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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靡宝     盛世华族txt下载     盛世华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韦后杀臣

    景龙四年的初夏来临,正是吃樱桃的好季节。韦皇后别院后面有一片樱桃树,花奴细心养护,结的樱桃各大又甜。每到此时,韦皇后都会去别院里小住两日,就为了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

    丹菲一大清早就起来,带着宫婢们去挑选刚刚下树的新鲜樱桃,用冰凉的井水洗,然后取来前日才做好的乳酪,浇在樱桃上。这边内侍也将一早新熬的蔗浆送了来,还带着热气,散发着甜腻的芳香。

    丹菲手执银勺,舀了满满一勺的蔗浆,浇在乳酪上,又加了半勺玫瑰蜜。

    “皇后喜甜。这糖浆,宁可多放,也不可少放,明白了吗?”

    小宫婢们纷纷点头称是。

    黄铜冰鉴上堆着碎冰。丹菲将盛着乳酪樱桃的琉璃碗放在冰上,让小宫婢们抬着冰鉴,朝含凉殿而去。

    此时韦皇后应当已经用过了早膳,正是一边听柴尚宫汇报宫中日常,一边用甜点的时刻。

    他们走到正门口,却是被一个女官拦了下来。

    “中书令觐见,正和皇后在议事呢。”那女官蹙眉。

    话音未落,里面就响起瓷杯碎裂之声。

    韦皇后高声叫道:“便是污蔑,我也不能一言不发,好似被坐实了罪名似的。应该将此人招来,我与他当面对质才是!”

    “皇后息怒。”崔景钰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响起,“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官,当不得您如此屈尊降贵。万一他当庭污蔑您……”

    “就当如此!”宗楚客打断了崔景钰的话,顺着韦皇后的话道,“此人不知好歹,胆敢中伤诽谤一国皇后,怎么就不能将他唤来对质?若他所说不属实,不就可以当场问罪?”

    “如此正好!”韦皇后笑道。

    崔景钰跟在宗楚客身后,从屋里退了出来。丹菲颔首而立,朝两人屈膝行礼。宗楚客大步而去,崔景钰却是朝丹菲望了过来。

    “奴送送表兄。”丹菲娴雅一笑,跟着崔景钰的脚步。

    “唔。”崔景钰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大步朝前走,挺拔的背影好似一株青松,充满了令人想要依靠的安全感。

    丹菲跟在他身后,面容沉静。

    “许州有个叫燕钦融的参军状告皇后、干预国政”崔景钰低声道,“他连着安乐公主、武延秀,还有中书令等人全都告了。圣上因为郎岌之事,对这些言论特别敏感,特意下旨召燕钦融来问话。中书令这才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丹菲问:“圣人信他?”

    “此人递交的奏折证据确凿,圣上极难不信。尤其有郎岌就是被皇后灭口的,圣上心知肚明,这次便更想弄个究竟。”

    崔景钰低语,借着朝服宽大的袖子遮掩,将丹菲的手握住。

    丹菲嘴角浮着浅笑,手指学着他的样子,在他手心里轻轻划了划。

    崔景钰身子一歪,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

    “当心!”丹菲下意识伸手扶他。

    伸出去的手被抓住,整个人都被顺着往前拽了一小步。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唇上就传来柔软的温度。

    崔景钰放开她,拂了拂衣袖,面色平静道:“无事。”

    丹菲脸颊发烫,心还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而急促地跳着。

    幸而近处无人,远处站岗的禁卫也看不清他们的小动作。丹菲虚惊一场,埋怨地瞪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偷腥得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扬长离去。

    数日后,燕钦融终于进宫面圣。圣上却是单独召见了他。

    宗楚客忙命内侍前来告知韦皇后。韦皇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着一众心腹女官,杀去了宣政殿。

    宫人见韦皇后前来,吓得面无人色,跪地道:“圣人在侧殿召见臣工,皇后稍等奴通报。”

    “我要面圣,何须通报?”韦皇后冷哼一声。

    内侍当即推开那个宫人,打开了侧殿的门。韦皇后在宫人簇拥下,闯进了殿中。

    圣上正坐在榻上,下方蒲团上跪着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官员。

    皇后这样直闯议政大殿,圣上又惊又怒,又有几分本能的畏惧,颤声道:“阿韦,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若是不来,大家怕是要听信这獠奴造谣,要废了臣妾了吧?”韦皇后厉声道。

    燕钦融起身,朝着韦皇后叩拜,不卑不吭地大声道:“臣今日对着陛下所言若有半分虚假,可受凌迟之刑!皇后,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及宗楚客等,朋比为奸,谋危社稷。非但如此,他们还朋党为奸,谋取私利,上至卖官鬻爵,下至强占民田,逼死良民。皇后纵容韦家子弟同武驸马违法乱纪,还掩埋事实。此事应亟加严惩,以防不测呀,陛下!”

    燕钦融又朝圣上拜下,“底下无数有良知的臣工都曾上书想您奏这些事,那些奏折全都被中书令命人截下,对您报喜不报忧。陛下可知这些年北地战乱,南方洪涝不断,流民失所,千里良田成荒土呀陛下!”

    燕钦融告状早有腹稿,一气呵成。韦皇后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畏惧,吃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圣上更是惊骇得面无人色。

    “奸奴一派胡言!”殿外一声大喝,是中书令宗楚客前来救场。

    韦皇后松了一口气。

    宗楚客抢进殿来,磕头道:“大家休要轻信此人胡言乱语。他同武驸马有私仇,百般捏造污蔑,意图不轨!”

    “中书令谄言媚上,粉饰太平,不思忠君爱国之事,反助纣为捏,枉为国之栋梁!”燕钦融虽其貌不扬,然盛怒之中的控诉铿锵有力,颇有一番威武正气。

    丹菲在一旁看着,心生敬佩之意,却也同时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郎岌惨死丹菲虽然没有亲见。可韦皇后处死朝廷命官犹如捏死蝼蚁。这燕钦融不过是个小小参军,蚍蜉如何撼得动大树?

    可正是有他这样不畏死的义士,勇于站出来挑战韦后一派,才让丹菲没有对这个世道彻底失望。

    燕钦融说完,不待宗楚客分辨,就抽出数张罪状,磕头奉上,“这是皇后、韦家与中书令犯的几桩大罪,人证物证俱全,就待陛下检阅!”

    韦皇后冷笑道:“那等捏造之词,大家难道会信?”

    不料圣上看了几眼,竟然道:“若是真的,我为何不信?”

    韦皇后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圣上,“大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宗楚客也心慌,一时失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忙转头道:“景钰,你来说!”

    崔景钰随着上峰而来,在殿外听命,这才不慌不忙地进来叩拜。他在众人目光中上前,一本正经道:“圣上,此事非同小可,当从长计议。”

    这话说了等于放屁一般。

    宗楚客气得翻白眼。

    崔景钰又慢吞吞地补充道:“臣以为,短短数日,皇后和中书令怎么能犯下如此多的罪状。燕参军送上来的罪状,难辨真假,陛下不可轻信。”

    不提这还好,一提,燕钦融就把手一拱,道:“崔中书多虑了,这些罪状乃是陛下登基至今数年内所发生的。下官还只挑选了大事,并未将小事归纳进去。陛下若想看,微臣这就呈上。”

    韦皇后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叫道:“尽是污蔑之词,有何可看的?你们怎么还由得此獠胡言乱语,还不将他拖下去!”

    “且慢!”圣上突然大喝,手中拿着罪状不停颤抖,“阿韦,你同我如实说来,这里所指控的事,是否都是真的?”

    “自然不是!”宗楚客抢道,“陛下不可因外人而置疑皇后呀!”

    燕钦融高声道:“臣乃陛下之臣子,今日所奏,也全是国事。天家无私事,国事是天下事,陛下的私事,也是天下事!在此殿中,只有君臣,而无内外!忘陛下明鉴!”

    说毕,磕头不止,砰砰作响。

    韦皇后被这番话堵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指着燕钦融迭声道:“还不快将这个忤逆犯上的獠奴拖出去!”

    崔景钰见圣上神情,知他已是基本信了燕钦融所言。见好就收,他便立刻高声道:“将燕参军送出宫去。”

    两名内侍走进来,朝燕钦融躬身道:“参军请随奴这边走。”

    燕钦融却不肯走,也不理解崔景钰要救他的好意,反而大声叫道:“皇后同安乐公主侵占民田,斥巨资修建别院无数,豢养男宠。母女两人甚至互换面首,作乐……”

    崔景钰脸色大变,使劲朝燕钦融使眼色,示意他闭嘴。可燕钦融早已将旁人置之度外,大声控诉不休,一时间将韦皇后母女这些年来干的那些之事全部嚷了出来。

    圣上到底是个男人,听到自己妻女行事犹如,哪里能不恼羞成怒的?虽然圣上多少对韦皇后的所作所为有些一知半解,然后众人缄默,他也可自欺欺人。如今却是连个小官吏都知道此事,想必天下人都知道大唐的皇后在外养汉。这教堂堂一国之君的颜面何存?

    韦皇后见圣上面色不对,知道他是动了震怒,将燕钦融恨到了绝境,当即尖声叫道:“还等什么?快将这贼子拖出去处死!”

    “皇后息怒!”崔景钰急道。

    “景钰,你退下!”宗楚客叫道,“禁卫何在?将其摔死,以儆效尤!”

    一队禁卫冲进殿中,抓着尚在大声斥责的燕钦融,往外拖去。

    崔景钰疾步走到宗楚客面前,低声道:“中书令冷静些。此人有官职在身……”

    “我还怕区区一个小参军不成?”宗楚客狠瞪了崔景钰一眼,“你外放一趟,怎么胆量越发小了?”

    崔景钰峻声道:“不审而定罪,杀了朝廷命官,中书令恐怕不好向百官交代?”

    宗楚客嚣张道:“皇后授权我行事,你少多管闲事!”

    说罢一把将崔景钰推开。

    崔景钰气得面色铁青。偏偏燕钦融这时还依旧大骂不止,显然是存了就义之心。崔景钰眼露狠厉之色,忍了又忍,转头见圣上气得说不出话,一副没用的样子,更不禁露出鄙夷之意。

    燕钦融自知难逃一死,歇斯底里地大喊:“臣死不足惜,望陛下惩戒妖妇奸臣,还我大唐清明江山……”

    “快快弄走,休让他在血口喷人!”宗楚客气得跺脚。

    禁卫大喝一声,将燕钦融拽起,猛地摔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丹菲站得那么远,几乎都能听到骨头折断的脆响。宫婢们都是第一次见杀人,吓得面无人色,甚至有人小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燕钦融倒在台阶上,惨叫连连,又不住大骂。

    崔景钰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禁卫大吼:“你做什么?谁让你动粗?”

    “奉中书令之命!”金吾卫大声道,一把推开崔景钰,下令道:“加刃!”

    侍卫们扑过去,举刀朝燕钦融劈砍而下。宫婢们惊恐的叫声中,只见血光四溅,几声虚弱的惨呼响起。鲜血蔓延开来,顺着汉白玉的台阶流淌而下,就再无声息。

    圣上看不到,却听得到。他整个身子瘫软在榻上,已快喘不过气来。

    韦皇后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把人直接弄死。不过死了就死了,她也不当回事,又朝圣上唠叨道:“大家,日后可千万不要在听信这等奸贼之言,生生间离了我们俩的夫妻之情。”

    圣上终于回过神来,嘶声痛骂道:“阿韦,你怎能如此残忍暴戾!”

    韦皇后讪讪道:“此人阴险卑鄙,胆敢污蔑皇后……”

    “休要狡辩!”圣上斥道,“此人乃是朝廷官员,岂是你一个皇后、一个中书令可以随意下令打杀的?尔等只知宗楚客,不知有朕么?”

    此话犹如旱地雷响,震得殿中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宗楚客顿时冷汗潺潺,仓促辩解道:“大家息怒,此事是个误会。皇后一时失言,这金吾卫却又不知变通……”

    “陛下!”那下令杀燕钦融的金吾卫噗通磕头,“臣尊旨办事,若是办错了,臣甘愿领罚。臣一无所有,甘愿以命换命。”

    说罢,唰地拔出长刀,朝脖子上一抹。

    刺目的鲜血迸射而出,仿佛泉涌。武将轰然倒地,抽搐片刻,便不再动弹。

    殿中宫婢被吓得不住尖叫。

    圣上面色犹如死人一般,冷冷地注视着韦皇后。

    宗楚客险些晕了过去。韦皇后终于知道自己冲动之下犯了大忌。她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手却死死抓着丹菲的胳膊,尖尖的指甲陷肉中。丹菲疼得咬住唇,硬生生忍着。

    崔景钰脸色阴沉铁青,目光肃杀,身子微微发抖。

    “这本是误会……”韦皇后哆嗦着,“大家……”

    “休要唤我!”圣上勃然大怒,“瞧瞧你做的好事!当着我的面就打杀官员,逼死禁卫!这里可是宣政殿,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胡作非为之处!你……你现在就给我回去禁足思过!”

    “大家!”韦皇后叫道。

    “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吼道,“朕纵容你多年,没想让你将这朝堂搅成一滩污泥。朕若再不作为,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韦皇后身子一晃,落泪道:“我替你操持多年,竟然换来这样一番话?大家,你良心何在?当初在房州,你明明承诺……”

    “难道要我眼看着你败坏祖宗的江山不成?”圣上狂怒地打断了她讲古,“你休要再多言。否则,别怪我收了你的凤印!”

    韦皇后如遭雷轰,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宫婢们大呼小叫地将她围住。圣上冷眼看着,也不过来,只冷哼一声,扶着内侍的手走了。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韦皇后抬回了紫宸殿。

    宗楚客跟着过来,隔着屏风磕头,哀求道:“皇后且醒醒吧,此时不是晕的时候呀。”

    韦皇后估计是被宗楚客感动了,果真幽幽醒来,捂脸大哭。

    宗楚客道:“皇后还是先向陛下请罪才是。你们是夫妻,有话自然可以好好说的。”

    “他没良心呀!”韦皇后捶胸大哭,“房州那种苦日子我都陪他熬过来了,为他操劳政事多年,让他做个轻松闲散的皇帝。他如今为着旁人一句话,就要废我呀!”

    说罢,又大骂宗楚客办事不利。

    宗楚客今日这事办砸了,帝后两头都得罪了彻底,此刻苦不堪言,一味磕头。

    丹菲被这一片叫骂声吵得耳朵疼,借着添茶的空档溜了出来。

    崔景钰正站在殿外,眺望着空旷的庭院。一缕阳光照在他年轻英俊,却也晦涩阴郁的面孔上。

    丹菲轻轻走了过去。崔景钰听到她的脚步了,却没回头。

    丹菲知道他在自责,满腹安慰的话,也没法在这当口和他细说,只好轻声道:“那金吾卫……”

    “嘘……”崔景钰朝丹菲使了个眼色。

    那自尽的金吾卫身上存着极大的蹊跷。韦皇后下令处死燕钦融,谁都知道是盛怒之下的随口一说。宫人们哪个不机敏,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知道暂且缓和一二,不会真的遵照皇后的话动手。可这禁卫似乎本就对燕钦融存着杀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命人开杀。

    只可惜他自尽得太利索,连扣下他问话的机会都无。

    崔景钰低声道:“是我迟疑了一下,不然,至少可以将这禁卫拦下。”

    “你也尽力了。”丹菲用极轻的声音说,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她手掌冰凉,手心里满是汗。崔景钰不禁反手握住她,想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丹菲抬头望着他,心逐渐平静了下来。崔景钰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一般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柔和而包容的力量,让丹菲暂时忘却了血腥与残暴,寻找到了宁静。

    这时宗楚客摇着头,从殿中退了出来。他被韦皇后训得像条狗,看也不看崔景钰他们,灰头土脸地走了。

    崔景钰这才松开丹菲的手。

    “你好些了吗?”丹菲轻声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四下无人,春风轻柔,少女的面孔洁白细腻,平滑的肌肤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唯独眉头,是深深拧着的。

    他不禁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眉心。

    “别皱眉。”

    丹菲微微发愣,心中一阵激荡,“我……该回去了。”

    “嗯。”崔景钰没再说什么。

    丹菲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也有点滑稽,不禁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跑走了。

帝后破裂

    这日恰好是相王的王氏侧妃做寿,府中十分热闹。

    相王在正妃亡故后一直没有续弦,这位王氏执掌内宅,将几个孩子抚养大,李隆基他们亦十分敬重她。

    王府花园里,百戏班子正在演出。李隆基坐在凉棚下,心腹侍卫匆匆而来,在耳边低语几句。

    李隆基脸色一变,“死了?”

    侍卫点头,“崔中书拦着,却没拦住。圣上和皇后大吵了一架,将皇后禁足,威胁着要收凤印。”

    “装模作样。回头安乐和上官昭容他们进宫一劝,两人又会和好的。”李隆基不为然地冷笑,“圣上就是心软。”

    相王正将李隆基的长女云雀奴抱在膝上逗玩,祖孙两人嬉笑不已,实在是一副天伦之乐的美景。李隆基不忍打断,站在旁边看着。

    就这时,家中管事领着一个内侍而来。内侍见了相王,就磕头道:“大王恕罪。圣上心绪不佳,独自饮酒,招大王去。”

    相王一愣,李隆基飞快附耳道:“皇后当着圣上的面杀了个告状的臣子,两人大吵了一番。”

    相王大吃一惊,“我此时进宫合适?”

    “阿爹同圣上喝酒叙旧无妨,别的不提就是。”

    相王同他的皇帝兄长一般,都是无大主见之人。早年他凡事听母亲的,母亲立他废他,他都听之任之。武皇后死后,儿子们大了,他如今又全听儿子们的。

    既然儿子说无妨,相王便不舍地放下了小孙女,随着内侍进宫去。

    圣上正独自借酒消愁,见兄弟来了,两人执手,先是大哭了一场。

    两个难兄难弟,早年都被母亲武皇后折腾过一番,都有原配发妻死在武皇后手里,自己也都是面团一般的老好人。唯独相王子孙成材,圣上的儿子却是越来越少,如今一根独苗还是个断袖。

    圣上想到相王没续弦,侧妃妾侍温厚老实。自己立了韦皇后,却是十年如一日地受气吃瘪。如今这皇后竟然都能在金銮殿上砍杀朝臣,简直不将他这做皇帝的放在眼里。

    圣上越想越伤心,相王看着兄长被妻子欺压至此,想起自己惨死后至今不知尸身何处的妻妾刘氏和窦氏,也是悲从心中生,兄弟两人抱着酒坛痛哭起来。

    李隆基果真没有说错。安乐不在长安,上官婉儿却是在事发一个时辰后就进宫拜见韦皇后。

    这女子,不论何时都是一副娴雅宁静之态。韦皇后饮酒落泪,她连眉毛都未皱一下,笑吟吟地拉着韦皇后的手,道:“皇后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男人多是粗心自私之辈,不懂女人的一片苦心。您与其憋闷伤感,不如再和圣上好好谈一番。”

    韦皇后丢了酒杯,冷笑道:“昭容说得轻巧。大家要废我呢。他已是信了那奸奴的话,我杀不杀人,都已没什么区别了。”

    上官婉儿不以为然地笑道:“既然是个奸臣,就断然没有为了杀奸臣而废后的道理。皇后死咬这点不放,又用中书令等人为您作保,您又有何惧?”

    韦皇后神色缓和许多,嗤笑道:“我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在朝野里得罪的人可还少?我若失了权,下一步就该等大家赐死我了吧。”

    上官婉儿忽然正色,道:“皇后恕妾失礼,妾觉得,此事关系朝廷官员的性命,不是皇后您和大家赌气的时候。朝臣若是借此事群起而弹劾皇后,到时候皇后可就更无台阶可下了。大家既然只是禁了您的足,并未有什么惩罚,心里还是等着您去赔礼道歉的。皇后若继续拿乔,惹恼了大家,大家也不会再如往常一样维护您了。”

    上官婉儿口才一贯了得,一番话声情并茂,霎时就把韦皇后说动了。

    上官婉儿见韦皇后神情松动,补充道:“圣上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其实十分依恋皇后您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又好糊弄。您同他置气,可不是将他往别的小狐媚子身边推么?皇后可别忘了则天皇后是什么出身。”

    韦皇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也罢,老夫老妻,总不至于为了一两个外人闹翻脸。”

    韦皇后当即吩咐丹菲去准备圣上爱吃的点心,准备送过去。

    圣上当年在房州的时候,极喜欢吃当地的一个小吃,是玫瑰莲子馅儿的饼。韦皇后决定要做就做全套,亲自洗手穿上围裙,下厨做了一盘馅饼,让宫人捧着,去寻圣上。

    此时,圣上和相王正在神龙殿里饮酒,已是喝得大醉。

    韦皇后听闻相王在,也不急着进去,就在门口站了片刻。

    殿中传出圣上的哭声,道:“娶妻不贤,家宅不宁呀!阿兄我近日无不思念你那早逝的赵氏嫂子。想芸娘她多温婉娴淑,谦卑恭谨,这样的女子才有母仪天下之尊。我当初看中阿韦姿色美艳,却没看清她虚荣贪婪,心狠手辣。皇后牝鸡司晨不说,还打杀朝廷官员,这教我如何向朝臣交代?娶妻若此,真乃家国不幸。我愧对天下呀!”

    丹菲在外面听着,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韦皇后一把夺过丹菲手中的食盒,提着裙子就冲进了殿中,举起食盒就砸在地上。

    “李显!你没良心——”

    韦皇后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形若癫狂。丹菲和柴尚宫急忙去拉她,被她大力推开。

    圣上顿时面色难看至极。

    相王更是惊愕不已,忙不迭站起来,摆手道:“使不得!嫂嫂冷静些!”

    韦皇后的怒火熊熊燃烧,根本不顾旁人,指着圣上破口大骂:“我嫁你三十来年,为你生儿育女,陪你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你享了一辈子的福,就连在房州那么苦,你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下我老了,就来对我挑剔不满,反而对那短命鬼的赵氏念念不忘!你可对得起我?当初你贬谪去房州,我韦家可为了你家破人亡。我爹娘惨死钦州,四个兄弟全部死在容州。我大半路上颠簸着生下裹儿,连月子都没法坐,还要帮着操持家务!你个狼心狗肺之辈!你当年信誓旦旦对我发的誓言,说了凡事听我任我,如今为何反悔了?”

    圣上被韦皇后喷得难以招架,半晌说不出话来,面色紫涨,眼眶通红。

    丹菲见相王站在一旁尴尬无比,急忙低声道:“圣上不适,大王不如也早些回去歇息。”

    相王松了口气,假忙告辞而去。

    外人走了,韦皇后更加肆无忌惮,又哭又骂:“你当初说娶我为妃,结果我生了俊儿才被立为妃!武皇后好相与吗?我在她手下做儿妇,提心吊胆好似踩刀刃。俊儿被他亲祖母处死,我连祭拜我亲儿子都得偷偷摸摸的,简直就是拿刀子割我的心!我是你的妻,你儿女之母,你何尝体谅过我?如今嫌弃我不温柔贤惠来。你要废我就直说呀!”

    “你……你疯了……”圣上哆嗦着指着她,跌坐在榻上,脸色青紫。他气得喘不过来,伸手扯着衣领。韦皇后却不解气,抓着他的肩不住摇晃。

    “李显,你与我说清楚,你可是后悔娶了我?你竟然说我不贤?你这下倒来嫌弃我不好,你这便宜占尽还不知卖个乖!若没有我,你早就在房州自己抹脖上吊多少回,如今坟茔上树都合抱粗了,哪里来的今日风光?”

    圣上哆嗦着说不出话,目光转向宫人,伸手比划。可宫人都被韦皇后吓得不轻,纷纷退到了宫殿角落里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倒是丹菲看着圣上面色,越发觉得不对劲。她拽了柴尚宫的袖子,道:“圣上像是惊厥了!”

    柴尚宫大惊,急忙冲过去拉住韦皇后。丹菲将圣上扶住,果真见他发了病,正急促喘息着,浑身抽搐。

    韦皇后呆住,站着一动不动。

    圣上捂着胸口,挣扎道:“救……御医……快……”

    神龙殿里这下炸开了锅。宫人分成两路,一边忙着将韦皇后劝去消火,一边忙着传御医,照顾圣上。

    韦皇后似是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圣上乌紫的面孔。

    御医狂奔而来,顾不上把脉,抽出银针,下手如飞。片刻后,圣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黑紫的脸也转紫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圣上抬去休息。

    这边,韦皇后身子晃了晃,也仰头晕倒过去。

    帝后都病了,燕钦融之死倒是无人再提,便宜了本要被责问的宗楚客。

    圣上不能早朝,政事都由几位宰相共同处理,崔景钰在中书省里也十分忙碌。上官婉儿也从别院搬回了大明宫,同安乐公主每日往返于帝后之间。

    其实韦皇后的病不过是大怒之后大惊,年纪大了,气血不顺。她休养了两日就没事了。圣上的心疾却是老病,这次复发得气势汹汹,养了数日才只有稍微好转。

    丹菲本以为按照韦皇后的性子,私下少不了继续抱怨。可是韦皇后病中就十分沉默,病好后每日都去圣上床前服侍汤药,回来后也不多言。她整个人一直若有所思,不知道是被圣上濒死的一幕吓着了,还是真的在反省。

    丹菲总觉得,两个都不大可能。

    安乐公主来探望韦皇后时,韦皇后就将所有宫人支开。包括跟着了她多年,最忠心不过的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都不得留下。

    韦皇后面色青灰地斜倚在床榻上,注视着女儿的目光阴鸷而冰冷,令安乐不寒而栗。

    “裹儿……”韦皇后低哑着声音道,“你耶耶,怕是不堪用了。”

    安乐公主顿时面无人色,结巴道:“御……御医不……不是说,耶耶缓过来就没事了吗?”

    韦皇后冷笑,“我说的是,他若再继续为帝,我们母女俩,恐无葬身之处!”

    安乐天旋地转,抓着韦皇后的手,低叫道:“阿娘病糊涂了么?那可是耶耶呀!耶耶怎么可能会害我们?”

    韦皇后死死盯着她道:“他是不会有意害我们。但他若继续活着,就是个变数!”

    安乐吓傻了,张口结舌。

    韦皇后道:“你四弟重茂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尚小,又初得提拔,还怯懦温顺。我本想给他指个韦氏女为妃,你耶耶却说他太小。若你耶耶再多活几年,活到四郎及冠,将他立为太子,给他指一豪门大姓之女为妃。届时他有了妻族扶持,还会再如现在一般听我的话吗?”

    “可是……”安乐道,“阿娘如今都可以钳制他,将来怎么不能?”

    韦皇后道:“多一分风险,就少一分把握。如今四郎羽翼未丰,还可确确实实地掌握手中。你怎么知将来会如何?你我这些年树敌无数,若将来无依仗,只有坐以待毙之命了!”

    安乐并未笨得彻底,到此时,她已隐约明白了韦皇后的意思,旋即露出一脸惊骇之色。

    “阿娘……”安乐声音颤得好似风中枯叶,“阿娘是说笑的吧?你是想让耶耶……退位?”

    韦皇后勾唇阴冷一笑。

    安乐霎时明白,吓得跌坐在垫子上,说不出话来。

    母女俩在里面商议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安乐公主离去的时候,两眼通红,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帝王之死

    “你说,她们母女俩是不是在密谋商量什么?”丹菲问崔景钰。

    崔景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们能密谋什么?皇后和安乐公主所依仗的,只有圣上。她们的一切特权,都来自圣上。若没了圣上,她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可有温王呀。”丹菲道,“虽然圣上没有将他立为太子,可如今看来,将来也只会传位于他了。”

    “温王年纪太小,太怯懦……”崔景钰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我所想的?”丹菲挑眉。

    崔景钰斜睨她,眼里带着笑意。

    “只希望这事早点过去。”丹菲道,“我已习惯了皇后和安乐母女俩吵吵嚷嚷,她们突然一安静,就觉得十分怪异。而且上官昭容之前对皇后很是惟命是从,可是自圣上病后,她的态度就冷淡了下来。礼数虽然没错,可就感觉她的心思已不在这边了。”

    崔景钰思索着,“这事透着蹊跷,你打听不到就算了。你的安危要紧。”

    “嗯。”丹菲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崔景钰道,“此事还需找人商议一下。”

    “哦。”丹菲不舍地望着他。

    崔景钰走出几步,忽然又转了回来。

    “怎么了?”丹菲忙问。

    “忘了东西。”

    “什么……”

    崔景钰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一把搂了过来,温热的唇覆盖上来。

    小别重逢,吻带着思念,有些激动。半晌分开,丹菲面红耳赤。崔景钰脸颊上也浮着薄薄红晕,虽然板着脸,可眼里满是融化了的爱意。

    丹菲忍不住心道,偷情果真刺激,难怪那些宫婢们那么喜欢。想不到她往日清高,如今也不能免俗。

    “这下真的该走了。”崔景钰嗓音低哑。

    “好。”丹菲莞尔,年轻的面孔犹如白茶照水,清丽动人。

    崔景钰胸腔里流动着温暖爱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五月下旬,天气突然开始炎热。坐在屋内,已可以听到蝉在外面枝头鸣叫了。那试探的、孤零零、断断续续的叫声,就像一个苟延喘喘的病人的呼喊。又像一个潜伏在暗中的探子,总会冷不丁地带给人一阵被监视的冷意。

    丹菲对此烦不胜烦。猎人的敏感让她感觉到有一股汹涌的暗流正愈发湍急,就要冲破冰封的河面,大肆泛滥。这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丹菲除了比平日更加警惕外,所能做的也不多。

    除去探望圣上的病外,韦皇后整日都不出含凉殿。而在丹菲数日来的留意下,确定上官婉儿对韦皇后的态度确实变了。

    上官婉儿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八面玲珑会做人。她即使有意疏远韦皇后,可明面上依旧步步都照着礼数来。她依旧对韦皇后嘘寒问暖,替她分忧解劳。韦皇后若是没有问那么一番话,或许上官婉儿依旧肯做韦皇后的心腹。

    韦皇后同圣上大吵大闹,两败俱伤后,上官婉儿进宫来劝和。韦皇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摒弃了宫人和心腹,道:“昭容曾为则天皇后女相,如今可曾怀念那时光?”

    上官婉儿心中存疑,却依旧温和笑道:“那等殊荣乃是则天皇后厚爱错赏。这天下,又能出几个女子当朝掌政呢?”

    韦皇后微微眯眼,道:“若我说,我也能给你如此殊荣呢?”

    长官婉儿心惊,不动声色道:“妾多年来一直执掌赦封,参与政事。皇后其实早就给了妾这份殊荣了。”

    韦皇后皮笑肉不笑,“你若是满意这现状,那我自然不会再提此事。”

    上官婉儿脸色微僵,迟疑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妾再满意不过。”

    韦皇后失望之意溢于言表,不再说什么,命其退下。

    上官婉儿出宫后,直奔太平公主府,将方才的事都同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冷笑道:“凭她,也配同阿娘相提并论?”

    上官婉儿此时也已恢复了从容姿态,道:“她似乎想有什么大动作呢。”

    “她还需要做什么?”太平公主不以为然,“大家卧病,她执掌朝政,温王已是准太子,对她也言听计从。”

    “安乐……”

    太平嗤笑,“那丫头蠢笨如猪,朝臣没有一个会想拥立她的。便是崔湜、宗楚客等人,也不会想立这么一个娇纵不好掌控之人。”

    上官婉儿沉思着。太平朝她探身,一脸狡黠之色,低声道:“你同她疏远是对的。我早说过,你依附于她一时可以,长久却不是办法。阿韦好比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你是则天皇后的旧人,多的是良木等你来栖,何必陪着她死熬?我私下问过御医,大家这身子,顶多支撑再一两年。届时温王登基,不服者众,定会有一番动荡。阿韦定熬不过那阵风浪的,你且看着好了。”

    从那日后,上官婉儿虽然每日都还来给韦皇后请安,但是礼毕即去,很少留下来闲话了。韦皇后同安乐公主私下谋事,也不想被她打扰。

    倒是丹菲,一心想打探韦皇后到底在做什么。无奈就连柴、贺娄两位尚宫都不能留下来旁听,她想打探也无门。

    安乐公主的脸色却是一日日缓和了下来,虽然依旧显得紧张焦虑,带着惶恐之意,却不再有明显失态之举。

    六月初一这日夜里,天气极闷热。深更半夜,一只夜枭在枝头不住鸣叫,吵得丹菲没法安睡。

    隔壁住着的女官勃然大怒,打开窗子抓着绣鞋朝树上掷去。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这么闹了一阵,弄得丹菲在梦中都还反复听到夜枭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做了一夜噩梦。醒来时眼下发青,却又记不清楚到底梦到什么了。

    偏偏今日她当值,晨钟敲响前就的起身,早早准备好温水脂粉,服侍韦皇后早起。

    天蒙蒙亮,水露浓重,晨风清凉,吹得人昏昏欲睡。丹菲站在大殿外,望着东方的朝霞金光照耀着宫宇楼阁,忽然对这座精美恢宏的宫殿产生了一股疲惫。

    她已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从最底层一路走到最高层,该看的全都已看过。这里的美丽与丑陋她全了然于心。当初雄心壮志想混到韦皇后身边,为父报仇。如今此事牵扯太广,又不是她一个人横刀快意恩仇就能解决的。她如今有了爱人,只想和他朝夕相处,执手看日出日落。她不再想将光阴耽搁在这一座泥潭一般的宫殿之中、

    丹菲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殿门终于打开,韦皇后醒来了。丹菲领着宫婢鱼贯而入,服侍她更衣起床。

    韦皇后用了早膳后,念了一阵经,便去太极宫的神龙殿,给圣上请安。

    圣上的身子略好了些,已可以起床了。韦皇后如今姿态还算谦卑,他也顺着台阶而下,没再提当日争吵之事。只是夫妻俩的隔阂一旦产生,就再难弥补。丹菲这等外人都能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如往日那般融洽。

    韦皇后掀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烙饼,道:“当初在房州,我们一家生活困顿。我拿铜钱从后门小贩处买来野菜,烙饼给大家吃。大家十分喜欢。昨日我让宫人寻来了那种野菜,做了饼子。大家可还肯再尝一尝?”

    圣上看到熟悉的烙饼,被牵起往事,面色温和了不少。

    “阿韦有心了。这饼子,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味道不曾变就好。”韦皇后笑道,“过去这么多年了,妾也生怕大家如今精膳玉食,不再爱吃这糙粮烙饼了呢。”

    圣上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道:“你莫要多想了。”

    韦皇后笑了笑,道:“妾今日还有一事,想同大家商量。茂儿今年满了十六了,该为他择妃了。”

    圣上道:“虽然年纪还小了些,不过我膝下如今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早日成家,也是好事。阿韦看中哪家娘子了?”

    韦皇后笑道:“不远不近,就是我四叔家,十四娘。今年开春才及笄,容貌端丽,知书达礼,性子最是温和安静……”

    圣上不等她说完,就摇手道:“这个不好!说来说去,还是韦家女。难道别家女孩都没一个适合的?”

    韦皇后收起了笑,道:“娶妻娶贤。这十四娘同茂儿年貌相当,出身又不差,哪里配不上?”

    圣上也极难得地直言道:“就冲她姓韦,就不行。你要提拔娘家,我能体谅。可你已是皇后了,这个位子,也该由别家轮流来坐。”

    韦皇后冷笑一声,尖声道:“大家果真还是不信我呢。这是生怕我效仿则天皇后,作出垂帘听政,甚至废了皇帝自立的事吧?”

    这话深深戳了圣上心里痛处,他脸色一时十分难看,喝道:“休要再说母亲的事。你对她有怨气,可她终究是你阿家!”

    韦皇后更怒,“俊儿是她杀的,你念念不忘的早死鬼赵氏也是死于她手。她杀儿妇杀孙儿孙女,从不手软。我若不是命硬,也早被她弄死了!现在你倒来维护她了!”

    圣上气得又不住抚胸,像是要发病。

    丹菲眼见不妙,忙劝韦皇后道:“大家明白皇后的苦衷,皇后冷静些吧。”

    韦皇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欲为茂儿聘韦氏十四娘为妃。此意已决,大家还是准了吧。”

    “不行!”圣上一口回绝,“韦家难堪大任,这些年娇纵跋扈,为祸不少。韦家有你一皇后足矣,再多一个,怕酿成外戚大祸!”

    丹菲心道,这外戚之祸,早就酿成了,还真不缺多一个小韦后。

    韦皇后听圣上把话说这么直白,勃然大怒,站起来啪地砸了一个金杯,大叫道:“说白了大家还是嫌弃我了。李显,你这过河拆桥,黑心烂肺之辈。我们韦家为你复位铺路,血流成河,你就这样报答?”

    圣上被泼了半身茶水,气得险些仰倒,面色又由红转紫。

    一旁的宫人都不住磕头,求皇后息怒。韦皇后不管不顾,照旧破口大骂不休。

    圣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太过放肆!”

    “是你忘恩负义!”韦皇后歇斯底里,“今日大家必须下旨立韦氏女为温王妃!这是大家欠我们韦家的!”

    “你……”圣上一口气抽不上来,又捂着胸口倒下。

    宫人们吓得炸开锅。

    “请御医!”丹菲爬起来就朝外跑。

    “慢着!”韦皇后突然一声厉喝。

    丹菲硬生生停下来。

    韦皇后面无人色,目光疯狂地望着倒地的圣上,缓缓道:“圣上不过小有不适,无需请御医……给他……给他倒些茶水来就是。”

    丹菲难以置信地看着韦皇后。

    圣上倒在榻上,已是明显进气少、出气多,青紫的面色中已带着灰败。此时不救,圣上必死无疑。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分明就是要让圣上死!

    柴尚宫不愧是韦皇后最倚重的心腹,她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高声道:“陛下要静养,所有人都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霎时如鸟兽散。圣上倒在榻上,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来,眼角却是一片水光。

    丹菲喉咙干涩如火烧,头皮一阵发麻,勉强道:“皇后……请皇后三思……毕竟……”

    “休得多言!”韦皇后目光阴鸷地扫向她,“你可还想活命?”

    丹菲后颈寒毛倏然倒立。

    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出宫。崔景钰还在等着她。

    圣上要被韦皇后拖死,丹菲这一个小小女官,确实也没有能力能阻止。

    丹菲噗通跪下,冷汗如雨,磕头道:“奴知错……听候皇后吩咐!”

    韦皇后立即发号施令,柴尚宫招来金吾卫,迅速将目睹了方才帝后争执的一众神龙殿的宫人用一把大锁关在了茶水间里,以防他们走漏消息。

    禁卫守住了神龙殿。整个大明宫立刻戒严,所有后妃宫人全部都被勒令禁足在自己的宫中。

    这宫变的迹象已是十分明显,但是后妃们早就领教过韦皇后的手段,哪里敢出头凑这个热闹。就连上官婉儿,听了丹菲的传话,半个字都不多问,笑道:“有皇后坐镇宫中,妾等无用武之地。”说罢,坐着车就出了大明宫,回自己的别院去了。

    圣上眼睁睁看着宫门紧闭,灰败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他的喘息声如破风箱般,沙哑中带着突兀的尖锐,越来越缓长,越来越微弱。他死死盯住了韦皇后,双目通红,其中饱含着憎恨与悲哀。

    韦皇后身子晃了晃,跪在他身前。她伸出手,捏着帕子,帮圣上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她此时眼神温柔,脸上浮现缱绻爱意。

    “七郎……不要怪我。”韦皇后微微笑了笑,“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辅佐新帝,替你守候这大唐的江山。”

    圣上双目圆瞪,猛地抽气,嘴唇张着欲说什么,却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做着垂死的挣扎,身体艰难地抽搐着,紧绷到了极致。

    而后,弦断玉碎,他瘫倒在了床榻之中,再无生息。

    韦皇后静静坐了片刻,伸手在他鼻下摸了摸,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圣上睁着的眼睛合上。

    殿中死一般寂静。丹菲同一群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宫婢们远远俯身跪着,她几乎能听到汗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们亲眼目睹了一代帝王驾崩,都是知道事件真相的人。从此时起,她们都踩着刀刃在走路,下方是万丈深渊,熊熊火海。一个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贺娄尚宫派了宫人装模作样地去请御医。御医姗姗来迟,给圣上一把脉,冷汗便唰地留了下来,随即朝韦皇后不住磕头。

    “说!”韦皇后哑声道。

    御医的花白胡子抖着,颤声道:“陛下……陛下已去了……”

    韦皇后的脸抽搐了一下,“是怎么去的?”

    御医心领神会,道:“陛下有宿疾心病,如今旧疾复发,来得突然,救不及时……”

    韦皇后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她已为这一刻谋划准备多时,一旦回过神来,接受了现状,便能很快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传我旨意。”韦皇后扫了丹菲一眼,“关闭大明宫门,各殿门。各殿妃嫔管束自己的人,闭门清修。再拿我手谕召各宰相进宫议事!”

    丹菲叩首,爬了起来。她走出殿门之际,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一身冷汗被殿外凉风吹过,遍体生凉,仿佛连骨缝里都透着一股寒意。

    她站在高高的大殿前,召来内侍和禁卫,将皇后谕令一道道指派下去。

    大明宫中的妃嫔们被内侍们半劝半赶地送回了各自的殿堂。厚重的宫门逐一合上,沉闷的轰然之声次第响起,传出老远,还惊得已经归巢的鸽子又扑腾着飞上了天。

    内侍们造访各部,将正在办公的诸位宰相请走。

    宗楚客正同手下几位中书侍郎议事,听了内侍耳语几句,脸色大变,丢下众人匆匆就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几位官员面面相觑。

    崔景钰搁笔、蹙眉,起身走到屋外,朝北面望去。他面色沉沉,冷峻之中透露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大明宫一扇侧门大开,数名内侍骑马而出,沿着长安的大街狂奔,朝着各宰相府和韦家而去。

    “你坐着别动。”段义云叮嘱了刘玉锦一句,匆匆出来,站在檐下问亲信,“韦家又有什么动作?”

    亲信道:“皇后下旨关闭宫门,召诸宰相进宫议事!”

    “关闭宫门?”刘玉锦还是出来了。她挺着快临盆的大肚子,扶着门框,焦急地白了脸。

    “宫变了吗?阿菲还在宫里呢。她要出事了怎么办?”

    “她不会有事的!”段义云赶忙将她又扶了回去,“既然皇后无事,她定无事。你好生休息,我再去打听。”

    “将她带回来呀!”刘玉锦是孕妇易激动,说了两句话就泪水涟涟,“别让她再呆在那个吃人的地方了。就是用绑的,也要把她带回来。”

    “好,好!”段义云又好生安抚了她一番。

    待出了屋,段义云脸上温和神色一扫而空,阴鸷的目光投向东北方向,仿佛想插上翅膀,直接飞进宫中,将人带走。

    “阿菲……”他低声呢喃,饱含着不能诉之于人的眷恋。

    “锁了宫门?”李隆基正陪同相王和养母王侧妃用早饭,听了这消息,不以为然地扬眉一笑。

    “不知道皇后又在折腾什么。不过她既然锁了宫门,我们自然打听无望,还不如安生待在家中。最迟不过明日就会有消息。”

    相王叹道:“不知大家身子如何了。皇后如此,吃苦的总是大家。”

韦后摄政

    丹菲写完最后一条懿旨,放下了笔,颤抖的手拿起皇后金印,盖上印章。禁卫领了旨,躬身退了出去。

    韦皇后一直犹如石雕一般站立不动。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柴、贺娄两位尚宫为首,数名高级女官、内侍总管跪坐在后。这些都是含凉殿的人。而那些被关起来的神龙殿的人,估计是活不到明日了。

    良久,韦皇后才轻声道:“给大家装殓吧。”

    众人又重新动了起来。内侍们将遗体抬进了里间,开始收殓。

    安乐公主和武驸马是最先赶进宫来的一批人。安乐公主一进殿,便见到宫人抬着圣上的遗体。她扑在圣上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韦皇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扬手一个耳光扇下,打断了安乐公主的哭泣。

    “阿娘……”安乐公主惊惶,“阿娘你……你做了什么?”

    “你耶耶旧病复发,暴病而亡,有目共睹。”韦皇后漠然道,“你是想坐在这里继续哭哭啼啼,还是起来帮我做事?”

    安乐公主抹着眼泪,扶着武驸马的手站了起来。

    韦皇后道:“你去给你耶耶磕个头。一会儿六郎就该来了,你同驸马替我盯着他。”

    武延秀胆子比安乐大些,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躬身应下,立刻将还哭哭啼啼的安乐公主拉走了。

    草草收殓过一番的圣上遗体被送去了两仪殿。韦皇后最后看了皇帝一眼,带着宫人起驾回了大明宫,也换了孝服。

    宗楚客、纪楚纳和韦敬、崔湜等人紧随安乐之后匆匆进宫。他们所有人都一脸惶恐、难以置信之色,又夹着一种微妙的狂喜和兴奋。就像闻到了血气的豺狗,贪婪、狡诈之意溢于言表。

    所有人先朝着停灵的宫殿给大行皇帝遥遥磕过头,又抹着眼泪,来拜见韦皇后。

    “当着我的面,就无需再做样子了。”韦皇后冷声道。

    众人讪讪,纷纷收了熏眼泪的香包。

    韦皇后开门见山道:“陛下旧疾复发而去,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因事发实在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我将诸位叫来,就是看看你们有何高见。”

    韦皇后给出的死因倒也合情合理。圣人进来卧病也是有目共睹的。众人松了口气,开始动脑子。

    宗楚客率先道:“圣人驾崩十分突然,定要防止有心之人拿此事造谣中伤,一来损了皇后清誉,二来也会引起朝堂混乱,让小人得利。臣建议皇后要提防军中哗变,先要部署兵马。”

    韦温也道,“姑母掌印,一切就好说。现下少说要调遣三五万人才够护卫京畿。咱们韦家弟子尽可用上,全听姑母一人吩咐!”

    “好孩子。”韦皇后难得地朝他露出和颜悦色之态,“从各府调来五万人马,分左右营屯驻京城。韦家子弟,选骁勇者,分掌左右羽林军。”

    “朝政由谁理事?”韦皇后问。

    季楚纳想了想道:“刑部尚书裴谈可用。”

    “还有工部尚书张锡。”宗楚客道,“让他们二人处理国政,留守东都。”

    韦皇后点头,对崔湜道:“你同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一起任同平章事,分任朝政。”

    崔湜叩首。

    韦皇后又道:“还有谯王那里,不可掉以轻心!需派人前去防备他才是。”

    “这就让赵承恩与薛崇简领五百精兵去均川。”崔湜道,“有他们守着,谯王不敢轻举妄动。”

    韦皇后点头,对宗楚客道:“中书省里的人,哪些可用的?崔景钰近来可还听话?”

    宗楚客信心满满道:“皇后无需担心。您太后监国,名正言顺,他们都当为您效劳。”

    安乐公主这时怯生生插口道:“阿娘打算立六郎?”

    “是。”韦皇后点头。

    “可是……”安乐立刻露出不甘之色来。

    韦皇后目光凌厉如剑,扫了她一眼。武驸马急忙将安乐拉去一边。

    韦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转头对对韦敬道:“我们直接扶温王登基。你父亲为太子少保。你们父子俩务必将他照料好,不许出任何差错!”

    “姑母放心!”韦敬谄媚笑着,“耶耶身子也好多了,可担此任。”

    草草商议完毕后,众人离开了大明宫。

    韦皇后坐在榻上,久久没起身。贺娄尚宫去扶她,一下还没能扶起来。丹菲急忙过去帮手。

    她的手扶住韦皇后的胳膊,只觉得触手冰凉,汗湿纱衣。

    韦皇后做下如此大的事,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她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用在了先前一时,此时一口气松下来,便浑身乏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无。

    丹菲她们费力地将她送回了含凉殿。韦皇后仿佛经历一场大战,疲惫不堪,倒头就睡去。

    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退了出来,亦都露出了劳累之态。

    丹菲体贴地扶着贺娄尚宫,道:“我送娘子回屋休息。皇后晚膳前定会起来。今夜还有许多事呢。”

    “我不重用了,你就多担着点。”贺娄尚宫点点头,扶着小宫婢的手走了。

    丹菲寻了一张垫子,坐下来喘气。此刻日头已偏西,她自清早用了饭后,至今一口水都未进。这短短的半日发生的事,简直就像大半辈子一样多。丹菲再是胆大,此刻也依旧感到一阵阵难抑的惶恐。

    “接下来该怎么办?”别说云英,就连见多识广的萍娘,此刻也有点发懵。

    丹菲摸了摸肚子,“有吃的么?天大地大,自己的肚子最大。有什么事,吃饱了饭再说也不迟。”

    云英从厨房里要来了一锅半凉的肉糜粥,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端着碗,就着一点咸菜,将一锅粥吃得底朝天。

    吃饱了后,好像紧跟着烦恼都少了许多。

    丹菲啃着肉铺,道:“我们俩先好生睡一觉,休息好了,晚上才有力气。事已至此,好歹活着。你看神龙殿里那些宫人,还不知道下场如何。”

    云英打了一个寒颤。

    “怕么?”萍娘问。

    云英苦笑,“我本来以为,当初眼睁睁见我爹被抓走,小侄儿被失手摔死,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今日我才知道,我见识实在太浅了。”

    “我也一样。”丹菲亦苦笑,“我还是见过突厥人屠城的呢。”

    萍娘叹道:“如今封了宫门,也没法把消息传给郡王和崔郎。”

    “我想他们在宫外也看得出情况不妙,自然会有所准备。”丹菲道:“发丧那日,百官会来朝。到时候争取同他们接上头,商议下一步对策。”

    云英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拉着丹菲的手,“好阿姊,我能遇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丹菲亦道:“能有你们两个同我在宫中相伴这些年,扶持照顾我,亦是我三生之幸。”

    出了这样的事,三人都心神不宁,干脆和衣倒在丹菲的床上睡了个囫囵觉。直到暮鼓声响,她们被吵醒。起来又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换上了孝服,一群宫人由柴尚宫领着,去了停灵的两仪殿,为大型皇帝守灵。她们三人都比较能抗压,状态还好。旁观别的宫人,一个个面无人色、愁眉苦脸,不少宫婢都哭过。

    丹菲远远地望见温王跪在灵前,少年身躯瘦弱,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得直不起身来。

    他就要做太子,要做新君了。可是这并不值得喜悦。他就是个傀儡,绳子被韦皇后紧握在手中。他稍要反抗,那绳子就会缠在他的脖子上。

    次日是个阴天,起了风,比前一日要凉快些。

    丹菲她们守了整夜,被香火和和尚念经弄得头昏脑胀,出来一吹冷风,各个都不住打喷嚏。丹菲呵欠连天回了屋,本想倒头好好睡一觉,头刚挨着枕头,就又被柴尚宫一声令下叫到了含凉殿里。

    韦皇后盛装而坐,下方坐着诸位宰相。昨日缺席的上官昭容和太平公主也在列。除此之外,诸位公主驸马,韦家的子弟等,密密麻麻地坐满。温王坐在韦皇后身侧,面色麻木,似乎此事发生的事,和他全然没有什么关系。

    丹菲没有看到崔景钰,失落之际,又感到欣慰。

    此时坐在这里的,都是韦氏一党要员,前来参与分大饼的。崔景钰离开了这个权力中心,也不用再违心行事,名声也不用再受损了。

    殿中人人都红着眼,不知道因为熬夜,还是被香包熏的。在他们的脸上,全然看不到悲痛和惶恐,只有裸的兴奋和急切。

    韦皇后慢条斯理地吩咐:“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璇、长安令韦播、左千牛中郎将韦锜、郎将高嵩等分领驻军。”

    被点名的驸马和韦家子弟纷纷叩首应下。丹菲下步如飞,替韦皇后拟制。

    “还有,中书舍人韦元巡行长安六街,谨防有不法者借事生非。”韦皇后道,“府兵安排得如何?”

    “皆已安排妥当了,皇后放心。”韦温躬身。

    韦皇后冷淡地笑了笑,“接下来,就要让昭容拟一道先帝遗诏了。”

    上官婉儿看了太平公主一眼,一言不发地欠了个身。

    “昭容这边请。”丹菲将她请到屏风后的书案前,伺候笔墨。

    上官婉儿执掌诏令,写圣旨是写惯了。她略一沉思,就拟出了一份遗诏来。

    丹菲在旁边,大大方方地看了。遗诏上让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由皇后知政事,相王且参谋政事。

    “如何?”上官婉儿忽而挑眼看了看丹菲。

    丹菲强制镇定,道:“奴不通政事,且让皇后过目吧。”

    丹菲将遗诏奉到了韦皇后面前。韦皇后看了两遍,又递给了宗楚客等人传阅。

    宗楚客蹙眉,同韦温两人凑到诏书前,嘀咕了一阵,道:“有劳昭容拟旨。可臣觉得有些地方不妥。”

    上官婉儿倨傲地扫了他一眼,“如何不妥?”

    宗楚客道:“相王辅政,于理不合。且嫂叔不通问,将来坐朝之日,又如何相处?”

    太平公主冷声道:“那你想如何?”

    宗楚客道:“应当罢相王政事,为太子太师。皇后独自临朝即可。”

    “抢了西瓜,送他两个枣子,聊胜于无。”太平公主讥笑。

    上官婉儿朝韦皇后看,等她示下。

    “就这么办吧。”韦皇后道。

    上官婉儿皱着清秀的眉头,又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上官婉儿无法,只得又照着宗楚客的意思,重新拟了一张遗诏出来。

    丹菲将原先那张遗诏卷起,正打算拿去烧了。上官婉儿伸手一拦,将诏书截下。

    “横竖无用了,就由我来处置吧。”

    丹菲只得将诏书交给了她。

    韦皇后最后道:“太子年幼,我又是个妇人,以后要仰仗于诸位之处不胜枚数。我先在此谢诸位扶持相助。今日之恩,来日新帝登基之后,定会百倍报答。明日发丧,诸位今日回去好生休息吧。”

    众人感恩戴德地叩首谢恩,离去之际,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少帝登基

    这日午后就开始狂风大作,天色阴郁,猎猎狂风夹杂着水气刮过宽敞的宫庭。头顶上,厚密的云层激烈地翻涌着,细沙飞舞,迷了人眼。

    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仿佛急促的鼓点,在催促着人们加快步伐。

    丹菲匆匆回屋,刚关上了窗户,就听头顶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由疏转密,拉起一张厚厚的白帘。

    狂风卷着雨水从天而降,如倾江倒海一般,冲刷着大明宫,浇透了大半个长安城。

    崔景钰坐在窗下,望着雨帘,衣袖被打湿了一块都浑然不觉。他精致的眉眼笼罩着一层冰冷霜气,眸中映着外面那一团混沌的天地。

    “明日会发丧。”李隆基斟酒,“韦氏想要制胜,动作必须快。估计后日温王就会在灵前即位。”

    “我联系不上阿菲。”段义云面色凝重不安。

    “她这么精明的,又得韦氏信任,不会有什么事。”李隆基安慰道,“景钰,你说两句话呀。”

    崔景钰这才收回了目光,开门见山道:“郡王打算何时起事?”

    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问得好!”

    崔景钰道:“我们原本都以为这事不会这么早发生。谁都没料到圣上会突然驾崩。”

    “究竟怎么死的,还不清楚呢。”段义云道,“神龙殿的宫人下落全无,想必都已经被处死了。如此看来,死因定有蹊跷。”

    “事已至此,追究死因无用。”崔景钰道,“如今京畿兵马大都被掌握在韦氏子弟之手,朝政也由韦后把持。我因昨日拒绝随宗楚客进宫,已经是彻底同他们断开了。如今局势对我们已是极不利。若再拖延下去,假以时日,韦氏将摄政皇太后的位子坐稳。郡王要再翻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懂。”李隆基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最迟,不会拖到下个月!只是兵力有些吃难。”

    “我自会倾力助郡王。”段义云道,“我在羽林卫还认得几位武将,深受韦播、高嵩排挤侮辱,对之韦氏一党恨之入骨,愿以死报追随郡王诛诸韦!”

    “好兄弟!”李隆基与他们碰杯。

    段义云又道:“在这之前,还需先把阿菲接出宫来。”

    “景钰有什么主意?”李隆基问,“你若不方便,我让太平姑母将她要出来就是。”

    “没什么不方便的。”崔景钰道,“新帝登基,我使命已完成,接她出宫再顺理成章不过。”

    李隆基酸溜溜地笑道,“那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崔景钰微笑着举杯致意。段义云

    这日的雨下到入夜后方转小,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

    丹菲不用值夜,也不用去守灵,终于可以躺在床上,睡一个舒服的觉。她想到明日发丧,百官都要来朝,就能见着崔景钰了。经历了宫变后,她愈发想见崔景钰一面。不为了寻求他的保护,而只是为了拥抱一下,听他的声音和心跳,感受一下那份真挚的温暖。

    次日晴空万里,前一日的暴雨带走了湿气,也带走了云。今日太阳一出来后,便火辣辣地照射而下,很快地烤干了大地,晒得人头顶冒烟。

    韦皇后盛装打扮,厚重的粉盖住了她发青的眼底,眼中的血丝却还是泄漏了她焦虑的心境。

    “阿娘……”安乐惶恐不安,“万一届时有人发难……”

    韦皇后一摆手,“金吾卫已就位。若有人图谋不轨,当场格杀勿论!”

    “若茂郎不听话……”

    “他想活命!”韦皇后冷哼,“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唯唯诺诺的,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

    武延秀偷偷给安乐公主递来一杯烈酒。安乐饮尽,过了片刻,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洪亮悠远的钟声中,紧闭了两日的宫门,终于再度开启。

    百官进宫,前往太极殿外叩拜大行皇帝。

    鼓乐震耳,宫人遍地哀哭,白幡飘扬,万人素缟。

    韦皇后带着温王立于殿前高高台阶之上,俯视下方。上官婉儿手捧遗诏而至,命礼官于百官面前宣读遗诏。

    丹菲站在女官之列中,目光极其容易地就在下方人群中捕捉到了崔景钰的身影。

    百官皆身穿麻白孝服,看上去就像摆了满地的米口袋似的。唯独崔景钰白皙而英俊的面孔被那衣服一衬,愈发显得眉眼似墨,面如冠玉。

    丹菲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又酸又热,又甜甜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丹菲的视线,伏跪听旨的崔景钰微微抬起头,朝这边望来。隔得太远,又背光,他其实看不真切,却是直觉知道丹菲在望着他。他亦温柔地一笑,又低下头去。

    百官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年方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被封为太子,皇后临朝摄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陇。

    少年太子面色苍白,虽然极力掩饰,可眼中依旧流露出一股怯懦惶恐、迷茫无措之色。

    “叩首——”礼官唱道。

    群臣面面相觑,各种激愤的、不甘的、漠然的、得意的心绪,最后都化为沉默。他们磨磨蹭蹭地安静了下来,朝那神情游离的少年新君跪下。

    “子幼母强呀。”臣子们窃窃私语,忧心忡忡。

    同时,相王进为太尉,雍王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成器为宋王。韦皇后从兄上洛王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

    相王几个兄弟父子们循规蹈矩地磕头谢恩便罢了。韦氏子弟如今都进官加赏,大权在握,各个意气风发,嘴脸十分张狂。

    朝臣百官多半都看不下去,只等遗诏宣读完毕,便纷纷告退离宫。

    隔着遥遥的距离,丹菲见崔景钰起身,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而后一笑。

    这个笑容温柔而英俊,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情意。

    一时间,酷热骄阳、宫廷楼阁、人山人海,全都纷纷消退而去。偌大的殿前广场,只有丹菲和崔景钰两人四目相接,遥遥对望。

    崔景钰轻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步履稳健,背影笔挺如松。

    等我。

    他说:等我。

    丹菲微笑着目送他的身影融进了人潮之中。

    六月初五,含元殿中,皇太子重茂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仍知政事。

    这是丹菲第一次亲身经历新帝的登基大典,没法同别的做比较。但是她偷偷听到柴尚宫和贺娄尚宫私语,显然是觉得此次登基十分仓促,大典处处都透露出一股寒酸之意来。

    韦太后依旧十分紧张,宫人们行动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在这节骨眼上犯丝毫错误。

    幸而大典顺利举行,太子虽然依旧像个木头人偶一般,却是将各项仪式一丝不错地执行了下来。

    礼成之后,一身帝王服的少帝接受百官朝拜。韦太后与他并排而坐,气势张狂。少帝被她衬得愈发萎靡瑟缩,面露怯色。

    李隆基随父亲兄弟一道上前叩拜之际,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旋即低下头,掩饰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待百官朝拜过后,又轮到命妇们叩拜韦太后了。

    丹菲去请诸位命妇入殿时,碰见了崔景钰的母亲和嫂子。

    段夫人不爱宴会,平日极少进宫,同丹菲难得见上一面。三年过去,她保养得当,似乎没有什么变。见了丹菲,还是那么一副慈爱和善的模样。

    倒是崔家大嫂拿眼光将丹菲上下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着,令丹菲十分不好意思。

    “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这眉眼长开了,倒是越发漂亮了,人也看着精神又干练。”

    崔家大嫂道:“太后身边那么多女官,就属我们阿江最打眼。也不知将来谁有幸能娶了去。”

    她笑容一片善意,弄得丹菲满脸通红。

    正寒暄着,一个人从丹菲身后走过,碰了碰她的胳膊。

    “骗子!”

    丹菲惊愕地转过头,就见公孙神爱漠然地扫了她一眼。

    没头没尾的,丹菲困惑不解。她同公孙神爱的关系早就冷淡,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起争执的必要。

    公孙神爱没有诰命在身,并没资格去朝拜皇后。她同其余的妙龄贵女今日进宫来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朝拜过后,就有宴会。这正是结识新贵的大好时机。如今韦家发达,不少未婚的韦氏子弟都成了抢手的热饽饽。公孙神爱虽然不会将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却也被几个嫂子强拖了过来。

    丹菲今日也穿着女官的朝服,十分隆重,妆容考究。比起公孙神爱的一团艳丽,她显然更加端庄肃穆。又因为在宫中历练多年,丹菲的气质庄重沉稳,又透露着一股果敢霸道之气,倒是比在场绝大多数贵女更有名门风范。

    公孙神爱为了追求崔景钰,抓住机会就对段夫人献殷勤。段夫人却对她态度客气而疏远。崔家大嫂更是有几分瞧不起公孙神爱的手段,也知道小叔绝不会娶她,对她更是冷淡,

    如今段夫人她们对丹菲的亲昵态度,就如公孙神爱的眼中刺,肉中钉。她牢记着从李碧苒的贴身女管事处打听来的话,说这曹氏之父乃是曹永璋。此人当年热衷扶持相王为太子,还意图行刺当时身为太子的先帝。事发后他带着妻女诈死逃走,去了沙鸣。曹氏后因救了段宁江,本想假冒贵女上门骗钱的。不料段家出事,她阴差阳错地被当作女眷被没入掖庭。段家人已死绝,崔家人又都不认得段宁江,才被她骗了。

    那女管事说得十分详尽:青州知府的夫人乃曹氏姨母,同她长得五分像。女管事又道,这事其实也说不得十成十地准,所以我们公主也就没有张扬出去。

    公孙神爱牢牢记着此事。她忍了许久,就等寻个合适的时机去找崔景钰揭穿这曹氏的真面目。不巧圣上突然驾崩,新帝登基,一番兵荒马乱的,她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再见崔景钰。如今见曹氏还浑然不觉地在段夫人面前讨好卖乖,更觉得厌恶,只等着看她将来的下场。

    待到命妇们朝拜过韦太后之后,已经过了午时,午宴这才摆了出来。因为有韦家子弟领头欢庆,宴会气氛倒是极好。上官婉儿又同宗楚客一道,当场作诗,祝贺新帝登基。

    韦太后特意将韦家十四娘叫过来说话。这十四娘年方十五,还是个小女孩模样,一看就知是个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言行举止里透露着几分同韦太后如出一辙的娇纵之气。

    少帝本能对她反感,态度冷冰冰的。韦十四娘也察觉了,于是撅着嘴巴也不大高兴。韦太后脸上挂不住,只好让丹菲又把韦十四娘送回去。

    丹菲返回之际,碰到李隆基迎面而来。

    李隆基显然已喝得半醉,满面红光,见了她便笑嘻嘻地拱手:“恭喜!恭喜!”

    丹菲啼笑皆非,“郡王看清奴是谁了么?您恭喜什么呢?”

    “崔景钰没和你说?”李隆基挤眼,“那我也不说,不说……”

    丹菲见他要倒,急忙伸手扶他。

    李隆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目光迷蒙地看着她,“他要待你不好,你就来找我……”

    丹菲这下真的笑出声来,认真道:“郡王,以我的本事,他若待我不好,就没命了。”

    “哦,也是。”李隆基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你就这点不好。太凶悍了。女子还是温雅柔顺一些的好,偶尔使使小性子即可,别动不动就拔刀……”

    丹菲顿时有种想把他丢到外面的池子里的冲动。

    幸而高力士匆匆寻来,将李隆基接了过去,不住道歉,把人扶走。

    他们刚走,云英就匆匆寻来,道:“皇后……太后传你问话。”

    丹菲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可有什么不妥?”

    云英一副强忍着兴奋的模样,笑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就将丹菲一路拉到偏殿中。

    偏殿之中要安静许多。丹菲走进去,一眼就见崔景钰正跪在韦皇后座下。韦皇后喜怒不形于色,漠然地扫了丹菲一眼。

    丹菲提起一口气,匆匆上前,挨着崔景钰跪下。

    她偷偷看崔景钰,目光里充满困惑。崔景钰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丹菲的紧张瞬间消散。

    “阿段,”韦太后开了口,“你入宫服侍我,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太后。”丹菲道。

    “你当初入宫,是作为罪臣家眷来着。”韦太后道,“当日前脚你被捕,后脚崔景钰就跑到我跟前磕头,想救你一命。这些年来,我也留意到,他虽然面上对你不冷不热,可私下还是很牵挂你的。”

    丹菲耳朵发烫,又看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面色平静,垂着眼,仿佛被议论的不是自己。

    韦太后倒是笑了笑,道:“我老了,见你们这样,倒觉得欣慰。在宫中这么多年,见多了亲友落难,熟人相见不相认的戏码。你们这样,更加难得可贵。方才钰郎求我,说愿以重金将你赎出宫去。你是怎么看的?”

    丹菲浑身如被水泼了般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景钰。

    崔景钰侧头望着她,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

    丹菲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这才明白了崔景钰那句“等我”的含义。

    她哽咽着,朝韦太后直磕头,“太后赏识提拔奴,对奴恩重如山,奴本该毕生侍奉太后才是。可是要奴说奴不肯出宫,那奴又是对您撒谎了。太后也一贯喜欢奴的直言不讳。奴便同太后说心里话。奴想随表兄走!”

    殿中有片刻静默。

    丹菲紧捏着拳,心提到了嗓子眼。崔景钰看似漠然,而紧绷的面孔出卖了他紧张的情绪。

    良久,韦太后道:“也好。”

    丹菲一口气松下来,差点坐在地毯上。

    崔景钰率先朗声道:“臣谢太后隆恩!”

    丹菲这才急忙跟着磕头谢恩。

    韦太后心情不错,笑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原本也要放一批宫人出去。阿段伺奉我三年,忠心可嘉,如今放她出宫,自行婚配吧。阿段,你是聪明人。有崔家为你作保,你将来必然衣食无忧。宫中诸事,就如云烟,希望你能忘了。”

    这便是警告丹菲出宫后谨言慎行,不要将宫中秘辛,尤其是先帝驾崩之事。

    丹菲立刻一本正经地答道:“奴纵使出宫,也依旧效忠太后,若敢忘了您的教诲,甘受天打雷劈!”

    韦太后方露出满意之色,摆手让他们退下。

丹菲暴露

    出了殿来,丹菲还有些回不过神,云英就已欢呼着抱住她。

    丹菲泪眼朦胧地望着崔景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云英又转身向崔景钰道喜。崔景钰道:“娘子这些年在宫里一直照顾表妹,我对你十分感激。过些时候,定会将你和萍娘一起接出宫来。”

    云英抹着泪看了看他们俩,笑道:“我糊涂了,这个时候还打搅你们做什么?”

    说罢又搂了搂丹菲,提着裙子就跑了。

    丹菲望着崔景钰,突然伸出手,拽着他就走。她将崔景钰一路带到了大殿背后僻静处,将他一把推在宫柱上,踮起脚吻了上去。

    崔景钰闭上眼,伸手拥她入怀,重重回吻,夺过了主权。

    比起丹菲毫无章法的亲吻,他的吻沉重而有条不紊,辗转吮吸,一步步掠夺对方的呼吸、神智。

    他们激动狂喜,所有语言都化作热烈缠绵的吻。稍微分开,气喘吁吁地凝视对方片刻,又吻在一起。

    “我简直像在做梦。”丹菲楼着崔景钰的脖子喘息,“居然这么容易就做到了?我还担心她觉得我知道太多宫中秘辛,不肯放我走呢。”

    “韦氏以暴治国,也不在乎什么秘辛,什么名声了。”崔景钰在她耳边低语:“她并无信心能将这个太后的位子坐稳,就想多结点善缘,也存了拉拢我之意。不过你不用管这些。明日一早我就来接你们。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很开心。”

    “好!”丹菲吻了吻他的唇,鼻子酸涩,“我真开心。景钰,我好喜欢你。”

    “我也爱你。”崔景钰的声音低沉婚后。他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颈项里,深深呼吸。

    两人亲昵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崔景钰返回宴会中。丹菲则打算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她入宫三年,身居高位,纵使她不贪,可也积攒下来不少真金白银的好东西。在曹家还未平反,家产没有被返还前,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丹菲兴奋不已,一路带笑,脚步轻盈犹如林间小鹿。

    她刚离开偏殿,走上游廊,就见公孙神爱面色苍白,像个死人似的朝她走来。公孙家的婢女跟在后面,也是一脸焦急之色。

    丹菲惊愕,来不及闪躲,就被公孙神爱一把抓住。公孙神爱到底有突厥血统,又是武将之女,力气十分不小。丹菲被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道:“公孙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公孙神爱恶狠狠地瞪着丹菲,呼吸中带着浓浓的酒气,尖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这是知道崔景钰接她出宫的消息了?

    丹菲如今已算是摆脱了宫人身份,自然也不肯再对着她卑躬屈膝了。她忍着不耐烦,道:“我不明白娘子在说什么。”

    “我不服!”公孙神爱叫道,“你哪点好来着?我爱了崔景钰整整一年,却被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贱婢抢了先!”

    丹菲怒意顿起,推开公孙神爱,冷声道:“太后已将我放良,我已不是奴婢了。娘子言语间,还请尊重人一些!”

    公孙神爱一愣,旋即狠狠道:“你这骗子!你骗了钰郎,还要骗太后。我要揭发你!”

    丹菲莫名其妙,“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骗了崔景钰了?”

    公孙神爱大叫:“你根本就不是段宁江!”

    丹菲仿佛感觉到一只冰冷的蛇,顺着后颈,一路蜿蜒而下,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

    “你姓曹……你要害钰郎!你要报仇!”公孙神爱大喊大叫。

    丹菲下意识去捂她的嘴,“娘子,你喝醉了!”

    “放开我家娘子!”公孙家的婢女这时跳了出来,同丹菲扯打。

    一边是半醉后力大如牛的美人,一边是张牙舞爪的婢女。丹菲以一敌二,十分吃力。

    那婢女还真是忠心,眼看丹菲不肯松手,拔下发簪就朝丹菲刺来。

    丹菲吃了一惊,急忙躲开。公孙神爱一得自由,将丹菲推得趔趄,大呼小叫地朝前奔去。

    “太后——有刺客!有刺客——”

    丹菲扭头,就见韦太后正由宫人簇拥着,走上游廊。贺娄尚宫见公孙神爱状若疯妇一般扑来,急忙挺身挡在韦太后身前。

    公孙神爱奔到跟前,扑在韦太后脚下,哭喊道:“那段氏……不,曹氏是要杀我,还要杀您呀!”

    丹菲如坠冰窟,浑身僵冷。

    韦太后一脸莫名其妙,“到底是谁要刺杀我?”

    “是她!”公孙神爱扭头指向面无人色的丹菲,“她不是段宁江!她叫曹丹菲,她是曹永璋之女!她进宫来是为了刺杀您的——”

    晴空霹雳不为过。韦太后愕然。所有宫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丹菲。

    年轻宫人不清楚这曹永璋是何人,可老一辈如贺娄尚宫,却是清楚的。她们看丹菲的目光瞬间改变。

    丹菲狠狠咬住舌尖,疼痛让她镇定下来。她快步走来,隔着一段距离跪下,磕头道:“太后明鉴,奴乃段氏,这是有崔家人公认了的。公孙娘子因爱慕崔景钰,嫉妒奴得崔郎欢心,酒后失智,信口雌黄。”

    “不!不!”公孙神爱摇头,“你就是曹氏。青州知州的夫人是你姨母。将她叫来认你!你还收着曹家的刀剑……崔家人没见过段宁江,钰郎才将你认错了的。”

    “娘子!”丹菲厉声大喝,“当初突厥还未破城之际,钰表兄就做客沙鸣,拜见了我父亲兄长,亦亲眼见过了我。你是说崔景钰他睁眼瞎认错了人,还是说他会有意隐瞒我的身份?”

    公孙神爱好似受了当头一棒,“他……早就见过你?”

    丹菲白了她一眼,朝太后道:“惊扰太后,吾等罪该万死。奴真不知公孙娘子这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竟然说这些话……”

    韦太后眉头紧蹙,冷冷盯着丹菲:“你可知曹永璋此人?”

    丹菲语气平常道:“奴入宫后,听教导女史讲过。他好似曾经对先帝图谋不轨?”

    公孙神爱茫然地左右张望,醉醺醺道:“阿段,你不要以为你和钰郎能在一起。你是他表妹,家道中落了,做妻不配,做妾不成。哈哈……”

    “怎么,我又变回阿段了?”丹菲道,“说到底,你果真是嫉妒我。”

    “还不快扶你家娘子下去醒酒!”贺娄尚宫没好气地瞪了那个婢女一眼。

    丹菲顺势道:“奴送公孙娘子回去吧。”

    韦太后冷眼看她们匆匆离去,方慢慢地朝麟德殿的正殿走去。

    “贺娄,你可还记得那个曹永璋?”

    “奴自然记得。”贺娄尚宫道,“此人十分张狂,非但辱骂先帝,还讥讽您出身低微。此人一家三口后来死在火中,尸身烧得面目全非……若是诈死,也不是说不过去。”

    韦太后沉吟着,“他孩子多大了?”

    “他只有一女,若算起来……”贺娄尚宫迟疑了一下,“算起来,年纪确实和段氏一般大。”

    韦太后停下了脚步,蹙眉道:“那个喝醉的,好像说阿段收着曹家之物?”

    丹菲一走出韦太后的视线,就将公孙神爱丢给那婢女,拔腿就跑。

    她一阵风奔回殿中,急切寻找着崔景钰的身影,不留神一头撞进一个男子怀中。

    “你这没头苍蝇似的,在做什么?”段义云笑吟吟地将她扶住。

    “怕我就快要做个没头的人了!”丹菲一头大汗地抓着他,“公孙神爱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喝醉了酒,方才跑去同太后都说了。太后不好糊弄,定还会查我。我必须现在就出宫去!”

    段义云神色剧变,立刻拉着丹菲转去一处屏风后。崔景钰正和李隆基坐在一起喝酒谈笑。

    丹菲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道:“都是你的错!”

    她一贯硬朗刻板。这脆生生的撒娇一般的指责,令李隆基跌了酒杯,也令崔景钰浑身都一阵发热。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崔景钰笑着来拉她。

    丹菲简明扼要道:“公孙神爱嫉妒,告诉太后我就是曹永璋之女!太后八成信了她。”

    韦太后心眼狭小,睚眦必报。若确认丹菲是曹永璋之女,又在自己身边欺骗了自己三年,必定不会放她活着离开!非但如此,送丹菲进宫的崔家和临淄郡王,都会被牵连。

    崔景钰神色剧变,立刻站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出宫!”

    丹菲这时忽然又冷静了下来,“不,我不能走。我一走,就坐实了这罪名了。这样崔家和郡王,都会被牵连。”

    “不可!”段义云和崔景钰异口同声低喝。

    唯独李隆基已喝得醉醺醺,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你必须出宫!”段义云肃然,“段家有不少部曲被韦家收编,讲不定有人认得阿江。若是指认了你,你就必死无疑。况且韦皇后抓住你,就好比抓着我们的命脉。至少我和景钰都会受钳制,影响大计。”

    “我逃了,云英和萍娘也必死无疑!”丹菲急红了眼。

    “我有一计。”崔景钰冷声道,“阿菲,你同云英她们,挟持我出宫。”

    段义云惊愕。

    “好!”丹菲露出兴奋的笑意,“置于死地而后生。崔景钰,我没选错男人!”

    丹菲朝上座望去。韦敬正在同少帝敬酒,笑嘻嘻地没个正形。他站得离少帝极近,手里琉璃杯中盛着葡萄酒。少帝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已是十分不耐烦。

    丹菲对两人恩怨再清楚不过。少帝还是温王时,没有少受韦敬侮辱奚落。少帝心爱的宫婢被韦敬糟蹋,含恨自尽。少帝为此同韦敬打过一场架,还反过来被韦后斥责思过。即便是此刻,韦敬对少帝也没什么尊敬,谈笑的姿态依旧十分轻浮。

    丹菲立刻摘下华胜,取了上面一块拇指尖大的翡翠。她把翡翠抛了抛,弹指一射。

    韦敬端着酒杯正要饮,手肘突然被一物撞上,大半杯酒哗啦一下全泼在了少帝脸上。

    众人惊愕之中,少帝抹了一把脸,突然暴起,拔出装饰用的佩剑就朝韦敬砍去。

    “我要杀了你————”

    宫婢大汗淋淋地小跑而至,跪在脚下,双手将一个布包奉上。

    “太……太后……搜出来了!”

    贺娄尚宫铁青着脸打开布包,果真就见一把古朴的短刀。她微微拔出一点。银光迸射,雪亮的匕身上,果真刻着一个曹字。

    “太后,您看……”

    韦太后面色阴鸷,“将段氏……将她带回来问话!”

    贺娄尚宫刚战战兢兢地应下,就见内侍总管哭丧着脸地奔了过来,哀声道:“太后,麟德殿中出事了!上洛王世子拿酒泼了大家,两人起了争执,大家正举剑满地追着他砍呢!”

    韦太后登时气得险些仰倒。

    麟德殿中乱作一团,教坊乐工已经抱着乐器躲得老远,宫人们好似小鸡追母鸡似的,跟着少帝跑。众人徒劳地劝,却无一人赶上前阻拦。韦敬斜冠倒履,狼狈不堪,虽然气得要死,到底不敢反抗。

    其余宾客都不清楚少帝脾性,生怕他万一是个暴躁狠辣的性子,被无辜牵连了就不好。于是除去想留下来看韦敬笑话的,其余纷纷起身告辞。官员们携带者家眷,匆匆离了麟德殿,朝宫门涌去。

    等韦太后赶到,安抚了少帝,斥责了韦敬后,宾客早就散得七零八落。

    “太后赎罪。”贺娄尚宫冷汗潺潺,“奴派女官寻了一圈,都没见着段氏和那个姚云英。”

    韦太后狂怒地摔了一个玉杯,“定是混在臣官家眷里逃走了。派金吾卫去追!”

崔郎被捕

    崔景钰趁乱顺了一件薄披风给丹菲围上,搂着她顺着人潮而去。云英和萍娘紧随其后,扮作侍女状。

    进出宫掖的手续极其麻烦,每人都要核对鱼符和搜身。今日臣官家眷众多,女眷们还每人都带了一两个婢女,这样一个个检查,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也幸而有几个权贵高官等得不耐烦,大声叱喝。禁卫也不敢得罪这几个韦家新贵,只草草对过鱼符,就放人出宫。

    轮到崔景钰时,他装作醉酒样,倚在丹菲身上。丹菲替他交了鱼符,道:“崔郎醉酒,太后命我们送他出宫上车。”

    禁卫不以为意,点头放行。

    这么顺利?

    丹菲窃喜,同崔景钰私下紧握着手,快步穿过宫门,朝外走去。

    忽而一阵骚动自后方传来。两人警觉地朝后望去,见一列金吾卫正远远赶来。他们一旦赶到,定会封锁宫门,一一搜查出宫的宾客。丹菲就再没机会脱身。

    “走!”崔景钰当机立断,拉着丹菲朝前冲去。

    宫门之外,臣工家的牛车排成长龙,挤满了小小的广场。牛马吁吁,奴仆闲语,十分嘈杂。

    云英她们一边高呼着:“崔中书家人何在?”一边簇拥着丹菲她们朝车马队伍中钻去。

    就这当口,一个倩丽的身影突然从斜里冲出,朝他们扑了过来。

    “钰郎……”公孙神爱应该是醒了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一见崔景钰就泪如雨下。

    “钰郎,你听我解释……我做错了……”

    崔景钰哪里有那闲工夫和她胡扯。他一把将她推开,拉着丹菲就走。

    公孙神爱不甘心地伸手一抓,却是把丹菲的披风帽子扯了下来。

    “是你?”她美目圆瞪,怒道。

    丹菲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拉上帽子。

    “钰郎!”公孙神爱叫道,“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要被这妖女害死的!”

    一众女眷听着觉得有八卦,纷纷张望过来。

    崔景钰面无表情扫了公孙神爱一眼,拉着丹菲的手,大步朝前走。

    “钰郎!”公孙神爱绝望地高呼,“那个女人不安好心!她要骗你……”

    “哪家的娘子,这样追着郎君跑,好不要脸。”云英捏着嗓子大叫,打断了公孙神爱的话。

    “关闭宫门——”金吾卫大吼着,气势汹汹地追了出来,“奉太后之命,捉拿私逃刺客!无关人等退散!崔中书留步——”

    众人一头雾水。

    公孙神爱尖叫:“他们在那里!”

    “就这时!”崔景钰低声道。

    丹菲果断一把拔出了匕首,架在崔景钰的脖子上,高声大喝:“谁人胆敢阻拦,我便杀了他!”

    “休要伤钰郎!”公孙神爱一声尖叫,朝崔景钰冲去。

    云英果断把脚一伸。公孙神爱噗通栽倒在冲过来的禁卫身前。美人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跌在地上,梨花带雨,禁卫下意识都生生止住了脚步。

    就趁这时,萍娘扯开嗓子尖叫,“杀人啦!快跑呀!”

    凄厉的叫声把正在在附近徘徊的人吓了一跳,众人人不明就里,当是宫中起了骚乱,大惊之下纷纷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家奴急着去接主人的,有匆匆赶车想离开的。车马横行乱窜,转眼就把道路堵住。金吾卫被堵在混乱的人群之中,进退不得。

    个别禁卫反应迅速,从公孙神爱身上跳过,追了过去。丹菲反手把崔景钰朝旁边一丢,提着裙摆,一个横扫腿将他踹翻在地。

    命妇们见过剽悍的娘子,却没见过一言不发就动脚踹人,纷纷吓得尖声惊叫。

    随后丹菲又拉起醉醺醺模样的崔景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路开道。众人见她挟持了人,纷纷让开。崔景钰人醉腿脚却利索,同丹菲转眼就奔出老远。

    直到远离了宫门,崔景钰也不再装出醉酒之态,随手夺过一匹马,将丹菲抱上马。

    丹菲的背后,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她朝崔景钰伸出手。崔景钰握住,接力一跃,跳上了马背。

    “走!”崔景钰举起匕首刺在马臀上。马嘶鸣一声,直冲出去。

    身后响起哨箭尖锐悠长的声音。

    更多的金吾卫们冲出了宫门。

    “追——”

    崔景钰将丹菲紧抱在怀里,策马朝着最近的通化门狂奔。

    身后阵阵呼声传来,一队禁卫骑马追了上来。

    丹菲他们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既然已经闯出了宫,就已是默认了罪名,哪怕束手就擒,也逃不了一死。

    丹菲在大风中冲崔景钰喊:“我拖累了你!”

    “闭嘴!”崔景钰一夹马腹,在一片惊呼声中闯出了通化门。

    天色阴沉得犹如黄昏,头顶乌云翻涌,电闪雷鸣。风大出奇,迎面吹得人几乎张不开眼。马匹驮着两人迎风吃力奔跑,脚程没法快起来。

    不消多时,身后追兵的身影已清晰可见。

    丹菲朝后望去,忽然见一抹闪光袭来。

    “小心!”

    崔景钰猛地伏倒,将她压在身下护住。

    箭羽从上方划过。

    “韦太后疯了?”丹菲难以置信,“她到底多恨我阿耶?”

    那一刻,丹菲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万幸双方距离还算远,这些箭矢在强弩之末,被射中了也不过轻伤。

    崔景钰瞳孔收缩,奋力抽打马臀,加快速度朝前奔去。

    禁卫们追着他们,一路向西。一条河流横在了眼前。这正是潏河通往大明宫的一条支流。

    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远远可望见河渠对岸有一队人马,那就是前来接应的段义云。只要崔景钰和丹菲过了河,便安全了。

    崔景钰忽然朝一边猛拽缰绳,操控着马又躲过一支箭。

    还有数丈就要到河边。对岸,易服蒙面的段义云已带着亲兵撑着一只扁舟渡河来。

    胯下的马突然惨嘶一声,猛地朝前栽去。

    崔景钰一手抱住丹菲,顺势跃起,就地一滚,避免了被马压住的危险。

    数根箭矢紧追着他们的身影,霎时就将马射得惨叫连连。

    丹菲一跃而起,朝前奔去。她跑出两步便觉得不对劲,回头就见崔景钰正吃力地想站起来。

    那一刻,丹菲如遭雷轰,一股凉意贯穿全身。

    她拔腿奔过去,“你受伤了?”

    崔景钰发丝散乱,喘息着,抬头朝她笑,“没事。你先走。”

    “闭嘴!”丹菲狠狠骂了回去,抓着他的胳膊架在肩上,扶着他朝前走。

    崔景钰迈出一步,身子猛地一歪,朝地上倒去。

    丹菲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崔景钰的右腿长裤被血染红,小腿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

    她的眼眶霎时发热,眼泪涌了出来。

    “我就说了,我不该逃……”

    “胡说。”崔景钰抹了抹她的脸,“我也说过,不会再丢下你一人的。”

    转眼间,追兵又逼近了许多。

    崔景钰推开丹菲,沉声道:“你先走!”

    “不!”丹菲大哭起来,“不——”

    段义云那边已经靠岸,正要上岸,这边的流箭射去,又将他们逼回船上。

    丹菲拼命去拉崔景钰,却被他推开。丹菲不停地爬回来,抱住他,泪水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听我说!”崔景钰捧住丹菲的脸,逼着她直视自己的双眼,“我只说是受你蒙骗,你被识破后,又灌醉我,挟持我出宫。看在崔家的分上,韦氏不会轻易杀我。郡王不日就要起事诛韦,我们的好日子指日可待。你若落在他们手上,我才生不如死。”

    丹菲胸中撕心裂肺地疼着,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大哭,已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她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崔景钰的软肋,宁死也不能再让韦后掌控。

    她搂着崔景钰的脖子,不住吻他,“我爱你。崔景钰,你不要死!”

    崔景钰温柔而真挚地注视她,用拇指抹了抹她湿漉漉的脸,“我也爱你,所以我不会死。”

    他扣着丹菲的后脑,重重吻住她。这个吻近乎粗暴,嘴唇沉重地碾过,舌强硬地顶了进来,扫荡撩拨,大力吮吸。口腔中霎时弥漫起一丝淡淡血腥。

    只是一瞬,唇分。崔景钰一笑,用力推开丹菲。

    “走!”

    丹菲滚开,随即跳起,顾不上擦泪,更不敢回头看,用尽全力朝河渠奔去。

    段义云已带领着侍卫强行登岸,见丹菲奔来,立刻张起盾为她掩护。丹菲纵身一跃,扑进了船舱里。

    “撤退!”段义云立刻大吼。

    众人跳回船上,竹篙一撑,小舟如箭一般朝对岸驶去。

    此时追兵也赶到了河边,无法渡河,只得作罢。

    数息后,小船到了对岸。段义云立刻抱着丹菲跳上了战马。丹菲回望,遥遥望见禁卫围成一圈,显然是抓住了崔景钰。

    段义云的战马脚程极好,眨眼就奔出半里。河对岸的人影缩小如点,很快就看不清了。

    这时,酝酿已久的雨滴终于从万丈落下,如同黄豆般大,沉重地打在脸上、身上,带来一片冰凉的疼意。

    丹菲望着茫茫雨景,再也忍不住,伏在段义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策划政变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郊外一片白茫茫的雨水,天地融为一色,树木山石都化做雨帘中一团模糊的影子。

    段义云带着数名亲卫,冒着雨冲进了京郊的别院里。

    刘玉锦早就扶着婢女的手在屋檐下翘首以盼。

    段义云抱着一个女孩子跳下了马,怀里露出一张苍白秀丽的脸,正是丹菲。刘玉锦哇地一声扑了过去,抱住丹菲大哭起来。

    婢女们撑着伞涌出来,七手八脚地将人扶回了屋里。刘玉锦抱着丹菲不放,哭得直喘气。丹菲伸手搂着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面色却十分肃静漠然,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带着一股阴郁冰冷的情绪。

    “怎么了?”刘玉锦顺过气来,发觉不对劲,“不舒服?受伤了?”

    丹菲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你身子沉,别动了胎气。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刘玉锦抹泪,“今日云郎突然派人回来和我说,你逃出来,说韦太后要杀你。我简直吓疯了。好端端的,韦太后怎么要杀你?”

    “阿锦怀着身孕呢,钰郎怎么好和她说这个?”丹菲朝段义云丢去责怪的一瞥,“是那个公孙神爱,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身份,去向韦太后告密了。”

    “好个贱人,为了抢男人,竟然这般无耻!”刘玉锦竖眉骂道,“幸好你平安逃出来。咱们就呆在这别院里,先好好过几日平安自在的日子,躲过了风头再说。”

    丹菲点了点头,双眼通红,泪水顺着湿润的面颊滑落。

    “崔景钰……他受伤了,被抓了。”

    刘玉锦大吃一惊。

    段义云叹了一声,坐在一旁,温柔安慰道:“景钰机灵油滑,自有他一套说词。他又是崔家人,父母兄长都会替他打点。郡王也绝对不会放着他不管的。你且宽心陪着阿锦,这些事交给我们男人吧。”

    刘玉锦不住点头,帮丹菲擦泪。

    丹菲彷徨地望着段义云,无助地像个走失了的孩子。

    “他真的会没事?”

    “我保证!”段义云心中一阵苦涩,紧紧握住了丹菲的手,“人人都看到你挟持他出宫,他顶多被关一阵罢了。”

    丹菲这时脸色方好转了些,“也是。他可是清河崔家嫡系,又为太后办事多年,不知掌握了多少底细。若没个确切的罪名,处死朝臣,必会引发士族和百官的抵触。少帝才登基,她不敢乱来。”

    刘玉锦拉着丹菲去沐浴更衣,一面吩咐管事将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

    沐浴过后,段义云的手下又将云英和萍娘送了过来。丹菲他们逃走后,禁卫们忙着追他们,就没再管剩下的的那些官员和女眷。云英和萍娘趁乱混出了宫。段义云的手下在宫门口接应上了她们俩,将他们偷偷带走了。

    丹菲见她们俩平安,也彻底镇定了下来。

    她细细询问了刘玉锦婚后的生活,听了听她肚子里孩子踢脚翻身的声音,不禁笑道:“这腿脚这般有力气,将来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刘玉锦的乳母赵阿婆笑道:“多谢娘子吉言。将军请了好几个太医看了,都说是男胎呢。”

    “不论男儿女儿,都是我的骨肉。”刘玉锦摸着肚子,一脸母性光彩。

    “若是云郎敢嫌弃女儿,我都要替你揍他。”丹菲道。

    段义云进屋道:“阿菲好些了吗?临淄郡王酒醒了,知道了消息,急着见你。”

    “好!”丹菲站了起来,“我也正有许多话要同他们说。”

    丹菲换上胡服,扮作段义云的部曲,随着他策马进了长安城。

    城内雨到是不大,许多地方地面还是干的。百姓如往常一样劳作,武侯懒散地巡街。看样子韦太后并没有将丹菲出逃一时闹得很大。

    他们到了临淄郡王府,薛崇简亲自过来迎段义云,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丹菲一眼。

    这两个男子,一个是刘玉锦前情人,一个是她现夫婿,关系实在尴尬。丹菲在一旁看了看,两人虽然有些尴尬,但毕竟并没有什么切实的夺妻之恨,于是都以大局为重,相处融洽。

    进了正堂,李隆基正同郡王妃以及妻兄王王守一在说话,见丹菲来,顿时露出惭愧之色。

    “都说饮酒误事,我当时稀里糊涂的,眼睁睁看你遇险,却什么都没做。”

    丹菲哪里敢受他的道歉,急忙欠身道:“郡王不必自责。公孙神爱本是崔景钰自己招惹来的。要怪,就怪他好了。”

    郡王妃倒是温柔和善地打量了丹菲一眼,起身退下了,留下兄长同他们继续议事。

    李隆基问道:“先帝驾崩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丹菲面色肃然之中,带着悲怆之意,道:“那日太后十分殷切,亲手烙了饼送去给先帝吃,还谈及在房州的往事。而后太后提议要为温王娶妃,看中韦家一个女孩。先帝不准,话语里指责韦家外戚势大,不想再出个韦后。太后又勃然大怒,同先帝争吵起来。”

    段义云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而后呢?先帝是怎么死的?”

    丹菲平静道:“先帝旧疾复发,倒地不起。我欲去请御医,太后喝止了我。宫人无令不敢动,只有眼睁睁看先帝咽气。”

    语毕,屋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李隆基拍案怒道,“韦氏毒妇,就分明就是谋害先帝!”

    王守一道:“此事既然已弄清了真相,我们心里有数。今日之事已是打草惊蛇,崔景钰被抓,我们倒是受了钳制。首先要保崔景钰不会出卖我们。”

    丹菲猛地抬起头,咬牙道:“他不会!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卖主求荣的小人!”

    王守一被顶撞了,有些不悦,道:“如今新帝登基,诸事都有变动。谁也不能作保……”

    丹菲大声道:“崔郎他忍辱负重,宁可和家人决裂,也要潜伏进韦氏一党之中。他这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公主和郡王的大业!这么多年来他多方周旋,在韦氏等人面前伏低做小,鞍前马后地效劳。他本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好儿郎,却背负骂名做小人,又冒着被揭露的危险。如今他被抓,公主不想着如何营救,却是先怀疑他的忠心。这般自私,不是教人寒了心么?”

    王守一恼怒,涨红着脸斥道:“没人说不救他。只是如今韦氏已经警觉。我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暴露。到时候非但救不出你的崔郎,我们大家都要一起死!”

    “都冷静些!”薛崇简大声道。

    丹菲涨红了脸,只觉得郡王妃如此贤惠明理,怎么兄长倒是个脑子糊涂。她懒得再和他废话。

    高力士匆匆进来,道:“郡王,崔中书的下落已经打探出来了。他似乎对太后一口咬定是受那宫婢狐媚蛊惑,不知真相。太后下令将他关在大理寺中。”

    丹菲仓皇不安。

    段义云问:“可用了刑?”

    “本是要用的,可安乐公主赶到,大闹了一场,只好将他暂时放在一边了。”

    丹菲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安乐公主十分可爱。

    王守一冷笑,“崔景钰招蜂引蝶的,到关键时刻,还真能派上几分用场。”

    “吃他人血肉,还笑他人活该。郎君如此凉薄,果真有成大事者的风范!”丹菲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王守一也是名门家族的贵公子,走到哪里不被人捧着敬着,这还是头一次被个一文不名的女子甩脸色,当真又惊又怒。

    李隆基朝王守一投去警告的一瞥,起身追出屋去,拉着丹菲好声好气道:“你放心,我们定会将他救出来。你安心在段家呆着就是。”

    丹菲望着他,泪水潸然而下“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他本也可以逃走的。”

    “我知道。”李隆基对着美人落泪最无招架之力,“我绝不会将他弃之不顾。”

    丹菲朝他恭敬作揖,道:“钰郎一日不获救,我就一日寝食难安。郡王身负大业,要顾全方方面面,我也没有要您为了景钰不惜一切。景钰是我所爱之人,若要救他,我愿尽全力相助!”

    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我要拦着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你放心就是。”

    是夜,段义云和丹菲留在临淄郡王府里,商议接下来起事要务。

    “宫苑总监钟绍京,”李隆基一手指着纸上的人名,道,“若想攻入宫苑,便需要他开门放人。不然若是强攻,一来耗损兵力,二来耽搁时机。韦氏挟持新帝在手,到时候押着新帝上了城门,难保羽林军不倒戈。这就又重演了废太子之事。”

    段义云道:“之前我和此人接触过几次。此人胆小怕事,油滑投机,并无甚大才。”

    丹菲道:“若不是如此,还担心策反不了他呢。”

    “我亲自去见他,务必将他说服。”李隆基道。

    “当心。”丹菲道,“若策反不了,提防他告密。”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冷笑,“若他有犹豫之色,斩杀便是。只怕这样一来,就得提前起事。”

    薛崇简道:“李仙凫、葛福顺和陈玄礼都已效忠,段兄届时去接管京畿卫军,我则随你一同攻入大明宫。”

    “我也去。”丹菲道。

    “不行!”李隆基和段义云同时出声。

    “怎么不行?”丹菲蹙眉,“我在宫中多年,熟知地形和人事。我可以协助你们稳住宫人,至少让他们不添乱。”

    李隆基黑着脸,道:“都说了不行!你今日就随义云回去,安生呆在家里。我自会把景钰救出来。”

    “为何不让她去?”王守一蹙眉,“若她能稳住宫人,对我们大有裨益。”

    “她是女子!”李隆基粗声道。

    丹菲怒道:“你我认识已有三年多,你今日才知道我是女子?”

    “不可失礼。”段义云将手按在丹菲肩上,“郡王是怕你遇险。”

    丹菲嗤笑一声:“郡王,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是那等怯懦无能,只能依附着男人过活的女人。我自幼随先父在驻地军营里长大,惨烈的场面见得多了。沙鸣的尸山血海我都走过来了,没得会害怕这点刀光剑影的。郡王您如今首先是一名领袖,是主持大局之人,就当以上位者的角度来斟酌此事,从最有利之处着想,而不当以私人情绪影响了判断才是。我大有可用之处,不该被闲置在一旁!”

    这番话一出,不禁李隆基神色一懔,旁人也对丹菲另眼相看。

    丹菲往日姿态卑微恭顺,谨小慎微,并不起眼。没想一旦出宫脱困后,这个女孩立刻脱胎换骨,展现出一身凌厉飒爽的、睥睨风云的英气。她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憋屈了数年,终于在这一刻得见天日,开始大放光彩。

    众人商议了到深夜,在郡王府的客房里住下。次日一早,坊门开后,他们用过早饭,各自回家。

    丹菲昨日奔波了一整日,晚上也没睡踏实。回到了段家在城外的庄子上后,草草用了午饭,又忧心忡忡地睡去。

    她睡得极不踏实,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过往数年的往事片段凌乱地从眼前闪过,耳边充斥着各种嘈杂不安的声音。

    迷糊之中,有人将她温柔地扶起来,给她擦去后颈的汗水,换了干净的亵衣,再喂下苦涩的药汁。

    “劳心竭力,外感风寒,乃是虚症。这热发出来就好了。”

    “有劳太医了。”这是刘玉锦的声音。

    丹菲又沉沉睡去。

    她时睡时醒,耳边有事有人低声说话,似乎是段义云来看她了;有时是妇人念经的声音,似乎是萍娘和刘玉锦她们在给她烧香祈福。

    后来还听到刘玉锦和一个男人争执。刘玉锦那气势汹汹的语气让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也许成亲和为人母真的会让一个人彻底成长吧。

    “……你有何资格管阿菲的事……将她的安危置于何地……”

    丹菲翻了个身,那边霎时噤声。房门开启,人出去了。

    丹菲出了一身大汗,被灌了一堆汤药参粥,终于醒了过来。身子还有点虚软,精神却是极快地恢复了过来。

    “我睡了几日?”

    刘玉锦红着眼,道:“整三日。一度烧得只说胡话,喊耶喊娘的,吓死我了。”

    “崔景钰放出来了吗?”

    刘玉锦一愣,讪讪地摇了摇头。

    丹菲眼神黯淡,靠在床头不语。

    萍娘和云英带着精心熬煮好的药膳过来探望丹菲。她们如今知道了丹菲的真实身份,对她更加敬佩。

    “别担心。”萍娘道,“你当时假装劫持他,文武百官们都看在眼里。他又不是一文不名之辈,而是崔家人。太后还不到如此一手遮天的本事。”

    用过午饭后,丹菲由刘玉锦扶着,在院子里散步。

    “先前似乎听到你和人吵架?”丹菲问。

    刘玉锦脸色暗了一下,“云郎知道你病了,来看你。他同我提起你想参与他们诛韦一事中去,我不高兴,同他吵了几句。阿菲,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摆脱了这个烂摊子,何必又再进去。”

    丹菲坚定道:“我要去把崔景钰救出来。”

    刘玉锦语塞半晌,道:“他也许不想你冒险。”

    “他了解我。”丹菲平静道,“他知道我会去的。他知道。”

    刘玉锦很是有感触地叹了一声,“你们两人,当初一见面就要吵得天昏地暗,现在看来,都是缘分。”

    丹菲回想当年,也不禁笑了起来。她想告诉刘玉锦,当年那个白鹿灯其实是崔景钰送的。但是考虑到当时送灯的人是段义云,这旧事重提未免有些尴尬,只好略过了。

    “他对你好吗?”丹菲问。

    刘玉锦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一笑道:“俗世夫妻,不过于此。比不上你和崔景钰,但也比别的人家好多了。”

    丹菲看得出刘玉锦并不是很快乐,也许她还对薛崇简念念不忘。但是从旁人角度来看,段义云和刘玉锦算是很恩爱的一对。段义云于女色上十分自律,府中没有姬妾,在文家人面前十分维护刘玉锦。

    “关于宜国公主,你果真没说错。”刘玉锦有些惭愧,“成亲前她就将我叫去,又是哄又是吓的,就是想让我做她的眼线,盯着云郎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云郎身份,也不知道我们俩早就认识,还故意说了些云郎的坏话,想让我提防他。我那时就看穿了她。婚后我一心和云郎过日子,她却总要我去打听云郎的行踪。我不理会,她就有意冷落我,还让管事婆子来教育我,说出嫁女若没娘家撑腰,在夫家吃亏也没处说。”

    丹菲冷笑,“我早说了她没安好心。这事你同云郎说了?”

    刘玉锦点头,“成亲当晚,我就和他说了。他说为了避免我难做,就让我时不时还是透露点消息给宜国公主。我也顺便打听到,宜国公主似乎有什么把柄在太平公主手上,所以才对她言听计从。”

    丹菲困惑,想不出李碧苒还有什么幺蛾子。不过这女人背地里小动作不少,也讲不定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丹菲真正想不通的,是李隆基为何看不透她的真面目,还和她暧暧昧昧的,徒让郡王妃不开心。

    “听你的话总没错呢。”刘玉锦亲昵地挽着丹菲的胳膊,“我现在就希望这事早早过去,你也能安定下来,成个家。我还等着你给我肚子里这孩子做干娘呢。”

变革前夕

    晚饭后,段义云才回了家。他径直去见丹菲。

    “郡王已成功说服了钟绍京,已定下在下月初起事。”

    丹菲浑身兴奋得发抖,仿佛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眼看就要绝望而死的人,望见目的地就在前方。

    “景钰如何了?”

    “还关在天牢中。”段义云道,“这几日韦氏初掌大权,要忙的事极多,一时是没精力去管景钰的了。况且那日有众人亲眼所见,都说是你挟持了他。公孙家的娘子也一口咬定崔景钰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外间将你描述成了一个魔女呢。”

    “若能洗脱景钰的嫌疑,我就算真是魔女又如何?”丹菲不屑一笑,“安乐公主一心想做皇太女。怕接下来韦氏要效仿则天皇后,废皇帝而自立了。”

    “她哪里能和则天皇后相提并论?”段义云轻蔑一笑,转而道,“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歇息吧。有什么新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云郎!”丹菲抓住他的袖子,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恳求,“我真的想同你们一起去!至少,你借我点兵,我去救景钰!我欠他的,我必须还回来!”

    段义云叹了一声,心软了,“也罢。只是你得先把身子养好。”

    丹菲露出感激的笑容来。

    门外一个人悄然离开,匆匆进了内堂,求见刘玉锦。

    “马张氏?”刘玉锦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有什么事?”

    那仆妇一脸暧昧的神色,添油加醋道:“老奴方才从曹娘子那里来。将军下朝回家,径直去了她的院子。两人在院门口有说有笑地聊了许久,表娘子还去拉将军的袖子,不让他走呢!”

    刘玉锦倒没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大婢女翠羽却是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

    “知道了。”刘玉锦淡淡地,随手丢了一小包铜钱给这仆妇,将她打发走了。

    “把人看好,等这事过了,再把她打发走。”刘玉锦对翠羽道。

    翠羽小心翼翼地问:“是看着曹娘子……”

    “当然是盯着这个马张氏!”刘玉锦冷笑,“非常时期,我都已经下令府中戒严了,她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到处打听,什么意思?你让人盯紧点,近期不让她出府,也不让她和外面的人传递消息。等这阵子过了,我再来收拾她。”

    “是,夫人。”翠羽道,“那曹娘子……”

    刘玉锦不悦扫了她一眼,“她怎么了?”

    乳母赵婆子道:“以我老婆子,将军同曹娘子,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就算早年认识又如何?如今曹娘子寄人篱下的,理当避嫌,怎么反而同男主人同进同出?说什么商量大事,她不过一个女子……”

    啪地一声,刘玉锦把剪子拍在案几上,冷声道:“女子?就这个女子,从沙鸣的尸山血海里把我带出来,给了我一条命。就这个女子,为了报仇只身闯大明宫,在韦氏那毒妇手下一呆就是三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婆子忙道,“我是那天听了姚娘子和杨娘子的谈话,知道了一些事……”

    刘玉锦看她吞吞吐吐,愈发不悦,“有什么事就说!”

    她如今做了当家主母,又是武将之妻,行事作风脱胎换骨,已很有几分丹菲早年干练直爽之风。赵婆子虽然是刘玉锦乳母,可也没得她特别纵容,对她反而还有几分畏惧。

    赵婆子犹豫半晌,方道:“我听那两位娘子议论,说其实将军他曾向曹娘子求过亲,曹娘子也答应了的。两人本准备开春后想法子出宫成亲,结果没料到太后突然指婚……”

    刘玉锦愣住,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低声道:“你听真切了?”

    赵婆子一个劲点头,“那姚娘子的意思是,将军当初亲自求了亲,结果掉头又娶了您,就算是太后指婚,也有些不厚道。婚事吹了后,曹娘子还病了一场,把将军写给她的书信烧了。然后,她才和崔四郎好上的。夫人,我就怕他们两人旧情未了呀。您瞧,不论是将军,还是曹娘子,事后都没有和您提起过此事。想必就是心虚……”

    “别说了。”刘玉锦神情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厌恶,“这事你们两人不许再对旁人提!”

    翠羽和赵婆子识趣,都点头应下。

    今年六月的长安,比往年要闷热许多。空气中的焦躁日渐浓郁,就像黑暗中的野兽憋着狂暴的嗜杀之意,不耐地潜伏着,等待着一个扑杀的时机。

    丹菲一旦得了段义云的承诺,便浑身都是劲儿,很快地恢复了过来。

    红菱死后,崔景钰就又从塞外给丹菲弄来了一匹极漂亮的千里马,养在段家庄子上。马儿浑身漆黑油亮,一根杂毛都没有,正是年轻健壮。丹菲一见就极喜欢,给它取名玄风,亲自照料它,驯养它。

    曹父留给丹菲的弓刀,在她匆忙逃走后,被留在了宫里。她如今手中只有从崔景钰哪里还回来的匕首。她将匕首贴身配戴,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都呆在后院校场里射箭。

    “手生了。”丹菲摇头,“在宫里每日不是算账,就是煮茶,也就每年随韦氏围猎的时候才拿一下弓箭。”

    “全都中了红心,怎么见得手生?”刘玉锦挺着肚子,懒洋洋地坐在凉棚下,“你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也不嫌累?”

    “准头还在,力道却小多了。”丹菲捶了捶胳膊,“武艺这事,数日不练便退步千里。更何况我荒废了三年。”

    “拿刀执剑,保家卫国,乃是男子之责。有我们保护女子,阿菲你无需这般操劳。”

    李隆基朗声道,大步走进了后院。段义云跟随而来。

    李隆基锦衣玉带,头戴金冠,面容俊朗,一派贵胄王孙倜傥洒脱之态。旁边的婢女们见了他,都不禁脸红。

    丹菲放下弓箭,朝李隆基行礼,不卑不亢道:“郡王此言差矣。若是因为有男子在,女子就不用练自保之技。那若是落了单,或是——请勿怪罪——若是男子出了事无暇他顾,女子们就只有站着等死的份儿?这天下许多技能,学了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以无用武之地,却是不能不会。”

    李隆基倒也不怎么生气,笑道:“是我狭隘了。本朝诸多知名女将,本领学识也丝毫不逊色于男子。比如阿菲你。”

    “郡王太过奖了。”丹菲有些不自在。

    李隆基打量着她,道:“听闻你病了?”

    “有劳郡王关心。”丹菲道,“一点小病,养两日就好了。倒是郡王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李隆基笑容眼角余光朝身后扫去。刘玉锦正同萍娘她们坐在远处的凉棚下说话。

    “她们听不到。”丹菲道,“若郡王不放心,我可将她们请走。”

    “不必。”李隆基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已决定好了日子了。”

    丹菲双眼一亮,脸上浮现兴奋的红晕。

    “二十日夜!”李隆基眼中亦露出野心的光彩。

    段义云上前道:“那日我随郡王攻大明宫。阿菲,我拨你一队兵……”

    “我去大理寺救崔景钰,而后来大明宫与你们汇合。”丹菲利落道。

    “好!”李隆基踌躇满志,负手而立,“事成与否,就在那日。小王全仰仗诸位拔刀相助,待到事成之日,必会厚报!”

    之后一连数日,都过得极其平静。天气却是一日比一日闷热,天边时常有闷雷滚动,偶尔下一场雨,几刻便停,一直没法稍解这熬人的暑意。

    雷声就仿佛两军对阵之前的鼓点一般,将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一声声昭示着惊天动地的暴雨的到来。

    丹菲眺望天际,嘲道:“这天色同我出宫那日像足了。看来老天也有眼在看着人间,每逢大变,天象都会有异呢。”

    “你那日真的要亲自去?”刘玉锦忧心忡忡。

    丹菲轻声道,“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为他做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

    丹菲不语,别过脸,眼角浮现一星水痕。

    半晌,她才低语:“没什么,就……很想他。”

    到了二十一日,天空终于起了风,带来了浓厚的水气。屋外偶尔有雷声自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像是敲在人们心坎上的钟声一样。

    午后,外面狂风大作,几个惊雷在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窗户上,继而逐渐密集,转成了瓢泼大雨。

    暴雨和清爽的北风驱散了挤压依旧的暑气,府中婢女们纷纷走到屋檐和游廊下赏雨。

    云英脱了绣花鞋,换上木屐,和婢女们一并在风雨廊里踩水嬉戏起来。少女们的欢笑声给着阴沉的午后添加了一丝光亮。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入夜才转小,渐渐停了。

    长安城里掌起了灯,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一间间屋子。城门、坊门逐一落锁,游人归家,喧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远去,长安城逐渐沉浸到夜的怀抱之中。

    丹菲身穿骑装,用缎带紧紧束起了头发。刘玉锦捧来一副细软轻薄的金丝锁甲,给她穿上。一旁,段义云一身银铠,披着猩红披风,手扶刀上,英武不凡。

    “阿菲,接着。”段义云从裨将手中接过一柄秀气的唐刀,朝丹菲丢去。丹菲一把接住,拉开,凌厉雪光四溢。

    “好刀!”她喝道。

    “是郡王专程为你寻来的,还嘱咐你务必戴上。”段义云道,“此刀出自名家之手,削金断玉,大小又适合女子使用。”

    “待我救了崔景钰,待会儿亲自向郡王道谢!”丹菲扬眉一笑,翻身骑在玄风背上。

    庭院中一时陷入寂静。

    所有人屏气凝神,在等待着。

    片刻后,敲梆子的声音幽幽传来。紧接着,一束烟火从东北角飞升上天,炸开一蓬赤红的星光。

    眼见起事的信号出现,众人的瞳孔都随之收缩。

    “儿郎们,”段义云一声大喝,“今日随我剿杀韦氏妖妇,护我大唐社稷!”

    “誓死追随将军!”裨将振臂高呼,满庭亲兵怒吼响应,群情激奋。

    段义云率领着数千亲兵,朝羽林军营杀去。

唐隆政变

    宁静的长安被阵阵杀声惊醒。长安城的居民们在睡梦中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惊恐地闭门合窗。一盏盏灯火被吹灭。

    数支精甲利刃的士兵从城东不同的坊中冲出,巡逻的金吾卫猝不及防,转眼就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而去。士兵们分成数列,李隆基率领着精兵直冲大明宫,段义云突袭羽林军。

    千名士兵身穿黑衣,分成数队,悄然奔袭城东北各坊。雨声遮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韦氏一派的官员被惊动时,士兵们已经杀进门来。有的人甚至来不及起身,就被斩杀在床榻之上。

    丹菲则带着段义云给她的几十名士兵,朝着大理寺奔去。

    镇守大理寺的金吾卫眼见一列明火执仗的士兵纵马奔来,惊愕得大叫,“来者何人,胆敢私闯天牢?”

    丹菲于马上大喝一声:“今日诛韦氏,吾等来提人,开牢门!”

    对方见是个年轻女子,顿时不屑嘲道:“小妇人来这里胡搅蛮缠做甚?回家绣你的花去!”

    丹菲当即拉弓,一箭射去,就将对方头盔上的红缨射下。

    身后一众侍卫轰然叫好。

    丹菲高喝:“我乃韦氏女官,亲眼见韦氏谋害先帝。这妖妇危及社稷,吾等前来诛之。尔等还不速速打开牢门,退让投降!”

    韦氏一党不得人心已久,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不少禁军露出犹豫之色。

    却有韦氏一系的将领奔出,大吼道:“不可开牢门!此乃逆党——”

    话音未落,就被丹菲补了一箭,箭矢穿过他的喉咙,带出一簇血花。

    武将轰然倒地,脸上尤带着难以置信之色。

    士兵们见一个女子都能有如此传神的箭法,敬佩之心顿起,哄然叫好。

    “开门!”丹菲狂怒大喝,“随我冲——”

    玄风乘机纵身一跃,闯过人群。

    丹菲一马当先,同天牢卫军撞在一起,厮杀起来。

    禁卫中半数都对韦氏一族不满,见对方来势汹汹,便丢盔弃甲地躲去了一边。剩下一般乃是韦家的人,眼见首领被一箭射死,顿时大乱,仓促上前抵抗。

    丹菲骑在马上,连珠数箭射翻了冲过来的禁卫,随即跳下马,踩着满地伤兵,与箭雨中朝大门奔去。她躲过流矢,拔出宝刀,锵地一声劈开了大门铁锁,带着数名亲卫冲进去。

    牢中森严阴暗,油灯犹如鬼火。并列的牢房门洞漆黑,犹如一张巨口。牢中关押的犯人被惊动,纷纷伸手大声喊叫。那惨叫声反复回荡,犹如阴间传来的鬼哭狼嚎。

    丹菲心急如焚,冲在最前端。狱吏仓促抵抗,皆被她用刀背砍倒在地。

    突然有囚房一把抓住丹菲头发,将她猛地往牢门拽去。不待裨将来救,丹菲已顺势转身,一刀就将那对手砍断。囚犯的惨叫声中,少女乌发披散,半身浴血,偏偏她容貌殊丽,犹如修罗女一般令人惧怕又惊艳。

    “崔景钰关在哪一间?”丹菲拽着一个吓软在地的狱吏问。

    狱吏浑身哆嗦,还未来得及回答,远处一间牢房里就传出崔景钰的声音。

    “我在此!”

    丹菲丢下禁卫,扑到那间牢房前,提刀劈开了门锁。

    崔景钰穿着污脏的亵衣,被铁锁束缚在一根柱子前,席地而坐。看到丹菲冲了进来,神情淡定地朝她一笑。

    丹菲心中酸楚激荡凝聚到了顶峰,终于爆发。她踉跄地奔过去,膝盖一软跪在崔景钰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泪水崩溃决堤。

    崔景钰带着一种超然的镇定和从容,低头看着怀里的丹菲,露出温柔笑意来。

    “你怎么来了?段义云在做什么?”

    “他去夺羽林军了。”丹菲急促呼吸,一脸都是泪,拔刀去砍崔景钰手上的铁链。她手心里都是汗,先前那一股力气全都在见到崔景钰后流泻而去。最后还是旁边的裨将看不过去,帮她把那铁链砍断。

    丹菲抹了一把脸,问:“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崔景钰身上确实带着鞭痕,破损的亵衣里露出已经结疤的伤口。丹菲看着,想摸又不敢,心疼得不住抽气,泪水滚滚而落。

    “没事,没事的。皮肉伤而已。”崔景钰笑着哄她,抬手给她抹泪,而后把她拥进怀里。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找回了什么失落的珍宝。丹菲在他怀中不住发抖,也伸手抱住他。

    “娘子!”侍卫奔了进来,大声道:“外面的禁卫大都已经归顺!”

    “好!”崔景钰松开了手。他把手搭在丹菲肩膀上,借力站了起来。

    “你腿上的伤……”丹菲看到崔景钰受伤的小腿包扎着。她本担心韦氏不肯让人给他治伤,会留下病根,如今看来,这伤口已有大夫处理过了。

    “还得谢谢安乐公主呢。”崔景钰笑道,“韦氏哪里管我会不会成为瘸子。是安乐不忍心,带了太医过来给我治的伤。”

    丹菲还是觉得心疼,脸色苍白。

    崔景钰低头看她,摸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继而把她的下巴太起来,霸道的吻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就像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宿。霎时间,漠北风雪,大江东去,长安繁花,全都如一场繁华陷落。唯独留下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分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片刻后,唇分。崔景钰微微笑,火光照在他英俊而温柔的面孔上。

    他低声道:“我想你了。”

    丹菲怔怔地望着他,双目通红,微笑着,嗯了一声。

    裨将咳了又咳,一脸尴尬,“崔中书可是要返家?”

    “郡王在何处?”崔景钰问。

    “郡王去攻大明宫了。”丹菲回过神,又兴奋起来,“走,我们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出了大牢,崔景钰朝天射出一支哨箭,示意自己已经获救。

    丹菲扶着他跨上玄风的背上。崔景钰朝她伸出手,丹菲握住他的手,借力一跃,跳上马背,抱住他的腰。

    一队人马冲出大理寺,朝太极宫而去。

    此刻长安城中已是一片大乱,火光四处,街头巷尾都可见有士兵们在激战。死伤的人卧在地上,任由马蹄踩踏。

    哨箭次第响起,沿途捷报不断传来。

    “临淄郡王斩关夺门,袭杀了羽林将军韦播,中郎将高嵩,已入玄武门!”

    “报——葛将军、段将军突袭羽林营,杀韦跨、韦播、高嵩,羽林军归顺!”

    “报——段将军率兵攻玄德门!”

    “郡王与众将汇合于凌烟阁,已开始攻占大明宫——”

    永安门已开,崔景钰和丹菲直冲了进去。

    宫中也是一片大乱,宫婢内侍们四下惊慌逃窜。

    崔景钰和丹菲率领士兵横冲直撞,禁卫仓促抵御,崔景钰大喝道:“韦氏作乱犯上,毒害先帝,其罪当诛!尔等若是抵抗,便同韦氏一同论罪处置!”

    崔景钰一身白衣带血,形容有些狼狈,却是别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感。叱喝之下,侍卫宫人们都不禁瑟缩退却,弃械投降。

    若遇到不降的,丹菲一箭射去,清开一条血路。不过一路过来,碰到的禁卫大都极轻易地就归顺了,甚至许多无需崔景钰费口舌,就热情相迎。

    先帝棺椁还停在太极殿,宿卫梓官的侍卫早就听到了杀喊声,得知是在讨伐韦氏,当即披挂整齐,追随在崔景钰他们身后,投入战斗。

    “圣人在何处?”丹菲大声问。

    “圣人被太后派来的人带走了。”归降的禁卫道。

    “韦氏要挟持着少帝逃跑。”崔景钰道。

    “她对同圣人并无什么母子之情。我赌她会自己先逃。”丹菲讥嘲,“圣人怕是不想跟着她跑的。”

    “报——段将军于承德殿鏖战,中箭落马,生死不明。临淄郡王急令诸位于丹凤门回援!”

    丹菲在马上身子一晃,失声道:“什么?”

    “等等!”崔景钰握住她的手,厉声问那传信的侍卫,“郡王此刻在何处,为何要我们去丹凤门回援?”

    侍卫一愣,磕磕巴巴道:“小人……小人也只是传信……”

    丹菲也听出不妥,“郡王两刻前就攻入大明宫,即便回援,也不回是丹凤门。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那侍卫见被识破,立刻拔腿就逃。崔景钰一声令下,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人捉住。

    丹菲拔刀指着他的鼻尖,冷声道:“与我实话实说,否则先从你的鼻子开始割起。”

    那侍卫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是安乐公主吩咐的。圣人不肯出宫。太后强行带着圣人朝东内苑的玄武门去了。”

    “就知道她有这么一出。”丹菲鄙夷道。

    “我们追!”崔景钰催马,带领众人穿过数道宫门,直杀大明宫。

    大明宫里更乱,因为宫门已大开,不少人趁火打劫,抱着一堆珠宝器皿逃窜。

    一串急促的鼓声从城墙上传来。那是禁卫军在敲响勤王的大鼓。

    丹菲当即拈了一支火箭,拉弓遥指远处的鼓台。她试了试,泄气地垂下手。

    “太远了。”

    “我来。你指!”崔景钰接过弓箭,手臂肌肉偾张,将弓轮圆如月。

    丹菲靠在他的后背,脸颊相贴,呼吸相融,抬手扶着崔景钰的胳膊,对准了鼓台。

    “中——”崔景钰勾唇一笑,松弦。

    火箭犹如一道流星般射出去,正中鼓上。大鼓燃烧起来,转眼就被火吞没。

    晃动的火光中,崔景钰侧头,吻住丹菲,轻轻吮吸。

    丹菲情不自禁搂紧他的腰,颤抖的睫毛犹如蝶翼。她紧贴着他坚实可靠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和胸膛里激烈的心跳。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空了许久的一块地方,如今终于填满了。

    片刻后,两人微微喘息着分开,额头贴着。

    崔景钰拇指摸了摸丹菲的唇,道:“我爱你。”

    丹菲霎时哽咽,“我也爱你。”

    “郎君……”裨将奔来,一脸讪讪,“那个,属下在前方看到有一队宫人行迹诡异。”

    崔景钰立刻驱马过去。

    那群宫人乍见一队士兵冲来,惊慌失措,吓得连连尖叫。少帝李重茂从人群里冲出来,带着几名执刀的内侍挡在人前。

    “圣人不用害怕,我们是前来护驾的!”丹菲跳下了马,行了个男儿的礼节。崔景钰腿上有伤,倨傲地不肯下马,只在马上朝那惊慌的小皇帝拱了拱手。

    少帝惊疑不定,叱道:“尔等这是何意?临淄郡王这是作乱犯上,想要谋反不成?”

    “郡王只为诛韦而来,其意在肃清朝纲,并无犯上之意。”崔景钰道,“臣等以身家性命担保圣人的安危,还请圣人随我们来。”

    少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已被士兵包围,也无处可去。裨将牵来马,扶了少帝上马,朝宣政殿而去。

    此时,宫中最喧闹的高峰已经过去,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开始收尾。

    宣政殿前人头攒动,数千名士兵云集。李隆基已同诸位将领汇合,正在点兵,就见崔景钰和丹菲同骑着一匹马而来。丹菲先跳下马,又扶着腿上有伤的崔景钰下来。崔景钰顺势搂着她的肩,半倚在她身上。两人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虽没什么言语,可眉目之间满是亲密的爱意。

    旁人都是一身泥汗,满头血污,杀得面红耳赤。偏偏就他们两人亲亲热热,满脸幸福,哪里像是来政变,倒像是来游园的。真是瞎了一众将士的眼。

    李隆基嘴角抽了抽,对崔景钰道:“你出来了就好。受苦了。”

    “为郡王效劳,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崔景钰道。

    “三郎,圣人怎么办?”薛崇简问。

    “先安置在太极宫。”李隆基冷淡地朝还在哆嗦的少帝扫了一眼,一脸掩饰不住地鄙夷。

    “郡王,还有那上官昭容怎么办?”刘幽求硬着头皮道,“臣觉得,她究竟不过一届弱女子,又是两朝才女,还侍奉过则天皇后。韦氏已逃,她却是率领宫人挑灯开门迎接郡王,有归顺之意。再说,她还拿出了草诏。草诏上,本是由相王摄政的。昭容对大王和郡王您,也是一片忠心……”

    “你说完没有?”李隆基愠怒,“此婢妖淫,渎乱宫闱,怎么可以轻恕?今日不诛她,来日定会后悔。”

    刘幽求被他的怒火惊吓住,不敢再开口。

    丹菲早就看见了跪在一侧的上官婉儿。

    政变在深夜,众人都是从梦中被惊醒,无一不衣衫凌乱。唯独上官婉儿衣衫端正,穿着最时兴的宫装,发髻高盘,插着珠钗金凤,一派端庄秀雅的宫妃风范。况且她神情冷静,毫无惧色,似乎算准了自己性命无忧。

    丹菲他们站得远,并不知道李隆基和刘幽求争辩了什么,就见上官婉儿平静的面容忽然浮现出绝望之色。

    “李隆基!”上官婉儿忽而高声道,“我有太平公主作保。你这样,如何对她交代?”

    李隆基漠然冷笑,“奇怪,我为何需要向她有所交代?”

    这一刻,李隆基展现出了于他平日玩世不恭的纨绔形象截然不同的冷酷和果断。这才是他身为政客的真正面目,亦是他掩藏了多年的真实的自己。

    “三郎!”上官婉儿见状,立刻换了则略,哀求道,“我是看你长大的,甚至还教导过你,有半师之谊。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摆手。

    亲兵将上官婉儿一把拽起,拖到阶下。

    上官婉儿此刻终于失去了贵妇的优雅,尖声叫道:“我本已向你投诚效忠,你还取我性命。李隆基,你不怕在场旁人看后寒了心!尔等小人,有何值得效忠?”

    李隆基负手立于高处,冷淡一笑,道:“昭容心底效忠者,你自己知是何人。”

    上官婉儿双目圆瞪,还未来得及反驳,亲兵拔刀,朝她白皙纤细的脖子上砍下。

    丹菲没料到有这么一出,惊愕得不禁低呼一声,眼睁睁看着一代绝世才女血溅三步,香消玉损。

    崔景钰也不禁愣住,下意识拥紧了丹菲,仿佛怕有人将她也夺走。

    “怎么会这样?”丹菲问。

    “郡王他,是为了断绝后患。”崔景钰低声道,“上官婉儿同太平公主是知交挚友,对郡王却是忠心有限。郡不过她,更不想她这样聪慧的女子同太平公主继续勾搭成奸,联手对付他。所以,不论何人求情,上官都必死无疑。”

    丹菲不禁露出不忍之色来。她虽不喜上官婉儿,可也没料到她这样才貌双全。风云一度的女子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李隆基站在高处,望着下方的血迹,面色阴沉,“关闭城门,全城搜捕韦氏一党余孽。凡男丁身高长于马鞭者,皆就地处决!”

    成王败寇,自古的道理。胜者称霸天下,败者则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道简短的铁血命令,将会在长安城内掀起一阵狂暴的血雨腥风。

韦后之死

    这一场酝酿了数年的政变,终于迎来尾声。

    韦氏已经逃出宫,段义云奉了李隆基的命,已经带兵去追。长安三宫门和各城门都紧闭,李隆基的人四处追捕诸韦亲党。

    丹菲和崔景钰顾不得休息,随即投入到了追捕的队伍之中。

    他们直奔上洛王府。王府大门敞开,里面一片狼藉。上洛王已带着儿子们逃走,将妻女小妾丢下任其自生自灭。王妃悲愤交加,嚎啕大哭,不住咒骂上洛王。

    崔家部曲抢先一步在东市堵住了窜逃的上洛王。世子韦敬带着兄弟和侍卫仓促抵抗,被崔景钰抡弓一箭射中心口,倒地气绝。

    “这是报他曾意图杀你之仇。”崔景钰侧头,在丹菲眉心亲了亲,“所有伤你,或曾想伤你之人,我都不会放过!”

    丹菲浑身流淌着一股暖意。

    上洛王老泪纵横,跪在马前不住磕头求饶,“崔中书,我家中地窖藏有金珠十箱,珠宝无数,尽赠于你。求郎君放老朽和几个不孝子一条生路。”

    崔景钰一言不发。丹菲自崔景钰身后探出头来,冷笑道:“大王,昔年家父被你污蔑时,你可没想过放他一条生路。”

    “曹氏?”上洛王惊呼,又怒又惧,“果真是你?你这个余孽……”

    “送上洛王上路!”崔景钰高喝。

    绝望的惨叫声中,士兵手起刀落,血花四溅,几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丹菲看着送到面前来的上洛王的头,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发热。

    崔景钰让她坐在身前,胳膊有力地搂住她,带着她策马而去。

    各处不断传来捷报。中书令宗楚客化装成平民,骑着驴奔出通化门,却是被门将认出,将他和他兄弟一道斩杀,割了首级去领赏。

    韦后妹夫密书监李邕闻讯,当即提刀去了夫人韦氏的房中,不顾妻子大骂,儿女哭求,将妻子一刀斩首。韦后乳母之夫御史大夫窦从一亦同李邕想到了一处,也忙不迭地杀妻投降,以求自保。

    安乐公主府已被明火执仗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武延秀已是吓得面无人色,斜倚在一旁,大口喘气。乳母怀中,新生的次子似乎感觉到了不详,大声哭闹。长子平素纨绔跋扈,此时也知大事不妙,紧跟在安乐身后,浑身颤栗。

    阵阵撞门声和奴仆哭喊奔走声中,安乐不紧不慢地对镜梳妆画眉。烛光中,她面容美艳,双目凄楚决绝,显然已是明白命到尽头了。

    “植儿,”安乐搂过长子,柔声道,“阿娘怕是不能看你长成了。你要懂事起来,要照顾弟妹,好生过日子。”

    “阿娘!”孩子哭道,“儿子长大了,定会为你报仇!”

    “千万别!”安乐落泪,“权力纷争,如吃人猛虎。阿娘已是吃了这个亏,不想你再步我后尘了。答应阿娘的话。我死后,你就守着产业,带着弟妹好生过活,将来大了,成家生子,绝不再参与到朝堂纷争中来!”

    大郎哭着扑进安乐怀中,“儿子答应您!”

    “不!”武延秀喘着气站起来,“我不该死!我不过是个驸马。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为何要被你牵连?”

    安乐搂着孩子,冷眼看他,“那驸马可以出去同外面的人商量呀。若他们放你活命,我不拦你。二郎是你亲子,你将他带走就好。”

    武延秀忽而面露凶光地盯着安乐,“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安乐立刻将孩子推开,恶狠狠道:“武延秀,你什么意思?”

    武延秀冲去墙边,拔出挂着的刀,一步步朝安乐走来。

    “什么意思?取你首级去投诚!”

    婢女们惊声尖叫。

    安乐匆忙往屏风后躲去。武延秀一脚揣倒屏风,握着刀追过去。安乐跌倒在地,眼看武延秀举刀就要砍下,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踹开。军士涌了进来。

    武延秀转身匆忙大叫:“安乐公主在此!我正要捉拿她献给郡王!你们——”

    一柄长刀穿过他的胸膛,切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刀刃拔出,鲜血四溅,武延秀倒在地上。

    军士提着沾血的刀继而朝安乐走来。

    “休要伤我阿娘!”安乐长子扑了过来。

    安乐猛地一把将孩子推开,尖叫道:“我要见崔景钰。我有关于韦氏家族的机密事要告诉他。你们轻易杀了我,当心被问责!”

    军士面面相觑,终于收了刀。

    安乐被两个士兵抓着,从房中拖了出去,一直拽到公主府门前。

    片刻后,兵士分开,崔景钰骑马而来。

    安乐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被崔景钰搂在怀中的丹菲。她顿时狂怒着想冲过去,却被士兵摁住。

    崔景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冷峻,不带丝毫感情。

    安乐桀桀笑起来,状若疯癫,“居然真是你……哈哈!宫中三年,我竟然都没有怀疑到你头上。崔景钰,你将她护得可真好呀!”

    崔景钰漠然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安乐笑得落泪,精心描绘的妆容亦全毁了,“你早有预谋!崔景钰,你好大的野心!”

    “公主若是没话可说,我们就走了。”崔景钰拽缰绳。

    “等等!”安乐忽然冷静了些,“我确实有话要说,你过来。”

    “别过去。”丹菲道,“当心有诈。”

    崔景钰斟酌片刻,“我会小心。”

    丹菲无法,只得将他扶下了马。

    安乐双目赤红,看着崔景钰一步步走近。待还有两步之遥时,他停住了。

    “说吧。”崔景钰道,“他们站得远,听不到。”

    泪水滑落,安乐痴痴地看着他,道:“你究竟,有没有半点喜欢过我?”

    崔景钰轻轻一叹,摇头道:“没有。”

    安乐身子晃了晃,“你非但不喜欢我,如今还带人来杀我?”

    崔景钰摇了摇头,“你若束手就擒,我可保你不死,送你出京。”

    安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不住大笑,“剥我封号,夺我食邑,让我像个卑贱庶民一样过活,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崔景钰,我生是大唐安乐公主,死亦是安乐公主!”

    崔景钰默然,不再劝她。

    安乐怔怔地望着他,道:“我就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儿。我想听你唤我一声裹儿,可以么?”

    崔景钰的神色依旧淡漠,眉头略舒展了几分。短短数息之间,他同安乐的过往飞快掠过。昔日天真的少女是怎么变成如今眼前这样一个浑浊狼狈的妇人的?是身份的注定,还是大明宫污染了她?

    不论安乐如何作恶多端,至少她对崔景钰的爱慕之情,是纯净不掺假的。崔景钰不会原谅她假借爱的名义伤害过多少同样爱慕他的女子,包括孔华珍,甚至包括公孙神爱。但是在这个将死的女人面前,他不吝啬给予她一点最后的温情。

    崔景钰朝安乐迈了一步,低声道:“裹儿……”

    安乐双目因兴奋而瞪大,整个人猛地向崔景钰扑去。

    “当心!”丹菲大喝,急速冲过来。

    崔景钰虽然伤了脚,可身手依旧灵活。他手掌作刀劈下安乐扣住匕首的手腕一推,侧身躲闪。锋利的匕首刷地一声划破他的袖子。

    安乐一击不中,跌倒在地上。

    崔景钰的亲兵见少主遇袭,当即大喝一声涌上来。崔景钰来不及喝止,安乐就被刀剑刺下。

    丹菲奔过来,将崔景钰扶住。两人转头望去,安乐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一双美目圆瞪,已然气绝。

    崔景钰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什么。

    “安乐公主伏诛!”军士们高呼,群情兴奋。

    “景钰?”丹菲低声道。

    “罢了。”崔景钰叹了一声,“她如此高傲,没了公主的荣耀,生不如死。由她去吧。”

    月黑风高,长安城外郊野漆黑一片。一行人趁着夜色,朝着飞骑营奔驰而去。

    韦太后骑在马上,汗流浃背,头发散乱,狼狈的犹如疯妇。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进了飞骑营中。

    带兵的将军虽是韦氏一派,却是武家人。早在韦氏赶来之前,营中就得知了城中政变的消息。安乐公主和驸马都已死,皇太后独自一人逃来,显然也是大势已去。

    这武将军召集了参军和裨将们一商量,都觉得是上天送来一个绝好的投名状。

    韦氏刚刚顺过了气,正准备摆一下皇太后的架子,那武将就带着手下而来。韦氏等着他们给自己行礼磕头,却是等到了一声令下。士兵狼虎一般扑上来,就将随行的内侍和禁卫抓住,拖了出去。

    只听数声惨呼,几个宫人全部命丧黄泉。

    韦氏吓得瘫软在地上,面如金纸,再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采。她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双目血红,披头散发,虽还活着,已犹如女鬼一般。

    “尔等也要欺君罔上,叛变作乱?”

    “你这毒妇谋害先帝,危害朝纲,诛你本是顺应天道而为止!”

    武将冷笑,亲自将韦氏拖了出去。

    这一刻,韦氏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命绝与此!她惊恐,悲愤,不甘,状若疯癫地拼命挣扎。

    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她都已经坐上了皇太后的宝座,成为了整个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女人。怎么会转眼之间,就惨死在丘八的刀下?

    过往四十多年的岁月倏然闪回。想她当年不过一个小官之女,因生得花容月貌,被还是太子的先帝看中,选入东宫。太子原配发妻被武皇后处死,并未留下子嗣,她凭借着美貌和聪慧独占太子宠爱,很快生下懿德太子,被立为太子妃。

    次年,太子登基为帝,她便被立为皇后。在武皇后的高压之下,他们夫妻过得如履薄冰,她也生怕自己遭遇先太子妃的命运。而后武皇后废帝,他们一家被赶去房州,更是过了数年苦日子,等武皇后死了才熬出了头。

    如此波折辛苦,怎么能换来这样的结局?

    相依为命的丈夫被自己气死了,最爱的长子也死与武皇后之手。她立的新帝憎恶她,疼爱的女儿们也不过为了从她这里得到权势。

    “不!”韦氏大呼,“你助我杀回去勤王,我封你为王。”

    “太后拿什么封我?”武将不屑一笑,举刀砍下。

    韦氏惊恐地忘却了呼喊。脖颈一凉,人生中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的双脚。

    段义云率兵追至飞骑营,本以为会遭遇一场抵御恶战,不料营地大门敞开,韦氏已经尸首分离,倒在了血泊之中。

    段义云只以为韦氏被制住,没想到都已经被斩杀,十分吃惊。他知这是飞骑营的投名状,命人验证了正身后,就将韦氏的尸身笑纳了。那武将军同段义云一同护送着韦氏的尸身回了长安。

    段义云亲手用盒子装着韦氏的头颅,献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打开盒盖看了看,目光闪烁,踌躇满志地一笑。

    “千里云霄,万里河山,皆都姓李。这天下,从来都没有你们韦家一席之地!”

重振曹家

    丹菲启程离开大明宫时,天色已经开始放亮。然而大明宫灯火依旧。

    这里每一座宫殿、每一盏灯,都透着光芒。长廊被妆点成了游龙,大殿金碧辉煌,这座皇宫就像是沉睡多年之后醒来,迎接着一个全新的早晨。

    丹菲很疲惫,又很开心。她呼吸着清冽的,带着朝露气息的空气,觉得浑身轻松,轻得就快要飘起来。飘出马车,飘上天空,自由地飞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晨钟响起,一声声传递到四面八方,带去昨夜的厮杀和死亡,引来了一座都城的新生。

    晨曦中的长安城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脱去了背负数年的沉重铠甲,大步展开了新的路程。

    次日,相王和惊魂未定的少帝登上安福门城楼,慰谕百姓,大赦天下。

    李隆基被晋封为平王,薛崇简为立节郡王,崔景钰依旧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他年纪太轻,升为中书令未免有些不能服众。相王父子将来自然会用爵位来奖赏他的赫赫功劳。

    段家冤案昭雪,段刺史得平反,追封侯。段义云袭爵封侯,恢复本名,为羽林卫大将军,食邑三百户。段宁江亦被追封为郡君。

    李隆基也兑现了当年对丹菲的承诺,让少帝颁诏,为曹父正名。同时因为曹永璋之女在诛韦一事中立下汗马功劳,也将曹永璋追封为忠武侯,食邑三百。丹菲恢复了本来的姓氏,终于做回了曹娘子。曹氏蔚娘之名响彻长安。当然,对于亲近之人来说,还是习惯唤她一声阿菲。

    曹家旧宅被毁,重修好的宅子规模太小。于是李隆基又在常乐坊寻了一处体面气派的豪宅,借少帝之手,赐给了曹家。又因曹永璋没有儿子。为免无嗣被夺爵,圣上特许丹菲可从自己的儿子中选一个来继承爵位。

    段曹两家的事轰动京城。段宁江骨灰终于葬入段家坟园。丹菲更是被相王称赞“贞勇无双,有平阳昭公主风范”。丹菲从宫婢一举跃身为侯爵之女,又在这场政变里立下不可替代的汗马功劳,顿时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大姓贵女。

    圣上还下旨命人为曹氏夫妇和段氏父女建祠立传,以享受百姓香火供奉,名垂后世。段曹两家之前受抄家牵连而被流放的族人也获平反,可返回长安。

    三日后,少帝颁布了诏书,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天佑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大弟,以为副君。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朕退守本藩,归于旧邸。”

    三请三辞后,少帝退位,相王登基称帝,改元景云。少帝则被封为温王。

    随后,因皇长子谦让,立下大功的平王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

    一番轰轰烈烈的政变,京城名流们进行了一番大洗牌。犹如大浪淘沙,新贵们恰好都是些年轻英俊的郎君。

    满京城未出阁的华族名媛们忽然意识到,崔景钰这个曾经一度臭名昭彰的纨绔子弟,已摇身一变,成了新朝劳苦功高的权臣。他过去三年来的经历堪称传奇,彰显了其人出众容貌之下非凡的聪慧、和坚韧毅力。

    俊美的世家公子长安很多,可俊美无双,又有真才实学的,又能建功立业、前途无量的公子,把全长安拎起抖个半天,也只得掉落崔郎这么一位。

    于是女孩子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崔四夫人的宝座。

    孔家因此也被推到了留言的风头浪尖上。崔景钰和孔华珍突然解除的婚事被再度拿出来反复咀嚼,哪怕孔华珍早就嫁人,长女都已满月。

    崔孔两家在流言浪潮之中,不约而同地维持了沉默。也幸而孔华珍同夫婿一直住在洛阳,远离了长安的是是非非。

    曹家当年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后,家丁大多都逃散了。少数老实的没有逃走,也被官府发卖。

    如今丹菲重组曹府,便有一些忠心的老奴重新来投奔。太子李隆基还专门赐了她三百部曲,就是怕她一个女孩子手下没人,受人欺负。

    丹菲倒不怕,她在刘家两年,宫中三年,管事的本事是学了十足。她将这些部曲先安置到了庄子上,发了农具种子,让他们自己先安顿好。如今已入秋,没什么庄稼可种的,就又发了过冬的粮食。

    崔景钰说冬日闲着真好练兵,就找段义云借了几个手下干将,帮丹菲训兵。女人们养鸡持家,男人们也有事干,两个大庄子都眼看着兴旺热闹起来。

    安顿好了庄子后,丹菲又着手开始整顿侯府。府中家奴是连着宅邸一道赐下来的,丹菲一个都不熟。这些人都别家犯事了查抄没入官府的家奴。曹家旧人断断续续投奔回来,也有十来户。

    “一个月光是养这些人,就要花去我几十贯钱呢!”丹菲丢了笔,往后一靠,长叹一声,“都说曹家发达了,我怎么看是更穷了?”

    崔景钰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书卷,嘴唇在她额角亲了亲。

    “庄子上还没出息,你手头只出不进,是会觉得艰难些。等到明年开春,就会好多了。”

    丹菲在他怀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总想着还是亲自去庄子上走一圈看看。东庄是咱们家的老庄子,也不大,我让乳兄去管正好。李庄我还一点不熟悉,地形如何,能有什么产出,我都不知道。李庄有一大片丘陵,我是看着能不能种桑养蚕。中原一匹中等的绸不过三五贯,贩去沙鸣,过关的时候就能卖二十贯了。唉,我又在念生意经了……”

    “说呗。”崔景钰微笑着,“我爱听。当初去沙鸣,也是被两地物价之差吓了一跳。都说经商暴利,果真不假。”

    丹菲道:“这暴利里,风险也大呀。行商在外,沿途危机重重,遇着车匪路霸,或是天灾,货物折进去都算是好的。多的是连命都丢了的。刘家经商多年,每年走货,都要折进去几个壮年的管事呢。”

    崔景钰放下了书卷,双手搂丹菲,道:“你看什么时候去沙鸣接你父母回来?”

    丹菲同他十指相扣,道:“之前老家来信,说我叔伯都动身了。约莫着再过半个月,他们就能到长安了。到时候我同三叔一道,再带一两个堂兄弟,去沙鸣接我爹娘。”

    “我同你一道去?”

    “你不办公了?”丹菲笑,“我们快马来回,也就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就好生呆在长安,认真上班,然后,嗯,想我。”

    “嗯。”崔景钰低头看着她白皙温润的肌肤,有些走神。

    “怎么了?”丹菲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他。

    崔景钰顺势低下头,吻住了她。

    八月金秋,白日里天气虽然还有些燥热,风却已有了几分凉意。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窗下依偎在一起的情人身上。

    塘中荷花已经逐渐凋零,剩下一支支莲蓬。檐下菊花倒是开得颇好,怒放着犹如将生命燃烧一般。花廊上的藤萝树铺散开去,绿叶如盖。

    午后的庭院十分静谧,唯有秋蝉在叶间弱弱地鸣叫。风中带着桂花的香,和祥和幸福的味道,回旋飘散。

    新帝登基,其实崔景钰的公务十分繁忙。但是他不论再忙,都会挤出时间来和丹菲见面。哪怕只是匆匆吃个午饭,或是相互依偎着坐一会儿,甚至只是上下班的途中,两人并肩齐驱,骑马走过一段路。

    如果你在乎一个人,你就会想去见她。不论多繁忙、劳累,不论满地石砾荆棘,还是远隔千山万水,你都会奔去她的身边。她的一个笑,一句话,就能抚平你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两个情人对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从来没有抱怨。如今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相会,已是比过去好了太多了。

    丹菲也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有男人,什么事都没法做的女子。她手头还有偌大一个家业等着她来整顿。

    一整个侯府,如同缩小的宫廷,各处都要有管事打理。

    丹菲将家仆们聚集在一处,点名造册,每家每户都过来给她叩头,让她认个脸熟。其中有不少人在原主家就是各处的管事,有管门房的,管马的,还有前堂和后堂的男女管事好几名。

    丹菲将他们一一叫来,只问:“你们想做什么活?你们以前在旧主人家是怎么做的?在我这儿又打算如何做?”

    听了丹菲这么一问,大多数人就知道这是个懂行的,都老实回答了。丹菲有时只听不说话,有时会多问两句,倒不刁难人。奸猾不老实的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来,丹菲也不急着打发他们走,只派了些小差使让他们做着。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家族那么大,各种事都会发生,将来总会有用得着这些人的地方。

    丹菲自己亲自管账,让乳兄张二郎夫妻俩去管曹家的旧庄东庄,然后选了一个稳重可靠的钱五郎去管最大的那个李庄。其余还有几个零散的庄子,丹菲都嫌地不好,又分散,管着麻烦,不如卖了,去江南富庶之地买两个产鱼米的庄子。

    丹菲还打算在东西两市置办几间铺子,继续做些南北货的生意。虽说如今有了爵位食邑,其实庄子里那点产出要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你要是精简了仆从部曲,别人当你抠门不说,自家也没了侯府的气势。所以辛辛苦苦熬出了头,不用再为奴为婢了,但是还得继续想法子赚钱。

    丹菲后来又选了十来个识字的小婢女给自己用。她也不爱在起名上讲究,就给四个大婢女按照“诗书礼仪”起名。后院的女管事是曹家旧人徐丽娘,是陈夫人陪嫁的婢女。她守寡后带着一双儿女也不肯再嫁,对丹菲极忠心。有她打点身边的事,丹菲是放心的。

    管事们新上任,每人有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做得不好,就撤了换人。众人都想保住这份差使,憋足了劲儿仔细做事。

    到底还有几个人摸不清丹菲的性子,没过几日就闯了祸,在外面仗着曹侯的名义打伤了人。

    京兆尹的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丹菲正在房中算账。管事的意思是,这点小事,拿钱打发了就是。

    丹菲却是一声冷笑,“伤了几个人?伤得如何?”

    小吏为难道:“驴子踢伤了两人,是一对母女。那家男人出来评理,又被打断了腿。那家是菜农,当家的伤了,家里生计也受影响。娘子,您看着……”

    曹侯是新贵,这位千金深得圣上和太子器重,真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这等人家,一般都会包庇家奴,能给些钱给苦主就算不错的了。他今日上门来,也不过是将此事知会一声罢了。

    丹菲起身道:“把那两个闯祸的带过来。嗯,就绑在前面的柱子上吧。”

    小吏的下巴咔嚓一声掉了下来。

    于是,曹府今日所有的管事奴仆都被叫到了前堂,旁观了他们那位年轻俊俏的女郎是如何亲自拿着马鞭,把两个闯祸的刁奴抽得鬼哭狼嚎的。

    丹菲还有意不让人堵住他们的嘴,就是让家仆们好生听听这惨叫。而她使马鞭的功夫一看就是老手,专抽敏感而非要害之处。那鞭子在她手里灵活得就像有生命似的,指哪儿抽哪儿,从不落空。

    一顿鞭子抽完了,两个人浑身是血,看着可怕,但是性命无忧。京兆尹的人哆嗦地把人带走治罪去了,心里更是对这曹侯女郎一万个敬佩。

    这一场大戏演完,满府的管事奴仆,别说小婢女们吓得面色惨白,就是年长的管事们也被深深震慑住了。

    “记住我的话。”丹菲拿还沾着血的马鞭指着众人道,肃杀阴冷,霸气十足,“侯府的规矩不是摆着做个样子。胆敢犯禁者,一律从重处罚!我知道你们看我是个年轻娘子,觉得我面薄生嫩好糊弄。我告诉你们,三年前我还未及笄,就已上阵杀突厥兵了。前阵子诛韦,我一路拍马杀进大明宫。我手里人命不少,我也不介意再添上几条。你们有谁想交代的,只管开口就是。”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剩下的那几个不老实的这下也被吓怕了。

    还以为是个娇俏的小女郎,哪里知道是头母夜叉!

    从那后,丹菲理事起来,就顺利多了,指派的活也再没人敢推三阻四耍滑头。当然,不聋不哑不当家。下面人抽些油水,拿些好处,只要不过分,丹菲都当没看到。她是个大方的主人,赏罚公平。这样下来,府中浮躁的人心渐渐平稳了下去,侯府也渐渐有了大姓望族的风范。

    “你也真是的。”萍娘听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说怎么现在长安里都把你传得青面獠牙,活似恶鬼似的。你要教训刁奴,让旁人代劳呀。哪里有自己亲自动手抽鞭子的?”

    “自己动手好掌握,更能把他们震慑住。”丹菲道,“这府中如今就我一个主子。奴仆们要合伙起来欺负我,我还真没辙。总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不是。”

    “这叫杀鸡儆猴。”云英嗑着瓜子道,“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将来后人管起来就麻烦了。”

    “我何尝不知道是这个道理。”萍娘道,“可阿菲你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呀。”

    “愁什么?”云英笑道,“她家崔四郎就爱她这一手呢!”

    丹菲唾着,去推云英。两个女孩嘻嘻哈哈闹着玩。

    姚家是被段家牵连,自然得以平凡。云英跟着丹菲一道立了功,还给家里挣得了云骑尉的勋爵。姚家如今除了云英外,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和一个流放在南边的兄长。姚大郎得了消息,如今也在回长安的途中。

    至于萍娘的夫家,却是武皇后时期犯的事,证据确凿,没法平反。李隆基只得将给了萍娘一个田庄家宅,又给她弟弟封了个九品散官儒林郎。萍娘出身的杨家这一支原本没落了,如今靠着萍娘,又开始好转起来。

    萍娘道:“以往在宫中,偶尔出宫顺道路过家门时,弟妇见了我,总是横眉冷眼。如今她倒待我像个菩萨了。瞧着,现在又开始给我张罗着坐产招夫了。”

    丹菲一口果饮喷出来,“她是弟妇呢,哪里有她张罗着嫁大姑子的?”

    “我耶娘也有此想法。”萍娘脸微红,“说我不过才二十多,膝下只有一女,还得有个儿子养老送终的好。我夫家是不中用了,我如今底气足,有私产,坐产招夫正好。”

    “那你怎么想的?”云英问。

    萍娘道:“我倒确实觉得一个人过,有些寂寞。若是对方人好,待我好,不论是他上门,还是我嫁过去,又有何妨呢?”

    “你也是苦尽甘来了。”丹菲道,又问云英,“你兄长何时到?”

    “少说还有月余呢。”云英有些悻悻,“我那嫂子又有了身孕,还死活不肯留下来生了再走,非要同路。阿兄只得慢慢走,天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去。当初听说他在那地方娶妇,我就觉得不好。荒蛮之地,他本又是被流放去的,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娘子?将来她可是当家主妇呢,还不知会怎么理事。”

    “话不能这么说。”丹菲道,“你兄长当初一无所有,你嫂嫂肯嫁,定是朴实贤惠的。两人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你嫂嫂若是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就是。”

    “阿菲说得对。”萍娘道,“你看看我们就知道,患难之中才见真情。你当初是小宫婢时,那个金吾卫的邹郎不也对你不离不弃?如今你发达了,可就不要他了?”

    “怎么会?”云英急道,“我才不会不要他……”

    丹菲和萍娘大笑。云英才知道自己被打趣了。她恼羞得满脸通红,扑过去捶打她们。

太平霸权

    中秋即将来临,宫中设宴,君臣欢聚一堂。

    傍晚深蓝的天空下,麟德殿的灯火点亮,整坐大殿犹如天宫一般,悦耳欢腾的乐曲被风送往四面八方。

    崔景钰一身深紫长衫,金冠玉带,面容俊美,身影挺拔矫健,一路走来,引得香车中的女郎们纷纷探头张望。

    他面容淡漠,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辆牛车前,伸出了手。片刻后,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从帘子后伸了出来,放在他的手中。一个盛妆华服的少女从车里钻了出来,雪亮的目光往周边一扫,压得众人纷纷缩头。

    过去三年里,丹菲曾以宫婢的身份参加过无数场宫宴,这却是丹菲第一次以君侯之女的身份进入麟德殿。

    告别了女官端肃的青灰深红的衣裙,她今日服饰十分明艳俏丽。银朱撒金罗裙高束,红莲灰烫折枝合欢纹的大袖纱衫儿,挽着牙黄色缀珍珠碧玺的披帛。她乌发浓密,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了一朵相生魏紫牡丹,配三两支金钗,耳上挂着一对红珊瑚珠。整个人看着华贵雍容,明艳夺目。

    丹菲这一朵牡丹十分艳丽,换了平常年轻女孩怕是压不住。但是丹菲生得长眉凤目,一股凛然英气,生生同旁边娇媚柔弱的贵女区分了开来。魏紫牡丹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气势。

    崔景钰挽着丹菲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两人姿态亲昵地朝麟德殿而去。

    一串目光追随着他们,隐隐不甘。

    “那娘子是谁?”

    “忠勇侯曹家的女郎。就是前阵子跟着太子闯大明宫的那位。”

    “好嚣张的气焰。长得也不过如此。钰郎怎么会瞎了眼……”

    李碧苒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丹菲和崔景钰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走来,眼角不禁抽了抽。

    如今韦皇后已死,丹菲也没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了。可是她就是始终看这个女孩不顺眼。

    也许是这个女孩太过幸运了吧。屡次历险却都侥幸逃生,最后功成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似乎轻易地就得到了李碧苒追求许久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她的快乐,似乎就是对李碧苒各种求而不得的嘲弄。

    丹菲已随崔景钰进了大殿,朝圣人和太子叩首。

    李隆基落在丹菲身上的目光充满惊艳,“阿菲如今一打扮,都教孤认不出来了。”

    丹菲俏丽地笑着,“太子那么好的眼力,怎么会认不出来。是小女往日太丑了才对。”

    “怎么会?”李隆基大笑,“你若都算丑,这天下就没有美人了。”

    李碧苒听了,眼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她看崔景钰站在一边,冷眼看李隆基同那曹氏打情骂俏,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不过如此……”李碧苒呢喃。

    “公主?”宋紫儿探头。

    “我说那个曹氏。”李碧苒冷笑,“有了太子,便顾不上旁边的崔郎了。她的心还真高!”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也看到了太子对丹菲异于常人的宠爱之意。

    宴会上,虽说嫉妒丹菲者不少,可是巴结示好者更多。丹菲入席后,便时不时有命妇女郎假装无意经过,同她敬酒攀谈。

    丹菲做女官时,都见过这些贵女们,没少对着她们行礼。今日再会,彼此身份平等,有些家世年纪还略低的,要反过来朝丹菲行礼了。

    “曹娘子今日的花钿可是自己画的新花样,好生精巧。”

    “我家过几日要办游园,曹娘子来玩呀。”

    “阿曹可还记得我?我们小时候一同跟着孙先生念过书的……”

    “阿曹……”

    丹菲好不容易从殿中溜出来,晕头转向。

    她过去侍奉韦后,觉得劳累不堪,心想将来自己做了主人家,应该会轻松些。不料做主人也不见轻松多少。

    “不喜欢应酬?”

    丹菲扭头,见盛装华服的太平公主款步走来。

    “长公主。”她立刻屈膝行礼,“多喝了两杯酒,出来透透气罢了。”

    太平公主以往从没用正眼看过丹菲,如今也会屈尊降贵地主动来找她说话了。

    “你虽侍奉韦庶人已久,可正经宫廷社交,才刚开始。”太平道,“你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众人自然都想同你交际。待热度过了,或是太子又有了什么新宠,他们自然就顾不上你了。”

    这话十分倨傲冷漠,一股子讥讽戏谑的意味。

    丹菲不以为意,欠身道:“多谢长公主教诲。”

    太平见她果真有几分能忍,不禁笑了笑,“你家那座新宅子,可是大有来头,曾经住过三任宰相,是京城里一处炙手可热的风水宝地。听说太子特意在大家面前恳求了一番,才将这宅子赐予你曹家的。太子待你,可是情深意重。”

    丹菲低垂着眼帘,浅笑道:“还不知太子为此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小女若有机会,定要再向殿下致谢才是。”

    太平道:“太子此举就是为了取悦你,你要公事公办地言谢,可不折损了他的一番心意?”

    丹菲果真露出娇羞之态,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小女还真不知道除了一颗忠心,一条性命之外,能有什么可以报恩的。”

    太平似笑非笑,“不用这么麻烦。太子喜欢你,你便只是多陪他说说话,他都是高兴的。”

    “若太子想寻小女说话,小女自当奉陪。”丹菲茫然地看着太平,脸上带着动人的红晕。

    太平唇角勾了勾,忽而道:“你何时同崔景钰完婚?”

    丹菲娇羞道:“我们还没讨论到此事。如今在等我家长辈来长安。”

    “你可要抓紧了。”太平道,“崔景钰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呢。”

    等到太平走远了,被议论了半晌的崔景钰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丹菲看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子他……”

    “嘘——”崔景钰把她搂进怀里,带到阴暗的柱子背面,吻住了她。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脸颊发烫,双眼里荡漾着春水。

    “先前没看到你,你也被缠着了?”丹菲闻了闻,“被灌了多少酒。”

    “不多,没醉。”崔景钰摸着她的脸,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丹菲笑着,靠在他怀中,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就想回到了之前在偷偷幽会的时候,又刺激又快乐。丹菲想,殿中那些爱慕崔景钰的女孩要是见了他此刻温柔的表情,肯定要嫉妒死她。因为反差太大,就更觉得他浓情炽热吗?

    “太平没为难你?”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太平公主果真忍不住了。”

    崔景钰玩味一笑,道:“韦庶人死后,太平公主就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她先是拥立先帝,再拥立当今圣上,居功甚伟,人脉广布朝野。几个宰相,一半多都是她的人。中书省中她的幕僚也占了小半,足可以左右政议了。”

    丹菲轻叹,“走了韦氏,又来了太平?太子不知是个什么感受。”

    “太子接连提了两个政见都被她的人反驳了,私下已是十分恼怒。”崔景钰道,“圣人又十分听太平公主的话。宰相奏事,圣人都要问太平的意见。经历了韦氏之乱,如今谁不知道外戚公主干政的弊端。太平公主又不遮掩,其野心昭然若揭。”

    丹菲无语。一种无力感笼罩着她,就像一个人艰辛跋涉终于到达了终点,却有发现此处不过是个临时歇脚之处。漫漫长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别太担心了。”崔景钰拥着她,吻了吻她皱着的眉心,“圣上和太子并不是先帝,不会纵容太平公主再次上演一次女子乱权的闹剧。”

    丹菲至今还记得李隆基下令杀上官婉儿的一幕。这样的男子,同先帝和今上截然不同。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如何应对。

    两人躲在一旁亲亲热热,低声说笑。殿中忽然声乐骤停。

    丹菲和崔景钰警觉地转过头。片刻后,乐声又起,混杂着细细的骚动。

    两人略整了衣衫,返回麟德殿中,果真见气氛有些诡异。

    段义云快步而来,道:“景钰,正寻你呢。”

    “出了何事?”

    段义云道:“谯王反了。”

    崔景钰同丹菲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谯王乃是先帝次子,不得宠爱,又受韦皇后排挤,一直被流放在封地。今上登基后,特意派了人去安抚他,就是提防他政变。

    “他还是动了。”崔景钰道,“之前他就有些不安分,洛阳县官还去问过话。”

    “邸报上写,谯王于昨日就出逃了。崔日知带兵追讨,同时给长安送报。刚才收到留台侍御史李邕的邸报,说已经于天津桥遇到谯王,从之者有数百人。李邕已关闭了洛阳诸门,想必是有一番恶战。”

    崔景钰道:“洛阳邸报送到长安,快马也要一日。如此说来,此事此刻,洛阳那边输赢也该有了分晓。”

    一个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请崔中书,段将军还有曹娘子去说话。”

    崔景钰同丹菲跟着内侍去了偏殿。段义云已经先到了,在场的还有薛崇简、崔日用等好几个太子亲信。一群男人,只有丹菲一个女子。不过众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唯独丹菲看到崔日用,觉得有些不舒服。

    诛韦那日,崔日用在杜曲一代大开杀戒,,凡是见着姓韦的人家就上门去一番烧杀,连襁褓中的婴儿亦不能幸免。丹菲对他这行径十分反感。但是李隆基重用他,丹菲也只私下朝崔景钰抱怨过。

    李隆基面色阴沉,开门见山道:“前日,我在身边抓出了两名太平公主安插的眼线。”

    众人还以为他要谈谯王,没想他开口却丢出一个更加令人惊讶的消息。

    薛崇简是最尴尬的人,苦笑道:“我多次劝告母亲,她却不肯听。”

    “我知道你为难。”李隆基拍着他的肩,“阿简,我是信你的。我会多加提防,姑母那里,也还需要你多下些功夫。”

    崔景钰冷声道:“太平长公主拥立圣人,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谋权夺利。太子年轻有为,又要遏制她揽权,自然妨碍到了她的好事。依我看,她今日派眼线,明日就会派刺客了。”

    崔日用亦道:“长公主当初亦同韦庶人在一起,可没少从斜封官中赚取好处。不过是一丘之貉,不能因为她有拥立之功,就不防备她篡权了。”

    李隆基道:“大家如今只有她这一妹,对她很是宠爱。我又是晚辈,所能做的有限。将来还全靠诸位支撑了。”

    段义云道:“内子乃是宜国公主的外侄女,宜国公主同太平公主交好,一直让内子劝说我投靠太平公主。依我看,太平公主既然已经动手,接下来就是要间离我们,将我们拉拢过去了。”

    李隆基露出阴鸷之色。

    崔景钰却是不紧不慢道:“太平所能做的,不过两个步骤:一是拉拢,拉拢不了,便处置掉。横竖她要不到的人,也不可留给殿下。你们如何打算我不知道,我却是不介意再去假装投靠他一次的。”

    丹菲摇头,开了口,“有韦庶人的前车之鉴,太平长公主不会信你。我倒觉得,义云反而适合。”

    段义云挑眉,“听凭殿下吩咐了。”

    李隆基忽然道:“谯王死了。”

    众人一愣,随即又松了一口气。都觉得这人,还是死了的好。

    李隆基淡漠道:“昨日他想攻入洛阳,长安左右屯营追击,他不敌,逃入山中。今日一早,军士进山搜捕。他走投无路,投漕渠溺死了。如今眼前要办的事,便是去清扫谯王旧部。义云,我想派你去。你不在长安,太平公主也不能拿你如何。”

    段义云想了想,抱拳道:“下官听命。”

    李隆基点头,又对崔景钰道,“我要用你处甚多。新税法,新吏制,都要有你协手。如今朝中派系彼此牵扯,我想推行个新法都难上加难。你若走了,我如同失了左膀右臂。”

    崔景钰蹙眉,道,“太平公主提拔上来的那些官员,如今已是在朝中对我呈围攻之势。半数宰相都出自太平之手,她要处置我,其实易如反掌。我倒觉得,我且先坚持着,若实在坚持不了,就狠狠出手反击。拼着贬官,也要将太平打压下去。”

    崔日用亦怒道:“在个女人手下憋屈的日子还没过够?在下也不怕贬官!”

    “诸位都冷静些。”薛崇简道,“家母处有我周旋,至少也能缓解一二。只是家母派出了不少探子,诸位这段时间都要警惕身边的动静。”

    丹菲问:“殿下唤我来,还有什么事?”

    李隆基苦笑,“这事说起来尴尬。不知怎么的,外面有谣言,说你同我……嗯,该是我对你有意,欲纳你为妃嫔。”

    丹菲无语,“让我猜猜,又是从宜国公主处传出来的吧?等等,接下来,定是要说,景钰同您因此闹出不合,可是?她们想利用我,间离你们君臣两人。”

    李隆基有些讪讪。崔景钰眉头深锁,脸色不怎么好看。

    薛崇简道:“就我所知,母亲手里捏着宜国公主的把柄。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宜国公主并不真心依顺她,却也不得不为她办事。”

    李隆基揉了揉眉头,“阿菲你别生气就好。”

    “怎么敢?”丹菲忙道,“我倒觉得,不如将计就计,让景钰同你闹一场?”

    “不行!”崔景钰冷声喝道,“我不会拿你名誉作戏,只为自保!”

    “不妥。”李隆基也摇头,“就怕弄巧成拙。”

    丹菲只得把手一摊,“那让我去对付宜国公主就好。只要有太子撑腰,我能应付得了她。就怕您心疼她。”

    李隆基被丹菲弄得窘迫不已,又没法对她生气,“也好,女人的事,让你们女人去解决。就是你先别惹太平。”

    “我知道。”丹菲道,“先打喽啰,再打大王。”

    这下连一直愁眉苦脸的薛崇简都忍不住噗哧笑起来。

    丹菲有了准备,在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后,就并不惊讶了。流言同李隆基说的相差无几。世人显然更喜欢桃色绯闻,添油加醋之下,将这条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甚至盖过了谯王叛乱,败死洛阳的消息。

    “真的是宜国公主传出来的”刘玉锦问。

    “这等低俗的事,正是她一贯的风格呀。”丹菲择着干花,准备做香包,“我打算以静制动,不去理会。等她熬不住了,自然会主动来找我的。就不知道太平公主手里到底捏着她什么把柄,让她这么听话。”

    刘玉锦抱怨道:“我不管她怎么想,我只担心舅父被她牵连。当初看她多贤惠慈爱的,哪里知道是这么一个搅家精。”

    “她惯会装呗。”丹菲道,“早两年太子对她也还存着几分情爱,后来也渐渐看透了。这次我说要对付她,本担心太子介意。结果他一脸无所谓,可见是真没感情了。”

    刘玉锦就快临盆了,肚子老大,看得丹菲十分担心。但是乳母说女人怀孩子都是这样的。丹菲简直没法想象自己将来也会挺着这么一个大肚子的模样。

    “这么说来,最后换义云去清扫谯王旧部了?”丹菲道,“你就要生了,他还跑出去。这活又不是没了他就找不到别人做了。”

    “不碍事。”刘玉锦道,“女人生孩子,男人又帮不了忙。让他去忙他的大业吧。”

    丹菲道:“陪着你,你也安心些呀。”

    刘玉锦摸着肚子,道:“人在心不在,要个身子有什么用?”

    丹菲觉得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埋怨。也许她还是忘不了薛崇简吧。丹菲心想,若自己最后没能和崔景钰在一起,而是嫁了别人,是不是也会变成她这样。

    “这么说来,你这些天被那些打探消息的人骚扰得够呛?”刘玉锦问。

    丹菲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谯王一事有许多善后要做,崔景钰这些日子本也很忙。两人一连数日都没见面。

    丹菲和崔景钰虽还没定亲,可两人出双入对从不瞒着人,不论是崔家还是世人,都将两人默认作了一对。如今关于两人闹翻的消息甚嚣尘上,不少人都等着看曹侯千金最后花落谁家呢。

    前几日丹菲同云英她们去赴宴,游湖之际碰到了太子妃。船在湖上,真是进退不得,丹菲只得陪着太子妃看景说话。

    太子妃依旧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外面流言纷纷,她看丹菲的眼色也没变,还是那么和善。她身边跟着几个盛装少妇,是李隆基的嫔妃。那几个女子倒是兴致勃勃地打量丹菲,神色各异。

    太子妃拉着丹菲的手,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圈,最后道:“我同你投缘得很,得空常来兴庆宫走走。我看太子也很是喜欢你。”

    丹菲额角挂着冷汗,只得强笑道:“若是太子妃不嫌弃,小女自当常进宫给您请安。”

    太子妃依依不舍,约着丹菲过两日一同去感业寺拜佛,这才放她上岸。

    这事一出,又传出曹氏要入东宫的说法。

    如今东宫几个妃嫔的位子上都有了人。以丹菲的出身,做太子妃都使得的,若真入东宫,不给个良娣都不好意思出手。而现有的赵良娣和刘良娣都生育了王子,把谁踢下去都不合适。太子妃也没个明确的话,弄得东宫嫔妃之间好一场喧哗。

崔郎求婚

    到了九月,桂花开第二轮的时候,曹家大伯和三叔两家人终于抵达了长安。

    曹大伯为人忠厚老实,有个秀才功名。曹三叔读书不行,只打理家族产业。曹大伯同曹父生得极像,丹菲一见他,就红了眼圈。曹家兄弟短短十年里经历了数次起起落落,如今见了兄弟遗孤,也是格外辛酸。

    是夜,丹菲设宴招待亲人。一家人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孩子们跟着乳母一桌,丹菲和叔伯婶娘们坐一起。

    曹大伯和曹三叔后来都喝醉了,念着曹父的名字,忍不住落泪。

    丹菲也跟着哭了一场,道:“阿耶生前一直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你们。因为他之过,连累家族蒙羞,亲人也被牵连。如今阿菲幸不辱命,重新光耀门楣,洗刷了冤屈。叔伯婶娘们这些日子受苦了,阿菲敬你们一杯!”

    众人都不住抹泪,连女眷们最后都喝得半醉,被婢女扶回去歇息了。

    丹菲半夜酒醒,不知怎么的,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没有惊动守夜的婢女,自己披了衣推门而出,走到花园之中,跳到墙角的假山上,坐着看月亮。

    今夜是初二,月亮还是很圆。秋高气爽,夜空极清朗,长风万里,明月生辉,点滴星子在夜幕中静静闪烁。

    此景,教丹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同父亲在沙鸣的草原上夜宿时的情景。

    父亲的背影如松如山,是她永远的依靠。他们在背风的草坡下扎帐篷,坐在篝火边。父亲指着天空,教她认星辰,辩方位,给她讲他们的祖先,那些铸剑师们的故事。

    她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安然入睡,觉得那是天底下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

    此时此刻,丹菲望着夜空,泪流满面。

    父母的仇报了,他们的英灵已经归去,不再留恋徘徊在她身边。她已经再也寻不到那种毫无保留的保护与关爱。

    丹菲无声落泪,整个人沉浸在这一股后知后觉的离别愁绪之中。

    忽然,一声悠扬的笛声在寂静的夜中响起。

    笛子居然吹的是沙鸣当地的民歌!

    一时间,丹菲仿佛看到了草海碧波,晴空白云。山川下良田屋舍井然,孩子们赤着脚在田坎上奔跑。林间,鸟儿在枝叶间跳跃,灌木从中的小兽警惕地抬起脑袋张望。

    笛声一转,旋律霎时高昂,如波涛澎湃。

    就如海边巨浪冲刷着黝黑的岩石,海天连成一色,天地融合在了一起。丹菲站在岸上,望着搭乘着父母的小船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天边。

    曲声落下,四下寂静。

    丹菲泪流满面,望着站在假山脚下的那个人。

    崔景钰把笛子别在腰间,动作灵巧地爬了上来。他人还没坐稳,丹菲就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死死抱住他,无声大哭起来。

    崔景钰漏住她,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过了良久,丹菲情绪平静了下来,这才松开他。

    “你怎么来了?”

    “你叔伯今日到,我想你们团圆后,定会更想念令尊和令堂。”

    丹菲觉得心都要暖化了,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只得使劲抱住他。

    崔景钰抹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发顶,道:“我想你,担心你又一个人哭,所以过来陪陪你。”

    “嗯。”丹菲又哭了。

    崔景钰浅笑着,低沉的嗓音充满温柔,胸膛微微振动。

    “阿菲,我不敢说能做得比令尊更好。但是我会像他一样守护着你。”

    丹菲听到这句,胸腔里的酸涩滚烫已不知道怎么办的好。她搂住崔景钰的脖子,激动地吻他,泪水咸涩。

    崔景钰将她抱紧,而后一手攀着假山上的岩石,纵身一跳,带着丹菲落地。

    丹菲惊抽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崔景钰紧抱着吻住,转身摁在了假山壁上。

    这一刻,激烈的感情自两人胸臆中爆发出来,席卷了一切,令人神魂颠倒。他们忘情地亲吻,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一般拥抱,直到无法呼吸。

    崔景钰情难自禁,低头在丹菲修长的颈项上吮吻,顺着往下而去。丹菲睁大了眼,却只能看见黑暗的影子。她浑身发烫,感觉到两人身体上热情的反应。她又兴奋又害怕,只得低声叫崔景钰的名字。

    也许因为这一个呼声,让崔景钰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粗喘着把丹菲搂住,狂躁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和头间。过了好一阵,两人的气息才平顺了下来。

    黑暗中,两人相视一笑。

    “你该回去了。”崔景钰道。

    “你怎么过来的?”丹菲好奇。入夜关闭坊门,就算崔景钰这样的官职,开门也极其不便。

    崔景钰道:“我在常乐坊中有个旧识同窗,今夜本就借宿他家的。今夜翻墙出来见你,一会儿还要翻回去。”

    原来他早就算到了,特意留宿常乐坊,就是为了半夜偷偷见她一面。

    丹菲道:“我要是没有出来呢。”

    “没事。”崔景钰道,“你听到我的笛声了。”

    丹菲心潮澎拜,又想哭了。她摸着崔景钰的脸,哑声道:“我爱你。真希望这一摊子事快点过去。”

    “我也爱你。”崔景钰吻她眉心,“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后半夜,丹菲安然入眠,又梦到了久别的白鹿。

    巨大的牡鹿浑身散发着白光,漆黑的双目温润地望着她。她向它走过去。这一次,白鹿没有再走开。

    丹菲骑上了鹿背,抓着它的鹿角。白鹿驮着她,踩着虚空,朝漫天星辰而去。

    之后数日,丹菲寻了两处新宅院,将叔伯们安顿好,然后又举家去了南山佛寺,为父母做了一场法事。

    长安的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凉了。曹家叔伯同丹菲商量,恐怕北面要下雪,行路不便,不如趁早去沙鸣,将丹菲父母的遗体迎回长安。

    丹菲正在整理行囊,准备启程之际,段府传来消息,说刘玉锦发动了。

    刘玉锦的产期其实还差半个月,丹菲本计划着自己从沙鸣顺道把刘家夫妇的遗骨也接回来,正好赶上她生孩子。没料到刘玉锦早产,丹菲被吓了个半死,丢下手头的东西直奔段府。

    段义云也回来了,正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绕着,脸色很是吓人。丹菲自己也是个姑娘,进不了产房,只得陪他在外面守着。

    屋里不停地传出刘玉锦的声。丹菲心如刀割。

    “怎么还没生下来?”

    阿礼笑道:“奴给阿娘和嫂子都接生过。女人生孩子,没那么快的。”

    “不会出什么事吧?”段义云问。

    “呸呸!”丹菲唾道,“有事也是你替她受着。”

    段义云拍脑袋,“糊涂了。是该如此!”

    丹菲也看不下段义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将他拉到屋里坐着,点了个炉子煮茶。

    段义云一杯热茶灌下去,稍微冷静了些,突然道:“昨日景钰又被太子申饬了一番。太子怒得要夺他的官,被太平公主劝住了。旁人都当他们俩为了你彻底闹翻了。”

    “太平公主又什么动静?”丹菲问。

    “朝中重臣多出自她手,她底气十足,也毫不遮掩。”段义云冷笑,“她如今正在四处散布闲言,说太子并非长,不当立。说当立宋王或是豳王。圣人本不以为意。如今太子身边遍布她的耳目,事无巨细都会汇报过去。太子烦不胜烦,这才想出同景钰作戏。倒是委屈了你。这么一来,你的名声难免受损。”

    丹菲满不在乎道:“能做一个让名臣和帝王都竞相折腰的美人,我也不亏了。”

    入夜,奴仆送了晚膳。两人心不在焉地用着,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

    哐当哗啦两声,丹菲和段义云都跌了筷子,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恭喜将军!”婢女奔出来高喊,“是个女郎!”

    段义云脸上扫过一抹,随即又开心了起来。

    “女儿好!阿菲,我当爹了!”

    “恭喜。”丹菲笑道,“先开花,后结果。”

    段义云知道自己先前的失望之色让丹菲看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这孩子能像你这般,那可胜过十个儿子了。”

    “像阿锦才好。”丹菲道,“温柔贤惠,又有福气。将来给她找个你这样的好女婿才行。”

    段义云讪笑。他虽想要儿子,可等女儿裹在襁褓里抱出来,他一看,便再也挪不开眼。孩子还不及他胳膊长,小小的两手就能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孩子抱着,牛高马大的汉子,竟然红了眼。

    丹菲见段义云这样,也不禁欢喜得眼睛发热。她也不打搅他们夫妻俩,看过刘玉锦后,便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去沙鸣。

    曹大伯留下来,曹三叔和丹菲的两个堂兄大郎和二郎和丹菲同路。

    一家人用过早饭,祭拜了祖先,上马启程。

    晨钟敲过,城门次第开启。百姓熙熙攘攘,天空万里无云。

    丹菲他们出了长安城,朝西北方向而去。

    到了十里驿亭处,玄风忽然兴奋地竖起了耳朵。丹菲心有灵犀,瞬间明白过来,策马朝驿亭奔去。

    驿站柳树边,男子牵着马,穿着一身绛红官袍,乌帽玉带,身姿挺拔,优雅如鹤。

    丹菲松开缰绳,跳下马,扑进崔景钰的怀里。

    崔景钰张开双臂拥住了她,“一路保重。”

    “我知道。”丹菲望着他,“你也是。”

    干燥的秋风轻轻吹拂着树梢,落花洒在两人头发上、肩上。崔景钰抬手摘下一片落在丹菲发上的枯叶,在她眉心上吻了吻。

    “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崔景钰望着丹菲,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孔上,将他的双目照地犹如碧水幽潭一般剔透又深邃,充满了眷恋和柔情。

    丹菲茫然地看着他。

    崔景钰握着她的双手,缓缓单膝跪地。

    “曹娘子,你我相识近四载,患难与共,生死相同,一直不离不弃,知心会意。我爱你胜过性命,此生也再也不会爱别的女子。我自出生以来,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今日却是心甘情愿地跪娘子,只为求你一件事。”

    丹菲屏住呼吸,觉得难以置信。

    崔景钰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曹丹菲,你可愿嫁我为妻?”

    丹菲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我愿意。”她哽咽道。

    她颤抖,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崔景钰露出欢快的笑意,眼睛弯弯,站起来一把抱住她,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

    丹菲不住哭,听到堂兄们发出兴奋的口哨声。

    “崔郎若敢辜负阿菲,我们七八个兄弟揍你一人!”

    “不会!”崔景钰高声道,“我对天立誓,终此一生,和阿菲相守相爱,不离不弃!”

    丹菲满脸通红,同他紧紧拥抱。

    虽然是离别,却无伤感。

    因为丹菲知道,她这次从沙鸣回来后,就会同崔景钰再不分离。

密谋对抗

    景云二年的正月,上元节刚过,冬雪还未消融,草木依旧萧索。

    这是一年之中最阴冷潮湿的季节。城外春耕已经开始,长安城中的社交季节却还未到。权贵人家都不耐这阴寒的天气,缩在家中,盼着天气早些暖和起来。

    兴庆宫中却是张灯结彩,歌舞喧哗,宾客云来,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太子李隆基的良媛杨氏去年末为他添了一个儿子,是他第三子。今日孩子满月,东宫设宴庆祝。

    “忠勇侯曹府贺——”

    礼官唱和声中,不少人转头望去。

    一名身段高挑,披着缀织锦狐裘的年轻女郎被奴婢簇拥着,走进宫门。

    女郎面容清丽娟秀,眉宇间有一股灵动的英气,神采光亮夺目,霎时就将她同满堂娇艳妩媚的贵女们区分开来。

    “这曹蔚娘倒是真有几分不俗。”

    “曹家同崔家如今到底怎么一个说法?”

    “这都半年了,还没消息,怕亲事是结不成了。”

    “都说曹女郎的心在东宫呢。”一个命妇讥笑道,“太子妃病了有月余了吧?”

    窃窃私语的女人们都倏然一静,继而又爆发出兴奋的低语。

    “她野心也太大了。”

    “那你当如何?君侯之女,做个王妃都得,何必去给太子做妾?”

    “听说太子妃也十分喜欢她,总将她招去东宫说话。别是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已先选定了接班人了?”

    “太子已有三子,曹氏若真做了新太子妃,将来生嫡子,将来储位之争可就热闹了……”

    “瞧!”

    太子妃身边的女官采薇朝丹菲迎了过去,“曹娘子万福。太子妃念您多时了,请您过去说话。”

    “有劳。”丹菲微微一笑,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跟着女官而去。

    太子妃王氏穿着家常的袍子,斜倚在榻上,带着抹额。苍白的面容在看见丹菲走进殿来后,露出了和善的笑意。

    “总算来了。外面的人没为难你吧?”

    丹菲叩首行礼,笑道:“太子妃遣人及时,小女刚进门,就被接来了。多谢太子妃爱护之情。”

    太子妃笑道,“那些妇人,口舌最多,颠倒黑白,无事生非,最是讨厌。我身子本好多了,就是嫌烦,才继续装病。反正赵良娣爱热闹,让她替我应酬去。”

    丹菲不禁莞尔,“太子妃才是明白人呢。”

    “你也是个明白人。”太子妃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丹菲摇头,“小女效忠太子,舍生忘死,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太子妃点了点头,“采薇,你带她去见那位吧。”

    女官应了一声。丹菲再拜过,起身随女官退了出去。

    兴庆宫的花园不大,却被妆点得五光十色,宾客撒布各处。东角暖阁处,太子李隆基正同一群年轻男女在饮酒投壶,玩得正热火朝天。

    丹菲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李隆基看到她,手一抖,箭歪歪地掉在离壶老远的地方。

    众人起哄,“美人一来,太子就在看不见其他咯。”

    李隆基一身酒气,朝那些人呸了一声,对丹菲道:“都是你分了我的心。”

    “那小女替太子投壶,帮您赢回来就好了。”丹菲笑吟吟地接过三支箭,白皙修长的手指拈着,随意地朝铜壶扫了一眼,抬手就掷去。

    咚——

    咚咚——

    接连三声,三支箭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当当地进了铜壶的细嘴里。

    众人静了一刹,继而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好——”李隆基高喝,满面红光“你要我如何赏你?”

    丹菲讪笑着不语。

    高力士立刻对旁人使眼色。宾客露出了然之色,识趣地如潮水一般退开。片刻之后,暖和中只留丹菲和李隆基两人。

    高力士退出暖阁,留着门窗大敞,守在门边。

    丹菲见人都走远了,退开一步。

    “太子殿下作戏真是格外认真呢。”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坐在席垫上,一脸阴郁之色。

    “兴庆宫中满是她的耳目,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前几日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水晶鹅掌还是大明宫的厨子做得好些。次日她就去寻大家,说我想早日在大明宫用膳,想篡位夺权了。你可知道?如今身边之人,我除了太子妃,也就高力士可信罢了。唯有假借追求你,才有借口摒弃旁人,放心说几句心底话。”

    李隆基口中的“她”,指的正是太平长公主。

    去年末到今年初,虽然于丹菲来说,不过是去了一趟沙鸣,重新安葬父母。但是对男人们来说,却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上年末先有奚、霄两族犯塞,段义云连女儿们的百日酒都没喝上,又带兵出征。听说夫妻两人似乎还在分别前闹了点不愉快。

    谯王一事出后,逊位的少帝改封为襄王,出为集州刺史。虽说是送去上任,却同流放无意。朝廷还派了中郎将,领了五百军士守着他,就怕他也弄出谯王之祸。

    李隆基的新法推行得十分艰难,免不了在东宫中抱怨几句。可他的话转眼就又被太平搬弄到了圣人面前。李隆基知道自己身边已经遍布太平眼线,一时拔出不尽,平日里同臣官接触频繁了些,太平就会去圣人耳边搬弄是非,说太子私交大臣,图谋不轨。

    圣人同先帝一样,耳根子极软,毫无主见。当初能即位,也都亏李隆基冒险诛韦。如今一边是爱子,一边是拥立有功的妹妹,他也两相为难。李隆基只好改变了策略,堂堂太子,传递个消息倒像做贼一样,真是气闷不已。

    “默啜老贼前些日子又遣使请和的事,你想必也听说了?”李隆基问。

    丹菲青着脸点了点头。

    朔方大捷,把突厥人赶回了草原。默啜此人真是老而不死之贼,见占不了便宜,又厚着脸皮回来请和,要为儿子娶公主。

    李隆基恼道:“我对大家道,议和可以,用不着再赔个公主进去。可太平姑母却是张口就让大兄拿个女儿去和亲!雅儿年方十四呀,娇生惯养,却要嫁去那荒蛮之地。她也为人母,她竟然忍心?”

    大唐同突厥议和,将宋王李成器之女封为金山公主,许嫁默啜之子杨我支。那杨我支的年纪足可以做金山公主之父了。李隆基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分外不忍心将她远嫁和亲。

    丹菲想当初李碧苒和亲,默啜的年纪不也足以做她父亲。宗室之女平素金尊玉贵,遇上这样的事,也真的只有自认倒霉。

    丹菲道:“太子您英武睿智,又甚得群臣百姓拥戴,更于社稷有功。您为储君,乃是众望所归。可公主助您诛韦,拥立今上,却是为了掌权夺势,不是为了扶持您。她当您是个踏脚石,却不想您反而成了她的拦路山。换我是她,也定要将您除之。只是殿下,天降大任,必先有一番锤打磨练。您如今举步艰辛,正是在磨练之中。只要您能坚守本心,不改本色,韬光养晦。今日示弱,也是为了等待将来反击之机。我同景钰对您忠心一片,愿倾所有,祝您成就大业!”

    李隆基感慨,笑容温柔地望着她,“得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好受了很多。可见人生若能拥有两三个如你一般的知己,真的别无所求。”

    “殿下可不能这么说。”丹菲微笑道,“朝中依仗拥护殿下的朝臣无数,各个忠心似铁。之前太平公主欲拉拢韦相,韦相非但拒之,还劝圣人信任您。”

    “是啊!”李隆基咬牙道,“结果韦相因此遭了太平公主报复,险些就被污蔑定罪。幸好郭元振及时将韦公救下。我对韦公真是愧疚难当。至今为止,被牵连到此事中的官员,十之有三四都遭了太平报复。景钰如今在朝中也是寸步难行,咬牙坚持着罢了。”

    丹菲也心疼崔景钰,却是帮不上什么忙。

    高力士忽然在窗上轻叩了叩。

    两人神色一变。

    崔景钰周身席卷着一股怒火,一身官服,似乎才从中书省赶来。他大步闯进了暖阁之中,一脸冰冷寒意道:“殿下,太平公主方才直接乘车欲入光范门进中书省,想直接召宰相,更换太子!”

    暖阁门窗大敞,外面的人能见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听不到低语声。众人只见崔景钰一开口,李隆基面色大变。

    “宰相们如何说?”李隆基拳上青筋曝露。

    “殿下不用担心。”崔景钰道,“中书省中诸人都大惊失色,十分愤慨,并无人响应。宋尚书直言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乃宗庙社稷之主。诸人纷纷符合,驳了公主倡议。太平公主虽勃然大怒,但是也无计可施,只得打道回府了。”

    连丹菲都忍不住道:“太平公主近来真是走火入魔了。此胡搅蛮缠的行事风范,同韦庶人又有何区别?”

    李隆基怒火中烧,满脸赤红,“我要去见大家!太平姑母是他妹子,我便不是他儿子了?儿子与妹子,究竟哪个更重要?”

    “殿下冷静些。”崔景钰沉声道,“您这样同圣人争论,不会有个结果,反而伤了你们父子之情,顺了太平公主离间之意。我来之前已同宋尚书和姚中书商议过,若是纵容太平公主胡作非为,长此以往,只会复蹈韦武之祸。不如就趁公主始露头角之际,给予重击,将其野心扼杀。”

    李隆基狠狠盯着他,双目迸射灼人的亮光。

    “吵起来了?要打架了?”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宾客议论纷纷。

    “哎哟,没打。崔景钰要走了。”一个年轻郎君失望道。

    透过暖阁大敞的窗户,崔景钰朝李隆基拱手行礼,随后拉着丹菲转身走了出来。两人脸色都阴郁深沉,同满院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走到路口,丹菲就不肯再走,把手从崔景钰掌中抽了回来。

    崔景钰黑着脸看她,语气却十分柔和:“耶娘又在催我们的婚事了。说是三月初八是个吉日。”

    “这事要听我伯父伯娘们商议才是。”丹菲脸色淡漠,语气却含羞,“我现在有长辈了,婚姻大事,听凭长辈做主。”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强忍着笑,用力板着脸,“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好好备嫁妆,乖乖等我来迎你。”

    “我知道。”丹菲伸出手,“现在可以了吗?”

    崔景钰眼中闪过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你非要如此?”

    “放心。”丹菲嫣然一笑,“我下手很轻。”

    说罢,啪地扇了崔景钰一个耳光。

    四面八方都传来一阵轻呼,可见看热闹的人真不少。丹菲收了手,冷傲含怒而去。

    崔景钰揉着脸颊,温暖笑意一闪而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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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介绍:
中唐,韦氏乱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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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傲、沉默,身负重任,却是温柔而耐心地守护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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