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贪而致败
出使秦营归来的段子干,开始时还惊恐不定,所言语焉不详。幸赖须贾大夫帮助出谋划策,稍定其心。仲岳先生趁机让段子干备言使秦之状,段子干乃言,秦客卿胡阳三番五次斥责魏背秦盟,定要找魏讨要个说法,并提出了三条证据:其一,韩人从魏军屯扎的华阳出兵,显系韩魏共谋;其二,韩人之出也,乃应魏求,援魏而抗秦,魏既与秦盟,自当撤回请援的要求;其三,魏王许与韩的三城,皆在秦地!
前面两条虽然有些出入,倒还是实情,这第三条把众人惊到了,魏王怎么会把秦的三城许给韩呢?韩也不会答应啊!
段子干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胡阳言,魏赠韩之三城,皆在赠秦八城之中……”
信陵君问道:“赠秦之八城,段子尽知之。赠韩之三城,段子其见乎?”
段子干道:“胡卿示其图,未及细观,然观其仿佛,似无差也。是故臣难言也!”
众人又都沉默下来。须贾道:“遗秦八城,遗韩三城,皆王亲许,焉得有差!”
只有信陵君心里知道,这很可能是魏王在玩小聪明,把自己玩进去了,但又不能明说,只得再问须贾大夫道:“诚若是,如将奈何?”
须贾道:“愿与段子重入秦营,说穰侯退兵!”
芒卯道:“若其曲在我,穰侯焉得轻退!”
须贾道:“若不割地,恐难为也。若割地,方割八城,复有何为?”
信陵君道:“初言割秦十城,今才八城,复有二城奈何?”
段子干道:“王初许秦五城,后增至八城;所谓十城者,皆秦虚指,非吾魏所能也。后秦自折二城,王亦指边邑八城以予之,皆地薄民乏之处也。”
信陵君道:“若王再许二城,子得说穰侯退兵否?”
段子干道:“前者在启封,亦予八城,秦乃退也。今入圃田,宁许二城而退!”须贾大夫也默默在心中点头,只许二城,可能难以达到让穰侯退兵的目的。
但如果割让再多城池,于魏也是伤筋动骨的事,众人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事情陷入僵局。
沉默之中,坐在最下面的陈四突然起言道:“将军府中有车先生者,智辩过人,可以咨之!”
听到这话,信陵君立刻开颜道:“非四兄之言,吾几忘矣。车先生独赴启封,胆略过人,必有所见!”
芒卯道:“车先生,布衣庶民也,焉敢入宫门!”
信陵君道:“孤失计较!愿亲往尊府拜请,同赴宫内。”
芒卯道:“岂敢劳动公子。臣亲往招之,公子其命于门下!”
由于车右先生是芒府的门客,芒卯要亲自去接,信陵君不好再坚持,只得道:“轻慢贤能,于心何安!”
芒卯应了声“公子略候!”就出了大梁门,上车赶往家中请车右先生。信陵君想了想,道:“终非敬贤之道也。孤当亲候之门外!”站起来要往门外迎候。众人都劝谏道:“俟其至也,亲引入门足矣!”
信陵君道:“非所愿也!车先生,贤能也,欲得其教,焉能不恭!愿以诚待之!”坚持出来。两名门客和陈四自然也跟着出来。剩下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待在房内,只得一齐都出来。魏齐命大梁门卫点起火把,散下警戒,闲人不得靠近。魏朝中最有权势的四个人,加上两名门客和一个候补武卒,垂手立于魏国境内最庄严的大梁门边,恭敬迎候。
芒卯的车很快就回来了。至大梁门外见到这个阵势,知道信陵君的公子脾气又犯了,赶紧远远地把车停下,自己和车右先生一起,大步向大梁门而来。
信陵君看见了,早早地迎上前去;两下靠近了,信陵君躬身行礼道:“不闻先生之教久矣!”
车右先生赶紧避过一边,不敢受礼。芒卯敬礼道:“臣奉命招车先生至!”
信陵君道:“先生贤德,愿以开愚蒙!”
车右先生道:“微庶不敢,愿尽心力以报主恩!”
在信陵君的揖让下,一众人以车右先生为首,往大梁门内前进。车右先生本来不肯,芒卯知道,如果拧了信陵君的性子,这夜怕是难过了,便道:“从命而已!”车右先生这才走到前面。
有这么一群人在后面跟着,大梁门卫自然不会阻拦,一群人直入塾房中。
塾房不是讲究礼仪的场所,所以众人随意坐下,但也各依其位:信陵君的门客和信陵君坐在一起,芒卯和车先生坐在一起,魏齐和段子干、须贾坐在一起。
坐定后,信陵君先向芒卯致敬,然后对车右先生道:“今有疑,求诸贤能,愿得教!”
车右先生道:“德鲜才薄,恐负公子之望!”
信陵君示意段子干介绍情况。段子干道:“臣奉王命使于秦,议得公子与穰侯盟,王献八城,秦军乃退。此人所共知也。秦人之退邙山也,韩人追至,遂为秦伏,韩军尽墨!秦乃以得胜之势,入吾圃田,扼吾命脉。臣复奉王命使于秦,责秦背盟。秦言,实魏背盟,非秦也。何以故?韩出华阳,乃为魏所居者,韩魏共谋一也;韩应魏请而攻秦,韩魏共谋二也;魏以献秦之城,阴许于韩,韩魏共谋三也。臣无能,无言以对。愿就教于先生!”
车右先生哑然道:“此诚所谓君子欺之以方也!秦人欺子,子亦受之!”
段子干有些不服,道:“如先生,当何言以对?”
车右先生道:“一应所言,皆妄也!”
段子干道:“韩人出魏之华阳?”
车右先生道:“华阳,韩邑也;魏弃之,韩乃出之!”
段子干道:“魏与秦既盟,何乃任韩而攻秦?”
车右先生道:“夫魏秦之盟也,天下共知之!韩攻秦,魏焉得与谋!”
段子干道:“奈何以献秦之城复赠与韩焉?”
车右先生道:“魏献秦以城,盟也!献韩以城,何者?宁魏恨城之多乎?”
段子干步步发问,车右先生不假思索,一一作答。举座皆惊。段子干拱手道:“先生妙才,臣不如也。”
车右先生道:“以言对之,非其难也,难在退敌!秦之入魏也,与子辩是非耶?亦谋利耶?”
段子干道:“秦人,贪惏之徒,焉知是非,必为利耳!”
车右先生道:“秦人所利者何?”
段子干道:“臣言归国以告于王,实不知秦之所利也。”
车右先生道:“是则易知也!段子既以十车入营,今乃复以一册,备书牺牲玉帛等物,入营而告曰,王其知秦之疑魏背盟,魏愿献此,以明不背也!秦必出其所利,而先生相机而行,复言,君侯之请甚重,臣不敢独任,愿请于王!”
须贾大夫道:“先生果高才也,其策必行!”
信陵君道:“依先生之见,秦之所利果为何?”
车右先生道:“但取地耳,又何有他!”
信陵君道:“方割八城,又欲魏地,宁勿贪乎!”
车右先生道:“奈何为秦所乘,又何惜哉!与秦八邑,皆边鄙小邑,地薄民少;或复欲一大城,乃得安也。”
信陵君十分敏感地问道:“先生所言为秦所乘,何谓也?”
车右先生道:“臣闻诸大夫,秦之击暴鸢也,预为设伏,巧施计策,多方以误,方得意焉。非处心积虑,焉得出此!非贪惏所蔽,焉得入罟!”
信陵君道:“秦之处心积虑,诚有以也。魏之贪惏,何谓也!”
车右先生行礼道:“微庶妄言,君上勿怪!非独魏也,亦韩也!”
信陵君道:“正要闻先生高论,以补吾阙,又何怪焉?先生但言,勿有所隐!”
车右先生道:“以秦邑献于韩,此非魏之贪耶?知秦之退也,犹蹑其后,以求其逞,非韩之贪耶?若魏不负韩,韩不欺秦,焉得此败,而有圃田之失!”
这一分析,令在场的人都住了口。沉默片刻,信陵君道:“秦欻尔而来,傲然索城,昂然而去,宁视吾魏如无人之地乎!暴将军之蹑秦也,虽非吾知,吾知而必与焉!”
车右先生道:“人常昧其所短,而求其所不得,此所谓愚也!”两眼望天,闭口不言。芒卯连使眼色,车右先生皆无所见。
稍候片刻,信陵君道:“先生之教是也。不知己之所短,不察彼之所长,妄言雪耻,岂可得焉!此所谓愚也!”
少顷,见众人无复言语,信陵君道:“甚劳先生,无以为报。俟战乱稍歇,必登府致谢!”
车右先生道:“微庶怎敢!”起身离开,芒卯见车右先生也出了倔脾气,匆匆向信陵君礼辞,出去追上车右先生,好言抚慰!
信陵君见车右先生无礼而去,心中好生不自在。魏齐看出了信陵君的尴尬,拿话打岔道:“车先生所言,段子与大夫皆与焉!旦日赴秦营,可如计而行!”
段子干甚不过意,道:“臣有辱使命,愿附大夫之尾,而求增长!”
须贾大夫道:“与秦之议,皆段子之功也。必也段子能伏秦意,臣何为也!”
第314章 芒卯谏连衡
经车右先生一番解释,众人大致了解了问题的来龙去脉,明白秦抓住了韩、魏不服气、赌一把的心态,巧妙设伏,一击而中,既破韩军,复陷魏地,完全掌握了局面主动。现在任何挣扎都没有意思,满足秦人所求,尽快送神出境,自己修补篱笆,才是当务之急。
魏齐对须贾和段子干说,明日可照车右先生所定之计行事,两人相互谦让,都让以对方为首,自己为辅。魏齐道:“二卿勿争。段子虽客卿,大夫乃魏中大夫,以须贾大夫为首,乃其礼也!惟与秦和议,段子与焉,不可更也。愿段子勉力而为,大夫执其柄可也!”魏齐定了调,其他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各自回家。
信陵君对魏齐道:“已献八城,复得献城,当以何?”
魏齐摇头叹息道:“吾魏于南阳之城十余,必也从此所出也。南阳之地薄,人民少,各国之地交错,弃之可也!臣当复入宫中,谋之于王,以得其实。”
信陵君道:“阴将秦城许韩城,何者?……此地别无六耳,愿闻其实!”
魏齐道:“公子有此问,乃明其状!诚如公子所意,宫中议曰,以秦地予韩,秦胜则无损,韩胜则有得;两国相争,魏得其利。焉知秦竟尽墨韩军,而入于魏!所失多矣!悔之何及!”
信陵君道:“吾则深恨国不强,民不富,每割地以请和!”
魏齐道:“自吾魏迁大梁,晋地尽失。河西,吴子所以拒秦也;安邑,魏之故国,尽失于秦。何言其他!”
信陵君以手指天,誓言道:“孤必尽复旧物,重振河山!”
魏齐道:“臣等亦所愿也!臣请入宫见王,以定其城!”信陵君拜道:“甚劳齐卿!”
送走魏齐不久,芒卯回来了,对信陵君道:“车先生孤傲,言甚不屈,愿公子勿怪!”
信陵君道:“得贤人所教,幸也,何怪也!”
芒卯道:“公子之量,非寻常所及也!”
信陵君道:“昔者,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臣吴起、李悝、西门豹、乐羊,国因以强,民因以富,拓地中山,河西以固。奈何今之地以广,民以众,国不强而民不附,屡战屡挫。非独不能开疆扩土,祖先之地亦尽弃之!”
芒卯道:“此时也,势也。文侯之起也,野有荒芜,民有野处。拓荒集民,国因之强,民因之富。故李子有尽地力之教,吴子有武卒之设。百年而来,诸侯征伐,千乘之国不存。所余者,皆万乘之国也。地尽其用,野无遗贤。东得则西失,南用而北亡。昔者燕王重郭隗而引天下之才,旬日而灭齐,而今何状?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急不躁,诸味调和,非可一端也。”
信陵君道:“公之言,诚金玉也!然吾所惑者,何秦虎狼之姿,而独得纵横天下?取魏之河西、安邑,拔楚之郢,拓地于蜀,开地于西,而魏独无耶?”
芒卯道:“盛矣,公子之问也!秦自商君以来,专意耕战,暗合李子尽地力之教,而举国皆吴子精练之兵。以之战则胜,以之守则固,良有以也!”
信陵君道:“李子之教,吴子之兵,吾魏首倡,奈何反不及秦之后起者也?”
芒卯道:“公子勿忧。魏非不及也,犹有未尽也。李子教以尽地力,今囿中犹备猎狩,民不力田而尽力于财货者,比是;吴子教以练卒,今只得武卒五万,犹多老病。何者?时势不同也。力田者,终年不得一饱,而商贾天下者衣锦缎,地力何能尽也!老病不能汰之,何练卒之有欤?公子能弃财货、汰老弱,而效秦乎?”
信陵君道:“未能也!然则何以强吾魏而富吾国耶?”
芒卯道:“公子其闻纵横家之说魏乎?”
信陵君道:“未闻也!”
芒卯道:“其说魏之合纵也,则曰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不下于楚也。奈何西面而事秦,称东藩乎?其说魏之连衡也,则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人。诸侯四通,无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郑至梁,不过百里;从陈至梁,二百余里。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莫如事秦。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道:“所言皆无虚也,而所计大背,何者?”
芒卯道:“此寡固不能敌众,弱固不可敌强也。魏得强援,则有楚之强;魏失强援,乃四分五裂。势所必然也!”
信陵君道:“公之所言,其在连衡乎?”
芒卯道:“秦固虎狼,无信义也,然兵精而粮足,累战而不疲。此山野愚夫,不可以礼待之,惟可以使之。”
信陵君道:“虎狼在侧,惟将军能使之,他人则无能为也!”
芒卯见自己没能说服信陵君,有些失望,道:“虎狼在侧,若不能捕杀,必也远逐。愿公子察之!”
两人话不投机,又闲言数句,芒卯道:“公子远来劳顿,可暂回府稍歇。万一有事,臣即来报。”
信陵君见芒卯催促自己离开,也不好拒绝。他昨天从启封回来后,就几乎没有睡觉,也的确困倦得很,就和张辄等三人一起礼辞而归。
众先生在府中空坐一日,并无他事。见信陵君回来,起来迎接。信陵君便请仲岳先生把今天的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仲岳先生非常中立地叙述了今天发生的事,特别是关于秦人趁机要挟的情节。众先生听了都忿忿不平,但又找不出什么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骂了一通“秦人最无含义”,就不了了之。信陵君十分失望,但又不能露在脸上。向众先生道了辛劳,请他们各自回家休息。然后向郭先生打听今天前线的动态。
郭先生介绍说,前线并无动静,双方军队都没有调动,只在自己的营地周围设垒挖沟,以为防御。圃田城和圃田仓城没有遭到进攻,但有人眼见秦人在搭建攻城器械,可能作攻城的准备,也可能只是一种恐吓。
秦人没有马,运辎重的船被秦人集结在圃田城内外。秦人营垒层层相叠,不知有多少人。
信陵君没有得到什么值得关注的情报,向郭先生道了辛劳,郭先生也走了。
信陵君走入后宅,往旁边拐进一间厢房内,小奴和盖聂住在这里。
两人回到大梁后,被护卫进魏公子府。信陵君事先交待了,要家老好生安置,自己有用。家老十分奇怪,因为信陵君在家时,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怎么到了外面倒拈花惹草起来?看了看这女人,绝对不比府内的姬妾优秀,还带着一个孩子,难道是这孩子有什么蹊跷?家老挠了头。信陵君亲自分派下来的,自然不能把这母子俩打发到下人的住处;显然不是明媒正娶,也不能安置在正房,就把后宅的厢房打扫出一间出来,让两人暂住。信陵君见了,未提出异议,算是默认了。但让家老感到意外的是,信陵君在家的两天,并未留在厢房,也未召小奴侍寢,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
随后,家老觉得自己理解了信陵君的心意:那个小孩子盖聂绝非凡品,每日按时在院中练功,甚至还有一柄铁剑。虽然那柄剑只不过是韩国军队的制式兵器,并无什么奇特,但在一个小孩手里能有一柄剑,那绝对惊世骇俗!家老认为,信陵君一定是慧眼识真金,又找到了异人,把他们母子俩一起养起来,日后这小孩必有大用。想通这一节,家老自然放任盖聂在院中练剑,对母子俩也照顾有加。
信陵君进来后,两人都吃了一惊。信陵君询问了别来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小奴一一作答,表示十分满意。盖聂道:“惟无人教练,恐于武道有亏!”
信陵君道:“必也请人傅汝武道!待战事毕,孤即操办!”
小奴道:“战事复起耶?宁勿与秦盟乎?”
信陵君道:“虽与秦盟,奈其背盟何!”
小奴道:“复与秦战耶?”
信陵君道:“然也!秦人斩韩军四万级,直入梁郊,屯于圃田。”
盖聂道:“圃田吾知之也。有大片稻米,其粥甚香甘,与粟不同。”
信陵君道:“汝言是也。秦人入圃田,毁吾稻米,是必亟驱之!”盖聂点头称是。
再闲言几句,信陵君出来,回到正室,酣然入眠。
没有了战鼓惊动,信陵君一觉直睡到日出三竿,醒来觉得神清气爽。早有姬妾侍候梳洗,出来吃了早餐。众先生又至府下听事。信陵君一一道劳,然后还是和张辄、仲岳先生和陈四一齐,往大梁门而来。
芒卯、魏齐和须贾大夫都在房内,正议论什么。见信陵君等进来,俱起迎接。芒卯道:“段子已出,午后当归,便有音讯。”
须贾大夫道:“臣等共议和议之策,必能访得其实。”
魏齐道:“臣等与请于王,王谕,南阳之城,失之不妨。圃田之事,乃国之本,不可稍忽也。”
第315章 造访高人
信陵君听到魏王为了圃田,不惜完全放弃南阳,心里感到十分痛苦,但又无可奈何。道:“诸卿所议若何?”
魏齐道:“南阳诸城,温最大,城坚而地庶。若能留温,余者尽弃可矣!”
信陵君强忍着自己的冲动,道:“诸卿所议,必无差也。”
芒卯道:“晋鄙大夫奏,愿王早定大计,营中颇有冻伤者。武卒自出阵以来,野宿几二月,皆有怨。迟恐有变!”
信陵君道:“全赖众卿维持。”
魏齐道:“惟愿段子使命得成,秦人早退。启封、圃田两处受敌,今岁之薪,不知尚余几何!”
信陵君有意转移话题,不想在战事上多烦心,见说到启封,便问道:“启封自弥兵之后,所余几何?”
魏齐道:“幸赖将军之威,大王之福,于兵乱之中,启封水道不断。楚之材,源源不绝,虽贾略增,犹能足数。启封商贾,经营如常。只……”突然停住了。信陵君奇怪地问道:“只如何?”
魏齐见信陵君注意到自己说漏之处,只得硬着头皮道:“只吾军入启封后,征用商宅,稍有小损。”
信陵君道:“秦人入启封,不入商宅乎?”
魏齐道:“秦人入启封,尽屯于启封城内及河东,河西商宅一应经营皆无所碍。”
信陵君想了想,道:“卿言是也。孤往启封,乃往城中。于途秽浊之气,几难呼吸。虽筑台于城东,犹未清静!”
魏齐见信陵君没有再追究魏军入商铺的事,赶紧转过话题道:“启封秽浊之物,亦意外之喜!”
信陵君道:“喜从何来?”
魏齐道:“其犹佳者入圃田,其次者散诸君,其下者与散民。若能不误农时,来岁收成定增!而薪米之奉,亦可因之而出也。”
信陵君道:“区区启封,焉得许多粪土?”
魏齐道:“秦人屎尿之时,皆深坑填埋,惟时日久,层层相因,皆成粪土,深可三尺!启封无男亩,弃之无用;其气秽浊,早除为善。臣欲令诸商贾各筹其资,掘土四运。粪土之用非必屎尿,必加水而后得用,直洒于地,翻耕即得,地力之长,可延三岁。公子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孤少力田,难通南亩之事。然信陵之地百里,皆平野,所需必不为少也。”
魏齐道:“公子之地百里,有田千万亩,以粪土养之,亩增三斗,岁增三百万石!岂千金可比!”
信陵君道:“孤何德,承魏相之惠!”
魏齐道:“非敢惠也,但有所求耳!”
信陵君道:“魏相但言,敢不从命!”
魏齐道:“圃田累遭兵灾,恐稻米难敷。愿公子于朝稍自贬抑,免今岁之稻,则幸甚。圃田得启封之粪土,年必大丰,复得加焉!”
信陵君道:“焉敢劳魏相之请也。孤往军中,举止失措,动累三军,劳而无功,皆无忌之过也!正要于朝中自请责罚。”
魏齐道:“公子知臣,臣必志之!”
旁边的芒卯见这两人说得热闹,也插进来道:“魏相勿怪。陈留之地五十万亩,虽少,亦愿得魏相之粪土也。”
魏齐道:“将军之封,焉敢不与!”
芒卯道:“必得岁增三斗而后可!”
魏齐道:“必得佳者,必得佳者!”
信陵君懊悔道:“华阳吾军,粪积亦不在少也,皆为太宰所贾矣!”
魏齐道:“华阳者,韩地也;若得积粪,正利韩也;太宰所贾,利在于魏!公子勿悔!”众人皆笑。刚才讨论献城时沮丧的气氛一扫而空。
但该来的究竟要来。午后,段子干回来了,报告了穰侯开出的价码:穰侯要求得到煮枣。
这下几个人都感到困难了。穰侯提的要求恰到好处地打在魏国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边缘上:煮枣本处魏、宋、齐三国边界,宋国被灭后,宋国的部分土地归入魏国,但煮枣还是边邑,谈不上有多重要,但也不是可以轻言放弃的地方:它的旁边就是一个富庶的商业城市陶。陶是古曹国的封国所在。自从出了陶朱公,陶作为“天下之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曹、宋两国怀玉其罪,先后因此被灭;而陶现在是秦国的领土,秦相穰侯魏冉的封地。秦索要煮枣,毫无疑问是要扩大陶的范围;煮枣作为一座边境城池,防御力量自然也是强大的。这么一分析,几个人都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煮枣让出来,否则,魏国所得的原宋国的边郡宋郡也不安全了。
但如果为了一个区区煮枣就要与秦在大梁城下、圃田之内开战……如果拒绝,要用什么理由呢?交换条件又是什么呢?
众人都没了主意。
信陵君忽道:“若车先生,当以何策?”
芒卯道:”臣愿往咨之!“在得到大家默许后,芒卯辞去。不久回来道:”秦人之难,车先生亦难能也,愿熟筹乃献。“
于是事情就僵在哪儿了。大家看聚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前线眼看也打不起来,只是僵持着,不会有什么紧急事情,索性各自回家。
一到魏公子府,仲岳先生立刻找到曹先生,让其请几名隐蔽跟踪能力强的先生,盯住芒府的车右先生。
曹先生问:”若有所为乎?“
仲岳先生道:”无需。但知其所往而已!“
曹先生道:”此易耳!“
不久曹先生即回报仲岳先生,车右先生已经离家,不知所之。
仲岳先生让派出门客,于大梁城各门门卫暗访,适才可有持芒府节符出城者。
不久回报,未见也!
仲岳先生也感到事情蹊跷了:车右先生隐形!他这是要去哪儿?
从一开始,仲岳先生就认为车右先生所谓”熟筹之“就是想找人商量,但车右先生的刻意隐瞒反而激起了仲岳先生的好奇心:能让车右先生这么孤傲的人都要折节请问的人到底是谁呢?为何车右先生要隐瞒他呢?仲岳先生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会伤车右先生的自尊,让他显得不那么智慧。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仅仅为了避免伤自尊,完全不必要动这么大的手脚,除非车右先生是个自恋狂,但他显然不是!没有任何人怀疑车右先生的智慧!
仲岳先生找到张辄商量,张辄马上想到那个在启封见到的老者张禄。仲岳先生听了,也觉得有可能,毕竟车右先生和那位老者十分轻易地就将启封令、尉说动了。仲岳问张辄道:“是子春秋几何?”
张辄道:“须发皆白,身躯佝偻,似将入木!”
仲岳先生惋惜道:“可叹英雄,终埋没泥沙矣!”
两位惊天动地的门客相互感叹之时,车右先生正在夷门卫所准备出城。突然,一名武卒过来报道:“适有公子府门客查问有执芒府节符出城者否?”
侯赢笑道:“汝何德,能令公子加眼!”
车右先生道:“何所德也,夜来但斥其愚人耳!”两人皆笑。
侯赢道:“速往,迟则为人所知。出城后寻酒肆暂歇,至暗乃投逆旅借宿。……公子门下皆愚人也,竟以芒府节符为事!”
车右先生道:“彼何知夷门卫之节符哉!”
车右先生背起一个包袱,从夷门而出,往一个酒肆而行。在酒肆中,他言有事请教,邀请了一名老者与其共席,问了些风俗人情,家长里短。老人自然知无不言,直到天晚,方才各自归家。
车右先生复依言找了家逆旅住下。告诉堂上,不用过来侍候。堂上自然心领神会,也落得清闲。
车右先生打开包袱,换上黑衣,飘然而去。沿途仔细观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乃直往东鸿里之后而来,于后门敲了暗号,得到回应,才翻进篱笆,进了厢房。
张禄坐在草席上,罐里的火种一明一暗闪烁着,照得张禄的脸也诡异地一明一暗。车右先生骂道:“老儿,亦能弄鬼也!”
张禄道:“汝自心虚,何待吾弄!”
车右先生道:“吾心虚何来?”
张禄道:“孰能道也!”
车右先生道:“说来汝亦当惊!秦伏杀韩卒四万,汝惊之乎?”
张禄道:“有心算无备,无惊也!”
车右先生道:“秦人复至梁郊,汝惊之乎?”
张禄道:“敝邑人皆往囿中守战,何惊之有!”
车右先生道:“魏复与秦和,汝惊之乎?”
张禄道:“战又不能,守又失所,不和奈何!”
车右先生道:“汝道秦以何以和?”
张禄道:“必也得城!”
车右先生道:“何城?”
张禄道:“但南阳之城而已,其温乎!”
车右先生道:“汝失之矣。秦索煮枣!”
张禄想了想,道:“妙哉,其索也!”
车右先生道:“其妙何在?”
张禄道:“妙在毫厘不差。多一分则贪,少一分则怯。以煮枣易圃田,正相当也!”
车右先生道:“魏主不欲,奈何?”
张禄道:“其可御秦兵乎?欲以圃田残破,而保全煮枣耶?”
车右先生道:“得煮枣而广陶,其穰侯之谋乎!未必得之于秦王,或有可为。”
张禄道:“秦以煮枣退兵,其意在和不在战,正好因其势而利导之!奈何计不出此?”
第316章 以温易煮枣
车右先生道:“煮枣虽边邑,陶之所望,所涉必多。南阳虽要地,土薄而民贫,财货不出,所涉者小。秦既舍南阳八城,再复舍之,亦无所恋。”
张禄道:“见利而忘身,其敝也乎!”
车右先生道:“苟为梁谋,以南阳而易煮枣,奈何?”
张禄道:“南阳已献八城,所余无多。轵失而复得,其实幸也,不可复失。可失者,其在温乎?”
车右先生道:“朝中所议,南阳余城皆可,惟温最大,不可献!”
张禄道:“何其愚也!余十余城,城虽小,一一自保犹可!温虽大,孤城得全乎?或以他城易温,则勿庸议也。”
车右先生道:“或以一二城易温,其可乎?”
张禄道:“穰侯言煮枣,适其当也,而必欲易之南阳。南阳诸城,或温或其余,必得其一;以利计,则献其余;以身计,则献温可也!汝其计之,南阳何城,可易煮枣?”
车右先生道:“当以何策说魏朝?”
张禄道:“爱利者,言以温易煮枣,其利多矣!爱身者,言舍温而保南阳,失之少也!”
车右先生道:“复当以何策说于秦?”
张禄道:“但以梁不愿割城,惟愿一战为言!……穰侯得温入,必大喜而退。又复何言!惟其人……”
车右先生道:“言和者,段子干也!”
张禄道:“以温易煮枣,实以大易小也。惟其言必锋利,无退缩之意,方可塞天下汹汹众口!”
车右先生道:“自当言之于敝主!”
张禄道:“使命必成,先生其勿忧也!”
车右先生道:“若得遂意,必相谢!”
张禄打断道:“若能少至敝野,其所幸多矣!苟为魏相所知,其祸非浅。魏相、须贾大夫皆主外交,慎之,慎之!”
车右先生叹息道:“先生宁以此终其生乎?”
张禄道:“魏相其得去其心乎?”
车右先生道:“复有可欣者,郑公子甚得君上之心,或可出士。兄其变易身份,重出于朝,亦未可知!”
张禄道:“借兄吉言!郑氏性忠敦,非上进者也。但得营司、校率,则幸也。何敢望他,徒招祸也。”
车右先生夜行而来,不敢久留,相辞而去。张禄于暗处观察良久,未见异常,方才休息。
车右先生回到逆旅,查看房中并无异样,换回常服,歇了一歇。次日凌晨,结了房钱,等在城外,和第一批进城的人进入夷门,直入夷门卫所,换回自己的衣裳,换了装束。趁天色未明,匆匆往芒府而来。路上遇到一人,于道旁见礼道:“芒府车先生否?”
车先生见了,并不认识,回礼道:“正是微庶,敢问尊家……”
那人道:“微庶乃魏公子门下,奉命来寻先生。闻先生早出往夷门,故候之也。”
车右先生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哪个多嘴,说出夷门来。但又不敢否认,道:“容微庶稍整容装,即入宫拜见!”
那人道:“先生若早往夷门,必有要事。微贱不敢相催,望先生早至!”
车右先生道:“并无大事。些末小事,托与友人。”
两人相辞而去。车右先生匆匆回府,心里想着要如何把自己往夷门卫所的消息说圆了。那人则直接回到魏公子府,找到仲岳先生道:“已见车先生。按先生所言诈之,必也往夷门卫所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行也,建功!君上必有所请!先生可密将余人请回!”那人离去。
原来,仲岳先生失去了车右先生的踪迹后,于天未明时,往每个城门口安排了一人去堵车右先生,统一说辞,套车右先生的话。
见有了车右先生的消息,仲岳先生让信陵君早些去大梁门等着,车右先生早晚必至。信陵君心领神会,带着张辄和仲岳先生恭立于大梁门外。
有顷,芒未驾车带着芒卯和车右先生而来。见信陵君还是在大梁门在恭迎,只得还是远远地下了车,步行过来,两相见礼。车右先生道:“礼不下庶人,礼也。公子,贵人也,礼不当下于微庶也!”
信陵君道:“昔文侯礼敬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子,皆布衣也,文侯以师礼之。先生,贤者也,小子少德,未能师之,敢不敬之!”
车右先生道:“微庶何敢当公子之称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深思,必有妙策。吾等心急难耐,争欲一睹,实粗鲁之极。不意先生竟早出!”
车右先生道:“夷门卫乃贫贱之交也。有事托之,皆得所愿。夜来偶得一事,遂往托之!”
仲岳先生好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有追问,道:“先生体君上之望,愿勿怪也!”
车右先生道:“微庶岂敢!公子心忧社稷,凡我臣子,皆当竭力,以分君之忧!”
进入了大梁门,早有侍郎报与魏齐,魏齐匆匆赶到,临行前命人去请须贾大夫和段子干。魏齐一边小跑一连想,所为何事,这么早就聚集了?
进入大梁门塾房后,只见信陵君与其门客们一边(没有陈四),芒卯和车右先生坐另一边,早已说得热闹。
魏齐告了礼,芒卯往里挪了挪身子,给魏齐留出一块地方,魏齐不敢在芒卯肩下坐下,就近席拉过一张席子坐下。
魏齐道:“臣入门时,见诸公议论正烈,敢是秦人来犯?”
信陵君道:“非也。昨车右先生言,如何复秦人之难,其事难也。必得深思而后可。今先生深思一夜,得请献其妙策,乃请门下相请也。”
魏齐道:“此亦臣之所求也。秦人之请,纳之则有损,拒之则不恭,正两难也。”
芒卯道:“魏相所言,正与先生相合。先生正言,秦人之请,适得其当。以煮枣易圃田,虽曰小失而大得,其失也痛,其得也无味。”
魏齐道:“先生何谓也?”
车右先生一点也不留情面地道:“依臣之见,以煮枣易圃田,应之可也!”
众人没想到车右先生想了夜得出办法竟是这个,一时竟有些失望。魏齐道:“煮枣虽边邑也,其望于陶,财货丰而民富,关隘之所得,给军资而外,犹有余也。”
车右先生道:“秦之所欲,必也近秦。魏地之近秦者,安邑、河西之地,尽归于秦,无能为也。今之所近者,乃南阳也。秦之欲煮枣者,盖其近于陶,而陶,穰侯之封也。若无穰侯,秦必欲南阳。”
魏齐道:“南阳,地薄而民贫,难给于军,必也自大梁运粮,此贫富之不同也。愿以南阳易之!”
车右先生道:“南阳,背山而向河,地虽贫,咽喉之道也。岂可弃之!”
魏齐道:“南阳虽扼咽喉,其城尚多,三晋杂错,魏最为优。以其少分而与秦,犹不失其权也。”
车右先生道:“诚若是,愿以温易之。”
车右先生的话又引来一片惊叹声,魏齐简单不知道车右先生是不是故意的,不愿意什么,车右先生偏偏建议什么。他耐着性子,对车右先生道:“温,南阳诸城之最巨,失温犹失南阳也。愿思以他城!”
车右先生道:“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事有本末终始!秦欲煮枣,非贪也,子不欲予!必以南阳之城易之。南阳之城地薄民贫,子所知也,以一温易煮枣,所得不亦多乎?岂子欲以一南阳小城,易煮枣乎?其必拒也!”
芒卯道:“吾等所议,除温之外,他者随意。”
车右先生道:“何其愚也!南阳扼天下咽喉,宁保一城而失十地,孰缓孰急,岂无计乎!”
魏齐争辩道:“温,大城也……”
车右先生粗鲁地打断道:“温,大城,一城能通十道否?十地虽小,得之而得温,失之而失温,孰得孰失……何其愚也!”
芒卯道:“秦已得南阳八城,复得温,宁勿过乎?”
车右先生道:“若非秦早得八城,宁以温易煮枣耶?以温易煮枣,于魏,则失贫贱而得富贵;于秦,为以近地易远地。各得其所也。”
仲岳先生抚掌而笑道:“先生辩才无双,诚国士也!”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道:“臣须贾来迟,死罪死罪!”
众人皆起,来到门前迎入,一齐笑道:“大夫来迟,失于宏论也!”依次坐下。须贾自然和魏齐同席。
魏齐指车右先生道:“先生之策,可以温易煮枣,以复秦也!”
须贾大夫沉吟道:“以温易煮枣……于魏所得多矣……于秦……亦得其宜!先生之策果大妙也!”
魏齐见须贾大夫也盛赞其妙,倒糊涂了,问道:“臣未得其要,愿大夫示之!”
须贾道:“秦人求地于煮枣,煮枣,边邑也,于魏失之无大害,于秦得之有小利,是示诚于魏也。魏若以小城易之则近绝,以大城易之则近媚。以温易之,大小其宜也!”
第317章 与温以和
段子干出使而归,报曰,秦欲得煮枣而退。朝中大员都有不甘,想用一个更小代价换取秦退兵。车右先生费尽心机,找张禄讨教应对之策。张禄直接点出温地。
所谓南阳,大致相当于今天济源、焦作二市的范围,沟通太行山内外的南向通道轵道和太行道,穿行其中。由于此处山川纵横,地形比破碎,生计比较艰难;又处天下之咽喉,兵灾频仍。故凡较大的聚邑都筑城自卫。这里最早是周王的直属领地,但三百多年前就作为奖品赐给了晋国,使晋国得到进出太行山、直下伊洛的自由。
温,据说以境内两股温泉而得名,这里人口众多。晋得到这片土地时,设立了两个大夫分别管理:原大夫赵衰、温大夫狐溱。温和原成为南阳地区最大的城邑。赵衰是赵国的直系祖先,原那片土地虽几经转手,此时大约还在赵国手中。因此,落入魏国手中的温,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信陵君道:“南阳十余邑,温最大。夫温即失南阳也。”
须贾道:“南阳十余邑,皆小邑也,以一城易煮枣,是绝秦也;以多城易煮枣,则不若温之一邑。”
信陵君对这种利益交换缺乏概念,见最会做生意的须贾大夫也认为是一桩好买卖,心想大约不差,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有魏齐道:“温之于王,所念多矣。今一旦失之,当何言以对王?”
车右先生嗤笑道:“相可言于王,失一城耶,失多城耶?失一温而保余城,所得不亦多乎!”
在座的几位都是朝中要员,他们商量定了,大致也就定下来,剩下的就是报告魏王,得到批准。这事自然是落到魏齐身上。于是魏齐带着须贾大夫一齐入宫,面奏魏王。剩下的人留下来等候回音。
这时,大梁门卫来报道:“段子干至!”
虽然魏齐已经走了,大家还是猜到段子干应该是魏齐约来的,就命令放他进来。段子干进来后,不见魏齐,十分尴尬。与众人见过礼,也不敢坐,就在门边侍立。
信陵君在与秦结盟的时候,初识段子干,认为他虽然初次办事,还算在道。便请他坐下。段子干深施一礼,道:“微贱来迟,诸公恕罪!”
信陵君无话找话,道:“卿其言秦人索煮枣,当以何应之?”
段子干道:“煮枣,边邑也,虽近陶,所得者乏。不若允之,而令秦退。”
信陵君道:“若易之以他城,当若何?”
段子干道:“魏地近秦者,乃南阳也。秦已得八城,复与南阳之地,而尽陷于秦,后难措手。不若与煮枣。”
车右大夫翻了翻眼,道:“智可及,愚不可及!”众人听了这句反语,都觉有趣,但均不敢发笑。段子干也心知是在反讽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
尴尬之中,魏齐和须贾大夫回来了,魏齐道:“魏王闻诸公所议相合,并无他议,照允!”
众人皆伏地道:“吾王英明!”
魏齐看见段子干才到,有些生气,道:“段子初至,或未得其意。王谕,秦索煮枣以退兵,煮枣者,出齐之要道也,不可便予。其以温易之!”
段子干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出了大丑。连连自责道:“微贱愚顿,不识大体!”
魏齐道:“以温与秦和,非比寻常。王命须贾大夫为使,段子其辅之!”
两人皆拜道:“谨奉!”
事虽然议定了,但秦军方面的态度还未可知。众人商量,虽然是往秦议和,但未出大梁之郊,且有段子在前,决定舍弃一切出使的仪仗,二人各带随从,就三五乘车出城,只作回报。
议定,须贾和段子干自乘一车,段子干在魏国境内无所使,魏相府派出一车,协助段子干;须贾大夫自带自己的随从一车;芒府派出一乘兵车护卫。五乘车,就于早餐后集齐出发,约午后可至圃田。约好与囿中晋鄙互通声息,而由晋鄙随时派人将消息传递回来。虽然大家都认为这桩买卖双方得益,但谁知道对方的想法呢!
吃过早餐,信陵君、芒卯、魏齐三巨头亲自到大梁门,送须贾和段子干一行出城门。众人再回大梁门商议一番,也不得要领。各自散去回家。
须贾大夫一行于午时抵达囿中,面见晋鄙大夫、囿中守等高级将领。他们听了须贾的介绍,都感到和议有望迅速达成。晋鄙大夫还特别提到,现在守囿中的武卒已经好两个月没有归家,身体不仅疲惫,而且病者甚多,战力十不存一。谈判时务必注意这一点。
从这里到秦营已经不远。须贾一行从囿中出来,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见秦军大营。验过节符,说明此次出使的乃是魏中大夫须贾,原使臣段子干为辅。前营的官大夫将他们带到一座农舍中,命他们稍待。
不多久,三乘革车“品”字形驰来,在农舍前停下。从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个老者和一个壮年,后面车上下来的,全都是戟士。段子干小声介绍道:“老者即穰侯也,少者名胡阳,秦王客卿。
须贾来不及多打量,即和段子干走到门前。农舍没有台阶,所谓降阶、东阶、西阶等一应礼仪都用不上,真是所谓”礼不下庶人“,因为庶人实在造不起。须贾在前,段子干在后,出了门后,便停下来。下了车的穰侯和胡阳也在十步之外停下。
段子干上前两步,走来须贾前面,再施一礼道:”魏中大夫须贾,谨奉魏王命,出使秦军,为讲事!“
胡阳也上前两步,施礼道:”秦王闻魏讲,乃命秦相魏冉,见于魏使,为讲事!“
须贾始终叉手而立,两边客相说完了,须贾趋走上前,道:”须贾谨见魏相穰侯。“
穰侯一拱手,道:”魏冉衣甲在身,不便行礼,愿省!“
须贾第一着便被穰侯破坏了气氛,心中暗道,此行非易。
四人进入农舍,在草堂上坐下。穰侯开口道:”臣,武士也,本艰于言。故前者均以胡卿相迎送。今大夫新至,不容臣不出迎。若所谈无果,大夫可但付于胡卿!“
须贾不不甘示弱,道:”臣于魏王得命,王沐浴更衣,而居上殿,臣沐浴更衣而立于下,王言,秦与魏,盟也。今秦和疑,不可不释之,神鬼弗福也!王清心斋戒而愿和者,同盟之义也。“
穰侯道:”昔与魏公子信陵君无忌盟于启封,言未迄,而韩军突至。非秦卒上下用命,几为所乘。背义弃信,神鬼弗福!韩卒授首者四万余人,岂非天哉!臣惑于心,岂吾心有不见察于魏王乎?奈何弃义而背信耶?故引军叩关,求王以申其意。王遣段子至营,谆谆以信义为言。臣惑难解。何者?华阳者,为魏所据以拒我,此天下皆知。韩乃出华阳攻我。此不解之一也。魏请韩援以击我,复与我和,乃复请韩击我,奈何?此不解之二也。犹有甚者,魏请韩击我,乃以许我之城复许于韩!一女二嫁,此不解之三也。臣不敢意魏王言而无信,然有此三不解,其意难平!“
须贾道:”华阳之事,郑军之请,臣有与焉,愿为穰侯释之。方秦王问罪于敝邑,汹汹然不可御也。小邑惧罚,求于盟国,以缓其罪,此情之常也,无足怪之。韩军之至华阳也,魏拒之而不能入,此臣所亲历,胡卿亦可证也。启封之盟也,穰侯必令华阳兵解而后秦退,华阳乃奉命焉,故韩军得入也。此胡卿亦亲见,可为身证!魏与秦盟于启封,筑坛而昭天地,诸国皆知。岂意韩独不知乎!韩之蹑秦,非与魏议,然穰侯问罪,臣不敢辞!至于韩城与秦城暗合,此穰侯之辞,臣不知何答!臣出大梁,王谆谆而言,必也以诚,而结秦心,不可稍懈。故臣不避汤镬,敢言如言!“
穰侯道:”段子亦言其事,今复得之于大夫,不容不信。然大夫言‘韩城与秦城暗合,此穰侯之辞’,似有所指。臣必以告,魏与韩南阳之城三,皆处魏与秦之八城之中,大夫勿得以无据而辩也。“
须贾道:”魏之请韩者,臣也。臣与韩三城之时,犹未与秦盟也。穰侯以此责臣,臣不能不辩!“
胡阳道:”魏既以三城许韩,复以之赐秦,其段子之欺秦耶?“
段子干也振振衣襟,答道:”非敢欺也。大夫以三城许韩援敝邑,臣与秦盟,许韩之议自解。韩人以前议欺于秦,穰侯察之!“
这番辩辞,早在大梁门时就已经拟就,故两人胸有成竹,一一回应,理直气壮。
穰侯道:”虽难服众,犹或有之。魏请于韩,韩击于秦,秦卒之损多矣!敢请魏王赐地以恤之。“
须贾道:”段子之归于梁也,言秦再索地。魏人多有其议。昔魏之击赵于,破于邯郸,赵不割地,而邯郸复起。齐人攻卫,拔故国,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皆以为赵、卫可法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王乃曰,秦有疑于魏,魏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者,必以忠信。与温以和,以见魏信!“
第318章 退兵
听到须贾大夫直接说出献温以和,穰侯和胡阳都有些意外。胡阳道:“昨言以煮枣,奈何易以温?”
须贾道:“敝王并不闻煮枣,愿以温和。”
胡阳转向段子干道:“段子未奏敝意,上达于王乎?”
段子干道:“臣意煮枣于温,正相当也,故以请。若胡卿必以煮枣为念,臣当再请于王!”
穰侯道:“王既赐温,焉敢辞!所谓煮枣者,盖所请也,何区区以为念!敢问大夫,温地图册何时交割?”
须贾闻言大喜,却道:“若穰侯恩准,择日退兵,臣当谨备玉帛,奉以图册。”
穰侯道:“臣久居于野,早思归乡。惟众军枉死,故请于王也。今王以温赐恤,臣与言,必感恩怀德而退,又何论耶!”
须贾道:“臣当面奏于王,王必欢喜。或旦日即赐图册。”
穰侯道:“臣但见图册,即议退军。魏将军可与大夫同至军中。”
须贾没有想到谈判如此顺利,与段子干交换了一个眼色,皆道:“臣等皆感穰侯之赐!”
穰侯和胡阳皆道:“臣等亦感魏王之赐!”
须贾和段子干宣称要尽快回国,准备明天的谈判。穰侯和胡阳也不挽留,将他们送出门,看着他们登上三乘车,向东而去。见他们走远了,穰侯和胡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有哽咽……
须贾迅速回来,晋鄙等都怀不安,以为使命失败。闻到穰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魏的条件,也都欢呼起来。须贾道:“臣当速归,以请于王。至于退军事宜,愿诸公熟筹之。旦日或即行。”诸人应喏。
须贾回到大梁,信陵君等也迅速集合到大梁门塾房,听须贾介绍顺利的谈判过程,大家虽然也同样有些兴奋,但更多的还是深深失落:自己出的价基本就是对方的价,连还都没还,自然也不会被拒绝。
既然对方接受了和议,剩下的事就是谈具体的退兵事宜。众人议论了一番,觉得这次和前次略有不同。前次秦人退兵是在魏解散了华阳军之后才进行,这次显然不可能先解散囿中部队,秦军再退,双方退兵必须同时进行,而且要随时提防秦人突然变脸杀来。整个的退兵过程要始终保持战斗状态。须贾道:“臣已请晋鄙大夫熟筹退兵事宜。来日将军或亲往?”
信陵君道:“不可,秦军之退也,攻守必严,大梁亦不可稍懈。将军当镇大梁,以为磐石。囿中之事尽会晋大夫可也。囿中守和圃田守与焉。”
须贾大夫和段子干待计议已定,遂入宫面见魏王,以报使命。少顷出来,言王皆允所议。
剩下的事就都是琐碎的活。魏齐到府库取出温地的图册,付与须贾;再依议定的礼仪,准备好明天出使所需。芒卯手书一简,嘱晋鄙大夫全权代理前线撤军事宜,“务得周全,不使有隙也。”
次日早朝,魏齐宣布了与秦和议的结果;魏王嘉勉了诸臣戮力同心,共克时艰。众臣谢恩,并说了许多称颂的话。芒卯宣布今日起全城戒严,以防秦有诈。
朝毕吃过早餐,须贾大夫与段子干一同登车,执了节符,带着五车礼品,出城而去。到囿中,须贾大夫等呈上芒卯的命令,晋鄙大夫自己留在营中,派囿中守、尉同往谈判两军脱离接触的事宜。
由于有五乘辎车,加上在囿中又费了些时间,使团到达秦营时,已是晡时。胡阳将魏使团一行迎入营中,还是安排在一处农舍住下。不久,穰侯带着一名年轻军官到来,声言其为“公乘王龁”,与谈撤军事宜;胡阳与段子干核对图册。
两边使团各按礼仪,宣读了誓辞!须贾奉上礼单,穰侯看了。放入怀中。然后王龁和囿中守、尉,胡阳与段子干到两边厢房内继续谈判。穰侯与须贾大夫坐于堂上。穰侯身板挺直,端正跪坐,并不看须贾。须贾也只得正襟危坐,以目观鼻。
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段子干、胡阳一组先结束了工作出来,报道:“臣等谨查图册,并无谬误!”穰侯与须贾各自一礼,道:“甚劳!”两人分坐在穰侯和须贾之后。装有图册的木匣还在段子干手中,只不过封印已经从魏相转成秦相。
又过一时,两边的军官也讨论完毕,各自报告了自己一方的行动。须贾自然听不懂,见穰侯没有表态,也就不表态。又沉默片刻,穰侯道:“诸事已毕,旦日依计而行。”从怀中掏出须贾送的礼单,道:“魏王所赐,臣不敢受,愿以还!”须贾三拒,穰侯三辞。须贾接过礼单,放回怀中。带上车队,返回囿中,囿中尉则进入圃田城,向圃田守告知和议已成,以及明天的战术动作。囿中立即派人飞报大梁。
到了秦营,秦人一般都不管饭。须贾等回到囿中,使命圆满;晋鄙大夫等征战经月,止戈在望;皆激情满怀。遂于囿中设一宴席,使团与囿中,共得一醉。
次日,在经历每天都要进行的点军、早餐和列阵后,囿中守、尉和王龁各带一乘旗鼓车离开本阵,向对面驶去,两人相遇后停下。在这里,他们可以同时看到双方的阵势。相互行礼后,两人皆道:“列阵已毕!”
王龁这边首先击鼓,同时旗鼓车在场上横向奔驰,再绕回。随着王龁的旗鼓信号,秦军阵中钟声大作,前军缓缓后退,囿中守随着秦军的动作缓缓向前,观察秦军并无任何异样。王龁见魏军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好笑。
一个时辰后,秦军前军已经完全退到全军的最后方。囿中守击鼓,旗鼓车在另一侧奔驰,示意秦军已退。魏军阵中也响起钟声。魏军前军开始缓缓后退。而这时,根据约定,段子干背着温地的图册,驱车出出阵,立在两军阵前。
两军如是依次而退,六个时辰后,两军各退出六里,使得两军的间隔拉大到超过四十里,在战场意义上已经脱离接触,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向对方发起攻击行为了。双方的监察这才完成任务,各自回营。段子干则背着图册,手中持节,进入秦军营地。他的任务是协助秦军完成对南阳所献城池的交接。
这以后,双方的后退行动再不以对方的行动为条件,而是主动地再退了三阵。魏军即安营。秦军则没有这般余裕,他们必须在今夜完全撤出交战区域,否则双方都不得安心。
秦军退出长城的过程稍有一些混乱,在圃田城上观察的圃田守、尉,以及进入圃田协助的囿中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秦军完全撤出长城时,已经到了人定正。按照约定,圃田城放出一队士卒分别关闭旱门和水门。
秦军在撤出长城后,立即整队,等城门关闭时,才依次而退。长长的队伍,拉出数里之遥。圃田城中的士卒陆续出城,占领了各警戒要点,并搜查是否有隐藏的秦军。
仓城也打开了,他们的军队不承担长城守备任务,工作的核心是保护仓城不受损失,所以只是简单地放出了哨位。
圃田的守军连续向囿中方向派出军使,报告秦军的动态。一直到天边发亮,圃田方面终于发出消息,秦人已经退出三十里之外,并无安营之势,仍在继续行军。甚至军中还一遍遍传来呼号:“欲保命,且忍困!”
晋鄙大夫得到这一消息后,“啊呀”一声,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任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芒卯将军的散军令传到营中,晋鄙大夫仍然酣睡不醒。囿中守和刚刚返回的囿中尉只得代他主持了民军的遣散工作。
东鸿里所在营司在得知自己的军使竟然是郑安平,也大惊失色:郑安平舍命救公子的故事已经在武卒中传开,大家的心情是又羡慕又嫉妒,都觉得这小子从此一飞冲天了。
东鸿里民军的战绩依然是“无”。营司在遣散的最后时刻把郑安平等报上去。可晋鄙大夫睡着了,囿中守、尉虽然知道其事,也并未当回事,敷衍地应付几句,就让四人仍回梁西驿“候赏”。
对郑安平等四人来说,这几天的战事就好像在麻三兄的丧礼上做了个恶梦。从囿中后撤三十里,几乎就快到了梁西驿了。四人没怎么费劲就回到驿里。
麻三灵柩前的油灯已经灭了多时。驿中没有人进来打扰,放在灵前的贡物还一仍其旧。摆放的猪头已经干瘪,好在天冷,没有腐败。七天的期限早过,四人决定今天就散了福,拿猪头煮一顿肉汤。稍一商量,派小四出门,追上正在回家东鸿里乡里,请他们同来共福。
里长再辞不允,就带着一众乡里来到梁西驿,在麻三的灵前祷拜了,谢过麻三兄护祐,战事虽起,却并未动刀兵。然后出来,在院中坐下。四名武卒将猪头用水冲洗净,放入一只大鼎中加水升火烹煮。不多时,肉香四溢,好多人都开始咽口水。
在里长的提议下,众人将没有吃完的糇粮集中起来,倒在另一只大鼎里,升火饮粥。
入夜,粥热汤成,各人散了福,尽得一饱,拎着空空的粮袋,踏着夜色回家了。
第319章 请关分例
郑安平跟着乡里一起回家,其余三人由于家比较远,决定在驿中休息一夜再回家。四人约好值班的顺序:明天由郑安平独自值班一整天;后天开始,白天大家聚齐,夜间轮流值班。
可能是吃到肉了,一路上,乡里们情绪热烈,各自描述自己在营中的种种艰难的愁盼,纷纷表达自己对来年的美好憧憬,并相互祝福。
东鸿里的人由于在梁西驿聚了餐,回来时已经很晚,邻里的民军早就回来了。所以当他们回来时,全里还能走动的人都聚在里前广场相待。人群一到,立即被各家认领回去。只有郑安平孤身一人,穿过热闹的里巷,来到最后面孤零零甩出来的院子里,“吱呀”一声推开门,张禄从厢房里出来。郑安平过去见礼道:“先生安好!”
张禄道:“公子安好!且先更衣再言!”
郑安平依言,先回堂上,将甲与弩箭挂在架上,长矛倚在柱边梁上,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进入张禄的厢房。
一进厢房,郑安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奈何秦人入关,只三几天便走?吾意复得月余。”
张禄道:“秦人之粮不足久持也。”
郑安平道:“圃田粮甚多,焉得无粮?”
张禄道:“汝有所不知。秦人征伐,无鼎镬同行,但备碗盏而已。其粮皆烧制,粟三斤才得粮一斤。秦人随身常备粮十斤,少则十日,多则月余,粮必尽矣。圃田之粮,皆稻也。不经舂煮,难以下咽,秦人不与也。”
郑安平道:“秦人既无粮,当日即应退去,奈何侵我?”
张禄笑道:“此穰侯欲以济私也。”
郑安平道:“何以济私?”
张禄道:“秦相封穰侯,其封实在陶,此天下之中,财货所聚之地也。昔陶朱公依之,三聚三散,良有以也。然陶地易,虽万人无可守之,非所以固根本,立基业者也。穰侯自封陶以来,每欲扩之,必得坚城以为固。今者以奇兵袭梁,其意乃在梁之边邑煮枣,欲得以大陶。”
郑安平对这些山川地理很不熟悉,问道:“陶与煮枣,距梁多少?”
张禄道:“约三百里。”
郑安平道:“未为远也。”
张禄道:“魏地狭,距韩都郑不过百里,距楚都陈亦只二百里。北距赵都邯郸五百里。距陶三百里,其亦远乎!”
郑安平道:“秦与梁,其路有几?”
张禄道:“大梁至秦边关函谷,不啻千里,从函谷至于咸阳,又五百里。”
郑安平道:“何秦之大,而魏之小也。”
张禄道:“秦虽大,土方苦寒,地薄民贫,所在荒野。魏虽小,河渠四布,旷野千里,物丰而民庶。各有短长也。”
郑安平道:“魏与秦一边邑,穰侯得之以大陶,秦兵遂退。”
张禄道:“所言无大差。惟所予之邑,非煮枣,实温也。”
郑安平道:“盖以大陶,何邑并无差也。”
张禄道:“非也。得煮枣则以大陶,得温则以大南阳。”
郑安平道:“南阳何谓也?”
张禄道:“南阳本周畿,以王子带之乱,晋勤王有功,乃赐晋也。三家分晋,各得其地,交错其间,盖无分野。昔者,秦与魏屡战于轵。前者,秦在启封与魏和,得魏南阳八城,皆边邑小城也。复入魏境,再得温,南阳大城也。是故秦据南阳八边城,一巨邑,得其半也。南阳事多矣!”
郑安平道:“盖闻南阳,地薄而民贫,何屡战于此?”
张禄道:“是亦有所因也。三晋本据山西,因戎狄之乱,迁于山东。山东之土,与三晋故国,其道乃在南阳。故断南阳,是断三晋之要也。三晋据南阳,则秦难出山东。”
郑安平道:“诚若是,秦未大陶而大南阳,所获得无多乎?”
张禄道:“诚如公子所言也!以温易煮枣,看似以小易大,其利实多!”
郑安平道:“奈何计出此也?”
张禄道:“煮枣近陶,诸公于之,其利实多。温虽大,得利者少。故魏人多愿以温易煮枣也。”
郑安平有些不安心,问道:“秦得南阳,其状究竟若何?”
张禄道:“秦断南阳,是击三晋之要也。三晋折其半,其死可待矣!”
郑安平道:“既关社稷,诸公何不谏之?”
张禄道:“肉食者鄙,谏必难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失煮枣,有利社稷,不利宗室;失温,不利社稷,而宗室无损。汝为诸公,孰取孰舍?”
郑安平道:“此朝堂之事,先生何如示诸指掌?”
张禄道:“朝堂、草莽,本一无二。观其旨趣,则知之矣!”
郑安平道:“先生能言其详否?”
张禄道:“此易知耳!秦索魏地,必也边邑也。秦与魏,相通者少,不过南阳与陶耳,其城亦不过煮枣与温矣。又何难哉!”
郑安平道:“先生真示天下于掌指矣!”
张禄道:“公子其言营中之状!”
郑安平道:“营中之状,焉得有他,不过早起列队,夜来高眠耳。现天寒,夜难眠也,惟围火堆,坐待天明。”
张禄并没有轻易放过,问了许多细节,郑安平一一作答,有时说得情绪激动,有时又说得悲伤欲泣,种种情感,尽情发泄。最后竟不知不觉中在厢房睡着了。
张禄紧了紧胸部的束带,在郑安平旁边躺下睡了。
次日醒来,郑安平不等吃早餐,就赶往梁西驿。另三人整好装束,见郑安平来了,道了乏,各自回家。郑安平各房转了转,把灯添了油;到仓下清点了粮秣。算算日子,离关下分例还有三天。他想着原来的驿吏麻三已经战死,剩下四人中,自己年龄最长,资历最深,倒是很有可能接任驿吏一职:这意味着上了一个台阶!从此不仅有一份薪资,还可以吃住在驿舍中,花销也少了很多,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自己失去的长戟补回来。
想到这儿,他冒出一个念头:主动到西门尉府报告麻三的死讯,并申请下月的分例。念头一起,竟然压抑不住。他甚至等不及安装好手戟,只把手戟上的戈紧了紧,整整装束,关上门,怀了节符,拎着这柄“手戈”就往西门而来。
郑安平想着自己好像有些日子没有尽兴地跑一阵了,现在天气还不冷,精神状态良好,何不跑一跑。就一路小跑着,奔向大梁。
西门尉虽然带兵不多,但却是校率级的官员,平时并不到岗,有时通常由各西卫代报。郑安平到了西门,守城的武卒自然都认得,便拦下问事。郑安平道:“麻三兄阵亡,特来报损,并告粮尽!”
守城的武卒把郑安平带到城门上,报知此事。什长自然也没什么别的话,让他去西门卫所报告。
西门是大梁的正门,一进门,正对着是大梁门,中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西门卫所只能很可怜地和西北门高门卫所挨着。
沿着城墙走向高门,首先见到他的是戍卫高门武卒。相互见过,问明情况,把郑安平指到西门卫所来。在一所大院子里,西门卫很严肃地接待了郑安平,问明情况,西门卫道:“梁西驿已为魏公子信陵君所征用,虎符未还。兄当往公子处告亡,并关粮秣分例!”
听到这一消息,郑安平恰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都冷了半截:要去找信陵君?就自己?信陵君是来馆驿祭祀过,可那时能请信陵君交还虎符,拨给粮秣吗?现在?怎么找?
西门卫道:“闻得信陵君尚在大梁门开府,兄其往访,或得一见!”
郑安平哪里敢!只道了谢,便出来。要是这虎符信陵君不还了,自己这一众兄弟不就连武卒的身份都保不住了,自己还想趁机再进一步,当上个驿吏呢!
怏怏地回到西门,向戍卫的武卒们诉说了这不公平的待遇。当下就有武卒怂恿郑安平去大梁门找信陵君,郑安平打死也不敢。最后还是什长出了个主意,道:“晋鄙大夫今日回国,必经大梁门。兄其拦车鸣冤,或有道理!”
郑安平一听,这个办法虽然也有些冒险,但总比去闯大梁门靠谱点。心存感激道:“愿于门楼观大夫之归。他日得保首级,必有报也!”
什长笑笑,就和郑安平一起上了楼。
大约等到午后,远远地望见一带尘土往西门而来。什长道:“大夫至矣,兄其行矣!”
郑安平连忙下了城楼,出城门等待。不久,果然一队车队驶来,在百步之处停下。当先一乘车驶出五十步再停下,车右下车,往城门而来。郑安平认出,此人乃是箫间先生,连忙冲出来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箫间吓了一跳,怎么自己刚到,就遇到求救的了?定睛一看,见是郑安平,忙问道:“公子何事?”
郑安平道:“微贱等乃梁西驿卒,复为君上所征,追随左右。今复归驿,乃向西门报麻三兄之亡,及应关粮秣分例等项。岂意虎符犹在君上处。微贱何人,敢入宫城!今彷徨无计,惟请先生相救!”
第320章 封赏
郑安平前往西门找上级申领分例,到了才知道,自己的编制已经被挂到信陵君名下,不归西门管了。这下郑安平急了!如果要不回虎符,自己就成了“黑户”,一应待遇全都免谈;如果去要虎符,谁敢进宫找信陵君?好在今天值守西门的什长事先得到通知,晋鄙大夫今天回国,让郑安平拦住晋鄙大夫诉冤。郑安平好不容易等来了晋鄙的车队,拦住了前车的车右箫间先生。
箫间先生听了郑安平的叙述,哈哈笑起来,扶起郑安平道:“公子勿忧。大夫已为公子报功,封赏旦夕便至。微贱倒要与公子讨喜!”
郑安平惊问道:“此言当真!”
箫间先生道:“微贱亲书,焉得有虚!公子但归,静候佳音!”
郑安平退到一旁,箫间继续向前几步,高声道:“臣大夫晋鄙,引军拒秦。战事已毕,尽散其军,归国待罪!”
西门戍卫的武卒听到后,立即高声向内通报:“晋鄙大夫归国!~”一声声直传入内。大梁门内一声鼓响,一列列朝服整齐的大夫序贯而出,列队两边,最后有三人直走到最前列。这时,西门楼上一声鼓响,车队除除开动。郑安平赶紧闪到一旁,看着这支车队从身前滚滚而过。进了城门,就堵在城门中停下,里面的动静再也看不清了。就站在城门口的郑安平只能从车上武卒们交头接耳的悄声交谈中,大致知道可能是信陵君等人专程迎接晋鄙归来。良久,大梁门上鼓声再起,堵在城门口的车队渐渐散去;大梁门外的大臣们也跟着进了宫。
得知自己并未被忘怀,还被封赏,郑安平的心情高兴得飞上了天,和刚才的失落恰成对比。和戍守西门的武卒辞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驿站。打开门,跑进厨下煮了好大一碗粥,洗了菜蔬,拌了酱,就着盐梅,美美地吃了一顿。再把周围巡察一番,给灯添好油,心满意足地回到后宅去睡了。
第二天,回家的驿卒都回来了,相互传递着各自乡里的消息。郑安平一脸神秘地对他们道:“昨日吾往城中请关粮秣,汝道如何?”
众人皆关心起来,道:“如何?”
郑安平道:“西门卫言,梁西驿虎符见在信陵君处,不得于西门关领!”
这一下众人急了,皆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道:“适遇晋大夫归国,吾拦车鸣冤!汝道怎地?大夫已将吾等报功!封赏旦夕即至!”
众人一下欢呼起来,便问有何封赏。郑安平道:“拦车鸣冤,何敢多问?大棍打断腿!”
众人哄笑起来,都言这次受伤没有白受。不过小四道:“若吾等皆晋一爵,当不复同驿矣,又当分离!”小四这一提醒,众人的心情又复低沉了一些。粟兄道:“未知麻三兄可得封赏?”
郑安平道:“还要速往邙山备墓穴。吾等旦夕分离,不可缓也。”
粟兄道:“封赏下后,倒有几日赴任,便趁那几日可也。这几日不可便离,封赏若至,无人奉迎,当问大不敬之罪!”众人皆称是。
犬兄便道:“吾家最远,往来不便。愿借宿驿舍!”
小四也道:“吾亦愿借宿驿舍!”
粟兄道:“吾道虽远,奈何妻儿倚门,是必归也。”
郑安平道:“如此,吾四人昼间齐聚,夜来犬兄与四兄巡守,吾二人归家。”
商议方毕,便闻门外喧闹之声。出门相望,远处尘烟滚滚。郑安平道:“是必武卒归也。且备水盏。”
四人赶紧行动起来。三人取了一布蒙在一只瓦罐上,便从沟中舀水,用布滤清。小四拿出十来只盏来,拉过一只案,把盏放在案上。武卒开过时,有口渴的便过来自行取水喝。四名驿卒轮着滤水、看守,路过的武卒不管有没有过来饮水,也都对他们欢呼致意。一万多武卒开过,几乎一整天,四名驿卒都在滤水中渡过。虽然劳累,但看到路过武卒的感谢,也觉得很值!
稍事休息,吃过晚饭,郑安平和粟兄各自回家,犬兄和小四留守。
只过了两天,西门卫来使通知,旦日日出,即往西门尉府大聚。四名驿卒知道,封赏就下来了!眼中憋不住的兴奋。
次日,梁西驿的驿卒集体前往西门。点军毕,四人由西门卫带着,来到西门尉府前。有资格过来的都是卒伯以上的军官,只有四名驿卒是白身。等人到齐了,尉府仪门大开,当先出来的竟是一名瘦弱的公子和一名矍铄的老者。见西门尉府开了仪门,众人就知今天必有大事。见仪门中走出两人,西门的人大多不识,只有梁西驿的驿卒认得,这就是梁尉公子和其家老尉僚。西门的人虽然多不认识二人,但见仪门大型,西门尉恭敬地跟在两人的后面,也知道这二人身份高贵,紧张地交换着眼色。
西门尉府的家臣们随后跟出,分立在仪门两侧。众官礼毕,西门尉府的家老上前,高声道:“吾西门有梁西驿勇士者,出阵御敌,功勋彪然,大梁尉府新擢其功,赐以重爵。乃命公子伯机,亲执其命,至门宣之!”
众军官一齐敬礼道:“喏!”
西门老复道:“梁西驿卒西阶受命!”
梁西四驿卒从队列中走出,来到西阶下,一字排开。梁尉公子双后当胸,下了台阶,立于东阶,面向四人。阶上,尉僚打开简牍,取出一片,道:“梁西驿卒麻氏叔、郑氏安平、粟氏伯、犬氏伯、卒季,随营征伐,得二城,皆晋爵二级,赐一金,宅三间。众其勉之!”
四人听到“其勉之”三字时,都俯首道:“喏!”
然后又取出一片,道:“梁西驿卒麻氏叔、郑氏安平、粟氏伯、犬氏伯、卒季,于阵忘身,迭克顽奸,皆晋爵一级,赐一金,宅三间。麻氏身殒,其丧荣哉!余众其勉之!”
四人再俯首道:“喏!”与会众人皆惊叹起来,这四人出阵一次,各无伤损,皆连晋三级!直接从白衣升到伙长了。
尉僚又取出第三片牍,道:“梁西驿卒郑氏安平,大义忘身,建大功勋,晋爵二级,赐二金,宅五间。郑氏其勉之!”
听到“郑氏安平”四字,众人方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郑安平就是梁西驿卒,自己的属下。早知这样,何不提前巴结!虽然早就猜到郑安平要一步登天,但临到头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毕竟一下连升五级,跨过了卒伯,直接到了营司的位置,好多人努力一生,也不过如此,这心理落差也太大了!
郑安平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喏”!
仪门内,一名家臣捧出一案,有帛一领,书其功勋及封赏,金四枚,递与西门尉。西门尉下阶,送到梁尉公子手里,梁尉公子奉于郑安平,郑安平深拜承接。
西门尉复上台阶,从家臣手中依次接过粟兄、犬兄和小四的封赏,形制相同,只不过金只有三枚。三人也都深拜承接。
四人都接过几案,都转过来,置案于地,伏拜,郑安平道:“臣等虽薄尽其力,不敢受此深勋,愿以辞!”
梁尉公子道:“不许!”
郑安平再辞。梁尉公子再不许。郑安平三辞,梁尉公子道:“既三辞,可各取一金以为表记,他如议!”几名家臣下来,用帛包了一块金递上,其余的都给收走了。四人把这一块用帛包好的金子放入怀中,再拜称谢而起。
梁尉公子也伏拜下去,再拜而起。
尉僚道:“礼成!”三人进入仪门,众家臣跟着进入,仪门关闭。
在仪门关闭的一瞬间,众人一下把四人围上,纷纷拱手作礼致贺!四人一一作答。少时府门开启,西门老出来,道:“各营卒依例而行,不得差池!梁西驿四人暂居梁西驿,别有任用。其家宅、田亩、薪资等项,依例而行!”
郑安平道:“梁西驿当关本月分例,请令而行!”
西门老道:“容报!”转向进门,不久出来,手里捻着一支节符,道:“贵驿可自行关取!”西门老见再无别事,与众人作礼而辞。众人围着四人,便要到酒肆尽醉。四人不敢得罪,有意接纳,遂让请年长的营司带着,直往大梁城边最豪华的酒肆而来。郑安平将自己的金子压在柜内,让将好酒好肉只顾上。一直吃到食时将尽,才将这十几个人安抚好,一块金子已经花光。一众人等心满意足,抚着肚子,各自回营。众人走了,那三人要找郑安平算钱,郑安平摆摆手,拒绝了。
四人持了节符,齐往集市而来。凭着手中的节符,采购了粮秣酱醋梅盐等项,按律挂记,统一结账。又佣了三乘车,把东西运到梁西驿,指挥着车夫把东西抬进库里。一通忙完,已到午后。
闲暇下来,四人坐于院中闲谈。三人道:“此阵,郑兄先失其戟,复于四金中只得一金,所得亦复不用,所失最大。”小四道:“开穴之耒,亦从中出,而失于秦手。亦所失也!”
于是众人借着小四提及麻三,讨论起麻三的葬事。
第321章 管令
说到了麻三,粟兄道:“麻兄所遣长戟一柄,无人所承。郑兄恰失一戟,麻兄之戟,可与郑兄。”
郑安平道:“麻兄之戟,既无人承,可随葬于柩!”
粟兄道:“戟者,凶器也,非礼器,随葬恐于礼不合。”
粟兄这么一说,郑安平也含糊了。小四道:“粟兄所言是也。凶器不宜入葬,恐伤后人。依弟之见,麻兄长短戟各一,戈、矛共四,吾兄弟分之;所遗甲三,三兄佩之;弩一与弟。是散麻兄之福也。”
粟兄眼前一亮,道:“四兄所言是也。然吾四人既得麻兄之福,当与之祥礼之器。麻兄晋三爵,位在下士,当得一鼎一簋,罐、壶、碗盏诸器,亦当备也。”
小四道:“然也,然也!麻兄既为下士,其哀荣焉。吾等正当于城中,访得明器,以士礼葬之!”
犬兄拍了小四一巴掌,道:“胡言乱语!吾等孰知士丧礼乎?吾观城中高门,其葬也,仪仗重重,今可办焉?依吾之见,不必依礼,但尽吾心可也。”
郑安平道:“犬兄之言是也。麻兄虽晋下士,犹吾兄弟,但尽心可也。然其哀荣,亦不可少。麻兄所得钱帛,尽以用之;吾人既得麻兄之物,当以其值以为用。或多或少,以尽其力。礼器固尔,佣舟礼赞之费,亦当计之。”
小四道:“钱帛之用,前已济巫者。稍增其值,或为礼赞。“
郑安平道:”神鬼之事,非巫不知。其葬,犹当得其巫也!魂灵不安,其罪非小,遗祸于后!“
粟兄道:”如此,犹需郑兄再请巫者,以为其导!“
郑安平道:”其钱帛者,吾当携归!“
粟兄从怀中掏出那块赏金,道:”此金留于兄处,一应所需,尽从此出,若不敷用,可再增之。“犬兄和小四也都把自己的赏金掏出来,交给郑安平。郑安平道:”不需许多,暂借籍粟兄一金为用,或余或缺,吾四人均分!“
大家说定,郑安平怀了金,先回家中。于途拜见里长,说明仍当请巫师之事。里长道:”好道公子得知!巫师自归以来,高热不退,胡言乱语,——故征伐未出,于家卧病。战之毕也,其疾稍瘥。适抱病来访,言为麻兄所祟,当禳之。吾正欲访公子,幸得公子来访。“
郑安平道:”却为何事,如何禳之?“
里长道:”巫者忏曰,不知麻兄乃神明下世,意怀贪婪,为麻兄所祟。惟当至心为麻兄丧葬,乃得解也!愿公子知之!“
郑安平道:”正要往请,岂不两善!“
里长道:”然也,然也!微贱于中说合,公子勿怪前愆,允其赎过,则幸甚!“
郑安平道:”微贱岂敢!”于是从怀中掏出钱帛,道:“点穴之资,谨以奉上。复有余酬,容当后效!“
里长取了钱帛,道:”尽在微贱身上。“
郑安平礼辞出来,回到家中,将今日所封一一告知张禄。张禄很感兴趣,一一问起细节,郑安平皆耐心回忆作答。郑安平掏出自己的那块功劳帛,张禄就着残阳余晖,认真地看了,嘱郑安平收好,来日回家,光宗耀祖。问起所职,郑安平答,仍在驿中,数日后乃知所迁。张禄笑道:”以一上士为驿卒,是驿何其尊贵也!“
复又说到麻三的葬礼,麻三原说以士礼葬之,由信陵君出钱,置了棺椁及帛衣。今既得爵下士,亦当随葬鼎簋等物,惟不知礼。张禄道:”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郑安平道:”丧也,鬼神之事,非巫者难知也。故咨之以巫!但有所需,必以备,以得其安也。“
张禄道:”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但得其哀,则礼在其中矣!何必得巫而后已!“
郑安平道:”先生儒者也,怀浩然之气,非吾等下愚所能匹也。愿从其巫!“
张禄道:”从其巫而致其哀,亦合于礼也!“
郑安平最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问道:”论功封赏,奈何以梁尉公子及以尉老亲至?“
张禄道:”公子真天纵也!常人所不能及。以理论之,三子之封皆下士,西门尉宣之可也。惟公子之封乃至上士,当以大梁尉宣之!故以梁尉公子至西门尉府而赏之,于礼而当!“
郑安平道:”若但此者,是无可虑也!“
张禄道:”公子所虑者何也?“
郑安平道:”未得其实,惟觉有异!“
张禄道:”容吾再思之!“
论说之间,里长在门外报道:”巫师愿访!“
郑安平从厢房出来,见里长站在门前,门后猥琐地跟着巫师,形容憔悴,面色无华。郑安平立即迎上来,接到堂上坐下。自往厨下搬来一盏果品,奉于二人面前。
巫师神情委顿,有气无力道:”微庶幸得公子所任,为麻兄点阴宅。微庶以贪故,妄陈所需,致有此殃,病祟几死!其未死者,盖待罪也!故特请公子,允微庶再赞其礼,断不敢虚妄,但以其实!“
郑安平道:”巫既愿尽力,麻兄必无罪也。惟麻兄以功,晋爵三级,位居下士,其礼或有不同,愿巫再卜重思之!“
里长听说麻三竟晋三爵,感兴趣道:”麻兄所居何爵?“
郑安平道:”麻兄本有一爵,复晋三爵,乃四爵也。“
里长道:”其余诸人各得何位?“
郑安平道:”余三子者,皆得三爵,微庶蒙额外加恩,得五爵!“
里长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道:”五爵!宁无得上士耶?公子一出,而得五爵,闻所未闻,真神明也!“于是转向巫师道:”非独麻兄也,郑兄亦神明,不可诬也!“
巫师也伏地道:”微庶死罪,愿公子宥之。“
郑安平从怀中掏出一金,道:”前蒙巫点穴,钱帛请里长转呈。请复有变,仍请尽心!但有所需,可于此支之。“
巫师道:”微庶岂敢!得公子之厚赐!“
郑安平道:”麻兄已得下士,位居四爵,福贵之重,惟当再论!愿巫勿辞其劳,一一卜之妥当,所托得人,必令魂灵得安,生人得福!“
巫师咬咬牙,伏拜道:”公子既言如此,微庶不敢辞,但尽其心,以为报效!“
郑安平道:”如此,蒙恩多矣!“
事已谈妥,约定时间,两人辞去,郑安平送出门外。远远还能听到里长半利诱半威胁道:“予一金……乃上士也……有益多矣……慎勿违也”
次日,里长主动把车套好,送过来,道:“已与巫师议妥,佣车十日,只在一金之数。”
郑安平道了谢,接过车,到里口接了巫师,直往梁西驿而来。
巫师这次再没有半点倨傲之色,恭恭敬敬地依法祭拜、起科、占卜。然后道:“所点之穴依然无差,惟葬仪有别。诸君勿劳,一应所用,都在微庶身上。必令葬仪风光、体面,人神两安!”四人皆道:“有劳巫者!”约好两天后是吉日,共赴邙山继续开穴,郑安平再把他送回去。
两天后,还是一蓬舟,除了郑安平四人外,还加了三个短褐,各带土具、瓦罐,想是协助开穴的。四人道了劳,那三人连称不敢。
舟复行至邙山脚下,一行人弃舟登岸,来到前些天挖了一半的墓穴前。土已经干了,边缘开始塌陷。那三人看来是经常为人开穴,连工具都不一样,不是农家常用的木耒,而是铁锸。他们用水浇了地,一层层起土。四名驿卒轮番到山下河里运水上山。——他们心有余悸,还专门静悄悄地爬上山梁,仔细观察那边的确没有伏兵,倒有数不清的坟茔。——上次他们见到秦军时,这些坟茔好像没有这么瞩目!
三人活又熟练,工具又好,加上四人连续不断地供水浇地,太阳西斜时,一座一人多深,三级台阶的大墓就挖好了。
一行人收拾好工具,一齐上舟回大梁。郑安平等先行归家,巫者和三名短褐一起进了一间小酒肆。
郑安平将三人带回家中,炊粥款待。正啜之间,忽后门外有人道:“郑安平公子居此乎?”郑安平连忙跑过来,却是仲岳先生立在门边。郑安平连忙开门迎入,高声道:“仲岳先生何以至此!奈何行至荒野之中!”
仲岳先生道:“非敢孟浪,实有事请教!”言说间便来到前面,那三人都跪起相迎,张禄则已经回到他的厢房中。
仲岳先生道:“众义士皆在,如此甚好!微庶有言,愿诸君细听!”
众人皆道:“愿闻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君上出阵,于长城之外降一小邑,诸君皆知!此小邑百余户,王皆封于君上,并长城之外五十里,以广君封。其地,故管国也,故名管邑。依例,当以一上士为令,下士为尉,其余吏士,皆任君意。郑公子初晋上士,未得其司,敢请公子屈为管令,公子岂有意乎?”
郑安平不想天上掉下如此大的馅饼,当即想都不想,就地伏拜道:“臣蒙君上洪恩,敢不以死报!”
第322章 管邑之策
一天黄昏,仲岳先生突然来访郑安平,告诉他那座迫令投降的小邑已经被魏王加封给信陵君,并以周围五十里地,合为管邑。管邑虽为信陵君的封地,但依律,此地的令、尉仍要由魏王任命,只不过信陵君有推荐权。信陵君想到了郑安平,刚晋了五爵,位列上士,正好可以为管令;其他三人也晋了三爵,可以一人为尉,遂命仲岳先生前来,预为探听他们的心意。郑安平见要封他为县令,大喜过望,爬到地上就磕头,应承了下来。
其他三人也伏拜谢恩,皆称愿意。仲岳先生道:“管尉但得一人!”
小四道:“愿得他司,虽微亦可!”其他两人也皆道:“吾等皆愿奉君上于管!”
仲岳先生笑了,道:“众义士忠义无双,君上尽知。管邑新设,所缺正多,待吾报于君上……”
三人皆道:“先生辛劳!”
仲岳先生勉励了众人,道:“微庶所行成功,皆诸君所赐也。”告辞,从后门走了。郑安平问他,为什么不走前门,仲岳先生道:“君上诸门下,所居城南,穿田过野,倒还便宜。”
郑安平回来后,发现这三人都已经兴奋得要发疯了,不住地道:“吾四人可勿分离”“盖得长随君上”“一令、一尉……”见郑安平回来,立即跑上来,把他围住,道:“管大夫定得收容吾等!”
郑安平还持得冷静,道:“吾等且议邑中尚有何职?”
说到正事,大家也安静下来,粟兄道:“管邑只百户,但得一卒伯,二人为伙长,何如?”
犬兄和小四都道:“郑兄为管令,粟兄为管尉,吾二人为伙长,足矣,足矣!若复得他,吾其难能也!”
郑安平道:“其邑百户,若得其卒,彼皆旧识,吾尽不识,奈何?”
粟兄道:“其始也,但得十卒若五卒,择其精华,晓以利害,劝以赏罚,以为精兵。稍稍加之。其老者敬之,其弱小者恤之,必无他也。”
张禄不知什么时候从厢房出来了,在旁边补充道:“封地五十里,田四五十顷,耕之必得五千户,而况其他,故必募民而后可。当薄赋敛,以召其民以庶之。”
郑安平道:““既庶矣,又何加焉?”
张禄曰:“子曰,富之。既富矣,又当教之。”
小四道:“先生之言何其迂哉!得其民也,便当富之,便当教之,何必先庶而后富,先富而后教!”
张禄道:“圣人之言故有其次第也。民不庶则不富,理也!不富,则尽力于南亩以为温饱,必不致力于学也!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之谓也。”
众人虽听不大懂张禄说些什么,但也知道是治国之道,皆道:“郑兄得任管令,先生所学必有所益也。”
次日,郑安平就得到通知,到魏相府接受任命。粟兄也得到通知,到大梁尉府接受任命。
经过一番例行的程序,郑安平和粟兄被正式任命为管令和管尉。由于粟兄没有名字,难以称呼,征得粟兄同意,府里的司史决定以粟为名,以管为氏,称为管伯粟,平时不称氏,单叫名时,大家都知道是谁。
剩下二人陪着他们两处跑,见粟兄被改了名,还老大不愿意,道:“莫不成,尔后得呼管兄?”
郑安平道:“官呼为管尉,内称为粟尉……”
管伯粟道:“若吾等兄弟,仍呼粟兄亦可!”
二人道:“郑兄也不可呼,需呼为郑令,不中听,不中听……”
郑安平道:“呼吾为郑令,直封到郑矣!当呼管令,内呼为安令!”
小四道:“何以为官后,所呼皆不类!”
郑安平道:“汝若为官,亦尔!”
小四道:“吾等且为何职?”
郑安平道:“邑中余职,当为君上所命。吾等且归而待之也。”
等到他们在大梁城转了这一大圈,回到家中时,已到了晚餐时间。将节符及铜印给张禄看了,吃过晚餐。张禄让四人即往仲岳先生处报知。四人道:“何不俟之以旦日?”
张禄道:“管邑,边邑也。必得君上之助,乃有可为。故需早定其计。”
于是四人依嘱往城南而来。找到当地人打听到仲岳先生的住处,四人齐在宅外,郑安平高声报道:“管令郑氏安平谨见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听到是郑安平至,连忙出来迎到堂上。叙礼毕。郑安平和管伯粟取出自己的节符印章,皆道:“承先生相荐,微庶等所封已宣!然德鲜才薄,必也得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了贺,道:“二子皆忠义也,勇力胆所皆豪。而管邑,危邑也,必得勇士而守之。是君上之所望于诸君也。”
郑安平代表众人道:“吾等皆愿效死命!”
仲岳先生道:“管地当诸国之冲,位长城之外,与圃田为保。然只百户。若需自保,子以为如何?”
郑安平道:“必也固城池,设守备,明旗鼓,而为御也。”
仲岳先生道:“子之言,乃其常也。然管只百户,若以百千人守之,粮秣难继,何以能持?故需公子谋其长远者也。”
郑安平眼前一亮,道:“若谋其长远,不过庶之、富之、教之三策也。”
仲岳先生大喜,道:“公子之言善矣哉!愿闻其详。”
郑安平道:“所谓庶之也,未若薄赋敛也;庶而富之,未若商也;富而教之,未若详序也。”
仲岳先生道:“诚所谓也。富之、教之,但其后也,庶之奈何?”
郑安平道:“吾等四人,皆薄有赋田,足资衣食。君上之赋什一,愿以半之,则岁得百石,可以为资,以募民也。民得生养,不过十年,必能繁庶。未得民时,其野可畜牛犊羊羔,猪崽鸡娃。树之以桑麻,植之以桃李,十年树之,亦得小补也。”
仲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郑公子真经济之才也,岂独勇士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可得成乎?”
郑安平道:“必也不负君上之望。”
仲岳先生道:“公子此来,必有求于君上!”
郑安平道:“微庶等四人,皆武夫也,难为于政,更无数术、书记之才,愿君上荐之,必谨奉!”
仲岳先生道:“曹包先生,公子其志之?”
郑安平想了一下,道:“敢同往麻邑者乎?似与唐叔等近。”
仲岳先生道:“然也。曹叔、吕氏伯仲皆投君上之门,吕氏,故商也,自当处商贾之处,而曹叔,有武力,善文,与公子旧识,愿以相助。”
郑安平道:“管邑虽小,实当魏西边之冲,干系非浅,君上必有其余!”
仲岳先生道:“百夫之邑,小里也。平年岁贡千五百石,可供十人;极俭不过廿人。而况半之。子等四人,连曹叔五人,乃其数也。或人丁庶繁,再行添补。”
郑安平想了想,道:“微庶有赋田,足资其身。愿再请一人,以微庶之资供之。”
管伯粟也道:“微庶之资,亦愿捐出,以供一人。”
仲岳先生制止道:“纵有其资,何处安身?”
郑安平道:“微庶四人,皆赐宅三五间,若蒙先生不弃,暂以栖身。”
仲岳先生道:“非是君上生彼此之想。凡事皆有定例,不可违也。公子等五人,年禄薪资,一取于公帑,若得他人,公子自资之,君上无预焉!”
郑安平小心地问道:“微庶等得见于君上否?”
仲岳先生笑了,道:“必也其见也!公子但预为筹谋,凡有所需,尽可相告。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何时得见?”
仲岳先生道:“事在其缓,公子何急?”
郑安平道:“非敢急也。管,四战之冲,若为人据,必难为也。故必以速!”
仲岳先生听到这句话,也起了警惕,道:“此何人告公子?”
郑安平道:“家下旧臣,年迈不堪。家道中落,无处谋生,乃投敝处,以尽余年。”
仲岳先生道:“公子之家,旧必有故!”
郑安平道:“此非臣所能知也。”
仲岳先生道:“或可语与贵价?”
郑安平道:“老病喘息,恐失敬于先生。”
仲岳先生也不勉强,道:“此言甚当。吾当言于君上。公子且归,早晚必有召见。”
郑安平等仔细询问了拜见的礼仪,才告辞而出。当夜不敢回家,尽宿于郑安平的宅中。郑安平则宿于厢房中,向张禄介绍了与仲岳先生见面的详情,与张禄仔细讨论管邑管理的种种细节。
次日,仲岳先生驱车来请四人。四人整束好妆容,共执一腊雁,登车而去。
仲岳先生与郑安平同车,边走边道:“吾已将公子之言相告君上。君上言下大悟,深感公子所思缜密,急欲与公子共议。公子其有腹案?”
郑安平道:“微贱武卒也,焉得有谋,惟愿承先生之教,得免其过矣!愿先生等皆得惠教,勿以微庶等愚鲁而弃之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与诸先生计议一夜,必有所托!”
郑安平道:“敢不竭尽心力,以报君上!”
第323章 访夷门卫
马车驶进大梁,到大梁门附近一拐弯,就进入南城;再一拐,便到了魏公子府。远远看见张辄站在门前等候。
四人下了马车,车迅速被家臣接过。张辄见他们过来,早已降阶相迎,将他们揖让入门。进了门,转过箫墙,信陵君已经在不远处迎候,身后站着好几名先生,郭先生、靳先生、曹先生和曹包都在其中。信陵君抢上前来礼道:“郑公子初临,甚慰孤心!”
四人按照昨天和仲岳先生商量的礼仪,奉上大雁,伏拜于地,道:“臣等谨奉挚,拜于魏公子信陵君前。臣等蒙君上之恩,得奉席下,必当竭力,以图报效!”
信陵君也伏拜于地,道:“无忌寡德,敢得诸义士之献,愿以辞!”
四人道:“臣等皆慕君上忠义,德被四海,不敢或忘。谨以投效,愿勿辞!”
信陵君道:“得义士投效,孤何德以当之!愿勤匡孤之过,补孤之陋,非为一身,但全社稷!”
四人皆道:“谨诺!”
对拜一礼,五人站起,再对诸先生见礼。礼毕,一起上堂。信陵君坐在中间,门客们坐于主座,郑安平等四人坐在客座。
信陵君道:“四子镇于管,虽为孤之封邑,实当魏之门户。必有以教我!”
郑安平道:“非敢言教,但有所疑,愿君上及诸先生解惑。”
信陵君道:“公子且言!”
郑安平道:“管邑当魏之门户,户不过百,当以守御为先,当以富庶为先?”
信陵君道:“民者,国之本也,无民则无地。故当以富庶为先。吴子曰:‘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陈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愿子行之。”
郑安平道:“谨诺!管邑之民皆化外也,当以刑威之,当以德怀之?”
信陵君道:“怀德为先,刑威则次之。”
郑安平道:“谨诺!化外之地,设有盗贼,当何以御?”
信陵君道:“尽付于民!”
郑安平道:“设有强敌至,当何以御之?”
信陵君道:“长城、圃田以为助也。”
郑安平道:“守御之策,愿诸先生计之,臣等行之!”
信陵君道:“靳先生可为公子一谋!”
靳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走到信陵君座前打开,其余诸人稍稍围过来。靳先生道:“管邑小城,当长城外三十里,方则里许,有户百余。四野之田,不过四五百亩,民皆力商,智狡而性惰,非编户力田者可比。其外十里有废城,乃故管国也。城垣废颓,荒草丛生,野兽出没,盗贼啸聚。两城之间方十里,地平无陂,惟荒草温野,怪石嶙峋,然沟壑纵横,土肥水丰,实良田也。自小邑至长城,方三十里,当大道也。植以桃李、松枣之属,必有其宜。管国废城,其地被河而阻,形势甚优,诚立国之基也。公子其在意焉!”
郑安平拱手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当铭肺腑。以先生计之,复废城,其费几何?”
靳先生道:“废城虽小,亦千人守也!今只百人,守之不固,故勿复之。”
郑安平道:“先生之计诚有以也。然吾之所虑,其邑粮秣不继,若无城旦之劳,土木之役,恐难为命。此冬春之时,当兴土木。开田之后,犹需力农。故愿先生计之,城旦之役,年费几何。”
信陵君道:“公子之计是也,孤虑所失。此当熟筹,未可孟浪。公子其待之。”
郑安平道:“百户百丁,皆在军中,何等而归?”
信陵君道:“民军之遣也,此军非魏民,不在遣中;非武卒也,不归大梁。乃使暂居囿中。”
郑安平道:“既为魏民,复不可缓,当即遣之。”
信陵君道:“诚如公子之言也。然其民狡黠,素无王化,恐难服之。”
郑安平道:“君上仁义布于四方,天下英雄且尽归之,乡野之民何难哉!”
信陵君道:“公子其有策乎?”
郑安平道:“曹叔久在草莽,必得其计!”
信陵君道:“公子诚智士也,岂独勇士哉!”
曹包见郑安平点到自己,也只得站出来,道:“夫草莽者,皆附于英雄,听于长老。臣往言于长老,告以归魏,长老应喏,惟言邑中粮少,当比救灾之例援之。”
信陵君道:“比救灾之例……是得其口粮与粮种……”
郑安平道:“君上可勿计口而济,但计亩而济可也。管中野大亩少,须拓荒开亩。得亩一,则为一亩之种;得亩百,则为百亩之种,则人人奋力矣!口粮之例亦类,有一日之役,则有一日之食。”
信陵君道:“若济之,得粮几何?”
仲岳先生很快答道:“户年九十石,百户九千,种亦在其中也。”
信陵君道:“九千石,约六十金。他者几何?”
仲岳先生道:“牛马车乘、耒耜铫锸、布帛丝麻……不一而足。”
郑安平打断道:“先生所言差矣!一邑之田,当养一邑之众,焉得汲汲他求。但得君上一年之助,免三年之赋,管邑必富且庶也。”
信陵君道:“公子此言,出自金口,必有其信!孤其待之!”突然话锋一转,道:“公子其婚配否?”
郑安平不知究里,答道:“未也!”
信陵君道:“子曰,三十而立。孤有一妾,公子其知之,愿与公子执帚奉席,公子其纳乎。薄有妆奁,自当奉上!”
郑安平满脸通红,道:“臣家贫寒,焉能枉屈贵人!况臣无聘……”
仲岳先生道:“君上非嫁女也,乃赠之妾,公子其纳之。聘礼之属,但以管邑为之!”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甚合吾意。若得公子三年之期,其言信,其行果,复当厚谢,岂区区一妾耳!复有小僮,其性甚慧,愿公子善加调教,必有后用。”
郑安平依希猜到是谁,心里有些失落,但也不敢推辞,只得再拜道:“臣必竭心尽力,以报君恩!”
随后信陵君扯起了闲话,郑安平情知谒见结束,急忙辞出。信陵君还要派车送,四人固辞,道:“臣等久未归家,今得其便,当归家探视。”
信陵君道:“自今而后,诸子高大其门矣!”
四人辞出后,约好次日在驿中相会,即各自回家了。
郑安平回到家中,已是午时末。见了张禄,把与信陵君相会的事详述一遍,张禄道:“信陵君遣曹叔相助,复嫁小邑之女,是相助也。是二人必有大用,不可忽也。”
郑安平道:“先生其言先复废城以为根本,惟靳先生言废城复之不便,当暂后,奈何?”
张禄沉思一阵道:“信陵君所谋深远,公子恐其劳矣!何者?废城之不建也,府之不复也,公子其往来百里而治之?”
郑安平道:“君上其遣曹叔相助,曹叔其有所依?”
张禄道:“曹叔,出于草莽,四海皆兄弟也。公子其能乎?”
郑安平道:“若得小奴者,岂非得所依乎!”
张禄道:“如此,深劳公子!”沉思片刻,道:“愿公子往见夷门卫,告以守管邑之事,夷门卫或有所助!”
郑安平诧异道:“夷门卫,或有所助?”
张禄道:“公子救臣者,得无夷门卫乎?既托公子救臣,焉得不助公子。”
郑安平知道其中有些门道,遂问道:“吾当何以往见?”
张禄道:“公子可变服而往,但言张禄所托,夷门卫必纳之!”
郑安平依言换了武卒装束,只披一甲,不携弩和戟,再次进了城,往东北而来。走过集市前面的一条横街,忽见车右先生从夷门卫所出来,慌慌张张地匆匆而过。现在正是日昳,集市正火爆之时,进出集市的人很多,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注意到他。郑安平一边疑惑着车右先生来说什么,一边走到夷门卫所的门口敲门。有人开了门,见是武卒,便让进来,问道:“兄弟公干,私情?”
郑安平道:“弟郑氏安平,奉张兄之命,拜夷门卫侯兄!”
这人听闻,连忙道:“吾往报之,兄其候。”
郑安平道了劳,那人去了。这时一个青年人过来问道:“可是郑兄来此?”
郑安平一看,原来是陈四,他们在启封见过面,后来跟着车队一路到见到信陵君才分开,虽然未曾多言,但相互都还记得。郑安平即道:“敢是陈四兄!”
两人见过礼,陈四道:“郑兄此来何干?”
郑安平道:“特来拜见侯兄!闻陈四兄亦至华阳,却未得见。”
陈四道:“但随魏公子门下郭先生四出探查地势,每日均绘图册,食宿皆减,焉论其他!”
那个开门的领着侯嬴过来,侯嬴见陈四与郑安平谈得热乎,便问:“陈兄亦识得郑兄乎?”
两人皆道:“乃于启封相识。”
侯嬴道:“非只此也,汝二人亦识得张先生,可谓幸也。郑兄请往堂上!”
郑安平向二人告辞,随侯嬴上了堂,对面坐下。侯嬴道:“闻郑兄连晋五爵,实乃可贺。如吾者,才一爵也。”
郑安平道:“若非兄深自潜隐,功名可俯拾耳!”
第324章 垂手执政
郑安平被信陵君拜为管令,但管民初归魏化,恐其难服,张禄乃让郑安平潜往夷门,找侯嬴帮助。
经过一番寒喧,郑安平直接了当地道:“弟为信陵君任为管令,梁西驿四众皆司于管。然管初归王化,恐有难服者,张先生命弟讨计于侯兄。”
听了郑安平的话,侯嬴来了兴趣,问道:“管邑位在城外,并非魏地,奈何以兄令之?”
郑安平道:“管邑虽非魏故地,信陵君引军降之,魏王以之增封于信陵君,未足怪也。”
侯嬴道:“管邑城不过里,非金汤之固;户不过百,非富庶之地。信陵君何封之?”
郑安平道:“管当魏西户,魏王以五十里封信陵君,未为小也。”
侯嬴道:“五十里?当大邑也。非数万户无能为也,非区区百户可以庶之,必以募民乃得。”
郑安平道:“兄言是也。信陵君以三年为期,必得五千户,良田数万顷,以为大城之坚也。”
侯嬴道:“五十里之城,但以三年为期,其志不在小。兄为管令,亦当达矣!”
郑安平道:“承兄吉言。弟但何为,得遂其志?”
侯嬴道:“兄其募民,往管拓荒,不亦便也!”
郑安平道:“管邑旧民奈何?”
侯嬴道:“任其生灭可也。”
郑安平道:“此非弟之志也。管民虽非王化,今魏虽夺其地,非弃其民也,而欲养之。愿兄其计养之之策。”
侯嬴道:“管民久未力田,今日一朝归于南亩,其势难能也。若以力服之,必生变故。未若服其心也。”
郑安平道:“正欲兄教弟以服心之道。”
侯嬴沉吟片刻,道:“信陵君于小邑外遇刺,兄其知之?”
郑安平道:“非独知之,且身临也。”
侯嬴恍然而悟道:“以身救信陵君者,其兄乎?故得身晋五爵!”
郑安平道:“血气之勇,未足道也。”
侯嬴拍膝而叹道:“他人或有为,兄,其难能也!”
郑安平惊道:“何谓也?”
侯嬴道:“此刺客者,乃小邑之民也,身丧兄手,其邑必欲得兄而后可,焉能服?”
郑安平道:“各为其主,有何怪焉!小邑与信陵君何恨,必欲刺之?刺之不已,而必复仇,乃迁怒于弟耶?”
侯嬴沉默下来,良久,道:“此非兄所能知也。”
郑安平也沉默下来,良久,道:“弟已诺于君上,必令管邑,纵身死,无可悔也。弟愿管邑之民,皆保首级,皆得安乐,家有余粮,人有余财。非敢夺之爱,而为己也!兄其谅弟之意,勉为计之!”
侯嬴沉思着道:“与兄同往者谁?”
郑安平道:“盖梁西驿四卒也。麻兄之逝也,以弟为长,不忍相离,故为一县。信陵君所托者,新晋曹包也。”忽然想到什么,道:“君上赐婚,其妾小奴,盖小邑城外倚门者也。”
侯嬴道:“曹包保人?”
郑安平道:“荥阳唐叔所属,随大梁尉来归者。”
侯嬴道:“小奴亦颇知信陵君乎?”
郑安平道:“小奴与信陵君于华阳也,居则同室,寢则同席,焉得不知?”
侯嬴道:“何为其难也!”稍想了想,道:“刺信陵君者,凡五子,皆出管邑有力之家。一击而败,五子惨死,此五家得无怨乎!以弟之计,兄其辞其司,而归于乡,得保首级可也。”
郑安平道:“既与侠士结怨,岂退隐所能解也!兄其明示解之之道,终不成怨怨相报乎!”
侯嬴道:“兄其访曹叔,或得其计?”
郑安平再问道:“弟之事,可言于小奴乎?”
侯嬴道:“兄但观其变可也。”
郑安平不得要领,只得告辞出来,迅速出了城,转向南城集贤庄方向,去访仲岳先生。
侯嬴等郑安平走后,叫来一人,道:“汝可往示管邑诸人,郑氏已迁管令。郑令在时,不得戮之,免全城遭屠!俟其迁也……”那人应喏而去。
侯嬴沉思良久,喟然而叹道:“世上难测妇人心也!”
郑安平找到聚贤庄,仲岳先生和曹先生皆不在家中,知道的人报道:“皆往公子府中议事,未归也。”郑安平见天色已晚,只得怏怏归家。
张禄见郑安平失意而归,问道:“侯兄何言?”
郑安平道:“侯兄曾无一言以助,但劝弟归隐,以保首级!”
张禄惊道:“是否何谓也?”
郑安平道:“帐中刺信陵君者,盖出于管邑也。此五子,皆出管邑有力之家,若为所知,定报怨也。”
张禄道:“是必所知也。行刺君侯,为人所救,刺客皆毁面自戗,早轰动一时。时人皆道,救君上者,必有后福。管邑咬牙切齿,必欲杀之而后快。今汝连晋五爵,闻所未闻,救君上者,必郑氏也。复令管邑,正鱼肉置砧也。”
郑安平道:“先生取笑!侯兄曾无一言以救,先生得无其策乎?”
张禄道:“侯兄以此机密事相告,犹未足耶?犹得何言以救之?”
郑安平恍然而悟道:“若吾未知其机,行事鲁莽,必遭其祸;若其知之……”
张禄道:“谨言慎行,必无灾祸!心无怨念,行之坦坦!”
郑安平道:“其必也报怨,奈何?”
张禄道:“以德感之,以力服之!彼也为其主,勿可报也;彼必报也,则必刑之!报之以直,勿以枉。”
郑安平道:“谨受教!侯兄令吾往拜曹叔,奈何?”
张禄道:“曹叔出身士家,久历草莽,访之必有益也。访之可也。”
郑安平道:“谨诺!吾当夜访之。”
郑安平正要出门,忽见仲岳先生领着曹包已经到了后门。郑安平急忙接入,进入正堂,两边坐下。仲岳先生道:“闻公子相召,特来领命!”
郑安平看了一眼仲岳先生,又看了一眼曹包,道:“臣初领一县,难以为继。况管邑不归王化,性猾难驯。仲岳先生素为智囊,曹叔久在草莽,必有以教我。”
曹包道:“今者已与君上议定,旦日便与公子往囿中,领回管民,送归邑中。乃申明公子管令之位,及余等职司。其宅……乃设于里中。”
郑安平看了一眼仲岳先生,道:“奈何设宅于里中?”
仲岳先生道:“管邑草创,多所缺陋,惟里中房舍尚完,可以宿之。”
郑安平道:“君上所主,臣不敢违。府库甲兵,门之所系,当何置之?”
仲岳先生道:“此容详察地理,以得其位。”
郑安平道:“敬喏!复言其次。”
曹包道:“十日后,正当月圆,君上当率诸臣与先生,狩于管,烧荒开地,并告祭也。”
郑安平道:“时仅十日,吾等当行何事?”
曹包道:“君之狩也,礼当备网罗,习阵战,备攻守。然管未归王化,诚难为也。君上乃命愿随者随之,愿观者观之。”
郑安平道:“君上于营中,遭贼所刺,其刺客或出管中,今刺客未明,君上若出,如之奈何?”
仲岳先生笑道:“公子此问,正中肯綮。刺客久不现身,实难察也。若君上现于野,宵小必聚,聚必有动,动则有迹,可以为也。”
郑安平道:“是故臣等必广播信陵君月中行狩,并烧荒开田,及以祭告诸事,引贼出动,然后毕之!”
仲岳先生道:“公子所言,得其大略也。”
郑安平看向曹包,道:“曹叔其有教乎?”
曹包道:“臣但从其计而已。”
郑安平道:“曹叔屡从君上,面授其计。臣位卑职轻,不得其闻。愿曹叔稍拨冗劳,勤加教训,勿使安平失其司也。”
仲岳先生道:“公子其令也,曹叔其丞也,有事服劳,其分也。”
郑安平道:“或可稍分曹叔之劳。”
仲岳先生道:“令者,天也。天明则日月不明。愿公子垂手而治可也。”
郑安平这下彻底明白了,管理管邑的工作完全由曹包代理,自己只是作为魏庭的官员,略作姿态,到时领钱。至于成败利钝,概与自己无关,也无需自己过问,自有信陵君的门客假曹包之手,一一办理妥帖。只自己空怀一腔热血,满心报效信陵君,也落得如此下场,不由心灰意冷。强压着心头的不快,郑安平道:“如此,偏劳曹叔!”
曹包道:“有事弟子服其劳,礼也。臣忝为管丞,事事躬亲,理所然也。公子贵人,焉得与小人同列!但坐而论道,垂手而治。若事不成,功不立,但治臣下之罪,以彰公子明德!”
一番话,说得郑安平无言以对。
仲岳先生道:“微庶亦讨得一喜。君上赐婚,便在祭告之后。君上加恩,赐吾以宾相之司,与公子共议时日。”
郑安平道:“寒门草舍,焉得入高门贵人。愿与臣时日,重整门楣,再备聘礼,乃行聘耳。”
仲岳先生见说,道:“公子之言是也,吾等虑事不周!公子其待之。敢问公子之宅,得之于大梁,置之于管邑,或重整门楣于乡里?”
郑安平道:“大梁,贵人之所居也,非臣起于微贱者之所居也。管邑虽所领,然路途遥远,力所不及。敢情重整乡里,再图其余。”
仲岳先生道:“公子此计,宜人宜己,公私两便。诚上策也。容吾等思之,以图效命。”
郑安平再三致意,二人辞去。
第325章 管邑之众
郑安平接受管令的任命,立志要作出一番事业,四处求教,到处铺垫。但最终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牌面人物,真正办事的,乃是刚刚投效信陵君不久的曹包。这令雄心勃勃的郑安平十分沮丧。
送走二人,郑安平来到厢房,把事情告诉了张禄。张禄似乎也有些受打击,但很快缓过劲来,道:“焉知非福也!公子坐领一邑,垂手而建功,此天与之福也。”
郑安平道:“丈夫处世,当建功立业,安得终老一生。今得其便,而失之交臂,能不恨之!”
张禄道:“公子若恨,是自绝于功名也。愿公子安之若素,有事必勤,有功则让,三年之后,必见其效。”
郑安平道:“先生何谓也?”
张禄道:“开疆拓土,功业之大者也。信陵君必也全力,曹叔亦非其任也。公子但于急其所急,需其所需,管邑之治可必,而公子必也左迁。”
郑安平道:“承先生之言。信陵君使吾为管令而不任之,是不信耶?是力不任耶?”
张禄道:“管令,其信陵君自任也。其吏皆其门下也。任公子为管令者,但依旧例耳。公子勿怪也。非独公子,其曹叔,乃至仲岳先生或张先生,亦皆佐之,非其令也。”
郑安平若有所思道:“先生于启封得见张辄。吾为管令,必依先生,宁勿为张氏所察也!先生之言是也,以管付于他人,焉知非福!”
张禄道:“信陵君赐婚,此节难过。吾若不出,必有所因。愿公子早计之。”
郑安平道:“但言病重可也。”
张禄道:“闻仲岳先生深通医术。但言病重,恐难遮掩。”
郑安平道:“先生何所计也?”
张禄道:“彷徨无计!”
郑安平安慰道:“临事必有其机!”
张禄道:“公子之言是也。”然后转换了话题,道:“公子正待访曹包,忽曹包来访,公子何言?”
郑安平道:“曹氏与仲岳先生须臾不离,吾不敢言,恐泄侯兄。”
张禄道:“公子之虑是也。”
次日,郑安平结束整齐,按时到达梁西驿。少时,张辄驭车带着曹包也到了。郑安平很客气地将他们迎入大堂,请教自己及其他三人要做的事。张辄道:“但立于台前,与诸人会面。他者勿劳也。”
又过了不多久,粟兄、犬兄和小四也到了。他们都认识张辄,却不太认识曹包。郑安平介绍道:“曹包先生,信陵君门下,见为管丞。”于是大家过来见礼。
张辄道:“粟兄为管尉,臣已知也。未知二子何所任?”
郑安平道:“正无所计,愿先生计之。”
犬兄和小四道:“但得麾下为一小卒足矣。”
张辄道:“二子皆武卒,屈于里中为左右伙。”
二人道:“谨诺!”
张辄道:“犬兄与四兄何氏何名?”
二人道:“微庶之人,焉敢为氏。”
张辄道:“愿呼为左犬、右四可耶?”
二人道:“但凭先生。”
张辄遂将本次行动的完整流程一一告知,郑安平注意到,连曹包也听得十分认真,惟恐出错。
一应准备就绪,张辄驾车,邀郑安平为车左。郑安平谢道:“臣焉敢为车。”
张辄道:“公子以上士为县令,正当乘也。”于是郑安平上了车,但手上仍然执着长矛,而曹包仅仅跨了把短剑。虽然郑安平站在左边,倒似车右武士。其余三人只能各执长戟,在车后跟着。
一行人于午时到达囿中。囿中已经得到命令,将管邑的人都集中到城外的广场上。不多久,囿中守、尉领着张辄一行登上城楼。城外的管民在一声“拜”的喝令中,一一伏倒。
张辄从怀中掏出一卷简册,打开来,高声诵道:“咨尔管民,阴藏凶顽,图害王室,罪其在天!王降师,束手来降,于师勤勉,能尽其力。王体天好生之德,允尔归化,其功其罚,尔其知之,慎之勉之!”
下面一声喝令“谢恩!”城下众人皆伏三拜。
囿中守道:“汝其归化,当归汝乡。今有管邑令、尉,乃送汝归。”
郑安平等四人各佩绶带,执戟、矛,出现在大家面前。张辄带过车来,粟兄令管民按家族列阵,粗略地分成两伙,由犬兄和小四带着,就出发登上赴管邑的路。
这些管民在营中的地位比民军还低,冻饿之余,还要忍受无尽的白眼和侮辱,身体和心理都处于崩溃的边缘,须发凌乱,衣衫褴褛。他们相互搀扶着,扶着木棍,缓缓前行,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支军队,倒像是一群难民;而那些拿来当武器的木棍,更像是乞讨用的打狗棍。
这群身体状况极差的人,走走停停,晡时才走到长城边。郑安平建议,到长城驿站歇脚,旦日出城。张辄让曹包与城主商议。城主和几名兄弟商量了几句,同意了。于是郑安平先行出发,找到驿站,出示了自己的节符,说明自己是新设立的管邑令,统率管邑士卒百人从囿中归管,今夜在驿中歇脚。
驿吏捧出简册,记了士卒等名。按士一斗,卒半斗的分例,准备出六石粮食,安排了三个火堆,各备柴草。郑安平第一次在简册上郑重签上自己的姓名:管令郑安平。
一切准备好后,那群跟乞丐似的队伍也开过来了。来到驿站,见门前广场上已经准备好粟和薪,压抑不住的激动奔涌而出,一个人失声痛哭,哭声迅速传导开来。张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把手中的马交给驿卒,牵进去喂水草,自己过去安慰也在抽泣的城主。
两名伙长引领着各自的队伍在火堆边坐下,把手中木棍支在旁边。驿卒举火种点着。第三堆火是为长官准备的,这里的长官只有张辄等六人,张辄遂让曹包将各家家长都请到这一伙来,驿中值守的驿吏和驿卒也被请来同吃。
随着鼎中的水渐渐沸腾,粟米在鼎中上下翻滚,粟香充盈在广场上。
驿吏见这些人只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悄悄问郑安平道:“此皆尊驾之卒?奈何憔悴至此乎?”
郑安平道:“从军二月,身不暖席,食不经味,故若此也。”
驿吏表示钦佩道:“能从军二月,皆勇士也!”
两人说话声音虽小,座边之人亦可得闻,但面部皆为须发、尘土所覆盖,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在喝粥的过程中,除了驿吏小声和几位士子交谈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话,只是默默啜粥。喝得很快,三只鼎迅速见底。张辄这才对城主道:“城主可遣一心腹人,先往邑中告知,吾等旦日必至。”
城主当着张辄的面,叫来一名精瘦的青年和一名高大的青年,道:“汝等可忍乏,于闭城前速出城归家中,告知长老,吾等已归王化,王尽遣归家,旦日即至。汝等可将一应事等,细细告之,勿使久望!”两人道声“喏”,各执了木棍,走了。张辄默默地观察着城主的行为,并不出声。
待二人离开,张辄让驿卒领士卒入内休息,自己则领着一帮家长以及管邑的五名执司围坐在火堆前议事。
张辄道:“既归王化,自当力田。诸长者何意?”
城主道:“非是吾等不事力田,奈偏荒之处,野兽既多,复有盗贼。若力田,难自存也。但敝宅得种三五百亩,亦委之于天也。”
张辄道:“吾观城中存粮不少,是何得也?”
城主道:“是皆经商所得,于外购之。”
张辄道:“岁得粮几何?所费几何?”
城主道:“城中百余户,岁得粮万石,费三四十万钱。”
张辄道:“是城中所营多也。”
城主道:“四方行商坐贾,常于小邑中转,各家尽扫席而待之,以此为生。一日夜每得三四十钱,周流往返,所在多矣。”
张辄道:“城中逆旅之业,犹勿废也,但以老弱为之;壮者力田,勿得惰也。业农之余,坐贾行商,皆听便。”
郑安平听得心惊肉跳,一名客商一夜收三四十钱,一年下来岂不过万!那将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他恨不得自己也开一间逆旅,赚上一把。
城主道:“开荒力田,所费多而所得少,不若力商而税之,所得多也。”
张辄道:“民有恒产,其有恒心。钱财,身外之物,不若粮帛之养身也。一夫不耕则一户不得食,一妇不织则一户不得衣,纵有钱财,亦复何为?故夫必耕,妇必织,行有余力,然后为商可也。”
城主道:“其奈荒原何?”
张辄道:“君上体管民之困,十日之后,以祭礼之时,将狩于管,长者当择精壮从之。复于野烧荒为田,妇孺老弱皆与焉。”
城主大惊道:“十日以后?”
张辄道:“是腊月十五。月明之夜,君上与邑众举火而歌,聚众而饮,以彰天地祥和之气。”
城主道:“先生观吾邑众,力惫筋疲,难胜其力也。愿君上缓之!”
张辄道:“若误十日之会,月复明也,乃在上元;月复明也,乃在春日。是当三月后也。神明不祚也。”
第326章 管邑之怨
在管民归家途中,宿于长城驿。管邑之众久受冻馁,今猝得烟火,皆激动难忍。食毕,张辄向城主说起十日后月明之夜,信陵君要来管邑会祭,并行狩、烧荒。城主想要错后几天,张辄解释说,会祭必当月明之日,而接下来两个月明之日都不可行,就到了春耕时节了。城主听了解释,虽然无法反对,但仍然心事重重。
张辄安慰道:“但得精壮数人相从,余者在后呐喊、驱赶。有疾者可不出。”
城主只得道:“深感君上之恩!”
张辄道:“一应诸事,皆由令、丞等相告。今日劳累,可暂歇。旦日归城,还有路途!”把一应家长都还回院中安歇。自己与郑安平等五人同居一室,仔细商议了每日的工作进程才就寢。
次日晨起,驿站供应一顿早餐,队伍再度出发。可能是晚上休息得好;正规吃了两顿饭,虽然谈不上吃饱,但也依了定量;加之归家在即,众人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不少,行程也加快了。
列队出了长城,行出不远,小邑已经在望。再往前走,大量的老弱妇孺聚在路边,见队伍过来,一拥而上,瞬间就把队伍瓦解了。张辄和曹包牵着马车站在队列外面还好,在队列中行进的郑安平等四人,陷入众人的包围之中,挤得他们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冲出来,冠歪甲斜,幸亏把绶带和印放入怀中,否则早已不知挤到何处了。城主徒劳地喊着,让大家安静,哪里静得下来。
抽泣声出现,开始只是小声,然后迅速蔓延,最后整个野地哭声一片。张辄不敢再呆下去,对几人悄悄招了招手,上了车,迅速离开……
城主虽然也在哭,但还是看到张辄离开,脸上若有所思。
进入长城后,张辄安排郑安平等四人就住于长城驿中,让他们密切关注小邑的情况。他和曹包上车急驰大梁。郑安平等四人自然感受到小邑管民的怨恨和怒气,这对他们今后的管理十分不利,心情都有些紧张。
小四很无助地问道:“奈何,奈何?军心涣散,士气不振,战之必败!”
粟兄道:“却也未必。妻久离夫,子久离父,父久离子,一朝相见,相拥痛哭,人之常也。是时也,最惧截之。若因其势而导之,非只无害,且有利也!”
犬兄道:“粟兄之言是也。吾等久历戎行,惊哗之变,在在不少。但主将安定,无不立平。”
粟兄道:“故其要也,在吾等镇静以定。吾等惊惶,则事愈贲也。”
郑安平道:“管邑难服,本在意中;久见而泣,亦为常情。此心难服,其意难平,要之亦不过以德怀之,以刑威之。信陵君,仁义者也,曹叔乃其所用,虽为丞,其实主事。吾四人虽众,无君上则无以立。愿以曹叔为主,而听之也。”
粟兄道:“郑兄乃管令也,曹叔不过管丞,何以加兄之上?”
郑安平道:“吾兄弟四者,皆武夫。治国者,武夫焉为?必也,纵无圣达,亦在贤能!其于吾何有哉?曹叔生于士家,起于草莽,文武皆备,正堪其任也。”
小四道:“吾等皆以郑兄为首,郑兄所教,自当会之。然上下之礼,不可废也。若曹叔敬兄如令,吾等自尊之为丞;若有失敬之处,吾等自投他处!”
犬兄道:“四兄之言,甚合吾意。但看曹叔如何,不可预为主也。”
粟兄道:“今者张先生虽临事无乱,然亦无策,中人之才也。曹叔一听于人,非断谋之人也。”
郑安平道:“粟兄之见,正中綮肯。曹叔纵愚,其君上及众先生何?其所筹策也,又岂吾四人所能及也?要之,领管邑者,君上也,非吾四者也。曹叔代君上而领管邑,听之则听君上也。今日之变,虽张先生亦乏其策;然其退也,必得良谋善助,而立其功也。非吾等所能及也。”
小四道:“兄之臣,亦善谋者也。若得其助,岂有他哉!”
郑安平心中一惊,道:“恐命不久矣,焉敢劳之!”
犬兄亦道:“此臣时瘥时病,何也?”
郑安平道:“老病久矣,又何问哉?然所历者多,偶咨之则有卓见。”
粟兄道:“今者当若何?”
郑安平道:“张先生既命吾等密探小邑,不可缓也。然亦不可近。可于城上观之。”
粟兄道:“诚所计也。从今至晨,吾四人各上城一时,不可稍懈。”于是排定了次序,依次上城观察一个时辰。郑安平先自上城。现在天色明亮,正好观察。
先向驭吏借了沙漏,以便计时。再与长城戍卫打通关节,允其上城楼观察,说明隔一时辰,换一人上楼接替。戍卫验过节符无差,又不用自己做什么,自然应喏。
郑安平上了城楼。长城是一道绵延的防线,防水防盗的作用多过作战,城墙并不太高,但城楼却建得尽可能高,以方便瞭望。郑安平登上望楼,向四周看去,城外的小邑尽在眼底。除了少数几处地形起伏造成的瞭望死角外,几乎一览无余。回望城内,一望无际的水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农家,圃田和仓城如同大门一样,矗立在水田之中。再远处,囿中城隐约可见。他想望向华阳方向,实在太远了,没有看到。
他静下心来看小城,野外聚集的人群正在往小城中走。一直在楼上瞭望的士卒告诉他,他们在野外聚集了好长时间,不久前才开始往回走。长长的队伍如同蚂蚁在爬,以慢得揪心的速度漫向小城。等他们接近小城时,换班的时间到了。来接他的是粟兄。郑安平向粟兄报告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小城管民在野外长久聚集后,向小城移动。粟兄望了望,道:“彼等入城矣!”郑安平见那只队伍好像停下来似的,一点点被小城吞噬。
郑安平下城离开,回到驿站。站了一个时辰,双腿有些酸软,也不便坐下,就和其他两人在院中打斗,直到犬兄道:“漏尽矣,吾当上城。”三人才罢了手。结束好服装,也不带器械,把漏翻转过来,便离开了。
少时粟兄来归,郑安平问道:“何得?”
粟兄答道:“无所得,但入城耳。”
郑安平道:“尽入之乎?”
粟兄道:“尽入之。”
郑安平道:“未知有少人通信,犬兄能见之否?”
粟兄道:“平旷野上,或得见也。若潜身隐形,其难矣。”
郑安平道:“若小城四出报之,必俟其夜,吾难知也。今夜无月,无可奈何。”
小四道:“目虽不见,耳却可闻。”
郑安平道:“耳闻能以几何?”
小四道:“三十里外,亦能闻也!”
粟兄不信,道:“入夜令其登城,且观所闻几何!”
三人正说道,驭吏过来道:”尊驾之炊何以为?“
郑安平道:“已交晡时矣?!吾等四人愿求小鼎自炊之。”三人到前面,领了粟、盐、梅、果蔬等物,以及鼎、柴、碗盏等项,压了手印,回到院内,升火炊粥。
待粥成,已是换班之时,小四就要上去,两人劝他喝了粥再去,定然不肯,说回来再喝。于是二人只能等犬兄回来,三人一齐啜粥。
犬兄望见众人入城后,不断有人出城,四出樵采,“暗计之,乃十四人,皆归于城也。亦无外人与之交接。”看来观察要领掌握得很到位。
三人每人先啜了一碗粥,便停下不再喝。火也不灭,小小地燃着,保着鼎中的温度。郑安平道:“若小城夜来无他事,旦日亦恐无他变也。”
犬兄道:“但如兄所愿!”
粟兄道:“纵有其变,其变奈何?逐吾等出管邑?”
郑安平道:“是叛也,必遭族灭。”
犬兄道:“管邑近长城,必不敢反。但道路以目而已。”
郑安平道:“诚如兄言,其至也,不过道路以目而已,出言不逊犹未可也。”
犬兄道:“或有一二粗莽之人为之,必为人所詈,安之不难。”
郑安平道:“若为他人所预,则奈何?”
犬兄道:“若为贼人所预,则尤可畏也!其次则暗通韩人。其余诸国,则未其然也。”
郑安平道:“兄言是也。然其暗通贼人,所欲者何?暗通韩人,所欲者何?”
犬兄道:“通贼人与韩人者,皆欲得其利也。”
郑安平道:“利从何来?”
犬兄有些犹豫,道:“或其中有通贼……若通韩者……”
粟兄道:“若只三五人所为也,刑之何妨。况以一人之利,害一邑之众,杀一人而众皆服!”
郑安平也有些犹豫,道:“若一邑以通贼而得其利者……”
粟兄道:“昔者刺君上,其出管邑乎?宁管邑皆知,而有所隐?”
郑安平道:“君上,仁义者也,天下归之,奈何刺之?此必有人所以谋也。吾与小四之访麻邑也,夜宿管城,其夜甚不得安,人马鼎沸,车声辘辘,经夜不息。吾二人恐致灾祸,但自保,未得其实。”
第327章 夜守
张辄、郑安平一行将管邑之民送归管邑,管邑老弱妇孺群起而迎之十里以外,号泣之声遍野。张辄见势不妙,忙悄悄地带着几人驾车而去。郑安平等四人被留在长城驿,观察管邑动静,张辄和曹包则赶回大梁,显然是要和信陵君商议进一步行动。郑安平他们观察了三个时辰,只看到管邑中人回到城中,四出樵采,并无异样。
又轮到郑安平上城了。他结束好,上了城楼,小四正把两手放在耳朵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安平打了他一下,道:“果能闻乎?”
小四回头,见是郑安平,小声道:“嘘~!有人出城了!”
郑安平悄声问:“何往?”
小四拿手一指,道:“往南!”
郑安平顺着小四的手看去,天色昏暗,远处的景致笼罩在一片茫茫之中。但定睛看去,仿佛真有一个人影在天际边缓慢而行。
郑安平道:“依序吾当值也。汝且归,鼎中有粥,速啜之。”
小四放下手,搓了搓,道:“已四对矣。”
郑安平惊道:“四对?”拿手一指,问道:“彼处二人耶?”
小四道:“然也,汝只见一人?”
郑安平道:“微汝之言,一人吾尤不见。奈何二人!”
小四道:“汝既不闻,观之何用?”
郑安平道:“或有所得,亦未可知!”
小四搓着手,下城去了。
郑安平把两只手捏成一条缝,放在眼前,从小城开始,一寸一寸地地向南移动,果然清晰地在地平线上,发现了移动的黑影,盯着这黑影看了半饷,终于能发现这个黑影时分时合,的确是两个人。郑安平开始有些佩服小四了,凭耳朵竟然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上,听出是两个人来。
郑安平用这个方法,沿着地平线一寸寸移到两边尽头,没有新的发现。他放下手,歇了歇眼睛。旁边值夜的士卒过来搭话,道:“大夫寻小城乎?”
郑安平猛然觉得和经常上城巡哨的士卒聊聊,没准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便问道:“兄亦观小城乎?”
那名士卒道:“登城也,举目皆荒原,惟小城稍有人行。”
郑安平道:“吾观其城少力田者,其何所为生?”
那名士卒道:“致富以商,何赖力田!”
郑安平道:“何以为商?”
那名士卒道:“此城也,东出大梁,西至洛阳,南临于郑,过河则为邯郸,是诚天下之中也。其欲不富,其可得乎?”
郑安平道:“兄亦经商乎?”
士卒道:“长房有之,多所闻也,心甚慕之。惟难之行。”
郑安平道:“长房行商,颇往小城乎?”
士卒道:“焉得不往!四方商贾齐聚,买卖皆依之。”
郑安平道:“是时战乱,商贾难行矣!”
士卒道:“非也。若非闭城,商贾不休,非以战乱而稍息。闻得近日,商贾多办粮船。……不知欲何往。”
随着交谈的深入,天色越来越暗,郑安平已经对发现五里之外的人影不抱希望了,小城在暗夜中,黑黢黢地爬着,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突然,那名士卒道:“有人来矣!”
郑安平道:“天色甚暗,又无月光,兄其何知?”
士卒道:“大夫以月色之下易观,未知无月之夜之易也。何者?无月之夜,非独吾目难视,行人亦难视也,故非举火不行。而举火之间,其行藏必露也。”
郑安平再次向天际望去,连地平线也失去了踪迹,浑不知天尽何处,地起何方。一点光亮,在暗夜中显得十分醒目,虽然小,但却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无所遁形。
郑安平再次将双手捏着缝,贴在眼前,向那个方向瞧去,在指缝的参照下,可以依稀辨出,火光是向近处而来。郑安平十分兴奋,道:“兄之目力,亦超常人矣!”
士卒道:“多守其夜,故得之耳。非独吾也,凡吾兄弟皆能观之。”
郑安平道:“但有所见,愿兄教之。”
士卒道:“大夫欲观小城,他者亦欲观乎?”
郑安平道:“兄其观小城有异乎?”
士卒道:“未见也。”
郑安平道:“若小城无其异,兄见异者,可相告也,以消其夜。”
这士卒还真指出了好几处郑安平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枯草中藏着的兔子,伏在树上的夜枭……在昏暗的夜色下,一场场杀戮在无声地上演。
虽然在谈话,但郑安平一刻没有放弃那个小火光,他也忽视不了,因为在闲谈中,那道光越来越亮——虽然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亮点。
粟兄来接班了。郑安平把那个亮点指给粟兄看。粟兄表示看到了。粟兄说,已经净夜了,要郑安平办一个节符,否则夜里大家出不了驿舍,更谈不上值班了。郑安平答应了,还把粟兄介绍给那名士卒,并对粟兄介绍道:“此兄高才,目力过人。”士卒道:“不过多劳耳!”
郑安平下城后,来到卫所,办理了夜行的节符。城门卫恭维道:“但得武卒之服,谁敢问之!”郑安平笑道:“以备不测而已。”
出了卫所,回到驿舍,虽然路遇几次巡哨之人,果然见着武卒服装,也都不问而过。犬兄和小四黑灯瞎火的,早早地铺上草席,合衣而卧。郑安平进来,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就到厨下点了一支火把进来,这才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用草捆的火把没燃多久就熄了。郑安平把节符放在几案上,道:“街衢已净,出驿必执节符,乃得通行。”那两人答应着。
郑安平躺下,犬兄道:“兄其何见?”
郑安平道:“无所见也。但见四兄所见之人离城,复见人执火而至。是必往城内也。”
犬兄道:“夜行之人,得无作奸?”
郑安平道:“纵然作奸,如之奈何?但观之耳。”
犬兄道:“张先生嘱吾等密哨,半夜并无异样……”
郑安平道:“此半夜也,犹有半夜,岂保无事?勿得大意!”
犬兄道:“彼贵人也,拥裘向火,食肉饮酒。独得吾等,顶风冒寒,夜不得一眠!”
郑安平道:“彼贵人也,虽拥裘向火,食肉饮酒,亦不得一眠也。必也彻夜谋之,计之,筹之……何如吾等,但下值也,即高卧而眠。”
小四嗤笑道:“一枕犹无,何得高卧!”
郑安平道:“枕臂而卧,得无高卧乎?”众人皆笑。
郑安平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席上,虽然和同伴说笑着,心里却有了好大的起伏。那名士卒的话给了郑安平一个启示,如果区区一个里许的小邑,既乏武装,城矮沟浅,尚能云集四方客商,如果支着信陵君的名头,建起一座大城,拥有上千士卒,那岂不是比陶也不差?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只有一道鸿沟流过,如果能像济水那样能大舟,那就更加完美了。
“必也咨之以先生,乃定其策!”郑安平心中暗想。身边的兄弟虽然可以共生死,但显然不是经商的材料,但有用得着的地方,提点提点,也就是了。
他又想到小奴。信陵君赐婚给他,他却不知道要如果处置。自己在东鸿里的房子是按庶民的规格建的,没有起台,没有台阶。现在已有五爵,算是上士了,依礼可以把住宅的基座抬升到二尺高,设三级台阶。但想想夯筑二尺高的台基需要多少土和多少工,心里就打了退堂鼓。但如果迎娶新娘,却没有新房,也是一件憾事……
小奴与自己曾有过肌肤之亲,她的那个小孩好像不好相与……信陵君说那小孩天资聪慧,要好好调教,怎么调教?长大了送到庠序也就是了。
如果要和小城里的人打交道,特别是想和城里的人做买卖,小奴能帮上忙吗?如果小奴能帮忙,那……
还是要想办法把宅子整一整……
郑安平心里胡思乱想着,渐渐进入梦乡。
夜间两次换班都惊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与上班的和下班的打了招呼,就又睡了。醒来后已是天明。他把小四接回来,自己也不再值守,就在驿舍把晚上看到的,听到的情况汇总到一起,简单一句话,并无异样。点火星自己熄灭了,不知道那人最终去了哪里,大家都猜,应该是在城中借宿了。城里外出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是连夜回来了,还是就留在外面过夜,也一无所知。就连耳朵特灵的小四,也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信息。郑安平决定就把知道的这些消息向张辄报告。
但今天过来的并不是张辄,而是靳先生。他和曹包一人一乘车,天未大亮就赶到驿舍,可见很早就从大梁出发了——甚至可能是叫开的城门。
四人将两位先生请入驿舍,自己到厨下领了粟、盐等物,开始做早餐。
靳先生介绍说,今天来,主要任务是巡探管邑的地形,以便规划国野分界。请四人相助,帮带来两乘车。车上还有一些应用之物,应是绘制图册之用。
郑安平报告了夜间观察的结果,靳先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繁衍地赞道:“诸子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