‘系统’发布任务比较安全。
回了道观,正见到守静道人正在摆弄那片,据说是仙种的桃叶,似乎是想把这桃叶好生养护起来,看能不能种成一颗仙桃树....
这等有违常识的事情,刘羽本来想劝阻的,可又想到了此界连鬼怪都屡见不鲜,一片仙种桃叶说不定还真的能长出个什么东西,就由着老人家折腾吧。
回来与守静道人说了一声,而后刘羽就去中堂大屋准备诵念黄庭,修行法力,但是见到他两手空空回来的守静,忽然大喊了一声,不知为何很是不悦的道:
“你就这么空着手回来了?”
刘羽不知何意,难不成将计就计的弄死那娘们后,还得买挂鞭炮庆祝下?那确实是疏忽了....
谁知看着刘羽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守静道人的表情就更加痛心疾首,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
“许观鱼有道行在身,此番含恨而死,如果化身厉鬼,那可是比嫁衣女鬼还要可怕的存在!你不在城里收拢她的残魂带回来超度安息,七天回魂之时你就麻烦了!”
刘羽顿时一阵后怕:“可是....她已经被送去教坊司了。”
“.....”
守静道人表情一滞,随后若无其事的接着摆弄他的接种大计。
看着乐在其中的守静道人,刘羽不仅暗中猜测这位师傅是不是强颜欢笑,苦中作乐?
毕竟许家和他相交十几年,说彼此是挚友也不为过,如今许东阳被斩,家眷充入教坊司,可以说下场凄惨,而守静道人却仍有闲心摆弄不久前还归属于许家的桃叶,不闻不问。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为师有点过于无情了?”
守静道人没有回头,却看破了刘羽此时心中所想,只听他轻笑了一声,自顾道:
“打从他将你抓入大牢,打算灭口的那天起,我和他的交情其实就已经到头了。你就没想过,我一个重病垂暮的老头子,整天蹲在道观等死,为何那天却出现的那么及时?”
刘羽对于这个问题还真的没有想过,可是如果真如守静所言,许东阳当日故意抓重元子,为的就是道观的免死铁券,当守静取出免死铁券的时候,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为什么还执意不放?直到刘羽想到那个办法,才默许了他们的离开?
“许东阳为官多年,主政一方,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物,他与我相识斗茶十几年,我若有事去求他,他不会推辞,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叫做折节下交,文人风骨。但若有一天形势反过来,需要他来求我,许东阳是万万开不了这个口的。”
“你以为就你自己聪明,困扰了我们两个老头子的问题,被你随口一句就破解了?他不过是让老道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可老头子偏偏就是不想给....”
打开了话匣子的守静道人,一说起来还挺有那么几分滔滔不绝的架势,可是说着说着又不免叹息。
“算了算了,好歹相识一场,稍后晚间你过去乱葬岗那边,给他们超度一下,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谊。”
刘羽对此都应了下来,祖师像前的香也被他恭敬点上。
四散的青烟中,他忽然对身后的老人道:
“师父,徒弟还年轻幼稚的很,以后路的还长着呢,您老多受累,可别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
一生无儿无女的老人身子动了动,嘴里含糊的说了句放屁,只有眼睛微微模糊。
夜晚降临,刘羽独身一人出了道观前往乱葬岗,期间守静道人看到他往身上补充黄符的动作十分惊讶。
“你小子都会用符箓了?”
符咒和丹道,乃是迈入真修的一个标志,但凡在这方面略有所成的,行走在外都会被敬称一声真人。
既同样说明,这样的人已经初步具备了降妖伏魔的法力。
可是自己这个笨徒弟,正式入道才多久啊....
刘羽带上了那柄其貌不扬的雷击桃木剑,头也不回的走出道观:“你的徒弟我,最后终成大道。”
守静道人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又乱用老子的棺材本!”
山林野地间,一入夜之后所有的山路都变成了陌路,不说那些聚啸山林间的各种猛兽,潜伏其中的鬼祟阴物更是不知凡几。
腰挎着老师父的桃木剑,刘羽的心中安定不少,胆气略强。
无锋观与乱葬岗都位于城外,前者驻风景灵秀之地,后者于地脉厚重之处。
乱葬岗乃是官服特意修缮出来,一个专门用来处理尸首的地方,同样也埋那些犯官罪人,其中多有罪大恶极之人死前不甘,怨念难化,因此选地十分重要,白日光照充足,地下气脉厚重,以防止生化尸鬼妖魔,残害苍生。
一路上,刘羽偶尔能感应到来自山林各处隐秘角落里的恶意窥伺,肃杀之意将四周虫鸣叶响都压得安静如鸡,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明明你在路上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可冥冥之中的第六感里,却好像觉得在你头上三尺之处,始终有个什么东西在跟着你,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巴掌拍死了进补道行。
举头三尺有鬼神,这个世界一到夜晚都是这么恐怖的吗....
刘羽走出道观不过数里,身上已经被这一路上此起彼伏的无数无声凶险,给吓得冷汗连连,手掌始终都窝在腰间那根雷击桃木剑上。
其实无锋观驻守在此百年之久,按说平时这些‘邻居’多少也应该给点面子才对,可老观主守静道人命不久矣,气数将尽,刘羽一介初入道途的修行之人,对他们这些鬼祟阴物来说,又是难以言喻的大补之物,出行自然也就会引来诸多窥视。
刘羽在经过期初的惊慌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其中的关键,由此反而镇定了下来,连那柄雷击桃木剑都不在持握。
因为他知道,这些不怀好意,甚至带有赤裸裸杀意的窥视,也仅仅限于窥视而已,自己不会受到一点的伤害。
老观主在这片山林住了一辈子,无锋观先后数代祖师爷都隐居在此,刘羽此次出行乱葬岗,其中会有多少凶险,守静道人会不知道?
他都知道,之所以一字不提,只是想告诉他这个初入修行便是一片坦途的弟子一句老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今夜若是换一处山林野地,没有无锋观历代祖师积攒下来的香火威名,更没有师傅守静的暗中相护,刘羽将是寸步难行。
谨言慎行,这是师父对他的告诫,同样也是教导。
第十七章:超度
乱葬岗前,终于来到目的地的刘羽悄然松了一大口气。
那种如芒在背,好像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的感觉,并不像他表面上的那么轻松。
他转身无声对着身后漆黑无声的道路拱了拱手,似乎是在对那些吓唬他成长的众多阴物致谢。
人生在世可以志向高远,但绝对不可以没有敬畏之心。
暗中观察的一群阴物妖类们见此,纷纷点头称赞这无锋观的后来人懂事,是个修行的人才。
鬼知道懂不懂事和修道有没有才,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
刘羽自然是听不到这群逻辑鬼才们的夸奖的,此时在他眼前的就一件事。
乱葬岗中找尸首。
听起来就是恐怖片开场,一个死跑龙套的要做的事,刘羽认为这才是这趟真正凶险的地方。
乱葬岗里的尸首,大多都是无人收埋的,横死之人怨念深重,最容易化生出阴物厉鬼。
而且经年累月的累计下去,很有可能会养出一只强大的阴物,需要佛道两派的高人定期前来做法,或是补充镇物。
这一点,早在宣德十六年时,朝廷便将各地的阴私乱葬之事,纳入到了官员的考核项目里,因此近十几年来,都鲜少有听闻过类似恶性事件的发生。
身为余杭主官的许东阳,虽然政治能力寻常,但对于乱葬岗的管理还是可以的。
进入其中的刘羽,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脏污遍地,怨气冲天,反而有点像后世疏于管理的公墓。
因为乱葬岗受官府管辖,看守此地的是一个表情木讷的独臂老人,刘羽在表明了自己道士身份后,还奉上了一些礼节性的铜钱,很快就被痛快放行了。
“老人家,不知今日可有犯官的尸首送来?小道特意过来为他们超度的。”
独臂老人声音沙哑,听到问话缓缓点头:“有哩,还不少,你沿着脚下这条路一直走,遇到岔口左转几回就到了。”
“多谢指点。”
刘羽十分客气的告别看守乱葬岗的老人,后者摆了摆手不再多言,架子虽然还很大,可看向刘羽的眼神缓和了许多。
乱葬岗在衙门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在重元子的记忆中,曾经就听到过守静道人的告诫,那就是千万不要惹看守乱葬的人。
能够被派到这里上班,等闲人根本就熬不住这里积蓄的阴怨煞气,但矛盾就矛盾在,有本事熬住阴怨煞气的人,哪个会来这种地方浪费青春?
于是乱葬看守一职,就成了许多军中衙门里,犯了大错的公职人员去处。
刘羽也是九品的武道高手,刚刚短暂的接触,使他看出来,那个老人站架虽然松散无力,可他佝偻的身材却内蕴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威严杀气。
再联想到他断掉的那一臂,不难想象这老人八成是出自军方的一名悍卒,甚至还可能会是个将军。
但不管老人身份为何,有着不惧阴怨煞气的本事,却落得看守乱葬岗的下场,为人愤世嫉俗,性格乖张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刘羽表现的十分客气。
依着老人的指点,刘羽很快来到了犯官的地方。
因为这次天子迁怒处斩的官员不在少数,而搬运尸首挖坑的人手一共也就那么几个,并非所有尸体都安然入土了。
刘羽上前一一看过,并没有在那些埋下的土坑中找到许东阳的铭文,一时间不仅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
白天处斩的人,大多都是尸首分离的,大量腥臭的血腥气充斥四周,处身其中便觉得烦闷不已,如今找不到许东阳的尸首,无法对其超度,岂不是要去那群残尸中翻找?
好歹也是从战国尸山血海出来的剑客,对于这个问题刘羽仅仅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大大方方的走过去,翻捡垃圾似的过去寻找。
寻常砍头的罪犯被拉下来之后,通常家里人会使点银子,去找专门的缝尸匠再把脑袋缝回去,以求个尸首齐全,据说有个别技艺高超的,一手缝尸技术已经近乎于某种道术,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
不过眼前这堆官老爷们大多都是没有那种福气的,他们其中有许多连家人都没了,根本没人替他们找缝尸匠。
这就难为了刘羽。
血呼啦的场面,血腥的臭味,看的久了不仅没有免疫,反而越来越有不适的迹象。
毕竟就算见识过大场面的刘羽,也仅仅是见识过,经历过而已,他又不是见了血就兴奋的变态,这么恶心的东西看多了,当然也会不舒服。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被熏的头脑发沉的刘羽,总算找到了许东阳的头颅和尸首。
这位在余杭主政十几年的老大人,死前怒目圆睁,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因为痛苦而扭曲,反而更像是死不瞑目,满脸的怨恨。
“尘归尘,土归土,阳世的恩怨情仇都放到下一世来偿还吧。”
将首级和尸体拼接在一起,他从袖中抽出两张黄符,在其脖颈处左右贴好,也算是给他做了个简单的缝尸。
刘羽手掐印决,开始对着许东阳的遗体默诵道经,随着经文一字一句的不断吐出,刘羽感觉到体内积攒修行出来的法力气机,也在跟着缓缓消耗,周边那股挥之不散浓厚的血腥气也淡了不少。
虽然肉眼不可辨察其中有什么变化,但是隐约的种种异样,足以说明了刘羽做的这一切并不是白费功夫。
刘羽入道以来,勤修各类经文,道门的度人经篇幅也颇为熟悉,诵念加持的极快,但是许东阳身上的怨恨之气太深,使得刘羽诵咒加持的度人经始终无法圆满。
他的法力气机有限,不可强渡,眼看许东阳怨恨难平,于是便干脆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行刑当日,刘羽远远见过一眼被锁在囚车里的许东阳。
那时候他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神情一片坦然,甚至在看到下面那些蠢蠢欲动的百姓后,还不屑的笑了笑,按说他死前不该怀有如此深的怨恨的才对。
盯着许东阳的尸首时间久了,那双死不瞑目的无神双眼,渐渐给了刘羽另一种方面的不安。
似乎这个倒毙多时的男尸,随时会暴怒着从地上站起来,以不可抵挡的爆裂,杀光他所见到的一切。
夜凉如水,乱葬岗远方隐隐有凄凉的兽嚎回响。
刘羽微微错开了目光,正对许东阳尸首上的深刻怨念不解之际,目中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熟悉的颜色。
是一角女人的衣裙。
白日行刑场处决的,都是余杭一带的涉事官员,家眷一类的都不在此列。
刚刚刘羽忙忙碌碌的在尸堆中翻找了半天,不记得哪里有女人的尸首啊。
有古怪。
下意识的,刘羽抬头看了眼头顶明月,在心中测算时辰。
夜半子时,阴气大盛!
无形之中,刘羽好像感到有一双看不见的冰凉小手,从背后悄悄的扶起了后颈上的汗毛。
无声握住了腰间的木剑,体内气机与剑上蕴含的雷道真意遥相呼应,引起掌心一阵微弱的酥麻。
刘羽目光下沉,在许东阳那张死不瞑目的狰狞脸上一闪而过,心中刹那间便想到了一种可能。
或许,本来平静赴死的许东阳,之所以思想如此难看的原因,就是因为刘羽此时身后的那一抹女子衣裙。
因为,那衣裙是许观鱼的!
记得白天那个亲军头子说过一句话。
“你又是哪一家的?说出来本官给你开恩,让你们一家人尸体离得近些.....”
也就是说,许东阳亲眼看着女儿惨死,本来从容的后手被刘羽无情斩断,许家就此灭门了!
他岂能不恨?
而且恨的,还是此时正站在他尸首面前,正在超度的刘羽!
想明白了这一点,刘羽鸡皮疙瘩都迅速的浮起一层。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躺在地上一动也没动过的许东阳,不知何时头颅摆了过来,正死死盯着他看!
脸上怨毒之气更浓,几乎有一种活转过来,想要择人而噬的那种凶狠!
刘羽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拔剑的冲动,可是被恐惧淹没的心湖中,始终保持着最后的一丝警惕。
他不能这样毫无保留的斩出这一剑,起码现在是不能的。
因为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还有一个无声倒伏在群尸之中的许观鱼在虎视眈眈!
第十八章:老僧
时间,深夜子时,阴气大盛。
地点,城外乱葬岗。
武器,桃木剑,两袖黄符纸。
对手,形态未知,含恨而死的父女两阴物。
应敌策略,干就完事了!
被两只阴物夹在中间,安静如鸡的刘羽,双手袖口猛然涨大。
一阵群鸟振翅,划破长空的锐响,喧嚣于寂静阴森的乱葬岗中。
无数蜂拥而至的黄符,迅速的在他面前结成了一堵厚重的高墙。
刘羽面色凝重的拔剑转身。
许东阳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难以比拟同样身怀怨恨而死的许观鱼。
因为后者曾经修行道术,成为阴物之后更加难以对付。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就是他的计划。
先斩臭娘们!
刘羽打算奋起全身功力,与背后的许观鱼一剑做个了断。
一剑过后。
要么你死。
要么我死!
这就是刺秦式,有进无退!
雷击桃木剑之上的汹涌剑光,并没有因刘羽持握的是跟木剑而有半分衰减,反而越发的有澎湃震撼。
这一剑刺出去,至少也是刘羽全盛之时的九成功力,足以摧枯拉朽。
许观鱼凄凉的尸身面容纹丝未动,怨念深重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刘羽气势千钧的一剑。
没有任何反应,唯有两行血泪从眼角划过。
看见那两行血泪,刘羽心中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明明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所御之剑也是一往无前。
可当他真正面对许观鱼的尸身时,却有种不忍出剑的矛盾感。
刺秦剑乃是一往无前,气势无双的绝杀之剑。
用剑之人的精气神,很大程度关系到了这一剑的威力大小。
原本气势无双的剑光,在刘羽心神稍有恍惚之际,立刻肉眼可见的衰落下来。
恰在此时,斜地里探出两根干瘦袖长的手指,如神人出手横截江流,一举夹住了雷击桃木剑的锋芒。
长剑一时间,居然不得寸进!
从中而崩散的气机,顿时掀起无尽的狂风呼啸。
刘羽身上道袍翻飞响动,尘烟鼓荡中,他眯眼紧盯着身前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的高瘦身影,心头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大恐怖所笼罩。
那高瘦的身影,穿着一件贵气逼人的宽大僧袍,尽管外套臃肿,却仍可见内里骨瘦如柴的身架。
僧人背对着刘羽而立,仅伸出一手两指便拦住了刘羽气势千钧,几乎奋出全力的一剑。
这份道行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了。
这僧人背对刘羽,除了伸手拦住剑锋之外再无其他动作,高瘦的身子上也从无爆发出什么隐蔽的杀机和威胁,可是刘羽却在看到这个家伙的第一眼就莫名其妙的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被某种野兽盯住的羔羊,无处可逃。
就算处身于怨恨难度的许东阳父女中间,刘羽也不过是感到有威胁而已,而当他看向这个背对着自己的僧人时,心头涌起的却是恐惧。
横在刘羽身前的符箓墙纸,忽然在空中燃起火苗,无数张黄符就此在空中飘摇着化为了灰烬,将地上的一切映亮犹如白昼。
断头的尸首,四溅的凝固污血,神色怨毒的头颅.....
还有不曾回头的沉默僧人。
刘羽一时间有种处身于地狱的错觉。
燃烧着的黄符摇落,刘羽发现,这些黄符甚至都无法触及到僧人身边三丈之内。
就在这时,高瘦僧人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或者说是有点中性,男声的粗狂里,又带着一点格格不入的尖锐:
“小道士,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呢?”
刘羽定了定神,平稳的道:“小道修行日短,学艺不精,今夜奉师命前来超度故人,法力不济之下,恐他们化身恶鬼作恶人间,这才强行出手,让大师见笑了。”
刘羽话里有话,故意提到自己是有师门长辈的道门嫡传,可不是那种走江湖死了都没人管的野道士。
那僧人听过之后便松开了钳制的剑锋,沉默中好似在权衡其中厉害,又好像在准备说辞,片刻后徐徐开口:
“本座途经此地,见妖气冲天,特来此一看。这两只未成气候的尸鬼正合我佛缘法,当为本座所用。”
为他所用?他还是个御使阴鬼的妖僧?
不管是什么僧,此时的刘羽怕是连人家的一只手都打不过,连问都不想多问,直接对着僧人拱手告辞。
“既然如此,小道就不打扰大师了,这就告辞。”
刘羽不想多事,可僧人却在这时扭过脸来,显出半张和善又普通的老脸,用着一种略带古怪的声调问道:
“小道士,你就不好奇,本座用这些阴物做什么吗?”
我倒是想问,奈何实力不允许,真问出来估计就是个死....
刘羽在心中吐槽,面上却不疾不徐的边走边说:“大师法力高深,所做之事又岂是我一介道门晚辈可以揣测的?不敢打扰大师修行,这便离去。”
说着,刘羽就快步的离开。
临去之前,他发现许观鱼那具仰倒的尸身脸上,原本的血泪无影无踪不说,此时更换上了一抹让人寒颤的诡笑。
而那个背对着自己,仅仅露出半张和善老人面孔的僧人,一动不动,一只眼睛目光幽深的盯着刘羽消失的小路,喉间涌起低沉古怪的嘶鸣笑声,似乎是在故意耻笑他的临阵脱逃。
良久,老僧收回了目光,转而在许观鱼和许东阳这对父女的尸身上来回游离,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本座欲成无上大道,身边正缺一个驱使的仆人,不知是谁能得到这份泼天福源呢?”
老僧正低声喃喃,左右脚下各有一股黑气如蛇似线,好像活物般的扑向了这对父女的尸体。
刹那间,安静的尸体各自抽搐,铁青无血色的脸颊上,在布满了蛛网般可怖的紫色血管之后,猛然睁眼!
“就用,你们各自的道行来做决定吧。”
阴风阵阵的乱葬岗内,两道野兽似的凄厉嚎叫响起,老僧瘦弱的双肩连连耸动,无声而笑。
第十九章:尾随
这老东西,绝对不是人!
虽不曾开道门法眼,刘羽也没有嗅到老僧身上丝毫的妖气,可是冥冥中,老和尚所带给他的那股压力,已经超过了以前见过的许多诡物加在一起的总和!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离开这里,马上回到无锋观,从此以后不是功力大成,他再也不想出来了。
走到乱葬岗门口,刘羽看到了那个守墓的老头半蹲在路边不知做什么。
出于一时好心,同样也是想着逃走的路上有个照应,他快步过去,招呼那名沙场退下来的老卒一道回观。
谁知连呼数声,老人半蹲的身子恍若不闻,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风吹过,老人鬓间花白的头发微微飘扬,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似乎就是从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
刘羽觉出不对劲,扔下这个身子半蹲在地上的老人,再不多用口舌,脚下又加快三分。
直到跑出乱葬岗后,他喘息着回头望了一眼。
凭着惊人的目力,依稀在月光下见到那个守墓老头半跪在地,胸口自下腹血肉模糊一片,好像内脏都被掏空,但偏偏血迹却没有多少。
那张老树皮般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在临死前还保持着那副扭曲到狰狞的样子,可想而知死前有多么的痛苦。
这种死法,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做的!
刘羽猛吸了口凉爽的夜风,将心中所有的惊异都压了下去,一言不发的朝着无锋观狂奔。
一路上,师父事先在路上安排的那些妖魔鬼怪都没了踪影,应当是那诡异的老僧路过,气势如虎入群山,不用动手就惊走了那些没有露过面的妖魔。
气喘吁吁的回到道观,还没进门就看见了脸带病容,却正装道袍,似乎准备出门的守静道人。
一定是师父从那些沿途的妖怪口中,知道了那个怪异老僧的存在,这才拖着病体准备出门找自己。
一时间刘羽不禁在心头有些愧疚。
上回自己出门降妖伏魔是这样,上上回锤死皇子也是这样,这次也不例外。
说起来他好像每次出门都劳烦师父操心,真的是...
太危险了,以后说啥也不出门了!
整装待发的守静道人,在看到慌张回来的重元子后明显有些喜上眉梢,也悄然的松了一口气。
就这么一口气,使得他稍稍挺拔了一点身子又无声的垮了下来。
刘羽将他这一路所见都说了出来,却故意没有自作聪明地去道破师父在沿途上的那些布置。
“虽不曾亲眼得见,可听你描述,为师猜想那个老僧应当是只道行极高的妖魔化形,你假借师门之名来吓唬他,是不是觉得泉下没有为师作伴会寂寞许多?”
守静道人的言下之意十分简单,那就是老子也打不过那只妖魔。
这并不奇怪,守静一副病弱残躯,连那嫁衣女鬼都礼敬三分,何况是那深不可测的老僧?
刘羽解释道:“弟子并没有将无锋观说出,只是假借师门长辈的幌子来吓唬它一下。”
“还算你有良心。”
守静道人点点头,忽然叹息:“重元儿,这件事莫怪为师不讲师徒情分,人生在世,有出门在外,有时候遇到了事只能自己扛,扛不住也得咬牙死扛,不然就是破家灭口,满门死绝的凄凉下场。”
“为师半截身子都在土里了,没什么的,可往后的无锋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得你一个人去撑,所以不管你多不喜欢这句话,都要给我记住了。”
“扛不住,也得扛。”
高门大派有高门大派的活法,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生存之道,很多道理看似残酷,却是生存下去的最好办法,不认同就去死。
说了许多的守静道人,此时面容已经很疲倦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他撑着眼皮对刘羽招了招手,叮嘱道:
“化形妖魔心思奇诡,虽然没有对你下杀手,但不可不防。”
“你去将祖师像前的香灰取出,围着道观外围铺洒一圈,彻夜诵经,不可怠慢。”
对无锋观弟子来说,诵经便是修行,就算守静道人不说刘羽也会这么做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老僧给刘羽留下的印象太过诡异阴森的缘故,手捧香炉在外撒灰的时候,刘羽一直有些心绪不宁,很多个瞬间都觉得身后会猛然窜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撒完香灰,刘羽又压着心绪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错漏之后才返身回了道观。
师父守静道人已经回去安歇了,老人经过这番折腾脸上倦意不浅,上床没多久就沉沉睡去,破落的道观一时静极,好像只有刘羽一人的呼吸声。
处身于古时空,夜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头顶星空以及寂静的夜晚。
现代大城市不论到多晚,几乎都有汽车轰鸣和各式各样的杂音。
以往刘羽每每到这个无人时刻,总会在心里和自己一双想要装逼的手,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众所周知,在这个世上,没有一种斗争是能轻而易举获得胜利的。
但是现在刘羽不用了,因为他找到了更快乐的方式。
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拟亲眼看着修行道行步步攀升更爽的事?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无锋观功法分数道家旁门,初入境时进步神速,像刘羽这等开了窍的,短短数日便可驾驭群符出动,这在按部就班的玄门正宗来说,简直就是近乎魔道的进步。
不过慢有慢的好处,快又快的弊端。
玄门正宗虽然修行很慢,可大道在望,而无锋观传承百年,也就曾追随太祖开国的一位祖师得道金丹,余者传人尽皆卡在结丹的门槛,抱憾老死。
守静道人就是面临着这样的一个尴尬局面,即便有一生积攒的阴德续命,仍旧临近老死,结丹无望。
于是,也就有了无锋观观主代代流传下来的那一句话:我无锋观弟子,终有日会成大道。
这是数代人求而不得的执念。
香火轻烟缭绕的破败小道观,年轻的道人在祖师像前默诵黄庭,已经到物我两忘的境地。
“上有黄庭,下有关元,前有幽阙,后有命门,嘘吸庐外,出入丹田.....”
默诵不知第几遍时,刘羽耳边忽然响起声声粗沉的喘息。
本来这点声息时微不足道的,换了平时多半是无法察觉,可一来刘羽此时精神高度集中,二来夜间山林一片寂静....等等,春夏时分的山林,怎么可能静的这么过分?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情不自禁的,刘羽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老僧那半张邪异的脸。
老妖怪实力深不可测,真要在背后悄悄跟着自己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不对!它已经来了!
第二十章:压城
刘羽想起老僧那双漠然而细长的毒眼,在心中大呼着推翻了侥幸心理。
他自认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可是在他认定真相的瞬间,不知为何,心中对于妖僧的恐惧,一下子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好像连同心脏都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给死死捏住。
简直无法呼吸。
此刻换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要傻楞在原地,可刘羽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莽撞。
他信奉的一条人生信条就是。
遇事不决,埋头就干!
干!
刹那间,动如脱兔的刘羽直奔向平日置放雷击桃木剑的剑架。
蕴含有雷火真意的剑柄一入手中,立刻便有隐约的酥麻顺着手掌经脉流转,心中恐惧大减。
以前打恐怖游戏的时候,刘羽就十分认同一句话。
恐怖来源于弹药不足。
剑入手,汹涌的气机瞬间以一种亡命徒的架势开到最大。
明明只是木器成型的剑具,可斗室之中却有剑鸣的铮响四处如滚雷炸开!
再接我一招刺秦式!
刘羽乘风御剑,炽白的剑光如龙咆哮而过。
落针可闻的破败道观响起一声轻‘咦’,似乎是那老僧惊讶于刘羽一剑之威,竟有如此声势。
一往无回的剑光之前,猛然亮起道道明黄色的金圈,纵然剑光迅捷如电,可金圈仅仅是一个收缩便死死固定住了这神完气足的一剑,再不得寸进。
白色的剑光与明黄的金圈,在互相角力中大放光明,刺得持剑的刘羽,连眼睛都不得不眯成一道细缝,泪流不止。
这时,寂静的道观外狂风大作,长风怒号的声音很快就如同巨兽的咆哮,充斥着道观整个小小天地。
辛苦坚持的刘羽,只觉得禁锢剑光的三道金圈十分明显的气机一滞。
这等失不再来的天赐良机,在经历过战国搏杀的刘羽眼中,就是最致命不过的破绽!
世间无论是清修的道人,还是纵横多年老妖,随着年深日久,他们的道行法力或许是越来越高,可要论到这等对于战机的洞察把握,十个诡异老僧也不过刘羽!
如龙剑光毫无预兆的轰然炸裂,困锁剑光的三道明黄金圈,也随着剑光气机狂暴的流散冲击而裂纹遍布,最终崩散于刘羽的怒吼之下。
没有了如龙剑光的加持,也没有了汹涌到可以开金断玉的气机,刘羽单凭一介肉身的肌肉力量,对着枯瘦老僧干瘪的身躯递出了最后半剑。
焦黑的雷击桃木剑,毫无阻碍的刺入到老僧的胸膛,一剑功成!
然而老僧并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的表情,好像那柄妖魔克星的雷击桃木剑刺透的不是他的身体,脸上由始至终都是一片漠然,没有任何表情。
甚至眼神还带着嘲弄。
吊什么吊,你吊成这个样,还不是被老子一剑捅穿了?
刘羽毫不示弱的回瞪,还没等他口吐芬芳的施展精神方面的打击,一股无形的气机恍如开足了马力的大货车,碰的一声将刘羽连人带剑的都撞飞了出去。
刘羽一时间居然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脑子发蒙天旋地转的,整个人在空中腾云驾雾的瞬间,道观之外的虫鸣与怒号的风声方才传入耳中。
好像刚才是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被人打到现实世界。
处处都是凶险和妖魔的人间!
勉力的从地上撑起身子,可刘羽挣扎了半天才恍然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压根动都没动一下,浑身上下都麻木了。
一阵尖细的笑声从他前方传来,刘羽强撑着抬头望去,正见到门口不知何时从卧房走出的守静道人,长长的道袍衣摆在怒号的山风下猎猎而动,如同一尊门神。
“师....”
刘羽张了张嘴,忽然一口逆血直接涌上了喉咙,使得他后面的发生全都淹没在了血沫里。
“何方妖孽,敢来我无锋观捣乱!”
守静道人虽然气势沉凝,可开口说话间,就算是刘羽也能从中听出中气不足,刚刚稍稍安定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道观外的风声更加凄厉,刘羽看见门窗外面,早先由他亲手洒下的那一圈香灰,此时已经被风吹拂得漫天都是。
可奇异的是,本该灰蒙蒙的香灰,被妖风吹拂起来之后却是金色的。
金色的香灰洒洒洋洋笼罩住整个道观,仿佛天尊赐福庇护的金光,外邪不得近身一步。
想不到随手洒下的香灰居然都有这等威力,无锋观的祖师果然是天纵奇才。
可是下一刻,师徒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凝固。
一个身材干瘦,半边脸都带有狭长刀口的老僧人,正饶有兴趣的站在这片金雨之中:
“不错,还算有点门道。”
飘扬的金粉,居然无法欺近老僧周身数丈!
守静道人面色有些发白,他修行一生不是没有见过法力高强的妖魔,可如眼前这个出乎常理的却是第一次见。
这个老僧在他看来,似人非人,似妖非妖,邪异的叫人头皮发麻。
僧人将目光放到守静的身上,脸上神情一片祥和,似笑非笑地问道:“此处便是神锋观吧?”
隔了这半夜的功夫不见,好像僧人说话的腔调越发的尖锐像个女人。
“当年神锋上人携开国之功,聚天下金精铸造了一把神剑,是不是就藏在你这儿?”
刘羽听着僧人的问话,只觉得头脑昏沉几欲睡去,恍惚中道观之外那阵阵凄厉的风声也不再是风声,而是....
数不尽的群虫嘶鸣!
一只手掌轻轻落在刘羽的胸口,随着一阵清凉的气息四处游走,刘羽整个人也得以从那阵诡异的失神里醒悟过来。
他看着身边帮他回神的师父,正要说话,却见守静道人偷偷将一本崭新的薄册子放入到他的怀中。
“重元儿,为师贪图寿数,早就料到有此一劫。这本书记载了本门所有法术,你带好了,记熟之后就烧掉,万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守静道人如此作态说辞,俨然是在交托身后之事,刘羽心中一凉,拼命的思索逃脱之法。
可是想了半天,刘羽的脸色越来越白。
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在绝对实力的差距面前,任何想法计划都是徒劳的。
守静道人直面着老僧,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道:“这位前辈,小观于你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赶尽杀绝呢?”
老僧脸上祥和的笑容不变:“本座修行之初,便曾听闻过贵观的种种事迹,心驰神往,恨不能同行,如今我欲举大事,不知神锋观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第二十一章:绝地
能说出这种毫无道理,可偏偏又杀气十足的话,按说是不会有什么说合罢手的希望了。
守静道人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因此也并未再试图开口求情,反而像是瞬间没有了斗志一般,垂头丧气的低着头小声说着什么。
因为说话声音太轻,功力深不可测的妖异老僧也不曾听清楚其中内容,于是老僧心中难免就有些好奇。
一个将死的老道士,临终前会说什么?
说天道不公,当好人没好报?
还是说福生无量天尊,下辈子再投个好胎?
老僧觉得有趣又好笑,在他看来,世人尽皆愚蠢,生前所求得不到的,就寄托于神佛,能在下一世能够达成。
可是你如何知道,自己口口声声的下一世,就不是这一世?
老僧心情不错,随着心中杀意渐浓,脸上虚伪的慈悲假笑也越发的和蔼真实:
“老道士可是在祷告天地,祈求下辈子投个好去处?”
只有离得较近的刘羽听到,老道士哪里是在祈祷,分明是在骂娘。
忽然,守静道人抬手冲着老僧一指,小小道观之内,刹那间有风雷巨响!
一束快到肉眼不见的迅猛剑光,轰然将一脸胜券在握的老僧,绞杀成了一片血雾!
破落的小道观根本无法承受这斩天击地的无匹剑光,在无尽风雷的剑气嗡鸣声中轰然倒塌!
尘土崩飞四散,梁柱墙壁倒塌。
刘羽在地上连起身都费劲,更别说多开这些要命的重物,只有勉励的将头等要害护主,希望待会儿自己不要被砸的太惨。
然而守静道人尚在,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弟子被活埋?
当下道袍一摆,直接一手提起了百十斤的刘羽,健步如飞的冲出了倒塌的道观。
等刘羽定下神来,发现怀中多了两件事物。
雷击桃木剑和一本薄薄的册子。
他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这才发现站在身前的守静道人面色苍白,而且身上的道袍早已被鲜血浸透。
什么时候的事?那老妖不是被一剑杀了吗?
这一刻刘羽才意识到,眼前这位老师父的时日,真的不多了,恐怕就在这片刻之间。
其实自从知道守静重病难愈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在心理做好了准备,可当他亲眼看着守静慢慢走向人生尽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十分悲伤。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大多都是来自原身深处,那个叫重元子的小道士。
将书册于桃木剑尽传于刘羽,守静道人面色平静,苍白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似乎刚刚那一剑,也叫这个年迈迟暮的老人,重回了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此书录尽神锋观术法,此剑内含神锋,好自珍藏。”
“我只有一条。”
守静平淡的面色转为严肃,指着刘羽怀中书册:“此书最后一页乃是观中禁忌之术,自你以下的两代人之内,都不可轻易传看,否则后患无穷!”
刘羽看师父说的正式,点头应下,正待上前来搀扶老师,却听到天地间响起一阵飘忽不定的尖细声音。
“神锋剑果然厉害,不过老道士,一个将死之人,又能再出几剑呢?”
那个老妖居然还没有死?刘羽可是亲眼看到守静道人,一剑将对方绞杀成一片血雾的凄惨场面的。
守静面色不变,好像对这样的一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只见他双手负后,无需言语便有一道光影凝结而成的三尺长剑悬于身前,其中蓄势待发之意,使得妖异老僧不敢轻举妄动。
震慑住了这头深不可测的老妖,守静面带嘲讽的道:
“出你老母,再出一剑你个王八羔子还能活吗?”
老僧暗自恼火之余,却对守静无可奈何。
山林依旧不曾见到有他的身影,只有阵阵妖风狂乱的呼啸。
这是....被师父一剑给劈的不敢显露原型了?那柄什么神锋剑居然有这么强的威力!
刘羽心向往之,却听守静道人忽然唤道:“重元儿,从今天起你便是神锋观第六代观主,速速离山去吧。”
“师父,不能一起走吗?”
虽然刘羽猜到师父是用了某种后果十分严重的秘法,但是他还是想劝一下。
话音刚落,山林之中依稀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响起,四周阴煞之气更重三分。
又有妖魔杀到?
刘羽心头沉重,举目四顾阴煞最重之处,却愕然见到一对高大不似人类的牛头马面,在林间倒拖着铁链一闪而过。
连刘羽这等道行都能看见,更别说暗处的老妖和守静道人了。
“老道士,牛头马面来勾你的魂了,还想撑到什么时候?”
勾师父的魂?他说的是真的假的?
刘羽瞪大了眼睛看着守静,后者却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为师寿数已尽,至多天亮时分就会被带下阴曹,在这之前你就有多远走多远,结丹之前都不要想着报仇的事情了,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永远不再回来?怎么可能,老子怎么可能被人吓唬一下,就狼狈的像条狗一样不敢再回来?
刘羽握紧了手中的雷击桃木剑,几次反复的深长呼吸,体内气机法力以疯狂之势开始涌动积蓄。
呼啸的妖风中,隐隐夹杂带着邪异老僧嘲弄的尖细笑声,以及来自守静的深深叹息。
纵然有决心递出这一剑,可临到关头的刘羽,脑海之中不断浮现的,却是乱葬岗无数火符飘扬下,老僧那张让人不寒而栗的笑脸,以及那一双截击江流,两指便夹住了他手中剑锋的手。
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重元儿,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有勇气和有实力完全是两回事,我们修行之人要顺应天时方可得活,你....”
“师父!”
守静的苦口婆心只讲了一半就被刘羽大声的打破,只见他收握桃木剑,沉重无比的逆着妖风向前迈出了一步。
而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形迅速模糊在凄厉的妖风里,夜色深深的长夜,最后只留下他拼尽全力的大喊。
“你的弟子,终成大道!”
第二十二章:退敌
这一声大喊,犹如当头棒喝。
守静本来打算伸手阻止的动作,立刻呆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其实在无锋观还是神锋观之时,祖师留下的那句话并不是‘无锋观弟子,最后终成大道’。
而是初代祖师坐化前的那句:心念起处,着眼便是大道。
心念起处,便是大道!
妖风里,刘羽一手按剑于腰间,目光坚毅,物我两忘。
诚如师父守静所言,修行者就是要顺应天时才能得活。
与天争命,那是魔道所为。
他都明白,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是修的天道或者魔道。
他修的,是侠道!
而且,他还有一个必须递剑的理由。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年轻稚气的小道童身影,如影随形的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右手握上剑柄的那一刻,两道身影刹那间重合。
事后,弥留之际的守静道人十分好奇的问过弟子,说你拔剑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说不清楚是重元儿还是刘羽的少年道人,只是难看无比的对着将死的师父做了个笑脸。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想,就想淦特娘的!”
淦特娘的!
刘羽握剑冲到妖风尽头,冲到身前鼓荡的烟尘之中。
迎面见到地上,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
他脚步不停,杀心浓烈,浑然没有注意到手中桃木剑有阵阵耀眼的白光,正由剑柄向上,缓缓蔓延到剑尖!
木剑泛起白光的同时,悬停在守静道人身边的那道‘神锋剑’光芒,也随之开始消散。
其实处于将死状态的守静,奋起全身之力也仅有区区一剑之力而已。
神锋剑锋芒太盛,想从容驾驭非结丹境不可,在一剑破掉老僧的肉身皮囊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一战之力的资格。
为了震慑住这头老妖,也为了神锋剑能够不落在它的手里,守静偷偷截取了一缕神锋剑的剑气,形成锋芒四露的样子,悬停在身前,将老僧吓得不敢妄动。
而真正的神锋剑,则被他寄存在了那柄雷击桃木剑之内,与书册一道转送给了刘羽。
随着刘羽的这一剑递出,神锋剑内中神意也随之倾泄而出,剑光如龙!
空洞之内腥风呼啸,在无尽虫嘶蛇鸣的异响声中,一颗硕大的蜈蚣虫头猛然弹了出来,獠牙遍布的口器对着一剑刺来的渺小刘羽,一口吞下!
后方的守静见此,身形晃了晃,似乎有些立足不稳。
将刘羽连人带剑都吞下去的虫妖得意至极,摇头摆尾的在半空中耀武扬威。
然而没等它得以太久,忽有一点光芒从它坚硬的甲壳上破开,虫妖仰天长嘶,獠牙交错的口器中喷出大量白色的黏液。
刘羽如乘龙仙人,一剑从老妖厚实的皮肉甲壳中破开,斩出一条生死路!
破碎的大妖血肉当空洒落,刘羽在冲出虫妖约束之后,也同样力竭的摔倒在了地上,大量恶心的黏液涂满了他整张脸。
暂时还顾不得恶心,刘羽一把抹掉了口鼻部分的黏液,狼狈又贪婪的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他成功了,他居然真的一剑杀掉了那头深不可测的老妖!
时至此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老妖,就这样被自己一剑杀掉了?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的。
短暂的平静之后,显出原形并且血流不止的虫妖,猛然由伺机状态化为了凶狠的扑杀。
不过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是手握神锋剑的刘羽,而是盘坐在一旁的守静道人!
它恨这个年轻人毫不识趣儿的一腔孤勇,但是它更狠老谋深算,暗自将神锋剑过给刘羽,而后又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的守静!
“!!??”
横遭此祸的老道人刚想怒骂一句什么,可后头涌上来的鲜血堵住了所有,最后只化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叫喊。
虽然不曾叫出完整的言语,但相处多日的刘羽不用听,光是看表情大致也能猜出。
无非就是WDNMD之类的向上言语。
深沉的天空下妖风呼啸,老道士守静直接被虫妖这势大力沉的一记顶撞,给撞飞到了半空。
鲜血飘洒间,他见到下方狼狈又凶相毕露的虫妖仰头张开了獠牙纵横的口器,竟是想将他这把老骨头一口吞吃下去。
此时的刘羽,在方才气冠千军的一剑之后,体内气机、法力包括精神,全都进入到了一种虚弱的状态。
神锋观祖师当年集天下金精锤炼出来的神锋剑,乃是结丹弟子以下无力施展的神兵,后世弟子凭着祖上功法传承,一年越境可使一次。
刘羽和守静都相继用过了,也就是说,无人能阻止虫妖吞下守静这一下。
就算是有神锋剑在手,刘羽也不成。
可世间事没有绝对,有些事情更不是看起来不成就不做了。
尽管神锋剑的华光已经开始从桃木剑上开始渐渐退去,可刘羽仍然执剑对着气急败坏的虫妖,摆出了一个危险无比的刺秦式。
我有一剑。
要么你死,要我死!
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已将守静视为腹中之肉的虫妖,感应到了身后那份来自刘羽的杀气,跃跃欲试的身躯就此僵直。
诚然,以它千年的道行与眼光,不难看出此时的少年道士,已经是一个气虚神乏的空壳子。
他正在蓄势的那一剑,固然气势无双,威力不凡,可想要它的命却还差了点火候。
可是,光因为这些,就真的万无一失了吗?
刚刚自己从地洞里冲出来,想要一口将他吞下的时候,打的也是这么个心思,结果还不是让人家一剑把身体都给穿透了?
虫妖心中忌惮,很快就在吃与不吃之间做了决断。
它能够顺利修行千年,凭的自然不可能是刘羽这样的一腔孤勇,而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妖风呼啸盘旋,本来处于下方张口待吞的虫妖,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便钻入了一个地洞,不知所踪了。
刘羽来不及诧异老妖的识趣儿,一个健步冲上去,将正处于垂直下落的师父守静,一把接住。
常人从这个高度接人,多少要带点伤才能接到,严重的骨折都有,不过刘羽不在此列。
“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虽然明知道守静道人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可一时间刘羽也不知该为他做什么,只好这么傻傻的问了一句。
“我感觉不太好。”
守静直接了当又言简意赅的回了一句。
人之将死,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只是用眼神看着刘羽,口中似有千言万语,心理也有千头万绪,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师徒两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当下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两人四目相对,守静道人心中压着太多东西,居然久久没有找到开口第一句的言语。
很快,支撑着他回光返照的那股精气神开始流失,守静几乎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脸色迅速灰败了下去。
这一刻,仿佛是灵犀所致,刘羽在刹那间就明白了守静道人双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握紧了老道士的双手,试图透过这股有力的温度来告诉他一个道理。
“师父,放心且去。弟子谨记教诲,此生必成大道!”
守静道人依旧说不出话来,但听了刘羽这番掷地有声的回答后,眼神明显一松,说明刘羽这句话,正说到了他的心坎。
其实在老道士的眼中,刘羽已经是个很优秀的道观传人了。
但是因为以种种其他的长远考虑,那些本该给予的赞许并没有说出口,如今正对着重元儿坚定的眼神,他心中纵然还有些担心,可是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守静道人目光涣散的仰头直望空中明月,此时被妖风扬起的供奉香灰仍未落尽,洒洒洋洋的金点飘摇半空,真的很漂亮。
清风明月,香茶美食,小说话本。
如此人间,岂不叫人留恋?
生命的最后一刻,守静道人心中如是的想着,双眼缓缓闭上。
神锋观第五代观主,守静,就此长辞。
刘羽抱着守静道人的尸身良久未动,他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也没有吭过一声,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却能清晰的看到有眼泪无声落下。
其中有重元儿的,也有他自己的。
“你的弟子,最后终成大道!”
刘羽抱着尸身,如是喃喃而言。
第二十三章:来活儿了
人死了就得下葬,这是几千年的神州传统,也因此有句老话叫入土为安。
守静道人也不会列外,虽然道不言寿,忌死向生,道人身死也常被称作羽化之类的装饰词,可在刘羽看来死了就是死了,既然死了就得埋。
只不过依着重元子那点有限的风水知识,想要在这群要聚集的深山老林里,挑一块吉穴宝地难度太大,不如...就地下葬。
曾经的神锋观,如今的无锋观,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包括传了五代的祖师神像也碎了一地。
刘羽通过观察发现,石像底下藏着的应该就是神锋剑,不然凭祖师手笔,传了五代的石像岂是说碎就碎的?
收拾清理了一下废墟,刘羽开始挖坟。
神州之中,对于丧事挖坑也是有讲究的,深度宽度自有一套规矩。
刘羽凭着重元子的记忆,尽最大努力样样都做到了最好,即便有着远超常人的体质,最后也是弄得一身泥巴,汗流浃背。
一番忙碌,直到隔日清晨阳光大好十分方才结束。
看着修好的坟包,刘羽不顾饥饿疲倦的身子,竖起三指对天立誓:
“弟子刘羽(重元子)再此立誓,此生必杀虫妖报仇!皇天在上,厚土为证!”
晨光破晓,穿林而过,刘羽疲倦的放下起誓的那只手掌,仰头将脸尽量的接触到温暖的阳光上,驱走身上的阴寒。
他在坟前久久没有起身的意思,一来是那一夜的斗争实在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二来也是因为此时的自己,内心之中有着许多茫然。
师父死了,道观也没有了,一时间刘羽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果没有守静师父的仇,他大可以躲到一处与世无争的深山老林里安静修行,一直到封神榜的任务发布,然后完成任务,带着一身不俗的道行返回现实。
现在则不行了,想要打败虫妖,非结丹境真人道行不可。
因为道观传下来的神锋剑,是柄只有结丹真人才能自由驾驭的神兵,后世弟子一年才能递出那一剑,昨夜已经被他用过了。
道观传到刘羽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了,除了开派祖师跻身金丹,余者都在门槛打转,这个妖魔四伏的世界当中,就算有神锋剑暗中护法,也鲜少有高寿善终的。
守静道人就是一个例子。
茫然了许久之后,刘羽开始为以后的路安排计划章程。
首先苦修这一项是排除掉的,神锋观传承的功法特异,结丹之前可以说是毫无阻碍,只靠水磨工夫就能够慢慢走到那一步。
但自祖师以下,没有一个弟子能够打破结丹的瓶颈。
刘羽因此猜测,神锋观的功法上一定缺失了某种东西,或是一次次生死之间的道心磨炼,或是某种通灵的天材地宝。
这两样,没有一种是埋头苦修可以得来的。
所以刘羽打算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修行,当个流浪...法师?
就这么着吧!
大概决定了以后出路,心中总算是放下了一小块心结。
老师父守静坟前,他试图撑着虚软无力的身子起来,可试了几回都没能成功,索性就这么在坟前闭目,默诵黄庭来修持道行。
随着字句经文在心间平缓的颂念,刘羽体内阴冷虚弱之意也在缓缓地回复,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巅峰状态。
等等,刘羽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情。
道观毁了,那么被他收容在酒坛子里的女鬼....
岂不是跑出来了?
那只女鬼可不得了,要不是当初按照师父的交代,自己又够楞够头铁,说不得那道坎自己就过不去了。
下意识的就将桃木剑握在手中,刘羽屏息半晌,四周都没有什么异样,如果说那只嫁衣女鬼真的有意寻仇报复,那么早在道观倒塌,虫妖远遁之后在来个螳螂捕蝉,但是她却没有。
所以应该是真的走了。
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个人头。
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害人了吧。
最后又看了一眼师父的坟包,刘羽将从废墟中收拾出来为数不多的行李都收拾了出来,用布包在身上,转身大步朝着城里走去。
既然定下了入世修行的路程,自然要早开始比较好。
一身泥泞的刘羽入城之后,没有急着着地方落脚洗漱,反而带着东西来到了车马行,远远的看了那个叫张老四的男人一眼。
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那汉子长的帅,而是因为那只嫁衣女鬼逃脱之后,刘羽担心会重新找上他们一家子。
既然曾经受人之托,自然就要好好的忠人之事。
车马行的生意没有那么红火,许多车夫大多都是无所事事是的聚在一起赌个小钱,喝个小酒。
身材高大的张老四却对这些东西敬谢不敏,只是坐在门槛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人聊天,目光始终在盯着外面的人流,处于一种见到客人随时都可以出去揽活儿的状态。
就和前世某火锅店的服务员一样积极。
刘羽掐了个咒决,用初浅的法眼观察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预期中的阴怨之气,终于确定嫁衣女鬼没有报复的心思。
本来只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可眼尖一直在留神门外生意的张老四却看到了刘羽,前者着急又热情的快步上前,极力想请刘羽去家中小聚。
刘羽一心修行,左右推辞不去,直到张老四目光中开始了流露哀求之色,无比卑微的请求道:
“还请道长屈尊,其实....其实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不知为何,面对张老四的这种眼神,刘羽心中有股十分熟悉的感觉,想了片刻他才有点明白了。
难不成是‘生意’上门了?
要知道,以前的重元子迫于生计,曾经在坊间四处兜售丹丸为生,人称‘卖药仙人’.....
所以张老四这种,目光无助又可怜的眼神,刘羽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每天下班回家,面对漫漫长夜和收拾整齐的媳妇儿有烦恼吗?
快用...什么你没有媳妇?没有媳妇你还没有手吗?
一时间,刘羽难免有些感慨和唏嘘。
这趟过来明明只是想着善始善终,想不到还来活儿了....
不过这生意,刘羽自从接替了重元子的肉身之后就在没有做过了,不仅没有存货,现做也来不及。
主要还是麻烦。
不过刘羽很快及想到了另外一种解决的办法,而且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