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蓝田玉
芒申回到芒家兄弟中间,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其他兄弟也似乎没有特别关注他,一会这几个在一起,一会另几个在一起,仿佛在谈着什么闲话,脸上偶尔露出轻松的笑容。在这无动于衷的外表下,兄弟几个在进行着紧张的对话。
“伯兄,弟新得一物,愿兄品鉴。军报入宫时,大王失惊风厥,不省人事。由魏相和信陵君主持朝政。信陵君自荐出大梁督军,非关大王和他臣。”
“晋鄙为何人所荐?”芒寅一边小声问道,一边将手中的玉佩交给身边的芒辰,“你给看看。”芒辰顺势转过来。
芒申道:“魏相魏齐主之,非荐也。”
芒辰道:“此恐蓝田之玉。何谓主之,非荐也?”
芒申道:“叔言之不远,有客以为昆仑玉。语焉不详,只言晋鄙继大夫位仍魏相之力,故任其驱使。”
芒寅道:“定非昆仑。晋大夫与魏相有故,倒是不知。如何探得切实才好。”
言未了,宫门上一声钟声。宫门开处,大梁尉走了出来。
梁尉公子迎上去。父子俩交谈了几句,即上车离去。从脸色上看,似乎提到芒申,因为大梁尉下意识地向芒家这边瞟了一眼,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眼看大梁尉离开,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各人对局势发表着自己的高见。蓦地,却见大梁尉车马转回,众人立即住了嘴。
大梁尉车马转到芒家这边,十丈外停下,梁尉公子下车,依礼趋向芒家,芒家兄弟见势,赶紧立定执手相还。
梁尉公子趋到近前,躬身道:“家父大梁尉启请芒申公子问话。军戎在身,不得全礼,请公子见谅!”
芒寅连忙道:“岂敢!”示意芒申过去。
芒申不待梁尉公子引导,也趋向大梁尉车马,至车前见礼:“偏野芒申,奉招见大梁尉!”
梁尉公子这时才赶到车前,虽喘息未定,却也立定回礼:“大梁尉回敬芒公子!”
大梁尉道:“闻小儿传公子之言,信陵君有口信,某谨奉教!”
芒申道:“非信陵君之教也。家父观信陵君出城匆忙,粮草辎重尽不齐备,恐难支持长久。虽倾其所有,然鄙陋之室,米粒之珠,何堪贵人!故敢请大梁尉多携辎重,以备信陵君之需。”
大梁尉道:“信陵君可有凭信?”
芒申道:“微贱之人,何敢望贵人之赐,尽意芹献而已。愿大梁尉察之。”
大梁尉道:“尊父已当殿拜魏将军,总领魏政,旦日赴太庙祭告。不时即有教令下达。令兄弟俱在帐下听宣。”
芒申道:“芒氏飘零之躯,受国重恩,敢不以死效之!”
大梁尉道:“芒氏一门,多所精英。敢请一人从吾赴军,可乎!”
芒申一时语塞,迟疑片刻道:“所为国事,不敢顾身,如蒙大梁尉明诏,敢不从命!”
大梁尉道:“有公子一言,吾且向尊父讨要了。启驾!”
梁尉公子跳上车,当中的驭手马缰一抖,车驾驶离。芒申躬身礼辞,直至其拐向东边,驶出视线之外方才直起身,顿觉内衣湿透。不敢露出异样,转身回到自家车旁。芒寅问:“如何?”
芒申道:“父亲已拜魏将,朝政总付之。旦日赴太庙祭告。”闻听此言,芒氏兄弟的脸上都露出笑容。
芒申又道:“要我兄弟一人随从之军。”刚刚露出笑容的芒氏兄弟,笑容又凝固在脸上了。
芒寅道:“大梁尉南去,必是赴信陵君府。不时恐归。如之奈何?”
芒申道:“但言待父命而已。”
芒寅道:“只有如此了。惟愿父亲早出。”
兄弟几人商量已定,怀着忐忑之心站在原处。少顷,果见大梁尉车驾重又驶回,却未再到芒氏兄弟跟前,只凭轼挥手致意。刚才大梁尉车驾停在芒家驾前,召芒申问话,这一幕早被众人看到眼里;现在又见大梁尉向这边挥手,尽管较远,众人都知这是在向芒家挥手。但毕竟远远挥手,并未停在某人面前,故一众人等都依礼一齐躬身致意,芒氏兄弟自不能免。
见大梁尉走远,一位贵家公子朝芒家这边走来,至近前行礼:“须伯岸见过芒家公子。”
芒寅等连忙回礼:“芒氏等有礼!不曾向公子请教,劳公子身临,心甚不安!”
须伯岸道:“唐突而至,不敢请耳!适才见公子持一玉佩,微贱远远望之,心其甚慕。虽于礼不合,愿籍尊驾一观。”
芒寅道:“愚兄弟见识短浅,敝帚自珍,不敢入方家之眼!”
须伯岸道:“愚贱生于贾家,甚不成器。生不愿封万户侯,惟愿识天下珠玉。方才远望其玉,光莹内含,必其珍也。心下难舍,惟愿一识。不情之请,甚为唐突。就公子手中一观,以慰饥渴,则幸甚!”
芒寅尚未答言,芒申出面道:“此玉新得,微贱不识。既有方家掌眼,微贱幸甚!”
须伯岸道:“何敢言此,就公子之手,启蒙开昧耳!”
芒申从怀中掏出一只玉佩,并不解下,就着绶带递到须伯岸跟前。须伯岸上前靠近,并不上手,只用眼观看,口中啧啧赞道:“温润光洁,精华内敛,其纹如锦,难得,难得!”
芒申道:“多言此为昆仑玉,微贱却是不识。”
须伯岸道:“非也,非也,此非昆仑之玉,盖秦地蓝田之玉。”
芒申道:“果方家之言。微贱识浅,倒要请教。”
须伯岸道:“昆仑之玉与蓝田之玉,均天地之精华,可以荐鬼神。惟昆仑近天,其色纯;蓝田在田,其色驳。公子此玉,虽无斑驳之纹,但色沉而不透,以手掂之,必不压手。盖蓝田也。”
芒申用手掂了掂,道:“微贱愚钝,不识昆仑,不辨蓝田,贻笑大方矣!”
须伯岸道:“此玉来历非凡,贾家欲多价而不得,不意竟于公子处得此眼福,幸何如哉!如有富余,转赐一二,其价必如公子意。”
芒申道:“明珠暗投,本不该留。惟长者所赐,不敢转耳!他物必不敢辞!”
须伯岸道:“玉配君子,温温然也。玉本天成,惟德者居之。公子其仿佛也。他日如蒙见赐,其价必如愿。”
又寒喧几句,须伯岸与芒氏兄弟见辞而去。
芒寅见须伯岸走远,小声道:“怪哉,须家怎会前来?”
芒亥实在憋得难受,闷声问道:“尔等方才说了些啥,说得我全不懂。”
芒寅瞪眼道:“到家再说。”
芒申道:“此事乃弟行事莽撞,一枚玉佩,竟引出事来。今后还要小心再小心。”
芒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小心了?”
芒寅又嗔道:“住!”
芒亥不快道:“又是到家再说。”
第59章 拜将
就在大家都等得不耐烦时,宫门内终于传出一阵钟声,这次连敲了几十下,表示散朝了。门外的随从们如释重负。在初冬的清晨等待散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城外出现战事,往常一两刻钟上朝,今天延长到一个时辰,因此随从们格外难熬,仿佛天也冷了许多。
宫门开处,众臣按班依次而出,按理芒卯应该在第一班就出来。但一直等到众臣都要散尽了,还未见芒卯,芒氏兄弟体味到心惊肉跳,不知凶吉。等到最后,只剩下些散臣了,芒寅实在忍不住了,示意芒申去问问。芒申走向一位散臣,叉手行礼:“微贱芒申,见过大夫。”
那位散臣连忙回礼:“见过芒公子!”
芒申道:“不敢打扰,家父上朝未归,敢启大夫何故!”
散臣道:“芒将军旦日拜将,魏相相留,大约是商议拜将之事。”
芒申连忙再礼:“领教了,拜辞!”
那散臣回道:“改日备礼相贺!”相互致意一番后,散臣离开。芒申回到自家车旁,道:“魏相相留,商议旦日拜将之事。”众兄弟略感安心,相互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又过了半时,辰时将尽,没有经过鸣钟,宫门再度打开,魏齐与芒卯出现在宫门处,相互行礼而辞。芒氏兄弟见了,赶忙整顿车马,芒寅牵马过去,四兄弟跟在车后。等车行到宫门十丈开外停下,两人才停止寒喧,芒卯退出,魏齐退入,宫门关闭。
芒卯来到车前,完全不理行礼的五兄弟,却对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位先生拱手道:“朝中事冗,劳动先生久候,某心不安!”虎仲先生连称不敢,车右先生却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个礼。
芒卯将人带离宫门,边走边道:“朝中之事,正要向先生请教。大梁尉门下客稀,欲借门人,先生以为如何?”
虎仲道:“适才大梁尉已召芒申公子。”
芒申急忙道:“儿并未应诺。”
芒卯瞪了一眼,道:“为父已允诺。”
芒申吓了跳,急忙行礼,不再说话。
车右先生冷然问道:“大梁尉出此乎,大王出此乎!”
芒卯道:“大梁尉庭上提议,王无异议。”
车右先生道:“何人主武卒?”
芒卯道:“尚无议。”
车右先生道:“主上以何拜将?”
芒卯道:“大梁危如累卵,非干城之才不能安之。”
车右先生道:“如何拜将?”
芒卯道:“旦日赴太庙祭告,就庙前拜将。”
车右先生道:“诏主上何策?”
芒卯道:“内实城防,外御强秦。必也月内退敌。”
车右先生道:“主上以为可乎?”
芒卯道:“王教明诏,只得应承。”
车右先生道:“主上今日当理何事?”
芒卯道:“但斋戒沐浴,以待旦耳。”
车右先生道:“愿主上行之!”
芒卯道:“申儿且赴大梁尉府应承。寅儿先行返家安排斋戒。余者护车驾,吾与先生缓行。”众兄弟行礼应承。
老大和老小都走了,其余三子一人拉车在前,另两人随侍在后,中间的芒卯和两们先生,他们紧随着车驾缓缓而行。芒卯神色轻松自如,虎仲先生堆着一脸笑,而车右先生则面无表情。一切仿佛如常,但三人讨论的话题却不可与外人道。
“拜将,真好计谋!”满面笑容的虎仲先生狠狠地道。
“原本今日就能接防,却要等到明日了。”芒卯一脸轻松,但话中却是满腹心事。
虎仲先生道:“主上六人本为一体,去芒申公子,鼎足缺一矣。”
芒卯道:“明日……不知还有何等样事!车右先生可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臣思此计何出!”
芒卯道:“朝上魏相荐吾总司大梁攻守,大王便道非待贤之道,必也宗庙拜将而后可。于是群臣附议,吾三辞而不准,遂为定议。”
虎仲先生道:“王敬贤,臣三辞而不准,何其美矣!”
芒卯道:“却实不知何人主谋,奇思妙想,令人拍案!”
车右先生道:“此计正对昨夜吾等之策。此人真吾等腹内之蛊。一曰拜将,一曰借贤,百般筹划,竟为其轻轻卸脱。托以御敌重任,而以月内为期。如期内难退强秦,主上将何以立于朝!”
芒卯道:“方今计将安出?”
车右先生道:“臣计穷矣。朝中公议拜将,已置主于火上矣;群臣汹汹,必期主败而后已。而主又不便不接节钺。只可拜将之后,见机而行。”
正言谈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车马声。众人回头,见一辆马车正快步急驶而来。马车上的人似乎也看到芒卯一行,在他们身后十丈处停下。众人这才看清,车上二人竟分别是芒申和梁尉公子。待车停稳,两人跳下车,急趋两步,双双行礼。梁尉公子道:“军务紧急,家父欲连夜出城,特请芒申公子速整装备粮秣。正欲禀将军定夺。”
芒卯回礼,转脸看见芒申。芒申道:“奉大梁尉令,连夜备辎重出城,不敢自专,特回府请令!”
芒卯道:“既随卫大梁尉,事大梁尉如事父,事梁尉公子如事兄。汝之粮秣出城后已留军中,辰儿,可将汝之粮秣暂予申儿,不可误了大梁尉之军务。”
芒辰闻言,即从带上解下一节,交与芒申:“弟可持此节支用吾之粮秣辎重。”
芒申道:“怎敢惊动兄长!年俸关领即当归还。”
芒卯叱道:“勿作小儿家情态,速归家整顿!”
芒申与梁尉公子行礼,重上车驶去。芒氏一行避于道旁尽礼。
等车驾走远,芒亥嗤笑道:“随从出征,连粮秣都得自备。倒真是便宜!”
芒卯问道:“二位先生可有所议!”
虎仲先生道:“开示众人,请公子随从非为亲近将军,盖国事耳!”
芒卯道:“言之有理。取之以直,不可曲也,但奉命已矣。”
虎仲先生道:“公子虽随大梁尉出城,梁尉公子宁不在城内乎!报之以直,岂不在我。”
芒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此国事耳,何至于此!”
第60章 糇粮
芒氏父子来到府前,却见梁尉公子驻车于门前,芒申已经不见。众人停下脚步,梁尉公子快步趋来行礼。芒卯回礼,道:“犬子无礼,怎可令贵人驻于门下。万乞恕罪。请公子不弃,稍息歇马。”
梁尉公子道:“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今家父领王命出阵,不顾身家;小子虽未出阵,奉父命侍公子,不敢顾身,但立马而待,分也。”
芒卯道:“梁尉公子家泽绵长,芒氏不如也。然破家为国,不敢后也。芒申多出阵,所积粮秣已尽。请公子稍待,吾父子必扫仓倒釜以助。”
梁尉公子道:“芒氏一门身事国家,谁不钦敬!小子少不经事,口不择言,将军勿怪!”
芒卯道:“公子过矣!‘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公子之言,有如金玉,当铭之座右,时时警省。”
两人互礼相辞。芒氏父子拉车入府。三子卸车,芒卯与两位先生径向堂上而来。见舍人在径旁见礼,遂回礼道:“申儿何在?”
舍人答道:“在后堂与夫人叙别。”
芒卯骂道:“无知狂儿,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今奉王命出阵,却拘于家事,成何道理!”舍人不知所云,不敢答言。虎仲先生道:“主上不必动怒,虽言不顾家,伦常亦不可废。公子天性慈孝,难得,难得。”
芒卯又问:“公子出阵粮秣可已齐备?”
舍人道:“主上出征方归,府中粮秣尚未补足。现仅留三日口粮与日常马秣,余者尽付公子。然尚不足一辎车。”
芒卯问:“前日出征时,得无粮秣补入?”
舍人道:“主上前日出征,即动用府中存粮;仓粮已调,惟在途中;目下值兵乱,恐难接济。”
芒卯问:“粮运到何处。”
舍人道:“尚无音讯。以往常推算,应刚装车出运,三日后可至。惟兵乱之时,恐需另寻别路,甚或停运。”
芒卯突然问道:“往常运粮取何道入梁?”
舍人道:“陈留入梁,不外两途,或南道,或东道。今南道遇警,多取东道而来。”
芒卯顿足道:“疏忽了!尔且退下。两位先生请!”
三人直入大堂。芒卯道:“不意家事竟出差池。此事还需烦劳先生。”
两人行礼道:“敢问何事?”
芒卯道:“家下禄田在陈留,离城九十里。微贱出征,世道尚属清平,故扫家而出,意仓粮不过数日即可运至。事遭颠仆,时世变动,大梁竟猝入战乱;微贱见事不明,粮秣扫数留阵前赠信陵君。现申儿出征,竟无粮秣可用!而陈留之粮正待运出。大梁一日数警,粮秣怎得入城,岂非为他人所有?”
虎仲先生道:“陈留之粮运出与否?”
芒卯道:“音讯全无!”
虎仲先生道:“这却为难。如能知粮车所在,还能思策。”
芒卯道:“此正需先生为吾一筹!”
车右先生道:“当务之急是需找到粮车。粮车既得,取舍在我,何往不得!”
芒卯沉思片刻,道:“此事还需虎仲先生助我!”
虎仲先生道:“当得效劳!”
芒卯道:“劳先生与犬子潜出大梁,至陈留截住粮车。相机而行。这之后随机应变,非先生不办,愿先生为吾决之。”
虎仲先生道:“主上差遣,臣不敢辞。愿主上以规矩见示。”
芒卯道:“吾遣大子寅儿相随。凡事但凭先生决之,寅儿代吾办理。”
正说话间,先行回家的芒申和芒寅到了。芒申甲胄鲜明,佩剑长矛;芒寅则已更衣,闲闲地穿着宽袍。两人见过礼,立于堂下。芒寅道:“沐汤已备好,请父亲就浴。”
芒卯暂时没有理芒寅,转向芒申道:“家中粮秣不足,难以支撑,汝可携三日糇粮先行出阵。目下战警四起,城门难开。寅儿与虎仲先生随申儿出城,直赴陈留转运粮秣至阵前接济。”
芒申闻言一怔,又不好回言,只得喏喏行礼。芒寅也吃了一惊,拿眼瞟向虎仲先生,但见虎仲先生微微点颌。
芒卯道:“糇粮可曾齐备?”
芒申回道:“儿返家后,已备三日糇粮,十日粟米,十日秣草,俱已装车。”
芒卯道:“糇粮随身,辎车不发。汝即刻随梁尉公子回大梁尉府司其职,并面禀家中粮秣不足之事,并言少时寅儿和虎仲先生即到府上拜见。”见芒申不明所以,芒卯又补充道:“不必疑虑,阵前有信陵君,彼仁义公子,必不令汝为难;且吾父子前日留下的粮秣应未用尽,足以支持。大梁警起,陈留运粮恐难入城,家中只能尽其所有,节俭度日。”
芒申行礼,喏喏而退,自去偏院,从车上取出糇粮挂上出门。
芒寅又道:“沐汤已备好,请父亲就浴。”
芒卯道:“且至暖阁议事。”
芒寅疑惑不语。芒卯也不理他,只顾邀两位先生向暖阁而去。芒寅只得跟在后面。
进入暖阁,四人叙礼依序而坐。芒卯对芒寅道:“陈留之粮恐已运出,如不截下,必为秦人所掠。汝且换装,随虎仲先生出城往陈留,务必截住粮车,不往大梁。至于粮车处置,当随机应变,究竟如何,与虎仲先生斟酌而行。”
芒寅道:“不送往阵前?”
芒卯道:“如形势顺畅,自然送往阵前。但当随机应变,不可拘执。”
虎仲先生问道:“何以先之!”
芒卯道:“全赖先生成全!”
虎仲先生道:“臣必不辱使命。”
听着这天书般的对答,芒寅更加疑惑不定,道:“请父亲明示!”
芒卯道:“少时,汝与虎仲先生乘车往大梁尉府,明言家中粮秣断绝,需至陈留封地运粮。惟值大梁战警,内外断绝。请与大梁尉同行出城。”
芒寅虽还是不明,依然回了声“喏”。
芒卯续道:“大梁尉从何门而出,尚在机密。汝出城后,转东门外大道直趋陈留,务要赶上运粮车队,切勿往大梁运粮。”
芒寅道:“勿运?”
芒卯道:“勿运!家中虽粮秣短少,节省腾挪还可应付。如贸然运粮入危城,则难保不测。”
芒寅道:“那……阵前……”
芒卯道:“如能办,则暂回陈留,集乡民据守。否则,听虎仲先生裁处。”
芒寅执手道:“喏!”
芒卯道:“两位先生舍下一餐,微贱暂往沐浴,少时再来相陪。”
虎仲先生道:“不敢扰劳!”
芒卯道:“先生何吝一餐!寅儿可陪先生,餐后侍候虎仲先生更衣、备车,即可同往大梁尉府。”
第61章 席议
芒卯安排好后,即走向后院。两名守候在侧室门口的侍妾开门将他迎入,她们自己也随后跟进去。
芒寅则先搬来一瓮清酒,为两位先生酙好;又到后边厨下叫餐。芒亥等三人卸好车,各自回房更衣毕,也来到堂上。见芒寅前后忙碌,就一起上来相助。兄弟四人合力将馔食搬进暖阁,先敬了两位先生,随即自己也依序入席就餐。芒寅举酒相劝,两位先生先后祭酒。礼成后,大家举箸。
尚未开吃,芒亥第一个忍不住,问道:“憋了一路,终于回到家了,倒要请教先生,在宫庭前说的都是些什么?”
芒寅喝道:“不通之至。谁在宫庭前说了些什么?”
芒亥一下被噎住了,讪讪地道:“怎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说说家父要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吧!”
芒寅赞道:“这方是子弟本分!”言毕,拿眼望向上席的车右先生。车右先生鼻子里哼一声,只道:“不过是夜来商议之事,尔可记得?”
芒亥道:“随大兄出城,领军与秦交战。”
车右先生道:“孺子可教也!”嘴里说着,两眼只盯着案中馔食,两手不停地在盘簋间移动,毫无仪容。随着一团蘸好酱酢的粟食进入口中,他也停止了言谈,仿佛刚才回答的几句话纯粹就是找空说的。
芒寅心中无奈,只得又望向虎仲先生。虎仲先生只得放下粟食,饮了口清酒,拱手道:“公子还有何疑?”
芒亥道:“有何疑,每事均不明!哦,敢问先生,申弟的玉佩惹什么祸了?”
此问一出,举座皆惊,连车右先生都停下了忙碌的双手。芒寅道:“偏你心多!”
芒辰沉吟片刻,道:“此事积于心中,究竟不妥。仲兄既问,还是解释才好!只是嫌疑,料无大碍。”
芒寅见说,道:“既如此,就劳请虎仲先生了。”
虎仲斟词酌句地道:“天下美玉,大略出于燕秦和昆仑。季公子的佩玉盖出于秦。虽来路正当,惟目下秦魏交恶,难免瓜李之嫌。尊父临阵拜将,季公子佩秦玉恐沮军心。此亦小心之意。”
芒亥听闻,道:“如此,明白了。我说申弟有了玉佩为何不悬于带外,反藏于襟内。盖此耳!”
芒寅连忙打断道:“既知此事关系,从此便当驻口不提。”旋言道:“适才父令寅与虎仲先生往陈留运粮……”言犹未毕,又是一阵哗然。
芒辰道:“父亲胶次出阵,已派人赴陈留催粮,为何又让伯兄出城运粮?”
芒寅道:“日前催粮之时,大梁内外安宁,粮秣无危。而今大梁被兵火,自不能以常情处之,故遣寅出城,相机而行;恐寅不密,故请虎仲先生相助。”
虎仲连忙道:“臣何人也,敢当此言。离城后但唯公子之命是从。”于是两人又是一通礼敬逊谢。
待二人礼数行完,芒辰道:“申弟已出,伯兄又离,吾兄弟五去其二,家中该当如何?”
芒寅道:“父命猝出,言未及此。惟寅思之,旦日拜将,众弟必得好生扶持。夜来所议大梁内外所主之事,又将不同。究竟如何,猝然难议。但惟父命是从,舍身相随耳!”
芒辰道:“吾兄弟虽居危城,实则安堵如山;伯兄出城运粮,似离险地,实则危如累卵。愿兄察之。”
芒寅道:“辰弟何出此言?”
芒辰道:“秦军远来,非尽得积粮不能安也,必掘庭扫穴。伯兄之粮车岂得安乎!”
芒寅道:“或避或逃,随机应变而已。”
芒辰又道:“陈留,小邑也,吾家粮仓所在,如失,则芒氏失其根本矣;如守,区区一邑,安能当秦军虎狼之师?”
芒寅道:“虽云预则立,不预则废。然战乱之机,非寅愚钝所能尽知。但尽人事而安天命可也。幸有虎仲先生相随,必能化险为夷。诸弟不必忧心。惟大梁城中,虽兵将云集,粮积数年。惟故旧贵戚,所在多有;城防之事,颇多掣肘;阵前交兵,难保尽力。此则惟诸弟是望。吾芒氏在魏二十年,根基尽在于此,不可一旦而废。”
三兄弟均礼道:“正当如此!”
芒辰还不放过,再问道:“伯兄出城,需吾兄弟城中何为?”
芒寅转向虎仲先生,道:“寅与先生出城,当如何行事,惟先生教我!”
虎仲先生道:“首务在截下粮车。出城后,当取东道先驱陈留;如粮幸未运,则万事皆休;如粮已运出,陈留主司必知其所出,故与其同驾而趋,则庶几矣!”
芒寅道:“如先取南道,再转东道,如何?秦从南”
虎仲先生道:“先取南道有三不可。南道多歧,难以猝遇,一也;秦军从南来,吾取南道,难免遇之,如从陈留追赶,则必不遇秦,二也;秦人入关,陈留如知晓,其必取东道,三也。故臣以为取东道便。”
芒寅道:“先生算无遗策,寅谨受教。”
虎仲先生道:“惟主上令吾二人着士子服出城,窃以为不可!大梁遇难,士子不赴国难,反离城而去,断无此理!”
芒寅道:“依先生之见,莫非着短褐出城?”
虎仲先生道:“依臣之见,吾等作商贾而行方好。一者,大梁被围,正是商贾逐利之时;二者,有车驾,着短褐不妥;三者,如遇急难,商贾倒能便宜行事。有如此三便,请大子度之!”
芒寅道:“先生点开茅塞,寅无异议。”
车右先生突道:“大子见大梁尉,将以何言之。”
芒寅道:“家父已命申弟面禀大梁尉,家中粮秣不足,吾等出城催粮。吾见大梁尉,必无他言。”
车右先生又冷哼一声道:“其父方拜将,其子即出城催粮,天下岂有此理?王于庙堂之中,执斧钺而言曰,自此至天,将军主之……惟粮秣不足耳。岂不为天下笑!”
芒寅道:“寅愚钝,实未计此,将何以为?”
车右先生道:“行前得虎符,掌城外民军,则庶几矣。”
芒寅道:“何以得之?”
车右先生道:“拜将虽在明日,差遣宁不当今!大子急赴魏相,禀明当领城外民军,趁大梁尉出城之时,一并而出,岂不便宜!”
芒寅道:“申弟面禀之事,何以解之?”
车右先生道:“兵者,诡道也,岂能预传。季公子只传言大子与虎仲先生当赴大梁尉府,所为何事,自当隐讳;虚言催粮,隐讳之耳!”
芒寅道:“先生妙算!”
第62章 兵符
芒卯洗浴出来,直接去了两名侍妾安排的一间静室,他要斋戒;餐食也直接送到静室,不用酱酢,只略加些盐梅。芒寅去禀报席间议论的事,他也只说了句“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行事。启程时不必过来辞行,只向母亲告辞即可”。问及明日众弟兄的安排时,芒卯只推明日再说。芒寅回到席间转告,众弟兄都莫名其妙;虎仲先生只说略事准备就启程,起身回家了;车右先生依然是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
芒寅无奈,只得请车右先生歇息,自己和弟兄们出来。几人一同上房与母亲闲谈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又一起到偏院套车,几人议论,大家也都感觉万事没有把握,但也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认可到时随机应变。芒辰道:“伯兄有三险:追粮车不及,陷于秦人,一也;追及粮车,为秦人所掳,二也;追及粮车,为秦人所蹑,及于陈留,三也。伯兄有三安:兄从东道,粮车亦从东道,兄与粮车安然入大梁,一也;兄从东道,粮车从北道,兄追及粮车,而秦人不知,二也;兄追及粮车,为秦人所察,但不知吾为何人,三也。”
芒寅道:“秦人方入关,至大梁需三日,至今已去一日夜,明日大梁城下至多只有少量哨探。大股秦军还需一日方至。如应辰弟之言,为兄必安。”
芒辰道:“兵贵神速,不可必秦人三日方至。依弟之见,兄当速行,不必待大梁尉。”
芒寅道:“大梁闭城,无大梁尉何以出城?”
芒辰道:“难道城外民军就不需统领吗?”
芒寅道:“虎仲先生所言,弟变有此意?”
芒辰道:“兄禀此事,父亲何言?”
芒寅道:“未置一语!只说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
芒辰道:“如此,事不宜迟,兄当速往魏相府领虎符。”
芒寅道:“待吾禀明父亲,领节符前往。”
芒辰连忙拦道:“伯兄不必如此。父亲斋戒,怎好打搅。昨夜计议已定,又何必再请。兄乃芒氏大子,何人不知,又何劳节符!”
芒寅不解道:“为何如此?”
芒辰道:“盖兄出城实非领军。故父亲只言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而行。如此万事留有退步。”
芒寅道:“如此,却叫为兄为恶人!”
芒辰道:“以兄之才,加之虎仲先生辅佐,定能建功而归。何言恶人!”
芒寅道:“势已至此,不得不发。诸弟备好车且歇息,吾即更衣。”兄弟三人各自行礼,送芒寅离去。
芒亥道:“辰叔又说些什么呢,为何不让伯兄请父亲?”
芒辰道:“出城之事,本是伯、仲二兄之事。今申弟已出,伯兄只能独自出城,仲兄需留城内辅佐父亲。如父亲知伯兄独自出城,爱子心切,必令仲兄出城相助。伯兄怜父之心,故不辞而别。”
芒亥道:“那为何叫伯兄做恶人?”
芒辰道:“伯兄虽怀纯孝,于礼不符,故曰‘恶人’。”
芒亥道:“果然,果然。来日父亲怪罪时,倒要分辩。”
芒辰道:“到时全凭仲兄相保!”其他两人见芒辰打趣芒亥,一起偷笑。
少时,芒寅更衣已毕,独立堂前。三弟均已回房,虎仲先生未至,堂前一片沉静。芒寅倒背双手,仰头望天。时值正午,日色昏沉,倒不似前两日晴朗。又想起出城之事,心中不免忐忑。正沉思间,忽听叩门之声,出来张望,却是虎仲先生更衣再来。芒寅赶紧开门将其迎入堂上。虎仲先生仍旧一身布衣,外套羊裘,头上只束一帻巾,身上一个包袱,端的是商家打扮。
芒寅道:“谨领先生之教,少时寅即往相府请符,正待先生相助。”
虎仲先生道:“如此,日近中天,正好前往。从现时起,臣以布衣充左右,大子不得再认先生。千万千万。”
芒寅道:“此为何意!”
虎仲先生道:“非此不足以完粮秣,愿大子俯允。”
芒寅道:“如此,却委屈先生。”
虎仲先生道:“事势如此,非可他求。”
两人将套好的车拉出里中,上车驶去。芒寅道:“当以何策求符。”虎仲先生道:“但言段子干,事无不成!”两人相视而笑。
到了相府前,芒寅一人进府,虎仲先生在门外看车。门人见虎仲先生布衣装束,也不多问,只当芒府舍人一类。相府近南城墙,只隔一街;鸿沟从宫墙外迤逦而来,穿南门而出。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换哨的武卒不时走过。约等日头偏西,相府门开,却是魏齐亲将芒寅送出府外,执手相别。
芒寅上车后,虎仲先生驾车而去。直到过了桥,芒寅才恨恨地吐了口气,道:“老贼!”
虎仲先生问道:“事且不顺?”
芒寅道:“百方刁难!”
虎仲先生道:“所为何情?”
芒寅道:“惟恐吾父子不用命耳,定要父亲手札。”
虎仲先生道:“技止此耳,何足道哉!吾见其礼大子甚敬,却是为何?”
芒寅道:“虽则刁难,礼数倒是不缺。”
虎仲先生道:“将置段子干于何地?”
芒寅道:“只言段子不必出城,而功必归之。”
虎仲先生道:“仅此足矣?”
芒寅道:“多方诘问,吾只不改口,道得随机应变。魏相也只得应承下来。”
虎仲先生道:“如此甚好。主上拜将,大子出城,又得大梁城外兵符,谅也无大事。大子且回府整顿,少顷即往大梁尉府。”
不多时,芒寅一行到家。从兄弟上前询问,芒寅一一解答;又一同前往静室请示,芒卯不见,芒寅只得在门外禀明,芒卯也不多言,再说了遍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便不再言声。芒寅等久候无果,只得悄然行礼离开。芒寅只让众兄弟准备两人两日糇粮,四马一日草料,只挂在革车之上,不带辎车。自己则再到后堂辞别母亲,言明出门较久,时势混乱,母亲多加保重之类。母亲也照例嘱咐一路小心谨慎,遇事多与人商议。少时事毕,芒寅再与虎仲先生一起出门。
少时至大梁尉府前,芒寅递上自己的节符,梁尉公子亲出迎接,大梁尉则迎到堂前,身后侍立的三人中,就有芒申。芒寅见此仪仗,早早地执手当胸,快步趋前行礼。大梁尉执手还礼,却见虎仲先生牵马入府,连忙上前拦下,躬身一礼。虎仲先生避开道:“布衣之身,不敢当君子之礼。”
大梁尉道:“虎仲先生乃芒氏重臣,焉得不敬!”伸手要接虎仲先生的马缰,慌得梁尉公子和门房、舍人一起上前,从虎仲先生手中接过马缰,将其扶开。
虎仲先生无奈,只得与大梁尉及以下众人见礼,芒申也过来与两人见礼。大梁尉邀两人上堂,两人不肯,只随在大梁尉身后入堂。芒寅要解履,大梁尉制止道:“国容不入军,汝观众人俱着履,愿大子从之。”芒寅心中一跳,连忙道:“小子无知,幸梁尉教训。”
第63章 商贾
大梁尉忽作省悟道:“是吾疏忽了。大子乃为催粮而来,非随征者。请大子随意。”
芒寅道:“小子不幸,未能附梁尉之后,却也系从军。梁尉教训得是。”
大梁尉道:“适才芒申公子传将军令,大子与虎仲先生往陈留催粮,是耶,非耶?”
芒寅道:“小子有情回禀,请挥退左右。”
大梁尉疑惑地望了芒寅一眼,示意随从下堂。连芒申在内全都显出意外的神情,众人在梁尉公子的引导下,全都退到堂外。芒寅从前裳下掏出一个皮袋,道:“小子奉命出城掌城外民军,愿大梁尉相助。”
大梁尉讶道:“原来大子身负重任,吾却不知,唐突大子,就此陪罪。”
芒寅道:“其间还有隐情,愿大梁尉慎勿泄露。”
大梁尉道:“敢不从命!”
芒寅道:“小子怎敢!”
大梁尉道:“大子重任,本不当问。却为何与吾同行?”
芒寅道:“小子少经战事,值此乱时,出城时恐举止失措,糜烂时势。惟思以大梁尉之车驾为依止,则庶几矣。”
大梁尉道:“大子思虑周详,非吾等所及。如与吾同出,尚望大子依吾计而行。”
芒寅道:“正要大梁尉教训!”
大梁尉道:“少时,由芒申公子助大子换商贾布衣,戎服容出城后再换;大子革车请暂寄寓下,回城后再行归还。”
芒寅还要再问,大梁尉不待他说话,即出门将梁尉公子唤来,吩咐他再备一套布衣与大子。梁尉公子答应着去了。
大梁尉进门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芒寅一眼,道:“大子出阵,似无器械随身。”
芒寅心中又是一惊,连忙低头行礼掩饰过去,道:“大梁尉目光如炬,……按礼,小子当旦日家父拜将后,方可领符出阵,惟父以为军情紧急,故小子越礼而行,托庇于大梁尉,先行出城,阵前效力。明日武卒出城时,方将一应所需于营前交割。”
大梁尉又望了他一眼,道:“勤劳王事,芒氏一族真良臣也。”
芒寅不敢回话,只再行礼逊谢。见大梁尉不再提问,芒寅壮着胆子问道:“大梁尉令小子寄车驾与府上,小子愚钝不明,愿大梁尉教训!”
大梁尉道:“夜来吾等全着布衣出城。出城后自有去处换装,车驾也尽在城外。大子少时便知。现在时辰尚早,大子可稍事歇息。”旋又让请芒寅走出门外,唤了声“芒公子”,芒申来到阶下行礼。大梁尉道:“汝虽方至吾府,姑为东道,请大子与虎仲先生至汝下处歇息。日晡同来堂前一餐。将吾等出城之计详尽告知。”
芒申行礼后,向芒寅和虎仲先生作了个邀请的手势。芒寅见如此阵仗,也就下阶,与虎仲先生一同向大梁尉端正行礼,又向芒申致礼,跟着芒申向东厢房而去。
分配给芒申的厢房不大,只一席一几,芒申将两人让到席上就座,自己则席地而坐相陪。芒申道:“大梁尉以城外形势不明,不便大开城门而出。拟假商贾之名,从北水出城。”
虎仲先生神情一变,道:“大梁尉……竟也能走商路?”
芒申道:“似有深交,非浅短日近也。”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亦英雄也。大子此行倒要小心在意。”
芒寅道:“此言何意?”
虎仲先生道:“此处非商议之地。”
芒申道:“伯兄何难?”
芒寅道:“不过赴陈留催粮而已,值秦军围城,故难耳。否则易事也。”
芒申见芒寅不愿再说,脸上神色不定,却也不再问,转道:“商贾之服盖亦出于商家。不知其价几何。”
虎仲先生道:“向公子讨价否?”
芒申道:“倒也未闻。”
虎仲先生道:“区区几件布衣,倒也不必承他人情,照付便是。”
芒申道:“理必如此。少顷衣至,吾且问价照付。”
虎仲先生道:“正是此理。大子可从旁相助。”
芒寅道:“喏。”
虎仲先生道:“臣随大子奔走,自隅中至日晡,滴水未进,倒有些口渴。不知大梁尉府可讨得水吃?”
正说之间,门外有人高声道:“大梁尉奉大子等清酒一罐。”芒申回头看时,一名舍人拎着一水罐站在门口。芒寅、芒申和虎仲先生一同起身,芒寅上前行礼,芒申从舍人手中接过水罐,均道:“谢大梁尉赐酒。”舍人还礼而去。虎仲先生轻轻一碰芒寅,芒寅会意,执手送出门外,直至阶下,而虎仲先生也跟着走出来行礼,两人一直待舍人走远方才回身,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四周,以及相邻的房舍。
进入房间后,芒寅悄声道:“先生有所感?”
虎仲先生制止道:“未可必也。”
芒寅目视芒申道:“却是为难申弟!”
芒申会意道:“何以言此!弟虽仅有三日糇粮随身,伯兄一出,定能成功。又何难之有!”
虎仲先生道:“我大梁难,秦人更难。只要秦人觅食无着,不过十天半月,自然退去。大子粮或未至,而敌已退,也未可知。”
芒寅道:“只籍先生吉言!”
芒申从罐上取下陶盏,先从罐中顷出少许,洒在地上,三人默默闻了闻,未闻异味;芒申又顷出少许,自己咂了咂,旋递给芒寅、虎仲先生依次咂了咂,各觉无异,芒申才将罐中水顷出,先敬虎仲先生,再敬芒寅,最后自己饮了一口。各人俱道一声“好”,复将盏酙满,置于案上。
芒寅问道:“大梁尉府何如而有如此甘冽之酒?”
芒申回道:“弟入府后,闻其府上言谈,似后院中新打一井,颇甘冽可口,无需澄净,直可入酒。”
虎仲先生道:“如此府前卖酒,倒也不无小补。”众人闻之莞尔。芒寅举盏再饮一口,道:“的是清冽。吾家中却无此井。”
虎仲先生道:“岂止府上,大梁城中,……,只怕魏王宫中,也无这等甘泉。”
三人如此谈论些闲事,却闻叩门之声。门声吱呀,一人匆匆地吩咐道:“将筐搬入。”旋又禀道:“布衣杂物已取至。”只听得大梁尉之声:“请众人堂前领受。”
芒寅等三人闻声起立,出了门,来至堂前;其他房间也陆续有人出来,俱在堂前依次站立。却见门外两人抬着一个硕大的柳筐进来,堂前放下,揭开盖,却是一筐衣裳。
第64章 布衣
梁尉公子一套套衣裳往外拿,众人从梁尉公子手中接过去,连虎仲先生也有,最后筐里还剩几套,不知是为谁准备的。大梁尉道:“诸公子少顷就请入席,餐后更衣。目下随身衣物请置筐中,某差人送往城外。糇粮亦不必随身。惟车驾不便出城,请安置敝宅,草秣饮水,一应使用,均由犬子承担,断不令少。惟不可使各家领回,以免泄露。”
众人行礼道:“喏!”
虎仲先生暗推了芒寅一把,芒寅道:“大梁尉得此多衣不易,愿闻其价几何,生等照价付钱!”
大梁尉道:“麻衣短褐,能值几何,要劳大子出价!此乃军行之务,非日常之用,不必付价。大子自安!”
虎仲先生道:“虽则军务,何劳大梁尉一力承担;吾等不才,愿分领其责。”
大梁尉道:“先生不必多言。兵法云,军礼不入国,揖让之礼,至此而还!”虎仲先生闻言只得喏喏而退。
筵席就设在堂前,按大梁尉“军礼不入国”之说,一律以军礼行之,既无相互酬唱,也无酒巡菜布,每人一簋一鼎一盏,共成一案奉上;各人捧着,到灶前取餐。连大梁尉也不例外。分餐的是梁尉公子,粟、肉、羹都分得极平均。各人取食后,回到自己的席上就座,待大梁尉一声令下,一起进餐。少时食毕,食案奉还,各人回到自己房间更衣。
芒寅、虎仲先生依旧回到芒申的厢房中,打开各自领的三套布衣,各有里中外上下六件。这些显然都是有人穿过的,或油渍,或汗污,或尘土,气味甚厚。虎仲先生道:“大梁尉行事周到,这莫不成是从商贾身上剥下的,臣却不如:虽也是布衣,哪里得这许多污渍,到底洁净了,终究不似。”
芒寅和芒申生在贵家,芒寅少时虽曾历贫寒,却无劳苦;两人终日苦的只是正襟危坐,哪里曾闻如此污浊,俱有难色。虎仲先生道:“公子等不可游移,大梁尉行此必有缘故,且暂耐一时。”边说,边脱下自己洁净的布衣,换上一套污浊布衣。那兄弟二人恨苦无奈,只得脱下士服,穿上从未穿过的污浊布衣。随后,带着自己的衣服再回到堂前。
梁尉公子没有去换装,依旧守在堂前。衣筐还在,但里面剩下的衣服已经被取走了。见芒寅等出来,梁尉公子上前招呼道:“芒公子、虎仲先生迅速。请置衣于筐。各自记认,出城后方不混淆。”
三人有些困惑,虎仲先生道:“大子可是与大梁尉等一众同行更衣?”
梁尉公子道:“正是。”
虎仲先生道:“却在何处?”
梁尉公子道:“这却不知。”
虎仲先生道:“如吾三人一处更衣,吾三人做一个包,可不便宜。”
梁尉公子道:“先生大才,果有奇见。”
虎仲先生随向芒寅、芒申道:“吾观他人,俱无布衣者,不如公子等衣甲就用臣之布衣包裹,则必不混淆。”两人都无异议,于是就在堂前打开虎仲先生的布衣,将芒寅和芒申各色衣冠一并包入捆好,做一大包,放入筐内。
虎仲先生问芒申道:“公子器械何在?”
芒申道:“吾等从人一应器械,均交大梁尉秘密运出城。”
梁尉公子道:“先生不必忧虑,家父早有安排,必无差池。”
虎仲先生道:“却是鄙人少见识。敢问公子,大梁尉奉王命出阵,将十万之师,自当旗鼓堂堂,以壮威仪。却为何处此猥琐之行?”
梁尉公子道:“愚贱亦以此咨家父,却只得一顿好骂,再不敢开口。”
虎仲先生道:“多得公子指教,免鄙人鲁莽之失。”
正说之间,忽闻堂上大梁尉之声道:“犬子愚不可及,故只得喝之;又如何入得先生之目。”
虎仲先生一回头,正见大梁尉也一身布衣,从堂上下来,急忙转过身,避到一旁。大梁尉道:“吾等皆布衣,何故避之。礼不下庶人,就都不必行礼了。”此言一出,正准备行礼的芒寅和芒申都被定住了。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说笑了。”
大梁尉道:“说不得笑!吾等以布衣出城,即得行如布衣。否则倒不如不改装束。从改装起,众人都需以布衣自处,再不要有贵家之气。”芒寅、芒申均应喏。大梁尉不满道:“位次分明,执礼如仪,哪里有布衣的样子?”然后不管两人的尴尬,转身向虎仲先生道:“先生以为,吾等布衣出城,所为何事?”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之谋,岂鄙人所能妄度。”
大梁尉道:“但言之耳。”
虎仲先生道:“但以布衣自砺,盖效古人卧薪尝胆之义。”
大梁尉道:“非所谓也。”
虎仲先生道:“布衣出城,出秦人不意,以出奇谋。”
大梁尉道:“其庶几矣。所谋者何?”
虎仲先生道:“此非鄙人所能知也。”
大梁尉对芒氏二兄弟道:“先生不言,汝二人可知?”
二兄弟俱道:“不知。”
大梁尉道:“此信陵君府之策也。少时便知。”
言谈之间,各房陆续有人出来,梁尉公子一一指示放置衣甲;他们要与大梁尉见礼,也被以相同的理由一一制止,相互之见也不再见礼。说实在的,一群人见面后不见礼,对这群从小就接受礼制教育的公子哥来说,很多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后面出来的人中,芒家意外发现须伯岸公子也在其中。对于不用见礼,须伯岸如鱼得水,活跃异常。他一会拍拍这个的背,一会搂搂那个的肩,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
人到齐了,衣筐重新装满,梁尉公子盖上盖,唤人进来把筐抬出门,重新装车运走。众人围在大梁尉身边,都不知其中奥秘,只拿眼看着他,听他吩咐。大梁尉哈哈一笑,就身箕坐在地上,招招手让大家也坐下。这些公子有些懵,有些人跪坐,有些人也学着大梁尉箕坐。须伯岸对那些跪坐的道:“误,误,平庶布衣闲时没有跪的,都是箕坐,只有在侍侯贵人时才跪。”那些人很不自在地换了箕坐姿势。
大梁尉道:“席地,箕坐,是布衣之俗。吾等即着布衣,即当事事以布衣自处。礼不下庶人,吾等相互间也不必见礼。只如须公子,啊不,须伯之行。”见自己被大梁尉赞扬,须伯岸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见此,好多人都移开了视线,须伯岸也不以为然。
就好像要故意给须伯岸露脸,大梁尉又道:“须伯知布衣之俗最多,由他来说。”
须伯岸挺挺身,道:“布衣之俗,略而言之,就是不畏露丑。尔等想想,为什么不敢箕坐,怕露腿呗。不怕。汝观农家耕种,商家搬运,均赤身露体,何曾有羞耻之感?把耻字给忘了,则庶几矣!”最后一句文话,把大家都说乐了。
第65章 梁氏贾米
待众人笑过,大梁尉道:“少时,吾等分散离开,至北市门前米铺内,言‘梁氏贾米’。听清了?”
须伯岸道:“就是大梁尉府要买米嘛。”
大梁尉道:“只四字,‘梁氏贾米’,无须许多!”
须伯岸一缩头,不再言语。
大梁尉道:“柜上听了,便会带汝等至后院。汝等便在彼处等待。”
须伯岸又道:“然后呢?”
大梁尉道:“只须等待,到时自知。”须伯岸又一缩头。
虎仲先生道:“各须携带何物?”
大梁尉道:“只赤手而往,行为就如往市中搬运。还有何疑问?”见众人满脸困惑,却不再提问。大梁尉道:“目下各家晡食,正好行动。芒氏三子且先行。”芒寅、芒申和虎仲先生一起站起。梁尉公子带到后院,打开后门,三人出了门。
大梁尉府后门开在一处小里巷深处。三人顺着里巷出了里门。现在并未至宵禁时分,里门可自由出入,监门大约在家里备食,并未出现。三人未经任何曲折出了里门,顺着街衢向北,即可望见北市。再向西一二里,就是市门。
所谓北市,并不是说大梁城中还有南市、东市或西市,它就是大梁城中唯一的市场。之所以称“北市”,仅仅是因为它位于大梁城北墙下。从鸿沟分出一道沟渠,将市场分成南北两部分。沟渠出仪门,汇入城外护城河中,再与穿城而过的鸿沟相合,向南而去。在芒寅等出门不久,就听到了休市的鼓声。等他们转到市门前时,一群群收市的商贾,正从这里出来。也有一些人往里走,大约是帮工的。芒家三人混在往里走的人群中,顺利进了市场。虎仲先生拦住一人问清了路径,顺利地找到了米铺。
市场中,粮、酒、盐、茶,各有区域,卖粮的区域中,按谷物不同分为各个铺子。当时中原地域还是以小米为主食,称粟。大米口感比小米好,主产于南方,产量还比较低,价格昂贵,在中原属于奢侈品。但梁王开圃田后,大梁周围竟可以种水稻,收大米,所以大梁市中有米铺。米铺位置较深,门面轩敞,显出一副贵人气慨。
三人进了米铺,柜上果然还有人看守。虎仲先生上前道:“梁氏贾米。”
柜上的先生脸上堆着笑,抬头看一眼,道:“先生且随我来!”
三人随掌柜的出后门,进到后院。这是个凉晒、脱粒的场所,平坦宽敞;巨大的石碾摆在场地中央。掌柜的道:“不知三位贵人哪里来,哪里去,也不敢问。贵人着粗衣,也不敢往账房里奉茶。小铺只这里还清静,委屈三位暂歇。”
虎仲先生答道:“甚是劳动,于心不安。”
掌柜的道:“贵人说哪里话。贵人是小铺的天地,能效劳是小铺的福气。好,不多说,少时还有人来,贵人自便,井边有罐,可以汲水。”
虎仲先生道:“商家自便。”
待掌柜的离开,虎仲先生招呼大家就在门旁坐下,一则避风,二则可以听到里面的动静。芒申则到井旁汲了一罐水,拎到近前。芒寅笑道:“汝倒亲切!”看这罐时,由于时常人用,边沿都摸得油黑发亮,口沿上一圈全是黑渍,看来无数次被口咂过。芒寅起身道:“找掌柜的要几只碗。”虎仲先生一把拉住他,道:“布衣,吃井水已是上分,还要碗!爬在地上喝雨后的泥浆子也得过。”芒寅苦笑坐下,却不再碰那只罐。芒寅不喝,芒申和虎仲先生都不好喝,只得把罐放在一边。
不多时,就听得柜上又传来一声“梁氏贾米”,又有三人被带到后院。芒寅等一起站起,这两群人自然在大梁尉府都被相互引见过,这时想见礼,却又不敢,只能相互尴尬地望着。虎仲先生招呼道:“且围一圈坐下。”六人围成一圈,各自坐下。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随意围坐的确放纵心情,比跪坐舒服得多。一人道:“芒公子还打得水,倒要搅扰。”旁边一人制止道:“悄言,什么公子,休得乱言。”芒申却早把那水罐递了过去。那人接过,道:“没向掌柜的借碗?”边说边站起来。
这次虎仲先生没有再制止,而是满有兴趣地望着他。见那人径直走进室内,向掌柜的道:“敢问柜上,可有碗盏借几个饮水。”掌柜的踌躇了会,似乎取出了几个东西。这人却没再要,空着手出来,脸色很有些不善。旁边一人道:“何故如此?”那人道:“且就着罐喝吧,那碗比这还不堪。”话虽这么说,却也不再碰那只罐。
第三拔来的人中有须伯岸。这些人中,只须伯岸在气质上像布衣,邋邋遢遢,滴里当郎,捧起水罐,直接饮了半罐,眼也没眨一下,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众人渐渐到齐了,在轻松的气氛下,大家对于箕坐也不再排斥,也不再按序而坐,而是围成一圈。在口渴的强迫下,也有不少人突破心理障碍,就着罐喝起了水。新来的人也有想借碗的,但先来的悄悄拉住他,向他描述了一番碗的形态,打消了他借碗的念头。
消除了陌生的隔阂和士服的约束,加上须伯岸插科打浑,这群年轻人很快就轻松开来,各自交换着自己新奇的见识,仿佛是一群久不相见的老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捧着水罐喝水,更多的人加入到喝水的行列中。最后,连芒寅也捧起水罐饮了一口。他和虎仲先生都很少开口,但芒申显然已经融入到这群人之中。
虎仲先生岁数较大,并不活跃,但坐在那里也不招年轻人烦,总对发言的人报以热烈的微笑,让他们感到自己被认真倾听,也就更有热情说出更多。芒寅则在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似乎被每个人的话深深吸引。渐渐地,他们知道了各人的家世、身份,还有他们家族中发生的有趣的事。跟随大梁尉而去的除芒申和须伯岸外,还有七人,王族近亲子弟就有四人,一个来自魏相魏齐的家族,算是王族远亲。另外两家和芒家一样,都是客卿,朝中权势虽比不上芒卯显赫,也都是当权之人。虎仲大夫心中暗暗对大梁尉表示了佩服:出阵敢带四个王子,还真不愧是大梁尉。
天色渐暗,而众人谈兴正浓,这时门外传来了大梁尉的声音:“梁氏贾米。”众人闻声,似乎才恍然记起自己是以贵人扮布衣,准备临阵杀敌的,或者性命就在须臾间。声音立即停了下来。
第66章 濮阳吕氏
大梁尉虽是布衣,却不似众人着短褐布裙,而是着长襦青衫。另外还有两人,也一般打扮,一人在先,大梁尉和另一人在后,仿佛是前一人的随从。三人在掌柜的引领下进到后院,众人一起立起,很自然地列成两排,差点又要行礼,却被大梁尉拦住。大梁尉上前一步道:“吾等今晚与这两位掌柜同行。”说得众人一脸茫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那两人却也只一笑置之,似乎也不想多言,前行的先生只拱手道:“多有得罪,万乞宽恕。”随后望了大梁尉一眼,对米铺掌柜道:“吾等已齐,船货可已齐备?”
米铺掌柜道:“看天色还未大暗,还需稍待。”
先生道:“吾等欲往一观,愿掌柜引路。”
米铺掌柜道:“那里甚是褊狭,且多鄙人,恐有冲撞。”
大梁尉随道:“不妨。”于是前行的先生道::“目下坊内闲人已尽,哪里找不到个清闲之处。”
米铺掌柜道:“如此,请随我来。”
于是米铺掌柜前头带路,大梁尉一行十余人在后跟随。由于已经收市,坊间人迹已稀,偶遇几个,也都是米铺掌柜上前搭话,只说是自己的大客户;前行的先生也上前答应,都是商人间的自然熟,也没有人多问。一行人过了桥,来到市坊北边,再拐进一条街巷,尽头是高墙大门,与众不同。门口有武卒守卫。米铺掌柜上前搭话,一位着深衣的先生上前验过节符,随手往武卒手中塞了几枚铜钱。武卒打开一扇小门,放众人进去。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这里是市场的码头。鸿沟边上被挖开一个大湖,湖中各色船只系泊在码头上。岸上则是好几排仓库,台基高筑。门边、道旁、码头上,到处都有衣甲鲜明的武卒持戟而立。各个码头都有人伕或卸船,或装船,货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米铺掌柜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来到一个比较偏远的码头上,码头上的人伕正在往船上运货,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一担担粮食。米铺掌柜将一行人带到码头上一名穿长襦的人那里,点头哈腰了几句;前行的先生也上前,拉扯寒喧了一番。穿长襦的望了随行的人一眼,便他们领到一艘客船上。这条船舱内陈设并不华贵,但却十分宽敞,四围有席,中间有案,瓮罐碗盏,十分齐备,收拾得也很洁净。码头上的对前行的先生道:“按先生之意,但以简净为要。不知中意否?”
前行的先生道:“甚劳甚劳。”边从怀中掏出一锭黄物。码头上的掂了掂,道:“还有找赎。”前行的先生道:“聊备一茶,何言找赎。”码头上的一笑,把那黄物揣进怀中,殷勤请众人进舱入坐。取出一只碗,顷出一碗水,放于前行的先生身前案上。
前行的先生道:“尚要几时方备?”
码头上的道:“不多时了。”又自傲道:“千担白米,非寻常可办,先生要找第二家,可是没有了。”
前行的先生道:“非如此,何以梁粟之名满天下。某自是慕名而来。”
码头上的道:“岂敢岂敢。先生一掷千金,豪爽,令人敬佩。”
前行的先生道:“某初入道,即得梁粟豪俊相助,幸甚幸甚!”
码头上的道:“先生初入道?如此做派,虽老手不如也。”
米铺掌柜道:“先生初入米道,此前贩盐马,亦是老手。”
码头上的道:“难怪难怪,难得难得。非是某说嘴,贩盐马毕竟不如贩粟米安稳妥贴。”
前行的先生道:“若非如此,某何以转行。今后倒是要梁粟家提携帮带。”
码头上的道:“先生之行,豪爽洒落,必非常人,梁粟家倒是要仰赖了。”
前行的先生端起案上的水碗,一饮而尽;随从瓮中再顷出一碗,奉于码头上的先生前,道:“多感盛意,聊备一敬。”
码头上的接过碗,道:“岂敢岂敢。”也一饮而尽,随即说声“我去监船”,告辞而去。众人都起,三位先生直送到舱口,执礼而别。
本来一行年轻人已经不再拘礼,今见几位先生仍是执礼如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进到舱中,只能拘谨地跪坐在席上,不发一言。前行的先生哈哈一笑,对大梁尉道:“布衣俱皆如此礼仪,可见贵邦礼教之盛!”
大梁尉知道先生是在说笑,便对众人道:“都不要拘礼,都不要拘礼。”随对前行的先生道:“若非先生指教,吾等哪里思得此计。非但各氏公子,便是卑贱,亦是手足无措,贻笑大方。”
前行的先生对众人道:“某,濮阳吕氏。先祖太公曾侍文王。子孙不肖,于商贾中寄生。来日得旺门楣,幸诸公子相助。”
诸公子一起行礼道:“敢不从命!”
吕先生摆手道:“布衣从不言‘敢不从命’,只应‘喏’而已。”
诸公子又一齐道:“喏!”
吕先生转向另一位随行的先生:“仲台且到舱外高坐。”仲台起身,出舱到船尾,亲热地招呼船家水手席地而坐,不多时便饮水闲谈,相遇甚欢。
吕先生在仲台出舱后,端起水碗,满上清酒,从座上大梁尉开始,诸公子逐一相敬。一巡下来,见船家水手已被仲台引离船舱,心思全在闲谈上,全不在意船舱内的事;而仲台也神色自若,一边闲谈,一边留意着岸上的动静。吕先生遂再次归座,对诸公子深深一礼,道:“事出有因,不及相告,诸公子休怪。现舟中再无外耳,请以实相告。”
大梁尉道:“吕伯昆仲实信陵君门下,新近委质,多不为人知。”
吕伯道:“蒙魏公子谬敬,叨列门下,实无寸功可进。大梁尉至魏公子府言粮献事宜。魏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满天下,富比一国。一身出关,无粮可随身,非力不能办,势不可也。吾等何人,能为公子不可为之事?”
大梁尉见众人面现疑惑,解释道:“尔等不知。信陵君出阵,只有随身糇粮,并无余资。门客随从三百人,亦皆如此。故吾等出阵,首当为信陵君运粮。”
众人脸上或恍然,或惊异,或茫然,不一而足。
大梁尉又道:“尔等以为,信陵君出阵,为何不备足粮草?盖秦军咫尺,军机之危,千钧一发。身至阵前已是蹈刃履险,再无余裕可运资粮。”
许多人脸上又露出惊惧神情。
第67章 交酒
见众人惊疑不定,吕伯道:“魏公子领三百门客,以车百乘出阵,一则为急赴阵中,二则大梁势急,公帑必虚,故仅随身糇粮,意自圃田或得接济。然粮未出而南关已破,圃田自顾不暇,遑论应付信陵君。目下大梁之势更危于当日,公帑固不可动;而公子王室贵胄,断无弃置之理。故公子尽府之钱财,贾米以赴阵中救急。惟商贾不可预战事,故令鄙人冒言赵贾,言赴邯郸。”
虎仲先生道:“信陵君府果然智略过人,难为思得此计。吕伯急公好义,竟于危难之中,神色自若。微贱敬服。米铺中传口令‘梁氏贾米’,想大梁尉亦有力焉!大梁尉既身替信陵君于危地,又复虑其生计如此。虽古之君子,何以加之!”一语之中,竟连敬三人。
大梁尉道:“非吾之能也,公子府中自有高人指点。”
虎仲先生道:“战乱之时运粮出城,非同寻常。况有千石之多,且为白米。如无大梁尉关照,谅米铺也不敢应承;一路关防亦不敢放行。”
大梁尉正要答言,吕伯抢先道:“先生高人,敢请教先生名号!”
大梁尉代答道:“芒将军府辅弼重臣虎仲先生。”
吕伯拱手道:“久仰先生令名,车右、虎仲二先生,芒将军左辅右弼;芒氏建功立业如此,先生多有力焉。何幸相识于此!吾观先生布衣之态非众人可比,敢亦拔出于草莽之间?”
虎仲先生道:“本腐草朽木之身,蒙芒氏谬识,只得投效。见短识浅,非公子府英才之辈可比附。或勤心竭力,可堪犬马。”
吕伯道:“先生大才,经纬天地,必立德建功方遂其愿,岂如偏鄙但求一食耳。”
经吕伯这一打岔,虎仲先生情知对方已生疑心,自己已经套不出更多详情,只得随言应承,不再多语。其余公子身着布衣短褐,却跪坐如仪,低眉垂目,不发一语,一时舱间陷入沉寂,正有说不出的诡异。
吕伯感到情形不对,开颜道:“吾等布衣,何拘礼如此,且把礼仪舍去,各自安坐可也。”说罢,自己舒开双腿,盘起来,并毫不介意地整了一下长襦下摆,挡住下身。大梁尉也换成箕坐姿势,但比吕伯从容文雅自然许多。见两位长者如此,众人也都一一换成箕坐姿势,须伯岸还舒心爽快地轻叹了一声,想来长时间跪坐把他折磨得够呛。吕伯又把水瓮和水碗放到席间,道:“从此时起,诸位俱为布衣,公子之名只得暂且收起,但以兄弟相称。吾弟兄与梁伯年齿略长,又着青衿,可称先生。虎仲先生年虽长,却是短褐,只得委屈了虎兄了。”虎仲一摆手,满不在乎道:“不亏不亏,但求有饮有食便罢!”众人哄然,于是舱内气氛又渐渐转为热烈。须伯岸率先出席,道:“弟与诸兄斟酒,坐个酒令。”边说边在水瓮边席地而坐,展身舒足,畅快之极。
吕伯问道:“敢请兄尊姓?”
大梁尉道:“此是须兄。”
吕伯道:“莫非出大梁首贾之家?”
大梁尉道:“正是。”
须伯岸之父须贾大夫,在魏王宫中总领采办、交易,故而吕伯有此一问,大梁尉有此一答。吕伯道:“须兄名门巨贾,今后可要多加亲近!”
须伯岸道:“濮阳吕氏,商家巨贾,生意场上有太公用兵之称。何意竟委质君侯。”濮阳吕氏自称出于姜太公,多有巨商,分枝蔓叶,遍布诸行,故须伯岸有此言。
吕伯道:“信陵君礼贤下士,天下闻名;吕某不才,家中诸生意俱难堪大用,凡为百事皆出人下,故委质于人,但求一食耳。”
须伯岸道:“不意一出手,竟是千石巨贾,虽濮阳本家,亦不过如此而已。名门巨贾,果不虚传!”
吕伯道:“赖信陵君威灵,非区区在下所能为也。”
须伯岸道:“凡商贾无不借重,区区须家,如非籍大王威灵,大梁繁盛,不过苟苟求活而已,何能于生意场上伸展。”
吕伯道:“须兄言语通达,在下敬服,当饮一碗以壮言辞!”说罢起身,走到须伯岸身边,就要斟酒。须伯岸拦住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合当弟子为先生行酒!”两人争执不下,席间虎仲先生道:“依老朽之见,二人依序各饮一碗。”
大梁尉道:“虎兄之意甚好,吾为汝二人执壶。”言罢也起身到席外,将水碗交到须伯岸手中,端起水瓮,满斟一碗;须伯岸双手举起,奉与吕伯;吕伯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向须伯岸亮出碗底。大梁尉再就吕伯手中,满斟一碗,吕伯同样双手递与须伯岸,须伯岸双手接过,也一饮而尽,同样亮出碗底。虎仲先生大声道:“交酒饮过,从此同心同意!”一边鼓起掌来。申氏兄弟在虎仲先生的示意下开始鼓掌;大梁尉放下水瓮,也开始鼓掌;众人不明所以,见几人鼓掌,也有样学样地鼓起来,稀稀落落,不成节律。须伯岸将酒碗重新倒扣在水瓮上,双膝跪下,头重重地磕在船舱甲板上;吕伯也双膝跪下,同样用力地磕了个头。虎仲先生和大梁尉越发用力地鼓掌,带得众人也用力鼓掌。吕伯和须伯岸两人相互搀扶站起,在虎仲先生和大梁尉的带领下,掌声渐渐平息下来,大梁尉和吕伯回到各自的席间。
芒寅和芒申都向虎仲先生投来疑惑的目光,虎仲先生微微闭了闭眼,两人又把眼光移开。
大梁尉道:“吾等皆吕先生所佣,一切当以吕先生为首,不得再妄自揣度,言三语四。”
众人齐道:“喏!”那须伯岸如没事人那般,将碗重新斟上酒,从虎仲先生开始,一一敬酒。又一巡酒过,水瓮已空。众人往常饮酒,总要有些吃食过口,现在空饮,又只是清水,口中更觉寡淡。吕伯又解下一个腰袋,掷与须伯岸道:“少许菽豆,与诸兄过口。”须伯岸道:“谢吕先生赏!”便一一席前顷出少许,众人见是烤熟的大豆,还沾了些盐,虽说不上罕见,却也对景。众人放几粒到口中,香脆甘鲜,比平时别有滋味,对吕伯又添了许多好感,看须伯岸也顺眼了很多,甚至相互看着也都顺了眼。
这时天光渐暗,方才在码头上的又走过船来,问道:“船已装毕,是否启航?”
吕伯道:“那就有劳了!某佣伴颇众,敢烦再添一瓮清酒。一并算还。”
码头上的道:“不值许多,何劳多虑。”不多时,又打来一瓮清酒。
须伯岸又要敬酒,虎仲先生道:“再饮并要多溺。且斟一碗,各人自取,饮毕再斟。”须伯岸依言斟酒,先递与虎仲先生;虎仲先生稍抿一口,即传给下一人。如此一一下传。饮尽了,就交给须伯岸再斟。
就在众人饮酒进菽间,船离开了码头,向水门外驶去。
第68章 城北驿
随着船渐渐摇出北水门,天越来越暗。河中很静,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船棹划水的哗啦声。多数人在舱内或坐或卧,船头船尾也三三两两地聚着些人。吕伯撩起长襦,时而在这群坐坐,时而和那群聊聊,十分活跃;船上诸人也心情愉悦,暂时忘了赴阵之事。
当月亮升起来时,突然天空中火光闪烁,耳边隐隐有杀声传来。众人一起起身观瞧,火光和杀声清楚地来自船尾南方,火光即使隔着大梁城也清晰可见。大梁尉、吕伯和虎仲先生异口同声惊道:“启封!”
大梁尉诧道:“怎么如此之速?才一昼夜,就行了百里?不食不眠乎?”
吕伯纠正道:“两昼一夜。”
大梁尉道:“昨昼方入南关。”
吕伯又纠正道:“昨晨入南关。”
大梁尉废然长叹道:“某欲尽命而不可得乎!”双手颤抖,似不能自已。
吕伯轻握大梁尉的手,低声道:“梁先生不必如此,且从长计议。”
大梁尉问道:“最近的驿站何在?”
吕伯道:“已出城二十里许,不远就至。”
大梁尉道:“至近泊舟登岸,入驿站商议。”
吕伯道:“驿站近码头,可以系泊。”
大梁尉道:“尽速前往!”
吕伯向仲台望了一眼,仲台即到船尾,告知临时停泊之事。船家也不吱声,默默地加快了棹速。仲台又对后面运粮的船大声道:“前面驿站暂泊。”得到两船的回应。
十里水路转瞬即到。客船在前,驶向码头。前来巡查的驿卒验过节符,知是大梁尉,吓得面容失色。立即协助泊船,随后要去报驿吏。吕伯止住他,道:“不必惊动,只在邻近安排一僻静小院即可,不得有人靠近。”
吕伯让船家继续留在船上,只说去去就归。大梁尉一行十二人弃舟登岸,在驿卒带领下,就近找了个院子,打开门,领众人进入,然后嗫嚅道:“驿内无油,大梁尉恕罪。”吕伯道:“院内月色正明,不必举灯。吾且问汝,驿中还有几车?。”
驿卒道:“驿中常备两车八马。”
吕伯又道:“驿中矛㦸能有几何?”
驿卒道:“人一手㦸,一长㦸,并无多余。”
吕伯道:“大梁有警,北乡何往?”
驿卒道:“只在沿河城内屯扎。”
大梁尉道:“却无集结?”
驿卒道:“北乡多领地,广有城池。一但有警,多依城而驻。多年如此。但有事时,守望相助,绝不误事。”
大梁尉道:“此地风俗却如此。”
吕伯道:“如此,烦请闭门,勿令人靠近。”
驿卒行礼出门,将门重新关上。吕伯三人来到在堂前阶上,其他人围在四周。大梁尉道:“吾本欲领疲兵蹑精锐,与秦一决,万一侥幸,则大梁之危可解。今秦人已至启封,大梁危矣,而蹑秦军之机已失。吾意重返大梁,再领军与秦人一战。诸人之意如何?”
吕伯道:“大梁尉不必如此。秦军虽至启封,但大梁城坚粮足,非旦夕可下。大梁尉一朝大军在握,何愁无战机可寻。况信陵君之势危如累卵,大梁尉不可轻言放弃。愿大梁尉仍依原议,率众公子直赴阵中,则幸甚!”
大梁尉看到站在阶下的虎仲先生,问道:“虎仲先生以为如何?”
虎仲先生道:“偏鄙奉鄙家主之命,助大子往陈留催粮。目下虽启封有失,而催粮之事更形紧急。偏鄙请大梁尉相助轻车一乘,以急趋陈留,晚则恐为秦人所乘。”
大梁尉有些愠怒,道:“原来如此,敢莫芒申公子亦随其兄催粮?”
虎仲先生道:“芒申公子奉父命助大梁尉,大子奉父命陈留催粮,偏鄙奉家主命助大子。大梁尉亦奉王命赴军前。吾等皆从其命,不亦宜乎!”
大梁尉道:“吾奉命之时,意秦军尚在南关,故可蹑其后。今秦军已至启封,大梁危殆,又岂有蹑踪可为?”
虎仲先生道:“可有王命召大梁尉?”
大梁尉道:“启封方警,大王或尚不闻,何来召命。”
虎仲先生道:“却如此来!按律,‘将出而还,与北同’。今大梁尉领王命出阵,离国三十里,无王命而还国,虽云投效,恐难应众人之口。”
吕伯道:“虎仲先生所言甚是,愿大梁尉听之。大梁尉赴军后,可急告公子大梁势危。依偏鄙所知,公子门下知兵者俱在阵中,必有奇计妙策,以救危难。大军在握,何所不利,愿大梁尉勿疑!”
大梁尉沉吟片刻,道:“如此,却如之奈何,愿先生教我。”
吕伯道:“启封遇警,虽添变数,却与大局无妨。依偏鄙愚见,但依前计,直往荥阳,再征重车南下,必无偾误。”
大梁尉对众人道:“启封失陷,吾心已乱。吕伯之言,诸君以为如何?”
这帮公子全都是出来历练的,平日哪知兵事,一时阶前静默。最后是芒申在虎仲先生暗示下出声道:“吾等奉上命随大梁尉,一切但凭大梁尉一言而决。”须伯岸虽不知兵,但却知机,马上应道:“芒公子所言甚是,吾但随大梁尉车驾,决无二意。”有两人发声,其他人也仿佛有了主意,也都随声附和,声言愿随大梁尉。
大梁尉道:“事要好,咨三老。今诸君年齿相当,惟二吕先生与虎仲先生最长,请三先生与吾等一决。”言毕深施一礼。
三人只得还礼,相顾一番,还是由吕仲道:“吕伯与虎仲先生之意均明。事急意乱,不可另起头绪,但依前策可也。”
大梁尉道:“既三老之意相同,吾从众矣。”
虎仲先生暗推芒寅一把,芒寅上前道:“敝宅之事,只在于此,难以附骥,愿与大梁尉从此而别。如蒙大梁尉惠赐车驾,则幸甚!”
大梁尉道:“吕伯可有策可助芒氏?”
吕伯道:“驿中自有车驾,但征之可也,何需更问。”
大梁尉道:“既如此,吾等从此而别,愿相见于来日。”
芒寅道:“大梁尉世代为将,又有吕氏与诸公子相随,何事不成!”
吕伯道:“时日已误,不可再有迁延,吾等且速登舟进发。”言毕出门,叫来驿卒,言明诸事已了,即登舟前进。诸人一起上船,只芒寅与虎仲先生留在岸上,与众人拱手相别。驿卒虽不讲礼,但却识得,这正是士人之礼;虽然觉得这两人不上船有些奇怪,但见他们相互礼辞,想来必是有某些安排,也就不再多问。
等船启航离开,两人回身往驿站返回。驿卒拦在前面道:“贵人有何吩咐?”
虎仲先生道:“此是芒氏大子,有节符在此,征驿站公用!”
驿卒道:“既有节符征用,待吾唤驿吏前来领命!”
虎仲先生道:“大子且验节符。”
芒寅遂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抽出一支节符,递与驿卒,驿卒双手接过。不意一旁虎仲先生运掌如风,猛击驿卒后脑,驿卒连吃惊都没来得及,就倒在地上。
第69章 芒氏大子
看到虎仲先生突然出手,连芒寅都惊呆,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虎仲先生道:“吾等之事不宜他人知道。”
芒寅道:“可方才先生已言吾为芒氏大子。”
虎仲先生道:“故需毙之。”
“那吾等为何不言,却要言而毙之?”芒寅一脸茫然。
“这人太守规矩,必要依规而行。此乱世取死之道。”虎仲先生冷酷地道。
芒寅还待要问,虎仲先生道:“先套上车,吾等上车后细谈。”
两人到了后院,挑出四匹好马,驾上车驾,牵出门外。正与一人迎头相撞,那人衣冠不整,想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见两人驾车出门,喝道:“尔等何人,敢盗驿车!”
虎仲先生上前道:“节符在此,征用驿车。”一手伸到怀中似去掏符,另一手猝然抬起,手中马策正中那人头顶,那人来不及反应,倒在门边。虎仲一面跳上车,一面叫道:“速上车离开。”芒寅虽然惊骇莫名,却也迅速跳上车,虎仲先生用策扎了一下马股,四匹马立即以快步跑起来,车驾飞驶而去,只留下一道烟尘,两具尸身。
车驾驶出很远,虎仲先生见芒寅还未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便道:“大子初历艰难,未尝世间疾苦。乱世之中,最忌婆心。以汝之意,吾等本有节符,可征驿车,为何偏要行凶。但大子可知征驿车之难。大子节符乃总领城外军马,征不得此驿。如要征驿车,先需到北乡军验符,将军交与司马;司马验符,达于驿站;驿吏验符,整备文牍,一一齐全,方得车出。待得事了,明日今时尚不得出!”
芒寅道:“先生思虑,非吾能及。敢问先生,既出人命,当何以善后?”
虎仲先生道:“方今战乱,驿中只有少许驿卒。乡里主司必在军中,如无关大碍,谁肯上报;次者,就能上报,乡里何干?平日依序知会大梁门尉,今值战乱,门尉们各守城池而不及,何暇得顾区区命案;又次,就门尉遣人推案,谁人知吾二人弃舟,必也米商三船袭击。与吾等何干?待其知所谓米商乃大梁尉,其案必不了了之。大子勿忧。”
芒寅道:“现吾等车驾已备,当取何道而往,全凭先生作主。”
虎仲先生道:“此驷颇壮,行百里必无防碍。吾等只沿大道直驰陈留,不过鸡鸣可至。”
此时中天月轮正明,虎仲先生驾车很快就上了大梁周围的驰道。丝缰轻抖,四马如飞,但车身平稳,并不剧烈摇晃。芒寅喝彩道:“先生御术亦神矣!”
虎仲先生道:“车右先生虽以车名,论御术却不及吾。君上自己甚爱御车,故吾不得为君上御。得观吾之御,大子实其首也。”
芒寅道:“寅也有幸,得睹先生神御。若得常随先生,日进其学术,实吾之幸也。”
虎仲先生道:“吾身侍芒氏,大子芒氏之继也,何出此言。”
芒寅道:“子曰三十而立,寅年过三旬,德不建,功不立,业不就,一事无成。思之可叹。非无名师指教,奈朽木之质何!”
虎仲先生道:“大子如为朽木,某当奈何?大子不可过谦,过谦则近于傲。此车仅吾二人,大子有言,但说不妨。”
芒寅道:“如先生所知,先母生寅与亥,后母生辰、未与申,又有庶出多子。后母虽待寅与亥如己出,奈辰等心中颇不服。而寅又愚钝,非比辰弟闻一知十,能为父臂膊;每思至此,常怀愧疚。”
虎仲先生眼睛望着前方,用心调度着四匹马。芒寅停下后,却不见虎仲先生回言。芒寅又道:“先生可闻吾言?”
虎仲先生作出恍然的神情,道:“啊,适有所思,未及答应。大子恕罪。”
芒寅道:“先生有何指教?”
虎仲先生道:“此次主上出阵,可曾携辰公子同往?”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可曾令辰公子管家?”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大子管家,夫人可有干预?”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大子管家,辰公子等可有不服?”
芒寅道:“心虽不服,并不外露。”
虎仲先生道:“如此,则大子固不宜继芒氏也。”
芒寅语气大变,急道:“先生何出此言?”
虎仲先生道:“夫家主,内睦兄弟,外和亲戚,上奉家国,下养庶人。胸怀如天地,行动似日月,坦坦荡荡,不介纤尘。兄弟有隙,以亲和之;家国有难,以身赴之;舍己为人,大公无私。休言离隙之机未显,即或有郦姬之变,舜象之行,犹当以孝处之,以亲和之。今大子无故多疑,何以当芒氏再兴之任!”
芒寅没想到自己一席肺腑之言,引来不留一点情面的数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虎仲先生也不再言语,一心驾车急驰。芒寅心情复杂,既悔自己不该情归匪人,虚掷一片真心,又恨虎仲先生面对自己如此明显的表白,竟毫无感动。悔恨交加,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寒风扑面,车轮辚辚,只又手扶轼,身体一动不动。只到耳听得虎仲先生大声道:“大子亲临!”车驾停下,才清醒过来。
眼前一座小城,城门上黑影忽忽。隐隐有声音传来:“暗中难见,请大子近前!”
虎仲先生大声道:“请陈留大夫上城。”自己下车,要牵着车向前,芒寅似乎这时才想过味来,也急忙跳下车,在车左跟随。走到城下时,城上举了火向下照,有认识的,道:“是大子,……还有虎仲先生。快,快去催催大夫!……大子稍待,大夫一有令,吾等立即开城。”
少时陈留大夫上了城,见是二人,立即开城,将二人迎入,道:“二位贵人夤夜来此,必有要务。为何一身短褐?且请至府奉酒。”。
虎仲大夫截道:“事势急迫,运粮车可曾运出?”
陈留大夫道:“原来是这事,何劳二位驾临。今晨粮车已经发出了……如何?有何变故?”
虎仲先生道:“预定今夜歇息何处?”
陈留大夫道:“从陈留至大梁,只有新里一处有邑。何能有别处?”
虎仲先生惊道:“每年运粮均如此吗?”
陈留大夫道:“往常太平时节,多取大道,过启封仙人庄,或老丘小黄。今值战乱,故以直径斜趋大梁。”
第70章 蔡泽
听了陈留大夫的介绍,虎仲先生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对大夫拱手道:“却是有劳了。”随着大夫走进府中。
进至堂上,陈留大夫奉二人上座,歉道:“不知二位贵人驾临,甚是不周;且备水酒薄馔,贵人且恕轻慢。”
虎仲先生道:“短褐在身,不便见礼,大夫勿怪。敢问押车者何人?”
陈留大夫道:“家司士蔡泽。”
虎仲先生皱眉道:“此子却少闻。”
陈留大夫道:“此子燕人,形奇言怪,志大才疏,每言当斡旋天下,却一无所成。先至赵国,不仕;欲至韩、魏,却路遇强人,行囊尽失,命几不保。其能文,亦能剑,飘零落魄,故暂留家中,才月余耳。”
言谈间,舍人端上食案,两人谢过,大夫在下相陪。
虎仲先生道:“敢问新里何处?”
陈留大夫道:“新里小邑,当陈留、大梁间,虽无高墙坚垒,广有人家。”
虎仲先生道:“此前与贵邑可有通谊?”
陈留大夫道:“新里虽魏地,却无吏司,但以长者总领。小人们或有交情,敝邑与之却少有往来。”
虎仲先生道:“何人出此计取道新里。”
陈留大夫道:“正是家臣蔡泽。”
虎仲先生道:“蔡泽?他竟熟知大梁地理?”
陈留大夫道:“其人甚怪,言语少文,却粗而不疏。”
虎仲先生道:“来家月余即委以押粮之任,足见其人深得大夫心腹。”
陈留大夫道:“战乱之时,护粮押车之任最重,非文武兼具不能办。此子虽其貌不扬,言过其实,却非无才。取道新里即出其计。其时,资粮备好方装车,忽闻主上不如意;欲稍停待命,又无下文,只得依命发车,不意南关已破,兵锋已及。陈留虽小邑,户亦万余,积粮数十万石。秦人如至,必不轻过,故须尽力守御,不能多出人车护卫。故只遣蔡泽等十人押粮一车,菜品一车入城;如其不足,可待兵后再运。其人计出新里,地理谙熟,料无防碍。”
虎仲先生听了陈留大夫的安排,立刻明白这是打算将蔡泽牺牲掉。但他不便说破,沉吟片刻道:“请大夫寻两套青衿,再备一套车驾,少时侍侯大子且赴新里。”
陈留大夫道:“贵人要赴新里?”
虎仲先生道:“启封失陷,大夫可知?”
陈留大夫道:“西方火起,敢是启封!”
虎仲先生道:“正是。粮车转经新里,虽能避兵火,然新里非故旧,难知心腹;蔡泽新人,不可大意。大梁城闭,粮车恐难入城,亦需另行设法。故当星夜而去,计议一切。大子如只身前往,恐独木难支,还请大夫携得力心腹若干随行。”
陈留大夫道:“何时起身?”
虎仲先生道:“越早越好!”
在虎仲先生安排下,芒寅、虎仲先生和陈留大夫作青衿打扮,乘车先行;陈留尉留守陈留,布署城防;分别从陈留大夫、陈留尉和陈留司工三家家宰以下挑选得力家臣,分乘三车,以司工为首,黎明出发,续至新里。待等一切事了,芒寅等乘车出城时,东方已经破晓,月亮西垂。
新里其实距陈留不过三十里,车驾食顷便至。但他们到达新里后,却都犯了难:他们谁也不知道蔡泽一行落脚何处。
新里并无城墙守卫,邑中有力者各自建筑高墙大院,大院四周则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住宅。整个邑里的建筑显然未经统一规划,所谓“道路”蜿蜒曲折,严格地说不过是建筑之间空地。
三人见此情形,都皱起眉头。邑中小道,车驾明显进不去,蔡泽等只能驻于外沿。虎仲先生驾车缓缓绕邑而行,由于天刚放亮,此时尚无人出门,绕邑一周都见家门紧闭,连找个人打听都不可能。虎仲先生道:“蔡卿一行十人二车,非小户所能容,必居于大院。吾等且寻大院叩问。”又驾车第二次绕邑而行。见着几个高墙大院,叩门询问,不是半天没人开门,就是开门后回声“不知”。这时天色愈亮,渐渐有了行人,见这单车来回逡巡,都投来警惕的目光。虎仲先生道:“看来不得斯文了。”另两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虎仲先生放声大喊起来:“陈留蔡卿~,陈留蔡卿~!”眼看又绕了半圈,终于一个破锣声音传来:“甚人叫喊?”
虎仲先生复喊道:“蔡卿何在,大夫在此,请出相见!”
那个声音道:“待下!”
虎仲先生在一个路口将车停下,三人下车等候。良久,从邑中蜿蜒的小道中,七拐八弯走出一人,披头散发,一件双层长袍歪斜地挂在身上,罗圈着腿,佝偻着背,胡子拉碴,满脸皱纹,看上去不知多少年纪。到了车前,斜着眼,望向陈留大夫,松松垮垮地行了个礼,道:“大夫何干?”
陈留大夫哭笑不得地回了礼,问道:“所部众何在,里巷如此窄偪,大车如何进得,车辆停驻何处?”
蔡泽大大咧咧地道:“车么,贾了。”
陈留大夫大惊道:“贾了?却是何意?命尔送入大梁,尔贾了?”
蔡泽道:“秦兵临城下,粮车如何送得入城?只好贾了。”
陈留大夫大怒,要从虎仲先生手中拿过马策笞打,虎仲先生拦住道:“暂勿动怒,且听其言。”
蔡泽道:“城外贾去,城内贾回,又何碍哉!这位先生似洞悉其机?敢问尊称。”
陈留大夫低喝道:“此芒氏大子,此芒氏家老虎仲先生,休得无礼。”
蔡泽道:“臣乃陈留大夫家臣,非芒氏家臣。臣奉家主命送粮入大梁付芒氏,却不敢交结外姓。”
陈留大夫面孔转白,不知当如何言说。芒寅在一旁解围道:“君贤臣忠,固古名士之风也,芒寅钦敬!”
蔡泽道:“不敢。芒氏遣大子至此,莫非欲在此交接,亲送入城?臣不闻君命,不敢奉上。”
虎仲先生道:“非也。家主恐陈留送粮有失,特命大子出城相助。不意贤司士已安置妥帖。敢问贤司士,今欲何往?”
蔡泽道:“自然是进大梁城。”
陈留大夫道:“所部人众呢?”
蔡泽道:“就在邑中,主上欲见之乎?”
陈留大夫道:“汝且呼出。”
蔡泽道:“稍待片刻。”然后拐着两条罗圈腿走进巷子,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拍着手。等他再转回来,后面跟着一群着短褐之人。那群人虽着短褐,却十分精干,越发显得前面这位着长袍的邋遢猥琐。
蔡泽领着这群人走到车前,道:“人全在此,不曾短少一个。今晚事毕即回。主上有要事,也可就此将其领回。只晚间遣人来驾辎车即可。”
陈留大夫道:“吾要此众人何事,全数留此,事毕即归。”
蔡泽于是对众人道:“事了事了,各自归卧。”众人又一齐离开。
第71章 吹台
众人离开后,蔡泽对三人道:“公子、大夫们顶星冒月,定非为聘问而来,敢是有大事?”
陈留大夫叱道:“休得妄言。”
虎仲先生道:“芒氏灶烟渐息,急待陈留之谷接济,故遣大子亲来,别无他意。”
蔡泽道:“既如此,陈留之谷今日必至,大子可以归家待之矣。”
芒寅道:“蔡卿尚在此,何人送至家中?”
蔡泽道:“大子不必多问,早则饷间,晚则日晡,谷菜必到,直送家门。”
陈留大夫道:“蔡卿,大子面前还不如实直陈,为何故弄玄虚!”
蔡泽道:“此事可行而不可说。汝吾均不知,则大事可成。如说破,立时事败。”
陈留大夫还要逼问,虎仲先生劝止道:“既蔡卿成算在握,芒氏先行谢过。事成之后,必有他酬。”
蔡泽道:“他酬就不必了,汝多带人车,想是要押吾回城,吾束手就缚就是,何劳如此大作!”言方毕,远处传来辘辘车驾声。
虎仲先生脸色微赤,面上笑道:“大子除催运粮车,尚有公干,借陈留之人力耳。”
蔡泽道:“如此,在下言退!”又松松垮垮地施了一礼,转身要走。虎仲先生连忙叫住道:“蔡卿且待。大子出城,另负家国重任,蔡卿大才,敢请一臂相助!”
蔡泽道:“吾大夫家臣,非芒氏家臣,不敢从命!”
陈留大夫尴尬地喝道:“不得无礼!”
蔡泽道:“大夫乃芒氏家臣,芒氏有事,非大夫非当,却非臣所敢当也。”
陈留大夫道:“既如此,吾命汝听于虎仲先生,任其驱使。”
蔡泽道:“先是,大夫命臣运粮入大梁芒氏府,现粮尚未运至,臣使命未达,不敢领命。或大夫免臣运粮之命,自然任凭驱使。”
陈留大夫正要出言,虎仲先生连忙拦住道:“是在下鲁莽,先生使命在身,不敢劳动。先生自便!”
正言说间,陈留增援的三乘车驾已到,车上诸人见芒寅等三人在和蔡泽交谈,便远远地停下车,下车等待,不防却见蔡泽草草行了个礼,扬长而去,眼中似乎未看见这群陈留城中最有势力的人。
陈留大夫欲言又止,只得望向芒寅,而芒寅也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虎仲先生。虎仲先生道:“蔡卿与某不谋而合,正是运粮入城的唯一之道。既有蔡卿出面,吾等正好抽身退步,且做正事要紧。”
芒寅讶道:“正事?正事不就是运粮吗?还有,先生与蔡卿到底是何筹策,愿以教我。”
虎仲先生道:“无他,惟事末而已。”
芒寅仍然不解,问道:“事末?”
虎仲先生道:“将粮籴与城外商贾,再从城内商家贾入,仅此而已!”
芒寅恍然道:“那城外粮车如何入城?”
虎仲先生道:“城外粮车无需入城,可籴给城外任何商贾。”
芒寅道:“原来如此,绝妙!并不需粮车进城,而粮已至。那此后不就方便了。”
虎仲先生道:“大子可知商贾之道?”
芒寅愕道:“不知。”
虎仲先生道:“如此大子将籴与何人,又从何家贾入?”
看见芒寅一脸茫然的样子,虎仲先生劝解道:“龙有龙道,蛇有蛇道。大子只须顾及庙堂之上,江湖之中自有黎庶打理,就不劳大子费心了!”然后不顾芒寅的迷茫,招呼陈留大夫道:“请大夫寻一僻静处,容吾众人议事。”
陈留大夫遂走向远处三乘车,近前询问了几句。然后回来道:“距此不远,即是吹台遗址,登高远望,风景清悠,四下少人迹。距大梁不过里许,断无闲杂人等打扰。其上有亭。既堪赏游,又可议事。”
虎仲先生道:“大子以为如何?”
芒寅道:“全凭先生裁处。”
虎仲先生道:“就请大夫安排。”
陈留大夫又转身到其他三乘车前,吩咐了几句,又商议了些什么,转回来道:“就请两位贵人登车启程。”
三人上车,依然是虎仲先生驾车,陈留大夫车右,三人均是青衿装扮。在三人登车的同时,远处的三乘也呈一字阵缓缓驶来,近前向三人行礼。芒寅略抬了抬手,陈留大夫道:“贵人青衿,不便全礼,但请行!”
随着话声,中间那乘车率先驶出,向北而去,虎仲先生随后轻抖丝缰,在前车后约十丈跟随,其余两乘分居左右,将芒寅等人的车围在中央。四乘车列好阵形,向西北而行。
吹台距此不过二十里,伏在大梁城角楼下,是一座低矮的土丘。此时天边渐渐大亮,寂静的空气中,车声传得特别远。城墙上的武卒早就发现了在新里外的这几乘车,并发出警报,什长上来看了,不敢自专,又把卒伯叫上来。等卒伯上城时,四乘车已经驶近城边五里,连人影都看得清楚了。卒伯观察了一会儿,道:“止有四乘,并无大碍,但观其往何处耳。或为商旅,或为使者,必非为敌者。不必上报。”车又近前些,卒伯道:“身着青衿,敢是商旅。……嗯,在吹台前停下了……下了车。敢莫是奸细?……弓弩预备。……他们上了台,在窥探……太远了,射不及。”卒伯口里絮絮叨叨的,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下命令,百名武卒张弩搭箭,聚在他身边。有一个人道:“或许是真是商旅,上吹台观风景。”
“观尔母!现在是甚关口,敢观风景。”卒伯粗鲁地骂道。
“看,看,他们坐下了,仿佛在议事!”又一名武卒道。
“射支响箭,驱走他们。”卒伯终于下了决定,如果这群人在台上议事,他永远也不得安宁,要一直观察他们的动静。把他们赶走,一了百了。
一名武卒过来,张弓搭箭,射出一支响箭。所谓响箭,不过是在箭杆上缚一支由竹筒制成的哨,能在飞行中发出尖锐的声响。这种箭既射不远,也射不准,只起警示的作用。
随着一箭射出,尖利的哨声划破晨曦,可以明显地看到吹台上的人转身回头观望,但城墙上也响起奔跑的声音——其他城门的人听到响箭示警,都跑过来打听消息。
卒伯显然没想到随便射出的一支响箭竟引出这么大动静,他脸色微窘,但却粗鲁地道:“没啥破事,几个奸细,都赶走了!”一边说,一边指向吹台。
吹台上的几人似乎也理会到了响箭的意思,都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沿着吹台走到另一边,下了台。
不多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四乘车以整齐的阵形向东而去。
第72章 节钺
魏国大员按照昨日的朝议,于日出时出现在太庙。夜间启封的火光他们都看到了,个个心惊胆战,却又束手无策。梁王朝上已拜芒卯为将军,来日太庙行礼,这意味着一切军务都交与了芒卯。但启封火起的时机偏偏这么不凑巧:如果早一天,朝议未定,群臣自然向大王讨说法;如果晚一天,拜将礼成,众人又可向芒卯寻主意。但启封火起之时,芒卯偏偏已议拜将却礼又未成,众人一时不知道谁为主事。有人进宫,魏王不见,称阃外一切,将军主之;大王自午后即入太庙祭告,斋戒一日,以待来日拜将。有人至芒府,芒卯闭门谢客,同样称正在斋戒以成礼。都知魏相魏齐不通军事,而主持大梁防御的大梁尉又已经出城,众人一时失了主心骨,个个惶惶不安。
当大梁城防报入大梁尉府后,竟由梁尉公子出面主持。梁尉公子倒显出将门之气,虽年轻稚嫩,却气度不失,在母亲暗中主持和一干家老出谋划策之下,倒也无甚失策之处。
就在这群龙无首,强敌压境,众人惶恐不安之下,拜将礼的时辰到了。一干人等不得不强压心中惶恐,穿戴整齐,乘车聚于太庙之外。而此时,礼仪的主角,将军芒卯已经衣冠严整,端立于庙门之外,叉手执心,目不旁礼,身不动摇,宛如泥塑。身后三子在一丈之外侍立,也是一般端正站立,惟个个以手按剑。无人知道芒氏父子是何时立于庙门之外的,只知道没有人比他们到得更早。
随着时间推移,太庙外的人越聚越多,随行的车驾在外周围成一个大大的圈。有资格进入圈内的,自动在芒卯身后,按贵贱亲疏排成行列:芒卯是今天的主角,谁也不能抢了他的风头,哪怕是王公贵戚。
人似乎到得差不多了,庙门还没开。一众人等沉默地站着,完全不像平日上朝时,相互间招呼寒喧。气氛沉重而安静,连呼吸之声也难闻,只有风声在场中呼啸。在沉寂之中,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亮了。
仿佛是为了打破这一寂静,东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响箭,在太庙外的人群中引起一丝骚动。但领头站立的芒卯就如同定住一样,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骚动被迅速平息了。太庙的大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魏相魏齐,他一身盛装,雍容华贵。透过大门,可以清晰地看到门内的情景:太室的阶前,面门而立的是三位王叔分别捧着钺、节杖和一个木匣,不问可知,匣内一定是征调全国兵马的虎符。梁王冕旒朝服,位左面右而立,身后是内史。
魏齐出门下阶,执手当心,趋至芒卯前:“魏卿齐奉王命,请芒卿卯就将军位,芒卿其勿辞!”
如泥塑般在门前站立了一个多时辰,似乎已经石化的芒卯,仍然不动声色,只从身体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臣德薄才微,不堪大任,愿辞!”
魏齐道:“王不许!”
芒卯道:“臣寡德鲜能,有辱王问,愿再辞!”
魏齐道:“王不许!”
芒卯道:“臣再辞而王再不许,臣不敢固辞,愿就太庙请于先王!”
魏齐道:“王将于太庙候卿!愿卿即赴太庙。”魏齐转知向太庙而行,芒氏父子随后跟随。至庙门阶下,四人立下,魏齐进门,向梁王行礼,梁王回礼。芒卯遂高声道:“士芒卯,奉魏卿齐召,至太庙朝王!”
魏齐回到门前,道:“不敢劳动芒卿,惟王祝于先王,不及出拜,愿卿恕之!”
芒卯道:“士辱王下问,合当拜见。”
魏齐下阶,以礼相邀。芒卯回礼。魏齐从左边上阶,礼敬芒卯走右边。芒卯回礼,跟在魏齐身后,从左升阶。魏齐再辞,芒卯定要走左阶。魏齐于是前面领着,将芒卯带至梁王对面,面左而立。王向芒卯行礼,芒卯回礼。如是者再。随后,内史从袖中取出一片木牍,口中念念有词。芒卯行礼,王回礼。身边的人将节杖交给梁王,梁王捧与芒卯,口中也说着些什么。芒卯双手接过,口中也说些什么,将节杖交与魏齐。然后是钺,最后是虎符匣子。三样东西交接完毕,王再行礼,芒卯回礼。王带着三位王叔和内兄上了台阶,进入太室。芒卯则和魏齐一起走向太庙大门。在台阶上,芒卯依次将虎符、钺和节杖交给芒亥、芒辰和芒未。三人接过各自的家伙,两手捧着,立在阶下。芒卯下台阶,魏齐送下,两人互礼。太庙大门在咯吱声中关闭。
芒卯转过身,目光严峻,高声道:“不才承王恩,持节钺虎符,掌家国之权。是值战乱,愿与诸君共之!”
众人齐道:“喏!”
芒卯再道:“方今强敌压境,凡吾士人,皆当带甲以勤王事。愿诸君整顿自家精壮,各任部伍,午后集于校场,以备听用。”
众人再齐道:“喏!”
芒卯道:“王事紧急,国中即军中,即今而往,当以军礼行之。诸君其无误!”
众人齐道:“喏!”
芒卯道:“诸君可有议事?……如此,今朝事了,午后再聚!”
众人要散去,芒卯道:“即今而始,当以军容行之,诸君勿乱。”
众人心中一悚,只得立在当地,各按行列,依次静肃离开;由于入场时并未按行列停泊车驾,虽则按行列散去,却依然四散找自己车;车驾又不能在场中交错,只得绕场而行,反而散得迟慢了,交食时后,场中之人才完全散去,场中只剩下芒氏父子和魏齐。
芒卯道:“敢请魏相敝宅坐镇,庶免不才之过。”
魏齐道:“将军相召,自当效命,惟供驱使耳!”
芒卯道:“如此请命贵族整顿家兵,勿误午后造册。”
魏齐心中有些不快,却不在脸上露出来,佯笑道:“将军算无遗策,实国家栋梁。”于是走到自己的车前,向子侄嘱咐了几句。走回来,随芒卯走到芒家车前。芒氏一行竟出了三乘,为首一乘竟是车右先生执辔。
芒卯让魏齐上车,魏齐推辞不上,道:“阃之外,将军主之。齐也何人,敢先将军!”
芒卯道:“非也。卯魏臣也,魏相魏族也。卯何德居左。”
魏齐道:“节钺俱在,齐不敢不敬。”
芒卯道:“魏相德行巍巍,何人不敬。”
魏齐道:“大魏王法,齐不敢犯,愿将军勿以军法误齐。”
芒卯道:“如此,卯就谮行了。”于是这车芒卯车左,魏齐驭车,车右先生执钺为车右。
大梁之中,何人不知魏相魏齐,如今见魏齐为芒卯御车,旁边一个执钺,举城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