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离华阳
张辄一回大梁,就被魏相魏齐请入府中相见;但信陵君也一起到了,大出魏齐意外。魏齐屏退一切下人,将信陵君和张辄请入大堂相会,详细叙述了魏秦和议的过程和双方主要争执点。最后说,经过一番努力,秦愿让步到“只要”九城就可以与魏和,魏王还价到八城,和议就这么定下来了。
谈到这一议和过程,信陵君和张辄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无助感。从情理上说,秦深入魏心腹之地,国都城下,堂而皇之地屯兵、设市、做买卖,简直视魏如无物,临走,还要魏赔偿十座城,真真岂有此理!虽然后来以八城成交,也毕竟是魏国既挨了打还要赔钱,心中无比憋屈!但回想起在华阳的日日夜夜,两人又觉得只失去八城换秦军撤退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否则所失可能更多,特别是如果误了农时,所失可能就是明年一整年的收成。
第299章 城外遇袭
六百先生加上唐氏和驿卒,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才来到长城之下。众先生按预定日程,就在城外五里野外结营休息,明日再行。由于旁边就是长城边军,安全是有保障的。
仲岳先生趁天色尚明,派人入城,找圃田尉讨要清水。圃田尉派了牛车拉了好几瓮清水送到营内,言明车和瓮就放在营内,旦日入城时再行交还。
马早就被解开车轭,被驭手牵出去遛了。牛则被车夫聚到另一处,让它们安静地吃草。
车右都执长戟,被安排到各点,轮班站岗或巡逻。由于都是平原,视界开阔,又在长城脚下,站岗巡逻的主要目的是防贼。车左则将一百来乘革车和辎车围起一个营栅,把六百多人圈在里面。
三百步卒一起拾柴草,在营内点起十二堆篝火取暖。等遛马和放牛的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篝火边,吃了顿糇粮。牛和马就栓在外围。
小奴、盖聂和梁西驿的驿卒被安排在中间,与仲岳先生等一伙。唐氏车夫则和驭手们在一伙。
随着夜越来越深,门客们慢慢进入梦乡,只有少数驭手和车夫照看着马和牛。
驿卒们和门客们都不熟悉,自己成了个小团体,背靠背相互依偎着睡觉。郑安平有些睡不着,但被众人挤着,也不大敢动,怕惊醒别人,单闭着眼。忽地,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马蹄声。他悄悄推了一下身边的麻三,道:“听听,有声没有?”
麻三正睡得浓,有些不耐烦。郑安平拿不准,不敢妄动,悄悄地又推另一边的驿卒,道:“听听,有声没有?”
这名驿卒比较警醒,一推就醒,仔细听了听,道:“仿佛有之。”
郑安平有了底,不再顾忌,翻身爬到地上,俯耳聆听。相互倚靠的驿卒一下子全醒了,正要叫,忽见郑安平如此动作,不敢声张,也都爬在地上听起来。只一会儿,五人脸上都露出惊异的神情,齐道:“有警!”
仲岳先生就睡在旁边,这边一有动静,他已经醒了一半,听到“有警”二字,另一半也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五名驿卒全爬在地上,俯耳聆听,一下子惊得完全清醒了。赶紧问:“何所闻?”
五人中,只有郑安平还不惧与贵人们说话,他回答道:“马声,少则十骑!”
仲岳先生道:“何向?”
郑安平又爬到地上听了听,道:“声渐近!”
这边的谈话并没有房间压低声音,周围的人也渐渐醒来。曹先生道:“容吾前观。”持戟到一旁的火堆边,叫起几个人,一起到前面查看。靳先生、郭先生也起来,郭先生招呼大家不要轻动,暂坐火旁,注意身边有无陌生之人,谨防外人混入。靳先生四面走了走,让所有车左从车上取下弓箭,就坐在车后,控弦搭箭,准备射击。一边让驿卒出到营外,继续爬在地上,听马群的动静。
不一会儿,前面的哨位发出哨声,果然有敌袭。靳先生命令所有执戟者退到车外整队,驭手和车夫出营,控制好自己的马和牛,不要惊散。马和牛早已置于营地和长城之间,如果没有意外,战斗一般不会波及到这里。牛还好一点,一人一头,比较好控制;马就不同了,一名驭手要管理四匹马,一旦惊了,很难控制,所以都有些紧张。曹先生和哨兵们也都回来,加入到车右的行列。
三百名步卒被靳先生要求坐在营内,只有贼杀到营边,才可依令出战。这些步卒无甲无兵,全身短褐,还拿着木棍。
中央的火堆边原来坐的都是车兵。车兵被全部调走后,中央的火堆旁就只剩下小奴和盖聂孤零零地坐着,连仲岳先生和郭先生都坐在车后,整顿弓箭,准备战斗。
在仲岳先生的暗示下,靳先生发现了这一明显的漏洞。他让到营外侦听的驿卒回来,命他们坐在小奴两人身边,从现在起,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这母子俩,别的全不用管。五人都是武卒,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基本操作还是会的,各自整顿好弩箭,把戟放在自己膝侧。只有郑安平比较惨,他的戟被信陵君给废了,就一直没有戟使用,他在营地先后折了好几根树枝或竹竿,都不太趁手。幸亏一路上没有战斗,否则一旦进入近战,郑安平必死!现在,他膝边放的就是一支新折的略粗直一点的树枝,一头被火烤得焦黑,磨尖。
盖聂看上去心情激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看到一场好戏。小奴则十分平静,跪坐在火边,低眉顺目。
马蹄声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一骑骑马飞驰而来。营中篝火未熄,火光可以照到五十步开外。靳先生跳到旗鼓车上,击了一声钟,清脆的钟声传出很远。营中所有车左均控弦上箭,将弓举过头顶。在营后整队完毕的车右们则分成两阵,绕到营栅的两翼。
靳先生看到骑兵冲到火光照耀的范围内,骑士已经不再是披着银色,面前已经被火光照出跳跃的红色。靳先生果断地击响了鼓,车左们拉开弓,射出第一支箭。几乎同时,这队骑士忽地拔转马头,向两侧驰去,等箭落下时,他们已经闪出箭雨的范围之外。
靳先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又击了一声钟,车左们再次控弦上箭。但骑士们驰到射程之外,竟然不再往前冲,而是继续向两侧飞驰,似乎是要绕到营地的后方。后方有马有牛,不容有失,靳先生只得用鼓声命令分散到两翼的车右主动上前,迎击骑士。就在两边即将对阵时,骑士突然改向,从两侧直向营地冲来。靳先生急将车左调向两翼,准备阻击两翼冲击骑兵,正面的火光中鬼魅般的闪出十几个人,均身着黑衣,迅速跨越过五十步距离,来到车阵之外,快速搭箭上弩,向着正中火堆的那群人射击。
郑安平最先发现了这群人,他站起来,高喊着:“正面有人!”几步迈了出去。其他驿卒见状也都各执兵器站起来。靳先生闻声也发现了这批人,赶紧敲鼓示警,让营中的短褐出战。但车乘挡住了他们最直接的出击道路,他们必须绕到营后,或者推开车乘才能出去。
车乘同样挡住了箭道。五名武卒扑到车旁,准备射击时;那些人已经抢先射出第一批箭。五名驿卒全部被射中,犹如遭到重击般倒下。但由于身着三重皮甲,他们只是被巨大的冲力重击,矢尖入肉不深。麻三最先爬起来,一把拔出射入皮甲的箭矢,发疯似地迎着弩箭而上,一哈腰,一拱劲,把一乘车给掀翻了,车后的黑衣人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压倒在地上。麻三大喊着爬上车要冲出来,十几支弩箭齐齐对准了他,扣动弩机,将他从车上轰了下来。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拔出箭矢的其他驿卒见麻三遇难,顿时疯狂,抄起家伙就冲上来。这帮杀手把刚刚上弦的箭全都打在麻三身上,郑安平他们上来时,再想上箭已经来不及;而这时,从后门杀出的门客们也已经逼近。这群黑衣人猛地一掀那乘翻倒的车,一面稍稍挡一挡武卒们猛冲的步伐,一面救起被压的同伴,四个人各抬起一只手足,迅速向黑暗中退去。
骑士们快速过去与他们汇合,两人一骑,飞驰而去。短褐的门客追了一程,毕竟脚力赶不上马力,距离越拉越大,只得放弃而归。
四名驿卒已经顾不得追杀刺客,一起把车掀开,将麻三救出。十余支箭,大部分射在皮甲上,有几支射中的胳膊,一支箭深深嵌入大腿根部,射断了大动脉,鲜血如涌泉般,顺着箭杆一股股飙出。被调到两翼的车左们由于受到敌人欺骗,面色铁青。仲岳先生也在他们中间。
麻三的表现自然被他们都看在眼里。仲岳先生离开行列,过来施救。他让驿卒把麻三拖到火堆旁,以便清楚地观察伤情。布防的任务全都交给了靳先生和曹先生。
胳膊上的箭已经深入至骨,根本无法拔出。用短剑划开皮甲,甲上的箭虽然入肉不深,但量太多,把整个胸前都扎花了。巨大的冲击力让胸口塌下去一块,已经开始让麻三呼吸不畅。最要命的大腿根部的一箭,血流如涌,任四名驿卒如果用力按压,也止不住。
面对如此重的伤,仲岳先生也是束手无策,甚至让他减轻点痛苦的办法也没有。他命弟子把自己的止血药全都拿来,敷在伤口上,虽然明知没用,纯属浪费,但还是这样做了,希望有万一的可能!
麻三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快。忽然,麻三清醒过来,见到仲岳先生和四名驿卒,笑了,道:“兄弟皆在,先生亦在……如君上在,则至善矣!”
众人都忍不住抽泣出声。仲岳先生道:“麻氏之勇,微庶必亲报君上,君上必有封赏!”
麻三一笑而逝……
第300章 梁西驿卒
麻三腿上的血终于流尽了,身下一大片土地被染成红色。四人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将麻三安放在一辆辎车上,口里放上几粒糇粮。他的弩箭和长戟也被拾来,放在他的身边。
经过这么长时间没加柴,篝火渐渐暗下去,只有最中心的一堆火因为小奴和盖聂加柴,还烧得很旺。一众门客经此打击,一个个心情沮丧,又忙于防务,也没有心情重新加柴。驿卒这边渐渐脱离了火光之外。
刚才全部身心都被悲痛所覆盖,现在事情结束了,四名驿卒才感到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解开皮甲看时,衣服已经和血肉粘在一齐,一扯,钻心地疼。仲岳先生从水车上舀下一盏清水,找一名门客要了些盐化在水里,扯下一块衣角,沾水轻轻地把衣服润开;一处一处将每一个伤口周围的血迹都清理干净,温言嘱咐道:“不可轻忽。若血迹不净,沾染蝇虫,恐腐烂化脓。……今日不及矣,旦日入城,必至敝处取药敷服,方保无事。”
众驿卒惶恐不安,道:“焉敢劳先生!”
仲岳先生道:“客之来也,与子同仇;客之走也,当与子同袍。何劳之有哉!”
四人中,郑安平开始冲得最靠前,受的箭最多,加上一个月前还受过剑伤,前胸狼藉一片。但他偏咬牙支撑,非要让其他人先治,自己最后。仲岳先生在他这花的时间,比别人都多。幸亏这时弩手离得还远,而且没有集中瞄准他,他中的箭有先有后,方向也不一,其中一支箭还是在他被轰飞以后,擦上的,否则他也和麻三一样,被轰塌前胸。饶是如此,仲岳先生为他治疗时,他也是呲牙咧嘴,嘬气不已。仲岳先生为他清洗完伤口后,特别嘱咐他一月内不得用力,恐有内伤;还特别把他的内衣扯成布条,用力裹住胸背。其他人都没有这么治。这也让另外三人感觉到郑安平伤势的严重。
长城内的守军终于出来了,知道只是遭遇了小贼,众先生并无伤亡,但死了一名驿吏,伤了四名驿卒,贼人已经退走。带队的卒伯领着人煞有介事地巡哨一圈,就回城复命了。随着局势渐渐平静,警戒线渐渐扩展,营地内的篝火重新点旺了。
仲岳先生让四人重新回去,四人拒绝了,道:“吾驿五子愿为一处。”仲岳先生也不勉强,向最近的一个火堆的门客们交代也句,自己回到中间的火堆边去。
前去追赶的门客们虽然没有追上刺客,但也有重大收获:为了逃跑方便,刺客扔下了弩和箭。仲岳先生回来后,郭先生把捡到的弩、箭交给仲岳先生查看。仲岳先生和他们交谈了片刻,叫着郭先生等一行人,重新到营外,打着火把寻探可能蛛丝马迹。
就近的火堆坐的门客纷纷过来慰问他们,很说了些赞颂的话。后来大家都累了,沉沉地闭眼睡去。
随着钟鼓声响起,营地重新活跃起来。吃过早餐后,重新整队出发。
四名驿卒没有再被要求护卫安车,而是被安排随麻三的尸身同行。驾车的唐氏车夫有些不乐,驿卒索性让车夫给别的车帮忙,自己驾车。三人身上都有伤,也流了很多血,身体疲惫,顾不得什么忌讳,轮流坐在车上前行。
一支百乘的大军通过城门是一件十分拉风的事。两天前出城一趟,今天进城又一趟。特别是今天,比出城时更加威风,阵容整齐,引得守军个个喝彩。拉着尸体的牛车通过城门时,守军相互之间传递着异样的目光;而安车则直接被人猜测是信陵君本人的车——魏公子嘛,自然连出阵也要坐安车,可能还要带个小娇娘!阵末的一群叫花子,引得守军忍不住笑:和前面严整的阵容对比太鲜明了。
圃田的道路狭窄,两边是稻田。车队必须一辆辆地通过,而且跑不出速度。这就是为什么昨天不能进城,非要在城外宿营的原因。等车队完全通过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了。
交割完水车,在和煦和冬日下重新整理好阵型,车队开往囿中。囿中守早已迎出十里开外。仲岳先生自然不能让他面见信陵君,只推公子夜间受惊,谢客!囿中守大声报告说,前面准备了粮秣,可以歇马。
囿中守十分机警,他把补给基地设在小桥的另一侧,使两座小桥完全处于控制之中,从而彻底杜绝了过桥的风险。
仲岳先生代信陵君道了劳,过桥后,在囿中城外歇息了半个时辰,让牛马吃了些草,就又起程望大梁而来。
路过梁西驿时,驿卒们的心情无比复杂,想哭又想笑。仲岳先生让四名驿卒连同麻三的尸体一同离队。叮嘱他们不要着急,自己回去就将此事报告君上,君上或赐葬仪。只让他们通知亲属。
牛车拐到梁西驿门前。四名驿卒卸下一扇门板,将麻三抬进驿舍,就放在大堂门前。退出堂来,就在院内席地而坐。年龄最小的驿卒忽然失声痛哭,其他三人听了,也都憋不住,或笑或哭,竟似疯癫。发泄过后,四人感到极度劳累,竟于堂前酣然睡去。
当他们被叫醒时,太阳已经西沉。张辄和仲岳先生亲自押着一乘牛车来到驿前,四名精壮的汉子跟在车后,车上是高高的一座棺椁。
张辄道:“君上闻麻兄之勇,知麻兄之耗,心为之折,情为之动。乃赐以士礼葬之。”
除了郑安平以外,剩下三人都听不懂张辄说了什么,只是惊诧这座棺椁竟然如此高大,与以前见过棺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自然心有荣焉。
郑安平回话道:“麻氏家眷尽在华阳城外,其朋辈皆居大梁之中。微贱等忝列驿卒,尽属麻氏,义同兄弟,愿以守送!”
张辄道:“四壮士身被重创,忠义可嘉。入棺之事,弟等愿行!”
那四名大汉上前,从车上取出一副担架,把门板上的麻三脱得干净了,放在担架上,取来一桶水,把麻三全身擦拭干净。从车尾取来一套锦缎衣裳给麻三穿上;复用胭脂和黛青为其化妆。经过一番整容,麻三竟复面色红润,宛如熟睡。四人见了,齐向张辄和仲岳先生伏拜道:“君上之恩,微贱等死矣难报!”
两位先生回礼,道:“请壮士抬棺!”四名驿卒在大汉的指导下,将棺椁从车上抬下,治到堂前。四名大汉从棺内取出一整匹白布,垫到麻三身下。两名先生在一旁唱赞道:“麻兄升棺!”
四名驿卒各抓住布的一角,将布举过头顶,在大汉的指示下,将麻三的尸体放入棺椁中。四名大汉将棺盖和椁盖盖上。
张辄和仲岳先生审度了形势,决定将灵堂设在后堂的西室。带着四名驿卒把房间整理出来,把棺椁抬到室内,前面设张几案,点上三盏油灯。四名驿卒和两位先生皆拜祭了。复将其衣物、皮甲、弩和戟都放进灵堂收好。四名大汉驾车走了。
仲岳先生把四人带出来,从怀中取出一支陶瓶,却找不到清水。郑安平道:“驿中并无清酒,但汲户外河水使用。”
仲岳先生想了想,让他们升火准备烧汤。自己出去汲了一罐水回来,支在火上煮沸。用小匙撇去上层的水沫,把水放凉,放了盐。用布为四人清洗了伤口,把小瓶中的药为他们敷上。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用沸汤清洗,不可直接用汲来的水。
在烧汤的过程中,两位先生详细告知了葬礼的安排。四人哪里懂得许多,都只道:“但遵先生言!”
敷好药后,驿卒们到后面取来粟和菜蔬、酱果等物,请先生晚餐。两人要辞,四人哪里肯放,不得已,两人只好在驿站吃了回大梁的第一餐。
两位先生走后,郑安平惦念家中的老者张禄,就和同伴商量今夜自己先回家,他们三人守夜。三人家都不在附近,也无他言。
郑安平拎着棍走在静谧大道上,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想着在华阳的日子,恍如隔世。放松下来后,胸部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他不敢使劲呼吸。他只得放慢脚步,沿着大道直走到梁西乡东鸿里。看到眼前熟悉的广场,郑安平兴奋得要哭。他扯起步子,直奔里后而去。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叫道:“何人?”
郑安平赶紧回头,见身后站的是里长,连忙过来见礼,道:“微庶安平归邑!”
里长也认出了郑安平,脸上立即露出热情的笑容,道:“公子归,敝邑有荣焉。”两人略叙几句闲语,郑安平又匆匆往家赶。
那一座被周围房舍完全孤立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郑安平激动地冲上前去叩门。厢房内,张禄慢悠悠地出来,嘴里嘟囔着:“时近人定,何人来访!”一眼看见了郑安平,当即也激动地奔过来,却被绊了一跤,顾不得疼,爬起来打开门,郑安平一步迈入,两人四手相握,泪眼朦胧。
第301章 重归故里
张禄也不把郑安平往堂上引,直接带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内。进入厢房后,张禄匆匆关上门,两人伏地对拜一拜。厢房内煨着一罐火种,吞吐着小小火光。郑安平痛苦的表情引起了张禄的注意,问道:“伤犹未愈?”
郑安平脱下皮甲,解开上衣。张禄把郑安平拉到火种前,看了看,道:“此为新伤?”
郑安平指着上胸部的两处伤疤道:“还有两处,已愈。”
看着郑安平身上还裹着一层层布条,张禄道:“何以至此?”
郑安平道:“昨夜遇贼夜袭,身被五创。幸有甲护身,尚无大碍。麻三兄……已然殒命!”
张禄也有些惊诧,道:“何人夜袭?”
郑安平道:“人众约二十余,双人一马,得十余骑。至营边忽地分散。时众人意皆在骑,不意步卒伏于暗中。待骑调开守御,步卒暴起,直袭营中。吾等驿卒首被其创。吾首见步卒,大呼而前,余众跟进,故吾被创尤甚。三兄于被创之余,奋勇首登,贼弩集于一身,血流如注,当即殒命!”
张禄很敏感地问道:“三兄首登,何以登?”
郑安平道:“营以车为栅。贼至而不能入,乃于车旁以弩射之。首射之后,张弦之时,麻兄奋起,将车掀翻,欲登车而出,乃为十箭所洞穿。吾等鼓勇上前,贼乃退走。”
张禄道:“贼人欲击何人?”
郑安平一下子懵了,道:“欲击何人?但击吾五人,他人无恙。”
张禄道:“汝等身后为谁?”
郑安平想了想,道:“身后但母子二人。”
张禄道:“何得有母子二人?”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道:“城外有一小邑,邑边茅舍内有母子二人,其母以倚门为业,其子尚幼,才及四尺。君上军小邑,破之。其二人乃归君上左右侍候。”
张禄道:“倚门之女,何人击之?必有他者!”
郑安平道:“何得有他?”
张禄道:信陵君何在?“
郑安平道:”实未见也。“
张禄警惕道:”众人皆起,独不见信陵君乎?“
郑安平解释道:”车阵百乘在前,信陵君必在于彼。臣等五人,奉命护安车,其上乃母子二人,惟在后阵,尽短褐步卒也。“
张禄道:”立营之后,其母子在何处?“
郑安平道:”乃在营中,与吾等同伙。同伙中……仲岳先生、郭先生……凡此种种,信陵君与张辄先生未见也。“
张禄道:”张辄先生前日乃归,公子不知?“
郑安平道:”未知也。张辄先生已归国矣?“
张禄道:”前日王使华阳传谕,张辄先生以公子使归,另一人随卫……哼哼,好计策!“
郑安平道:”何计?“
张禄道:”必也有人欲不利于信陵君,而为其所觉。乃伪为随卫,与张辄同时入梁,而于华阳虚设旗号,击鼓而进,诱敌显身。现敌踪已显,所失不过一麻三耳。好计!“
郑安平道:”先生其言此乃计也?敌袭乃在其意中?吾等皆为所算?“
张禄道:”非只汝也,众门客亦在算中,惟不自知耳。汝等奋勇而前,尽为所伤,虽属不智,亦必有后福!“
郑安平道:”何福也?“
张禄道:”汝等卫信陵君而被创,信陵君宁草芥视之!必有国士之报也。“
郑安平道:”信陵君已命厚葬三兄。一棺一椁送至驿舍,锦绣服饰以为其寿。停灵七日以为祭奠。旦日献祭,或有其牲。“
张禄道:”麻三庶人,命以士礼葬之,犹为可也。余三人亦为庶人乎?“
郑安平道:”并吾亦庶人也,又何止三人。“
张禄又问道:“前有言,汝其为信陵君挡刃,其状何如?”
郑安平道:“此事先生亦知之?”
张禄道:“有军使偶至里中歇马,闲谈而知。”
郑安平道:“此里长见吾而色变也!此所言长矣。吾入驿中,即为信陵君、晋大夫所征……”
张禄道:“晋鄙大夫?亦同至军中?”
郑安平道:“然也!一任军事,君上尽付于大夫,未曾稍预;君上安居后军,垂手而治。”
张禄道:“既垂手而治,何刺客之有?”
郑安平道:“是时也,君上初至军,而诸先生犹未至也。芒将军亦留军中,以为辅佐。吾与晋鄙大夫先至囿中,君上复至,乃连夜遣吾五卒与芒申公子同往军中报事。出长城后,天已放明。申公子乃以五里为限,留一人为使。三兄正当小邑城外。吾最为后,在一废城河外。”
张禄道:“此古管城也。管叔叛周公,兵败被弑,其城为隳。五里外小邑,或管遗民。”
郑安平没有心思听这些历史,继续说道:“是夜也,有五子各佩双剑,沿河而来。吾意能持双剑者,非秦剑士莫能办也,意甚恐。正彷徨间,魏军乃至,盖其迎君上者也。吾起而示警,剑士乃退,其一人似为吾弩箭所中。魏卒示吾以节符,乃入长城迎信陵君。信陵君遂与晋鄙大夫单车出城,直入军中。”
张禄道:“其三者,盖公子乎?”
郑安平道:“然也。为其引路也。至废城下交接毕,信陵君自与众军归营,吾无所往,不敢于城外久居,遂移小城,居于郑女之所。”
张禄道:“夜深人定,汝何知有郑女耶?”
郑安平有些局促道:“赖三兄乃知之。……但求一眠而已,并无他事!”
张禄笑骂道:“一眠足矣,何有他事!旦日奈何?”
郑安平道:“旦日,吾于河中汲水时,见五剑士沿大道而来,望小邑而去。……实在彗星当头!”
张禄道:“五人何往?”
郑安平道:“似往茅舍而去。”
张禄警惕道:“茅舍?郑女所居者?”
郑安平道:“然也!吾见剑士往茅舍而去,乃往废城飞奔。适君上与芒将军引军而至,乃得解。吾告以秦剑士五人在小邑,芒将军遂命武卒搜之,但得吾之甲弩,并未见剑士。未几,有二子出,一老一幼,言邑中长老担酒劳军。卒遂引至营前。适吾正在帐中,方着甲毕。见二人似五剑士之二,乃出声示警,意帐中披甲者仅吾一人,乃奋身上前,直为二剑所伤,遂至昏厥。”
张禄道:“信陵君无恙乎?”
郑安平道:“后闻信陵君一剑破帐而出,余众奋身齐上;刺客陷围,乃自毁其面,自刭而亡。后君上军于小邑,复于后门乱石堆中,见余三剑士尸身。是五剑士皆殒命于小邑。”
张禄道:“小邑所居,若管氏遗民,连接游侠,或有以也。”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亦曰,刺客虽持双剑,非秦剑士也,乃侠士也。何以知之?剑法非军中所有也。”
张禄道:“仲岳先生所言是也。”
郑安平道:“君上之出也,侠士行刺;之归也,复有侠士行刺。何侠士仇君上若此耶?”
张禄道:“侠者,以义为先,委质为臣,虽死不贰。非士仇君上,其主仇君上也。”
郑安平道:“先生知其何人也?”
张禄道:“有剑有弩,有骑乃至十余,岂寻常所能藏养。若非贵戚,即为宗室。”
郑安平道:“何贵人与公子有仇?”
张禄道:“公子之出也,夺谁权势?”
郑安平道:“芒将军!”
张禄道:“复有何人?”
郑安平想了想,道:“不知也。”
张禄道:“魏王!”
郑安平惊道:“魏王?信陵君宁勿其弟乎?”
张禄道:“信陵君者,仁义布于四海,折节下士,礼贤敬能,魏王其有乎?但以内外宠闻耳。天下知有信陵君,知魏王者谁何?”
郑安平道:“若刺客为魏王所遣……”
张禄道:“王虽恶信陵君,必不为刺客之事也。何者?王有天下,非养士也。养士者,其芒将军乎?”
郑安平道:“芒将军多近君上,其子亦颇近君上,若欲刺之,信陵君死之数矣!”
张禄道:“芒氏之仇信陵君者,非其仇也,欲其权势。若近身而杀之,芒氏其亡命天涯矣!何权势之有哉!故冒秦士而杀之。”
郑安平道:“芒氏欲刺公子,而吾救之,其得罪于将军乎!”
张禄道:“将军屠汝,如屠狗耳!惟汝得护主之大功,不得其便耳!”
郑安平有些紧张,道:“战事已毕,吾等尽复其麾下,岂非鱼肉哉!”
张禄道:“吾闻秦之和议也,魏献十城降为八城,其二乃华阳之功也。汝等皆有与焉,尽赐爵一级:乃得什伍。复有护主之功,再赐一爵,仍得长伯。夜来剿贼,身被重创,或再赐一爵,得无营司哉!虽不得一营,卒伯不可退也。若得卒伯……当和顺上下,凡事退后,勿得奋勇!”
郑安平道:“先生良言,吾当谨记!”
张禄道:“旦日君上献祭,汝其备之!”
郑安平道:“何备也?”
张禄道:“麻兄与汝,兄弟行也。当以兄弟之礼哀之。里中子弟已归,皆无功。旦日可白于里长,求告四升白布,折钱贾之。汝兄弟尽服之。乃以草绳束其发,勿以布也。伏拜于堂外,以尽其哀!”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赠棺椁时,言君上知吾等只身服役,多所不便,旦日复赠丧服,以尽其哀!”
张禄道:“信陵君果心思细密之士也!”
第302章 报丧
郑安平重归故里,与张禄交谈、商议良久,不觉东方既白。张禄道:“公子但忍困而行,臣往里中求告齐衰可也。”
郑安平道:“既君上有赠,奈何复告于乡里?”
张禄道:“不告于乡里,何以知公子之功哉!”
郑安平匆匆赶回驿舍。大家一起在驿中做了早餐,还给麻三贡上一碗,菜蔬酱果,一样不少。
仲岳先生的药很起作用,他们的伤口已经呈现愈合的趋势。从张禄那里听说芒卯将军要谋害信陵君,虽然不敢尽信,但心头总是有些戚戚然,觉得自己这一身伤好像有些不值。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明说,只能烂在肚子里,所以就更加难受。大家晚上都没有睡好,所以整个上午,大家都在灵堂外打盹。
张禄在邑中买的白布,由里长亲自驾车送来。随车到的还有张禄从家里带来的衾被和一些果品。众驿卒迎到门外,一一称谢,各自披上。里长遂到灵堂外,冲里拜奠,并献上丧仪:一罐蜜枣。祭拜毕,便坐在隔间,与众人拉关系,深致慰问。
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仲岳先生的声音高声唱道:“信陵君无忌谨备仪挚,献于麻氏!”
这一嗓子,把里长的魂都吓出来了,张皇道:“信陵君至,吾将何往!”
郑安平把他带出来,打开一间久无人住的房间,把他推进去,道:“悄声!”里长赶紧跑进去,郑安平把门关上,与三人一齐出到门外,齐齐跪在两边。郑安平道:“何敢劳君上亲至!”其余三人只是低头不语。
信陵君深施一礼,道:“麻兄死国,理当奉祭!”
仲岳先生又唱道:“信陵君献祭!”
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信陵君越过大门,直往后堂而来,后面跟着十名家臣,各捧祭品,分列两边。等他们走完了,这四名驿卒才站起来跟进去。
仲岳先生将信陵君引到后堂中灵堂的隔间,整顿祭品。四名驿卒进入灵堂,在门边重新跪下。仲岳先生从隔间里捧出四套丧服,这比临时披上的白布要精致多了,有衣有裳,有缞有带。四人脱掉自己带血衣裳,藏在角落里,换上这身丧服。虽然有些冷,但也比原来的衣裳强。
等他们换好丧服,撤去案上的贡品,仲岳先生进入隔间,四名驿卒复于门前跪下。信陵君首出,仲岳先生其后,一众家臣各各端着祭品,用小几托着,依次排在隔间内。
信陵君来到灵堂门前,先施一礼,仲岳先生唱赞道:“信陵君谨拜!”从家臣手里接过第一道祭品:一个猪头,递到信陵君手里,口里再唱赞道:“献牲!”
信陵君接过猪头,捧在手中,门内郑安平赶紧双手接过,安放在供案上。以下依次是粟、稷、清水,都一一放在案上。随后是帛、布、衣、冠,一一铺在案前地上。最后是一串钱和一壶酒,钱压在衣上,酒则洒在门前地上。每献一道,都由仲岳先生一一唱赞。
十礼献毕,四名驿卒伏拜而谢。最后信陵君捶胸而号道:“麻氏去矣!”仲岳先生及时道:“礼成!”信陵君退下。一众家臣也凑热闹似地聚在门前,一一见礼,四人一一回拜,头都有些晕了。
最后,仲岳先生唱道:“送信陵君!”四人连忙站起,跟在家臣的后面,直送出门外。家臣从车上取下一只陶壶,仲岳先生解释道:“恐灯油不完,特献蓖油一壶,以济其用。”四人称谢,复跪送信陵君登车而去。
等到这帮人终于看不见了,四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浑身酸痛,伤口也一阵阵作痛。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里长看见信陵君一行走了,自己从暗间出来。主动替四人把油抬进去,给灯灌满油。又和四人一起把昨天卸下的门板重新安回去,殷勤周到。四人有些不过意,道:“长老无庸操劳,小子们自来。”
里长道:“诸君能得魏公子信陵君亲至,定建不世之功,获无上之赏。郑公子惠居敝里,来日多有投靠!”
郑安平道:“微贱自居贵里,多得嘉惠,自不敢忘!”里长再三致意,恋恋不舍地驱车而去。郑安平让他转告张禄,自己今天在驿舍守夜,不回家了。
里长走后,四人坐在大堂门前,商议下一步如何办理。
本来有事,大家都是听麻三的。现在麻三死了,四人中郑安平岁数最长,又“见过世面”,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郑安平道:“麻兄之事,吾等虽兄弟,却非家人。丧葬之事,犹需其家,吾等不可擅处。”众人一致同意。
四人中,只有郑安平到过麻家,这个任务就又落到郑安平身上。郑安平道:“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愿请一兄同行。”众人又推年龄第二的粟兄。粟兄推托道:“驿内不可无人,只剩两个小子怕翻了天。还是小四同去。吾与犬兄打理驿舍。”见粟兄如此说,小四不敢反对,只得道:“一路全赖郑兄!”
麻三的好友都是武卒,现在战时,根本无法报信,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儿。除了信陵君,再也没有人来吊唁。四人闲得无事,伤口一阵阵疼上来,遂决定打火,清创、上药,煮粥吃饭,睡觉。议定了守夜的顺序,驿卒们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内内呼呼大睡了。
次日吃过早饭,郑安平便取了驿内的节符,假公济私,再往华阳而行。梁西驿的节符不假,两人也不敢过于劳累,每遇驿站即打尖。在囿中驿中歇了一宿,又在长城驿站歇了一宿,然后吃过早餐才出长城,信华阳而来。
出了长城,就没有驿站可歇息了,只能风餐露宿。走到小邑时,郑安平叫开城门,出示了节符,说明是魏卒,往华阳公干,于此借宿。开城的人叫来一名老者,老者道:“歇宿不妨,粮秣却无。”
郑安平感到奇怪,道:“如此大城,奈何无粮?”
老者道:“尊者从大梁来,恐有不知,敝邑屯军数日,粮秣尽罄,精壮为军所掳,城中数百口,皆老弱妇孺,曾不知何以度日!”将二人引入城主府,开了一间厢房,让二人进去,道:“微贱忝为长老,暂行城主,尊者且于府内暂歇。夜间若有动静,愿勿与也!”
最后一句话,把两人吓了一跳。晚上会发生什么事,老人显然不愿明说,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待长老走后,两人关上门,小声道:“奈何?”两人都知道,魏军把全城强征为虏,自己还在城中住了多日,虽没有直接与城里人发生冲突,但关系肯定不会和谐。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参与了攻打小城,会不会……
心里胡思乱想,但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郑安平道:“若不想露宿,且住于此,未必有事。纵有事,吾二人二弩二戟,拼死一战,亦可当也!夜里警醒!”行前,为着行程顺利,粟兄把自己的戟借给了郑安平,所以二人有二戟。
两人把弩和箭整顿好,把戟重新固定了一番,把房间周围巡哨了一遍,并无异样。就解开粮袋,吃了顿糇粮,然后一人靠一个墙角歇息,既保证所有动静都能听见,又能相互照应,还不会被一网打尽。
在朦胧中,果然听到嘈杂的人声。听动静,众人似乎聚集在城外的广场上,隐隐似还有牛的“吽吽”声。两人都惊醒过来,俯耳细听,有人说话,但却听不大清。好像有人说了什么“必有后报”之类的话。闹了半宿,一众人也没有进城,直接走了。这时,辘辘的车声比较明显了,好像装载了什么重物,有两乘或三乘。直到车声渐渐远去,才听到城主府门“吱”地一声开了又关上。两人紧张得两手出汗,再也不敢睡着,枕戈待旦……但一夜并无他事。
次日天明,两人不敢久留,匆匆出了府门,见两人守在城门口。郑安平说明自己昨日借宿,现在要出城。两人合力打开城门,放二人出去。两人隐约感到,这两人嘴上无须,应该是女人。但又不敢细看,出城后赶紧离开。
从小城出来,两人加快了脚步,一路不停,终于在黄昏时到达南关外麻三的老家。
两人的到来,引来众人瞩目。很快有人认出郑安平是和麻三一起来过的,只不过那时,他是一身商贾打扮,现在则改了武卒装束,便上前问道:“可是麻三之友?”
郑安平伏身下拜道:“正是微庶!”
人们连忙搀扶,道:“既是麻三之友,何必如此?”
郑安平道:“麻三兄……为国殒身!”……
虽然众人听不懂“为国殒身”是什么,但从郑安平悲痛的表情可以看出,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连忙一迭声道:“请太公,请太公!”
麻太公被人颤巍巍地叫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太公,麻三出事了!”
麻太公对郑安平道:“麻三何事?”
郑安平道:“麻三兄已为贼人所害,尸身停在驿中,不敢擅处,特报于太公定策!”
第303章 韩袭
这次众人听明白了,麻三被人杀了,要回乡安葬。
麻太公也听明白了,他扶起郑安平等,道:“麻三,一系独传,别无兄弟。幼不事力耕,专意游侠,父母皆为所累,填膺而亡久矣。麻三皆葬于荒野之中,又不祭扫,荒草淹没,实难寻其迹……”
郑安平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欲待说明麻三将以士礼安葬,但如果因此而起乡人贪婪之心,反而不好。冷静了会儿,郑安平道:“小子乃麻兄所属,久承兄恩,兄死不得不报。今麻兄停灵于驿舍,终当如何,求太公一言以定。”
麻太公向四下环顾了一番,指出一人,道:“麻仲,尔与麻三最亲,麻三呼汝仲叔,汝可言之。”
麻仲是个中年人,憨憨地也不敢出来,道:“麻三一系,三世单传,麻三尚未婚娶,更无子嗣,至今绝矣。田户皆无,吾何所言!但听太公吩咐。”
麻太公又对郑安平等道:“尊驾前至敝乡,似商也;今者似卒也。尊驾究系何人,麻三究以何为生?”
郑安平心中生起深深的悲凉,麻三是死活,他的生计,完全不在乡里的眼中,如果麻三不是死了,自己来报信,要他们拿主意,他们甚至都没有兴趣打听一下麻三以何为生。他耐住性子,平静地回答道:“麻兄乃魏武卒,见在梁西驿当差,所过皆贵戚、大夫。小子不才,忝于麻兄下为一小卒。麻兄死国,身后哀荣,愿荫其家,故来报也!”
麻太公听到“身后哀荣,愿荫其家”,立刻来了精神,道:“麻三可有封赏?”
郑安平道:“君上赏棺一具,椁一领,锦绣衣裳,以为陪葬。献祭一牲一觞。”
郑安平说得很热闹,麻太公其实听不懂,以为有很多事物,就又叫上麻仲道:“麻仲,麻三是汝近亲,人死为天,麻家不能不献祭。汝可领贵人往其家,但有一二可取,请贵人取了,葬于墓中,亦是乡里一场。少时,汝可与季儿同往灵前祭拜。若方便,可扶灵回乡,好歹找个阴地安葬了。或不便,陪个小心,请贵人代劳。汝可留个心,识了地界,麻家得便也好祭扫!不可负了贵人报信一片心!”
麻仲只得出头,道:“请贵人!”对着郑安平和小四点头拱手。二人只得跟了,往乡里来。
在一片荒凉的角落里,破败地歪斜着一间茅舍,仿佛吹口气就会倒似的。门扇已经被人卸走了,张着大口;窗牗用破裂的瓦罐代替。进到门内,除了尘土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东西。郑安平想找一件稍微完整一点的陶器都没有。左找右找,终于从厨下找到一根吹火棍还算完整,一侧已经被磨出釉来,看来用了不少世代,是件“传世之宝”,遂将它拎起来,擦拭干净。小四也找不到什么,不甘心地左右踢着,扬起一阵阵尘土,呛得人要咳嗽。三人只得退出。
回到前面,太公已经把季儿叫来了,是他的孙子,看上去比较活泼。太公指着季儿对郑安平等道:“尊驾今夜但屈尊于敝乡,旦日愿贵人引此二人于灵前祭拜。尊驾但请稍坐请食。”转身揖让,将二人请到里中自己家里。众人见太公亲自接待,也没有什么兴趣与报丧的人交谈,也就各自散去。有些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唏嘘些麻三的旧闻逸事,感叹又一家绝了后。
吃过饭,还是在草仓中休息了一宿。次日起来,太公准备了四份糇粮,麻仲和季儿拴打好包裹,一起往大梁出发。
郑安平让小四先引麻家二人回梁西驿灵前祭拜,自己想着离华阳城不远,想进城探望一下过去的兄弟。由于带着两名乡人,两人约好,这次取道南关,钻南关未复的漏洞,在无人值守的驿中休息一段,再沿田间小道直插囿中。
不想沿大道没走多远,就发现左营武卒已经远远地放出哨来。见了郑安平过来,出来问明来意,郑安平说自己随卫信陵君归国,现在有差事来到附近,专来探望过去的同袍。哨兵道:“兄弟,今战事复起,若无事还请便回。吾等被陷于此,徒呼奈何。兄即脱出,慎勿自误。”
郑安平听说“战事复起”,大吃一惊:信陵君不是还要去启封和议吗,怎么又打起来了?问道:“秦人复来犯呼?”
哨兵道:“耳闻乃韩人,不知其实。”
这下郑安平更惊了,韩人,那不是魏国的同盟吗?自己还跑了郑城一趟去探望出使的须贾大夫呢!他还想问问详细,城上突然响起了鼓声。哨兵催促道:“兄若不走,恐陷入矣!速去速去!”
郑安平不敢耽搁,赶紧离去。心里只打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还有没有个准?
小四带着两名乡民,走得自然不快。郑安平几乎和他们前后脚进入已经废弃的南关驿站。
驿站里没有战斗的痕迹,但所有粮秣尽被搜罗一空,连所有应用器物也全部被取走,几乎只剩下四壁。
郑安平进了驿站后,不等寒喧,急匆匆地对三人道:“尔等可闻城上鼓声?”
小四道:“似有所闻,未得其实。”
郑安平道:“战事复起,韩人欲伐华阳!”
小四差点跳起来:“奈何是韩人?”
郑安平把事情经过学了一遍。小四道:“怪道郑兄速归。如此事必的矣,如之奈何?”
麻邑的两人听说要打仗,也惊了。郑安平对二人道:“非是吾敢间汝等亲情,实则战乱,恐于外不便。当请速归,以告乡里,或有其备。”
麻仲连连点头。季儿还有些见识,从包中取出一串钱,奉与郑安平道:“敝邑深感贵人远来报丧,敝邑偏小,不得宴坐,愿以薄仪以奉。或有余者,愿祭于麻三灵前。若二七日战不息,便劳贵人择一善地安葬,麻氏感恩不尽!”
郑安平见这青年说得倒头头是道,不像太公全想着利益,便推托道:“礼葬麻兄,本吾兄弟之分。此仪断不敢受,或有其便,可奉其墓道。”
季儿道:“贵人体怪仪薄,偏敝之乡,但得此耳。”
郑安平见季儿如此说,只得收下,道:“如此可速归,俾乡里有备!”两人旋出了驿站,郑安平便听得麻仲抱怨道:“奈何与许多钱!又不能通……”季儿不答,只扯着麻仲飞快地走了。郑安平看着手里的钱,只是摇头。
小四在旁边也有些着急,道:“奈何韩人攻吾?韩与秦和,而背盟乎?”
郑安平道:“君子之事,岂小人所能知也!”
小四道:“将报于守乎?”
郑安平道:“何人所命?汝得何情?果探得真实乎?”
小四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道:“吾等之出,但报丧于麻邑也。今麻邑被兵,无能通祭,与钱一串,嘱代为献祭,并择善地而葬之,其事已毕,当归于驿,以祭麻兄!”
小四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提了戟,郑安平于腰间插了吹火棍,便沿田间小道蜿蜒向囿中而来。由于知道可能要有大战,两人夜间不敢休息,只吃了点东西,硬撑着走夜道。好在月色朦胧,还不难走。直走到次日凌晨,才返回囿中。用节符在囿中驿中歇了歇脚,自己升火吃了早餐。继续往梁西驿而来。
到了囿中,两人安了心,不再那么匆忙,放慢了脚步,一直到晡时,才走到梁西驿。
进入驿中,粟兄和犬兄正在炊粥,见二人进来,连忙迎上来。郑安平等卸了戟和弩,取水冲了冲脸,才严肃地说道:“华阳复战矣!”
粟、犬二人也惊了,道:“君上已赴启封,奈何复战?君上其危乎!”
郑安平道:“非与韩战,实与韩也!”
这更把二人搞糊涂了,怎么和韩国打起来了?难道魏国占了韩的华阳,韩国要收回去?郑安平也说不清楚,反问粟、犬二人道:“君上已至启封?”
粟兄道:“怪道郑兄不知。郑兄等出驿当日,信陵君即往启封。乡里传言,是日也,钟鼓齐鸣,号旗招展,两只王船,十余战船,顺河而下,直至启封。闻道次日即讲定和议,只待登坛告天。”
郑安平道:“告于天否?”
粟兄道:“或待吉日,尚未闻也。”郑安平已经有好几天不有上药,便让粟、犬二人帮忙清理一下伤口。两人汲了水,在火边烧着,继续刚才的讨论。郑安平想了一想,道:“此事吾亦无策,姑容思之。或咨于诸先生……”
粟兄道:“郑兄离开,有君上门下先生来访,却不相识,想岳先生、张先生俱往启封矣!”
郑安平道:“所为何事?”
粟兄道:“但留钱千,言与麻兄葬也。兄往麻邑何所得?”
郑安平不愿说出麻家无情无义的话,道:“麻家本遣二人随吾献祭,得便即扶柩归葬。奈战事突起,二人回乡,不便前来,遗钱一串,以为祭葬。任择善地而坟焉。”
第304章 庙堂大事
四人虽知韩人将袭华阳,但彷徨无计。只得转而合计麻三的安葬事宜。郑安平道:“吾等皆无能为也。但请乡里灵巫,以为祷也,以为筹也,以为择地,以为安坟。今有君上所赠千钱,应尽可也。”其他三人皆言善,然后纷纷推荐自己熟悉的巫师。经过一番比较,大家统一了认识,首先是要近,太远了人也不愿来,有事也不方便。住在城西的只有郑安平,其他人都住在城东,所以请巫师的任务也落到郑安平身上。
计议已定,鼎中粥熟,四人敞开吃了一顿。郑安平把带回的吹火棍和那一串钱供在麻三灵前,就回家了。约好明天请好巫师再来。
回到东鸿里,天已经黑透了。郑安平横穿整个里,回到自己家中。看到来开门的张禄,他急急忙忙地把张禄拉到一边,问道:“韩人为何伐我?”
张禄关上门,还是把郑安平让进自己居住的厢房里,平静地坐下,然后才问道:“何谓也?”
郑安平道:“吾之未归也,乃往麻邑报麻兄丧。麻邑近华阳,在南关之下。乃思稍赴华阳,聘问近友。不意为哨所阻,言华阳为韩人所攻。耳闻城上示警鼓声……”
张禄默默地数了数,道:“汝之未归也,六……七日。赴华阳何日?”
郑安平道:“昨日晨。”
张禄并不放心,再道:“汝其言各日所至。”
郑安平扳着手指头,数道:“首日,至囿中;次日,至圃田;三日,至小邑;四日,至麻邑;五日,至南关,是日间往华阳;六日晨,至囿中;六日晡,归驿;夜,归家。”
张禄一一暗数,道:“尚少一日。里长言,汝不归,当夜宿于何处?”
郑安平道:“是夜宿于驿中,与麻兄守夜。”
张禄道:“里长之归也,遍言信陵君献祭,尽人皆知。次日,遍言信陵君登舟南下,与秦会盟。是日也,汝至囿中。次日换盟书,是日也,汝至圃田。复次,汝至小邑……小邑其有变耶?”
郑安平佩服道:“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小邑有变?是夜也,小邑城外人声鼎沸,约经半夜。小邑长老开门相迎时,颇言‘夜间有故,慎勿相顾!’”
张禄不理郑安平,只顾数道:“至麻邑,复至华阳,在其后二日……汝其询何时示警?”
郑安平不好意思地答道:“未也。然与语时,闻示警之鼓。”
张禄道:“必也,华阳探知郑地之动,乃为戒备;至亲见,遂示警。……小邑、麻邑,不过二日,而韩军出焉。”
郑安平莫名其妙,问道:“韩人之出也,似在先生算中?”
张禄在黑暗中竟然阴阴地笑了,道:“自信陵君出城,吾竟计算,韩人何时出兵,兵将何往。今于汝口,知韩昨日出兵,兵出华阳。嘿嘿,倒好计较。”
郑安平追问道:“韩人奈何出兵?”
张禄一声冷笑,道:“援魏抗秦!”
郑安平惊得要跳起来,胸口一阵剧痛,把他憋回去,只得小口喘气,慢慢舒缓。张禄道:“伤犹未愈乎?”
郑安平缓了一会儿,回答道:“仲岳先生言,或有内伤。皮肉之伤几已收口。”
张禄道:“吾君臣同病相怜。”
郑安平道:“先生之疾犹复作乎?”
张禄道:“束缚不敢离身也。”
郑安平道:“吾亦如是。……先生言援魏抗秦,魏秦勿宁讲和乎?”
张禄道:“此诚利令智昏也。秦魏交相争也,韩袖手而观之;秦魏之讲和也,韩攘臂而斗之。岂非失信于双方,而欲求其利,不亦惑乎!”
郑安平道:“秦与魏斗,秦得其利;韩与魏斗,韩亦得其利。奈何?”
张禄道:“魏王初立,朝中不和,两强并立,故诸侯交争其利。势所必然也。魏内争不息,则外患不止。故秦与魏斗,秦得其利;韩与魏斗,韩亦得其利。”
郑安平道:“魏朝中何斗?”
张禄道:“魏相与将,皆先王所遗。王与王弟,不相上下。王欲废将相,恐信陵君难制;欲制信陵君,又无将相可倚。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其可哀哉!”
郑安平道:“久不闻先生教。今夜闲静,愿先生以教我。”
张禄道:“汝归家也,当有何事?”
郑安平道:“无他,但求巫,以葬麻兄。”
张禄道:“吾乡之巫,亦颇可用。惟用钱多。”
郑安平道:“无忧也,信陵君赠葬仪千钱,尽可也。”
张禄道:“汝若言有钱千,其必诈以千半。勿得实言。”
郑安平道:“先生所教是也。愿先生教以庙堂及疆场之事。”
张禄道:“庙堂之上,王今初立,臣子皆非心腹,难托大任;故需一一置之。然信陵君在侧,稍不如法,即不能得意。其难一也。王欲退旧人,进新人,而新人安在哉?天下皆知信陵君礼贤下士,宁知魏王之志乎?其难二也。智勇之士尽归信陵君,王其谁共执宗庙、社稷?其难三也。”
郑安平道:“信陵君礼贤下士,天下智勇之士咸归之,庶众无不叹为魏之福也。奈何先生反为其难?”
张禄道:“昔孟尝君养客三千,虽齐拜齐相,意犹未足。相秦而秦难,相魏则魏惧。惶惶然独居于薛,而为世所忌。天下之士咸归一人,非人之福也,亦非国之福也。”
郑安平道:“若欲魏强,当何为?”
张禄道:“必也,道削信陵君之势。然华阳一役,信陵君大势已成,不可复为矣!”
郑安平道:“韩人之事奈何?”
张禄道:“方其秦魏之争也,韩暗通双方,以获其利。魏数请韩援,韩尽置之。今秦魏讲和,韩遂出兵,乃欲不劳而获魏货也。”
郑安平道:“魏何货,韩何以得之?”
张禄道:“魏请韩援,必许以玉帛财货,乃至土地人民;韩应魏请,秦为之退,魏之所许,自当奉之。”
郑安平道:“秦之退也,非因韩之援也,乃魏与之和也,奈何予之!”
张禄道:“此所谓利令智昏也!天下皆知秦之退也,非因韩之援也;而韩犹欲援魏以取货,岂非获罪于魏?秦已退,而韩欲进,岂非获罪于秦?韩一举而获罪于秦、魏,欲得其利,不亦惑乎!”
郑安平道:“此为是也!魏不其劳,秦击其前,韩其亡乎!”
张禄道:“韩虽少智,亦不为此也。韩进兵于华阳,乃取货也。华阳兵少,乃韩故邑,又复当击秦之要道,于情于理,过华阳无能言也。然华阳城下十万民军,彷徨无主。和议既成,军心涣散,谁肯一战?若不战而退,又恐韩乘乱谋之,顷刻间土崩瓦解!”
郑安平道:“须贾大夫犹在韩也,曾不能一言以通之?”
提到须贾大夫,张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好在天色阴暗,郑安平没有看见。沉默片刻,张禄答道:“须贾或能为也。”
虽然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悲凉还是透了出来。郑安平似乎想起了什么,致歉道:“非敢引先生之痛,适逢之也,先生勿怪!”
张禄不欲再谈,道:“汝连日劳顿,又复被伤,不可过劳。且安歇!”
郑安平知道触到了张禄的痛处,不敢再打扰,告辞出来。就于堂上解去皮甲、弩箭,悬于架上,乃往室中,铺好草秸和衾被,解衣躺下。一股安稳感直向周身袭来,浑身的肌肉无处不酸,无处不痛,无处不沉。眼一闭,头一昏,就此睡去。
张禄也躺在厢房中,房里的火种一明一暗地闪着,把房梁照得红一阵黑一阵。张禄抚摸着身上的伤痛,一颗颗泪珠夺眶而出……
第二天,郑安平用一块白布包了十个钱,袖在袖内,只着常服,出门直往旁里中巫师家中而去。
到了地方,叩开门,献上钱包,巫师脸上露出笑容,把郑安平迎到堂上,对面坐下。巫师道:“尊驾身被重创,面色无华,敢有血光之灾?”
郑安平道:“劳先生下问,岂只血光之灾,几死数矣!今拜先生,非敢请卜。同袍殁于国,停柩于驿中,敢请先生占一吉地而葬之!但有车马之资,不敢缺也。”
巫师道:“好教尊驾知,占吉地而葬,乃阴宅也,所关非浅;若得藏风聚气之所,所费不赀。”
郑安平道:“其子也,独门绝户,非亲属繁庶之门,否则也无需微贱求告先生。但得处高向阳之所,聊尽同袍之情。”
巫师眼见刮不到什么油水,兴致减了些,道:“但处高向阳,心中还有几处。不知所停何处?哪里方便?”
郑安平道:“微贱等见在梁西驿当差,敝兄亦停柩于彼。”
巫师见说梁西驿,突然来了精神,道:“梁西驿?宁信陵君所拜祭者乎?”
郑安平有些意外,怎么这事巫师也知道。他哪里知道里长回来后已经嚷得无人不知了。只得应道:“然也。先生亦知?”
巫师脸上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既是没身为国,为信陵君所祭,断不可草率。愿往驿中一观,相形察势,就于彼处卜之,乃得风水之正也。”
郑安平道:“如此有劳先生!”
第305章 再遇秦军
郑安平请了巫师卜地而葬,巫师提出要到驿中现场占卜,乃得其实。郑安平求之不得,满口答应。两人约好相见之处,巫师言,若郑安平能寻到车乘,就不要钱了,否则要车马费二十钱。郑安平道:“焉敢劳先生备车。惟乡里无马,乃以牛车,先生勿嫌!”
巫师摆出一副好说话的姿态,道:“牛车无妨!”
两人约好时间,郑安平回家,向张禄说了。看天色差不多,换好衣裳,披上甲,挂上弩。到里长家里租了车(只要了五钱,算是友情价),驾到里前的广场上等候。不久巫师就出来了,着一身长衫,把自己包裹起来;头发披散开来,用一条花布束在脑后;身后背了背架,足上只着草履。见了郑安平拱手见礼。郑安平要接他的背架,被他拒绝,道:“此物不可为外人所染,否则不灵!”郑安平赶紧收回手来,扶巫师上了车,自己驾车缓缓向梁西驿而行。一路上巫师吹嘘着自己所点的墓穴,曾如何如何改变了一个个家庭的命运;而一个个没有选择自己墓地的人,又如何如何背运。郑安平随口奉承着,一路上倒也不寂寞。巫师问起郑安平的现状,以及死者的状况,郑安平如实回答,不知道的也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大约觉得自己已经得到郑安平的信任,巫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前者信陵君拜祭,赠仪不少!”
郑安平道:“实在不少。一牲一觞是不可少的,还有粟、稷、水、帛、布、衣、冠,还有一串钱,可有百余。尽祭于灵前。”
巫师问道:“亡者复有亲戚,能献几何?”
郑安平道:“微贱往乡里报丧,乡里言三世单传,父母早丧,既鲜兄弟,复无族亲;其人尚未婚娶,亦无子女。”
巫师道:“孤魂野鬼,空费一处地穴!却福何人?”
郑安平道:“但亡者魂魄得安,不相搅扰,则幸甚!愿先生勿以无后而弃之薄地,某等不安!”
巫师道:“尊驾何言也,尊驾何言也!一言既出,焉得反复。与汝卜善地,便是善地。亡灵入土,即便得安,从此生于天上,再不受血光之灾!蔽祐众兄弟,再无损伤,建功立业,践土封疆……”滔滔不绝,一套套地出来。郑安平虽然知道是巫者的话术,但也很是受用。
车到驿前,一众兄弟迎出来,把车栓好。将先生请上堂去。巫师先把背架取下来,告声罪,请到上位。众兄弟献上清酒,巫师也首先洒在背架前,第二盏才自饮。巫师自顾自说了些自我吹嘘的话,便道:“灵柩之前,便要祭拜!”先对背架一拜,从中请出一个盏,让去门外水沟中舀一盏水来;又取出一个豆,盛上一堆粟、菽、稷、麦混杂的杂粮,自己托着豆,让小四托着水,众人引着,到灵堂前,依次祭献:礼拜后,就把杂粮和水洒在案前。——果然看到灵前的衣冠上,压着一串钱,大约一百左右。
祭拜过了,众人回到堂前,巫师再对背架一拜,取出一段石墨来,叫“请亡者灵衣”。小四赶紧回到后堂,取了一件带血的内衣过来。巫师见了,连呼“罪过”,用石墨在内衣上画了符,问了亡者的生辰,写在衣上,教用竹竿支在房顶上招魂。边做边连连埋怨,为什么这么晚都没有招魂,这魂魄不知道跑多远了,要何时才能回归,必须要用强大符来招唤!这血衣凶煞太过,要多用许多符才能化解!
在房顶上支个竹竿是个技术活,三个人上了房,在先生的指导下才把竹竿在房梁上固定住,把血衣挂了上去。
在众人挂血衣的当间,巫师又人背架里取出一个日表:一根木杆,插在一个圆形的底座中心——立在院内。告诉众人道:“待其日影入圈时,即告。”众人看时,那日影还在圈外有一二寸长。
巫师进了堂内,从背架中取出一件又一件奇形怪状的玩艺,跪坐在堂内,身体左右摇晃,一会儿拿起这件,一会儿拿起那件,口里念念有词。众人不知究里,只能在旁边坐着,轮流出去看日影。
在门外观察日表的小四进来了,报道:“日影已入圈中。”众人了齐出去看,也都嚷道:“入了,入了!”
巫师取了一只刀币和一只矩尺出来,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已经没入圈内的日影一点点往中心缩短,当进入第二圈时,巫师迅速把底座转过来,将座上的一个小缺口与日影重合,用刀币沿着缺口划了一道线,立即将底座撤去,用矩尺比着,划出一个深深的“十”字。
回到堂内,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起、放下一遍,把这些东西一一收进背架中,便要告辞。郑安平赶紧道:“时近晡时,愿先生勿嫌轻慢,少啜一粥再归。”
巫师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吃完晚餐,郑安平驾车送巫师回家。巫师说,他回家再算一算,明天就带他们去点穴。
第二天,郑安平吃过早饭,复驾车至梁西驿。
巫师在昨天画好的十字上勾画了一阵,引出一条线来,道:“沿此向而行!”出门测了方向,巫师带着几人越沟过坎,不依大道,只顺其向,除非前面有人家挡住去路,方才绕道。众人闭了门,都跟在巫师后面。
约摸走了二十里地,巫师突然一拍大腿,道:“不意乃是穴也!亡者定非常人,来日必祐诸贵人!”
众人不解其意,巫师指道:“前乃鸿沟也,鸿沟之北,两水之间,复有一片高阜,其间环抱,实藏纳之所也。吾意必也贵人乃可得之,不意竟应在尊驾!尊驾目下虽为人差使,早晚必为人上之人!此穴谨送,但得二三百钱可也。若需烧送,再议,决不敢妄取。”
众人都看郑安平,郑安平道:“先生所言是也。二三百钱诚无多费,惟吾四人皆小卒,衣食一仰官给,若非信陵君相助,曾无丝毫供祭。不如先往观之,如为高阳善处,信陵君所赠丧仪一串,权为谢礼!”
巫师道:“巫者所为,非可以钱财论也。点穴定位,要在其心;其心必诚,其行乃和。神鬼皆知也。吾虽不欲,其奈鬼神何!吾观灵前所奉衣冠布帛,其制犹可,但充其直!”
郑安平道:“微贱等身无长物,不忍吾兄空身而去,愿以衣冠相随!”
巫师道:“如此好穴,竟此贱出,鬼神弗福也!”
郑安平道:“愿巫者尽心祷之,以告微贱等贫乏之状!”
巫师道:“也罢,也罢!吾与汝等且再书符上奏!”
正谈论间,小四突然道:“有大众将至!”
其余三人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伏地静听,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粟兄相四周看了看,指了指后面不远处一道小沟道:“且往避之!”
巫师不明究里,还要问时,郑安平一把拉住,简短道:“兵至矣,速藏!”
巫师也吓得变了脸色,道:“何处?何处?”
郑安平道:“前锋已至十里之外。”拖着巫师进入躲进粟兄所指的那条小沟。
小沟条长着高高的野草,沟虽不深,但也可以隐蔽身形。粟兄道:“沿此沟而下,可以至驿边。”
郑安平道:“沿此沟而下,恐遇其祸。若兵至,驿亦危地,在驿且逃,焉有再入之理。盍暂隐此地,邂逅有事,或上或下,尚有其便!”
犬兄道:“郑兄所言是也。不可冒然归驿,以入险地。”
粟兄道:既如此,兄其隐之,吾当为巡探!“顺着沟跑出几步,上了沟,沿着一溜灌木掩护,快速前出。
郑安平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行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久就看见粟兄匆忙返回,道:”秦人!沿河而上!“
然后就看见两个整齐的阵列,在鸿沟两岸,夹河而上。
在鸿沟和这条小沟之间,还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构成一个天然屏障,秦军的队列始终保持在两条河道之间,没有跨越过来,所以郑安平他们这边暂时还是安全的。当然必须隐藏好,稍微露一点动静,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巫师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吓得瘫成一团,坐在沟里,顾不得衣裳尽湿。其他四人拿他没法,只好先不去管他,只要他不出声便罢。
秦军前锋沿着鸿沟向西北而去。大约一个时辰后,前锋过尽,视线中一条条船开始显现。船中等大小,就是平常运输货物用的商船,不知怎地,全被秦人征用。两岸秦军依然阵型严整,但厚度要比前锋少了不少。商船一字排开,在河中道而行。离得太远,不知道上面运的什么。
船队似乎无穷无尽,秦人的队列也似乎永远也过不完。两三个时辰后,四人都感觉伤口作痛,四肢酸软,实在难以支撑了。小四问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对粟兄道:”秦人退军!“
粟兄道:”然也!“
郑安平道:”吾今可退乎?“
粟兄道:”若为所觉,今死矣!再过二时,候夜乃退!“
四人商议着大家尽量在沟里找个地休息,只留一人站立观察。约好信号,众人分散开来,分别悄悄地找到沟中有石头的地方坐下,只有脚还泡在水里。
第306章 另寻墓穴
郑安平他们本来是随着巫师来寻墓地,不意竟在鸿沟边上与撤退的秦军相遇。五人躲在一条小水沟里,进退不得。巫师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白昼无比漫长。秦人已经在岸边结营,准备休息了,但天还亮着。打柴草的秦军有几批越过了小河,往这边而来,幸亏都没有走近。靠近小河岸边扎营的秦兵离得最近,只有两三里地,连模样都能看清。众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巫师安静地呆了几个时辰,慢慢缓过劲来,趁着郑安平换下来休息的当儿,轻轻爬到他前面,也不顾浑身泥水,就坐在沟里,那身飘逸的长衫早已皱得不成样子。郑安平扶着他的胳膊,轻轻拍拍他的手,示意不用紧张。巫师好像盼到救星似的,感动得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天彻底黑了,秦营内也点起熊熊的篝火。粟兄打出手势,四人站起来,重新把身上装束结束好。巫师也想站起,但却脚底打滑。郑安平立刻按住他,照他这个样子,走不出两步就会被秦人发现。他示意巫师躺下,四个人一人抓起一个肢体,悄无声息地沿着沟底向下游而去。
秦营几乎延续了好几十里。好在走出四五里地后,鸿沟拐向南,与向东北行的小沟拉开了距离。当秦营的篝火在四人眼里终于变成天边的星光时,四人才从沟里爬出来。犬兄在前探道,小四和郑安平领着巫师居中,粟兄在后面押阵,尽量快速地往梁西驿而去。
梁西驿远离沿鸿沟撤退的秦军,没有任何遭受影响的迹象,四人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四人已经很小心地压低了速度,但巫师还是跟得气喘吁吁,一进驿站,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四人搬来柴草,点起火,把衣裳脱下烤干,各人只光着脊梁。郑安平把巫师也扶过来,替他脱下衣物,让他烤火。粟兄有些见识,说刚才受了风湿,要喝些辛味的汤发散发散。小四就去后面找到几粒花椒,先给粟兄煮水。然后整粟炊粥。
众人烤了火,身上发暖,再把烤干的衣物穿上,每人喝了一碗椒汤,身上见了汗,精神渐旺,坐在火边等待粥熟。郑安平问巫师道:“先生所言之所,究在何处?”
巫师定了定神,道:“至善之所若被兵甲,亦破风水,难能为也。容仆旦日再卜,必得善处。”受了惊吓,巫师的兴致也不高,话也不多。火边只四人在商议秦人撤军,和平在望,大家可以各自回家,整顿农具,相互帮衬着把田翻一翻。又谈起麻三,这位老大哥竟然就在这种时候不值当地死在贼人之手……但没有经过什么大战,没死什么人,战事就结束了,大家都感到庆幸。
喝过粥,郑安平把巫师送回里中。天太晚,不好意思打搅里长,就把牛车拉回自己家里。这时几乎已经半夜了。
张禄没有锁门,只在院内坐等。见郑安平进来,还拉着牛车,就帮忙卸了套,在桩上栓好牛,撒了草秣让牛自食,一边问道:“其遇秦人?”
郑安平道:“正要与先生言,先生反先知矣。”
张禄道:“秦人退兵,何人不知,满乡里都讲动了。”
郑安平道:“秦人取水道,沿鸿沟而北,以舟载其辎重,曾无车乘。”
张禄道:“沿鸿沟而北,入荥泽,导济水,弃舟登岸,道殽函而归秦。”
郑安平道:“必也依先生之言也。”
张禄道:“秦既道鸿沟而入秦,华阳之兵必不能经荥阳而归户牗,以避秦兵也。必以东归启封而北归也。”
郑安平见张禄主动提及华阳之兵,便借机问道:“韩人之屯华阳也,华阳之兵宁退乎?”
张禄道:“以理度之,华阳本韩邑也。韩既援魏,魏断无再据韩地之理,是必归之。惟所许财货,还要计较。”
牛已栓好,草已拌匀,两人准备歇息。郑安平突然地来了句:“先生以为战事毕否?”
张禄道:“何谓也?”
郑安平道:“秦人之出也,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今未斩一级,当何所归?”
张禄道:“公子之言是也。秦人未得一级,无功而归,非穰侯之所为也。然既盟于天地,复当何为哉!”
郑安平道:“秦人扎营魏地,兵甲俱全,若暴起发难,如之奈何?”
张禄道:“今魏军皆在梁与华,必有所备也。秦人无所为,徒招失信之名。可无忧也。兵出而得八城,可归矣!可归矣!”
晚上,郑安平全身发冷,咽喉疼痛,咽口水都费力。心知不好,但又困倦难忍,迷迷糊糊地睡到天明。身体冷一阵,热一阵,好生难受。张禄见了,劝他今日且歇。郑安平道:“昨寻麻兄之阴地,道遇秦人,巫者言阴地遭兵,非其善也。愿再求之。故不得不勉力行之。”
牵着车到里长那里道了劳,言明还要再租一天。里长满口应承,仍然只要了五钱。
牵车出了里口,却见巫师也伛偻着出来,说话声音嘶哑。便道:“先生其恙乎?”
巫师道:“感受风寒,复受惊吓,焉得不病。幸夜间药砭并进,稍得获安。现精神不济,难得卜也。三日后,为汝卜之。”
郑安平虽然无奈,却也只得道:“先生但养贵体,幸勿以亡者为念。”
巫师道:“尊驾勿忧,必不贲事!”
两人辞过,郑安平把牛车又牵回来,说明情况。里长主动把那五钱退还给郑安平。
巫师可以告病,郑安平却放心不下。硬拖着双腿走到梁西驿。进门才发现,三人竟无一人得免,全都发热、咳嗽、咽痛。大家都怪粟兄那份花椒汤吃得不对症,粟兄十分不服气,道:“若不服汤,病犹倍也。”
郑安平道:“汝等且静养不妨,巫者亦寒热,不能司事。言待三日而后可。”
粟兄道:“如此,尚可济吾急。惟麻兄停柩日久,恐有其变!灯油亦恐难支。”
郑安平道:“少时,吾且往鸿沟边探之,略得其情。”
粟兄道:“吾与兄同往。”
稍事休息。郑安平与粟兄脱下皮甲,只以常服往南而行。远远乃见尘土飞扬,显然有大军经过。两人不敢靠近,只远远观瞧,那尘土一眼望不到头,正不知有多少军队经过。
粟兄道:“是必待三日后也!”两人回到驿中,把情况对其他二人说了,另二人也没意见:秦军还没过完,说什么也没用。
三人路远,就宿在驿中。驿中所存分制粮秣已所剩无几。郑安平决定回家,把剩粮尽量留给三人。
回到家中,郑安平倒头便睡,傍晚起来喝了一碗粥,又睡倒。第二天,觉得身体有些精神了,只嗓子还疼得厉害。
喝过粥,郑安平想出去走动,便对张禄道:“吾欲往鸿沟边,望秦人动静,先生其有教我?”
张禄道:“若秦人退走,慎勿蹑其后,恐为伏兵所击。”
郑安平道:“秦人退走,胡为伏兵也?”
张禄道:“恐为魏尾击也。秦人退走,必留勇者断其后。”
郑安平似有不信,遂出门望南而行。前进十余里,果然尘土皆无,秦人尽退。复欲往前,只听一声弓响,一只箭直射至脚下。吓得郑安平“哎呀”一声扭头就跑……倒也没人追来。
回到家里,郑安平犹惊魂未定,对张禄道:“先生真神人也,果有伏兵!”
张禄问道:“有兵几何?伏于何处?”
郑安平道:“焉敢观之!但见有箭射至足下,肝胆俱裂,亡命而归。”
张禄道:“仅只一箭而已?”
郑安平道:“然也!”
张禄道:“此秦人善意,令汝勿前也。非欲射汝!”
郑安平这才定了定神,回想了一番当前的情景,道:“诚如先生所言!”
张禄道:“巫者方至,闻汝外出,乃于里长宅相候。言有要事。”
郑安平把衣服整顿了一番,特地把信陵君所赠的白衣套在外面,往里长家而来。
于门外大声通报后,里长迎出来,让到堂上,巫师也在,立在堂前迎候。三人重新见过礼,进入堂内,郑安平要往客位上坐,里长拉住,将两人分坐于案之两端,自己在中间下位坐下,道:“巫禀有事,欲告公子,公子其勿怪!”
郑安平感到奇怪,道:“先生有言但告,焉敢怪也!”
巫师道:“仆于夜为神所责,言谋事不忠,多误贵人!仆一惊而醒,汗流浃背。乃思何事不忠,顿悟与公子所谋之墓穴也。仆有一上佳穴点,意欲自用。神明所责,其在此乎!惟此穴路途非近,费用不赀。”
郑安平心中起疑,道:“所费几何?”
巫师道:“此必舟行而至方便。一应所用,约得千钱!”
郑安平道:“惟愿先生得其次!吾等为人所差,但一衣一食,何得千钱之奉!”
里长道:“容吾言之,巫禀既为神所责,不可私得一毫,但可尽心以报神明。此穴既神明所寄,自用必不便也。但言一应费用,其他尽免可也。”
巫师嚅嗫了半饷,一拍大腿,道:“君之言是也。仆不应自毁,当尽心于公子。五百钱,尽为一应所费,吾一文不得!”
第307章 北邙点穴
巫师说自己梦遇神谕,要他把准备自用的墓穴捐出来给麻三,索价千钱。郑安平表示为难后,他主动在里长的中介下降到五百。郑安平还要再还价,里长道:“亡者既殁身为国,微庶虽微,不敢稍忘。公子但言能出几何,余者吾当承之!”
里长如此表态,让郑安平无法再还价了,只得道:“前许先生之仪钱一串,布帛等项,不敢缺也。眼见秦军将退,吾兄弟或薄有其功赏,其有缺者,愿以偿!”
里长接言道:“然也,然也!郑公子立不世之功,其赏必不少。”转对巫师道:“其余者,皆从敝宅支取,公子有余时再赏无妨!”
郑安平道:“长者恩待,微贱何以报之!”
里长出堂叫道:“季儿,就汝母取百钱来!”随即进来,指着郑安平对巫师道:“汝道公子之相奈何?立不世之大功矣!汝知之乎?以身救信陵君,身被重创,几死而生,岂非大贵之相!前者,于途遇贼,梁西驿五卒一死四伤,公子伤最重,汝能窥其端倪否?此大勇之辈!汝且观公子之相何如?”
巫师真的定睛对郑安平相了一相,忽地倒身便拜道:“公子身当居将军,恕小人眼拙,贪于小利,谋事不忠!”
郑安平连忙回礼道:“小子岂敢!出身微贱,寄食他乡,以走卒入行伍,能保首级以终老,则幸矣!焉敢望他!”
巫师道:“非小人敢妄言,尊驾必至贵,封君拜将!”
郑安平不愿与他多言,终结道:“诚如此言,必当厚报!”
这时,季儿举着一串钱过来,于门前告禀。里长接过钱,让季儿退下,把钱交到巫师手中,道:“先生暂持此。若复有所需,再取可也。”
有里长做中介,郑安平和巫师都不好再讲价钱,直接进入丧葬事宜的讨论。
巫师约旦日乘舟,实地考察,若中意,后日可开穴,再日即行安葬。郑安平不想拖太久,而且来回都要乘舟,费时费力费钱,便道:“先生所点欲自用,想必贵地。微贱等何德,能分好歹!旦日即备耜耨,任公之点,即开穴可也。”
里长道:“公子既如此言,先生其允之!”于是约好时间、地点,两下辞去。
郑安平赶紧又跑到梁西驿,向众人告知此事。三人经过一天休息,病情好转,只有小四还精神不振。
郑安平邀请道:“敝宅近津,复有耜耨,愿诸兄移步敝宅,旦日同行。”
众人道:“搅扰兄家,于心何安!”客气一番,四人关好门,一同回到郑安平家中。
郑安平向里长报备了,自己的同袍,梁西驿驿卒今夜到家留宿,旦日好同舟开穴。里长满口应承,并问缺少什么,尽可从自己这儿拿。郑安平问道:“贵府可有铁器?”
里长道:“有一锸。”
郑安平道:“若能相借,必不敢有损!”
里长道:“是有何难!”就从旁边一间厢房内取出一柄铁锸来。郑安平再三称谢而去。
张禄毫无存在感,独自呆在厢房里,并不与三人交言。郑安平回来时,三人只在院中东观西瞧。郑安平对小四道:“于途汝最无神,奈何神勇如此!”
小四道:“于途汗出,遂有神矣!”众人皆笑。
郑安平拎着铁锸,招呼大家去看明天要带的农具,有一耜一耨,再加上借来一锸,有了三只。大家皆道“足矣”。为了松土方便,带了四只大罐,准备拎水浇地。为了方便圈定范围,又装了一罐子草木灰。
然后大家到屋后的小水沟里洗了手,便到院中准备炊粥。
张禄虽然不说话,倒也慷慨,取出了一斗粟米给他们,这大致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一天的定量。本来大家对他还有些意见,觉得这人太过孤僻,见拿了如许粟米出来,一个个又笑逐颜开,连声称谢!郑安平招呼众人从厨下搬出一只大鼎,舀水冲洗干净,就升起火来。把一斗米都倒进鼎中,加水炊粥。
说笑之间,粥已烹熟,张禄恰到好处地端出一个大案,上面正好四只碗,四个碟,碗里有盐有梅,碟内除有菜蔬外,还加了两条小咸鱼。
郑安平见只有四份,便道:“先生当同飨!”
张禄道:“但得其余即足!”
郑安平道:“安有是理!如食无足,吾等且省,安得令先生无食!”其他三人也让张禄同餐。张禄无奈,只得入房间里再为自己同样准备了一份。
粟兄道:“郑兄有臣如此,亦可足矣!”
郑安平道:“弟奔波无尽,幸赖先生,乃得安和。”待张禄出来,郑安平遂一一为众兄弟盛满粥,也为张禄盛了粥,最后为自己盛粥。四人坐在案边,高谈阔论,张禄一人独坐一旁,默默啜粥。张禄只得一碗辄止,那四人豪情奔放,只吃得鼎净碗尽,浑身汗出,神清气爽,再不复风寒之状。
张禄再拿出一斗粟米,四人蒸熟,凉干,收做糇粮,准备第二天吃。再把鼎碗洗净,交张禄收好。天色已晚,四人闲谈一夜,出征引发的疲劳,伤亡带来的沮丧,风寒所致的倦怠,自此一扫而空。直到夜半,才有些困意。郑安平要去抱草秣,三人道:“亦可不必,吾三人就在草房安眠,又软又暖,可不宜乎!”把甲都脱在堂上,戟倚在壁下,弩箭都挂在壁上,就往草房而去。
因为路途遥远,四人鸡鸣即起,都作了短褐,赤足免冠,外着齐衰,双手各执农具、瓦罐,身上背了糇粮,直往邻里而来。巫师于里前迎着,引导着他们向大梁方向而去。在城外一处平缓的河滩上,五人上了一条小船,舱里舱外随意坐着。船夫驾船,等南水门开放后,即从南城穿城而过,一路北上,直入济水;再绕过荥阳,到达邙山脚下。五人气定神闲,欣赏着两岸景致,相互闲谈着。巫师的感冒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谈兴大发,论起鬼神之事,凶吉之理,存亡之道,兴衰之因,信口胡诌,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倒也吸引人,四人一路上听他说的时间占了大半。
小船从清澈的济水转入混浊的黄河,在一个僻静处停下来。这里是北邙山的北坡。四人各执农具,各舀了一罐子河水,跟着巫师登上山坡。太阳在山脚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显得十分幽暗;随着临近山脊,阳光渐渐明媚起来。忽地,众人眼前一亮,一块平缓的坡地出现在山脊的北侧。巫师道:“便是此处!”
犬兄似有些见识,便问道:“闻阴宅当背山面水,奈何此处背水面山而为善处?”
巫师嘿嘿一笑,道:“尊驾知其常,而不知其变。大凡阴宅,以聚藏为要。所谓背山面水,正为此而设。然此处,虽处山之北,水之南,然阳气充裕,气脉灵动,渊远流长,至山下陡然一缓,正纳藏之相也。”
众人也不知虚实,见巫师说得头头是道,眺望四周,倒也山川秀美,显然不是恶处,也就点头应允。郑安平道:“全赖先生指点,如此善处,非先生焉能得见。”
巫师道:“凡人只道从山阳取穴。山之阳焉得如此所脉?真真见识短浅……”絮絮叨叨地一个劲自夸贬他。郑安平只得打断道:“愿先生点穴!”
巫师这次可能嫌沉重,没有把背架背来,只从袖中掏出一只石版,上面刻划着许多奇怪的符号。这块石版看来颇有年头,已经被手摸出釉来。巫师口中念念有词,身子上窜下跳,盯着手里石版左右调整。蓦地来到一处凹陷处,一手拄地道:“便是此处!”
郑安平赶紧在这处洒上一把草木灰。巫师又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终于划定了墓地的四至范围,郑安平按巫师所指,一一用草木灰标定。
用水浸湿了土层,三人掘土,小四把拎空罐下山,打水备用。
第一层湿土也就掘了半尺深,而按先生的说法,至少要掘出八尺,最好有一丈深。照这个进度,至少要跑二十趟。巫师告诉他们,掘出二尺,可以向内一步,留出下脚的台阶,否则太高了,棺椁难以到底。
果然,当第一层二尺深的坑掘出后,再想沿着边向下掘就很困难了。众人也累了,用草木灰色勾画出第二层的轮廓后,就歇了。
巫师的糇粮放在船上,他准备回船歇息一宿。郑安平四人决定就在原地休息,吃过饭后,可以借着天光尚明,把第二层掘完,这样,明天上午就能完工,晚上就可到家了。至于晚上睡觉……就在土坑里吧!能避风!
正在他们吃饭的工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天边突然间暗了下来,抬头一看,竟是一道道尘土遮天蔽日。四人大惊,难道自己如此不幸,竟赶到秦军的前面,又与秦军相遇?
四人不敢怠慢,一起向山脊跑去。忽地,郑安平心中一抽,低声道:“停!”自己迅速爬到地上。其余三人也吓了一跳,连忙也爬到地上,俯耳聆听……并无动静。
小四不以为然道:“何事?”
郑安平小声喝道:“低声!”自己仔细向四周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动静。他沿着山形的掩护迅速冲到山脊边的一块山石旁,借山石的掩护向下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第308章 救暴鸢
本来是想趁着秦人撤去,魏军还未回的空闲,把麻三安葬了。却不想在挖地穴的过程中,还是遇见了大军。四人打算爬到山脊上观察一下,是不是秦军撤退的速度比预想的慢了,结果今天才到。郑安平在爬山的路上突然感觉不对,立即示警。自己隐蔽地爬上山脊观察。
郑安平首先发现,就在下面不远处,有明显的坐卧痕迹,分明有人。顺着痕迹向下一看,发现了已经快走到山脚的四名士卒,手里拿着一面红旗。他恍然明白了刚才警示自己的是什么:那面红旗挥动的声音。看来,要不是他们急着下山,很可能就发现自己了。他又顺着四人进行的方向看去,山脚下一片树林,林内正不知有多少秦人!
郑安平向后面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上来。这次连小四也不敢大意,隐蔽着上了山脊,顺着郑安平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山脚下树木中间和后面,隐藏着大批秦军。
这一发现让四人目瞪口呆:秦军埋伏在这里,很明显是要袭杀那支正在向这边前进的大军。
向远处望去,天边的尘土越发近了,遮挡的天空也越来越大。但距离还远,不知道是哪支队伍。
小四突然拉了拉旁边的人,小声道:“秦人复上矣!”
四人赶紧向山下望去:一队秦兵向山上而来。郑安平想,坏了,看来刚才那四名秦兵并非没有发现自己,只是下山报信去了。他和粟兄交换了一个眼色,说声:“速走!”一跃而起,飞快地往山下跑去,连农具和糇粮都顾不上了。四人跌跌撞撞跑到山下,跳进船里,对船夫道:“速起而归!”
船夫惊诧道:“天已暗,孰能行船,稍有漩水,舟即覆矣!”
郑安平道:“秦人至矣,于山背设伏,为吾等所窥破。若要得命,速解舟而行,死里求生!”
正说之间,果见刚才山脊上出现了一队士卒。船夫也紧张了,连忙解缆行舟,小船顺流而下。
待船拐入济水,进入荥泽,便见岸边尘土,将沿岸一切掩没。小船不敢再行,在对岸找了个僻静处登岸。登岸后望了望,远处似有大城,想必就是荥阳。众人一商量,一起往荥阳方向而来。
荥阳城外也有好些农户,聚邑而居。由于不摸底细,不敢随意进入,怕黑灯瞎火地被人当贼拿了。直到前面出现一座小城时,才敢上前叩门。城丁于城上问道:“何人?”
郑安平答道:“往邙山开穴者,途遇过兵,不敢前进,特来相投!”
城丁“呸”地一声骂道:“晦气!开穴何往吾处投宿!速离,速离!”
郑安平道:“非敢搅扰,实道上有兵,不敢往也!”
城丁道:“休再多说,速离,速离!”
这时,城内一人道:“且慢,容我再问。”一人登上城来,对城下问道:“客见兵否?”
郑安平道:“于途撞见,焉得妄言!”
那人道:“秦军昨过,焉得复有军过?”
郑安平道:“尘土遮天蔽日,正不知有多少!”
不多久,城门开了,那人却出来,道:“天色已晚,不敢容客。容往敝邑稍歇!”
带着五人和两名船夫拐进一处聚邑中。那处邑中的人见有人来,出声示警,那人回应了声,把邑中的长老叫出来,让他安排这七人住下。不出意外,这七人都被安排到草仓中歇息。
尚未得稳,远处即鼓声四起,火光冲天!引得四乡邑里的人都出来,向远处观看。喊杀声、哀嚎声此起彼伏,钟声、鼓声响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个方面的。
金鼓和叫喊声几乎持续了一夜,邑里之人早熬不住困,全都回家休息了,只了四名驿卒还有城里出来的那人还在驻足观看。直到声音渐息。
那人对四人道:“诸子虽短褐,定是国人。愿闻其名。”
郑安平道:“吾等皆魏驿卒,无足论也。同袍有死国者,其户绝矣,不忍捐弃,故为开穴安葬。敢问城主高名?”
那人道:“世居荥畔,郊外野夫,何以氏为!”
郑安平道:“不然,城主谈吐文雅,知书达理,焉得无名!”
那人道:“入庠三年,祭酒赐名曰荥哲。其不用久矣!”
郑安平道:“城主亦颇知兵?”
荥哲道:“乡野匹夫,安得知兵。惟家宅于乱地,不可不防耳。战事已毕,敝邑料今无世。贵乡或再受兵灾!”
郑安平道:“何以见得?”
荥哲道:“秦人与魏盟而去,今又与战,宁不与魏乎?”郑安平竟然无言以对。
荥哲走后,那三人都问郑安平道:“其人所言何事?”
郑安平道:“秦人与魏盟,誓相交好。今秦退而有兵掩其后,秦必以魏为背盟,兴师问罪!”
粟兄道:“此必非魏军也……”突然想到什么,停了口。
小四还没想过来,问道:“非魏军而何?”
郑安平道:“此必援魏之韩军也!”
小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道:“何其冤也!偏偏韩军得蹑秦而至,偏偏秦于此设伏……此冤何所洗也!”
郑安平道:“今则不可缓,必也报于国,韩人遇袭,大梁将危!”
粟兄道:“兄言是也。然吾等何所行?其言得信乎!”
郑安平道:“便言大梁乡野,于途见之,不敢隐瞒!其信与不信,付诸天也!”
四人议定,叫醒三人,道:“兵将至矣!当速归以备其患!”
三人犹有不信,道:“其战若何?奈何兵至大梁?”
郑安平道:“秦人已败韩军,又将伐梁。”其他三人点头称是。这三人絮絮地起来,到岸边找到小船,只敢沿这边岸边而行,一直再入济水。
进入济水不多久,岸边就有一人高声叫道:“庸舟!庸舟!可百钱!……”
郑安平等望去,见岸边伏着三名韩卒,似是逃亡的败兵,身上披甲挂剑,显然身份不低。
郑安平道:“汝可解甲去兵,吾等去接!否则为兵所遇,必得灾也!”
三人见说,商议了一会儿,果然把自己的兵甲去掉,脱得光溜溜的。郑安平让船夫把船划过去。结果先上来一位老者,颤颤巍巍,两人扶他上船,一人跟在后面,跳上船来,手里举着一柄剑,指向船夫道:“速行舟!”
小四想要起来,被郑安平悄悄按住。船夫不敢抗拒,只得将船驶离岸边,沿河而下。
那个拿剑的喝令舱内的人都到前甲板,让两人扶着老者进入舱中,自己则守在后甲板上。老者对众人道:“汝等勿忧。吾等但得渡,必不负汝!”
在后甲板持剑者的指挥下,小船离开济水,进入鸿沟,向东南而去。
等临近长城边,老者对持剑者示意了一下,持剑者依言起立,快到城门时,突然高举起剑大叫道:“吾乃韩将军暴鸢!吾乃韩将军暴鸢!……”
三道阻拦索拦下的这条船。士卒喝令众人下船。老者对守门的士卒道:“吾乃韩将军暴鸢,此三人乃吾随卫,愿见圃田守!”
守门的什长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带着老者去见上级,命令剩下的人都留下。那三人要抗议,被老者制止。大约一顿饭工夫,圃田城上传来示警的鼓声。随后来了一名军使,把那三名光膀子的给带走了,给了船夫一百钱,让他们离开。船夫听闻是将军,那里敢收,双手奉还给那名军使。军使眼皮都不眨,就收进怀中。
一行人再上船时,已经有巡哨船只从水道而出,城门关闭。
由于错了水道,这条船没法直接回大梁,必须绕大弯到启封,再回大梁。
一行人知道刚才登船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韩将军暴鸢,都叹息不已。暴鸢是韩国最高统帅,他都落到这步田地,整个韩军可想而知了。
正嗟呀之间,上游鼓响,回头望时,一艘快船扯着帆,驾着桨,顺流而下。船夫赶紧避到一边。船到近前,才发现暴鸢坐在上面:已经换了衣裳,三名随从没有带兵器,但有持戟的魏卒舟前舟尾护卫。
快船又有帆,又有桨,速度之快,自然是摇橹的小船所不能比的,很快就从视线中消失。郑安平突然想起,自己逼令他们卸下甲兵,他们好像把甲兵都藏在岸边的水草里,要是现在回去,没准还能找到……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现在回去十成九要和秦劳迎头相遇,那时哭都来不及。
由于一路上都是顺水,虽然摇着橹,到午后时分,船也到启封了。
不意进入启封时,河道两边却拉起了阻拦索。郑安平一行只得下船登岸,向周围人打听,原来,刚过去了艘快船,然后就封了河。这下把船夫急得直跳脚。郑安平赶紧安慰道:“无妨!”便自上前对戍守的武卒道:“吾乃奉命接暴鸢将军,愿见晋鄙大夫。”
武卒要查验节符,郑安平道:“既变服饰,何有节符。见了大夫便知!”
领头的遂一级级把郑安平领上去,直至将军幕府——在一座华丽的宅院内。
第309章 启封再会
晋鄙见到郑安平,自然认得,忙问其故,郑安平道:“微贱等于荥泽救下暴鸢将军……”
晋鄙立即打断道:“汝且随吾至营中。”叫来一名军使,道:“郑公子所属,尽行放入,至行营停靠。”军使领命而去。
晋鄙将郑安平引进到院,登上堂,郑安平发现,信陵君、暴鸢乃至须贾大夫都在堂中。晋鄙对暴鸢一揖,道:“引来一人,将军识否?”
暴鸢一看,道:“此非相救者乎?令吾等去甲兵者,即此子也!”
郑安平吓得伏拜于堂外,道:“微贱不知将军亲临,失礼冒犯,死罪死罪!”
堂上之人皆笑。晋鄙大夫扶起郑安平道:“敢是郑公子相救,功莫大焉!何罪之有!”
随即从堂下叫来一名军使,叫他引郑公子等至驿中停歇。郑安平告以还有同伴,晋鄙让同往驿中。
启封是南来大梁的最后的一站,也设有驿站;只不过由于商业发达,逆旅遍布,一般人都不愿在驿站歇马,直接找逆旅,所以名声不显。但公事找驿站,食宿都有分例,可以免费的。
军使领着郑安平,到河边找到同伴,一起往驿中而来。启封驿既遭兵灾,自然没有驿卒,驿中粮秣也一扫而空,驿中徒有四壁。
四名驿卒昨天晚上吃过晚餐,即撞破秦人伏兵,一应吃用皆弃于邙山。今天早上分了其他三人的糇粮,吃了一点,自然不敢多食,到现在已是饥肠辘辘。本待赶在日落前回大梁,又被晋鄙大夫留下,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几人面面相觑,苦笑不已,深叹命运多舛!昨夜没有睡觉,到驿内坐定后,困意上来,只得合眼,不想就睡着了。剩下三人还剩点糇粮,便拿出来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驿门外传来叫声道:“信陵君谨拜见郑公子及诸义士!”
那三人不知何意,连忙把四名驿卒推醒,道:“信陵君来见!”那四人一骨碌起来,道:“速往迎接!”
众人推郑安平打头,三名驿卒跟着,最后是巫师和船夫,一起出来。郑安平一看,不仅有信陵君,晋鄙、须贾还有一些门客们都来了,便下阶深拜道:“谨拜迎君上、诸大夫,诸先生!”即闪到一边,请信陵君等从东阶进门。信陵君拱手相谢,引着一众大夫、门客仍从西阶入门。郑安平等跟在后面,不敢超越。
进了门,信陵君道:“堂上阴暗,不若就坐于院中。”
郑安平上前报道:“驿中无席,恐有不便。”
信陵君道:“无妨!”便要在西阶下坐下。郑安平连忙带着众人退到阶下,面阶而立。
信陵君见他们守礼谨严,便唤他们上来就坐,道:“孤有事请教,愿近前。”
郑安平道:“君上自居客位,谁敢为主!”
仲岳大夫出来道:“君上与诸大夫且上坐,郑公子及诸义士初到启封,姑为客位。”
须贾大夫道:“仲岳先生所言是也。君上若不上坐,恐众人皆不得安坐矣!”
于是信陵君背北向南居中而坐,晋鄙和须贾坐在后面。张辄、仲岳先生、箫间等一众门客坐在东面,郑安平等谢了座,于西席坐下。
信陵君问道:“郑公子何以至于荥泽,得救暴鸢将军?”
郑安平早知有此一问,已经打好腹稿,稍微静了静思路,答道:“自君上赐丧仪,微贱等往麻邑报丧,便遇华阳兵变,麻邑之亲不便即出,遂委微贱等酌办一切丧葬等项。微贱等不敢自专,遂咨于巫氏,点穴招魂,一应具妥。本点水阳之高阜为穴,然点穴之时,猝遇秦人,张皇而逃;各受惊吓,及遇风寒。复者,巫氏得神梦谕,点得一穴,在邙山之北,河水之南。微贱等俟秦人过尽,遂同与巫氏乘舟往邙山开穴。不意日落前,吾等登山一观,见南山林中秦人密布,惊恐之余,亡命而至荥泽。是夜已晚,乃登岸觅一聚邑稍歇。半夜乃闻金鼓之声,经夜不息。天明不知底细,遂乘船沿岸边曲折而行。方入济水,乃见有士卒于岸边庸舟,见其甲兵鲜明,恐出意外,乃令其尽卸兵甲,方允登舟。依其指引,道鸿沟,入长城。乃有士卒自承为暴鸢将军,长城戍卒遂以快船送至启封。微贱等以秦人故,不敢返回,亦欲取道启封,而归大梁。”
晋鄙问道:“公子见南山秦人之状奈何?”
郑安平答道:“微贱等于昨日午后至邙北山,开穴于山坳之处。掘地二尺,日乃落矣,便欲晚餐,稍歇再掘二三尺。忽尔天色陡暗,望之乃见尘土蔽日。皆意复遇秦人矣,乃登高而观。忽见山下林中,正不知多少秦人。形迹暴露,秦人即欲上山捉拿。微贱等乃奔逃下山,解舟顺流而下——见秦人已越山脊。”
晋鄙问道:“秦人复有几何?”
郑安平答道:“林中皆是,曾不知有几何。”
箫间问道:“秦人隐于林中,汝何能见?”
郑安平答道:“林外山脚,复有不少,窥之林中,影迹出入,乃复得之。”
晋鄙问道:“汝既遇暴将军,于途乃见秦兵未?”
郑安平答道:“未也!”
晋鄙问道:“既未见秦兵,奈何知秦人之犯大梁耶?”
郑安平道:“此以情度之也。秦人既破韩军,必迁怒于魏,而至大梁也。”
晋鄙道:“即为韩蹑,便当击韩,如其魏何?”
郑安平见晋鄙有些动怒,好像把自己当做秦人在质问,有些畏惧,低头道:“大夫所言是也。”
郭先生问道:“公子其言暴将军一行甲兵鲜明,乃公子令其卸甲兵?”
郑安平道:“然也!”
郭先生道:“其甲或有歪斜、松散?”
郑安平道:“远而未清,不敢妄言!”
仲岳先生问道:“公子闻金鼓之声,何时而起,何时而息?”
郑安平道:“微贱等登岸,天色已暗。乃见远处有城,疑即荥阳。乃望城而行。约数里,复见一小城,愿往投宿。其城主不许,乃引入旁邑中。是时约交人定也。指一草仓为宿,即闻金鼓之声。……盖人定初正也。及其息也,天色既明。……盖平旦、日出之交也。”
仲岳先生道:“复有几鼓?”
郑安平道:“鼓声不息,此起彼伏,正不知其几鼓声也。”
仲岳先生长叹一声,道:“数万之众,一鼓而平!”复问道:“麻兄之葬,奈何?”
郑安平道:“掘土之器,尽皆遗落,其穴未成!不知何时复得其工。”
仲岳先生道:“闻公子于糇粮之时,得见烟尘,复见秦人。公子糇粮何在?”
郑安平道:“尽付于邙山矣!”
仲岳先生道:“晨则何食?”
郑安平道:“吾四人之粮尽弃于山,赖此三人,各分己粮,以为裹腹。”
仲岳先生对那三人道:“幸赖相助!”
剩下的人其实对刚才一番对答似懂非懂,但刚才这番话是听懂了,郑安平说今天早餐是自己分给他们的,而那位先生正在表达谢意!于是三人急伏地道:“岂敢岂敢!”
仲岳先生道:“公子何时至邙,何时上山?”
郑安平道:“约午时登岸,山行数里,即至穴位。巫者作法,点穴定,乃依所指开穴。”
仲岳先生道:“山行及作法之时,曾不闻人喊马鸣乎?”
郑安平静心想了想,道:“微贱未闻也!”转头问旁边的人道:“登山及先生作法时,可闻异声?”
三名驿卒皆摇头,巫师道:“吾于作法之时,有心惊之感,以为神明所责,未以为异也!”
仲岳先生道:“有所闻乎?”
巫师道:“无所闻也。”
仲岳先生道:“汝于午时至邙山,至晡时见之,其间二时,曾不闻异声乎?”
郑安平见问,亦有些心惊,毕竟如此大军仅一山之隔,自己竟没有半点察觉,但也老老实实地道:“无所觉也!微贱等以秦人至荥泽登岸,乃取道崤函而入秦,何意其留于邙乎!若得意此,必不敢登山为穴也。”
正谈论间,司莽领着一名军使匆匆而来,到堂外行礼道:“大梁军使至!”
晋鄙大夫出门问道:“何事?”
军使道:“王谕!”
晋鄙大夫急忙退到阶下。军使道:“秦人复袭大梁,王命将军督军连夜回国,信陵君与须贾大夫随军返回!”军使呈上节符及简牍。晋鄙大夫收了简牍,简单地应了声:“谨奉!”军使转身离开。
门外的问答,堂内听得清清楚楚,信陵君和须贾大夫也站起来,走到门外,和晋鄙大夫一起拆开简牍。上面所言正是军使所传:“王谕:将军晋鄙即督军星夜归梁,交芒将军卯。信陵君与须贾大夫同归。”
三人回来,与驿卒等辞行,即与诸先生而去。郑安平想要先行离开,晋鄙道:“暂留驿中,与军同行。于途尚要请教!”郑安平只好留了下来,也不敢说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不过仲岳先生还是心思细密,不久就派人送来的粟、盐和梅,以及一鼎一罐七碗。众人大喜过望,急忙寻柴草,打水,升炎炊粥。
第310章 囿中守备
吃完晚餐,洗净餐具,把碗和罐都放在鼎中,静待出发的号令。两名船夫怕船有失,不敢呆在驿站里,吃完饭就躲进船中。
武卒们按时吃完晚餐,按鼓声的节奏列阵。
和议中,遣散华阳的民军是秦军撤军的前提,理由是避免秦军在撤退中遭到袭击;和议一成,华阳就接到命令遣散民军;在秦军撤出启封后,整体向启封前进,让开秦人撤军的通道,与秦人保持一天以上的行程——所以与韩军在华阳城下的对峙也就不存在了——须贾大夫为了协调韩、魏双方的行动,在两军阵前,以及梁与郑之间,开展了大量穿梭外交,维持了双方的友谊与和平。在向启封前进的途中,民军已经散去大半,进入启封后又陆续散去,现在已经不成行列,不再整军,任由剩下的人去留。相关立功证书,由担任率、司的武卒上报朝庭,层层下发到乡里。他们的军功均是“同下二城”,为魏保住了两座城池,相当于夺取了两座城池。
只有武卒,部队的行动就快了。信陵君是坐王船到启封的,他的船和护卫他的水军整队完毕后先出发,须贾大夫一行也搭乘信陵君的王船回大梁。仲岳先生来请众驿卒,郑安平道:“微贱等以短褐,礼不得登王船,愿以小舟附其尾。”仲岳先生同意了,交待护卫的水军,让这条小船跟在船队的后面回大梁。
到了大梁南水门,信陵君等弃舟登岸;小船则拐入西边的护城河,返回原来的津口。
船夫就在津口旁结茅而居。其他五人还要走上十几里地才能到家。他们很快就发现情况十分紧张:大道上奔驰的军使,后面的几乎能看到前面的后背;巡哨的武卒几次拦下他们,盘问戒严了为什么还在道上行走,幸亏他们自己就是武卒,懂得如何向武卒表明自己的身份,不然真的麻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郑安平等向巫师道劳,巫师连连作揖道:“愿尊驾放过小人,是君乃军神下凡,步步遭兵,小人再不敢犯。愿尊驾宽恕!”
郑安平道:“所余钱帛,定当奉上!”
巫师道:“不敢不敢!一应钱帛皆供奉于灵前,不敢取用。……神明护佑!神明宽恕!……”口里絮絮地走了。
回到东鸿里,里中沉闷的气氛几乎可溢出来。里前广场加了巡哨,见了郑安平带了陌生人来,还让他先去见里长,才让他们通过。里长面色严峻,显然,刚刚经历一次征招,又要重返战场,让他很不适应。全里的人都在准备器械和糇粮,隐约传来女人嘤嘤的哭泣,以及男人低声的咒骂声。
来到后面,推开自己的篱笆门,张禄迎了出来。郑安平只简单地说了句“途遇秦人与韩人战”,就匆匆上了堂。张禄也不多言,默默地背出两石米,让驿卒们准备十天的糇粮,就回到自己厢房。
四人上堂后,不约而同地披挂好皮甲和兵器,手执长戟。郑安平的长戟没有了,还有一支手戟,本来想拆重装一支长戟,但回来后就一直没有时间。现在只能从家里找出一根竹竿,把手戟的矛尖拆下来,在竹竿上烧了两个眼,把矛尖固定在竹竿上,算是勉强有了一支长兵。——重装长矛的过程,几乎耗费掉整个夜晚。剩下的驿卒也没有闲着,在院里准备糇粮。预备糇粮不比平时,可以用鼎煮,那样湿漉漉的,不好带还浪费。最好是用甑来蒸。由于甑不大,每次不能多放,必须分多次蒸,很费火,也费时。两石粟米浸泡蒸熟放凉打包,也花了一整个夜晚。
天色微明,大梁城上的鼓声再度响起。这次不仅仅是示警,而且还要求聚兵。当各里长将兵丁带到道旁时,乡长已经和派下来的武卒们在道口等待。——这充分反映出局势的严重性。
东鸿里近二百人,还是打着那面不知什么意思的旗帜,没有打散,直接编成一队,一名武卒为卒伯,里长为辅;一乡十里,有千余人,仍然编为一营,派一名武卒为营司,乡长为辅。东鸿里的队伍里竟然有四名武卒,兵甲鲜明,十分惹眼。过来的伯、司一问,竟然是梁西驿的驿卒,均大喜过望。营司直接要求这四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充任军使,顺便把东鸿里的民军征为自己的卫队。这一小小的身份上的变化,让里长对郑安平又生出一些敬佩和感激。
看来十分急迫,民军还未整队,就匆匆出发,往囿中集结。信陵君派来接郑安平等的门客竟然晚了一步,没有找到他们。
民军在囿中城外十里安营。营司恨恨地说了句:“尚存良知,以城池在前!”
大梁以西八个乡,组成八个营,结成一个方阵。东鸿里所在的乡最靠东,到得比较晚,被安排在后排靠北的位置。整个乡十个里(队)千余人作为一个营,被安排在一片方圆一里的空地上,似乎有些挤。但这里是王家猎场,地势平整,沟渠纵横。适合设营的地点很多。营司还有些经验,把营地设在一条水沟的两侧,取水比较方便。他自己把大帐设在水沟边,禁止营卒在水沟里大小便。由于在部队的侧翼,北边比较没有别的部队,他把方便的场所指定在一里外的一棵树下,并要求大便一定要挖坑掩埋。
东鸿里作为营司的卫队,就在大帐外驻扎,上面划拨下来的补给可以分到一点,虽然不多,但相比别的队只能靠自己的糇粮硬扛,还是聊胜于无。当然,作为代价,多了些为官长服务的任务。
不多久,大队的武卒也开来。他们穿过民军的营地,进入早已建好的营地,在囿中左右排开。郑安平隐约觉得,这支部队就是华阳城下的部队,绕到启封,回到大梁,没有进城,又被派往囿中。特别是那些跟着梁尉公子从囿中到华阳的武卒,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
和在华阳不同,武卒没有和民国一起混合编组。这一次,武卒竟然比民军还多。
远离军队中枢,郑安平不知道前面的战事如何;部队刚刚安营,并没有什么报告或命令要传达,他还十分清闲,平时就在大帐口坐着;如果有人来,就站起来伪装站岗充门面。现在他和其他三人,把兵器都架在前面,抱着身子坐在地上休息。
身上的伤,经过十多天,已经基本愈合,内伤也好了些,如果不是剧烈活动,基本不疼。突然又遇上战争了,他只得悄悄地再把束带紧了紧,惟恐出差。军营内严禁交头接耳,他也不敢向别人打听什么,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到了吃饭的时间,城上响起鼓声。士卒们打开食带,吃起自己带的糇粮。里长提醒大家,现在没打仗,不要吃多了,打起仗来要饿肚子。郑安平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民军营中,可没有武卒的待遇。自己虽然带足了十天的糇粮,但谁知道会打几天呢!如果会华阳一样打一个多月……他看着阴沉的天气,又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夜里寒风呼啸,大帐也起不到什么挡风的作用,气温很低。营中升起篝火取暖,东鸿里的乡民在水沟两侧升起四堆火,围坐烤火。郑安平等军使留下一人准备营司呼唤,其他三人就来到卒伯和里长所在的那堆火边,随时换班。
郑安平年龄最大,被第一个留下来。本来四个人还可以相互照应一下,这下走了三个,不仅更冷了,而且胆也孤了,竟有些害怕,进而颤抖起来。
忽然,他听见帐内传来营司的鼾声,这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仿佛在一片旷野之上,找到一个同行的人,哪怕陌生,也生出些许安全感来。郑安平听着鼾声,竟自也睡着了。
粟兄过来替换他时,他发现自己手脚已经冻僵,全身完全活动不开,站起来时几乎要摔倒。硬拄着竹竿站住,走到火堆边。虽然很困,不敢再睡,让火把自己身上的僵硬一点点化掉。他告诫自己,再到值夜的时候,千万不能睡着了!
等郑安平身上缓过来时,犬兄过去把粟兄给替回来。郑安平特地提醒道:“宁站勿坐!”粟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究里地走了。
少时粟兄回来了,也冻得僵硬。他对郑安平和小四道:“值夜时,万不可坐下,一坐便困,一困便睡,一睡便难醒矣!若非犬兄唤醒,几毙矣!”
小四道:“吾先替回犬兄,兄其嘱焉!”
粟兄道:“已告之!”
三人看着火光跳跃,各怀心思,各无话说,直到小四去替回犬兄。
犬兄一回来,便道:“吾听粟兄之言,于帐外站立,依然手足僵痛,奈何?”
郑安平道:“吾与粟兄小憇片刻,身几毙矣!汝只僵痛,所得多矣!”
犬兄叹道:“只一夜便如此难挨,后当如何?”二人无言以对。
第311章 战耶和耶
好不容易熬过囿中城外的第一个夜晚,四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商量着要在帐前也升堆火。小四说,要不要在营里也挖个地穴,既避风又保暖?郑安平道:“农具皆无,何以为穴?若三五日秦人即退,空费劳力。”不过挖个火坑还是必要的,花不了多少劳动。正商议间,有军使来报,将军命各营司速往城中议事。营司交待了乡长几句,带着郑安平等四人往城中而去。
走了十里地,几人身上暖和过来,行动也不再僵硬。
将军帐就设在囿中尉府中,四名武卒不被允许进入大堂,被安排进一间厢房,里面全都是各营跟随的军使,只不过都是些比较精明强干的壮年人,让武卒充军使的只有东鸿里所在的乡。
军使们聚到一间房间里,没有了军官,不得交头接耳的规矩自然是废了;又都是民军,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熟的不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交谈几句,嘘寒问暖,插科打诨,交换趣闻,不一而足。厢房里一时成了集市。
郑安平他们是武卒打扮,兵甲都与众人不同,自然被吸引了最多目光。他们四人本是市井,与众人没有隔阂,虽然是外来户,与众人几乎全都不认识,但也很快成为众人交谈的中心。不少人过来摸摸甲和戟,见了郑安平的那支矛,也颇有兴趣,问为什么比众人少了侧刃?郑安平耐心地解释,因为时间急迫,自己没来得及装上。众人比较了一下矛尖与侧刃的安装方式,认为郑安平没有骗他们,好像又发现了什么秘密,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全都心情愉快。
见气氛良好,郑安平问了旁边一人一个问题,道:“昨夜甚冷,几乎冻透,兄以何法取暖?”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安平的话引起大家共鸣,大家纷纷抱怨昨夜的寒冷,自己如何难挨。主要的依仗就是烤火。有人还有自己的独门绝技,比如脱了衣服冻一冻,再穿上衣服就会暖和很多;脱下一件衣服烤得热了再穿上,等等。有一人道:“天日冷,若相持经月,或狂风,或雨雪,纵有千般计,也难免死伤!”他的这句话,说中了大家的心思,室内一下安静下来。
不过另一人道:“闻秦人已入关,旦夕必至,恐三两日内即便大战!若有命丧于风雪,亦得全尸,幸也。”
郑安平问道:“兄何知秦人入关?”
那人道:“此事他邑或不知,吾邑皆知。盖吾邑有役于圃田者,亲见秦人入关,圃田关城,乃亡归,备言其事!”
郑安平疑惑道:“奈何秦人入关之速也?秦人何道而入?”
那人道:“闻道南关而入。”
郑安平恍然大悟。南关自被秦人击破后,始终未加修缮,亦无守备。这次秦人从南关而入,顺理成章。只不过这一次秦人没有直驱启封,而是包围了圃田。只用一天时间,秦军又拿住了魏的命脉:圃田那可是魏王的心头肉!
一人道:“前者启封之危,赖段子干大夫不战而解。此圃田之危,或亦赖大夫。”
另一人道:“魏之外交,不亦皆赖须贾大夫耶?”
另一人道:“然也。惟须贾大夫赴韩求援,与秦和议乃托于段子干大夫也。”
又一人道:“魏既与秦和,闻信陵君与穰侯亲主盟也,誓结兄弟,奈何复侵魏郊?”
一人道:“秦者,虎狼也,何信义之有?”
一人道:“若不能和,或和而复背,岂必战乎?”这人的话又让众人静下来。如果刚刚签定了和约,转脸就杀过来,那和议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必须在战场上击败秦军,才是问题的解决之道吗?
囿中厢房中的问题,同样也困扰着魏国宫庭。
王宫的一个小殿内,信陵君、芒卯、魏齐,还有须贾大夫都彻夜未眠。魏王和龙阳君也在这里呆了半夜,实在挡不住困,回后宫休息了。
自从得到暴鸢的示警,长城和启封均向大梁派出使者报告此事。随后长城方面如流星般发出告急军使,秦人整军南来……秦人至城外三十里扎营……!魏王叫来魏齐和芒卯,一面让芒卯准备作战,一面大骂魏齐办的什么外交!
由于华阳城外的民军已经解散,启封所驻扎的只有万余武卒。芒卯一面准备大梁守御,一面建议速召华阳武卒至囿中,同时征召大梁乡军,速到囿中集结。
信陵君归来后,即被魏王召到宫中,一定要他主持大事。随即,长城方面又发来连串紧急军情:秦人从南关透入……秦人从南关北上圃田……圃田城和仓城城门全部关闭,守长城之卒弃守城关,退入圃田城中……长城之外的秦人已经攻入长城……
魏王大急,道:“秦人前入启封,已入魏心腹;今入圃田,此绝魏之命也。”
芒卯道:“前者秦过长城,未尝不欲入圃田也。幸赖信陵君屯军于城外,声威远镇,秦人乃远赴启封。”明着是赞扬信陵君,其实是暗赞自己护国有功。
然后,魏王就问了和囿中民军同样的话:“秦既与魏和,不数日而侵魏,奈何?”
全程主持和议的段子干面如死灰,道:“臣与秦所议,皆无所隐。臣愿亲入秦营,以大义责穰侯!”
信陵君请求,请来须贾大夫同议,以判断穰侯的意图:坚持了一个月,费了如许周折才订的盟,如此轻易的毁弃,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须贾大夫赶到后,也分析道:“穰侯若我欺,欲散华阳军,而意实在圃田,奈何虚费经月以相持耶?许五城以和,随即毁之,所得不亦多乎?”
段子干见须贾也向着自己说话,不住点头道:“然也,然也!”魏齐也在一旁,含蓄地点着头,表示同意。
芒卯道:“秦人先击韩而后入魏,宁韩之事与盟不妥!”
须贾大夫道:“韩之事,臣乃主之。王意既许韩以五城,韩亦来援,不可毁诺,以绝同盟之道。仍以五城与之。时秦已退,臣等皆以所赠为重,可稍减。数往返,乃减为三城。秦军之退也,魏依约入启封,让华阳于韩。奈何韩蹑秦军,终为秦所伏杀,亦一疑也。”
龙阳君道:“既魏与秦盟,实而不虚,可命段子即赴秦营,面见穰侯,探其底细!若有所疑,可尽释之;若意在欺诈,倾国一战,又何惧焉!”
段子干得命回去准备。
复有晋鄙大夫遣使来报,启封武卒已尽回大梁。芒卯请求亲出迎之,以慰大夫及众军野战之劳。魏王同意了,然后说自己已经困倦,要先回后宫就寢,一应重任,尽付于诸卿!只叮咛一句道:“圃田乃魏之根本,不可坏也!”于是魏王、龙阳君、芒卯皆离开了。约一时后,芒卯返回,把与晋鄙商议的结果报告给在座各位:启封武卒于大梁城下乡邑之中宿营一夜,次日早餐皆,乃赴囿中;囿中守御之事,暂由囿中守总管,待晋鄙大夫率军至囿中后,即命晋鄙大夫为将军,总领囿中一切军队;城西各乡,离囿中最近,理当先发囿中;其余各乡民军暂居各地,视情形再决定是否开往囿中。于座中人,皆无异议。
芒卯之职未解,理论上还是总领大梁守御的将军,“阃之外,将军主之”,又素有“智囊”之称。所以大家都问他,对大梁守御有何计策。
芒卯道:“如公所言,秦若不我欺,但有所惑,去之可也;若我欺也,战之可也。若必战之,大梁城高粮足,可无忧也。所忧者,惟在圃田。以臣所计,秦所以持久于启封也,盖由韩暗助之。今秦尽墨韩军,韩其助乎?久疲之军,攻之不克,掠之无取,内无粮秣,外无强援,孤军深入,必不能久。但令圃田坚守数日,秦必去也!若不我欺,但有所疑,自不待言,遣一使释之,其必归矣!”
信陵君道:“秦与盟时,未见其异,奈何猝然反覆,兵戎相见?”
魏齐恨恨地道:“段子甚贲,误我大事!”
芒卯道:“韩欲获其利,反被其害,贪惏无厌,自取其咎!”
信陵君还对韩军的事有些茫然,现在虽然紧张,但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处理,但如果解散回家休息,又似不合时宜,便找话问道:“孤久在外,少闻朝事。暴鸢之灾,其因何在?愿诸卿教我!”
须贾大夫起而应道:“前者,韩太子召臣,面许以兵救梁,命臣奏王,以备粮秣及所赠之城。臣以奏王同时,请方先生告公子。六七日前,暴鸢将军访臣,言韩整军已备,即出郑趋大梁,命臣备粮秣于道。臣应喏之间,韩军已至华阳城下。暴鸢将军深责臣,臣对以使命未达,王命未下故也。臣乃先入华阳,告以韩军援梁之意。再赴大梁,奏王以韩军既出,道华阳而击秦。王将备粮秣及所赠之城。三返,而定为三城。”
魏齐道:“本欲不与,惟王曰,魏与韩,盟也,所约不可毁。乃献城。”
第312章 孰为背盟
须贾大夫道:“王许三城之时,值公子与秦盟,秦必待华阳军散,乃撤军。王乃命臣身兼二使,一者携地图赠韩以城,二者啣王命遣华阳民军。幸不辱使命。秦客卿胡阳亲至华阳,一则督华阳之军遣,二则示无侵犯之心。吾军乃渐次至于启封,华阳遂让于韩军。奈何韩衔秦尾,为秦所伏?暴鸢将军入启封,臣有与焉。暴将军语焉不详,似言韩军之出也,乃在取魏所赠之城,而与秦相遇。”
芒卯道:“若非韩贪惏,必得吾城,焉得有此之败!”
信陵君道:“不然。以孤所闻,秦伏于邙山之下,预有谋焉,非猝然而遇!”
须贾大夫亦道:“君上所言是也。郑公子亲见秦人皆隐于邙山林中,经一日夜而无为人知,是必预谋之久矣!若早知韩必进兵也!”
信陵君道:“暴将军出华阳,吾等同盟尚且不知,秦奈何知之?秦纵知之,奈何伏而击之?是必有疑!”
芒卯恭维道:“君上二疑,切中肯綮,盖天纵也!咨以暴氏,必知其的。”
闲言多时,大家也感到难以支撑,便在殿中各找了一个角落睡着了。然后就到了早朝时间。
几个人略整了整装束,到朝房报到,与众官员闲谈。久不见信陵君和须贾大夫,官员们都很热情,他们也一一热情回应。
芒卯身边围的人最多,大家都知道秦人犯境,但究竟到了何处,还一无所知。芒卯不愿意把情况说得太严重,只说秦人只在长城内外,囿中尚无警。让人听上去好像秦人还没有进入长城。
龙阳君出来宣布魏王小恙,早朝取消。阃外一应诸事,皆奉将军之命!众人纷纷向芒卯问候后,渐渐散去。
梁西的民军要天明才出发,启封调回的武卒更要等到早餐后才启程,就连段子干也没有什么紧迫感,几乎到了午时,才备齐十车贡物,出城往长城而来。
早朝后,魏齐主持完段子干的出使仪式,就回家休息了。须贾大夫见一夜无事,也回家了。最后只剩下“主持大事”的信陵君和“主阃外一切”的将军芒卯。信陵君对芒卯道:“一承将军之命!”芒卯连应“岂敢”。
按魏王的指示,军事当在芒府计议。但现在有了信陵君,芒卯觉得不好让魏公子跑到自己位于偏僻里巷的家里去议事,就和信陵君商量,决定在大梁门内设一将军幕府。请侍中奏明魏王,于大梁门塾房内清出一间,辟为将军办公场所。平时各自回家,有事计议时,同到此处聚会。信陵君道:“谨奉!”
芒卯走后,信陵君由于就住在宫中,觉得回家和呆在大梁门也没什么区别,就通知家老,送几册书到大梁门塾房,自己闲事观看;有事到大梁门找他,餐食也一并送到大梁门来。一时间,信陵君坐镇大梁门的消息不胫而走。魏齐听说这事,立即赶过来陪伴。信陵君说不用,让他回家。魏齐哪里肯!不多久,魏王竟然也知道,专门派龙阳君来问候,还给了信陵君几块进入大梁门的节符,让信陵君可以最多招三名门客入见。信陵君立即对大王的格外恩宠表达无限感激。有门客协助,自己的底气又足了不少。见魏王赐了信陵君门客入大梁门,魏齐也不再坚持作陪,告辞走了。
信陵君让侍郎把节符带回府去,交给家老,请三名先生入大梁门相助。家老自然先通知了张辄和仲岳先生,这是信陵君的左膊右臂。第三名先生让张辄二人决定。两人一商量,决定带上还没有回家的陈四。陈四既年轻又精明,能力突出,有事让他内传外达,都很方便。通知了几名核心的门客都到魏公子府聚齐,万一有事,随叫随到。
三人到达大梁门时,正好囿中方面有军情报到:囿中哨探,秦人目前没有向圃田和仓城进攻的行动;圃田派出的军使到达囿中,仓城守城兵力不足,请求增援。信陵君即命送往芒府向将军报告。
芒卯来到大梁门时,意外地看到三名外人在场,张辄和仲岳先生都是认识的,知道是信陵君的门客,还有一个小屁孩,正不知是谁,但既然能进入大梁门,自然不是一般的角色。芒卯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自己的儿子尚且没有资格进入大梁门,更不要说门客了;而魏公子的门客,包括一个小孩,竟然可以随意出入!他只能把这股悲凉强压在心里,一点也不露在脸上,反而热情地与张辄、仲岳先生招呼,还亲切地对陈四说少见。
陈四自然知道眼前这人乃是魏国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连忙通报了自己的身份:乃在君上办差的庶民。
信陵君道:“是子乃将军府车先生所荐!”
芒卯一下就想起来了,道:“敢是陈四兄!”
陈四赶紧应道:“不敢,微庶陈四。”
芒卯道:“果然少年英才!”
信陵君把话题拉回正题,道:“圃田告急,将军何策?”
芒卯道:“仓城乃国家重地,岂旁人所能入。纵有武卒,亦不能用也。以臣之见,但驱兵而前,与秦人接而不战。秦人必不敢专力攻城,而城可全也。”
信陵君道:“小子无知少识,全赖将军运筹。”
芒卯到旁边的签事房,发出了今天的第一道命令。代表魏王诏令的简牍就此由侍郎送往囿中。
夜里,段子干赶回大梁,神情紧张地先见了魏齐,再到大梁门交差。芒卯、魏齐也随之来到大梁门与信陵君一齐听段子干的报告。
段子干的第一句话竟是:“吾等尽为韩为陷矣!”竟然哽咽失声。其余几人都望着他,等待他平静下来。
段子干平静了一会儿,道:“臣往秦营,奉上挚礼,责秦失信。穰侯乃斥魏背盟合纵。臣尽陈并无此事,穰侯言,韩人言之,焉得为虚?韩与魏盟,共击于秦,秦虽退,韩乃进兵,蹑秦之后,非欲击秦乎!臣纵千言,亦难辩也!”
在座诸人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秦人反诬魏人背盟,而魏竟然无言以对!总不能说韩军的行动与自己无关吧!
在一片尴尬之中,侍郎回来了,传回晋鄙大夫的回话:囿中距圃田不过三十里,与秦营最近才二十里,将军若需攻秦,臣即发兵——惟不可移营相近!
这下弄得芒卯更形尴尬……
信陵君遣走侍郎,赶紧打岔道:“魏国外交,多委须贾大夫。今段子复命,樽俎之间,难以为也,可咨之于须贾大夫!”
信陵君的建议得到众人的赞同,连段子干也连声称是。于是遣人请来须贾大夫。
须贾大夫到后,问了问段子干出使的经过,然后道:“秦贪惏无已。既得韩军,复欲魏城。虚言恫吓,以求利也。段子何以归?”
段子干道:“臣言归告王也!”
须贾大夫道:“段子若归,可告穰侯,穰侯有疑,王其牺牲玉帛以释之!但见其所欲可也。”
段子干道:“王并无牺牲玉帛所加也,臣何敢言!”
须贾大夫暗自摇头,道:“子言牺牲玉帛,秦必不允而倍之,子其趁势而诿之,与王何干!”
众人皆为这一机妙的谈判技巧所折服,发出会心一笑。
仲岳先生在笑声中道:“段子之厄既解,可备言使秦之事!”
段子干这次彻底放松下来,感觉自己这场使命并未失败,没有了刚才的沮丧,有了信心,便自然而然地向优势的方面组织自己的记忆,道:“臣以十车入秦营,言魏王之使也。验过节符,乃引至中军,面见穰侯。”
仲岳先生追问一句道:“胡阳其于侧否?”
段子干道:“穰侯与胡卿共见也。胡卿曰,吾秦皆道段子君子也,言必有信,乃许以盟,奈何背信而毁盟耶?臣答言,毁盟者,非魏也,入魏地也,非秦而何?盟誓于前,侵地于后,岂泱泱君子所为!胡卿曰,魏于华阳暗伏韩军,吾等不察,若非穰侯洞见,几为所害。今四万韩级犹在,段子尚有何言说!臣闻此言,汗如雨下,不能应答。”
须贾道:“段子可言,华阳者,韩邑也,魏暂籍以屯兵。今兵已散,华阳自归于韩。非魏所能知也。”
段子干道:“臣亦言,韩之进兵,非魏所知,奈何归罪于魏乎?胡卿赫然言,段子何欺之甚也!韩军之出也,非魏屡屡催讨之援乎!秦魏之和也,魏犹不退韩援,是明与秦盟,暗以兵袭——背信之尤也!臣又无言以对。”
魏齐恨恨道:“韩若听魏言而退,又何劳须贾大夫往返劳顿,魏王再失三城!”
须贾大夫道:“子可言,魏与韩援,乃在盟前。大国降罪,小国不得不告入于邻国,以求其援。大国降盟,小国自喜于免死,亦告盟焉。邻国不以小国为意,非小国所能为也!”
段子干道:“臣亦言,魏亦告盟于韩,与三城者,以谢援也,非谋秦也。胡卿勃然变色,曰,予韩三城尽出秦地,何敢有辩?”
这一下,在座三人都惊到了,齐声道:“何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