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祭祀前夜
四名武卒把马照旧牵过桥去,在远离方丘的地方撒开马,让它们自由嬉戏。四个人则随意地四处闲逛,似乎很享受这闲暇的时光。
粟兄很随意地说道:“吾等虽令、尉,其令不行,其禁不止,曾不如城主也。”
小四道:“城主掌城百年,世代经营,岂吾等外来之所能及。”
犬兄道:“令不行,禁不止,正好不行。日日高卧,而能取䘵,不亦乐乎!”
郑安平道:“吾等区区一邑令也,犹令不行,禁不止,其将相也,何得而行其令哉!”
小四道:“盖不过䘵耳。若吾等,奈何而听命于人,盖食人之䘵,当忠人之事。若无䘵,且睡到醒!”话头一转,道:“郑兄,吾等兄弟聚居于管,必得日出而作,日没方息乎?”
郑安平道:“若其劝农力田,恐必为也。官不劝,民何勤?”
小四道:“民力于田,于吾何利?”
郑安平道:“吾正思此事。管邑业商者众,力田者盖寡。若吾四人各得百亩,是复得四百亩矣,力而耕之,得无公私两利?”
粟兄眼前一亮,道:“郑兄之言甚妙。此处荒地甚多,然水草丰茂,若得耕种,其获必多。若兄等无人耕作,弟愿尽耕之。”
郑安平道:“吾等可立一律,凡有开荒者,其地即归之,但收什一可也。”
粟兄道:“熟地但征什一。开荒什一,孰肯为之?”
郑安平道:“荒地少获,其什一亦少也。”
犬兄道:“未可也。若以什一收之,民必不力于田也,随意抛收,已得什九。必也以百亩为率,亩收一斗若一斗半。方可收劝农之功也。”
郑安平道:“粟兄以为如何?”
粟兄道:“犬兄绝吾懒惰之径矣!吾等皆有份田,今得其亩,是其余也。吾也家小众,兄弟蕃,而田少。诸兄并无家小,得其田奈何?”
郑安平道:“吾之乡里,颇有家众田少者,愿代耕其地,以谋其利!”
小四道:“彼既食利于管,则吾令则行,禁则止矣!”
郑安平道:“四兄亦颇有其人乎?”
小四道:“尚无其人,想必多也。”
郑安平道:“道旁树之以桃李,河边植之以杨柳,牧以牛羊,畜以豚鸡,亦足以为富也。”
小四道:“郑兄复有他者相助耶?”
郑安平道:“管邑之中,宁无一二闲暇,宁无一二小童,以其值佣之,何需其他?”
犬兄道:“曾不意郑兄乃经济之士。吾等其赖郑兄而得其富足矣!”
郑安平道:“吾等兄弟,一旦得一疆土,焉得不大展其志,以图青云乎!”
这几位兄弟都被郑安平的宏图伟略所打动,不由自主地贴上来,问应该怎么办。
郑安平道:“第一年吾等人各开荒百亩。此百亩非口粮,皆余粮也。但亩一石,可得四百石。所缺者,盖种也。大率,粟亩当种一斗,百亩当十石。愿种菽乎?当种麻乎?”
小四道:“诸兄但请种粟,吾当种麻。以其易生而货之多也。”
郑安平道:“麻虽易生,其种则多。大率亩皆二三斗,非如粟者,但一斗而已。”
小四道:“麻种颇圆大,二三斗其实盖寡。三五抛之,即可收矣。”
粟兄道:“三五抛之亦收,其获者少。欲获多者,当深耕半尺,勤勤浇水,乃得焉。”
众人皆哄笑,道:“四兄懒惰之径亦绝矣!”
郑安平道:“四兄若得百亩,当细觅力耕者,慎勿出以己见,而终成颠扑。”
谈笑之间,已经来到废城边。四人透过断壁残垣往里观看,只能看见荒草萋萋,遮蔽道路。但城中主殿,虽经岁月苍桑,依然屹立。
郑安平道:“如此大城,只吾等四宅,颇似有可生利者。然未之得也。”
小四道:“牧牛羊可不必远出,但在城中可也。”
粟兄道:“树之以桑,其可得乎?”
郑安平道:“诸兄之用,亦用获利,然非尽其用也。”
粟兄道:“兄以为如何?”
郑安平道:“未之得也。吾观华阳,小邑也,其获千金。管邑地方之大,不下华阳,其地之阜,犹或过之。有水草之利,必有其大图者。惟囿所见,难得其计也。”
粟兄道:“君上新得吕伯,行走天下,所见颇丰。或能为兄计之。”
郑安平忽然大喜道:“兄之言是也。信陵君,天下之士尽归之。其所计也,必宏图大略,利在千秋。吾等或得其一二,亦足富豪一世矣。”
小四道:“此君上自得之,何得归吾等?”
郑安平道:“君上得其大者,吾等宁不为其小者乎?兄等其待之,必有所为也。”
众人很有些莫名其妙,但见郑安平仿佛大彻大悟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眼见得太阳西沉,方丘那边基本成形,也准备收工了。郑安平他们拢好马,牵着,从西边废城这侧的桥过河,避免和入城的民工争道。在他们准备过桥时,从旁边闪出几个人来,叉手当胸问道:“公子归管城耶?敢问今日,管城奈何动土?”
小四回答道:“两日后信陵君祭祀,今日准备祭坛!汝等何人?”
那人道:“下官等乃华阳小吏,见贵邑动土,恐有不妥,特来探视。信陵君奈何祭于管?”
小四道:“管为魏王加封于信陵君,见为信陵君封地,故祀之。”那人拱手礼敬而退。
郑安平奇怪道:“华阳之吏,奈何至管?”
粟兄道:“或见远处尘土飞扬,故来探查。无事自然回报无事。”
郑安平道:“必也如兄所言。”把马牵进城去,拴好了,添好水料,自己回到逆旅院中。
黄昏,有门客传讯过来,明日信陵君将与魏相魏齐一起,引二百神兵,三百武士,食后启程。约黄昏到达管邑。管邑要准备出五百人的食宿。
管邑又被惊动起来,每家都被通知腾出房间供君上一行安歇。由于城主府成为了三牲房,信陵君和魏相的下处就被安排在城中另外两家大户家中。
困难的是粮食。本来被兵以后,城内的储粮已经被食一空,各家因为有在外面有经商的,陆续寄钱回来,可以籴到一些粮食,勉强维持。突然增加五百人,在周围乡里可就找不到足够多的粮食了。郭先生和张辄商量,只能打着信陵君的旗号,到圃田城再调集一两百石粮食。这中间一应所需,就于信陵君处销账。由于需要的量大,事急,张辄先派了一名门客赶往圃田,预先告知此事。
第二天,城内的女人们继续侍候三牲,男人们再上方丘做最后的修整,小孩被老人约束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出去。郑安平等依然闲暇,出门溜马。
中午时,十乘辎车运着粮和肉食到了城外。刚刚好,方丘已经修整完毕,男人们回城,正好把运来的粮食和肉品运进仓内。刚刚送走运粮车队,就传来报信,信陵君和魏相已经进入圃田驿。于圃田驿晚餐后,再行出城入管邑。
城里也开始进入最后冲刺,张辄和郭先生一间间住宅巡查,城主跟着,发现不妥,立即整改。家家户户开始炊粥,这次是圃田运来的稻米,和平时的粟米有品质上的区别。全城人都能够沾光喝上稻米粥,管邑的人觉得这两日付出的辛劳有所回报。
天光暗淡下去后,长城道口出现了整齐的队伍,前面二百神兵执着各色执仗,四人一排,整齐前行。神兵后面两乘车上,分别是信陵君和魏齐,他们的车右都执长戟,威风凛凛。两乘车后,是三百武士,这全是从信陵君门客中挑选的精锐之士,不仅武艺高强,纪律性和对礼仪的通达也是必要的条件。他们同样四人一排,队伍的整齐程度不在以仪仗著称的神兵之下。
张辄带来的一百武士迅速在城中布开警戒,城内进入寂静模式。进城以后,自然有人将各人引到相应的宅子里休息。信陵君和魏齐由张辄和郭先生相陪,坐于城楼上,观看众人进城,并迅速地散入各家各院中。直到一切安排就绪,信陵君才和魏齐拱手相辞,各自回到自己的下处。
张辄和郭先生自然被请到信陵君居住的宅院内,汇报一切。郑安平觉得,华阳来人的事可能也值得报一报,可惜没有人请他,只能郁闷地躲在房间里。
很晚的时候,郭先生回来了,告诉郑安平,次日一早,由他首先献祭于南亩。让他准备好手戟,明天一定要尽量果断地切断小猪的喉咙,争取一击致命,不要与小猪太多挣扎的机会。
南亩献祭的流程已经由孟鲰先生演过,并不复杂,所以夜里也只是强调了一下重点。郑安平终于忍不住,把昨天华阳有人来探查的事说了,郭先生先开始没当回事,但咀嚼了几下后,发现可能不简单。但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一切都只能等到祭祀结束再说。
郑安平感觉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这不妥在哪里,只好怀着一股郁闷去睡了。
第344章 神迹
第二天早早起来,郑安平吃过早餐,结束整齐,手执手戟,出现在南亩地头。
他的四名同伴也同样结束整齐,他们抬过来一瓮清水,是今天开祭的主要道具。
城主带着四个儿子也出现了。城主对着郑安平拱手致意,四个儿子两个各托一个小盏,里面盛着粟、菽,另两个执着耒耜。
最后是三名少有出现的中官,他们和孟鲰先生四个人抬着一块门板,上面牢牢地缚着一头小猪。小猪显然对自己的命运有了解,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按约定,孟鲰先生是祭相,主持祭祀的全部流程。
然而,最重要的人还没有出现:观礼的信陵君。所以大家还在田头等待。
信陵君和魏齐正在城内布置着神兵和武士的阵型,他们是为下午的祭祀活动做准备的。一直到神兵开始向河对岸出发了,信陵君和魏齐才带着几名手下出城,向南亩方向而来。
声嘶力竭的小猪也叫累了,在门板上喘气。信陵君等人走过观礼的人群,来到主祭者旁边,郑安平和城主皆礼拜道安,信陵君也一一回礼;然后到观礼的位置上立住。他和魏齐站在前面,各自的随从站在后面。
孟鲰先生上前,请示祭祀开始。信陵君示意可以开始。
孟鲰先生回来,向两位主祭者再次复述了祭祀的整个流程,两人表示知道。
于是孟鲰先生让众人归们,自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唱道:“初献!”
城主上前,从瓮上取下一盏,舀出一盏酒,捧与郑安平。郑安平接过,奠酒于地。
孟鲰先生再唱道:“再献!”
郑安平从瓮内舀酒,递给城主,城主奠酒于地。
孟鲰唱道:“三献!”
城主舀出一盏酒,献于郑安平,这次郑安平没有奠酒,而是一饮而尽。
孟鲰唱道:“献牲!”
三名中官将门板抬过来,放在田垄旁边。郑安平执戟在手,一手将板扶起,手戟闪电般刺入小猪的咽喉,整个矛头完全没入,小猪只一声呜咽,就断了气。随着手戟拔出,血顺着咽喉的断口流出。郑安平与城主两人抬起门板,将血液流入那只瓮中。
观礼的信陵君等在旁边唱了起来:“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连唱三遍,猪血才流完。三名中官将死去的小猪抬下去。
孟鲰先生再唱道:“四献!”
郑安平舀出血酒,递与城主,城主奠于地。五献,郑安平奠于地。六献,城主和郑安平各饮一口血酒。
曹包等上来,把瓮抬下去。郑安平和城主一人拿过一只耒耜,就于各自垄头,起土五下,挖出一个深坑来。城主的两个儿子将两盏粟或菽倒入。郑安平和城主又各自埋上。
这时,在田亩另一侧观礼的管民开始唱起来:“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几名妇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从垄上跑过来,就在刚刚撒下种子的地头撒尿。这一段特别的节目,引得在田头观礼的信陵君和魏齐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众人的笑声中,孟鲰先生高唱道:“礼成!”
观礼的先离开了。几位主祭的和助祭的,抬着酒和猪随后回到城内。两边拱手道别,各自回去休息,中午还有一场社祭,那是城主主祭,郑安平协助。
回到逆旅,老者也出来称赞郑安平杀牲干净利落,整个牲都没有什么痛苦。这也让曹包、粟兄等人感到十分自豪。
在主祭者休息时,回到城中的各家家长已经准备往城外的社树下放置祭品,每家的两簋已经安排停当,只等大鼎抬出,就往树下搬。
城主加城不久,四个儿子就把大鼎抬出来,置于树下正中。以大鼎出现为信号,各家把自己准备的祭品都摆出来。两名长老在树下静坐看着。
但今年摆祭品和以前有一项明显的不同。以前,各家的祭品都以大鼎为中心,四下摆放;但今天,长老要求把祭品全都放在鼎的后面。鼎被孤零零地隔了出来。
时近正午时,各家各户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陆续出来的,各家家长早已得到通知,不进城主府,只往西城楼上聚集。郑安平等没有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混在长老们中间,和他们随意交谈着。
孟鲰先生和三名中官这次抬出来的是一只羊羔,依然缚在一块门板上。
忽听得城上一声鼓响,正在交谈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有些坐着的也都站起来,孩子们迅速找到自己的家长,各家都回到自己的“地盘”依序站好。
各家家长在城主的带领下,从城楼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大鼎跟前。
一众长老立在鼎前,最年长的长老见家长们到了,便高声道:“请贵人!”
郑安平等五人从人群中走出,到长老队前,与长老见礼;长老与回礼。五人站到大鼎的另一侧。
长老又高声道:“城主献祭!”
城主从怀中掏出一块竹简,对着念道:“管主臣节,谨奉三牲、五谷、五果,献于社前。维兹在兹,生兹长兹,维以社也,维以丘田,维以草木,维以走禽。生则赖焉,死则依焉。生生世世,勿相离焉。”
城主念完,长老叫道:“跪!”
本来面对众人的长老和郑安平等都转过身来,面向大柏树跪下。
长老赞礼道:“一拜!……二拜!……三拜!……起!”
众人复又站起来。这时,河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叫声,道:“尔等乃行社祭乎?”
大家定目望去,见河那边,竟有一队荷戟的韩卒。社祭引来韩卒,这以前从未发生过。城主带着几位家长,连同郑安平等一齐迎上去,两边隔河相对。城主问道:“诸兄何至?敢请过河叙话!”
那队韩卒卒伯道:“并无他事,吾等乃华阳韩卒,闻有人在些祭祀天地,故来探之。”
城主道:“非敢祭天地也,乃邑民社祭。”
那队韩伯问道:“可有外人过来?”
城主道:“并无,皆本邑之人。”
韩伯道:“既为本邑之人,吾等且归回报。”
城主道:“且来散了福再去。”
韩伯道:“来日再来讨扰!”带着人走了。
城主见他们走远,复又回来,重新开始社祭。长老接着道:“献牲!”
三名中官和孟鲰先生将门板抬过来。城主看来也是老手,手里只握着一支铁椎,一椎刺入,就干净地杀死了羊羔。城主和孟鲰先生配合着,将羊血沥入鼎中,这下大家明白了为什么这次鼎会与祭品分离,就是因为要取羊血。沥尽羊血,门板被放在一旁,各家拾来柴草,于广场上点着,将鼎置于火上。各家的祭品都被一份份倒入鼎中,加水至满。众邑民围坐在鼎边,准备散福。
曹包突然发现城门内张辄先生在向他招手,连忙避开众人的注意,溜进城去。张辄问道:“适河边有韩众,所为何来?”
曹包道:“彼言乃华阳之卒,闻有人祭祀天地,故来探之。城主回以‘乃邑民社祭’,应付而去。”
张辄道:“若邑民社祭则无预,若有人祭天地……是必禁乎?”
信陵君道:“岂意韩国有此一节!”
张辄道:“管邑当韩魏之冲,复在长城之外,韩有此节亦可想见。”
信陵君道:“设当若何?”
张辄道:“臣请与先生五十间至其处,必不容韩卒扰害!”
信陵君道:“区区百卒自无足为害。然韩近于管,时时为害,为之奈何?就烦先生暂理此事,务使祭祀无事。”张辄应允着,带着五十名先生过了桥,说明情况,先派了两名先生追踪其后,如他们直接回华阳了,这次就算了。如果还要回来,一定提前回报,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
张辄的行动没有惊动围坐在鼎边,等待散福的邑民。郭先生安排神兵和武士,以方丘为中心,构成一个严密的同心圆。
就在邑众开始从鼎中取食时,信陵君和魏齐踏上了登临方丘的路途。
鼎中的祭品,每名在场的邑民都分到大体相等的一份,鼎中告罄。而这时,大家听到河那边一连声的叫道:“不得祭祀!不得祭祀!”那队韩卒又回来了。他们顺着河绕到废城边时,城里一声唿哨,五十名先生一下子冲出来,几乎没怎么交手,就把这群韩卒的长戟给下了,然后迅速控制住了韩伯。
这一幕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战斗,震惊了邑众。大家似乎才想起来,河那边还有一次祭祀。当他们向河对岸看去时,正好所有的神兵发了声喊,隐隐似乎听到一声呜咽。伴随着那一声呜咽,一直阴沉着的天,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少见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耀下来,让那一片方丘沐浴在阳光之下。
神奇的一幕振奋了所有人的心。首先是神兵高呼:“万岁!万岁!万岁!”然后是是武士,然后是在河这边看热闹,享散福的邑民,甚至连刚刚被俘虏的韩卒,竟然也高呼了起来!
第345章 除夕
祭祀在一片神光中结束。
一直阴沉的天气忽然转而放晴,大家的心情也似乎随着天气转晴。一天之内三次祭祀,这种密度的祭祀从来没有发生过。郭先生和张辄一直担心的捣乱,并没有发生。虽然有韩卒来搅局,但也很快就得到控制,几乎没有造成影响。总的来说,祭祀十分成功。
神兵没有再回城,他们在城外列队后,直接开进长城。运输三牲的三乘安车也在这时被拉出来。看到的人这才发现,每乘车上坐的都是女子。三名中官骑上马,押着车,随着神兵回大梁。城主府空了出来。
郭先生问孟鲰先生,送给中官们的车乘还做不做数?孟鲰先生道:“如何不送!以一乘而得中官之助,所得岂在少耶?”郭先生于是不再说话了。孟鲰先生看来经常与中官打交道,对其中的情况十分了解,那就交给孟先生去做好了。
在门客们的协助下,城主府迅速恢复了原有布置,可以住人了。信陵君让郑安平等也住进城主府,算是对他们地位的尊重。
在城门关闭之前,长城内一队辎车队出了城,运来了狩猎用的网罟。
明天将开始田狩。
信陵君没有为难那帮韩卒,问明华阳尉还是韩王孙,华阳相还是韩不申,信陵君让把兵器还给韩卒,告诉他们,管邑只是一群乡民在社祭,并无他故。韩卒也只得喏喏连声而退。
是夜,月光皎洁。被杀的三牲都被堆在城主府门外,要等请来屠户开剥,现在只能看着。
晚餐后,信陵君把城主和各家家长都请来,向他们介绍了明天狩猎意义:“夫狩者,守也,守其土也。故凡能战者,无论老弱妇孺,皆当争先,男儿犹当奋勇。”
张辄向大家介绍了明天狩猎的流程:男人负责驱赶猎物,女人和儿童守在侧面,大声呐喊助威,并保证猎物向前逃窜,不会落到网的范围之外,从而为网罟所捕获。
郑安平等向大家介绍了管尉和左右伙,分配了各家的队伍,鼓励大家明天在伙长的带领下,奋勇猎杀动物,建功立业。
第二天,信陵君的门客开始安装网罟。两河中间的地域,天然地被废城分成两个部分,门客们把网就悬于城墙上。狩猎也就分两个阶段进行:上午主要清剿城东部分猎物,从东往西进发;下午则清剿城西的部分,从西往东追赶。
信陵君的门客们虽多,但他们并不参与狩猎,有的守在城中,有的守在河这边,当然,还有些悄悄地消失了……
全城的人,十岁以上的和五十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被叫出来,过了桥,在河的尽东边列阵。信陵君和驭手夏侯先生、车右曹先生等三人牵着车过了桥,把车横在队列前面,三人站在车上,注视着大家排队。
队伍排好,粟兄请示了信陵君,一挥手戟。小四叫道:“第一家,上!”于是十来个人冲了出来,其他人都大声呐喊起来。不多久就惊起一只兔子。小四大叫道:“分开两侧!分开两侧!”这十来个人便向两边撤下去。
几乎在兔子出现的同时,夏侯先生轻抖缰绳,战车迅速冲出。弓弦响处,兔子翻身倒下。众人一片喝彩!那十人冲上去,把兔子捡起来,三几下给摔得死透了,把箭拔出来,交还信陵君。这一队跟在信陵君的车后,带着猎物得胜回来。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一家家被派出去驱赶猎物,也还总能逐出一两只兔子什么的。信陵君便于此时冲杀出来,往往一箭射翻。
每家都驱赶完毕后,领着猎物归来后,粟兄将手戟一挥,犬兄和小四当即将左右两伙排列成一字,在粟兄的指挥下,上百人一齐冲出;不仅上百男子一齐冲出,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也在犬兄和小四的指挥下跟在后面呐喊着前进。这一下,整个草地中的野兽都被惊进来,拼命在草场中逃窜。信陵君迅速出击,弓弦连响,不断有野兽中箭倒下;但这一次,管邑中的人是要斩尽杀绝了,只有少数人停下来收获猎物,其他人毫不留情地驱赶着猎物,任他们在草原上飞奔。女人和小孩那边也不断传来尖叫声,那是有野兽往她们那边跑,被她们连叫带打地轰出来。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场一边倒的杀戮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武力和体力,猎物被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更加激发起猎人的激情,他们越发高声地叫着,喊杀阵阵。一直到网罟跟前,大部分猎物都被网罟网住,少部分倒在猎人们的一顿棍棒下,只有极少数能从这一场杀戮中逃出去。所有人兴致勃勃地扑杀了所有能看见的猎物,几乎每个男人都有所收获。
这一场猎杀在十里宽的草场上,整整追杀了二十里。
下午,同样的猎杀在废城的西侧又重复了一次。下午的收获并没有上午多,可能上物的猎杀动静太大,把西边的猎物惊走了一批。但无论如何,收获都是巨大的。当夜色降临,月亮升起来,熊熊篝火点燃时,每个家庭都有不止一只属于自己的猎物。
信陵君进入管城,武士们已经集合起来,收好网罟,驾好车,他们要赶在关城之前进入长城。
武士们走出城来,穿过以家族为中心升起的篝火旁,每一堆篝火都引发一阵阵发自内心的欢呼声。管邑的人第一次经历了一场猎杀!他们在庆祝他们的收获!
郑安平等五人也跟着队伍离开了。他们的任务圆满完成,他们将回家庆年,直到下一个月圆之日,方才回来履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四百人的部队开进了长城,进入圃田驿。
管邑烧烤野味的香味仿佛还在一阵阵传来……
郑安平一直忙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到家中。张禄很有兴趣地问道:“信陵君祭祀,竟感得天开,有乎?”
郑安平道:“若非亲眼所见,吾亦难信。虽相距遥远,但阴云中裂开一道缝是绝对不错的!而后天便放晴。是何兆也?”
张禄道:“祭祀得天应,自然是吉兆。然魏王恐复难矣!”
郑安平道:“先生何谓也?”
张禄道:“若信陵君祭得天开,而王无应,王其无德乎?”郑安平想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信陵君祭祀有应,那魏王呢?
接下来的几天,郑安平每天都到魏公子府应差,虽然没什么事,却也与门僮混了脸熟,结识了许多信陵君的门客。然后还去拜访了老上级,以及以前尚有交情的同僚。这些旧同僚虽然当面执礼甚敬,但可以看得出来,内心是很有些不服气的。旁边的乡里杀猪宰羊,郑安平也去买了些猪、羊肉回来。乡里有酿酒、酿醋的,郑安平也去沽些酒和醋。乡里要办乡祭,郑安平自然也备办了一份祭品。
虽然好像一切都在热闹地进行,但今年的气氛与往常不同,这种不同是深入到灵魂深处的:他不知道归属于何处!过去他是武卒,是梁西驿的驿卒,无论是武卒还是梁西驿,都有庆年的活动,他们只管参加就好了,那时他知道,自己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但今年,情况不同了。自己离开了武卒的队伍,梁西驿已经进驻了新的驿卒,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入哪个集体中?
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张禄。张禄道:“汝乃管令,自当与管民同乐。然汝离管而归梁,是如木之离本也。”
张禄所说的如木之离本,好像正中了郑安平的痛处,他忽然对管邑生起一种依恋之情,恨不得赶紧回去!
里长带着戊门一家来了。郑安平见了五旺一家子果然是憨厚的乡里人,同意了复五旺一人,戊父见郑安平应允,也喜出望外,说了不少好话,中心就是说,虽说只复五旺一人,戊门一门尽听郑公子吩咐,绝不敢违!郑安平也只是点头称谢。
事情定下来后没几天,五旺执着牍,在众乡里的见证下与郑安平尽礼。郑安平也庄严回礼,确立了郑安平与五旺的主臣关系。里长也就正式将五旺的名字改书到郑安平户下。当天五旺就要过来,被郑安平制止了,他让五旺与自己的家人过了年,再搬过来住。一家人千恩万谢而去。
终于到了除夕。从晨起,各乡里就充斥着甜蜜和庄严的味道。今天不能煮粥,各家都用甑蒸着粟米,这才是晚餐的主角。
张禄也在蒸着粟米,已经蒸好了三簋。旁边的篮中放着洗净的藿叶。郑安平道:“先生辛劳,但得一簋足矣,何必有三!”
张禄道:“汝于东鸿里,恐难再也。今岁可多得一簋,以尽其心。”郑安平心下有些难过,索性坐下来,在旁边看着张禄蒸粟。
他买回的肉和酒已经准备了一份,夜里敬老时,将摆上长老一席。
郑安平看着看着,天已经黄昏。
第346章 芒府拉拢
郑安平拿了两簋粟米、一篮藿叶、一壶酒和一盏肉,来到里口,把粟、叶、酒和肉都交给了里长。里长接了,道了贺,把东西放在应该放的地方。郑安平退出来,和乡里们相互交谈,扯一些闲话。一些人知道郑安平出过征,救过魏公子,还当了邑令,十分羡慕,围着他问七问八,郑安平也难得有耐心,就在场地边为他们介绍自己出征的具体情况。从郑安平这里长了见识人,转脸就去找别的人吹牛,而新上来的一群人又把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郑安平也同样耐心地重复回答一次。
时辰到后,里长和众长者出来,先由里长执壶,为长老们酙酒满饮,再用一个小盏,给每位长老都献上一片肉。长老们喝了酒,脸上都红扑扑的,乘着酒兴给大家说些祝福的话。然后点起篝火,抬来一张巨大的几案,上面放着全里人贡献的粟米。乡里们按着自己的年龄,依次排好队,到了跟前就取一张叶子,抓一团粟米,用叶子包着吃。郑安平排了三轮,吃了三把粟米饭,看剩下的饭不多了,就住口不再吃,坐在火堆旁,与相熟的乡里们聊天。这些人有些听过郑安平的丰功伟绩,有些听别人转述过,有些则完全懵懂,所以郑安平坐下又重新讲述起自己的事迹,这次是在火堆旁,很多人都围在身边,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收获了不少啧啧称叹。
第347章 为人所陷
郑安平想了想,道:“臣无功而受其䘵,于心何忍!”
车右先生道:“公子为管令,广管邑而富之,功何大焉,岂称无功受䘵。”
郑安平道:“将军何令?”
车右先生道:“公子若疑将军欲间于君上,则无虑也。信陵君之广管邑也,公子但行之无碍;公子之欲富管邑者,公子但行之无碍。若有其碍,能得相助者,愿助公子。仅此而已。”
郑安平道:“若欲将军相助者,当以何言?”
车右先生想了想,道:“或告之城主,或告之豕三,必得其助!”
郑安平大惊道:“豕三?宁勿远遁乎?”
虎仲先生道:“奈何远遁?郭先生疑其行,其暂避其祸而已,郭先生去,豕三必归也。”
郑安平道:“吾与豕兄有约也,惧其远遁而无着。既归,当于何处见之?”
虎仲先生大笑道:“屠户豕三,所居何处,何难打听!”
郑安平道:“今日之会,是何人安排?”
车右先生道:“是则不避郑公子,乃籍夷门卫侯嬴也。陈四兄与屠兄,皆其侪辈也!”
陈四道:“非敢戏于郑父,实干系重大,不得不慎!籍屠兄之地,盖其父母皆其类也。”
郑安平道:“侯兄但有所命,遣一僮子相告即可,奈何兴师动众,而出诸贵人耶?”
车右先生道:“公子有所不知,将军之慕于公子,非止一日。然公子得志于君上,鸿雁万里,无可极量。将军乃外乡乞食之人,虽位极人臣,终无根基。其所功名,焉得与君上相匹。以是私告其志,公子但志之!”
郑安平道:“微庶何德,敢得将军加惠。将军但有所遣,必不敢辞!”
车右先生道:“今日得遇公子,实非易也。愿公子少言其志。”
郑安平想了想道:“管邑之治,首在庶之。庶之之道,其在安之。然管邑处长城之外,韩人时相搅扰,如之奈何?”
车右先生道:“此可但报于君上,君上必有其策。”
郑安平道:“君上固有其策,策于庙堂也。臣之所策,策于草莽也。”
车右先生道:“管邑虽小,关系重大,韩必不欲其大,大则必不欲其归魏。为公子计,未可庶之,未可富之,未可教之。但以区区百余人足矣。若广之千余众,必被兵也!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诚若是,则功业何建?”
车右先生道:“时也,势也。虽公子之欲一展鸿图,其奈时运何!故愿公子为一富家翁,所得多矣!”
郑安平道:“承先生之教!”
车右先生沉吟片刻道:“吾观公子之相,颇有不平。臣愿与公子计之。管邑当韩魏之冲,韩得之则近魏,魏得之则威韩。是故两国默契,但以小城寡民,互不为敌。是乃其生存之道也。今者魏王封之于信陵君,广之五十里,众必数万人,韩焉得坐视,必启战端,战则难保。此人所尽知也。故为公子计,固为管邑之令也,皆不可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此取死之道也。当示之于弱,示之以寡,示之以无争,此求存之道也。公子或得其私田,或得其私利,逍遥自在,得无利乎?”
郑安平道:“诚哉斯言也。微庶当谨铭肺腑,志之不忘!”
车右先生对郑安平这样一点也不泄露自己真实心思的人,也一点办法没有。他和虎仲先生又吃了几片米肠,便提前告辞了。
郑安平看着两人的甑中剩余的米肠,笑道:“分而食之,且勿弃也。”把米肠平均分给三人,又给二人执了壶,三人尽兴一饱,已到日头西沉!
三人出来,郑安平道:“吾闻虎仲先生与大子久无踪迹,奈何今忽入于将军府中?”
陈四道:“虎仲先生与大子,必有其所司,不欲为人所知也。今所司已毕,自然回归,又何怪焉!”
郑安平道:“闻四兄为君上所请,尽得华阳四至之图,今复归于夷门,何者?”
陈四道:“小子得绘华阳四至之图,尽付于郭先生。先生赞叹,乃荐之于君上。君上许以武卒之时,必尽其力。故暂归夷门,以俟补也。”
郑安平道:“奈何未得君上亲炙?”
陈四有些黯然道:“必为将军府之故也。吾前为侯兄荐于车先生,乃由车先生炙于君上。君上不欲夺人之美,是故……”
郑安平道:“是故将军以臣为君上之臣,故其见也,必隐于草莽之间也。”
陈四道:“郑父勿为所虑。车先生之见郑父也,得之于侯兄也。侯兄必有万全之策,不令郑父为难也。”
郑安平道:“是必有之!”快到城门口了,陈四与郑安平相辞,自己进城。郑安平见天色已晚,恐城门关闭,就不再穿城而过,而是从城外绕行回到城西自己家中。
一见张禄,郑安平立即把自己今天的遭遇说了,张禄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他反复问道:“公子入城非有所约?”
郑安平道:“信步而往,何得有约!”
张禄道:“车右与虎仲皆往,必非临时起意,定当早谋。然以公子之身,似不必久设其计,引以入罟。车右奈何经陈四,而与汝相见……相见而已,又何必二人相伴……所言之事,非不可对人言者,奈何……”终于张禄道:“公子之入城也,未避人耳目;公子之往屠家,未避人耳目;车右等往屠家,必引人注目。是必欲陷公子于不义……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何谓也?”
张禄道:“信陵君公子与芒将军势难相容,今芒府二智囊齐见公子,所言无大事,公子以为得勿见疑于信陵君者乎?必也,疑公子所言不实,盖与芒府有大谋也。”
郑安平想了想,也是,芒府的两名大佬秘密会见了自己,这无论如何都会引动全大梁的关注。如果信陵君问起来,自己实话实说,说两位大佬不过说些仰慕之情,以后若有所需,必定相助,鬼也不信。一定会说自己隐瞒了什么,而这被隐瞒的,实在有无限猜忌的空间。显然,他被陷害了,而陷害他的竟然是侯兄和陈四!
郑安平道:“奈何侯兄与陈四兄必陷吾于不义乎?”
张禄道:“侯兄与陈四兄未必得其意也。车右请侯兄曰,得与郑兄秘晤耶?侯兄乃转托于陈四兄与屠兄。而适奉其会,陈四兄路逢郑兄,其谋遂成。若汝不入城,陈四必相访矣。”
郑安平道:“诚如是,则侯兄与陈四兄亦皆为所卖矣!”
张禄道:“车氏见小利而忘大义,其败必矣!”
郑安平道:“何败也?”
张禄道:“汝其观之!”
郑安平道:“吾既为芒氏所算,复当何如?”
张禄道:“一若往常,勿得有见疑之思。”
郑安平道:“车氏复言,吾为管令也,不可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当示之于弱寡与无争。或得私田,或得私利,逍遥自在。其可得而言之?”
张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高有人问,自当直言。或问汝之志,其答曰,此朝堂之谋也,非吾小邑所能谋也。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岂区区邑令所能为也!”
郑安平道:“若其必为秣马厉兵,以为攻战,如之奈何?”
张禄道:“自不可免,当行则行。”
郑安平道:“吾所深虑者,此非取死之道耶?”
张禄道:“生死祸福,岂容趋避。直如今日之事,公子其得避之?既为所算矣,当即察其所算而应之。至于祸福利钝,难所计也。”
郑安平初入官场,就遭此无妄之灾,自己还没法做什么自救,情绪十分低落。一方面想着信陵君对自己信任可能会因此而大幅下降,一方面又想着要是能从芒氏那里得到一些实惠,也未尝不可!这些话他也不敢对张禄说出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五旺背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和被衾上门了,正式成为郑家的家臣。郑安平反正家里宽敞,就指了另一间厢房给他;郑家也没有养牲口,秸草也是富裕也,收拾了厚厚一堆铺在墙边。告诉了五旺柴草所在,平时取水所在,鬲鼎碗盏所在,粟米盐梅所在,熟悉了家中的环境。
下午,郑安平带着五旺去了自己的份田。自己的份田只有六十亩,不足部分按每亩五十钱按年补足。份田离梁西驿很近了,开垦得并不好,田间管理也很粗糙。五旺一见,脱了上衣,就要下田,郑安平也拦不住,也只好跟着下了田。
他们这次出来,并没有带什么农具,一切田间耕作都不可能,只是把田中的小石头块捡起来,用破衣服包了,扔到田边。五旺还看了水势,道:“明日携耒疏之。”
郑安平道:“力田非在一时。旦日且与众官相见,非可失也。”五旺听说要见官,有些害怕。郑安平道:“皆吾平素同侪,若不见,将来怎得相处!”五旺这才勉强点头。
第348章 管仲明
回到家里,五旺主持做晚餐。三人量了一斗米,张禄吃不了多少,五旺一人几乎吃了双份。多出一人来,虽然话不多,但也多出几分热闹,三人吃得很开心。
收拾过碗盏,郑安平对五旺说,如果他想回家休息,可以回家,东西不用带走,明天再来。五旺想了想,还是有些想家,就真的回家了。郑安平和张禄见五旺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憨厚人,也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里,郑安平还是早例和张禄聊天,讨论着与信陵君和芒府的关系,讨论着应该如何治理管邑,要不要迅速地把管邑发展起来,还是说推一下动一下,或者干脆苟起来。张禄并无明确的见解,主张临机应变;而郑安平偏偏对临机应变没有感觉,总想找到点确定性来。最后达成的一致竟然是,对管邑的治理听信陵君,其实也就是曹包的,自己在管邑的发展倒可以积极一些。
得到这点确切性后,郑安平回房睡觉了。他在席上思考着如何利用管邑的一切,为自己发家致富服务,竟然一夜没怎么睡着。
鸡鸣之时,郑安平就听得门响,原来是五旺回来了。五旺回来时,竟然还扛着一柄耒耜,郑安平道:“何得用戊家之耒?”
五旺道:“吾在家时,父与置耒耜锸铫。复于郑父后,父言郑父或有之。然未之见也。”
郑安平道:“既复汝身,自当与耒耜锸铫。吾家本有,然与麻兄下葬时,尽弃于荒原矣。”
五旺道:“奈何弃之?是葬后不吉乎?”
郑安平道:“那日与麻兄掘穴,忽见秦人隐于山后,慌乱之余,焉顾其他,狼狈逃走。复往,则不知其踪,盖为他人所得也。”
五旺道:“郑父遗于何处,五旺去寻。”
郑安平道:“却也不必。彼耒耜尽以木石为之,弃之无妨。吾不日将为汝置铁器,汝其善为之。”
五旺道:“多谢郑父!若得其铁,耕种省力多矣!一人而得百五十亩,定不为劳。"
郑安平见五旺是天生热爱种地的料,也十分满意。他让五旺打扫庭院,把屋前屋后的野草拔去些。等天明了,再做早餐。自己也不好再回去睡觉了,就在庭院内练了几趟矛戟,浑身汗出,神清气爽。
吃过早餐,郑安平带着五旺背了钱,出门进城买了礼物,去见四位同僚。他意外地发现,粟兄竟然也复了一人,是他的幼弟,今年十五岁,正当书社之时。所有人除向郑安平道了贺,也回赠了礼物。
曹包告诉郑安平,月明之后,魏庭将征五百人修复南关,所有物资都已开始调集;信陵君从中调了一百人,准备为他们四人修筑住宅,鲁先生已经起身往管邑而去。这给郑安平提了个醒,自己反正没事,要不也提前往管邑跑跑,置点私货;哪怕是提前打理一下荒原也好。
他问曹包,哪里有比较好的铁具,曹包道,若论铁兵,郑城自然第一;但若论铁农具,荥阳城中里有一铁铺,常为人打补农具,应该有好铁;大梁城内虽也有铁铺,然铁复不佳,手工也劣,最好不要在大梁打制。郑安平道了谢出来。
回到家中,郑安平对张禄说起鲁先生已经启程往南关,准备修筑各家住宅,自己想前往管邑一趟。张禄说,反正只剩下十来天了,现在去还得回来,路上耽误的时间反而多;不如过个三五天再去,就可以不用回来了。郑安平算了算,也有道理,就只是每天带着五旺去自己的份田清理。去荥阳打制铁器,也觉得有点远,而且再去取也不方便,就拖下来了。
又过了五天,郑安平找里长佣了牛车,备了十石粮,载了衣甲和兵器,背上钱,一路往管邑上任而来。
仗着管邑的节符,郑安平一路在各驿站按分例免费食宿,走了三天,才到管邑。
到了管邑,城主接出来,就在城主府安排了宿处,把十石粮,以及衣甲等物都搬进去,给了佣钱,让里长驾车回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郑安平和城主便在大堂中闲话。郑安平说到,由于官司尚无备,恐要打扰城主数月。城主称谢。郑安平问官司的修筑是否已经开始,城主答道,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往这边运物资。郑安平说想去故城看看,城主不必相陪。
然后说起今后的政务,郑安平道:”上月月明,与城主共祭,至今难忘。本月月明,贵邑或有庆贺,吾当与民同乐。愿城主教我。“
城主道:”大夫问起,倒要告禀。正月十五,乃吾邑祭管仲、管叔之日。管叔者,管氏之始也;管仲者,乃管氏商者之祖。乃于正月十五月圆之日并祭之。“
郑安平道:”甚善!吾为管令,虽劝农力田,然亦重商。或有小本,欲与贵邑一二之人共营之,其可乎?“
城主道:”是何难哉,是何难哉!但有其便,大夫尽入之,或得其利,依例分红,岂非两利!“
郑安平道:”敢问贵邑,所业商者奈何?“
城主道:”若论城中,业商者不过逆旅耳,凡有四方商客,皆愿于小邑暂歇,或一二日,或四五日,事毕即归。然吾邑业商有成者,皆营于都会,呼朋唤友,携妻将子,视天下曾有掌中矣。“
郑安平道:”贵邑中商道最甚者何家?今在何处?可得而访乎?“
城主道:”若论巨商,敝邑曾得一家,乃前者大夫所居者也。其家天下四布,留于管者,不过老幼二人而已。其幼者但书社,即当远离。其家虽偏小,多有巨商大贾求宿之。“
郑安平道:”其老者亦巨商乎?“
城主道:”非也。巨商乃其子也。或闻其子管仲明辅洛阳吕氏,颇得见用。“
郑安平道:”洛阳吕氏?天下之巨贾乎?“
城主道:”此天下之所谓巨贾者,有河东王氏,业盐;巴山清氏,业丹砂;郭氏、孔氏,卓氏和曹邴氏,业铁;此皆以业卓越者。陶邑陶氏、洛阳吕氏、陈城陈氏、鲁国端木氏、魏国白氏,此累世业商,根深柢固,视天下如掌指矣。“
郑安平道:”吕氏,世商也,管氏辅之,亦可纵横天下也。“
城主道:”其用心也甚巨,其用力也非常。皆寻常所不能及也。“
郑安平道:”其清氏、王氏、郭氏等,邑中颇有辅之者乎?“
城主道:”或有一二辅之者,皆不过保人也,未及管仲明之位高权重。“
郑安平道:”邂逅一岁,其归家否?“
城主道:”商者最重根基,焉得不归!十五日祭管祖,或当前列矣!“
郑安平道:”可得而拜谒否?“
城主道:”商贾小人,大夫呼至即可,又何谒为!“
郑安平道:”岂敬贤之道哉!“
城主道:”大夫且稍待,微庶往呼之。“
郑安平道:”但言郑氏拜上!并其父子,前承恩惠,五内感铭!“
城主道:”大夫且待之!“说完出了门。少时,前几天所住逆旅的主人祖孙俩,陪着一名壮年人匆匆赶来。进了门,即伏于阶下道:”不知大夫呼唤,礼敬来迟,大夫恕罪!“
郑安平站起身来,下了阶,扶起老人道:”前者寄寓,多承老丈加惠,理当致谢!“
又扶起那名壮年,道:”敢是管仲明乎?“
管仲明躬身答道:”微贱之名,得闻于大夫,幸何如之!“
郑安平再扶起那小孩,道:”童子何岁?“
管仲明道:”幼子才十岁,甚无知,大夫其谅之!“
郑安平道:”是儿礼节周到,可堪造就!“寒喧已毕,郑安平直接道:”吾初掌管令,事有不明,敢咨于父老,愿勿弃也!“
管仲明道:”承大夫下问,敢不尽其所知而答之。然见微识浅,恐难符君子之意!“他要把小儿子轰走,郑安平叫来五旺,让他带着这小孩子玩,城主也很见机地端出一盏果脯,送与他们吃耍。
四人上了堂,郑安平坐于中间,城主居东,管仲明父子居西。城主的大儿子奉上果脯和清酒,退了出去。
郑安平道:”管邑之所居也,实天下之中,然而不庶不富,仲明必有以教我!“
管仲明道:”夫富且庶也,必有所护。诚所谓根深而本固,源远而流长。管邑当天下之中,非魏非韩,有事则推诿,有利则相争,求生尚难,何得庶且富哉!大夫之至也则不然,保一方士民,得一方安宁,久之必富且庶也。“
郑安平道:”仲明之言,诚合吾心。然吾所惑者,管邑只百人,自保且不暇,又不心齐,若欲保一方安宁,仲明必有其策!“
管仲明道:”吾之行商也,行必居于驿,盖得其护卫矣。或其逆旅周绕,是逆旅也,必堪其用。不依驿馆,或为盗贼所托,或难御其侵,皆非所选。管邑当天下之中,邑中逆旅甚多,然得迎巨商大贾者,则无几矣。何者,无官司以为其卫也。“
第349章 问俗管邑
郑安平击节而叹道:”微仲明之言,吾岂知之!若能当其要道,设一驿站,则必有巨贾投宿,而其周自有逆旅、商贾矣!“
管仲明道:”虽非其然也,亦其理也。“
郑安平道:“若得君上所允,设驿岂足道哉!”
管仲明道:“若有其驿也,或有商贾稍涉车马、货仓、逆旅,渐次而有酒肆、教坊,渐次而有集市。渐次而庶且富矣。”
郑安平道:“然吾复有所惑也,若无粮秣,终无根基。若要得粮秣者,复当何为?”
管仲明道:“管邑内外,荒原正多,但募民开垦,岂能无粮?是则无所惧也。”
郑安平道:“仲明所言,理固然也。惟其事为难。若开榜募民,所至者多所奸猾,难堪其用。若欲速得忠厚者,奈何?”
管仲明道:“吾等所见,欲得忠厚,莫过乡里。故微庶等募其人伴,多从乡里,皆知根底,虽欲奸猾,亦不可得也。”
郑安平道:“吾于管邑,素少根基。而欲得其人,则深望于城主、长老与仲明先生!”
城主等三人没想到郑安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心中皆是一愣,但随即皆心中大喜,道:“微庶等敢不竭诚尽忠,以报大夫!”
郑安平道:“管邑之中,胜田者,城主为首,自不待言,余四家,其可胜乎?”
城主道:“大夫不知,吾城中何以只五家力田?宁吾邑愿四野荒莽耶?是所无奈也。城之四野,即吾故土,田野茫茫,一望无际。一旦为贼所窥,顷刻之间,存亡祸福。故但以吾五家为农,以五百亩为率,但糊其口,不得温饱,以避贼也。”
郑安平疑惑道:“贼之出没,张狂至此乎?百户之城,犹难避之?”
城主道:“大夫久居城中,不知野中之事。荒野之中,多亡命者,或三五成群,或百十啸聚。散则同于其民,苟得其便,啸聚成伙,劫夺城邑,乃其常也。”
郑安平道:“贵邑之众,曾不能制之,反为所制,何者?”
城主道:“彼妄命者,乃以劫夺为生。一人亡命,十人莫敌。况其兵则锐,其士则猛,吾荒野良民,焉得与敌。但与交好,勿其犯也。”
郑安平道:“管邑四周,凡有贼几伙?若欲交好,其供几何?其中人何人?”
城主道:“管邑穷乏,难养群贼。或三五成群,或啸聚百十,不一而足。盖其状,皆四野强豪也。岁与谷五十石,其余有事,随时呼唤,或三五石,或十余石,不可为例。大率岁六七十石。其中人者,盖豕三也。”
又一次听到豕三的名字,郑安平不禁皱了皱眉,道:“奈何豕三也?”
城主道:“大夫不知,豕三,吾四乡豪杰也,凡有所事尽托付之,从未失手!”
郑安平对长老和管仲明道:“长老与仲明先生何教?”
管仲明道:“微庶久不在管,难知其详,城主之言必妥。”
那老者道:“豕三虽屠户,然其为人则义,见事则勇,见祸不避,见利不趋,诚豪杰也。”
郑安平道:“何得与豕三兄促膝而谈,亲聆其教耶!”
老者道:“管令日后久在管邑,必能有所遇,是时必知老儿所言不虚。”
郑安平道:“前者,豕三久居邑中,一旦为郭先生喝破,飘然而去。众先生知其何故也?”
老者道:“豕三久居邑中,是欲观信陵君其人也。奈何张皇而去,则不知其详。”
城主道:“郭先生所言何事?”
郑安平道:“吾略闻,郭先生言,魏国九公子,其丧于壮士之手乎?”
城主道:“魏九公子之丧也,管令曾无所闻?”
郑安平道:“未所闻也。愿城主教之。”
城主道:“季子私交匪类,潜行入帐,欲刺魏公子,大夫其知乎?”
郑安平当然知道行刺的事,但却不知道是城主的季子所为,但也不便详说,只是含糊地点点头,道:“闻刺客皆有聂政之勇,皮面决眼,不示于人。故人皆不知也。城主何以自承其为季君乎?”
城主道:“季子虽不肖,必也骨肉之情……猝然遇其惨死,宁勿心动哉!……”不由得潸然泪下。
郑安平解开自己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两处创口,道:“季君之刺魏公子也,为吾喝破,身当二创,几死殆矣。……彼吾各为其主,愿得城主一笑抿之。设若不堪恕,愿就罚之。”
城主道:“不肖子独当大军,自觅死所也,幸得大夫,未及大祸。城得归顺大国,封于公子之下。亦幸也。愿公子勿以不肖子为意,而罪吾全城之民……”
郑安平道:“行刺者,既为季君,必非秦人。然何以秦剑士示人?”
城主道:“季子甚不肖,终日游荡,不务正业。微庶等虽略通武艺,不过防身而已,曾不知秦剑士为何!”
郑安平道:“如吾等,虽武卒也,其戟不过十两。秦剑士者,佩双剑,其短者即超二斤,其长者每三四斤。短剑所值即超吾双戟,何况有二。故佩双剑者,皆非寻常士家所能备也,必也秦人精锐,举国之力而为也,乃可也。”
城主想了想,道:“若大夫以佩双剑,乃指为秦剑士,则过矣。大夫稍待,容微庶取剑与大夫一观。”
不多时,城主和他的三个儿子,每人都抱着三五件兵器过来,有戟有剑有矛有戈,不一而足,尤以剑为最多。郑安平见了,不禁惊得跪起来。
城主等将手中的兵器一一放下,道:“大夫且观,是吾不肖子寻常所得。”
郑安平惊得目瞪口呆,问道:“何以得之?”
城主道:“岁岁征战,死伤者重。彼游侠者,常暗随军行,值有杀伤,则阴得其残兵,由之而富者,亦颇不少。此诸器,乃不肖子所为。所谓佩双剑即秦剑士者,盖非是也。”
郑安平一一寻检地上的剑,有五柄短剑,做工甚薄;三柄长戟,一柄长矛,一柄长戈,皆普通木装,兵首是规矩的矛或戈头,并无奇特;惟一柄手戟,短柄为帛所缠裹,其上髹漆,正符合张禄所言的柲。拿着掂了掂,因为是手戟,柄的好坏不像长兵那么明显。但其中并无一柄长剑。
郑安平摇头道:“季君兵虽多,却无长剑。长剑者,乃秦所独有,非他国所能制也。如此等短剑,难入大方之家也。”
城主对阶下道:“汝伯仲复往寻之,或有所遗者,尽皆递来!”
少时,长子出面报道:“并无所遗!”
郑安平道:“此剑长三尺以上,甚或三尺五寸。季君入帐时,所持乃短剑。然其初显于废城也,必佩长短双剑。
管仲明道:”吾之商贾,亦有佩剑以高尚之。惟其剑难得,或仅得残剑者,亦佩之于长匣,外人观之,灿然若长剑也。惟不便出观。亦可发一笑也。“
郑安平闭上眼,回忆了一下,道:”非以短剑入长匣也。“他拿起一柄短剑比划道:”短剑柄短,盈盈才一握,单手持用。秦之长剑,不独剑长三尺,柄亦长半尺有奇,可以双手握持。此显于匣外,难以为伪也。“
管仲明道:”犹有可疑者,城主季君所集之兵,必以不堪者众,或有一二堪用者,必深自隐藏,不为人知也。“
城主借坡下驴,道:”仲明之言,或其有之。容微庶深寻其处,以报大夫。“
郑安平道:”任意弃之房中,明见其不以为意。仲明之见,深得其道。“
几方都有了面子,各不追究,安静下来。三个儿子进来,把兵器收拾走。
郑安平道:”城主所言,集残兵,每有致富者。愿闻其道。“
城主道:”或熔兵为铜,以贾于匪人,其道非一。非其道,则未敢言之也。“
郑安平又把话题拉回到刚才的地方,道:”季君亦颇与豕三交乎?季君之未可言也,豕三故为?“
城主道:”不肖子之丧也,豕三乃入城相告,并告以大军灭城,愿以御之。乃遣一人以城使入军中请降。“
郑安平盯了一句道:”豕三之人,城主素识否?“
城主道:”素未识也。然豕三者,四乡之豪杰也,其言而可,微庶彷徨无计,故听其言。然未及三更,其使乃为军割耳而回。豕三大怒,誓报此仇!“
郑安平道:”豕三何所报也,城主听之乎?“
城主道:”其所计也,乃命微庶面缚而降,以救全城性命。微庶听之,面缚而降于魏,遂至于今。“
郑安平道:”其奈九公子何?“
城主道:”是亦奇也。不知何故,信陵君命九魏公子乘三乘出城,其于半途遭人伏击,九人一击而毙,皆死于非命。诸先生以吾久在管邑,命吾巡看。吾观其事,非豕三莫能为也,非豕三莫欲为也。乃报先生曰,是必豕三也。故有郭先生之问,而豕三张皇而逃也。“
郑安平道:”所谓豕三者,盖城主揣测之言,非其实也?“
城主道:”一击而杀九人三乘,四乡之内,除豕三,实不知复有何人!况豕三以誓报割耳之恨!此必豕三之报也。“
第350章 不可富且庶也
听了城主的陈述,郑安平感到郭先生可能陷入了误区,杀九公子者,未必是豕三,豕三也未必有能力杀九位公子。特别是虎仲的出现,杀九公子的人几乎呼之欲出。但他却不能对城主说这些。他感觉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泥坑,有可能把自己埋葬的泥坑。他搞不明白,区区一个管邑,何以值得信陵君和芒将军府如此下力争夺?那九名倒霉的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安平把这些想不明白的政治漩涡统统放下,转向一个轻松的话题,问道:“季君之剑,学于何人?”
城主道:“不肖子虽时时练剑,然其居于城内之时少,四外奔忙之时多,实不知其学于何氏。”
郑安平还有些不甘心,问道:“四乡之内,有善剑者不?”
城主道:“敝野远乡,习武者盖寡,何况习剑!若非不肖子愚顽,吾等焉得睹此剑!”
线索完全断了。郑安平想了想,重新转换话题道:“若得驿站,复为贼人所破,宁勿为天下笑耶!”
城主道:“管令勿忧。贼人多不便袭驿站。何者?所谓贼人者,亦不过左乡右邻之刁民也,仗势欺善,或有所为,与官司对抗,实不欲也。”
郑安平也点头。但他知道,理虽如此,其实不然。他自己在梁西驿虽然也威风八面,但对一些地方势力,也不得不小心应付,决不敢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为所欲为。他又望向管仲明。
管仲明道:“驿站与豪杰,商者皆不敢得罪,而欲其荫庇也。”
郑安平道:“吾亦闻巨贾护卫,亦非寻常,独行千里,能保无失。”
管仲明道:“此虽护卫之力,亦得财之力也。有利则分于天下,天下英雄自当留商家口粮。”
郑安平道:“先生之言,甚合吾意。官与贼,民与商,当各行其道,各得其利,互不相涉,乃得相安。吾虽为官,不敢独利,愿得众利而分之。”
管仲明道:“愿闻大夫之志也。”
郑安平道:“臣之主管也,首在利䘵!所谓食人之䘵,当忠人之事。凡管邑之人,必得奉尊信陵君为主,岁入贡献,依例勿减。”
管仲明道:“岁贡几何?”
郑安平道:“此有常也,例则什一,户百亩,常税十五石。折钱则五百也。管邑户百,岁贡粟百五十石,设有不足,以石三十钱折之。若其不足,臣当自裁,不假他人。”
管仲明道:“岁百五十石,石三十钱,盖岁四千五百钱,不过一金耳。闻管令岁䘵六金,其余诸吏,其䘵不定,岁得十八金。其贡不足其䘵也。”
郑安平有些自赧,但更惊叹于自己的岁入怎么就为管邑所知,道:“诚如先生所言,吾等素食尸位,颇不尽职。”
管仲明道:“依微庶之见,君等数人,岁共出一金,其贡已足,何必汲汲于税耶?”
郑安平道:“非敢如先生所言。管邑虽只百户,其封五十里,满则五万户,百户一金,五万户盖五百金矣。岂䘵金所能当之!”
管仲明道:“为大夫计,令五万之户其劳甚矣,实一方诸侯也。而䘵才六金,甚不便。不若但以百户为限,大夫既省心少劳,复有利䘵以充公私之用。大夫于邑中少得其利,亦足为世雄也。”
郑安平道:“食君之䘵,当忠君之事。先生之言,不敢闻也。”
管仲明并不以为忤,笑道:“百户而为五万户,非旦夕可成,一户一妇岁但得一子,至书社之岁,十五年矣,曾不过二百户。且管邑素业商,小儿弱冠即离邑而赴商家,而况得女乎!若募其民,四方流民必至,良莠不齐,奸愚混杂,大夫其有策治之乎?不若保境安民,疆界靖宁,四方商贾或至,少为生意,尽成岁入。坐享其成,不亦乐乎!其后或有业农者,单门独户,非忠厚者不纳,大夫岂有意哉!”
郑安平道:“大夫之言虽善,其奈君命何?”
管仲明道:“大夫且容微庶一言。管邑当魏韩之冲,魏得之则威韩,韩得之则威魏。故方其弱也,则韩魏两利;其强也,非韩则魏,必相侵夺,而战乱生矣。大夫诚以天下为心,当弱管,勿令其富其庶也。吾管之人,焉不欲乡里繁庶,居家富足!然其势不可为,徒呼奈何!故但得壮丁也,即离乡背井,岂不知故园水亲?势斯所迫也。”
郑安平又一次听到了这种说法:管邑关系到韩、魏的势力消长,只有当它是一个偏敝小邑,无足轻重时,才对双方是安全的;只要管邑发展起来,必为他国所不容。他忆及张禄所言,喟然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若君上能体天下之意,自无待言;若君上一意广邑众民,以为攻守,先生其将奈何?”
管仲明微微一笑道:“管邑或当离乡而走矣。”
郑安平道:“曾不以故土为念乎?”
管仲明道:“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郑安平道:“信陵君非无道者也,先生怀抱,视天下如掌指,何不辅之以成大业?”
管仲明道:“大夫诚若辅信陵君也,当正之以道,导之以义,不可汲汲以建功立业为之。”
郑安平道:“非以道义,何以建功立业?”
管仲明道:“广邑众民,非其道也;以为攻守,非其义也。愿大夫察之。”
郑安平道:“治国之道,非庶之、富之、教之乎?先生前已言之,管邑之不庶且富者,实无保境安民之力也。设若有力靖安其境,以管邑之力,能无庶且富乎?然若得其力,非众其民而齐其力,力于田而守于境乎?何先生之言之相背也?”
管仲明道:“百户之管邑,可依大夫之言而庶且富之。千户之管邑,大夫或犹可治之。万户之管邑,必为乱之首也。大夫其志之。”
郑安平道:“管邑今百户。若得千户,亦非吾之力所能为也,殆有天也。至于万户,非所愿也。”
管仲明道:“若大夫仅为千户之管,微庶等不才,或可助之。”
城主诧异地望了管仲明一眼,管仲明道:“但得其驿,比及三年,管邑必千户之邑也。”
郑安平道:“愿闻先生之教!”
管仲明道:“春种一粟,秋收万粒,天之常也,非人力所能为也。大夫但播驿馆之一种,其庶且富者,殆有天也,大夫其坐而视之可也。”
郑安平没有这样的经营头脑,看不穿个中究竟,见管仲明说得如此肯定,也只得道:“如此,吾将奏其事于君上。”想了想,又道:“非吾自欲富足也,身有余力,不得不行。吾犹思自耕百亩,以为根本;广畜牛羊,以为富源;植桑种麻,以为纺绩;树以桃李,以为丰饶。其可得而行之?”
管仲明与城主相视一笑,道:“复有何难!其原有草,其地有土,畜牛羊,植桑麻,树桃李,正当其时。至于自耕百亩,若得其助,虽千亩何难!”
郑安平道:“事业繁多,非一身所能当也。或当佣工,或童子,或妇人,愿荐以忠厚之辈,以助成功。至于所值,不敢少也。”
城主道:“是则非难也。畜牛羊,养鸡豚,但复一家,足以应之。大夫其无虑也。”
郑安平看谈得差不多了,便道:“吾有粟十石,籍城主之鼎以为炊。其所菜果鱼肉,愿籍之以仲明,当以其值!”
老者和管仲明都起道:“是吾等荒谬。见有鱼肉之类,就当奉上。”告辞而出。叫了小孩,一齐回去。少时,抬过来一大筐鱼肉,弄得郑安平无地自容,道:“但得一餐足矣,焉用许多?”
管仲明道:“大夫或宴宾客,或赐群下,早晚得用。或备而不用,焉得用而无备。就存于城主之府,必不为弃!”
郑安平取出一金当值,二人哪里肯收,皆道:“大夫初居敝邑,问政于民,礼也,贤也。合当供之!”
城主道:“仲明合赐鱼肉于敝宅,敝宅自与仲明计之。大夫其有所用,岁末但赐于敝宅可矣。”
管仲明复于怀中取出一匣,内装石墨,奉之道:“大夫初辟疆土,必劳于案牍,微庶无以为敬,特奉石墨一匣,以助大夫成功!”
郑安平道:“既赐鱼肉,复得其赐,则何以当之!”
管仲明道:“大夫为管令,但以管民为念,救其涂炭之苦,微庶之意达矣!”
郑安平道:“吾为管令,自当以管民为念,其本也,又何辞焉!”
管仲明道:“管令常志今日之言,则虽十倍之敬,犹不为过!”
郑安平收了石墨,虽然知道今后会有些文书之事,但大多应该归管丞曹包去办,轮不到自己吧!所以也没怎么在意。留了二人共进晚餐。
城主取了郑安平的粟,管仲明的鱼肉,加火加鼎而为烹调,众人尽兴吃了一餐,剩下不少,都分与府中诸人,五旺也美美地跟着吃了顿肉食。
郑安平最后问道:“吾立驿之事,当告于豕三乎?”
第351章 废城工地
听到郑安平主动提到豕三,城主仿佛舒了一口气,道:“豕三欲拜管令久矣。惟今逃难,恐未归家。微庶使人探之,但得其归,即呼之。”
郑安平道:“岂是待豪杰之道。正当登门访之,愿城主成之。”
城主道:“微庶自当拜上大夫相敬之意!”
次日,郑安平吃过早饭,自己束了甲,提了手戟,让五旺背了些钱,一起出来,进入废城,查看宅院的建筑情况。
从废弃的城门进入废城,扑入眼帘的是半人多高的野草。郑安平找了一段可以攀登的地段登上城墙,俯瞰整个城池,城池很大,站在城的一侧几乎看不清对侧城墙上的人。在前面的野草堆中,似乎铺放着一些粗大的树木,可能是房柱。
找到了地方,郑安平下来,用手戟划开野草,进入到摆放房柱的地方,可以看到草丛中的一片方形土台,因为是房基是夯土夯筑之故,这里片草不生,和周围野草密布形成鲜明对照。按鲁先生的设计,就借用现成的房基,稍加修整,即可成形。
五旺高兴地道:“春日此处必是花香满溢。若得一二牛羊,曾不必出城,即可饱足矣。”
郑安平道:“汝其畜养牛羊乎?”
五旺道:“自小畜养,每得出三五里至十余里,乃能得草。若能于城中房边坐畜,得无善哉!”
郑安平道:“若牛若羊,得畜几何?”
五旺道:“若牛者,长得慢,时间长;性猛难驯,一童一牛,其大率也。羊,但得头羊着力,一童三五十只亦不妨。惟家中乏少,多至三五只,未得群羊也。”
郑安平道:“地处荒僻,似宜得犬护院方好。”
五旺道:“如此大宅,一犬似难能也。必也十余只乃足用。”
郑安平道:“复得犬,复得牛羊,复得鸡豚。汝为吾计之,需得钱几何,方得足用?”
五旺道:“牛犊一,得五百钱。羊羔一,得三百钱。豚一,得一二百钱。犬,看家犬约一二百钱,猎犬则难计也。鸡,约三五十钱;鸡娃一窝亦三五十钱。”
郑安平道:“汝其得置之乎?”
五旺道:“每岁往集市,多得其贾者。开集之时,必有所得。”
郑安平道:“汝家颇畜乎?未之见也。”
五旺黯然道:“汝家幼时常畜幼畜,或羔羊,或牛犊,一年则贾之,得其价也。后诸兄长成,度日日艰,亦难畜也。”
郑安平道:“若欲畜之,当以何为先?”
五旺道:“自以鸡犬为先。公鸡报时,犬能护家,皆得其用,不可缺也。”
郑安平道:“不意五旺者,善能持家也。”
五旺道:“若得足田,吾家必富。”
郑安平道:“富之后,奈何?”
五旺道:“娶妻生子,皆令力田。”
郑安平道:“汝父其未富也,亦生五子,汝富亦生子,富又何如?”
五旺挠挠头道:“娶妻生子,嫁汉吃饭,此人生之要也。若富若贫,不过如此。但富者,其田足,其子孙多,而粮足;贫者,其田少,其子孙乏,而少食。如是而已。”
郑安平大笑道:“是言虽鄙,进乎道也。娶妻生子,嫁汉吃饭,若富若贫,不过如此。快哉斯言,快哉斯言!”
闲谈之中,两人再次走上城墙,远远向南眺望,信陵君的后军沿着河边构筑的防御工事还历历在目,只不过两个来月,筑起的土墙已经有些坍塌;被工事所掩蔽的营寨,只留下不甚清晰的痕迹,向人们昭示着曾经有大军在此驻扎。
溯河而上,远远一队人夫出现在视线里。郑安平对五旺道:“至矣。”带着五旺下了城,望这队人夫而来。走出十几里,便与大队相遇了,他们多数穿着黄色短褐,表明他们的身份是服劳役的刑徒,现在已经坐在地上休息。看见武卒打扮的人过来,刑徒们都没有起身。领队的也有十名武卒,走过来盘问。郑安平道:“可是鲁先生所领役徒?”
什长答道:“然也。兄弟何往?”
郑安平道:“吾乃管令,欲面见鲁先生,愿兄弟指引。”
什长将郑安平领到鲁先生身边。鲁先生并非一人,身边除了武卒外,还有四五个先生相陪,应该是他的助手之类的。郑安平向鲁先生等敬礼,鲁先生见了郑安平,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就是来给他们建房舍的,道:“管令何亲至也!宅院初启,尚在备料,并未动工。”
郑安平道:“非敢催促,适至管邑,逢其会也。鲁先生辛劳,正当拜谢!”
鲁先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道:“起程,起程!”众人都起了身,刑徒们六七个人一起抬起一根粗大的木柱,百人的队伍抬了十几根,一起向废城进发。
郑安平跟着鲁先生,不住地说些道谢感恩的话。鲁先生不擅言辞,应答不上来,就和郑安平说些工程上的话,“上士一人,五间二进,需用柱七十二根。下士三人,三间两进,各用柱三十二根,三人合计九十六根。梁亦如之。计用木三百三十余根。役夫百人,日抬梁柱十五,计一月可备。木至后,先行夯筑房基,令得稳实;再设柱洞。方能起柱架梁。现已运木五日。木至,役夫就地夯筑房基,并不误事。”
郑安平再三说自己闲来无事,故来拜见,若有所使,定不敢辞。鲁先生也不说什么,心中暗道,若有所使,你会干什么呀!
一口气到了废城,众人把木柱都堆在最靠南边的房基上。略事休息,穿过草丛,到了最北边的房基处。郑安平发现这处房基已经得到初步修整,夹缝里的杂草已经除去,房基也平整了许多。
鲁先生告诉郑安平,这是因为有旧的基础,只要平整一下就可以了,如果是从头开始打房基,一片三间的房基可能就得打上一个月。而现在,不过五天,一片房基已经初具规模,今天可以开始打第二进的房基了。
刑徒们开始忙碌起来,有人用簸箕筛土,有人把筛好的细土撒在房基上,再由一组人抬着木杠把土夯实。各人有序地劳作着,工序之间配合得恰到好处。到了中午,第一间房基夯筑完毕,鲁先生宣布休息。武卒从身边解下水罐,让刑徒去河边提水回来饮用。郑安平还要与鲁先生说些什么,鲁先生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道:“管令且回府安歇。一时复工,管令有暇再来督查。”郑安平很无趣地和五旺离开了。
睡过午觉,郑安平让城主取来一条干鱼和一条干肉,执在手中,再往工地而来。
这时工地上的劳作已经转向第二片房基。这次郑安平没有靠近讨人厌,远远地找了个高台坐下,就在野草掩映之中,观看刑徒劳作,各位先生查看工程质量,各位武卒百无聊赖地东一群西一群坐着、站着发呆。
看了一会儿,五旺有些不耐烦了,道:“大夫要坐至何时?”
郑安平道:“汝可放下物品,自去闲玩,晡时同归。”
五旺果然高兴了,一点也不掩饰地把钱带放下,刚想走,又转过来问:“何处是大夫之田?”
郑安平愣了一下,随口回道:“城南一片即是。”
五旺兴奋得蹦起来,一蹿三颠地跑了。郑安平也不问他。
郑安平竟然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草丛中,极有兴趣地观察着鲁先生和一帮刑徒的劳作,不觉日头西沉。
看到鲁先生宣布休工,郑安平背上钱,拎上鱼和肉从高台上下来,与众先生与武卒见过礼,把鱼交给一位先生,把肉交给一名武卒,道了劳,便退到一旁,倒是接了鱼和肉的先生和武卒有些不过意,再三道谢。众刑徒把工具收好,排队点了名,退出城,往南关而去。郑安平跟着刑徒出了南门,正见五旺在地里撒欢似的捡着大小石头,把它们扔到墙根底下,口中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直到看见刑徒们出来,才停止忙活。
郑安平最后出来,五旺高兴地迎上来,自豪地道:“吾已将原中顽石收拾一过,大夫垦土,定然无碍。”郑安平看着满脸是汗的五旺,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无庸呼吾为大夫,直按乡里之时,呼为郑父即可,显得亲近。”
五旺道:“喏,郑父!”他穿好衣服,把郑安平背的钱带解下来,自己背上,两人从小桥过了河,直往管邑而来。
城主烹了粥,还加了肉。郑安平告诉城主,每餐二人各用粟二升,不得有过,春夏有菜蔬可以加些,冬天但加少许盐梅即可。平时并不需鱼肉,需加时会通知。城主未想到管令要求如此严格,一一应着,下去告知了诸子,为管令烹粥要按量来,不可有过与不及。
又过了两天,粟兄也到了。郑安平拉着粟兄,与城主一起讨论开设驿站的事宜。粟兄和郑安平都是驿卒出身,开驿站的事自然是老本行,一点点细节抠得很严。郑安平忽问道:“豕三犹未归耶?”
第352章 小四之心
粟兄见郑安平突然问起豕三,便问道:“郑兄欲见豕三何事?”
郑安平道:“吾居管邑数日,颇有人称豕三忠义豪杰。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或当见之。”
城主道:“豕三前为事所迫,张皇离家,至今未归。”
郑安平道:“若得其便,可遣信人告以心腹之言。”
城主道:“定不负管令尉之托。”
郑安平复对粟兄道:“废城之内,大兴土木,兄其观之?吾往观数日矣,正营兄之房基也。”
粟兄道:“正有此意。”
两人与城主告辞,各自叫来自己的随从。粟兄复的是自己的幼弟,同样没有学名,只呼为五儿。两人是管邑的令和尉,分居于大堂两旁的两间耳房中。日后其他人来了,就只能住在厢房内了。
两人带着随从出来,过了桥,进入废城。郑安平带着粟兄登上高台,俯瞰整个工地,果然第二片房基也已经初具规模。郑安平道:“城内地界甚巨,乃故国都邑,为一县邑必无所限也。吾意驿馆就筑于城内,兄意如何?”
粟兄道:“吾观城中,旧基非少,就以旧基起建,事少而功倍,可以为之。惟驿吏之选……”
郑安平道:“粟兄乃管尉,驿吏之选,一就粟兄决之,弟亦无人选。”
粟兄道:“梁西驿已选五人,吾邑复选五人,恐难当也。”
郑安平道:“驿站未备,人选可不即任。兄其观之可也。管邑孤悬城外,盗贼公行,非勇武者莫能当也。虽曰驿卒,其实吏也。”
粟兄道:“郑兄明见。弟当细觅其人,必得允当。”
郑安平道:“城内房基众多,若闲置空费,不若用之以取利。”
粟兄道:“要以何利之?”
郑安平道:“多建逆旅,及为仓廪,以为商贾之便也。”
粟兄道:“大兴土木,所费非少。何得其财、其人?”
郑安平道:“若以修葺城墙为名,顺手建之,其可乎?就如今者,明以修南关,暗以百人修房舍。事既不误,成功必多。”
粟兄道:“兄计若行,吾邑当大兴矣。”
见说动了粟兄,郑安平心中定了一些。接下来就是和粟兄商量驿舍的位置。由于鲁先生已经把四座官宅建在四门附近的房基上,他们要建驿舍就只能在哪家的官宅的旁边修建。由于西边有河流,人行的大致走向是从南门入,东门出。南门是管令的大宅,不方便在旁边建驿舍,就决定把驿舍建在东门旁边。东门的官宅,预定是给小四的。他们决定,还是先与小四商量一下再下决心。
第三位到的就是小四。他同样拉了满满一车粟米过来,还有他的衣甲弩戟。不过他没有随从,孤身一人到任。见郑安平和粟兄都领了随从,心下甚为不平,道:“邑尚未成,先有大夫之气!”郑安平为了安抚他,待其收拾好东西后,专门领他挑选了一间他还满意的厢房。
在城主邀请下,三人一起入了大堂,商量邑中治理之事。
首先就讨论设立驿站的事。不料小四对此十分热心,不仅一口答应了把驿站设在他的住宅旁边建议,而且提出,如果没有特别人选,他愿意出任驿吏!
小四的提议让郑、粟二人都难以理解。因为驿吏仅仅相当于伍长,而小四现在担任的是伙长,整整高出两个级别。放下伙长不当,宁愿去当一名驿吏,让两人疑惑不解,但又不好问,只能含糊地回答道:“驿舍修筑恐将一岁,明岁再议不迟。”
小四对治理地方没有什么兴趣,对郑、粟的提议一律赞成,并不提什么建议。很好几人就感到无趣,郑安平道:“天色尚早,吾等且往废城,再观宅室修筑。”粟兄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的节目,只能附议。小四无可无不可。由于小四没有随从,郑安平和粟兄也就不带随从,免得惹小四不快。五旺不堪空闲,主动要求去城外整理荒地,郑安平只得同意了,带了五旺到南城外的荒地里,留下五旺整理荒地,三人进城,登上高台,观望施工进展。
对第二片房基的施工已经到了尾声。诸位先生拿了麻绳和规矩,在第一片房基上忙碌着。郑安平他们发现,这次有人从河里摸了河卵石,堆在工地上。
郑安平很投入地观看着施工的过程,但粟兄,特别是小四明显提不起兴趣。郑安平察觉到这点后,也只能作罢,随着他们在城里城外四下闲逛。
金水河边是光秃秃河岸,河水两岸少见人家。小四道:“自大国入小邑,弟心有不平。今房舍不备,粮秣不足,皆仰于故宅。而故宅远在百里之外,缓急实难济也。大国之乡,人家聚集,凡有所需,多所援者。今身居小邑,邂逅有事,何人可依,但吾五人相依为命耳!”
郑安平和粟兄这才明白小四不快的原因所在,原来是离开了繁华的大梁,来到荒僻的乡邑,从人烟繁茂的都市,来到荒无人烟的远郊,引发了小四深深的失落感。
郑安平深感无力,他并不觉得人烟稠密的大梁有什么好的,反而觉得人烟稀少的管邑能有一番作为。他劝小四道:“管邑虽僻,管国旧都,四方辐凑。不过十岁,必当繁庶。方其时也,四兄居功,不亦悦乎!”
小四道:“弟素慵懒,不似诸兄心怀宏图。惟愿一粥一卧,安适舒畅,勿得劳心费神,寢食不安。”
粟兄也劝道:“丈夫立世,建功立业,义也。昔者,虽有其志,未得其时。今逢其时,焉得负之。自当竭心尽力,一展怀抱。”
小四道:“兄等皆英雄也,必能统领千军,决胜疆场。惟弟则不然。未言千军,只五十军,亦足厌之。若非感郑兄抬举,曾难为也!”
小四的表态,让郑、粟二人均感意外。郑安平小心翼翼地探询道:“四兄其有适意处?”
小四道:“惟弟之愿,与兄等复居梁西驿,每日当值,值毕饱卧,岂不乐哉!奈何离繁华之都会,入穷乡僻壤之中!”
粟兄道:“若论饱卧之福,倒以管邑为优。何者?管邑众少事简,但有疑难,皆托于郑兄与曹先生。吾等便如今时,逍遥闲话,岂不乐哉!”
小四道:“诚如粟兄之言,事犹可也。然魏王封管于信陵君,其志岂在小也!信陵君,天下之志士也,总揽英雄,布仁义于天下,意之所向,自不待言。兄等为其所募,其气洋洋,若得其志;焕然如得明君,而欲为之死也。此弟所不能解也。”
小四说出这番话后,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郑安平开言道:“四兄所言是也。魏王以五十里封君上,其意自非管邑一城也。管邑居韩魏之冲,当天下之中,得之而天下动,失之而为人所挟。信陵君得之,若能保之,则天下之明君也;若其不然,必为天下弃也。吾等微贱,本同粪土,活则无名,死填沟渠。适值其会,托风籍云,以为施展,成故一世之丈夫也,败亦不枉活一世。非敢独行其道,愿诸兄助我!”
粟兄道:“郑兄所言是也。以吾等微庶之身,值逢其会,过则无留。焉得不以命相搏,以图一逞。”
小四忽然嚎咷大哭,道:“管邑之凶若此乎!四战之地,无险可凭,无兵可用。但无其利,则犹粪土矣;若得其利,则四方来袭,身死命消,同于尘土。是进亦得死,退无安逸也。兄等何甘之若饴耶?”
郑安平招呼两人于河边席地而坐,良久,指河中而言道:“吾三人,只粟兄世居大梁,根基稳固。吾等寄食,如无根浮萍,旦夕身填沟渠,身化尘土。如弟自为大夫所征,几死数矣。诸兄亦身被数创。麻兄身死,已入土矣。四兄以为安否?若等难安,与其身死名灭,何如浩荡一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结四海之兄弟,大梁岂能当乎!”
粟兄道:“吾虽世居于梁郊,兄弟繁茂,犹一草也,随人践踏,任人弃取。吾家有六丁,地才三百,食难饱,寝难安。今籍郑兄之力,得复一弟,期于管邑百亩,或稍得温饱。积功而前,略得积蓄,则幸甚矣!”
小四道:“兄等之言,皆有大志者也。如弟,有份田五十亩,稍耕即得活命;有钱半金,衣用不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甘同草木……”
粟兄打断道:“四兄若甘同草木,何弃管邑而向大梁耶?其必有所意也。”
小四竟然脸红了,嚅嗫道:“却有何意。大梁繁荣,管邑偏僻,人向高,水望低,故向大梁而弃管邑也。”
郑安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四一眼,道:“大梁繁荣,必有勾魂之处。四兄其舍其魂耶?”
粟兄也领悟到其中奥秘,道:“敢道是谁?”
小四道:“有甚谁!吾与汝等正言,汝等以吾为笑……”
郑安平道:“非敢笑也。此大事,不可不言,不可不成!”
第353章 圃田之众
郑安平一语双关地说出“大事”,小四脸更红了,道:“成何大事?”
郑安平道:“汝其言之,或可相助。奈何相隐?”
粟兄道:”休得隐瞒,速言其谁?“
小四红着脸道:”酒肆之女,年方及笄。幼则常见,今则回避,心常悽悽。“
粟兄道:”兄既有意,可央媒者登门求之,奈何独自悽惶。“
小四道:”纳采之礼,父氏为之。今无根之萍,焉得纳采?“
粟兄道:”兄既而立,独立门户,焉用父氏。但得媒氏,上门求取即可。敝乡颇有媒氏,或可求之?“
小四道:”纳采之后,复有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当父氏……“
粟兄打断道:”焉有其理!问名者,媒氏为之。纳吉者,卜于祖庙;无者,卜于社亦可,不卜亦可。纳征者,吾等兄弟为之可也。当与请期……“
郑安平道:”四兄但听吾一言:兄其入管,以管司之礼礼骋之,得无高尚其志乎?何汲汲于大梁耶?“
小四道:”其父言,幼女情深,不堪远嫁,定要居于大梁。“
郑安平皱眉道:”若必居于大梁,兄其宅于大梁耶!“
小四又嚅嗫道:”吾见诸兄皆宅于管,甚欲与兄等相近,故耳!“
郑安平道:”汝其言于其父耶?“
小四道:”偶尔闻及,未得其详也。“
郑安平很有些恨恨道:”未得其实,即失魂魄,奈何?“
粟兄道:”情深之时,常难自禁,郑兄共得乎?“
郑安平道:”不及兄之情深也。“
粟兄道:”兄得信陵君赐婚,一应礼仪皆比上门,自不及此。吾思兄之礼也,与四兄之礼,正好同时操办。一杵二响,岂不美哉!“
郑安平道:”吾之婚,非比四兄。君上所赐,想管邑小奴也。彼非君上之亲,实妾也。以妾赐人,与婚礼正仪不同。无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事,君上但择定其日,于途迎之即可。四兄则不然,必六仪齐备,明媒伐柯,乃成其礼。非弟所能及也。“
粟兄道:”郑兄曾不必亲迎于闱门乎?“
郑安平道:”魏公子之门,岂吾等区区士人所可轻入!“
粟兄道:”兄其再娶否?“
郑安平道:”君上赐吉,固妾也;若有正妻,自不可令下堂;若无者,亦无再娶之理,而失礼于君上。“
粟兄颇有些同情地望向郑安平道:”吾等皆慕郑兄得君上之赐,焉知其中,实有难能也。“
小四道:”郑兄得君上之赐,乃绝婚姻也。郑兄何不辞之?“
郑安平道:”君上之赐,焉得辞!况君上非好色之徒,蓄以小奴,赐以臣下,必有深意。若轻辞之,宁不误君上之策!是故不得辞也。“
小四道:”兄忠于君,重于泰山。“
郑安平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大丈夫得明君而事之,以求富贵,道也。舜之居深山之中,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况与明君行大道乎!敢不竭诚尽节,继之以死!“
小四道:”兄得大义,非庶人所能为也。庶人之为乐也,日得一饱,夜得一眠,妻儿环绕,无病延年。“
郑安平道:”兄宁不求富贵耶?“
小四道:”小富小贵,事少而功倍,自当求之。若舍生忘死,劳心费力,其抱膝而长啸乎!“
郑安平感到十分无奈,也十分无力,道:”四兄之志,吾且志之。管邑粗创,人力为艰,愿四兄暂勉其力而助焉。“
小四道:”郑兄所言差矣。吾虽无心功名,非无义之人。郑兄以命搏富贵,既得其迹,自当相扶,以成兄之美。心虽郁积,定不敢废兄之事。“
郑安平道:”吾兄弟五人,相依于梁西驿,经年矣,素称和睦。今值不幸,麻兄先逝,余众皆伤。幸得战胜成功,复得君上加惠,连晋三爵,世所少有。弟侥天幸,竟得五爵。魏王封疆,君上加恩,复任吾兄弟于管,辅弼贤君,开疆扩土,再建不世之业。若得天祐,吾兄弟并超士行,入大夫之列,高尚门庭,重修宗祠,列祖列宗,复得血食,思之得无沛然!“
这一次,粟兄竟也冷静道:”吾兄弟既为走卒,出生入死,分也,不敢辞也。今侥天幸,重创而不死,得享厚福,于愿已足。今随兄入四战之地,九死一生,非敢于死地求富贵也,实酬兄之情,而报君上相知之恩。君上不以臣等微庶,拔擢于行伍之中,显耀于下卒之列,门庭高尚,非敢望也。今君有事,自当以身许之,有死而已。至于再广门楣,则非所愿也。“
郑安平道:“诸兄视吾为汲汲功名者乎?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吾以魏公子,有道明君也,乃辅其建功立业,且为富贵也。诸兄之志,弟亦深体。粟兄要以管尉致仕,四兄愿一生无恙,而得妻儿。弟必竭诚以成兄愿。惟愿诸兄,体君上之志,察吾之疏,俾得日进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粟兄道:“郑兄之志,固非吾等所能成也。但惟兄命是从而已。四兄之志,犹或成之!”
郑安平道:“吾之拙见,但央媒氏,前往提亲,成与不成,其在天乎?吾兄三爵之士,实司管邑,富虽不敌,身贵商贾,亦相匹也。其父焉得不允。至若不忍相离,必居大梁一节,或但言耳。况兄离大梁不过百里,若驱其乘,旦夕可至。且管邑之宅,门庭广大,位居显位,宁大梁一商贾可匹耶!”
小四道:“其女虽居酒肆,其性甚佳,闻大梁巨贾亦欲为媒。吾深恐不及也。”
郑安平道:“待犬兄与曹先生至,皆与谋之,必得其策。”
被二人连哄带劝,小四的情绪稍稍平稳。三人见天色不早,一起回城。归途中,特意回废城看了看,刑徒已经离开,几块河卵石已经被夯入房基中,隐隐显露出柱础的模样。
三人绕到城南,接了五旺,一起回城。城主府已经炊得粥熟,三人乃共坐进餐,直喝得汗流浃背,小四也精神似乎也更爽快了,小声道:“若得其女,必与兄等效全力。”其他二人都各啐他一口,嘲笑他的那点出息。
犬兄第二天也到了。帮助犬兄安了家,大家先聚到堂上,议论了设立驿站的事,犬兄道:“此计甚妙。武卒只吾四人,缓急难以济之;若复得五人,三五盗贼,必难侵也。”谈到驿卒来源,犬兄道:“此驿何所节制?”
郑安平道:“既管邑之驿,自归粟兄节制。”
犬兄道:“粟兄得与圃田尉有旧乎?若得圃田尉之卒,缓急犹有圃田之救,是兼善也。”
粟兄道:“驿卒多出武卒。圃田之卒,非武卒也。奈何出之?”
犬兄道:“武卒率居大梁,其宅亦左近。往来管邑甚不便。且管邑有贼,岂望大梁之救哉?圃田则不然。其卒虽出民军,实属王家。圃田尉可直入王宫,面见魏王。圃田之民,皆王臣也。兼有长城之兵。若以圃田卒为驿吏,一则近其所居,往来便宜;二则久居其地,形势悉备;三则一旦遇贼,圃田必救。得勿胜武卒多矣!”
郑安平道:“何人教兄献此计也?”
犬兄道:“非他人所教也,吾自得之也。”
郑安平道:“兄亦常思设驿于管邑乎?”
犬兄道:“吾等皆驿卒也,掌司一地,其所长者,不过驿也。故当先备驿站,乃言其他。遂旦夕思之,忽悟得于武卒,不若得于民军也。”
粟兄道:“民军皆当力田,焉得长驻驿站,以为驿卒?”
犬兄道:“兄以圃田之兵为何?圃田之兵,虽出于民,其实募也。圃田之民,其有地不足,力有余者,乃从其军而得其粮。今吾募兵,但得份田百亩,岂曰五卒?五十亦办。”
郑安平道:“犬兄何知圃田之深也?”
犬兄道:“吾幼居圃田,及长,书社而无田,乃备武卒,近廿年矣。是以知圃田之事也。”
郑安平道:“兄既幼居圃田,当知圃田可募几人?”
犬兄道:“圃田之设也,户一丁,田百亩。至今近百年,一丁之户,散之为十百,而田不加多。故以上士力田,中士为业,下士为兵。或城或田,皆圃田子弟也。若以百亩募其民,恐将万人。”
郑安平击节而赞道:“诚若是,则何愁大事不成!兄其详言圃田之状,及其富庶之情。管邑虽小邑,四战之地,必得其民,乃保其境。若得与圃田相保,事必谐矣!“
犬兄道:”兄其欲募圃田之民,而耕管邑之亩乎?圃田之民非不欲也,然圃田之令甚严,一民一卒,不得出长城。是故长城之外,虽沃野千里,皆良田也,惟能观而不能及也。兄若募其民,恐干王命。“
犬兄的介绍,让郑安平沸腾的热血又冷却下去。”一民一卒,不得出长城?奈何其令也?“郑安平困惑不解。
第354章 复建车行
犬兄道:”非独兄也,吾圃田之民亦惑之久矣。多方设计,禁令终不得除。至于何因?微贱庶民,则非所知也。“
郑安平没想到事情竟然棘手到这般田地。很明显,魏王庭在很久之前就与各方势力达到妥协或默契:各方都不插手管邑。只要这样才能解释圃田之民百年之久不许出城耕种;而这一点,甚至连侯嬴也十分清楚,故而劝告小四“当量力而行,勿为已甚”。但自己,身为局中之人,竟然一无所知。
现在,魏庭明显改变了方略,准备经营管邑了:魏王突然将管邑封给信陵君,而信陵君竟然应承了下来。魏庭要对百年来都难以应对的管邑下手,所持为何?而自己,昏昏然被加了个管令的职司,甚至对管邑的棘手之处,才刚刚有个直观的认识。
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若能于手中治好管邑,当开魏国百年之局;而一旦失利,将是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又有点沮丧地想,自己那些发家致富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未来管邑压倒一切的主题,将是战争。
郑安平稍稍理清了点思路,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道:“管邑,小邑也。居四战,若八面来袭,其情若何?”
小四嗤笑道:“郑兄以驿卒之身,而领将军之任!岂有百户之邑,能当强国攻伐者?若敢御之,必无遗类也。兄无虑也。”
郑安平道:“吾等领管邑之守,敌至而逃,必被军法。故不得不设计御之!”
小四道:“故曰郑兄陷井中矣!信陵君承王加封地五十里,不在他处,偏在管邑。管邑素少王化,其民皆猾,不任攻守。兄若治管有方,管富且庶矣,四方强国必至。彼时除王遣大军来援,管邑必不能支。吾等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无生之道也。”
粟兄道:“四兄之言,虽出于激,其犹在理。管邑之治,其间不容丝发,非吾等微贱所能计矣。吾等但筑馆驿、劝农桑、理水陂、防盗贼而已。若韩以大军来攻,吾等但起烽火,生死付于天命可矣。”
小四道:“管邑岂有烽火?若敢起烽火之台,在筑之日,韩必来攻!管但存一年之粟,韩必来攻!管但筑坚城深沟,具攻守之具,韩必来攻!管卒但过百人,韩必来攻!兄其思之,何得而令管富且庶乎?”
犬兄突然笑了,道:“不意四兄议论恢宏,观天下如掌指矣!”
小四道:“非吾所能知也。但闻于侯兄也。”郑安平听到“侯兄”二字,心中大震。
犬兄道:“侯兄何人,有如此见解!”
小四道:“引吾离乡入大梁,充武卒者,侯兄也。见为夷门卫。”
犬兄道:“侯兄必非常人!以夷门卫,而洞天下之势,观两国之情,岂常人哉!”
郑安平插言打断道:“侯兄既知天下之势,当有破局之策。四兄既任管邑,侯兄能不为兄出谋划策乎?”
小四道:“侯兄之见,吾等既入管邑,当深居简出,勿理民事。信陵君见吾等无用,必弃之,弃则复生也。”
郑安平听到这话,心里暗道:倒像是侯嬴之策,凡事先留退步。
犬兄转向城主道:“城主久居管邑,必有所策。”
城主道:“吾等僻乡野人,素无见识。四野盗贼,时时侵扰,城中但存余粮,必被其祸。是故田亩荒芜,家业不兴,人人但以糊口为限。或有所为者,必投大城广邑,弃乡背井而去。今投大国,得封魏公子名下,微庶等皆以为残身得保,余生有望。实不知内中情形,如许之纷纭。此皆诸大夫谋之,庶人不能间也。”
郑安平道:“吾道信陵君必有保境安民之策也。旦日曹先生至,或有所谋。”
犬兄道:“郑兄此言是也。吾等小吏,但议馆驿之事足矣,攻守征战之策,卜之于庙,议之于庭,吾等焉间!”
就像常规流程一般,四人在大堂上议事完毕,一起出来,去废城参观工地。稍转一圈,众人出来,沿着河边散步。大家谈论起小四与酒肆女的情事,众人除嘻笑外,又帮小四出谋划策了一番,皆道,只待官宅落成,就请人为媒,正式提亲。如果钱有不足,兄弟几个凑一凑,怎么着也得把事给办了。
郑安平道:“吾等皆未知犬兄乃圃田之人。今入管邑,乃入犬兄之乡,愿拜高堂兄弟,其可得乎?”
犬兄道:“此何难。旦日曹先生至,吾等五人必往长城及圃田投简。但在少暇,即往敝宅,他者未敢言也,稻米粥尽可以饱。”
郑安平道:“怪道犬兄粟米少,入家乃食稻米,粟米盖难咽矣!”
又过了一天,曹包也到了。他没有带粟米,却带了一大背囊金的和铜的。他说身为信陵君门客,并无份田,每日饮食皆有定量。今日独身出仕,周围门客各赠金钱,得了一大背囊。今后饮食全赖诸公相助,日有所用,必不敢缺。
曹包随身携带的东西少,不一会儿就都搬完了。这一次,管邑五人算是聚齐,与城主一起,共集于大堂之上,讲政议道。
众人首先谈起,应该在管邑起驿站,备驿卒。曹包击掌赞道:“诸公深通治理之道。凡立一县,馆驿必不可少,传递文书、消息皆赖之。”
众人又提到,是如往日一般,以大梁武卒为驿卒,还是就近请乡民为驿卒,曹包道:“管邑远离大梁百里,大梁武卒不便。当请四乡之民,忠厚有勇武者充之。驿卒之职,多传消息,必择身捷腿快,口齿伶俐者。”众人听了曹包的话,都觉得很有道理,也就统一了思想。
曹包一脸神秘地问道:“诸公以为,管邑之治,犹需何事?”
郑安平道:“管邑四战之地,首在戍卒。”
粟兄道:“城池不备,粮秣不齐,首在坚城而垦荒。”
犬兄道:“区区百户,而为五十里之治,焉得如意。首在募民。”
小四道:“管邑诸事不备,岂但一事!”
众人听了小四之言,都笑了。
曹包道:“诸公之言皆善,而右伙之言犹中鹄的。诸事不备,其所赖于诸公也。而臣所为者,愿与管邑添一车行!”
众人皆睁大的眼睛,问道:“车行?”
曹包道:“荥阳车行随军征战华阳,屡建功勋。且华阳城外,有四车行,各有功劳。君上以为,管邑之盛也,车行其行乎?诸公皆无车乘,行走不便。若有车行,但与钱即可佣车,岂不便宜!臣于草莽之中,伏于车行,得遇唐叔等,皆豪杰也。诸公建驿,臣建车行,消息四达,财货流通。一官一民,各得其所,实乃两全!”
郑安平等对曹包的出身其实并不知情,现在才知道,曹包是车夫出身。想来觉得好笑,自己四人是驿卒出身,当了官第一想到的是设驿站;曹包是车夫出身,当了官第一想到的是建车行。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郑安平道:“管丞所言,必将不虚。车行之立也,全赖管丞。所需工料,愿管丞细细开列,一并上计。俾春后得建也。”
曹包道:“诸公驿舍,自当上计。臣之车行,其实私商,不出公帑,不必上计。愿管令划行一地,令其建造即可。一应所需,皆由车行自应。其所维持,皆出营利,亦不必经官。”
四人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修建车行不需自己掏钱,建好了要用才掏钱,不用也不用管。满口答应下来。
大家发现自从曹包到了以后,事情好像有了头绪,不似以前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碰,找不到方向;而是能够很快得到决策,并进入行动环节。这种不自觉的感觉让大家感到振奋,好像有了主心骨。
然后议论的话题转向小四。郑安平道:“右伙于大梁城一酒肆之女有旧,欲纳之。自轻自贱,而不敢言。丞其有所教之!”
曹包嗤地笑了,道:“右伙,士也。酒肆,细商也。门不当,户不对,其婚难成。纳之为妾可也。”
小四道:“吾与其女,相识久矣。年渐长而生情,各自回避。心常惴揣。惟恐为人所先。非敢以高门而自大也,非敢以小户而轻之也。”
曹包道:“兄既有意,弟愿为之。兄可告以其状,弟请人为媒,必为所动。兄其纳之!”
小四道:“其酒肆即立夷门外。其父肥胖,人称豚二。幼时,吾与侯兄出入其肆,其女尚幼。忽忽十年,其女长成,竟生情愫。”
曹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此兄之谓也。既有其人,可央媒氏。”
城主道:“如大夫求城中诸女,微庶自当作媒。若求大梁中人,非微庶所能也。”
郑安平道:“左伙犬兄,家居圃田,或于城中求得佳人,城主其留意之!”
城主道:“是有何难。待字闺中中,虽不多,亦有十余。大夫其有中意者,即告之,必成!”
第355章 拜访长城
曹包的到来,给情绪动摇的管邑管理团队带到了确定性,之前虽议而不能决的,到了曹包这里,仿佛都不在话下。这让郑安平等人对治理好管邑平添不少信心。
堂上议事已定,五人一齐往废城工地巡查。与郑安平等只能登高远望不同,曹包直接进入工地,与鲁先生寒喧。鲁先生还是一副不搭不理的态度,但也详细地解释了工程进度,以及未来几天的工程计划。在鲁先生介绍完后,曹包也不耽误鲁先生的时间,告辞离开。
离开后,曹包建议大家在废城中走走,规划一下城内的布局。因为未来几年内,可能都要在管邑大兴土木。众人先观看了四座官宅的房基,郑安平介绍说,驿站的选址在东门附近。曹包连声称赞。
随后曹包来到西门附近,道:“商贾之事,洛阳最甚。以车而来者,多洛阳客也。且行商多愿吉兆,西行,金方也,可言金至,吉言。愿管令以西门之处,赐地数亩,以为车行之址。”
郑安平也不在意,道:“任管丞所愿,只不碍官宅即得。”
曹包揖手而谢。对犬兄道:“驿站左近右伙,车行近左伙,其有碍否?”
犬兄道:“求之不得,岂有碍焉!”
曹包道:“车行畜牛马,夏日气恶,左伙耐之。”
犬兄道:“但得牛马之气,其运壮矣。”曹包拱手道谢。
众人这次从西门出城,绕城而行。和南北两面为河流环绕不同,东西面的河流远在五六里,乃至十余里之外,中间夹着很大一块原地。曹包指着环绕管城的金水河叹息道:“若其河得通洛阳,此城必兴矣。今者,但可筑桥以通之。”
曹包引着众人顺河而行,找到三处木桥,虽然人不多,但也经常有人通行。曹包道:“前者自荥阳而出,乃经此也。”顺河绕到城北,见老城墙正在河边,道:“不过数年,此地必为津口,仓廪云集矣。”郑安平等皆不知所云,只得随声附和。
曹包似乎想到什么,从北门进去,找到鲁先生,道:“臣等欲于西门内建一车行,一应工匠,悉皆自处。愿无碍于先生之事!”
鲁先生抬抬眼皮道:“但自处即可,不可搅扰。”
曹包道:“必不敢搅扰!或有粗浅活计需加工者,亦可呼之,略备一粥即得。”
鲁先生道:“吾等工期,自有安置,何赖他人!”曹包虽然被撅了一顿,也不生气,喏喏而退。
再出城来,郑安平道:“吾等五人聚齐,时至月明之日,管民众祭管祖,吾等其观之。长城、圃田二处,吾之邻邑,或当拜访之。”
曹包道:“管邑之祭尚在何时?”
郑安平道:“是必月明之日也。”
曹包道:“月明之日乃在后日。吾等明日可访长城、圃田。……车行未至,但步行之……车行之所既定,吾见往荥阳,告知唐叔。晚餐即于唐叔处略得。诸公可归,旦日相见。”四人没想到曹包说走就走,这种办事风格让他们十分不习惯。但亦无话可说,只得于桥边相辞,见曹包拽开步子,直往荥阳而去。
回到城中,时间还早。四人也不上堂,就在阶前坐下,随意谈论些闲话。主要是明天拜访长城和圃田官吏,以及后天城中的祭祀。
城主过来,众人让了座。城主道:“豕三似已归家,但难觅其踪。但得其人,即命同来!”
郑安平告知了明天将往长城和圃田拜访同僚的事,并说起后天观管民祭祖。城主道:“若大夫等观祭,实难得之典也。吾将告于管民。”
郑安平仔细询问了祭祀的过程,自己一行人的行为等。议论已定,就到了开饭时间。
曹包直到半夜才回来。叫开城门,略打了个盹,就到了早餐时间。
早餐毕,众人换上士子服装,结束整齐,佩上印信节符,开步往长城而来。到长城门边,验过节符,戍卒引到门卫处,门卫出来迎接。
长城是一道防御工事,并无民众,所以长城只设尉,不设守、令。长城尉所统辖的戍卒,并非出自圃田的农户,而是魏国各地民役,定额一军万人,戍守着这段长约二百里的城墙。
长城尉是将军级的,属卿,级别比郑安平他们高得多,自然不能直接拜见。郑安平他们见的,只是守卫这段城门的门卫,相当于卒伯。这与他们级别相当。
门卫很客气地将他们引到卫所里,叙礼毕,道:“营司有令,若诸公至,当引往见。若有所需,但所有者,一应应付。”当即吩咐一名军使往报营司。
郑安平谢道:“门卫所赐,谨拜谢!臣等孤悬城外,设有盗贼警起,甚望相助!”
门卫道:“理所应当,又何多嘱。”闲话几句后,军使回报,营司召见。
门卫遂引郑安平一行前往营司府中。营司其实离卫所不远。得报后,营司派人将手下的卒伯(包括那名门卫)一起召来,与郑安平等相见。郑安平等到达时,营司领着四名卒伯降阶相迎。
验过节符,营司介绍道:“管邑初归王化,郑公子单身就司,实属难得。将军有令,管邑之戍,由敝营兼任,惟无他故,兵不出城。”
郑安平等一一与诸卒伯见礼,相互说些仰仗的话。又与营司处领了节符,可以凭此节符,调五十名士兵出城相助。郑安平拜领了节符。营司宣布散会。
待诸卒伯都离开,营司笑道:“校尉亦命召见,诸兄可与同往见之。”
郑安平等惶恐道:“臣等岂敢!愿从营司。”
校尉府也离得不远。营司在得到卒伯的报告时,就已经派人报告了校尉。到了府前,通报进去,校尉迎出府门,各叙礼毕,校尉揖入。众人不敢就西阶,只从东阶跟在校尉后面入府。升堂后,再三请校尉坐了中间,营司在东边坐下,郑安平等就要在营司肩下就坐,校尉道:“诸公新至,当居客位。”
郑安平等皆礼道:“臣等岂敢!礼当侍奉!”
校尉道:“正有事要请教。”再三让座,郑安平等才坐了西席。
校尉道:“管邑近归王化,王封于信陵君,吾等臣属皆怀振奋,以为王业拓展,魏将大兴。”
这番大言辞,让郑安平无法应答,只得看向曹包。曹包道:“君上再三致意,臣等至管,不可擅行,凡有所为,必报于长城诸公,得令乃行。”
校尉道:“管邑百废待举,诸公当以何为先?”
郑安平答道:“臣等窃议,当先筑驿舍,征募驿卒,以通消息;复得车行,尽通财货。劝农力田,复植桑麻,以待时也。”
校尉道:“吾等军民,严令不得出城。于今百年。今君上一出,管邑输诚,魏卒始出长城,诚百年之庆也。君上于管邑,其有筹谋?”
郑安平又不敢答言,望向曹包。曹包道:“君上治管邑,必有筹谋。然其谋远,其策深,非吾等布衣、下士所能知也。吾等但奉君命,筑驿舍,建车行,劝农桑,平盗贼。待其事定,君必另有所命也。”
校尉道:“臣闻管邑四野,盗贼纷起,甚则城内,亦通贼者。其盗或独行千里,或三五成群,或呼啸聚众数百。诸公单身至此,平盗必有良策。”
曹包道:“夫盗贼者,实民也。迫于生计,不得不然。若与民得息,则盗自息;民得安,则贼不出。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得足衣足食,而愿为盗为贼者,未之有也。”
校尉赞道:“甚矣,先生之论也!君上命诸公单身而来,不具一兵一卒,良有以也。”
曹包道:“魏王已命长城防线前至管邑,臣等性命皆在尉、司及将军之手。”
校尉道:“诚如所言。然王严命,若非管邑遇袭,只兵片甲不能出长城。”
郑安平道:“臣等武夫,不识战略。若三五小贼之出也,愿为尉平之。若三五十众贼出也,愿为尉御之。若三五百大贼之出也,愿徙老弱于长城,而以精壮于城中死战。”
校尉道:“若三五小贼之出也,自非诸公之敌也。三五十众贼,许管邑自调长城门卫戍卒五十人助战。若大贼之出,管邑遭袭,臣将自引本校出城助战。诸公勿忧。”
营司道:“臣已遵令颁节符于管令,可于危急时自调戍卒五十名。”
郑安平道:“得尉、司厚德,何以为报!”
校尉道:“既奉王命,敢不竭诚!”
众人相谈甚欢,不觉已经近午。校尉面露倦容,众人告辞出来。五人将营司护送回府,乃往圃田而来。
于城门里验过节符,戍卒迎到门卫处。圃田其实分为圃田城和仓城两处,两城互不统辖,皆直属少府。圃田城负责种植稻米,而仓城则负责收藏每年的收获。
稻其实是南方长江流域的主要作物,黄河流域主要种植粟,少部分种植大麦和小麦。惠王花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开凿了运河鸿沟,引济水入圃田,在这里蓄起水陂,种植稻米。与粟是魏国主要的粮食作物不同,稻米更像是一种经济作物,是魏国与各国进行交换的主要商品。
第356章 访圃田
和粟米相比,稻米的口感更好,营养更加密集,属于比较“高档”的食品。圃田万顷水田,全部用来插秧种稻;每年收获的稻米,不仅是各级官员俸禄的主要部分,也是“进口”其他商品的主要“出口”商品,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甚至关系到魏国的生死存亡。故而圃田的防御和大梁一样,是国防体系的重心所在。
仓城极为神秘,一般不与外界交往,平时也不开城门,闲人免入。圃田管理的有耕种水稻的农户十余万户,人口之繁庶,为魏国境内所仅有。然而这里并没有发展起繁荣的经济,因为是王室专属水稻田的缘故,和囿中一样,一切私营经济都没有发展的空间。十余万户民众近百万人口,只得依附于水田,最多到附近的河沟里打点鱼;能到圃田政府官员家里当差,那就是最好的出路。那些土地不足的农户,只有让儿孙们走出去,自谋生路。
第357章 管祭
犬父复问道:“奈何救主?”
犬兄道:“吾等护公子至长城之下,天色已暗,乃露宿于野。其夜,有贼来袭,皆颇凶悍,数逼营栅。吾等驿卒乃奋勇突前,皆为弩箭所伤。贼失其弩,乃退走,主遂得安。麻兄身亡,余者吾众皆得一爵!”
犬父欣慰道:“奋勇突前,建功立业,难能也。”几位长老也都点头道:“难得,难得!”
犬父道:“其伤奈何?”
犬兄道:“已愈久矣!”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展示自己的伤痕。长老和犬父一一细看了伤痕,道:“幸而未及深也。”
待犬兄穿好衣服,犬父复门道:“今任何司?”
犬兄道:“长城之外有一小邑,父其知之?其邑为信陵君所降,王乃封其五十里于信陵君。信陵君念吾等功劳,乃皆任为管邑。郑兄,其最长者,功最多,为管令;粟兄,复长者,功次之,为管尉;曹先生,信陵君门下,智谋深远,为管丞;四兄,吾四者最幼者,功与吾俦,与吾同为左右伙。”
犬父于座中拜道:“不意令、尉、丞诸大夫至,老儿失礼!”其他长老也拜谢不已。
郑安平等回拜道:“吾等与犬兄,皆兄弟也。诸父长老不可多礼,以屈小辈。”
犬兄从身上掏出一块金饼,道:“此乃吾等立功所得,敢献于父!”
郑安平等没想到犬兄竟然把自己一半的年薪都献出来,心头一阵感动。但自己这些人都无准备,拿不出什么礼物来,只得伏拜礼敬。
犬父徒见如此大的一块金饼,也是激动万分,赶紧推辞道:“不可如此。……汝立功所得,汝自宝用。……”
年龄最长的长老接过金饼,从上面掰下一小块来,递给犬父,道:“汝不取,犬儿必不安。且取一饼,以为念想。”把剩下的递还犬兄,道:“余者且收回。今为伙长,早晚用度,不可无钱!”好说歹说,把钱这么分了。郑安平等都暗暗赞叹长老会办事,也都随声附和着长老。
犬父摩挲着金饼道:“不意此生得见真金……”浑身上下摸索,好像要找什么。终于,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香囊,小心翼翼地把金饼放入香囊内,道:“吾当携之左右,传之子孙!……皆犬儿之功也。”
郑安平等见了犬父这般失态,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感到犬家父子情深,不觉动容。曹包道:“犬兄身居中枢,建功立业,岂有终极。恐父之香囊不足盛也。”
犬父道:“非敢逆大夫之言。犬儿立功,身几殆矣。老儿藏此金者,心念吾儿建功不易,非敢再令其被创!适吾细查,儿身被五创……况同侪身死,思之岂不令人悲且痛耶!同侪之亲友,宁勿哀动天地乎!”拉着犬兄的手,竟然发出悲声。众人连忙劝解。
郑安平看了小四一眼,两人均想起同往麻邑的经历:麻三之死,在家乡未起一丝波澜;派个亲人来探灵,都好像莫大的恩典一般。复忆及自己,若有一天战死沙场,家乡父老可有一声悲声?心头虽闪过这一丝丝念头,身体却跟着众人一起向犬父礼道:”父且无忧!“
少时,老大跪在堂外问道:”餐食已备,诸公及诸父其坐于堂中,其食于庭前?“
犬父这才停止了悲声,喘息了片刻,道:”庭前寒冷,诸老者皆不耐,其食于堂上。“
于是三子各执几案,端食上堂。但又为了先给谁争执起来。郑安平等坚持长者先而幼者后,长老们则坚持尊者先而卑者后。最后还是最长者出来打圆场,让主客席依次各敬一案,第一案先敬犬父,复敬犬兄,这才勉强达成一致。
每一案上竟然有三器,一大碗稠稠的稻米粥,拌着鱼肉;一小碟盐梅,以及几小片干肉。
待众人面前都有了食器,犬父道:”乡野瓦瓯,诸大夫勿嫌粗鄙,勉进一餐!“
郑安平等皆礼道:”焉敢劳父厚赐佳肴!“没有别的礼仪,众人执箸而食。看来那些老者们也都少食肉食,粥啜得格外香甜。
一时食尽。郑安平等闲谈几句,告辞出来。一众长老及犬兄的父兄等直送出里口,目送众人沿大道往出城方向而去。等看不到众人的影子了,犬父突然大放悲声,哭倒于地,吓得众人连忙搀扶,连声劝慰……
走在归途中的郑安平,也突然冒出一句道:”有家如此,夫复何求!“这话道出众人的心思,纷纷向犬兄表示了羡慕。
大家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来到管邑城下时,天色已黑,城门已经关闭,只得喊开城门,进入管邑。
城主迎进府中,告知明天祭祖的事。郑安平让城主从自己带来的粮食中拿出五升,作为自己五人的祭品。五人与城主讨论了整个祭祀流程,以及各人的角色。根据曹包的要求,五人只是观礼、助祭,而不参与祭祀,主祭仍然是城主。决定之后,五人各回房间休息。
五旺没有随郑安平去圃田,得了一个完整的空闲,他和五儿一商量,决定乃去废城的荒地里收拾石头。捡了一天,累得浑身是汗,但却十分精神。回来喝了碗粥,自在屋内歇息。见郑安平进来,便起身相迎。郑安平问了他的安排,知道他又去城南的荒地里捡石头,知道他认了真了。城南那片地,离河流很近,如果要留下道路,几乎没有什么耕种的余地。
他不好打击五旺的积极性,便对他道:“吾等今日访长城及圃田,有司言,城南之地,不宜耕种,别有他用。汝勿再劳!”
这句话,把五旺委屈得要哭,道:“吾已清积石三数日,宁勿枉费?”
郑安平道:“非也。彼处有道路、花林,亦得用也。”
五旺道:“吾但为郑父而作,他者未能知也。”
郑安平安慰道:“汝若不为,吾当亲为。汝之所作,正为吾也,非为他者。”五旺神色稍霁。
郑安平复问道:“积石略尽否?”
五旺道:“从墙边至河边,积石略尽。”
郑安平道:“从墙边至河边,约积几步?”
五旺用脚踏了踏,道:“大约百步。”
郑安平道:“大道居中而破,两侧但二三十步,不足为田。有司之言是也。”
五旺很委屈地问道:“城南既非郑父之田亩,其亩的在何处,吾当力为之!不容缓也。”
郑安平道:“昨日曹先生至,今则随往圃田,明日管邑大祭,均非其时。或当管祭之后,乃得议之。”
五旺道:“明日犹不可乎?”
郑安平道:“不可。汝可安歇蓄力,但得其亩,必尽力之。”五旺只得应喏。
次日,城主打开了一座长久关闭的院落,城主介绍,这里的正堂供奉的就是所谓管祖,旁边配祠的是管仲。时候未到,正堂并未开启,两座神座不知何貌。
院落大门打开后,城主的两个儿子抬来一只大鼎,放在正堂的阶下——这座正堂竟然是三级台阶的规格。而阶前,是石子铺就的甬道。这一切都昭示着这座院落不凡的级别。
在长老的指挥下,几名青年人各执耒耜,在鼎前挖掘出一块与鼎大小相似的方坑。
一只鸡笼关着一只鸡,也被抬到坑前。
和社祭不同,各家的祭品并未摆放在院落中。
午时,诸多长老和各家家长来到城主府,家长手中捧着自己家供奉的祭品,放在城主府的堂前。年长日久,大家的祭品也都相差不多。见郑安平等,也都恭敬地行礼。城主道:“今日祭祖,大夫助祭粟五升。”一众人等尽皆称颂。城主也将自己的祭品摆出来,顺便将郑安平等的五升粟用一簋盛得满满的,指与郑安平看。
院落中各家各户开始聚集,这一次,大家十分肃穆,不似社祭时欢乐、洒脱。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细长、干枯的柴禾。
正午,城楼上一声鼓响,本来就肃穆的院落中更加安静,各人自觉地在甬道两旁排列整齐。
在长老们的率领下,城主和各家家长捧着祭品从步入甬道,郑安平等跟在最后面。盛粟的簋不是由郑安平,而是由曹包捧着。五人身着士子服饰,在一群短褐长衫的人中间,显得尤其醒目。
到甬道尽头,长老齐齐跪下,各家长依次跪下,郑安平等也在后排跪下。叩拜之后,长老一声大叫:“大夫观礼!”除曹包外,郑安平等四人起身,越过众人,直上台阶,立于阶前。
阶前的长老又叫道:”请神祖!“四名长老齐齐上阶,执钥匙打开门锁,推开大门,一股陈腐之气迎面扑来。四名长老就势立于大门两边。
阶下的长老再叫:“大夫助祭!”曹包站起来,捧着簋,来到前面,与长老们一起进入大门。
大门内一张大案,上面竖直放置着一块两尺来高的石头。石头表面十分光滑,明显是一块河卵石。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出什么材质。东侧一张几案,也摆放着一块表面光滑的河卵石。案下两个筐,用布盖着。
曹包见了这一布局,感觉十分奇怪:这是要向这两块石头行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