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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靡宝     盛世华族txt下载     盛世华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流言蜚语

    兴庆宫里的湖颇大,堪比太液池,却是浅得多。湖边修了一条栈道,栈道,两旁种满了荷花。如今时节尚早,水中全是一片枯枝败叶,只有一丛丛矮竹还能看。

    丹菲一路百无聊赖地走着,前面传来说话声,隐约提到了她的名字。她暗道不巧,正打算避开,就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矮竹后走了出来。

    “她这般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公孙神爱话说一半,迎头撞见那位水性杨花的正主,半晌说不出话来。

    丹菲笑盈盈,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公孙娘子,别来无恙。”

    公孙神爱俏脸发白,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出来。

    自从那次她闹得崔景钰被抓进大理寺后,日子就难过起来。那些爱慕崔景钰的女孩都将她成罪魁祸首,安乐公主更是恨她入骨,当着众人抽了她两耳光。从那之后,公孙神爱就被长安权贵圈排挤在了门外。

    公孙神爱闭门不出,眼泪都哭干了。公孙将军嫌她丢脸,想将她送回泉州去。她却以死相逼不肯走。她就等着丹菲被抓获的一天,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罪大恶极的贱人。

    结果她等了又等,等到的是李隆基率众人诛韦,等到了少帝退位,新帝登基,等到了曹丹菲闯大理寺勇救崔景钰的佳话。

    公孙神爱傻了眼,这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阵子,连家中嫂嫂侄女都忍不住在背后讥笑她。美貌又何用?被公孙将军娇惯成这样,脑子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弄得公孙将军生怕会被误会成韦氏一党,大半夜还去给李隆基磕头请罪。

    也幸好李隆基不忍责怪佳人,还倒过来安抚了公孙将军。太子妃也多次召公孙神爱进宫说话,也算在一定程度上让公孙神爱重新在长安贵女圈中立了足。

    这次是丹菲和公孙神爱半年来第一次再度碰面。公孙神爱心虚不安,丹菲气定神闲。

    以往对着自己总要屈膝行礼的女子如今论家身,还比自己高了几级,看着自己的神态更是透露着一股高傲。公孙神爱五味杂陈。

    丹菲也没有同她寒暄叙旧的打算,打过招呼后,就擦身而过。

    “你……”公孙神爱忍不住出声,“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丹菲漠然地扫她一眼,道:“我同崔景钰的事,同你并无什么关系吧?”

    公孙神爱一鼓作气,道:“钰郎为了你在狱中吃了那么多苦,你却当着他的面同太子勾搭!你若想入宫为妃,那就早些进去,把钰郎留给我!”

    丹菲噗哧笑,“别的不说。崔景钰又不是一个物件,怎么给你?即便我不要他,又或是我死了,他有脑子有脚的,会另寻个好女子,也不会来找你这个跳梁小丑。”

    公孙神爱被她如此直白地骂了,好生愣了一下,颤声道:“他可知你是这么恶毒的女人?”

    这下连跟在丹菲身后的阿礼都笑了。

    丹菲笑着摇头,“公孙娘子,命中无时莫强求。你生得貌美绝色,满长安多得是郎君愿意娶你为妻的,何必吊在崔景钰这棵树上不走呢?”

    公孙神爱两眼含着泪,狠狠道:“我就不明白,你无才又无貌,连诗都写不了半首,简直平庸至极。若说家世,你也不过是个新贵,父母双亡,更是克星。他怎么就看中了你?”

    “是呀。”丹菲感叹道,“他舍弃了那么多爱慕他的女子不要,非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可见是真的很爱我呀!”

    公孙神爱脸色发绿,半晌说不出话,只不住掉眼泪。

    绝色美人落泪,真是一副动人的画。丹菲还没说什么,那边就听李隆基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原来李隆基也是想避开身边耳目,往偏僻的地方走,正好和丹菲她们撞上。他一见公孙神爱梨花带雨,顿时心疼起来,掏了帕子递过去。

    公孙神爱满腹委屈,忍不住往他怀里一扑,大哭道:“曹氏欺负我!”

    “太过分了。孤王去教训她。”李隆基抬头,朝丹菲挤了挤眼。

    丹菲会意,狡黠一笑,道:“早知公孙娘子有太子撑腰,又何必来和我抢崔景钰?”

    说罢,不等公孙神爱反应过来,转身就一溜烟快步走了。

    公孙神爱气得七窍生烟,朝李隆基抱怨道:“殿下,这女子阴险狡诈,用心恶毒。我不过是好意同她攀谈几句,她却将我辱骂一番。你可不要像崔四郎一样,受她蛊惑,被她蒙骗了……”

    公孙神爱嘀咕个没完。李隆基眼里只有她漂亮的脸蛋和领口洁白丰腴的肌肤,耳边只听一片嗡嗡声,只管点头就是。

    丹菲回到正堂席上。方才被公孙神爱一番纠缠,顿时觉得别的女客看她的目光都不是那么讨厌了。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悠闲自得地喝着。

    阿礼有些有些不安,道:“娘子,看样子太子对公孙娘子有意。若是公孙娘子进了东宫,将来太子登基,她就是妃嫔了……”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你瞧瞧那边。”

    阿礼望过去。赵良娣一身低调的华服,正同一群命妇寒暄周旋,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她是李隆基宫里最得宠的,又生有皇子,连太子妃都要让她三分。

    “公孙神爱若有赵良娣一成的聪敏,都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她就算入宫又如何。有赵良娣在,她哪里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太子也不过爱她美色。色衰爱弛,也不过数年的时间罢了。”

    太子同中书侍郎崔景钰争夺曹侯千金的消息,这半年来一直甚嚣尘上。这日兴庆宫的一巴掌,更是打得众人无比兴奋,已是在赌曹侯千金何日入东宫了。

    “纵使崔家知道缘由,可对你名声总是不大好的。”刘玉锦忧心忡忡,“当初谁想出来这个计,真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本不是我们想出来的。”丹菲一边拿着拨浪鼓逗怀里的孩子,一边道,“是你那好舅母宜国公主,见我同太子一道骑马射箭,醋意大发,就去太平公主面前搬弄是非。后来太平公主旁敲侧击地问过太子,太子也没在意。太子此人,对身边信任的人十分亲热,我又爽朗像个男子,同他说笑也不太顾忌。不知怎么的,这流言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刘玉锦冷哼一声,“说到宜国公主。我生了一双女儿后,段家难免有些嘴碎的妯娌笑我没生儿子。宜国公主居然暗中买通了府中的婢女,去勾引云郎,还让我给云郎纳妾!”

    丹菲噗嗤笑,“这等下三烂的手段,确实是她会用的。你就是因为这个同义云吵架的?”

    “倒不是。”刘玉锦有些讪讪,“我同他虽然不是你和崔景钰那等真心相照的关系,却也相信他。他成亲时许诺了我不纳妾,那他就不会纳的。那婢女,也被发卖了。他走前还将府中奴仆疏理了一遍,把探子都清理了出来,打了一顿军棍,然后叫宜国公主来领人。”

    丹菲哈哈笑,“然后呢?”

    “李碧苒哪里会出面。那些奸奴最后全部让管事发卖了。”刘玉锦也笑起来,“我现在就是替我舅父发愁。李碧苒拥护太平,我却觉得将来太子必胜。就怕清算起来,我舅父会被牵连。”

    丹菲道:“郭驸马不如同李碧苒分府而居,不再往来。”

    “云郎也是这么说!”刘玉锦为难道,“他觉得我的操心都是多余的,觉得舅父同宜国公主分居就是。说像太平公主和武驸马,亦各不相干。太子也没有就太平公主的事迁怒到武驸马头上。我说我舅父忠厚,不肯舍弃妻子。他反而觉得舅父老实懦弱。我们俩这才吵了一架。”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丹菲道,“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我还真没办法拿个主意出来。但是我觉得你们吵架没用的。还是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想个解决的法子才行。”

    刘玉锦气道:“他觉得我优柔寡断,我指责他无情无义。我问他若将来我惹上什么祸事,他是不是也会转头就弃了我。他居然不答!”

    丹菲啼笑皆非,“你拿一个假设来问他做什么?你又不是李碧苒,活得不耐烦自己找麻烦。段义云也不是你舅父呀。”

    “我就是觉得,他是真的不会怜惜我的。”刘玉锦苦笑,摇了摇头,“阿菲,我知道他曾经向你求过亲。”

    丹菲怔住,半晌方讪讪道:“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我并不是嫉妒。”刘玉锦认真道,“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欢他,也知道他也是真心喜欢过你的。我就是想,他这个人的情爱,也不过如此。他似乎很轻松地就接受了指婚,将你舍弃了。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去爱。妻子于他也不过只是个摆设罢了。”

    丹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你怎么想得那么远?他的表现,只是说明他对我并不是那么喜欢罢了。”

    “不。”刘玉锦道,“我同他对质过。我说他当初在沙鸣的时候就很喜欢你,我看到过他将你漏下的写了诗的纸悄悄收起来。可是那时候你身份卑微,所以他明知你爱慕他,却什么都不说。后来他知道你的身份了,才跑来向你求亲的。结果韦氏一指婚,他觉得和公主攀亲更好,又转眼弃了你……”

    “打住!”丹菲将孩子交给乳母,拉住刘玉锦的手,直视她的双眼,“看着我,阿锦。你心绪不对。你认真听我说。”

    刘玉锦茫然地看着她。

    “这一切,只说明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所以他没有为我坚持,所以他会有自己的算计。这并不是错。因为我也没那么喜欢他。我得知他不会娶我后,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崔景钰了。再我看来,命运做了正确的安排。我和义云并没有胡乱凑合成一对,酿下大错。”

    “可是……”刘玉锦道。

    “没有可是。”丹菲肃然道,“我不清楚你和义云之间到底如何,但是听我一句话,你首先要去信任他,接纳他。”

    刘玉锦眼中泪水滑落,“我……他心里始终有你,我进不了他的心呀……”

    丹菲窘迫得无以复加,“这究竟是他说的,还是你想当然?”

    “我感觉得到。”刘玉锦道。

    丹菲无语,“所以我要你不要去胡思乱想呀!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去问他。你们是夫妻呀。看看那双姊妹花。那是你们两人的女儿。夫妻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你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阿锦,你现在心绪不对,钻了牛角尖了。你要听我的话。”

    刘玉锦啜泣,点头道:“我听你的话。”

    “等段义云回来,同他好好谈一次。谈我也好,谈薛崇简也罢。”丹菲搂着她,给她擦泪,“你们两人都有过去,所以非常公平。有缘做夫妻,是极其不易的事,你们都应当珍惜。我知道你爱他,你只是不确定他爱不爱你罢了。”

    刘玉锦被说中了心事,扑在她怀里落泪。

    一年多的夫妻生活,怀孕生子。段义云温柔体贴,渐渐将她冷冻的心逐渐捂暖,又重新开始去爱了。可是她却害怕自己的过去,也怕段义云另有所爱。她并不嫉恨丹菲,她只是对将来充满了迷茫。

    “解铃还须系铃人。”丹菲道,“我相信义云也是爱你的。”

    刘玉锦哭着,直到在丹菲怀里睡去。

    丹菲知道女人生产后总会有些心绪不稳。段义云出征平叛不能陪着刘玉锦,她难免一个人胡思乱想,钻进去就出不来。

    她一直陪着刘玉锦说话,直到用了晚饭,眼看就要关闭坊门了,才告辞离去。

    回家的路上,丹菲坐在牛车里,不住的想着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

    去年秋日动身去沙鸣的时候,崔景钰向她求了亲。曹三叔在场,当即就以长辈的身份同意了。当时还在国丧期中,两家也是口头约定了婚事。丹菲从沙鸣回来后,就去拜访了陈夫人。陈夫人是极欢喜的。她也是将门之女,最喜欢丹菲这种聪明又爽利的女郎。况且如今丹菲身份贵重,同崔景钰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

    之后太平公主就正式开始出手倾轧同太子交好的官员,段义云和崔景钰这些亲信首当其冲。段义云便频繁出征,而崔景钰则同李隆基商量着,将就着李碧苒散布的谣言,闹出不合。

    如今同太平公主的一场正面交锋即将拉开帷幕。

    不论成败,崔景钰他们都会遭到太平公主的报复,贬谪已是最轻的。

    可是那又如何?

    丹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离开他的。

筹备婚事

    春雷轰隆,细雪纷飞,落下来就成了雨。长安城的道路泥泞不堪,行人艰难跋涉。

    曹府的屋里烧得暖融融的。女眷们都穿着单衣,做着绣活,聊着家常。

    丹菲则伏在案几上,清点账册。

    如今整个曹家的产业都是丹菲自己挣下来的,她要出嫁,嫁妆单子也不过是个意思。说白了,娶了她,就得了整个侯府。所以丹菲就算不嫁崔景钰,也多得是王孙公子争着求嫁。

    只是若真的跟着崔景钰走了,长安的产业只有托付给大伯和三叔料理。她可以带走部分嫁妆,去当地买个小庄子。

    不知道太平会怎么报复。

    掺和这种皇家之事,就是各种窘迫无奈。既然不能眼见太平闹着废储而无所作为,那就要拥护太子同太平斗。可太平又有圣人这张免死王牌在,顶多不过夺了她的权,将她送离长安。而崔景钰他们这些臣工也免不了作为皇家发泄的靶子,遭申饬都是好的,极有可能被贬官。

    丹菲叹了一声。

    朝堂倾轧,何时是个头。

    “娘子,”阿礼进来,“高太保来了。”

    丹菲丢下笔,飞奔了出去,留下曹家婶娘和堂姊妹们面面相觑。

    高力士的大麾上还带着雨水的痕迹,见丹菲疾步而来,拱手行礼。

    丹菲匆忙回礼,一边让奴仆温酒。

    “太保可是来通报消息的?”丹菲心脏噗通狂跳,“宫中如何了?”

    高力士神色温和,不紧不慢道:“今日朝后,宋、姚二相并崔侍郎等臣官拜奏圣人,言明太平公主近来一番作为挑拨了太子兄弟之情,令诸位皇子、王子也忐忑不安。二相请圣人将宋王、豳王都外出为刺史,让岐王、薛王掌左、右率以保卫太子。崔侍郎还请将太平公主及武驸马都安置在东都。”

    丹菲问:“圣人如何说?”

    “圣人对诸王的安排并无异议,唯独不舍太平公主,说他如今已无亲兄弟,只有一妹,不忍其远走。”

    圣人果真心软了。

    丹菲气恼,“莫非太平公主还是留在长安了?”

    “公主暂时还没安排。”高力士道,“娘子不用担心。宋、姚二相已拟旨,今后诸王与驸马自今不得掌禁兵,现掌禁兵者一律改任他官。太子心意已决,必要将太平公主压制下去,不再让她干预朝政。”

    丹菲松了半口气,道:“崔侍郎可好?”

    “崔侍郎一切都好。”高力士道,“只是太子和崔侍郎都不放心娘子。”

    “劳烦太保替我向太子和侍郎传话。我家中有叔伯,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无需担忧。祝君再接再厉,大获全胜!”

    高力士拱手,饮了温酒,又大步而去。

    丹菲若有所思地回了屋。

    “可是出什么事了?”曹伯母不安地问。

    “一点朝中的事,伯母无需担心。”丹菲道,一边从匣子里捡出几张庄子的地契,走出屋外,将徐三娘叫到身边。

    “我想卖几个庄子,你去给我寻个经济来。这事先别惊动了叔伯婶娘们。”

    “怎么好端端地,娘子怎么要卖庄子?”徐三娘不解。

    “别问那么多。”丹菲道。

    “九娘!”曹大伯匆匆而来。丹菲在族中这一辈里行九,叔伯们多半唤她排行。

    “方才在酒馆,听几个太学生议论,说崔四郎今日跟着同僚上疏,得罪了太平长公主?”

    曹家叔伯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同时也被上次抄家之事吓破了胆。太平公主权势滔天,一听崔景钰得罪了她,就慌张起来。

    丹菲却是十分从容,道:“太平公主以公主之身,干预储君废立。朝中数位宰相、臣官上疏请圣人约束其一二罢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太子是未来国君,钰郎所为,乃是臣子本分。”

    曹三伯道:“可是听人太平公主睚眦必报,已扬言要罢了宋、姚二相的官。崔四郎不过是个侍郎,恐难幸免呀!”

    “那又如何?”丹菲挑眉一笑,“太子安好就行。至于侄女,既然已经同钰郎定了亲,就当和他同甘共苦。大伯,三叔,不用为我操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曹家其他女儿加起来,都不如曹丹菲一人聪明有主见。曹家叔伯拿她没有办法,都有些后悔这门亲事定得仓促了。

    丹菲却道:“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曹家的家业,也是我盯着脑袋挣下来的。如今钰郎正是报效太子之际,怎能临场退缩?”

    曹家叔伯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丹菲旋即让人备马,去了崔家。

    崔景钰还未回家,丹菲先去拜见了陈夫人。陈夫人想必已经听到了消息,正忧心忡忡,拉着丹菲的手道:“钰郎哪怕此事办得对,也是要触了圣人的逆鳞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就这么热衷此事。”

    丹菲温言道:“夫人,从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钰郎效忠太子,必定要为君一搏。您放心,太子绝对不会辜负他的。”

    “那你怎么办?”陈夫人发愁,“好不容易盼着国丧期过了,正说着选个春暖花开的吉利日子,将你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如今钰郎仕途波折,这婚事……”

    “不妨碍。”丹菲从容一笑,“我既然已答应嫁他,那今后不论天涯海角,都会追随他。我要嫁的崔景钰,而不是中书侍郎这个官帽。”

    陈夫人感动,目光朝堂外望去,道:“你倒真给自己寻了个好新妇。”

    丹菲心中感触,转过投去,就见崔景钰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边,似乎已听了一阵。背着光的面孔有些模糊,唯独双目清亮,饱含温柔情谊,望着丹菲。

    “你们小两口去说会儿话吧。”陈夫人笑着推了推丹菲。

    崔景钰走进来,牵着丹菲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崔景钰还穿着官府,纱帽玉带,深色的长衫将他的面孔衬托得愈发精致。他年纪渐长,轮廓更加分明,浓眉俊目,高鼻薄唇,不说话斜眼看人时,散发着一股令人腿软的冷意,让人又爱又恨的。

    唯独对着丹菲,他的眼里总含着笑,令人心醉不已。

    丹菲以前也觉得他傲慢得令人讨厌,如今却是发现,他内心火热而感情充沛,就像一个埋藏得很深的宝藏,必须撬开外面冰冷坚硬的岩石,才能发现。

    “想什么?”崔景钰拉着丹菲的手,靠在游廊的栏杆上。院中粉紫的早梅已经盛开,如云似絮地堆满枝头。

    “想你。”丹菲伸手摸了摸崔景钰的脸,“想我们的将来。”

    崔景钰道:“让诸皇子、王子离京的诏书很快就会下来。太子现在还留在宫里,继续说服圣人。无论如何,太平公主不能再留在长安。”

    “今日堂上气氛如何?”丹菲问。

    “太平公主没来,所以气氛还好。不然,肯定要吵上一架。”崔景钰悻悻道,“我们几个男人,又不好和她一个女人吵闹,圣人又宠她。到时候定要让她得逞。”

    “这不是没得逞么。”丹菲搂着他的肩,同他靠在一起,“我觉得太子挺有把握的。”

    崔景钰揽着她的腰,道:“我还在想方才你同我娘说的话。我若遭贬谪,我们的婚事……”

    “没听说被贬的官不能成亲的。”丹菲道,“崔景钰,你同我已交换了婚事,下过了定,你别想赖账。你可是退过一次亲的,再退一次,你当心这辈子都打光棍!”

    崔景钰笑了,把她朝怀里搂了搂,“我要真丢了官,一无所有,就靠你变卖嫁妆度日了。”

    丹菲嘻嘻笑,“我别的本事不多,赚钱却拿手。到时候我赚钱,你就给我打洗脚水。”

    崔景钰扣着她的后脑,丹菲顺势低头,同他吻住。

    一时间暖意自心中发散,驱散了满院早春寒意。

    二月初一,好消息终于传来。

    圣人下诏,令让太平公主同武驸马攸暨去蒲州安置,终于将她打发出了长安!

    遇刺同时,圣人还命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守礼为豳州刺史,原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原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这样一来,两位最有可能为太子的皇子离京,而太子身边亦多了军士护卫。

    太平同李隆基的这一战中,圣人终究选了儿子,放弃了妹子。

    二月初二龙抬头,各家各户迎富贵果子。农人祭祀先祖三皇,准备春耕。圣人亦御驾亲耕、祭祀祈雨。

    丹菲这几日却是忙着清点产业,都来不及和崔景钰多碰几次面。

    她手头几个小庄子虽然分散,可是地肥物产多。她也不喊价,大的五万贯,小的三万贯,只要能尽快出手,还给经济百贯回扣。

    经济得了好处,跑得飞快。想在京畿附近置产的人家又多。不过两三日,几个庄子就清了出去。

    丹菲又把钱全部换成了飞券,拿匣子装好,然后开始清点嫁妆。

    曹伯母忧心忡忡道:“婚礼总是要大办的。你是独女,没得不声不响就嫁人的。哪怕崔四郎真的丢了官,他也还是崔家郎君呀。”

    “我是不介意的。”丹菲道,“其实我早烦了长安里这些事,若是能早些走,大办不大办,又如何呢?”

    “那这么多嫁妆怎么办?”曹三婶问,“那些新打的木器往哪里搁?”

    “大不了先抬去崔家。人家可是清河崔氏,还腾不出几间屋子放新妇的嫁妆的?”

    丹菲越不在意,两个婶娘越发愁。

    正说着,阿礼匆匆跑来,道:“娘子,崔四郎来了。”

    丹菲饮了杯中的橘茶,朝婶娘们欠身,提着裙子轻快地朝前堂而去。

    崔景钰正在同曹家叔伯说话,两个长辈愁眉不展,反而衬得他十分气定神闲、从容自得。

    见丹菲来了,叔伯们离去,留小两口说话。

    崔景钰伸出手,丹菲依偎进他的怀里。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谁都没说话。

    后来还是崔景钰主动开口,道:“圣人命太子监国了!”

    “真的?”丹菲双眼一亮,“也该了。不是我忤逆大胆,圣人做国君,确实不如太子来得合适。”

    “你高兴什么?”崔景钰摸了摸她的耳朵,“为了让太平公主息怒,宋相和姚相都要受贬。过几日诏书就会下来了。”

    丹菲平静地问:“那咱们去哪儿?”

    崔景钰笑了,心中的抑郁瞬间烟消云散。

    “太平公主恨得我要死,本想将我贬去岭南。太子说情,改为入川,为剑南道雒县县令。”

    “挺好的呀。”丹菲道,“七品县令,我也能做个‘夫人’了。”

    崔景钰自己倒是不介意这官职。横竖不过是暂时的。太子掌权后,随时都能将他调回来。只是要委屈丹菲。好不容易做了侯府千金,锦衣玉食地日子没过半年,就又要跟着自己千里奔波。

    “巴蜀之地,人杰地灵。三国争霸时期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丹菲浑然不觉崔景钰的心思,自顾算着,一脸向往,“川中历来富庶,风调雨顺。我们可以置个大庄子,过一过乡居生活。嗯,得空还得去造访名人故居,访一访奇山秀水。都说峨嵋天下秀,青城洞天福地,香火极灵验,一定要去拜一拜。”

    崔景钰对时局的担忧和迷茫,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在丹菲絮絮的话语声中逐渐瓦解,消散。

    他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不论去何处,总有个自己爱的人陪在身边。时运再多波折,看着她的笑,就不觉得苦了。

    过了数日,贬谪的诏令下来了。崔景钰果真被贬去剑南道,为雒县县令。

    虽说是县令,然雒县属州治,富庶清平,是个好地方。不论崔府还是曹府,对此都显得心平气和。

    段义云平叛获胜,返回长安。李隆基将他们叫到平康坊去喝酒,各个烂醉如泥。

    “太子许诺我将来封侯拜相。”崔景钰笑道,“他赢得不够痛快。赶走了太平一个,却也赔上了好几个。”

    现在唯一的麻烦事是,诏令下得急,限崔景钰七日内就要启程,两人要是想在长安完婚,就得仓促把婚事办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觉得不用大办。反正心意在,有天地父母作证,礼成就好。可是再不大办,流程礼数总是要尽到的。这七日尾上有个中吉的日子,就选在了这日。崔家把聘礼送过去,曹家这边把嫁妆抬过来。新房也是布置着做个样子的。成亲后第二天丹菲就会跟着崔景钰西行入川。

    于是崔曹两家这几日简直忙疯了。一边打点行囊,辞别友人同僚,一边还要广发喜帖,准备婚礼。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仓促的婚礼,简直像打仗一样!”刘玉锦一边唠叨着,一边帮着丹菲试穿喜服。

    幸好礼服和头面是去年就准备好的,不至于仓促之中要去外面买。堂堂侯府嫁女,新妇没一件体面的衣衫,那也太丢人了。

    “差不多就行了。”丹菲摆手把梳头娘子打发走,“我待会儿还要去见两个庄头。现在正是春耕,事情多着呢。我走前一定要料理清楚。”

    “难道往年没有你打点,庄稼就种不成了?”刘玉锦把丹菲摁回了梳妆镜前,“成亲是女人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含糊不得。你无论如何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丹菲从镜子里打量着刘玉锦,见她比之前好了些。

    “你同云郎谈过了吗?”

    刘玉锦手执一柄牙梳,动作轻缓地帮丹菲梳着头,脸色冷淡道:“我们的事很复杂,一时谈不清楚。你也不用操心,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

    刘玉锦这么一说,丹菲也不好再问了。

    确实,她们都已长大,各自婚嫁。刘玉锦都已为人母了。丹菲自觉,不便对她的生活多加置喙。刘玉锦有困难来问,她便帮,却是不会去主动打探干预了。

    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旁人也都插不上手的。丹菲和段义云又有过一点过去,更该避嫌。假设如今孔华珍一腔真情地来问候丹菲和崔景钰的事。丹菲再是能体会她的好意,心里还是觉得膈应的。

    想到此,丹菲不禁暗暗长叹。

    再好的朋友,各自婚嫁后,都会有所疏远吧。从此以后,贴心的那个人,从手帕之交,换成了枕边的那个人了。

    丹菲一阵失落。可是想到崔景钰,胸中涌出阵阵暖意,又让她转瞬释怀了。

定居蜀中

    新婚燕尔,年轻小夫妻,一个年轻强健,一个初尝云雨,都禁不住这滋味,得空就抱在一起摇床。奴仆们知道主人家恩爱,自觉避开,由得两人闲着没事就在房中胡闹。

    窗外绿意盎然,百花绽放。一个惊雷,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蜀地的春进入了尾声。

    天气渐渐热起来,幸而几乎日日都有雨,空气凉爽而湿润,弥漫着青草的芳香。

    眼看要入夏了,丹菲就不肯再陪着崔景钰没日没夜地胡闹了。两人约法三章,至少隔日才能摇一次床。平时崔景钰要是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就去练武骑马。

    端午节将近,丹菲领着家仆们在家中四处悬挂起了艾草,门插蒲剑,准备好了雄黄酒。县衙必然要出一支船去竞渡。他忙完公务,又带着衙役部曲去江上练船,晒黑了一圈,累得半死,果真没精力折腾丹菲了。

    到了五月初五,江边早早就有人搭起了彩楼凉棚。丹菲本想穿胡服方便,架不住自己如今是县令夫人了,总得在其余官家女眷面前做个表率。她只好照着京城里的时尚打扮起,贴了花钿,配了宝钗花树,穿着大袖的纱裙,斯斯文文地由崔景钰牵着手,上了彩楼。

    她自己还不觉得。可楼下有人见了这么一个华服丽妆的美人,顿时惊呼,惹来众人侧目。

    崔景钰黑着脸,命管事放下了帘子,总算遮去了大半的视线。

    崔家豪奴在楼下怒骂:“县令夫人也是尔等田舍奴可调戏的?”

    一群光棍嘻嘻哈哈地散去了。

    “难怪总叫女子少抛头露面。”丹菲不禁笑道,“稍有姿色的女子,确实难免被人打骚扰。”

    “你若喜欢,日后换了胡服出来就是。一来你能自保,二来我亦能保护好你。”崔景钰却冷声讥嘲,“那些无能之辈,也就不要娶美妇了。”

    话音刚落,就闻一阵莺莺燕燕声。隔壁彩楼上来一群春衫靓丽的少女,一眼望见崔景钰,顿时惊喜欢呼。

    “呀!是崔郎!”

    “崔郎,过来这边呀!”

    “崔郎,你还记得奴么?”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丹菲忍不住捂脸大笑。

    这些女孩都是城中权贵人家的女郎。蜀地人杰地灵,女孩儿各个皮肤白皙水嫩,杏眼红唇,十分娇俏。前阵子崔景钰率领众官员春耕祈雨,衣冠楚楚地往台上一站,顿时赢得放心无数。当地男子个子不高,白肤圆脸,倒也憨厚。崔景钰这等俊美英挺的男子在人群里,显然如鹤立鸡群。

    女孩儿们一见县令夫人在侧,都不敢再胡闹了。拜说书人所赐,丹菲如今威名远播,人人都知道她在韦后身边卧薪尝胆三载,最后还勇闯大理寺救夫的故事。女孩们虽爱慕崔景钰,却也怕郎君身后的母夜叉。

    便是有几个富商家的女儿,倒是乐意给高官做妾的,于是乘此机会一个劲打量丹菲。

    丹菲气定神闲地朝她们笑了笑,道:“小娘子们平时读什么书呀?”

    商家女孩不像官家,能看懂账册就行了,哪里会正经上学念书。于是一句话就扫去了大半。

    有两家的女孩受父母重视,倒跟着女父子念过几本书,战战兢兢地回答了,怕县令夫人考察。

    丹菲又道:“平时骑射如何?这边想要进山打猎可不容易,要走老远呢。”

    崔景钰出来道:“她们才多大年纪,家里大人肯定不让她们骑马玩儿的。等雨季过了,我请几日假,带你去青城山烧香。”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顿时成了崔景钰口中的黄毛小丫头。女孩子们一个个欲哭无泪,面面相觑。那边,崔景钰已经拉着娘子的手,转去另一头看赛龙舟了。

    锣鼓声喧嚣,人声鼎沸,震耳欲聋。江上浪花滚滚,数十条船破浪前行。船上男儿矫健,随着鼓点呼喝,挥动船桨,打起碎沫般的水花。

    看完了赛龙舟,丹菲回府卸了钗环脂粉,换了一身胡服,同崔景钰去逛集市。丹菲买了一堆小玩意儿,有的是送给刘玉锦的女儿的玩具,有的是送给云英的银饰。还给崔景钰买了一根雕刻精美的木簪。

    集市里相当热闹,行人摩肩接踵。丹菲和崔景钰就算紧紧牵着手,也被冲散了好几次。后来崔景钰不耐烦了,带着丹菲上了酒楼。

    酒楼掌柜对他们极是殷勤,上了好酒好菜。

    “这儿的剑南烧春,竟然比我在宫里喝过的都要好些!”丹菲惊讶。

    崔景钰道,“你忘了我们走剑阁道时,当地农人都自己酿酒,那味道也不比剑南烧春差多少。”

    两人坐在临街的厢房里,一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说笑,倒是悠闲自在。

    丹菲贪杯,不知不觉吃了个半醉,倒在崔景钰怀里,笑嘻嘻地。崔景钰看着她红润的脸颊,水光潋滟的双眸,有些心猿意马。在人来人往的酒馆厢房里上课终究不妥,只得打发管家去赶车来,准备回府。

    管事刚走,外面一道惊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淋得街上游人乱窜。崔景钰搂着丹菲刚出了厢房的门,才走到楼梯口,就见几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奔上来。两方都避让不及,险些撞上。

    “崔县令!”冲在前头的那个高壮男子一见崔景钰,展眉笑着,客客气气地作揖。

    “司徒郎君。”崔景钰怀里抱着丹菲,不便还礼,也笑着点了点头。

    “县令这是携美出游呢?”司徒的目光落在丹菲酡红的脸上,霎时露出惊艳之色,忍不住舔了舔唇,“好俊的娘子。难怪县令您看不上县里那些庸脂俗粉。”

    崔景钰脸色微微一沉,将丹菲搂紧了些,道:“见笑了。内子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我们这正要回府呢。”

    司徒登时大窘,忙不迭道:“不知是县令夫人,失言张狂之处,还请县令多多包涵!”

    丹菲这时睁开了眼,目光迷蒙地打量了他一下。酒力之下,她眸若春水,完全没了往日英姿勃发的劲儿,倒十足娇柔温婉,媚色夺人。

    司徒的话说了一半,又被她这眼神扫得神魂颠倒,“夫人……夫人您端庄贤淑,做男装亦如英武男子。在下眼拙口笨,胡言乱语……”

    他满嘴颠三倒四地,别说崔景钰他们,就是他身后的一群友人,也都听得一脸猝不忍睹之态。

    倒是丹菲轻声一笑,道:“景钰,这人是谁呀?”

    司徒得了台阶,急忙下来,道:“在下姓司徒镇,字令德,见过夫人。”

    丹菲脑子晕乎乎的,想他没有报官职,大概是当地乡绅富户之子。地头蛇嘛,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便点头朝他笑了笑。

    这漫不经心的一笑,目光迷离,简直不能更动人了。

    司徒令德浑身一震,呼吸急促,耳边似听到了梵音圣歌,整个人都懵住了。

    后面的友人眼看崔景钰面如玄坛,赶紧大声咳嗽。司徒令德如梦初醒,窘迫得埋下了头。

    崔景钰果断地一把将丹菲打横抱起,在管家婢女们的簇拥下,匆匆出了酒馆,上了马车。

    司徒令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消失在雨帘之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若是能得这样一位佳人为妻……”

    “醒醒吧。”友人大声嘲笑,“那位曹夫人可是君侯之女,哪是你我这等乡绅子弟能奢望的?”

    暴雨之中,马车停在县衙后府。婢女撑着伞站在车下,过了良久,车门才打开。崔景钰抱着丹菲走下来。丹菲大半个身子埋在他怀里,发丝凌乱,露出半片通红的耳背。

    崔景钰不等婢女跟上来,就大步冲进了屋,反脚砰地一声把门踢关上。

    婢女们见状,纷纷窃笑着止步。

    “笑什么?”阿书道,“赶紧去烧水,待会儿里面定要沐浴。”

    “不急啦。”阿诗拍着肩上的水珠,嘻嘻笑道,“若照以往,少说要折腾到申时。今日郎君又在怒中,夫人还得好生安抚他的怒火呢……”

    “用不用晚膳还难说……”

    “去!”阿书斥道,“夫人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了。少偷懒,都去干活!”

    婢女们嘻嘻哈哈地散开。

    阿书和阿礼平素最稳重,最得丹菲重用。两人也不敢走远,搬了垫子坐在隔壁的耳房里,做着绣活。

    透过哗啦啦的雨声,隔壁屋里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似在欢笑,又似在哭泣,还夹杂着哀哀地求饶。

    两个小娘子听得面红耳烧,不住窃笑。

    屋里窗帘四合,光线昏暗,旖旎的气息弥散。

    丹菲气喘吁吁,手在男人汗湿的肩背上徒劳地抓着,哀求道:“我错了……绕了我吧……”

    崔景钰气息沉重,像饥饿的狼一样,咬着她的脖子,“认错归认错……惩罚……归惩罚!”

    丹菲崩溃地呜咽了一声,抱紧他的脖子,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一折腾,她精疲力竭,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崔景钰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喂她吃鱼片粥。她囫囵喝了粥,又倒头睡去。

    梦中,她骑在高大的白鹿身上,在林中跳跃。白鹿带着她飞过高高的山岗,越过山涧峡谷。白云从耳边掠过,鸟儿在身后飞翔。

    她感觉到崔景钰拥着自己,轻柔而珍重地吻着她的唇。

    后来丹菲问崔景钰,那个司徒令德是什么人。

    崔景钰道:“当地几大权贵家族,其中属司徒氏族和范氏最为雄厚。这司徒令德母亲姓范。他是家中幼子,你也见了,他生得不像本地人,高大健壮……”

    “夫君,我那日压根儿就没看清个人影。”丹菲插嘴。

    崔景钰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他读书习武都不错。因为是幼子,特别得宠,家里人也没强求他做官或是做事。他便做了一个游侠,到处游历。之前他一直在杭州,后来也在长安呆过两年,去年才因为母亲去世,回来奔丧的。”

    丹菲道:“若是个平庸男子,以你的性子,肯定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提把他身家打听得那么清楚了。”

    崔景钰莞尔,“此人确实聪慧精明,心细胆大,最难得的是,会审时度势。若能好好用他,定会为太子派上大用场。”

    “阿锦,你的来信已收到。想不到你舅父竟然真的想通了,愿意帮你打探李碧苒的底细。如此一来,你同义云的关系也会有所缓解吧。听景钰说,太平公主返回长安后,目前都还十分老实。但是我觉得以她的行事风格,如今不过是示弱以待反击之时罢了。小猪儿可还好?我买了许多小玩意儿,随信一起送去,给她玩……”

闲居生活

    入夏后,崔景钰在城外买了一处大庄子,送给丹菲做礼物。两人便时常出城,去庄子里小住消暑。

    庄子里有一条河,连着一个挖出来的池塘,塘里养藕养鱼。山坡上种着桃树,来年春天,桃花开了,又是一处盛景。

    丹菲也是闲不住,崔景钰办公的时候,她就过来跟着佃户一起摘桃子,看着他们下第一季的稻子和油菜籽,再把二季稻种下。

    村子外的坝子上,堆着粮垛。半大的孩子拿着比他还高的靶子,在翻晒着油菜籽。

    炒熟的油菜籽炸出香喷喷的菜籽油。丹菲一直生活在北方,入川后才吃到菜籽油,起初嫌它味道冲,可吃久了,又爱上这股味道了。

    崔景钰跟着丹菲在乡下跑了几圈,便开始筹划修渠。他有了事忙后,也终于不再整日缠着丹菲了。小夫妻各忙各的,一早出门两头走,吃完饭时才碰头,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崔景钰成日在工地上跑,事必亲躬,晒黑了一层。每每一身泥汗回了家,脱了衣袍,举着水桶就往身上倒。精悍结实的肌肉打湿了水,犹如涂了油一般,整个人像一匹骏马。

    又因为繁忙,两口子数日才有力气摇一回床,崔景钰憋得狠了,不免特别卖力,讲解起学问来,深入浅出,滔滔不绝。讲解完了,还要复习一遍,再考问一遍。丹菲也是虚心请教,刻苦学习,还知道举一反三。夫子和学生两人都快活胜神仙。

    夏末的时候,崔景钰请了几日假,带着丹菲去游了青城山。青城山前山香火缭绕,后山泉水成瀑,景色美不胜收。夫妻俩拜访真人,观摩字碑,又双双在老君像前烧了香。

    “保佑大唐盛世清平,亲友安康。愿我同崔郎一生相守,恩爱白头。”

    崔景钰站在大殿门口,望着丹菲跪在蒲团上的虔诚的背影,眼眶忽而有些发热。

    “你许了什么愿?”丹菲起身,朝他走来。

    崔景钰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与你比翼白头,永不分离。”

    丹菲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拉着手,走出大殿。外面日光烈烈,却已经不怎么热了。凉爽的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来了秋的气息。

    “云英,听闻你同邹家郎君定亲的消息,我欣喜若狂,十分为你高兴。邹郎是个好男人,景钰亦十分欣赏他。相信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只可惜我不能送你出嫁了……”

    “云英,得知你寻到了淑娘,我十分欢喜。我没料到她的日子过得这么不好。如今她跟着你也好,来投奔我也行,由她自己乐意。我给你的添妆应该快送到长安了……”

    秋收忙完,鱼米满仓。

    丹菲成天在家里把算盘拨得啪啪响,越拨越开心,忍不住跳起来在屋里转一圈,又跑去骚扰在另一边写公文的崔景钰,搂着他又亲又蹭。

    “财迷。”崔景钰嗤道,“你手里捏着一整个侯府,怎么赚了这几百贯钱,就乐成这样?”

    “你不懂。”丹菲道,“从播种到收割,我一路跟着来的,就像是自己亲手种的一样。好比看着孩子长大,考上了状元,娶了新妇。你不开心?”

    “我知道怎么?”崔景钰面无表情地丢了笔,“我们还是先弄出个孩子来试试吧。”

    丹菲眼看不好,转身要逃。崔景钰却是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裙子,把她扑倒在地。

    “昨日才……”丹菲挣扎,“约法三章呀,县令怎可言而无信?”

    “种庄稼哪里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崔景钰理直气壮,扛起她就丢在床榻上。

    而说到孩子的事,丹菲却是有些发愁。

    她和崔景钰的年轻健康,日日都粘在一起,恨不能长到一块儿去。可是她的月事也是每月准时来,成亲至今大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然,两个人的生活轻松自在,崔景钰也几乎不提此事。可是不论是崔家的家书里,还刘玉锦她们的书信,都旁敲侧击地问过,都很关心。

    于是丹菲从县丞夫人那里打听到了当地一位看妇科的老大夫,将人请到府上。

    老大夫望闻听切一番后,问道:“夫人可是早年受过苦寒?”

    丹菲一愣,道:“正是。早些年遭遇过北方战乱,千里奔逃南下。后来几年虽然丰衣足食,日子却过得战战兢兢……”

    “这就对了。”老大夫道,“女子本就体质阴寒,夫人身字受寒气侵袭,未得保养,又常年劳作,心绪焦虑。这寒气浸入筋脉,至今还未消散。其实夫人如今不孕也是好事。您如今的身子,看着健壮,却有中虚之症,若有孕,非但怀着艰难,孩子怕也不会健康。我给您开几副药,您少要吃上半年,好生把身子调理好才是。”

    这一夜,丹菲于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忽然发现崔景钰醒着,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老实说,她知道崔景钰是在担心她,但是夜半三更枕边有人盯着你看,还真挺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笑什么?”崔景钰见她醒了,把她抱在怀里,有些不高兴。

    “我没事的。”丹菲道,“只要你等得,过个一两年再生也一样。就是不准你以此为借口纳妾。我警告你,崔景钰,我就是个悍妇,泼辣善妒。你若是敢去招惹,哪怕只是去想一想那些小狐狸精,我就唔唔……”

    崔景钰的吻有些颤抖,黑夜掩盖住了他发红的眼眶。丹菲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得到。她抱住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再强悍无畏的男人,这个时候,也是她怀里的孩子。

    蜀地的冬日阴沉而潮湿,难得见阳光。幸而不算多冷,只积得起薄薄的一层雪,过两日就又化了。

    丹菲他们在府城里过的年。府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是夜驱傩,崔景钰作为一县父母官,亲自领队。他和丹菲各扣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扮作傩翁和傩母,手持一盏竹纸灯,领着长长的队伍,沿着县城街道而行。

    带着孩童面具的护僮侲子们和带着鬼怪面具的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们身后,乐队一路吹拉弹唱,人们欢跳嬉闹,相互追逐。整个街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到处充满了欢腾的气息。

    崔景钰和丹菲手牵着手,与面具下相视一笑。

    回到府中时,管事已经命奴仆在庭院中升了庭燎,火堆熊熊燃烧,照亮了四面的屋宇门楼,也映得丹菲面若桃花,笑颜明丽动人。

    “还记得那日围猎,你在火堆前跳舞不?”丹菲依偎在崔景钰怀里。

    崔景钰唔了一声。

    “我就是那时候发觉喜欢上你的……”两人异口同声。

    “你……”丹菲吃惊地看着他。两人又同时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夫妻俩相拥在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家丁们在院中欢闹。

    “郎君,夫人,来烧旧呀。”阿礼她们招呼着。

    崔景钰和丹菲走了下去,同家仆们一起,将破帚丢进火堆之中。

    管事家的孩子们乘机在一旁往火堆里扔竹节。丹菲童心大发,跟着他们一起烧爆竹。竹子被烧得啪啪作响,爆出一簇簇金红火星来。

    晚上守岁,丹菲和崔景钰坐在院中暖阁里。丹菲手执琉璃杯,品着葡萄酒。崔景钰横抱琵琶,手执拨子,轻扣丝弦。

    夜空明净,月如银盘高高悬挂。院中积雪如薄纱,寒风清洌入肺腑,却是吹散了屋里沉闷的薰香。

    琵琶声清幽,婉转悦耳,一会儿像是鸟鸣山涧,泉水叮咚;一会儿又像是孤马驰野,纵横奔放。奏曲之人技艺高超不说,更有一种铮铮浩然之气。

    数年光阴似流转的清洌寒风,吹散了悲苦忧愁,却冻结住了一幕幕永恒的记忆。

    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寒月清风,人影成双。琵琶声悠扬悦耳,缠缠绵绵,诉说着无言的情思。

    上元节那日,满城花灯香火,人潮如织。

    丹菲和崔景钰打扮成普通平民夫妻,手拉着手,去游灯市。郎君俊朗,娘子秀美,两人一路走来,得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瞧!”崔景钰朝一处抬了抬下巴。

    远处一株柳树上,挂满了花灯。下面围着一群人,看谁能射下来。

    丹菲不禁莞尔,“话说回来,我们当年那局,其实并未分出胜负呢。再比一场,如何?”

    崔景钰把手一伸,“娘子请!”

    两人来到人前,给了摊主一吊钱,换来两副弓箭。

    夜来风大,柳树枝条摇摆,挂着的灯也跟着晃来晃去。围观的人纷纷起哄,多半看两人俊秀娇贵,拉弓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丹菲但笑不语,率先拉弓,连珠两箭,分别射中一只莲花灯,一只兔子灯。

    旁人霎时安静,轰然叫好。

    崔景钰继而出手,也是连珠两箭,连射两灯。

    这下人群哗然,更有认出这俊朗男子是县令者,大声高呼。

    “最后一箭。”丹菲朝崔景钰俏皮地笑了笑。

    “娘子请先。”

    挂在最高处的一盏莲花灯晃动得特别厉害,灯又特别小,确实最难射中。

    丹菲瞄了片刻,箭离弦而去,却是擦着灯而过,只将灯碰得抖了一下。

    人群里发出一阵惋惜。

    丹菲斜眼看崔景钰。崔景钰展臂拉弓,身姿挺拔,如风中白桦。松弦之际,他突然转过视线,朝丹菲温柔一笑。

    “噌——”

    “中啦!”人群欢呼沸腾。

    “县令好箭法!”

    “郎君英武不凡!”

    摊主摘了灯,殷切地递了过来。崔景钰却是不接,牵起丹菲的手,扬长而去。

    县令射下来的灯,是个好彩头,这边就有人争相来买。

    一个面容俊朗、落拓不羁的男子丢给了摊主一吊钱,不要灯,却是要方才县令夫人用过的那把弓。

    “你也真是疯魔了。”友人摇头嗟叹,“他们夫妻俩恩爱非常,哪里有你插足的份。”

    “我就是知道,才留个念想。”司徒令德抚摸着弓粗糙的把手,苦笑道。

    景云三年正月十九日,圣人颁诏赦天下,改元太极。

    “阿锦,又是一年春了,我们分别已满一年,你一切可好?

    近来春耕繁忙,景钰督修的水渠派上了大用场,百姓都夸他是大清官。我看这清官也真是好做,可见天下百姓有多纯朴善良。

    庄子上的桑树也已长成,蚕户每日忙着采桑叶喂蚕虫。你还记得我们养在小盒子里的那只蚕虫么?我如今跟着学养蚕呢。等到纺出丝绸来,送你一匹。

    如今城外油菜花开了,遍地金黄如海,景色美不胜收。真希望你能看到……”

    “云英,听闻你婚后生活和美,我很是为你开心。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有孕了,务必好吃好睡,生个大胖小子。我这边还没有动静。景钰知道我身子的情况后,反而怕我有孕了。我现在日日吃药,也想早日把身子养好。”

    太极元年五月十三日,赦天下,改元延和。

    “怎么又改了?一年里要改几次呀?”丹菲正在笨拙地学习如何缫丝,丝线总是断,急得她一头大汗。

    崔景钰拿着邸报,在旁边笑着看了片刻,道:“改元只是小事。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前些日子病逝了。”

    丹菲惊讶,放下了手里的活。

    太平公主的这个驸马,人倒是不错,忠厚老实,从不参与韦武两家的乱事。所以即使太平公主闹成那样,李隆基对这个姑父都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年纪也不大嘛。”丹菲叹道,“老实人不长命。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同你我关系倒不大。”崔景钰蹙眉道,“之前孙佺大都督去平定奚叛乱,如今传来全军覆没的消息。奚酋长李大酺献俘于突厥。默啜这老贼,杀了孙大都督和周将军。”

    “他不是都已上书请和了么?怎么转眼又杀我大士?”丹菲怒道,“此人真乃一颗毒瘤,一日不摘,大唐难安。”

    崔景钰低声道:“西北整个边境之患,才是真的毒瘤……”

    夏收夏种,忙得农人们全都脱了一层皮。忽而一阵雷雨来,如瓢泼一般,浇灌着旷野。狂风中树摇草摧,天地混沌成一团。

    崔景钰和丹菲本是出来看夏种的,还未来的及回城,就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两人骑马,一路风驰电掣,将随行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穿过一片树林,前方出现了一间庐舍。两人策马狂奔,冲到庐舍前,跳下马就闯了进去。

    里面正有几个年轻男子在饮酒,闻声转过头来,众人面面相觑。

    “崔县令!”司徒令德匆匆放下酒杯,起身迎过来,“您这是……快请进!这是曹夫人?青娘!”

    他喊我亲娘?

    丹菲一脸黑线,对这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幸好片刻后,一个蓝裙女子闻声而来。

    原来他唤的是青娘。

    青娘扶着丹菲去里间整理仪容。外间,听到司徒令德请崔景钰入座,对他道:“此处是我同友人闲来小聚之出。那边本是一片荷池。无奈现在一场大雨,淋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崔景钰客气道:“庐舍荷池,三两好友,浅酌闲谈,倒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好去处。”

    司徒令德介绍过自己的几位友人,攀谈了起来。这些年轻二郎都是川中各地的富家子弟,既不用博取功名,又无家业压力,便到处游历。崔景钰比他们年纪略长几岁,经历丰富,学识渊博,又有美名,十分得他们爱戴。

    这青娘像是司徒令德的姬妾,生得白皙清秀,待丹菲毕恭毕敬。她口音里带着吴侬软语的痕迹,丹菲一问,果真是司徒令德游历杭州的时候带回来的。

    “离家这么远,习惯吗?”

    青娘婉转一笑,道:“郎君在的地方,就是家。”

    仓促之中也没衣裙可换,丹菲只擦干了头发。她环视四周,发觉屏风后竟然还摆着床榻。

    “你家郎君会留宿这里?”

    青娘道:“夏日庄子里潮湿闷热,郎君就会来这里小住一阵。等天凉了,荷花谢了,他就又回府城里住了。”

    丹菲的目光落在墙上,那里挂着一张做工粗糙的弓。整个庐舍布置简朴却压制,器具看似普通,但是丹菲都知道它们价值不凡。偏偏这张弓怎么看都不值钱,显然对主人家有特殊的意义,才挂在这里。

    青娘的目光顺着望过去,道:“郎君极宝贝这张弓呢。平素拭灰都是亲自来。”

    隔着纸屏,外面的男人正在谈论局势。丹菲一路听下来,那一群男儿大都比较闭塞,又因年轻,许多想法较单纯冲动。也就司徒令德最沉稳,针砭时政,一针见血。崔景钰虽然没多说,但是丹菲感觉得出,他是很欣赏此人的。

    大雨渐渐转小,水面凉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泥土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丹菲坐在临湖的门边,听着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的说笑声,眺望着雨中荷池。纱帘轻轻拂动,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司徒令德觉得自己闻到了一抹淡香,又不确定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渴望又胆怯,只能偷偷看一眼。

    “雨停了吧。”崔景钰抬头望了一眼,“打搅多时,愚夫妇该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挽留。丹菲从隔壁走了出来。男人们便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拱手相送。

    司徒令德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被友人轻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这时崔景钰和丹菲已经走到了外面屋檐下,正要去牵马。

    “郎君,夫人——”两名奴仆高呼着策马奔来,“京城邸报!加急送来的!”

    崔景钰蹙眉,接过邸报扫了一眼,神情大变,露出震惊喜悦之色。

    “怎么了?”丹菲抚上他的手臂。

    “圣人传位于太子了!”崔景钰虽极力克制,可微微颤抖的声音依旧透露出他兴奋的心情,“下月初三,太子于太极殿登基!”

准备返京

    “阿锦,见信如面。听闻你又有孕,我十分欢喜。

    我这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不过景钰让我不要急,家中翁姑亦来信让我先养好身子。

    新帝登基大典想必极其热闹,可惜我们没能前往。圣上让景钰暂时留在益州,等他调动。我还好,可景钰有些失望。他很想回长安,大展拳脚的。我们都有点担心,是不是因为景钰多次提起太平公主之事,让圣人对他有了不满。”

    丹菲写到此,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李隆基,但是天下没有哪个帝王没几分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听说太平公主这些日子里十分安分老实,同李隆基的关系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她一边表忠,一边反复提起姑侄两人早年的亲爱。李隆基此人其实是个多情种子,有着李家人代代相传的对女人的心软。太平示弱,他看在血亲份上,也乐得重新接纳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崔景钰还反复上奏,言辞犀利地指出太平公主并无臣服之心,而是示弱以待反击之日。这毫无疑问是在置疑李隆基身为帝王的权威。

    纵使崔景钰同李隆基之前再亲厚,也经受不了一个帝王被挑衅后的怨怒反感。

    “你说,如果咱们就永远留在益州了,会怎么样?”

    夜里,夫妻俩躺在床,崔景钰忽然幽幽开口。

    丹菲本伏在他胸口,闻声撑起了身子,薄被从她光裸的肩头滑落。

    “怎么这么问?你觉得圣人不会再把你召回去了?就算如此,你也不会只做一个县令吧?”

    “我只是假设。”崔景钰轻轻抚着她的胳膊,目光望着被月光照着的帐顶,“我觉得你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的。”

    “我喜欢同你在一起的生活。”丹菲伏在他身上,认真地注视着他,“只要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着才有趣。”

    崔景钰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温柔。

    丹菲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长安的事,你想回去。你为圣人担心,怕他受太平公主蒙骗。但是从为人臣的角度来说,你已尽力了。你要知道,圣人会有自己的判断。更何况太平公主始终是他姑母,血缘是割不断的。也许他心中也始终保存着警惕,但是他不会喜欢一个臣子不停地耳提面命,还将他当作一个孩子。”

    崔景钰沉默不语。

    丹菲躺在他胸口,继续道:“我知道你同圣人交情十分好。但是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与你称兄道弟的郡王,也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太子。他已是一国之君了。为君者的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他们既不想世人将其视作君主,而与他保持距离,又不喜欢世人不将其视作君主,而不顶礼膜拜。”

    “你说得对。”崔景钰嗓音低沉,“我确实管得太多了。”

    “你是出自一片赤诚之心,圣人会明白的。”丹菲道,“我想圣人定会作出更好的安排的。我们安心以待就是。”

    崔景钰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在丹菲的额头吻了吻,抱着她睡去。

    秋意渐浓,丰收在即。

    崔景钰和丹菲趁着秋收繁忙之际还没来,忙里偷闲,出城游玩。

    旷野里的风从田间麦浪之尖刮过来,从两人之间穿过。金色的秋阳照在两人身上,晒得人微微冒汗。雀鸟欢快地鸣叫着,从田里飞向天际。

    碧空如洗,天高水长。

    自从庐舍避雨后,司徒令德和他的一群朋友便成了崔府的常客。丹菲同他们混熟了,平日里也一起吃酒谈笑,不再避讳。她常着胡服,举止洒脱,英姿飒爽,犹如一个俊俏男儿,谈吐又十分不俗。那些郎君极少见丹菲这样的女子,对她十分敬重。

    后来还是司徒令德提议大伙儿趁着秋收之前比较闲,不如进西岭山打猎。丹菲已经很多年没进山狩猎,一听就手痒。崔景钰变专程挤出了数日时间,带着她,同司徒令德他们,一起进了西岭山。

    那日一早,司徒令德早早就叫上友人,在城外等候着。

    马蹄声响,晨雾缭绕之中,一个单衣少年驱马而来,单薄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衣袂翩翩,宛如林中妖精化作了人形。

    等到走得,精致秀丽的面容展露出来,只见长眉凤目,鼻梁挺直,嘴唇被雾气冻得嫣红欲滴,才看出少年其实是一妙龄女子。丹菲笔直地坐在马上,柔韧的身躯包裹在一件艾绿色的春衫之中,整个人宛如一块润玉。墨色腰带将他纤细劲瘦的腰肢紧束,修长的双腿踏在马蹬上,腰背到双腿拉伸出一道优美诱人的曲线。

    友人不禁低头对司徒令德道:“真说起来,你眼光确实甚好。”

    “休再提此事。”司徒令德冷声道,“曹夫人可不是你我能戏谑之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奔驰了半日,终于抵达山下。一群男儿以司徒令德为首,就等着大展身手了。

    猎犬横冲直闯,将密林之中的鸟兽赶了出来。一只极漂亮的五彩锦鸡飞入众人视线。不料还不等众人搭箭,丹菲就看似随手地拉开弓,箭穿过锦鸡的喉咙将它钉在树干上,箭羽轻震。

    众人一愣,随即高声喝彩。

    司徒令德亲自把锦鸡取了回来,递给丹菲看,道:“恭喜夫人,夺了开堂彩!现在就等崔县令展身后了。”

    崔景钰好整以暇地笑着,对司徒令德道:“内子弓箭娴熟,远在我之上。上元节那日她射灯失手,其实也是故意让我的。”

    司徒令德一听,心中发虚,面色如常,耳朵却是通红。

    丹菲这日极开心,她进了山,就像鸟儿归林一样轻松自在。

    她像一匹欢快的小鹿一样健步穿梭着密林之中,脚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能准确地越过横倒的树干和藤条,跳过腐叶掩埋的坑洼,躲过横伸过来的树枝。然后从那些外人怎么都看不出来的痕迹上寻找到采药人常走的小路。

    男人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远不如她敏捷灵活,要咬紧牙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她带着男人们在林中穿梭,教他们像个真正的猎人一样,识别兽留下的痕迹,辨别野兽的足迹和气息,教他们如何做简易而有用的陷阱,来抓捕狡猾的猎物。

    一日下来,郎君们看她的目光,已是心服口服。

    西岭山中有汤,司徒家在汤池边修有小小的别庄。是夜,他们一行就休息在庄子里。

    秋日的夜晚,星空如华盖,山影巍峨,野兽的咆哮声远远传来。抹了蜂蜜的烤肉在火上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甚是有野趣。

    “今日要多谢司徒郎君的款待。”丹菲朝司徒令德举杯致意

    司徒令德道:“夫人若不嫌弃,唤在下一声九郎就是。”

    丹菲笑了笑,“九郎将来有何打算?”

    司徒令德有些茫然,“家中长辈想让我成亲。可我酷爱游历,还并不想这么早成家……”

    丹菲道:“我看你年轻有才,与其到处游荡,不如去长安谋求个一官半职,将来封妻荫子,不枉一生。”

    崔景钰亦道:“你武功兵法都颇不错,也曾杀过山匪路霸。我有一表兄,如今为左神武大将军。你若有心报效君王,我可将你荐去。”

    司徒令德浑身一震,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他随即向崔景钰叩首,激动道:“能得崔郎亲荐,在下感激不尽。我……”

    “就这么说定了。”崔景钰淡淡笑了笑,“大好男儿,就该建功立业才是。”

    一群男儿十分激动,他们都有心去长安闯荡,却是缺引荐之人。如今崔景钰开了口,哪个不欣喜若狂。

    众人用过了晚饭,又去泡澡。

    丹菲泡在小小的汤池之中,浑身懒洋洋的。

    远远地隔着巨石和竹林的另一头,男人都泡在一个大池子里。丹菲可以听到那边传来的丝竹声,以及男人们和歌姬的调笑的声音。

    她觉得那小调的词唱得有趣,忍不住趴在石头上认真听。朦胧的星光照在她雪白优美的背上,她宛如出海的鲛人,充满神秘而致命的诱惑。

    崔景钰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多久。他从身后覆上来,不容抗拒地压制住她。丹菲微微一惊,感觉到背后男人贪恋的渴求和霸道的占有。

    也许是星光,也许是温热的泉水,让两人霎时都有点迷失了自我。丹菲僵硬的身躯很快就在那双手的安抚下放软,水波一圈圈荡开。

    良久,崔景钰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低头吻了吻怀里人通红的脸。丹菲已昏昏欲睡。

    崔景钰拿大巾裹住她,抱着她进了屋。

    次年,阳春三月。

    崔景钰拿着邸报走内堂,丹菲正在和婢女们选衣料。川中蜀锦精良秀美,去年她送了些进京,朋友们都喜欢。今年的新绸出来后,丹菲便干脆多送些去。

    “回来啦?”丹菲正拿着一匹衣料在身上比着,又指着放在旁边的几卷衣料,道,“要给你裁几件新衣,过来量个身。”

    崔景钰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悠悠走过去。丹菲拿着软尺,让他把手伸起来,亲自给他量身。

    “腰围又细了些。你最近瘦了呢。”丹菲环着他的腰,“等春耕忙过了,可要好好吃回来。我还是喜欢你壮实点的好。”

    崔景钰放下手,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论是壮是瘦,床笫中都丝毫没有懈怠呀。夫人还有什么不满?”

    丹菲红着脸嗔着,把他推开。婢女们纷纷捂嘴窃笑。

    崔景钰今日心情极好,一直笑着注视着丹菲,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丹菲敏锐地察觉了,用眼神问他。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摸着衣料,指尖划过上面精美的织纹,问:“你怀念春天在长安围猎不?”

    “怎么不怀念?”丹菲看着册子,道:“长安其他地方我都没特别舍不得,就是围猎方便,出城不远就进山了。川中处处好,就是进山一趟好麻烦。”

    崔景钰却是一笑,“那你今年有机会再去南山围猎了。”

    丹菲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登时激动得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崔景钰笑容洋溢,一把将她抱起,“圣人召我回京了!”

    丹菲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紧搂住他的脖子。婢女们纷纷笑着避了出去。

    “别走!”丹菲又大笑地从崔景钰怀里钻了出来,“这事太突然了。我们现在就动身?”

    “现在就走。”崔景钰道,“再晚些雨季就来了,走上路就太危险了。早些出发,到长安的时候正是春末,刚好可以去围猎。”

    “好,好!”丹菲兴奋地团团转,“要给家里写信。耶娘不知道会多高兴。”

    丹菲念着,又要抓狂了。说走就走,这边一大摊子家业可怎么安排?府中,庄子上,各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整理,还得打包行李。他们来了益州后,又添置了不少家奴,有些人同当地人婚嫁,他们的去留也是个问题。

    于是从这日起,丹菲就如陀螺一般忙了起来。崔景钰起复,回去重做中书侍郎,也要将手头的事同继任者交接,也没空帮她。幸好诗书礼义这四个女管事经丹菲一手提拔培养,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有她们帮助,丹菲总算赶在出发之前,把所有的事都料理清楚了。

    之后又是一连几日,辞别同僚上峰和友人,崔景钰日日都会应酬到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倒头就睡。丹菲帮他脱靴脱袜,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吹灯歇息。

    待到启程前一日,崔景钰才彻底清闲了下来,睡了一个懒觉,起床泡澡。

    丹菲安排好了家仆,走了进来,卷起袖子帮他搓背,一边道:“在当地添的那些家奴,只有十来个想同我们上京。我们带来的那一批,也有不少不肯回去了。我刚好安排他们守庄子。”

    崔景钰道:“长安虽繁华,可川中清平富庶,无战乱之祸,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丹菲沉吟片刻,低声道:“圣人召你回去,是不是太平公主有什么事?”

    崔景钰道:“听义云说,太平公主依旧很安分。但是朝中数位宰相都由她提拔,对她十分忠心。尤其是崔湜,此人狡诈油滑。当初诛韦时让他逃脱责罚,实是失策。太平手中握着这些重臣,其实还是同圣人呈分庭抗衡之势。”

    丹菲摇头,“我也和萍娘讨论过此事。她说圣人虽然登基,然而上皇还依旧会过问政事,并未全部放权。上皇又是十分纵容维护太平公主的。不过我觉得不用太担心。圣人年近而立,已远非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子可比。太平胜算并不大。”

    崔景钰烦躁地把巾子丢开,站了起来。男子肩背宽阔,手臂有力,早年精致得过分的面容也被岁月打磨粗糙,染上了风霜,却更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丹菲拿来亵衣。崔景钰却是看也不看,一把将丹菲搂进怀里,像狼一样闻着她的脖子。

    “大白天的……”丹菲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明日就启程了,走上路不方便……”崔景钰手上动作飞快,三下两下就扒去了她的衣服,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朝床榻而去。

长安纷争

    自景云二年离开长安,到先天二年春返回长安,算起来,已正整两年。

    丹菲骑在马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东而去,又将跨越群山。而身后,高大的府城墙,绿树环绕的村庄,正逐渐远去。

    丹菲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适应了川中生活,如今要回长安,反而产生了一种离家的愁绪。她想她大概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个繁华的京都,那里太多勾心斗角,太多攀比和计较。长安的风气一直很浮夸,人心都悬在半空中的。只有在川中生活的这两年,她才终于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崔景钰在前面领了一阵路,又打马回来,于丹菲并驾齐驱。两人相视一笑。丹菲能从他眼中看到兴奋与期待。

    看到崔景钰这么开心,丹菲的离愁顿时又消散了。毕竟不论在何处,她有这个男人陪伴在身边。

    群山偎翠,绿意盎然,充满了春的蓬勃的生命力。一路行来,阅尽高山流水,耳闻鸟语风鸣,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司徒令德同几个友人一起,随崔家一路上京。这一群年轻男儿精力充沛,每日都能寻些新鲜玩意儿来,逗得后面马车里的婢女们嘻嘻哈哈地笑。

    “司徒九郎他……”崔景钰忽然开口。

    “他怎么?”丹菲转头看他。

    “没什么。”崔景钰笑了笑,伸过手来,拉住她的手。

    夫妻两人前着手,并驾齐驱,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

    他们于莺飞草长的季节回到了都城长安。当京畿熟悉的山地屋舍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丹菲和崔景钰都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

    城门口,有一队人马拥着一辆牛车。崔景钰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浓眉一扬,露出欣慰的笑意。

    “义云!”他遥遥抱拳。

    “景钰,别来无恙!”段义云豪爽大笑。

    “阿菲——”刘玉锦掀起车帘子走出来,肚子已经显怀了。

    丹菲赶紧快马奔过去,“别下来。你别乱来!”

    刘玉锦搂住她,一脸地泪,“可算回来了!你怎么瘦了怎么多?不是说川中日子过得挺好的么?”

    萍娘也从车里出来,笑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肯定吃苦了。云英也念着你,她带着孩子陪她的阿家回老家祭祖去了。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丹菲又是哭又是笑,又抱着刘玉锦的女儿狠狠亲了两口,哄着孩子叫她娘娘。

    圣人急招崔景钰进宫。崔景钰将丹菲送回崔府,匆匆给父母磕过头,就又随着段义云走了。

    段夫人见了丹菲,又同她抱着哭了一场。

    丹菲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年过去了,自己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换作平常人家,做阿家的肯定少不了要埋怨几句了。幸而段夫人真是个难得的好婆母,只言不提此事,只吩咐丹菲先回院中好生洗漱歇息。

    丹菲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用了一顿便饭,倒头睡下。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混乱而破碎,仿佛有刀光血影、人声喧嚣。丹菲惊醒,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丹菲坐了起来,“郎君回来了吗?”

    “酉时三刻了。”崔景钰大步走过来,掀起床帐,扶她起来,“你不舒服?让太医来看看?”

    “没睡够罢了。”丹菲打了个呵欠,“宫里怎么样了。”

    崔景钰脸色阴鸷,“感觉圣人变了很多。”

    丹菲靠在他怀里,笑道:“你果真又和圣人为太平公主的事吵了?”

    崔景钰沉声道:“我不过略提几句……”

    丹菲啼笑皆非,知道以崔景钰那刻薄的用词,就算是随便说几句,也能把人气得半死。李隆基今非昔比,已是一国之君了。没有那个君王喜欢被臣子讽刺的。

    “圣人也不容易。”崔景钰叹了一声,“虽然已登基,可上皇并未彻底交权于他。许多事他都还要报给上皇定夺。而太平公主虽然面上安分,可朝中过半的宰相都是她的人。听义云说,圣人处处受他们掣肘。”

    丹菲想了想,“以圣人的脾气,他此时不发,定不是妥协了,而应该是在静待一个时机。我想,这也是他将你叫回来的原因。”

    崔景钰沉思着,“但是我提议对太平先下手为强,他却反对。只因觉得我们没有一个借口。”

    丹菲道:“太平毕竟是他姑母,也是上皇唯一的同胞妹子。对她,不能像对韦氏一样,提刀就杀。你别说,圣人重情重义,其实也是好事。”

    崔景钰嗯了一声。

    之后一连数日,崔景钰都到处会友。平日在家中,则和丹菲一起侍奉二老,多尽孝心。

    丹菲嫁进崔家两年,还没有一日尽过儿媳之责,说起来还挺惭愧的。于是这几日她做事分外用心,处处细心体贴,很得段夫人欢心。

    崔段两家既是姻亲又是世交,两对夫妻相聚,不讲究那些排场。两家人吃了一顿舒舒服服的家常饭,坐在一起赏雪闲聊。

    “别再和圣人赌气了。”段义云对崔景钰道,“他有意再培养你几年,就把你提为中书令的。你要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如今朝中,太平公主一派的宰相众多。你是圣人亲信,提拔你,他才能放心。”

    “我依旧觉得,太平一事,圣人当早点决断。”崔景钰道。

    “圣人自有安排。”段义云道,“我们一直将她盯得很紧,她有什么动作,我们定会知晓的。”

    崔景钰不以为然,倒没再说什么。

    刘玉锦道:“舅父说,他从宜国公主身边的婢女宋紫儿那里套过话,太平公主手中似乎是捏着宜国公主在突厥时的一些秘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说了些什么,宜国公主如今同舅父的关系也不好了。舅父搬出去住在别院里。宜国公主则住公主府,养着几个面首。活脱脱成了另一个太平公主”

    丹菲道:“李碧苒徒有野心而无能力,赶太平公主还是差了一截。”

    酒过三巡,男人们去更衣。丹菲才有空同刘玉锦说几句闺房话。

    “我看崔景钰待你真的好。”刘玉锦感慨道,“你虽瘦了,可是看得出很快活。老实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只有现在,才知道你真正快活时什么样子的。”

    丹菲不禁笑道:“我当初到刘家时,家父刚去世,之后肩负着家仇,也确实快活不起来。你呢?你现在和义云之间,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吧。”

    刘玉锦笑容淡淡的,并不见很欢喜,也没有什么难过。

    “早说了,我同他就是俗世夫妻,彼此敬爱,日子就过得好。你总觉得凡是不能像你和崔景钰一样恩爱的夫妻,就不正常。”

    “好,我不说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我走了。你身子不方便,若想找我说话,就请我过来。”

    不久就到了端午,曲江池上赛龙舟,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崔景钰和丹菲手拉着手,走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就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夫妻。

    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停靠在码头,不停地有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登船。歌舞嬉闹声从船中传来。

    “是太平公主的船。”丹菲看了一眼,“咦?”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司徒令德衣乱冠斜,出现在画舫二楼的勾栏边。他往日不修边幅,如今剃去了胡须,竟然也是个俊朗健壮的美男子。

    丹菲正惊讶着,就见太平公主走了过来。司徒令德伸手把这个年纪足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搂住,两人当着众人的面调笑起来。太平已是快半百的年纪,不过保养得甚好,看着不过三十来说,不过四十。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倒也不是特别别扭。

    “这是怎么回事?”丹菲大吃一惊,扭头却发现崔景钰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司徒九郎这是……等等!”丹菲低呼,“是你安排的?”

    崔景钰搂过丹菲,继续朝前走,道:“我们本在太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线,却是被她拔出了。是太平自己看中的司徒。司徒任金吾卫,当值的时候为太平牵过马。第二日,太平的人就去找了他。我们需要新的暗探,而司徒也自告奋勇。”

    “可是……”丹菲还是觉得难以想象,“太平都那么老了。”

    崔景钰笑道:“司徒倒觉得她风韵犹存。你不了解男人。他们会将此当成一桩风流韵事。”

    丹菲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一般,顿时觉得司徒令德这人情操伟大,勇敢无私,真是十分令人敬佩。

    之后一连过了一个多月,日子都十分平静。崔景钰如常上朝办公,果真没再提太平公主的事。

    六月末,夏季来临。长安城里白日已是有些炎热,幸好夜晚总会退凉。女人们换上了薄纱衣裙,赏荷观月,等着七月初七度佳节。

    这日,丹菲陪着段夫人用了早饭,正同她说着闲话,管事匆匆来报,说王皇后请丹菲进宫一叙。丹菲如今是侍郎夫人了,凤冠霞披穿戴好,一身沉重,进宫去觐见皇后。

    一别两载,大明宫一度易主,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王皇后选了长安殿为寝殿,丹菲由女官引着一路走来,看着熟悉的宫殿山水,有些感慨。

    王皇后倒还是一派端庄娴雅,待人温和。她询问了丹菲夫妻俩在川中的生活,直口不提朝堂上的事,只让丹菲日后有空常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宫中又多了很多佳丽,俱都娇艳美貌,是李隆基喜欢的那一类。赵丽妃又怀了身孕,肚皮高高隆起,整个人气势隐隐有压王皇后一头的架势。

    丹菲很喜欢王氏这个温柔贤惠的皇后,她无出也就罢了,还要打起精神为李隆基打点整个后宫,想想就替她觉得心累。换做丹菲自己,是绝对干不来这个活儿的。她不是把男人暴打一顿,就是甩手不干。崔景钰要是敢纳妾,她绝对会一走了之。

    丹菲回了长安后,知道公孙神爱也被李隆基纳入了后宫,封了个五品的才人。但是她今日却没见到她。不知道是不是王皇后知道她们两人不对付,特意没唤她来。

    一群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女官通报道:“太平大长公主,宜国长公主至。”

    丹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隆基登基,这两个女人也跟着长了辈分了。

    太平公主一进来就看到了丹菲,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简直就像是听闻她进宫了,才特意过来见她似的。

    王皇后笑吟吟道:“恭喜姑母前几日添了孙儿。”

    太平公主面带喜色,“二郎成婚三载,如今终于开花结果,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了。曹夫人家孩儿多大了?”

    丹菲尴尬。王皇后使了一个眼色,赵丽妃打圆场道:“川中哪里有京城好,曹夫人定是想回京了再生养孩子吧。”

    丹菲顺着她的话,笑了笑,“丽妃想得周到,我确实是有此打算。”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我还道曹夫人早年生活艰苦,伤了身子,不便生养了呢。”

    王皇后强笑道:“姑母不若同我来看看我新抄的经?”

    太平公主总算被王皇后哄走了。几个夫君同崔景钰交好的命妇过来同丹菲说话,顺便安抚她。丹菲其实并不气,反而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太平公主是极其心高气傲之人,能入她眼之人寥寥无几。她看不惯谁,便直接让人把对方赶走就是。就算她如今权势不如从前,再厌恶崔氏夫妇,也绝对不屑亲自开口挑衅的。这等事,应该是李碧苒这样的人做的才是。

    丹菲立刻朝李碧苒望去,却见李碧苒虽然跟在太平公主身后,却是哀怨地朝她望了一眼。丹菲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到茶点送了上来,李碧苒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丹菲身边,道:“崔夫人入川一趟,看着同当初区别颇大呢。”

    丹菲淡淡一笑,“公主请多指教。”

    李碧苒打量着她,“你早年好似受伤的兽,时刻警醒着,充满了提防,仿佛随时都能攻击人。而你如今明显平和多了,像个普通人了。”

    丹菲还以为她会讥讽自己一番,不料听到这番话。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你的。”李碧苒这句话语里的诚实更是让丹菲惊讶,“大概因为你同我是截然不同人。我们同样有勇气,有心机,可是你却始终没有迷失……”

    李碧苒露出迷茫之色。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

    李碧苒面色阴鸷地朝太平公主的背影扫了一眼,对丹菲低声道:“她从来没有放弃夺权一念。她如今安分低调,只是为了让大家放松警惕。”

    丹菲用银签插了一个玉露团,咬了一小口,“我为何要信你?”

    李碧苒苦笑:“你不信我,我不奇怪。大家如今也不信我了,却是我咎由自取。我……我纵使做过再多错事,也不肯伤害他分毫的。大家信你,你要替我……”

    太平公主转身走过来。

    李碧苒急忙挤出一个笑,“蜀地的水养人,曹夫人的肤色比早年要好多了……”

    太平公主又同刘华妃说起话来。

    “她打算对大家动手了!”李碧苒飞快道,“我知道你们在她身边安有眼线,你会证实我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丹菲从容道,“你想要什么?”

    李碧苒摇了摇头,“你见了大家,同他提起我,就知道了。”

    丹菲带着一肚子疑问出了宫。宫门口,崔景钰身穿朝服,正站在牛车前等着她。丹菲笑着朝他走过去。

    “受欺负了?”崔景钰拉起她的手。

    “不算。”丹菲道,“咱们上车再说。”

    牛车稳稳地行驶回家的路上。车里,崔景钰缓缓开口,道:“我也是才知道,当初太平公主还在蒲州时,圣人曾遇刺过。虽然这事有惊无险,对方并未得逞,圣人也将事情压了下去。但是当日约他出城的人,是宜国公主。”

    丹菲蹙眉道:“宜国公主还没有胆大到弑君的地步。其实她如果不是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我想她是巴不得圣人长命百岁,好庇佑她的。”

    崔景钰点头,“所以事后圣人也只是疏远了她,并没有找她追责。”

    “你觉得她说太平要行刺圣人的事,可信吗?”丹菲问。

    崔景钰斟酌片刻,“八成是真的。但是行刺皇帝这种事,说起来就有些可笑。圣人不论居行,身边都围绕着无数宫人禁卫。太平公主如何下手?”

    “那须得告诉圣人,至少提防一下。”丹菲说完,一愣,“哦,圣人未必会听。”

    “我会去说的。”崔景钰道,“圣人可不信我,我却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丹菲想到去年此时,她和崔景钰在益州,日子过得多悠闲。如今刚回来,就被一团乱七八糟的事缠身,真有种寸步难移的桎梏感。

    夫妻两人都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声。

山林刺杀

    丹菲自从宫中回来后,就谢绝了所有游园茶会的邀请,安心在家中侍奉翁姑。段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盼孙子的。丹菲听从她的话,请了京城里一个极有名的太医看了,开了药,每日都在吃着。

    崔景钰回了家,闻到一股汤药的气息,就忍不住皱眉,“别喝药了。我带你出城玩几日。后日圣人去天台山九成宫围猎,我们一起去。”

    “这么这么突然?”丹菲惊喜。

    “圣人一时心血来潮吧。”崔景钰又道,“李碧苒让你转达的话,我禀告给了圣人了。”

    “圣人如何说?”

    “他听了倒是很感动,而后就又召见宜国公主了。”

    丹菲不禁道:“他们俩若和好,我们如今做的,不知道是孽,还是功德?”

    崔景钰也啼笑皆非,“圣人对女人,一贯十分心软。”

    还不是李家皇朝的老毛病?

    晚上,两人抱在一起躺在床上,丹菲忽然道:“景钰,我若是不能生,该怎么办?”

    崔景钰睡意浓重,支吾道:“我们才成亲几年,急什么?若真不能有孩子,从族过继一个就行。不说远的,二兄家妻妾都能生,现在都有八九个孩子了,随便抓一个给我们就好。”

    丹菲啼笑皆非,“这说的是孩子,不是狗崽子。”

    “差不多。”崔景钰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总之,我娶你是因为爱你,不是为了找个女人生孩子。”

    丹菲心中柔情荡漾,吻了吻他的唇角,“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圣人御驾九成宫,朝臣的车马长长地跟在后面,就像一条长龙,朝天台山而去。

    丹菲正缩在崔景钰的怀里补眠,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到他们这辆车跟前。似乎是长安城里有人给崔景钰送了一封信。

    崔景钰出去接了信,片刻后,人马声响。

    “郎君!”管事喊。

    丹菲猛然惊醒过来,“怎么回事?”

    赶车的管事惊慌道:“郎君看了信,夺了马就朝御辇而去了。”

    丹菲捡起丢在踏板上的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平欲刺杀圣上,切勿信宜国!”

    丹菲认得这是司徒令德的字。她暗道不好,把信往怀里一揣,也夺了一匹马,追崔景钰而去。

    赶上御辇的时候,车队也已经停了下来。前方果真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李隆基不耐烦地吼着,“当初要我信她的是你,要我不信她的也是你。去骊山是我自己的决定,同她无关!”

    “陛下……”

    “退下!”

    崔景钰还向往前,禁卫已把刀拔了出来。

    “陛下息怒!”丹菲高呼。

    李隆基本要回御辇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愤怒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

    “让她过来。”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阿菲,许久未见了。”

    这是丹菲回京后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变化十分巨大。

    不论是作为临淄郡王还是作为太子,李隆基的气息多是内敛的。而如今,他已是个正值而立的男子,是一个强大帝国的君王。他就如一头英姿勃发的雄狮,傲世万物,拥威自重,令人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感到谦卑和敬畏。

    丹菲走到崔景钰身旁,利落地朝李隆基叩首行礼,“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我倒也想安心呢。”李隆基道,“你们夫妻俩到底在做什么?”

    丹菲看崔景钰。他满面冰霜,眼中燃烧着怒火。段义云带着禁卫守在一边,也是一脸左右为难之色。

    丹菲朝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道:“大家,不论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所想的,都是如何守护您呀!”

    她笑容温柔,话语诚挚,又亲昵地唤了一声“大家”。李隆基受了她的马屁,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景钰说宜国公主有害我之心,你们可有什么凭据?”

    丹菲同崔景钰对视一眼。崔景钰道:“陛下,我们接到线报……”

    李隆基打断道:“我知道,又是线报。但是我这次出行,也已增加了禁卫,又有义云亲自带队,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陛下……”崔景钰还是不放弃。

    可李隆基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了,“不服我者众多,想要我死的人也不少。我若因此畏惧恐慌,那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丹菲其实也觉得这话说得对。

    夫妻两人回到了马车里。崔景钰沉声道:“是我们中计了。”

    丹菲想了想,“李碧苒借着圣人对我的信任,重新笼络住了他。又因为是我们牵线搭桥,之后哪怕我们亲口告诉圣人,李碧苒不可信,圣人也只会觉得问题出在我们身上。”

    “是的。”崔景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李碧苒还是听太平的话。”

    丹菲道:“你刚才闹一下也好。免得万一太平真的出手,我们反而被牵连进去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段义云领兵守卫,太平公主又能如何行刺?”

    崔景钰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到了九成宫,崔景钰和丹菲在崔家别院安置下来。行李还没收拾好,就有女官过来传话,说王皇后明日要丹菲去伴驾。

    “还想着同你一起上阵呢。”丹菲苦恼,“陪着皇后,怕是连弓马都摸不到了。我怎么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崔景钰愧疚地拥住她,“这次是我失算。下次咱们不跟着来了。”

    “总不能太特立独行呀。”丹菲道,“既然回了长安,必要的交际不能推的。你在官场上打拼,我也要在后面做你助力才是。”

    她看出崔景钰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也受了些影响。世事难两全。留在益州,逍遥自在,可是男人无所事事。回了长安,崔景钰找到事做了,可是局势纷杂,各种混乱的关系也随之而来,令人疲惫。

    “别再同圣人起争执了。”丹菲道,“便是你,也不喜欢有人时刻对你耳提面命,不是么?”

    “知道了。”崔景钰悻悻地应了一声,侧过脸吻了吻丹菲,大步而去。

    丹菲啼笑皆非,真拿他没办法。

    “郎君其实真是一片忠心。”阿书道。

    “表忠心也是一门学问呀。”丹菲无奈,“这两年在川中的日子过得太轻松,反而把他的脾气养大了。早年他最是能隐忍克制的一个人,别说吵架,大声说话都不会。动不动就盯着人冷笑,让你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极蠢的话似的。别人指着他鼻子骂,他眉毛都不抬一下。”

    丹菲说着,仔细回想了一下,却觉得自己更喜欢现在的崔景钰。现在的他显得更加生动、真切,有缺点,会犯错,会抱怨,是个活生生的人。以前他是八风不动,但是也活得太累了。

    次日,天色有些阴沉。夫妻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你今日怎么安排?”丹菲问。

    “早上有一场廷议。然后再去猎场。”崔景钰道,“不过如果你陪皇后礼佛的话,我也不想去猎场了。到时候留在九成宫里处理文书就是。”

    “你这不就是赌气了么?”丹菲道,“圣人会不高兴的。”

    崔景钰冷声道:“我现在不论怎么做都是错了?”

    “我没这么说。”丹菲也不免有些不悦,“我是在尽量劝和,还不是希望你好么?”

    崔景钰道:“你也觉得我小题大做?”

    “不。”丹菲正色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景钰。但是你现在很不理智,我没法和你继续谈论这个事。你先冷静下来再说。还有,你有脾气也不要冲我发!”

    丹菲气呼呼地起身,朝外走去。婢女们不安地跟在她身后,一并上了车。

    拉扯的牛脚步啪嗒啪嗒响,丹菲听着,气渐渐就消了一半。他们俩这算是婚后第一次吵架吧,却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真是可笑。

    “郎君在送您呢,夫人。”阿礼提醒。

    丹菲从车窗往后望。崔景钰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孤单落寞。

    丹菲一阵心酸,朝他摆了摆手。

    等回来后好好同他讲和吧。认识五年,在一起也两年了,将来还有大半辈子的路要走。不要为了一点同自己无关的事,伤了夫妻感情才好。

    王皇后的殿中,果真云集了一大群命妇。许多夫人还带来了自己正值婚配之龄的女儿。丹菲并没有看见李碧苒,却是见到了薛崇简的妻子方城县主。

    丹菲之前才听说薛崇简刚有了个儿子,方城县主应该正在坐月子才是。如今一看她还能出来东奔西跑的,想必孩子是庶出。

    方城县主也看到了丹菲,走过来道:“曹夫人,别来无恙。”

    丹菲也客气地回了一礼,“还未恭喜县主呢。”

    方城县主倒是十分喜悦地笑了笑,“多谢。何时能吃曹夫人的红蛋?”

    丹菲也很大方地一笑,“还不清楚呢。看缘分吧。”

    方城县主见她如此,对她倒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毕竟两人的夫君乃是好友,她们虽然因为刘玉锦的关系来往不多,但也没有必要成仇。

    丹菲道:“听说这些日子里,你夫君挺不容易的。”

    方城县主叹气道:“阿家年纪大后,脾气愈发狂躁,常一言不合就大发雷霆。夫君他同阿家政见相左,阿家每次同他争辩不过,就动用家法鞭打他……”

    方城县主说着,眼眶就红了。丹菲吓了一跳,想不到太平公主人前装着从容镇定,私下竟然已经如此疯狂了。

    前往寺庙的山路十分陡峭,无法行车,宫人们抬着轿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山中绿意盎然,野花芬芳,路边泉水潺潺,林间鸟鸣此起彼伏。

    到了永恩寺,住持接了她们进去。王皇后甚是虔诚,果真要听住持讲经。丹菲留意到不少年轻女孩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禁莞尔。

    一场讲经就花去了两个时辰,王皇后带着女人们又在寺中用素斋。斋菜做得倒不错。

    丹菲因为和崔景钰吵架,早饭也没怎么吃,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只是这样的宴席里吃饭,最要讲究仪态,谁都不敢多吃。丹菲勉强吃了个半饱,就不得不把筷子放了下来,只好多饮了两杯浓浓的乳浆充数。

    守在门外的禁卫忽然露出警惕之色。有僧人从大殿外面朝前门跑去。

    女眷们正忙着说笑,并未注意。但是丹菲耳目灵敏,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她仔细一听,分辨出兵戈击鸣和惨叫声。她倏然丢下筷子,站了起来。

    丹菲动作突兀,王皇后和一群命妇纷纷诧异地望过来。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禁卫大步奔来,跪在门外道:“皇后,有刺客来袭。如今敌我悬殊,臣等已向山下求援,皇后同诸位夫人请留在殿中不要走动!”

    话好似一个惊雷落下,炸开了满地惊呼!

    命妇们惊恐地站起来,纷纷往王皇后身边涌去。

    阵阵厮杀声传来。寺庙又不大,对方如果人多,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攻破。

    王皇后面色惨白,强自镇定道:“都是些什么人?欲意为何?”

    禁卫也有些困惑,道:“对方行踪诡异,目前还不知道确切人数。或许是叛变……”

    禁卫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与众目睽睽之中,砰然倒地,背后赫然插着一支弩箭。

    “啊——”女眷们吓得惊声尖叫,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退后!都往里面走!”丹菲高声叫着,冲上前去,指挥着宫人迅速将殿门关上。也就这短短片刻,又有数支弩箭射来。一个内侍大腿被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

    “走火啦!”殿外,僧人大叫着奔过。

    空气中飘来焦臭的气息。寺中的警钟当当响起,四面八方都传来惊呼声。

    女眷们缩在佛像前,吓得瑟瑟发抖。

    王皇后颤声道:“诸位不要慌张,方才那禁卫已说了,他们已派人向山下求援。援兵即刻就来。”

    丹菲是殿中唯一镇定之人了。她伏在门边听了片刻,扭头对王皇后道:“皇后,臣妾可去支援军士。”

    “别胡来。”王皇后叫道,“援军就快来了。”

    “上下山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等不及了。”丹菲摇头,吩咐宫人道,“尔等誓死守护皇后,不可擅逃!”

    说罢,取下墙上挂着的斗笠充作建议的盾牌,冲了出去。

    外面果真已经乱作一团。叛贼在撞门,又射了火箭过来,点燃了一处大殿。僧人们和禁军合力,拼命地堵着门,还得分出人手去救火。

    住持年事已高,指挥了一阵便体力不支。禁军统领却见了丹菲就大吼:“女人怎么出来了?回去!”

    丹菲却是随手抓过一个小僧,问:“那起火的房子是哪里?”

    “是禅房。”

    “可有人在?”

    “没有。”

    丹菲道:“那便不救了!分了人手去守后门!”

    “可火势要是蔓延起来……”

    “寺庙重要还是皇后重要?”丹菲朝禁卫大吼,“要是后门破了,皇后有个好歹,你拿命赔给圣人?”

    禁卫被她唬住,当即调了人去后院。

    说话间,箭如雨下。丹菲飞身躲在大殿的柱子后,留意到这寺庙是依山而建,两侧都是高高悬崖。崖上长着密林。那些箭主要是从林中射下来的。而包围着寺庙的贼人却并不多,被禁卫一番砍杀,所剩无几了。

    “必须得护着皇后撤离。”禁卫大吼。

    “上面的箭太多了!”另一个禁卫叫道。

    丹菲随手抓了一个禁卫,抢了他手中弓箭,奔上了大雄宝殿的楼上。这里是整个寺庙地势最高之出,可以俯视墙外,又里崖顶的密林近了几分。

    门外的叛贼不足为患,丹菲拉箭开弓,对准了头顶密林。

    她上一次杀人,还是两年,她闯大明宫诛韦之时。她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再将此事做一次。

    利箭划破长空,射入密林。片刻后,一个人胸口中间,自高高的崖上跌落。

    丹菲一击得中,迅速藏身在柱子后。

    “好箭!”禁卫大喝,旋即带人奔上来,支援丹菲。

    “当心!”丹菲道,“弓箭后劲不足,拿弩来!”

    “夫人,给!”禁卫将一架弓弩递到丹菲手中。

    丹菲架起弓弩,扣动扳机,转眼又射下一个此刻。她箭法又极好,每箭必中,甚至差不多每一箭都能取人性命。贼人仓皇反击,却都被丹菲躲过了。

    筒里的箭射完,她换上新的,又连发两箭,把两个要翻墙进来的叛贼射了下去。

    “夫人好箭法,师从何人?”禁卫问。

    丹菲道:“我乃崔门曹氏。”

    禁卫肃然起敬,“原来您就是曹夫人。吾等……”

    “当心——”丹菲来不及出言喝止他。耳边听到破风之声,她猛然扑到,一支利箭射中禁卫。

    丹菲丢下弓弩,将禁卫拖到柱子后。幸好那箭射中他肩窝,不是致命之处。

    丹菲不动声色地朝箭射来的方向打量。那个射箭的人也藏身暗处。

    混乱之中,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那人手中的箭头折射了火光!

    丹菲猛地跃起,身影就像鬼魅一样闪过,却是接连拉弓,三支利箭前后追着对方而去。对方也有一支利箭射来,在丹菲胳膊上擦出一道血花,钉在了柱子上。

    丹菲伏倒,从栏杆之中,望见一个黑衣的男子胸口中箭,从屋顶跌落。

    “援军来了!”

    寺外山道上,一队披坚执锐的金吾卫急速策马奔来。原本还在到处放冷箭的逆贼撒腿就跑。他们似乎对山林极其熟悉,一钻进林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对劲。”丹菲呢喃,随即奔下了楼。

    禁军到处清扫逆贼,一场鏖战结束。满地伤残,到处是血迹,幸而多数都是逆贼和僧人。

    王皇后战战兢兢地被扶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花容失色的贵女们。禁卫簇拥着王皇后,立刻将她送回宫。

    “曹夫人!有谁见到曹夫人了?”司徒令德焦急惶恐的声音传入丹菲耳中。

    “司徒?”丹菲惊愕,“你怎么来了?崔景钰在哪里?你们不是该跟着圣人的吗?”

    司徒令德大步奔到她勉强,下意识伸手想碰她,又急忙忍住,抱拳道:“山下亦有军士哗变,崔侍郎坐镇行宫。圣人得知皇后遇袭,特派我们来支援。”

    “荒唐!”丹菲一声大喝,“你们来了,圣人身边又留了多少人?”

    司徒令德一愣。

    丹菲随即夺下了一匹战马。

    “夫人,你要去何处?”司徒令德追上来。

    丹菲高声大喝:“圣人有危险。随我去勤王!”

    所有人都露出惊愕困惑之色。

    “调虎离山之计!”司徒令德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吼一声,跳上了马背,“兄弟们,随夫人回去勤王!”

    男人的嗓音雄浑而响亮,一呼百应。他带来的一群金吾卫齐刷刷上马。

    王皇后震惊得难以言喻,眼睁睁地看着丹菲策马率领着一群金吾卫狂奔而去。

丹菲垂死

    与此同时,极远处山林之中。李隆基正骑在马上,一脸阴沉地在禁卫地护送下往山下走。段义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脸色,心中疑惑更深。

    耳边一阵风袭来。

    “当心!”段义云目眦俱裂,猛地将他扑下马。

    一时间数支箭射来,马匹嘶鸣。金吾卫们迅速将李隆基围住,用身体筑成一道围墙。

    段义云松弦,一箭射下远处林间的刺客。忽而一支哨箭自东面响起。段义云双目一亮。

    “回援来了!”

    “义云——”丹菲带领着军士风驰电掣般赶到。禁卫们迅速投入到反击之中,与密林之中展开了一场箭来矢往的较量。一时间,惨叫声连连想起,两边都不断有人倒下。

    司徒令德带领着一队禁卫将李隆基和几个随行的官员团团护住。

    “我断后!你们护送大家下山!”段义云吼。

    “不能再往西去了,那边有断崖!”丹菲早年常随韦氏来九成宫,对这边山林还是比较熟悉的,“九郎,扶大家上马。冲出去!”

    李隆基大敌当前,面不改色,一扬披风,跳上了马。

    丹菲朝东南方向射出一支哨箭,众人大喝,策马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身后追兵冲出密林追了过来。段义云咆哮一声,拔出长刀,率领军士迎面而上,一刀就将一个刺客头颅砍掉。

    马匹嘶鸣,一只二十来人的刺客小队却是冷不丁地从一侧包抄,绕过了段义云的封锁线,追着李隆基他们而去。

    “来了!”司徒令德拉弓,反手一箭。马一跳,箭射歪了。

    “我来!”丹菲还穿着裙子,却顾不得仪态,转身反骑在马上。连珠箭射去,追兵立刻惨叫着掉下马来。

    “前面有河!”司徒令德喊道。

    “下游有浅滩,过了滩就是大道了。”丹菲道。

    众人沿着河滩疾驰。追兵的身影在林中时隐时现。丹菲稳稳握弓,又是连珠三箭。林中响起两声惨呼。到此为止,追来的刺客应该已经被解决完了。

    奔到浅滩处,丹菲这才转过身来,追上队伍的末尾,冲过河道。

    一道风自后方袭来。丹菲的身子猛地一晃。

    “夫人跟紧了!”司徒令德扭头担心地看她一眼。

    “知道。”丹菲脸色苍白,“当心前面还有埋伏。跟紧大家!”

    司徒令德带着禁卫簇拥着李隆基沿着宽敞的林道朝下冲去。

    丹菲跟着跑了一段距离,逐渐勒马放慢了脚步。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握弓的手微微颤抖,弓弦拉满,瞄准林中最后一个人影。

    劲装男子自林中扑出的一刹那,箭离弦,带出一蓬血花。

    九成宫上空飘着黑烟,一处宫室烧得半焦,还有宫人不住来回运水。

    崔景钰的官袍外套了锁甲,手执弓刀,面色肃杀地带领着卫军奔上城墙。

    “是陛下!”他眼力极好,认出队伍中的李隆基,“开宫门,迎陛下回宫!”

    “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打开。李隆基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大家……”王皇后由女官扶着,一脸是泪地扑进李隆基的怀中,“大家,我们夫妻,差点就再也见不着了!”

    李隆基满脸淌着汗,气喘吁吁。他并未受伤,却是心有余悸。

    “陛下,”崔景钰面色铁青地走来,“先前有叛贼潜入宫中,欲放火少宫殿,被禁卫发现狙杀。火也已扑灭了。”

    “好。”李隆基有些讪讪,“其实……”

    “夫人呢?”司徒令德惶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曹夫人呢?她没跟上来?”

    男人们脸色剧变。崔景钰的脸色难看之际,推开众人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司徒令德的衣襟,嘶声道:“你说什么?内子怎么会同你们一路?”

    “曹夫人见皇后脱险,同我去勤王。她……”司徒令德面色惨白,惊恐得冷汗潺潺,“她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

    崔景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伸手夺了一匹马,夹着一阵风冲出宫门。司徒令德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带着一队禁卫追着崔景钰而去。

    李隆基也想追出去,被王皇后和群臣拦着。众人给他磕头,哭道:“圣人龙体保重,千万不可再冒险了!”

    李隆基双目发红,不住粗喘,半晌后肩膀才垮了下来。

    “我的错……”他举手掩着脸,“派人跟着崔侍郎。务必将曹夫人完好地带回来!”

    崔景钰如疯了一般,策马狂奔,一头冲进山中。司徒令德使劲策马狂追,崔景钰对他的呼声置若罔闻,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了。

    中途段义云带着伤病退下山,撞见崔景钰,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崔景钰猛地勒马,厉声问:“见着阿菲了吗?”

    段义云脸色大变,摇头道:“她没有回去?”

    司徒令德追上来,“夫人或许是掉队了。我们是从那边下山的。崔侍郎随我们来……”

    崔景钰调转马头,就朝司徒令德指的方向奔去。司徒令德和段义云赶紧跟上。

    山野在经历了一场刺杀追击之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又能清晰地听到鸟在枝头的鸣叫,听到山泉在石尖流淌的潺潺声。

    丹菲伏在马背上,艰难地喘息。她的后背插了一支箭。箭矢穿过胸膛,从身前刺出来。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再顺着她的手,滴落在马身上,地上。

    马驮着她,慢悠悠地沿着山道走着。

    不行!这样下去,等到山下,她的血也流尽了。

    丹菲吃力地抽出匕首,咬牙忍着胸口的剧痛,在马臀上刺了一刀。

    马吃痛,大声嘶鸣,撒开蹄子朝前奔跑。丹菲视线一阵黑暗,没有抓住缰绳,被它从背上颠了下来,甩在地上。

    浑身一阵剧痛,丹菲却连发出的力气都没有。她睁着眼,却是什么都看不见,渐渐的,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五感正在消失,一股寒意浸入骨缝之中。连呼吸,都逐渐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刻,丹菲都没有想到死亡,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向崔景钰交代。

    “这是她的马……”

    “有血迹!她受伤了!”

    “阿菲——”

    风带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崔景钰跳下马,面对着杂乱的树林,全无头绪,焦急得简直要疯了。

    “阿菲——”他嘶声大吼,“曹丹菲——”

    “崔侍郎……”远处,段义云的手下站在草地中,朝他露出了恐慌而为难的神色。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天地间消失了。心跳停了一拍,崔景钰脚下踉跄,随后浑身肌肉绷紧,疾步奔了过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

    丹菲伏倒在草地中,到处都是血,染红了草叶。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羽。

    崔景钰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面色如死人一般。

    “景钰,镇定点!”段义云用力摇了他一下,“她还活着!她还有气!”

    力气瞬间又全部回到了身体之中。崔景钰双目赤红,大口喘着气,伸手将丹菲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当心……不能拔箭,一拔就要死!”段义云吼道,“牵马来,只能抱着她走。你们先下山让御医准备着。”

    丹菲的呼吸就像蝴蝶翅膀扇出来的微风。崔景钰不敢眨眼地死死盯着她,生怕自己一错开视线,她就死了。

    “景钰!”段义云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她会没事的!她不会丢下你的。我们走!”

    崔景钰抱着丹菲奔进九成宫的时候,丹菲已经没气息了。

    太医的银针深深地扎下去,胸口的箭拔出来。丹菲身子抽了抽,又缓缓地开始呼吸,甚至还皱了皱眉。

    崔景钰跌跪在地上,这才感觉到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起来。

    司徒令德已是一脸都是泪,两手啪啪地扇了自己数个耳光,膝行到崔景钰身边,磕头道:“侍郎责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我该护着夫人回来的……”

    崔景钰脸色苍白发青,眼底都是血丝。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哑声道:“你退下吧。我在这里守着。”

    隔着屏风,老太医正在给丹菲治伤。医女时不时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崔景钰每次看到,瞳孔都会收缩,浑身肌肉绷紧,整个人犹如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或是一头正在暴走边缘的猛兽。

    段义云一身血污地走来,站在屋外道:“景钰,圣人来了……”

    崔景钰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司徒令德,大步走了出去。

    李隆基面色凄惶,道:“她怎么样了?”

    崔景钰面色肃杀,冲过去一拳将他捶倒。

    众人霎时炸开了锅。禁卫唰唰拔刀,将崔景钰团团围住。段义云一边把李隆基扶起来,一边呵斥,不准他们动手。

    李隆基捂着脸苦笑,“都退下。刚才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自己了断!”

    禁卫训练有素,又唰地收了刀,鱼贯地离开了院子。司徒令德有些困惑。段义云朝他使了个颜色。他无奈,也只得走了出去。高力士走在最后,带着内侍守在了门外。

    院中,只留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面色近乎狰狞,狂怒道:“你算计好了的!你骗了我们!你就是要诱她出手!”

    段义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恍然大悟,更觉得难以置信。

    李隆基半边脸肿着,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是!我一切都算好了的。今日的事本会有惊无险。我没料到她会亲自赶过来……”

    “你是个帝王!”崔景钰怒吼着打断他,“君子不立危墙,你身为帝王,却以身涉险!今日因为你,死了多少金吾卫?如果你早告诉我们,阿菲她此刻就不会趟在里面!”

    “你不懂的。”李隆基道,“事已至此,我已让下令,不惜一切都要将阿菲救回来。景钰……”

    崔景钰冰冷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怨忿。就算是李隆基,也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疯狂失态。可是想到方才见丹菲浑身浴血的样子,他所有辩解的话又咽了回去。

    “景钰,陛下又诸多不得已之处。”段义云终于出来打圆场,“阿菲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

    崔景钰沉默片刻,道:“陛下有何计划?”

    李隆基无精打采道:“出了此事,上皇定无话说。密报里说,若此次不得手,她欲于下月初四直接逼宫。我已定下先一日出兵诛之。”

    崔景钰冰冷漠然道,“请陛下准臣同往。”

    “好。”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即忧心忡忡地朝屋内望去。

    崔景钰只觉得心如刀割,扶着廊柱,缓缓地在檐下坐了下来。

    李隆基愧疚难当,道:“她会没事的。景钰,我……”

    崔景钰声音空洞,道:“今日出门同她分别前,我们才为圣人的事吵了一架。”

    李隆基霎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成亲两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吵嘴。”崔景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她熬不过去,我们……”

    “不会的!”段义云抹了一把脸,双目赤红,“她不是别人。她是曹丹菲!”

    李隆基和段义云都还要给今日的事收尾善后,只有守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崔景钰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有人来来去去,同崔景钰说话,有人在安慰他。他全然置之不理。

    随后崔家管事和婢女们也进宫来了,想将崔景钰扶进隔壁的屋里。崔景钰眼神凶狠地将他们推开。管事无奈,只得陪着他坐在廊下。

    日头西斜,暮光晕染了天空。

    太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道:“命是暂时保住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景钰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他试着站起来,可是双腿发麻。两个管事搀着他,将他扶进了屋里。

    屏风后,丹菲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如纸,气息微弱。

    崔景钰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一点点象征着生命的暖意。他这才觉得所有的感知逐渐回来了,那股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的胸膛连骨带皮地绞个粉碎。

    他急促喘息,捧着丹菲的手,贴在唇上。

太平大败

    当夜,丹菲就发起了高热。

    婢女们照着太医的吩咐,不断用浸着冰块的冷水给她擦拭身子。丹菲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皲裂。不论旁人怎么摆弄她,她都无知无觉。

    “我来。”崔景钰于一旁静坐良久,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帕子,给丹菲擦身。

    阿诗退到一边,忍不住小声啜泣。阿礼用力搂了搂她,擦去了她的泪。

    崔景钰目光充满柔情,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尊易碎的物价珍宝。丹菲胸前伤口狰狞,崔景钰却视而不见,一遍遍地用冰水擦着这具他拥抱亲吻过无数次的身躯。

    “只要能熬过今夜的发热,曹夫人就会没事了。”医女道。

    崔景钰俯身,口含着汤药,一点点哺进丹菲口中。丹菲还能吞咽,将药汁吞了下去。

    “坚持下去,阿菲。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李隆基遣了宫人过来,守在外面,每个一个时辰,就向他汇报一次。段义云入夜后也来了,在屋外守了许久。

    “我还不敢告诉阿锦。”段义云低声道。

    崔景钰道:“因为你,阿菲和锦娘之间,似乎有一些隔阂。”

    “是阿锦想多了。”段义云道,“我对阿菲……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将军?”有侍卫寻来。段义云见有军务召唤,又不得不走了。

    屋内一片静谧。灯光朦胧,照得人影分明。

    崔景钰握着丹菲的手,依着屏风坐着。窗户敞开,夏夜凉爽的山风吹进屋内。从他的角度,可以望见窗外天空中的繁星。

    夏夜星空绚烂,银河如带,亿万星辰无声地闪烁。新光诞生,旧光陨落,更换交替,生生不息。

    “阿菲……”崔景钰启唇,悄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人们总觉得,亲近之人,总是会无限地包容和原谅自己。而这分纵容,会让他们变得肆无忌惮,作出许多失控之事。可是既是最亲之人,又怎么舍得将之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呢?”

    丹菲沉沉昏睡,无知无觉。

    “整个事中,你没有半点错。而如今,你反而是受害最深之人。我一想到今日早晨的事,就悔恨莫及。阿菲,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崔景钰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近乎呓语。

    灯火摇曳,屋内忽然暗了下去。

    崔景钰感觉到有人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就见丹菲正跪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看着他。她还穿着今日出门时的那条绯色的纱裙,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花。

    “不……”崔景钰呢喃,死死抓住她的手,“不!”

    丹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别自责了。”

    “不!”崔景钰大吼,一把抱住她。

    丹菲的笑容悲伤而充满怜悯,伸手推她。

    “你想好了。”崔景钰目光阴鸷,“你一走,我就随你走!你想好了?”

    丹菲一愣,摇了摇头,“你不能……”

    “我说到做到,曹丹菲!”崔景钰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你走后,我绝不独活!”

    丹菲惊愕的看着他,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郎君?”

    崔景钰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倒早床榻边,还紧紧握着丹菲的手。而窗外,已露出一抹天光。

    他回过神来,立刻向丹菲望去。

    丹菲依旧在昏睡着,气息平混。崔景钰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退烧了。

    七月三日,烈阳高照,炙烤着大地。

    屋外一丝风都没有,蝉在枝头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宫人都躲在阴凉处歇息,唯有站岗的禁卫依旧头顶烈日,被晒得汗流浃背。

    马蹄隆隆声中,李隆基领着十来位将臣,披坚执锐,由三百军士簇拥着,朝虔化门奔来。

    门卫见状,忙不迭放下长戈伏地叩首。李隆基看也不看他们,径直策马冲过宫门。

    段义云于马上高呼:“圣人召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来见!”

    军士们面面相觑,皆在叱喝下退散开。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武将快步奔来,还未来得及叩拜,李隆基便喝道:“斩!”

    这一声令下,为一场屠戮拉开序幕。

    段义云大喝一声策马上前。常元楷还未反应过来,刀光就已逼近脖颈。他双目圆瞪,生命最后所见,是天旋地转,是自己的身躯扑面而来。

    李慈慢了常元楷一步,刚从游廊中走来,见状大惊,顾不得那么多,转头就跑。

    崔景钰身穿戎装,搭弦拉弓,箭矢穿过李慈后心,自胸前射出。

    随行的军士们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叫好声!

    李隆基满面红光,高声喝道:“常元楷、李慈勾结太平公主,意图谋反。朕今日诛之。尔等可有不服者?”

    地上,常元楷的尸首淌了满地鲜血,李慈的尸身也被军士拖了过来,丢做一堆。两名武将高官,眨眼就被杀去。满庭军士官员回过神,明白圣人同太平公主争斗多年,如今终于先一步出手了。

    有数名机敏的官员反应迅速,立刻噗通跪倒,叩首高呼:“圣人英武!臣等誓死效忠圣人!”

    李隆基威仪横扫四方,一派天子一呼百应。场上众人成片跪下,俯首高呼。

    “陛下英明——”

    高呼声如声浪一般传开。消息迅速传向中朝各部,击出一片混乱。段义云领着军士冲进中书省,文官不让不及,武官若有阻拦,便被斩杀马下。

    “何人胆敢杀朝廷命官!”萧至忠出门大喝,“我乃大堂宰相,尔等武夫休要放肆!”

    段义云于马上冷笑,“我奉圣人之命而来。宰相萧至忠、岑羲、窦怀贞结党作乱,欲谋反篡位。天子有命,杀无赦!”

    萧至忠大惊,正欲再辩解。段义云已一声令下。军士大吼着冲上来,长刀齐下,就将他砍杀在地。

    岑羲本同萧至忠在屋中议事,听到段义云的话,奔出来想劝,却是正撞见萧至忠惨死的一幕。他吓得跌坐在地,狼狈地往后爬去。数名军士追上来,又几刀将他刺死在门槛边。

    “将军!”一名军士奔道:“薛稷收捕,窦相逃了。”

    “追!”段义云调转马,领着士兵们浩浩荡荡而去。

    军士们如狼虎一般横冲直撞,追捕太平一党的官员。稍有抵抗者,便被当场斩杀。马蹄踏过,尘土飞扬,整个中书省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这又是怎么了?”上皇被宫婢扶着,气喘吁吁地走出来。

    郭元振拱手作揖,恭敬道:“上皇请勿担忧。宰相窦怀贞作乱谋反,皇帝诛之罢了,并无他事。上皇还请好生歇息,保重龙体。”

    上皇心中却是知道究竟是为何事,担忧道:“太平如何了?”

    窦怀贞道:“皇帝已派官员去传太平公主问话了。”

    上皇叹道:“既已诛了窦怀贞,便不要再伤太平了。”

    窦怀贞漠然道:“上皇放心。皇帝自有主张。”

    上皇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疲态,无可奈何地回了殿中。

    崔景钰领着一队军士奔至太平公主府,就见大门敞开,府中家奴胡乱奔走,正是乱作一团。

    崔景钰直接策马闯进了公主府中,朝着正堂冲去。家奴略有阻拦,就被军士推倒。

    正堂之中,屏风翻倒,器物滚落一地,四处狼藉。崔景钰大步走进来,就见薛崇简一身鞭痕,唇角淌血地匍匐在地上。方城县主正抱着他大哭。

    “崇简!”崔景钰去扶。

    “我没事。”薛崇简抹着泪,“母亲将我鞭挞了一顿,而后听说圣人动手了,便丢下我走了。”

    “她去南山佛寺了!”方城县主尖声叫道,“我听到她身边管事说过,以防万一,就去南山广恩寺里躲避。她同住持交情好,说那住持会收容她。”

    “别说了。”薛崇简痛苦地闭上眼,“景钰,我知道了尊夫人的事。我……母亲对不起你。只求你,不要……”

    崔景钰冷声道:“我负责抓她。杀不杀她,是圣人来决断的。”

    薛崇简无话可说,只得掩面落泪。

    崔景钰体谅他的为难,也不再勉强。幸而薛崇简自己有国公府。崔景钰命军士们将他们夫妻俩送回国公府,而后将太平公主府封了。

    正午日头最烈之时,一队车马朝着南山狂奔而去。

    太平公主坐在马车之中,车中同行的婢女惶恐哭泣,而太平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她并没有经历一场失败,仿佛她并不是正在逃亡的途中。

    她的衣袖上还有星星血迹,是她先前狂怒之下鞭挞薛崇简所留下的。

    这个儿子,是她所有儿女中最聪慧可爱的一个,却是那么倔强,一直同她政见相左。明明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却是对李隆基忠心耿耿。

    现在想来,他果真聪明,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会最终获胜的君王。

    只是,有她这样的母亲,纵使薛崇简再忠心,也再难得重用。不过好歹他能活下来。不像自己其他的儿子,如丧家之犬一样正跟着自己逃命,不知前景如何。

    繁华的长安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太平公主在晃动中望去,忽然觉得这座她出生、成长、度过一生的都城,竟然那么陌生。似乎因为她总是置身其中,而极少从城外仔细打量她的缘故。

    高耸的城墙,冰冷的城门。繁华落幕后,这座城,竟然那么像囚牢。

    她这是输了吗?

    太平想着。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会说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母亲最完美的继承人,时至今日,她都这么认为。只是她低估了李隆基。他经历了母亲惨死,多年幽禁生涯,目睹了韦后乱政。他纵使再爱女人,对她们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他是一个经历磨砺而成长起来的君王。他同时也是朝臣世家们乐意拥戴的,一个男人。

    “母亲……”太平公主呢喃着,“我们女人,就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吗?”

    耳边只闻婢女的哭泣,和马车奔跑的嘈杂声。

    则天皇后英灵已远去,不再能庇佑这个她最宠爱的小女儿。

    到了寺门口,太平公主从容地下了车。随行的儿子家奴人人面色惶恐,唯有太平公主气定神闲,气度优雅,仿若并不在逃亡,而是如往常一样进山来礼佛罢了。

    “母亲……”一个儿子哽咽道。

    太平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我往日教你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还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定输赢。等我真的死了,你们再哭不迟!”

    她通身大唐公主的盛气,令儿子们说不出话来。

    住持惊讶地迎出来,“不知公主莅临,如此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平公主优雅矜持,道:“圣人要杀我,特来求住持庇佑。”

    住持哪里料到有这等事,登时瞠目结舌。

    “住持放心。”太平翘首向北望去,幽幽一笑,“不出三日,就会有个结果。若圣人派兵上来索人,我也定不会让您为难。”

    次日一早,一队兵马开进南山,顷刻间就将寺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崔景钰下了马,马靴跨过高高的门槛。住持早就等候多时,见了他,躬身行礼。

    崔景钰抱拳回礼,“打搅大师清修了,还望您见谅。”

    住持领着他去了后院,而后告辞而去。

    崔景钰站在一间居士的厢房外,朗声道:“公主,臣奉圣人之命,请您下山,进宫问话。”

    太平公主端坐屋中榻上,身边围绕着瑟瑟发抖的几个儿子。她仪态端庄,妆容已重新打点收拾过,依旧美艳的容颜不见悲喜,整个人仿若一尊观音像。

    “崔侍郎,尊夫人可还好?”

    崔景钰目光冰冷,道:“托公主之夫,内子尚在昏睡之中。”

    太平唇角轻勾,“曹夫人有勇有谋,忠心可嘉,是福大命大之人。过了此劫难,将来定有后福在等着她。”

    “谢公主吉言。”崔景钰冷声道。

    太平看了看身边众人惶恐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长安城中,情形如何了?”

    崔景钰道:“今日早朝,上皇下诏宣布窦怀贞等罪状,薛稷、王晋、崔湜、慧范等皆令处死。封太平公主府第。上皇亦将军国政刑诸事,全部交与皇帝处分,自己退居太极宫静养。如今,皇帝已是完全亲政了。而公主您,也该回去对上皇和皇帝有个交代了。”

    “交代?”太平公主不禁哼笑,“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阿瞒小儿是想看着我回去,声泪俱下的求他饶我一死?那他是做梦了!”

    崔景钰道:“公主,愿赌服输。您已败了。”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道:“我欲礼佛,暂时不能同侍郎下山了。”

    “无妨。”崔景钰不以为意,“公主确实该好生想想,该如何安排之后的事了。”

    后事么?

    太平看着儿子们狼狈的哭态,倨傲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随后垮塌,所有的矜持和强势都粉碎成了齑粉。她一瞬间就像老了十岁,一直笼罩着她的光彩迅速黯淡了下去,让她从一位贵妇,变回了一个年届半百的妇人。

    终其一生,不过如此。

夫妻情深

    丹菲在昏睡之中,其实并不是全无知觉。她偶尔会稍微清醒一点,能感觉的到有人在轻柔地给自己擦拭身子,按摩手脚,喂自己汤药,或者肉糜米粥。

    胸口的伤最初十分疼痛,过了两日,才有所好转。她的神智更清醒了些,也能稍微动一动手脚,转一转头了。

    照顾她的人十分兴奋,在她耳边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阿菲,阿菲……

    丹菲努力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是没力气。

    不过昏昏沉沉之中,那个人始终在陪伴自己身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于是丹菲隐约知道了太平公主败落的消息。知道她逃入了山寺,也知道她最终熬不过去,灰溜溜地下了山,被押解回了长安。

    李隆基徒居百福殿,彻底亲政掌权。而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如何处置太平公主,下一个决定。

    “太平公主如今被幽禁于公主府中。”崔景钰一边按摩着她胳膊,一边低声道,“崇简哭求饶恕太平公主一命。但是圣人他……已动了杀心。”

    丹菲静静躺着,面容依旧苍白。床头案几上,新摘下来的茉莉花散发着芳香,用水养在琉璃盅里。

    “阿菲……”崔景钰抚摸她的脸,目光里满是柔情,“你何时醒来?你听得见我的话吧。我……我想你了。”

    丹菲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崔景钰吁叹一声,忍住眼眶的热意,笑了笑,“其实当年在沙鸣第一次见你,就很是惊艳。你有一股特别的灵气,仿佛山涧泉水,又像是破晓时第一缕阳光,清新又特别,令人见而难忘,无法自拔。我这算是对你一见钟情么?”

    丹菲不答。

    崔景钰低声笑,“快醒来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想要你牵我的手。”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雷声滚滚之中,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细密的雨帘之中。

    湿润而凉爽的风从敞开的窗户而来,吹得太平公主华丽的衣裙轻轻摆动。她端坐在正堂之中,穿着最隆重的朝服,头戴凤冠,妆容精致浓艳,又将她变会了一个风韵犹存、美丽动人的大唐公主。

    崔景钰身穿一身肃穆官袍,面色冷峻,跨进堂中。高力士随后而至,一摆手,端着漆盘的小内侍躬身进来。

    “公主。”高力士拱了拱手,“时辰已到,请上路吧。”

    太平公主看着端到面前的几样东西,哂然一笑。

    “高力士,替我向圣人传一句话。”

    “奴听着。”高力士躬身。

    太平公主语气平缓,面无表情,道:“我有今日下场,却并不后悔。阿瞒年轻有为,亦会是一位明君英主。我输得心服口服。只求我与诸子死后,圣人不要再为难儿孙小辈。就让他们离开长安,寻块地方耕读传家,好生过日子吧。长安不宜居,不宜居呀……”

    高力士道:“奴都记住了,定会只言不漏禀给圣人知道。”

    太平又朝崔景钰看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她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酒杯随手一丢。

    脆响声中,她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她衣袂飞扬,犹如就要乘风而去。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太平公主身子晃了晃,如一只折翼凤鸟,坠落于尘中。

    内侍探了鼻息,朝高力士点了点头。

    “收殓了吧。”高力士道,“崔侍郎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崔景钰望着太平公主的尸身,“这一切,终是结束了。”

    崔景钰冒着细雨策马回府。崔家的男人们正在正堂之中等着他。

    “都办完了?”崔父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雨水。

    众人都叹了一声。

    “料到由此结局。”

    “但愿李唐家的女人之祸,到此能终结了。”

    “辛苦了。”崔父道,“你奔波了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去陪你娘子吧。”

    “阿菲还没醒?”

    崔父摇了摇头,见儿子露出痛楚失落之色,安慰道:“听你阿娘说,她一日日都有好转,醒来是迟早的事。大难过后,必有大富。你们两人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崔景钰撑着伞,心思沉重地朝院中走。还未走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惊呼声。

    伞落在地上。

    “郎君!”阿书奔出来,见到他,扶着门框,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夫人她……她……”

    崔景钰疯了一般冲进院中,推开迎上来的奴仆,闯进了屋里,而后一把将屏风掀开。

    屏风后的床榻上,丹菲睁着眼,朝他望过来。

    崔景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咚地一声跪在床榻前。他握住丹菲的手,将脸埋在她手中,肩背不住耸动。

    丹菲感觉到掌心的湿意,微微笑起来。

    “我……”她久未开口,嗓音沙哑,“我也……很想你……”

    七月初七,银河如琉璃宝带,悬挂如夜空之中。天上牛郎织女来相会,人间女子穿针乞巧。

    丹菲靠在崔景钰的怀里,坐在廊下,望着崔家的女孩儿们在院中七巧玩耍。两人十指紧扣,神态安详而幸福。

    “这么说来,太平公主的儿子中,只有薛崇简被保了下来?”丹菲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崇简十分为难,也不知道该同圣人如何相处。圣人有感于他的忠心,赐他姓李。可崇简同我说,他自觉难在长安呆下去,已打算上书,调离长安。”

    丹菲不禁叹气,“于他来说,这整个事,就是一个悲剧。”

    崔景钰笑道:“所以,我们是幸运的。”

    丹菲依偎在他怀里,也深以为然。受了那么重的伤,她都没有死,还一日日好了起来,那将来再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会怕了。

    次日一早,丹菲还在梦中,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声喧哗。崔景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又回来。

    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又上了床,搂着丹菲睡回笼觉。

    “怎么啦?”丹菲嘟囔。

    “没什么。圣上的赏赐下来了。”崔景钰的口气很无所谓。

    丹菲想太平公主都已伏诛了,是该论功行赏了。

    “赏了多少钱?”

    崔景钰道:“没记住,挺多的。哦,还有,封了我一个靖国侯,还给你封了秦国夫人。”

    丹菲睁开了眼,和崔景钰对着瞪着。

    “什么?”丹菲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崔景钰笑着,吻了吻她,“你现在是国夫人了。”

    丹菲傻傻地张开嘴,“你说真的?”

    “当然是。”崔景钰笑道,“诏书就放在床头的。唉别动,当心你的伤!”

    丹菲把诏书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三遍,才终于确定了下来。

    “应该的。”崔景钰不以为然,“你为圣人效力多年,这次为了救帝后,差点连命都填进去了。不过一个国夫人的诰命,你若担当不起,这天下就没人能担当了。”

    丹菲怔怔地看着他,“你封侯了?”

    崔景钰扶她靠在软垫上,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她的伤口,“耶娘很是高兴呢。圣上还赐了府邸。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去看看。”

    丹菲的脑子终于慢悠悠地转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以后要称你君侯了。没给你升官?”

    “资历还不够。”崔景钰道,“再升上去,就是中书令了。其实现在的四品也够了,我还这么年轻,硬提上去,也不能服众。”

    丹菲想想,觉得也是。她觉得当初崔景钰做个小县令的日子,过得就很满足了。

    “皇后也给你赏赐了许多布帛珠宝,圣人还赏了我们两个大庄子。”崔景钰道,“他们抄了太平,赚得盆满钵满。这两个庄子都是从这里抄出来的。”

    丹菲耳朵里仿佛听到金珠叮叮当当落下来的声音,喜上眉梢,一时忘了身上的伤痛,连脸色都顿时好了许多。

    “财迷。”崔景钰看她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中秋过后,丹菲已能起身到处走动了,便去段府上探望了一下刘玉锦。

    刘玉锦事后很久才知道丹菲受了伤。人人都哄她说是小伤,她便也没怎么担忧。可如今一见丹菲削瘦的面容,顿觉不妙。

    “你到底伤了多重?段义云骗我的?”

    “什么?”丹菲装傻,“骗你什么?哎呀你这肚子好大,别是怀的双胎吧?”

    她把话题一转,刘玉锦便顾不上她的伤了,暗喜道:“太医看了,说确实是双胎。”

    丹菲惊呼,摸着她高耸的腹部,“可得给我占点福气才是。怀双胎很辛苦吧?”

    刘玉锦道:“还好,毕竟是二胎了。我能吃能睡的,孩子也乖。”

    不久云英和萍娘也过来串门了。云英的儿子有半岁了,同刘玉锦的女儿放在一起。小姐姐已经很懂事,知道照顾弟弟了。

    “你是苦尽甘来了。”刘玉锦道,“你的命一直坎坷,真希望这次之后,你此生就再无忧愁。”

    丹菲心中一暖,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锦又道:“简郎他离京了,你知道吧?”

    太平死后,薛崇简在长安呆不住,圣人将他封为蒲州别驾,送他出京了。

    “他不会在回来了。”刘玉锦道,“他走前,想见我一面,我没去。但是给他写了一封信。方城县主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他也当好好待她才是。”

    “你这算是将他真正放下了。”丹菲道。

    刘玉锦笑了笑,“我后来同义云长谈了一次。我才发觉,我这些年真是有些蠢。放着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非要胡思乱想,觉得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丹菲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刘玉锦长叹一声,“阿菲,我不像你这般能干。我是没法子建功立业的。所以我想,我今后要好好过日子,给义云做个贤内助,为他养育几个如他,如你一般优秀的儿女。”

    “像我这样的劳碌命,有什么好的。”丹菲道,“养女儿其实就该像你一样,平安喜乐的过一生,才是最幸福的。”

    刘玉锦笑着点了点头。

    萍娘过来,道:“阿锦,你舅父如今可好?”

    刘玉锦挑了挑眉,立刻来了精神。

苦尽甘来

    那日九成宫出了刺客一事后,李隆基立刻就将宜国公主软禁于公主府。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是宜国公主怂恿他去九成宫狩猎的。虽然李隆基是将计就计,可也暴露出了宜国公主与太平公主勾结的事实。

    之后,李隆基肃清完了太平党羽,抽空将李碧苒召到跟前来。

    李碧苒素衣披发,两眼通红,跪地不起,一味哀哀痛哭,仿佛悲伤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隆基紧咬牙关,半晌道:“你太让我失望了,阿苒。”

    李碧苒哭得不能自己,“大家,我真的是不得已呀,大家……”

    “什么不得已?”李隆基面若冰霜,“是你勾结太平公主谋害我,还是你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同突厥王子——你的继子匐俱私通,明知道默啜要袭掠朔方,却知而不报?”

    李碧苒猛地抬头,面色惨白如死人。

    李隆基拍案,愤怒咆哮,“还是因为你生的那个小王子,本是匐俱之子。默啜察觉,才怒而要杀你?”

    李碧苒瘫软在地,绝望地喘息,“你……你都知道?”

    “圣人都知道了。”刘玉锦得意道,“李碧苒身边那个婢女宋紫儿,知道她一切的见不得光的事。李碧苒同舅父关系冷淡后,又要提防舅父背叛她,就派宋紫儿来盯梢。舅父温文尔雅,那宋紫儿不禁倾心于他。后来李碧苒被幽禁,宋紫儿连夜逃到别院投奔我舅父,将李碧苒的老底全都兜出来了。”

    丹菲蹙眉,“虽然这婢女揭露了李碧苒的底细,可这等背主之人……”

    “我明白。”刘玉锦道,“舅父经历了此事,觉得自己被李碧苒连累了不怕,就怕我两个表弟也被拖累了。所以他次日就将宋紫儿交到了圣人手中。圣人还好生安抚了舅父一番,让他不要担忧。”

    云英冷笑道:“李碧苒若好好做她的公主,不掺和这些事,她现在依旧平平安安的。”

    “她想要的太多了。”丹菲道,“光是做公主,满足不了她,所以她才会被太平掌控,被拖下泥沼。”

    云英问:“那如今圣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碧苒逃脱了一死。李隆基剥夺去了她的公主封号,将她送出了长安。

    “她也不会再回来了。”丹菲道,“圣人对她已死了心,没有杀她,就是对她最后的怜悯。”

    作为驸马,刘玉锦的舅父还必须随同李碧苒离京。刘玉锦对此颇有微辞。不过为了补偿郭舅父,李隆基将郭家两个男孩都安排进了千牛卫,等他们再大些,还会再给任更高的职务。

    年末,丹菲的身子已恢复了大半,终于可以进宫谢恩了。

    王皇后亲热地留她用了午膳,妃嫔们都来作陪,给足了丹菲这个秦国夫人面子。

    丹菲这才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公孙神爱。

    公孙神爱显然在宫里混得并不好。她削瘦了许多,眼中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怨之气。她依旧很美,可是在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却不再如同以往那么显眼。后宫里满是美丽而又聪慧的女人,公孙神爱显然斗不过旁人。

    赵丽妃依旧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嫔,她所生的郢王李嗣谦被立为了皇太子,父兄皆在朝中担任官职。丹菲冷眼看她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之态,再看着谦和敦厚的王皇后,心里很是有些不舒服。

    宴席之后,丹菲同王皇后在大明宫里散步消食。路过含凉殿时,丹菲不禁抬头多看了两眼。

    “怀念这里吗?”王皇后问。

    丹菲浅笑道:“说句实话,我一度是很不喜欢大明宫的。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压抑的岁月。可是如今看来,却觉得没有那一场磨练,我也不会有今日。所有的艰辛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王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里,李隆基正在等着她们。

    “阿菲,”李隆基很亲切地唤了一声,“我欠你一条命呢。你说我该如何还?”

    丹菲一本正经道:“那陛下就再赐臣妾一槲金珠好了。”

    众人大笑。

    李隆基望着太液池粼粼波光,又看着丹菲清瘦而秀美的面孔,道:“崔景钰真是个幸运之人。”

    日头西斜,丹菲出宫来。

    宫门外,崔景钰身影笔挺,伫立在牛车旁。

    两人相视而笑,冬日斜阳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

    时光过得飞快,仿佛眼睛一睁一闭,就又是一年。

    刘玉锦果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段义云乐疯了。吃满月酒的时候,崔景钰第一次抱了抱孩子。他动作小心翼翼,眼中充满欣喜。丹菲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心酸。

    丹菲后来在一次游园会上见到了孔华珍。她已是两子之母,随夫君上京。她丰腴了些,神态安详,看得出日子过得很好,对丹菲也还是那么热诚友好。丹菲同孔华珍愉悦地聊了许久,都识趣地避开了男人有关的话题,只谈谈彼此这些年的生活阅历,沿途见闻。孔华珍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她博闻强识,谈吐优雅,带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那夜,丹菲躺在床上,不禁问:“若你当初没有下决心退婚,而是顺理成章的娶了孔华珍,如今会怎么样?”

    崔景钰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不说你当初顺理成章地嫁了段义云,现在会如何?”

    丹菲不高兴了,“假设一下都不行么?人家生了两个,肚子里又怀着一个了。我们成亲快三载了,我连个蛋都没下呢。”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要了。”崔景钰翻身把她压住,一边吻她,一边粗暴地扯她衣服,“老夫老妻的,想要直说就是,打什么谜?”

    丹菲啼笑皆非,被他弄的气喘吁吁。被子一拉,盖住了两人的轻笑声。

    开元三年,崔景钰三十而立。

    丹菲的伤口虽然在阴雨天会疼,可平日已和健康人没两样了。夫妻俩如今单独居住在侯府里,时常进山打猎,或是便装去游曲江池或者乐游原。

    年中的时候,崔景钰晋升为了中书令。

    丹菲随他入宫赴宴。李隆基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多姿的妙龄少女。

    “那是武才人。”刘玉锦嘴角有着浅浅的讥笑,“是恒安王之女,武三思的侄女。新入宫不久,甚是得圣人专宠呢。她入宫后,赵丽妃霎时就退了一射之地。所以别看她年纪小,很是有些手腕呢。”

    那少女看着不过二八年纪,一副娇柔明媚之态,偏偏美妙双目之中又透露出一股精明之意。李隆基显然极宠爱她,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视线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别说赵丽妃,就连一贯端庄大度的王皇后,脸色都有些落寞。

    “又一个武才人呀。”丹菲摇头。

    刘玉锦最近却很开心。因为李碧苒在流放之地病逝了。郭驸马得以回京,同家人团圆。

    “听舅父说,她自从受贬后,就有些不对劲,整日坐着,不说也不笑,半疯了似的。”刘玉锦道,“她重病的时候,神智才清醒了些,却当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总嚷着要见三郎。”

    “听说她还留了些东西,要递给圣人?”丹菲问。

    “舅父送过去了。”刘玉锦道,“说圣人吁叹了一番。不过我看也不过如此了。帝王的恩爱,能维持多久?更何况她可是背叛过的。”

    关于李碧苒的话题,到此为止。长安中不断有新贵冒出头来,谁还记得这么一个下场惨淡的异姓公主呢?

    次日沐休,崔景钰带着丹菲去南山游玩。他们俩策马在春末的狂野中奔走,越过溪流,翻过山岗,穿过一片片树林。两人竞相追逐,一路欢笑,将仆从远远甩在后方。

    头顶突然一个惊雷响,瓢泼大雨哗哗落下。两人寻到林中一间猎人的小木屋,躲了进去。

    崔景钰淋得浑身透湿,单薄的绸衫贴着肌肤,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丹菲看着,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咬。

    崔景钰转过身来,激动地吻住她。两人都湿淋淋的,水从发尖低落,就像油落在火里,轰地烧起熊熊烈火。

    丹菲紧搂着崔景钰的脖子,大口喘息,脑子晕乎乎的。

    成亲都四年了,两人在一起时没有觉得疲惫,反而还更有激情了。崔景钰如今已脱胎换骨,狠起来像一匹狼,隐忍的时候又能立地成佛。丹菲常常觉得自己爱他真是爱到了骨子里。她也相信崔景钰也是一样的。

    盛夏来临,丹菲有些中暑,一连几日都没胃口。

    刘玉锦带着孩子来看她,双生子刚被抱过来,就尿了丹菲一身。

    丹菲笑着,起身去换衣服。婢女端着给孩子准备的肉糜粥经过,丹菲一闻那个味道,就扑到凭栏边呕吐了起来。

    于是,太医来了,段夫人也来了,崔景钰丢下一堆高高的公文,策马狂奔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大步奔到丹菲面前,目光灼热,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丹菲也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见了他,喃喃道:“太医说有一个多月了。我算了算。好像,就是那日在山林木屋中……”

    崔景钰本来已经在朝堂上练就了一张老脸厚皮,此刻也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两口子对视着,突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崔景钰欢喜得发狂,要去抱丹菲,被段夫人又是拍打又是呵斥地推开了。他狂笑着冲出屋去,奴仆们围着他纷纷道喜。

    “发赏!统统都有赏!”崔景钰随即开了库房,给府中奴仆每人都发了一串钱,恨不得能到大街上去撒钱。顿时整个侯府都沸腾了,欢乐的气氛简直快赶上过年。

    丹菲摸着肚子,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幸福地笑了。

国泰民安

    又是数年过去。

    长安城外,杨柳依依。天色微青,晨鸟展翅飞翔。

    丹菲站在车上眺望车队,一眼望不到头。这其中有部曲,有家丁,还有随行的官员和其家眷,足有上千人。

    “剑南道节度使,你倒真会挑地方!”段义云拍着崔景钰的肩,“看来川蜀真是个好地方。将来我也定要去走一遭。”

    “我在益州等候你大驾光临!”崔景钰同他重重拥抱。

    “又要走啦。”刘玉锦忧愁道,“长安总留不住你们两口子。”

    丹菲笑着挽着她的手,“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多出去走走看看,总是好的。你我书信不断,彼此记挂在心吧。我们……崔世光,放开那只狗,听见没有!你想要我亲自揍你吗?”

    小男孩笑嘻嘻地松开了狗尾巴,从乳母的手下钻出来,又去摸马屁股。

    于是丹菲把刘玉锦丢在一边,卷起袖子去捉儿子,把他抓回来摁在膝盖上一顿暴揍。孩子像一条虫一样扭来扭去,哇哇怪叫。

    刘玉锦一脸黑线,离愁一扫而空。

    “走了!”崔景钰高呼,跳上了马车,把儿子拎起来扛在肩头。

    孩子发出兴奋的欢笑,“驾——出发咯——”

    丹菲坐在崔景钰身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刚睡醒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啊呀……”小女儿正在牙牙学语。

    丹菲亲了亲女儿散发着乳香的额头,同崔景钰相视一笑。

    车队浩浩荡荡,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朝着西南而去。

    风从遥远的西北刮来,吹过沙鸣城熙熙攘攘的集市,吹过丹菲与崔景钰相遇的酒馆,一路吹到长安,从巍峨的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群中穿梭而过,拂响了屋檐下的金铃。

    他们再度启程,即将穿过千山,渡过万水,前往那个最终的家园。

    骄阳破云而出,春光撒遍大地,群山偎翠,万物充满生机。

    开元盛世,国泰民安。

百年好合

    成亲这天,竟然下起了雨。

    天刚亮时天空就飘着牛毛细雨,空气沉闷,蕴含着饱满的水气。女眷们都盼着日出放晴。结果过了午后,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新郎家来接新妇的时候,屋檐上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

    婢仆们趁着大伞来来回回地接送宾客,免不了被雨水糊了妆,十分狼狈。丝竹受了潮,喜乐吹得也不不响亮。宾客们都知道崔景钰明日就要离京赴川的事,全都在就这场政变议论纷纷,心思也并没放在喜宴上。

    丹菲前一日都还忙着清点家产,晚上头一靠在枕头上就睡着了,丝毫没有新嫁娘的紧张焦虑。结果到了成亲当日,她看着银镜里上好了妆的自己,只觉得这个浓妆女子这么陌生,顿时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

    “菩萨保佑。”丹菲低声念着,“我要嫁人了!”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刘玉锦反倒松了一口气,“赶紧的,趁着嘴上还没涂胭脂,再多吃几口。待会儿要去祭祖拜长辈,可就没功夫吃了,要一直饿到洞房呢。”

    丹菲紧张得手心冒汗,勉强吃了小半块肉饼,就再也吃不动了。刘玉锦亲自动手给她补了妆。阿礼和阿义把丹菲扶起来,准备送她出去祭拜祖宗。

    “糟糕!”丹菲才走了两步,忽觉下腹一阵酸热,猛然蹙眉,“我,我……我的月事好像来了。”

    “什么?”刘玉锦快抓狂了。

    “怎么成亲的日子来了?”曹伯娘都快晕了。

    丹菲掐着手算了算,“早几日就该来了,大概太忙了,推迟了几日。”

    “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曹三婶笑道,“晚几日洞房,郎子还能跑了不成。憋他一憋,才是有趣呢!”

    屋里都是已婚的女子,听了纷纷窃笑。丹菲也听懂了,脸颊通红。可惜脂粉太重,全都掩盖住了。

    婢女扶丹菲去更衣,果真是来月事了。结果一番忙碌,差点耽搁了祭祖的吉时。

    丹菲紧张的情绪一来,整个人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拜过了祖宗,就被扶回闺房里,等着新郎来接人。

    “别紧张,别紧张。”刘玉锦安抚着她,但是自己也很紧张。不仅仅是因为至交好友要嫁了,也因为这婚事真是太仓促了。两个女孩面面相觑,都啼笑皆非。

    “怎么明日就要走了呢。”刘玉锦很是不舍,“这些年咱们一直聚少离多。我还指望着现在日子终于过好了,咱们可以像当初像的那样,闲时多聚在一处,进山上香,游园泛舟,一同说说儿女事。”

    “又不是不会回来的。”丹菲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刘玉锦红了眼眶,不舍地拉住她,“我就你这么一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了。”

    丹菲也不禁鼻子发酸。

    “怎么又哭了?”曹伯娘笑道,“听听,郎子来接新妇咯!”

    前门声乐大作,透过雨帘,传进了屋中。

    丹菲抬眼望去,只能见红纱屏障,琉璃宫灯,人影绰绰。这一刻,她紧张的情绪绷到了极致。

    沙沙雨声中,一队明火执仗的迎亲队伍停在曹府正门口。

    崔景钰骑在一匹骠壮高大的栗色骏马上,因为冒雨,所以披着一袭通身玄黑的水貂皮大麾,轮廓分明的面孔上带着自得的浅笑,剑眉星目,整个人犹如一块美玉雕琢,光彩夺目,俊美潇洒的风度令人心折。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后跟着他一起迎亲的王孙公子们亦纷纷下马。清一色年轻俊朗的贵族子弟,各个英姿勃发、步履矫健。

    曹家拿着棒槌拦门的女孩子们看直了眼,一时都忘了下手。

    崔景钰长眉一挑,扫了她们一眼,戏谑道:“不拦,在下可就继续往前走了。”

    “使不得!郎子可别想钻空子!”曹三婶大笑着出来,这才带着如梦初醒的女孩子们来拦人,要红包,要作诗。

    旁人纷纷大笑,喜悦的气氛终于冲散了阴雨带来的低落。

    崔景钰率领着段义云、薛崇简一行,过五关斩六将。崔景钰亲自作诗,信手拈来,每每引得满堂喝彩。薛崇简则帮着发红包,做了一回人见人爱的散钱童子。

    崔景钰闯过了正堂,终于进到了丹菲的院中。

    云英和萍娘同曹家的一群女孩儿笑嘻嘻地拦在了门外。

    “娘子还在梳妆,郎子且再等等吧。”

    天色已暗,院中四处掌着灯,窗上透彻暖黄的光,映着新妇倩丽的身影。

    崔景钰眼神温柔地望着那个身影,念起了催妆诗。四处一片嬉笑声,也不知道他的诗丹菲有没有听清楚。虽然不过是套路,可还真含着真实的情谊。

    “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罢了!”崔景钰的催妆诗念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众人惊讶,随之安静下来。

    “外面怎么了?”刘玉锦吓一跳,“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了,可别乱来呀!”

    “别急,听他说完。”丹菲笑着拉住刘玉锦。

    崔景钰解下貂裘大麾,丢在侍从手里,背手昂然而立。

    “既是俗套,不做也罢。”崔景钰满脸柔情笑意,朗声道,“阿菲,四年前你我在雪中相遇,你吹了马哨,害我跌得狼狈,我便再没忘记过你。四年来,你我二人历尽艰辛,生死与共,相知相伴,不离不弃。四年的岁月已见证了我们的情谊。在我心中,你已早就是我的妻。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接你回家。阿菲,随我回家去!”

    话音落,院中片刻宁静,而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段义云就领着一群郎君们呐喊助威,“如此有情郎,新妇子再不出来抓着,就要跑走了!”

    屋内传出丹菲清亮而带着哽咽的声音:“既是有情人,当棒打不走,水泼不去。段义云,你少起哄,当心我把你家夫人押在家里!”

    外面轰然大笑,众人都笑得直打跌。

    “好泼辣的新妇!”

    “出来咯!”

    房门打开,婢女们打着帐帘,遮着丹菲而出,将她护送到了正堂之中。

    丹菲坐在屏风后的马鞍上,望到对面崔景钰的身影,紧张的情绪犹如被一只大手一把抹去。就好似雨过天晴一般,一阵暖洋洋的感觉霎时充满她四肢百骸。她镇定了下来,满心都是喜悦,以及期待。

    宾客的欢呼声中,一只呱呱乱叫的大雁被崔景钰隔着屏风抛了过来。

    诗一首,屏帐挪去一道。一对孩子在大人的指挥下嘻嘻哈哈地搬开帐子,憨态可掬。

    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以前觉得他如玉树,矜贵优雅,风度翩翩。如今看来,他已成了一株劲松,挺拔坚韧,顶天立地。

    崔景钰手捧着一只雁,单膝跪下,将雁放在丹菲身前。

    修长有力的手递到面前。丹菲伸手握住,被一把拉了起来。

    四目相接,千言万语,皆化做会心一笑。

    拜过曹氏夫妇的牌位,拜过曹家长辈。曹伯母手一扬,将蔽膝盖在了丹菲头上。视线霎时被遮住,只能看到崔景钰同她交握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似乎是感觉到了丹菲的心意,崔景钰同她十指相扣,用力紧握住。

    丹菲参加过几场婚礼,一直觉得习俗繁琐,过程漫长。可轮到自己,事后回忆起来,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她都不大记得那些繁琐的细节,只记得自己被人牵来带去,她又累又饿又兴奋,很快就觉得晕乎乎的,反应变得迟钝起来。崔景钰却比她清醒很多,看出她发懵了,反而越发开心,每一步骤都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过。

    待到所有礼都完毕,夜已过了大半。帐帘放下,百子帐中,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昏黄而暧昧的朦胧光线之中。

    宴席上的喧嚣已渐渐平息,宾客离去。天就快亮了。

    丹菲卸了妆,长长吁了一口气,同崔景钰相视一笑。

    “累不?”崔景钰拉着她,搂进怀里。

    丹菲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脸,“接下来干吗?”

    崔景钰不住笑,把手展开,“来,你给夫君宽衣。”

    “哦,夫君。”丹菲咬着唇笑,去解他的腰带。

    崔景钰张开手站着,目光灼热,追随着丹菲的每一个动作。衣袍一件件解开,被随意地丢在地毯上。丹菲抬头看着他,脸颊泛红,又抬手把他的缨冠摘了下来。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搭在肩上,里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紧实的肌肤。男人目光深邃,如浩瀚星海,将丹菲包容其中。

    “娘子。”崔景钰的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摩挲,“我等你很久了。”

    “我也是。”丹菲心潮澎湃,搂住他的脖子。崔景钰低头,同她吻在一处。

    这一刻,犹如星河相会,天地交融。一时间,大漠风雪,长安繁花,化作五彩碎光飞旋萦绕。

    崔景钰一把将丹菲抱起,快步走到床榻边,将她压在身下。

    两人激动地接吻,气喘吁吁。丹菲激动得眼前发晕,感觉到崔景钰急切地不住吻她,在她脖子、胸前嗅着,就好像一匹饥饿的狼。衣带飞快被扯去,外袍被剥了下来,反手丢在地上。肌肤相贴时,滚烫的温度让丹菲轻轻抽了一口气。

    “等……等等!”丹菲扯了扯崔景钰的头发,“我……我月事来了……”

    崔景钰伏在她身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在开玩笑?”

    “不。”丹菲苦笑,“是真的?”

    “真的?”崔景钰还是不相信。

    丹菲觉得这场景简直滑稽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是真的。我也不想呀。哎呀你干吗?别……”

    一阵悉悉索索,夹杂着丹菲恼羞的抱怨。片刻后,两人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像打过一场仗似的。

    “我就说是真的嘛。”丹菲脸颊通红,发丝凌乱,又忍不住哈哈笑。

    崔景钰搂着丹菲,低头在她光洁的肩上轻轻咬了了咬,“真是我的冤家!好不容易洞房,你给我来这个?”

    丹菲心中洋溢着喜悦和幸福,搂着他的脖子,不住吻他。

    “咱们回头补回来。”

    “你说的。我这里记着账呢!”崔景钰咬了咬她的唇。男人一旦欲求不满,就像狼似的,见着什么都要啃一啃。

    两人说说笑笑,搂在一起,裹紧了被子躺下。

    丹菲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靠在崔景钰的怀里,把玩着他的头发,困意就一阵阵涌上来。

    “睡吧。”崔景钰抱紧了她,“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真好。”丹菲迷迷糊糊地,缩在他怀中,“你送了我白鹿灯……我就嫁给了你。”

    “什么?”崔景钰不解。

    丹菲却已睡去。

    剩下的夜很短。天渐渐开始放亮,承天门的报晓鼓敲响,随后,长安城里的各个寺庙也响起了钟声。

    丹菲犹如漂浮在浩瀚无边的星海之中,听着隐隐约约的钟声,还有崔景钰沉稳有力的心跳,觉得无比的安心。

    崔景钰一宿没睡,抱着她,时不时吻她一下。有时在唇角,有时在眉心。

    丹菲记得他的每一个吻。她能感受到其中那种夙愿成真的狂喜与满足,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成了最为默契同伴,过往的生死考验让他们能坚定不移地信任对方,而无需繁冗多余的语言。

    就像茫茫星空中,一颗星子同另外一颗相遇,汇合成了璀璨的光点。又像是一条鱼游过大江大海,终于寻找到了另外一个伴。

新婚燕尔

    细雨如牛毛,宛如轻纱薄烟,飘荡在四野。天空是灰沉沉的蓝,稀薄不均的云层后,又透出一点淡淡的黄晕。太阳像个不甘心被禁锢的灵魂,想要挣脱出来。

    驿站柳树的枝条还光秃秃的。丹菲折了一支,拿在手中一看,却发现枝节处已冒出了点滴绿意。

    春已经来了。

    “保重!”段义云举杯。

    崔景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陶碗砸在地上,哐当碎成几瓣。几个男人爽朗大笑,拥抱道别。

    “你一定要写信呀。”刘玉锦红着眼,拉着丹菲的手,“你们是走剑南道入川么?这一路山高水险,坎坷不平,要多当心。”

    “我知道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来,把你家小猪儿给我抱抱。回来的时候,她怕都满地跑咯。”

    乳母把刘玉锦的女儿抱了过来。半岁大的孩子,饱饱地吃了奶,精神正好,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丹菲的衣服。

    丹菲把她抱在怀里,掂了掂,“孩子长得真快。眉毛眼睛和云郎一模一样,嘴巴和脸却像你。”

    “让孃孃也赶紧生个小弟弟,给咱们小猪儿做伴呀。”刘玉锦笑道,“走的时候一双人,回来的时候应该能手里牵着,怀里抱着了吧?”

    丹菲腼腆地笑了笑,“让阿娘给小猪儿赶紧添个小弟弟才是。”

    刘玉锦笑容一暗,没接丹菲的话。

    丹菲察觉到他们夫妻间估计还有些问题没解决,自己也不好多管,只道:“这次一别,少说也要几年后才能重逢了。咱们姊妹说几句贴心的话。就算我们隔得再远,心永远牵挂在一起的。我们各自把日子好好过,将来再见,开开心心,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关心自己的人。”

    “好!”刘玉锦哽咽。

    “走吧?”崔景钰走了过来。

    丹菲不舍地把孩子交到乳母手中,同刘玉锦拥抱了一下。

    段义云走过来,将刘玉锦搂在怀中,低声安慰了几句。

    “云郎,”丹菲抹了泪,对他正色道,“要好好待她。”

    “你放心。”段义云朝她温柔一笑。

    崔景钰跳上马车,朝丹菲伸出手。

    “你自己赶车?”丹菲惊讶。

    崔景钰挑眉,“出个远门,坐一回你夫君赶的车,不行么?”

    段义云他们又是一阵哄笑。

    丹菲无奈摇头,握住他的手。彼此一借力,跳上了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子上。

    “等等——”

    远处,一队人马自长安方向疾驰而来。李隆基一马当先,冲到车队前头,勒马于车前。

    崔景钰和丹菲立刻站了起来,要下车给他行礼。

    “别!”李隆基摆了摆手,喉咙哽住,不住喘气。

    崔景钰抱拳,朝他深深作揖,“景钰就此别过。殿下保重贵体。再会之日,就是殿下扫清天下孽障,龙腾九天之时!”

    “好!”李隆基大喝,重重抱拳。

    丹菲朝他嫣然一笑,屈膝欠身行了个礼。李隆基点头微笑,策马让开。

    “走咯——”崔景钰一声浑厚长喝,唰地抖动缰绳。

    前面有护送的部曲开道,后面跟着随行的家奴两百来人,同家当器物、食材药材一起,装满了几十辆车,骑了百匹马。

    崔景钰一手握缰绳,一手将丹菲搂着,脚踩着踏板,吊儿郎当,英俊的脸上是轻松惬意的洒脱。丹菲懒洋洋地依偎在他怀中,望着细雨纷飞的郊野。

    队伍浩浩荡荡,在春风烟雨之中,朝西南而去。

    “阿锦吾姊,见信如晤。

    一别长安,转眼就去两旬,一切安好?

    我们已走过剑阁古道,翻越重山,就快要进入川中平原。今日夜宿山间民家,望窗外星空绚烂,像极了沙鸣的夜空。于是忍不住提笔给你写信。”

    丹菲写到此,又忍不住再度朝窗外望去。

    大山里夜风呼啸,璀璨星河却如琉璃沙盘一般,在头顶静静旋转。如今已经开春,山里可闻野兽呼啸,这也让丹菲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在沙鸣跟着父亲进山的那些日子。

    “写给锦娘的?”崔景钰擦着濡湿的头发走进来,坐在榻上。

    丹菲点点头,拿巾子帮他擦头。

    “明日入夜前能到剑州了。”崔景钰道,“你也能乘车了。”

    “其实还是骑马舒服些。坐车颠得头晕。”丹菲道,“当地人说话好有趣,都听不懂。”

    “到了益州,在当地买些家仆。不过如果我们住府城里,和同僚打叫道,倒都说官话。”

    “我还指望着咱们在城外寻个大庄子,过几日乡居的逍遥日子呢。”

    崔景钰笑道:“我是贬官,又不是丢官。”

    崔景钰靠在榻边,拿了一卷书看着。丹菲又回去继续写信。

    “从北往南,天气转暖,唯独山里还有积雪。蜀道艰难,道路崎岖险峻,处处壁立千仞,如鬼斧神刀劈就。山涧峡谷之中,林木葱葱,河流奔腾。山兽鸟虫,许多我闻所未闻。景钰虽装着漠然,我却知道他其实也颇为这壮丽景色震撼……”

    丹菲扭头朝崔景钰看。

    “怎么?”崔景钰放下书,来拉她。

    “等等,还没写完。”丹菲笑着躲开。

    崔景钰笑了笑,又继续看书。

    “虽然路险,幸而至今一切平顺。如今回首过去数载的颠簸流离,更加珍惜如今的不易。当初我们俩离开沙鸣时,我最大的理想不过是能安身立命。而如今,我当初不敢期盼的,全部都有了。”

    “长安的桃花开了吧?我偶尔梦回大明宫,也见梨园繁花如云的盛景。我一度十分厌恶那座宫殿,可如今想来,却有些怀念。我每次醒来,看见景钰的睡眼,都满心欢喜。我想,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以后每一日,都会比之前更好。”

    “还没好?”崔景钰俯身过来,闻着丹菲身上沐浴后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

    丹菲丢下笔,侧脸亲了亲他。

    崔景钰忍不住一手抱住她,手顺着衣襟探了进去。丹菲轻轻喘息,靠在他胸膛上。

    烛光摇曳,映得人影晃动。两人紧紧拥抱着,缠绵接吻,肌肤贴着,摩挲之中产生出令人惬意的感觉。

    片刻后,崔景钰吹了灯,抱着丹菲躺下,用被子把两人裹住。

    “就完了?”丹菲的双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崔景钰哭笑不得,“怎么可能?你明天还要骑马。我们少说还要赶半个月的路呢。”

    “唉……”丹菲很是失望,舔了舔嘴唇,“她们和我说,这事可快活了,说得简直天花乱坠。我就说目前看来,同亲嘴儿也没太大的区别呀。”

    崔景钰翻身将她压住,像一头捕获了猎物的狼,双眼几乎冒着绿光。

    “你觉得不怎么样?”他唇角勾了勾,“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呀。”丹菲很坦然,“你知道得多,你做先生,来教我嘛。”

    崔景钰浑身都绷紧了,咬着她的耳朵,在脖子上亲吻着,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重的压抑。

    “好!你做好学生,认真学着。”

    他扯下两人的亵衣,丢出床去。丹菲刚嘻嘻笑了两声,就被他吻住。这个吻同之前的不同,带着明显的强势,肆无忌惮地掠夺和侵占。

    丹菲很快就溃不成军,搂着他的脖子,大口喘息。

    崔景钰的唇沿着她的下巴、脖颈,一路往下。

    “呀……”丹菲忽然惊呼,又猛咬住唇。

    男人整个身子埋入被子中,那滚烫的吻,一直向下,再向下。

    丹菲茫然地瞪大了眼,下意识想挣扎,身子却被一双大手摁住,被打开。她突然抽了一口气,觉得难以置信,难为情得要死,偏偏又无法抗拒。急促地喘息着,她终于忍不住,掀起被子把整个人埋了进去。

    次日一早,丹菲在被窝里睡得甜香,就被崔景钰连着被子抱起来,送到了马车上。

    丹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他,习惯地就把脸朝他偏过去。

    “你继续睡。”崔景钰吻了吻她,起身出去。丹菲听到他嗓音低沉地吩咐车夫赶路慢些。车队启程了,崔景钰才又回到马车上。

    马车一摇一晃的,丹菲又睡着了。这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被山歌和林中鸟鸣声吵醒,发觉自己正缩在崔景钰的怀里。

    崔景钰正靠在车窗边,面孔英俊,带着惬意放松的笑。丹菲静静看了片刻,坐起来了些。崔景钰拥着她,两人一起望着窗外春光灿烂的山林秀景。

    下山的路就走得飞快,不出几日,就到了剑州。

    崔景钰有太子亲笔书信,命沿途官员好生接待。当地官员都知道他名为下放,实则不过是装个样子,将不得何时就会起复回去,于是对他们夫妻俩十分热情。崔景钰便决定在剑州城里修整两日,再往益州去。

    剑州府城之中,各族百姓杂居,随处可见穿着各色服装的苗族、布依族人。女人们配戴着华丽的银饰,孩子被大人用背篓背在背上去赶集。

    此处水源充沛,河流纵横,城外的山里云雾缭绕,茶农在地里劳作。

    这夜有接风宴,丹菲和崔景钰装出一副疲惫之态,草草吃了几筷子,便告罪离去。

    水气氤氲的浴室里,丹菲的手指沿着男人结实健美的胸膛,轻轻向下抚摸,探入水中。身躯渐渐比水还要灼热。

    崔景钰闭着眼,靠在木桶边沿,嘴唇红润,气息不稳。丹菲忍不住搂住他,急切地吻他的唇。崔景钰拉着她抱起,一路躺着水珠,大步朝床榻而去。

    “今天学什么?”丹菲被丢在床上,兴奋地望着他,目光在他矫健匀称的身躯上来回扫荡。

    崔景钰俯身撑在她上方,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发尖的水滴在她脸上。

    “倾囊相授,怎么样?”男人嗓音沙哑,充满了令人神往的诱惑。

    丹菲目光迷离,朝他伸出手。崔景钰吻了吻她的指间,而后俯下身去。

    山城的夜十分寂静,喧嚣落定后,只能听到极远处,有歌女在婉转吟唱。歌声凄美,饱含着思念之愁。

    “想不到在这里也能听到京城的曲子。”丹菲伏在崔景钰的胸膛上,幽幽道。

    崔景钰搂着她,拇指惬意地在她光洁的肩膀上轻轻摩挲,一手揽着她的腰。两人紧紧相拥,不留一丝缝隙。

    半晌,崔景钰轻声问:“疼不?”

    丹菲微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

    “真的。”

    “那……”蠢蠢欲动的,“再上一回课?”

    丹菲噗哧一声,“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有这么勤奋?”

    “也要遇到你这样的好学生。”崔景钰翻身,再度把她压下。

    “萍娘,我们如今已离开了剑州,继续朝西走。蜀地三月春光正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里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真乃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若不是想到将来景钰会起复回长安,我还真想在此处扎根下来……”

    “阿锦,益州府城十分繁华,绝非你先前猜想的那般穷酸。不过县衙的后院比较老旧,有些闹耗子。景钰后来从县丞家里抱了两只小猫回来,说能捉耗子。小猫才两个月,还没耗子大,不知道养到何时才能派上用场……”

    “雒县民风朴实,百姓若有纠纷,多半由各族内部解决,甚少闹到县衙中来的。景钰无所事事,成日闲得无聊,拖着我出城骑马打猎。这边一马平川,当地人指个土坡就当山,打猎也无趣得很。我便提议还是买个庄子,种稻养鱼,一可体察民情,二可享耕读之乐,打发时间……”

    益州春天少雨,每日都晴朗干燥,和煦的阳光撒满院落。小猫在脚下睡觉,婢女们坐在廊下做绣活,一边轻声说笑。空气中弥漫着安详美好的气息,另丹菲十分陶醉。

    崔景钰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婢女们纷纷站起来,退了下去。这夫妻俩独处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大伙儿都学乖了,自动避让。

    崔景钰手执一份邸报,快步走进屋来,道:“前阵子圣人欲传位于太子!”

    丹菲惊讶,放下手里的账册,站了起来,“太子接纳了?”

    “没有。”崔景钰拿起案上一杯饮子,几口灌下肚,道,“太子推辞不受。圣人便改让太子监国。太子也提议将太平公主召唤京师。”

    “这是搞什么?”丹菲愕然,“咱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将太平公主弄出京城。这才几个月,就又将她召回来了?那之前的功夫,就算白费了?”

    崔景钰面色有些凝重,道:“圣人让太子监国,作为回报,又要讨好圣人,太子也只有让太平公主回来。”

    “那太平公主换监国权?”丹菲道,“这也合情合理。只是,太子真的觉得,自己监国之后,就不在惧怕太平公主的势力了?毕竟太平提拔的官员还在朝中任职,难讲他们依旧对她忠心耿耿。太子一来年少,而来又才折损了一批亲信能将。他拿什么同太平公主博弈?”

    崔景钰沉吟片刻,“我会给太子写封信。”

    丹菲又道:“这说到底是皇家内部的事。姑姑和侄子不合。我们到底是臣子,是外人。若说得多了,怕太子觉得我们多管闲事。”

    “我会拿捏好的。”崔景钰叹了一声,“你说得对,这是姑姑和侄子闹不合。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一家人,所以太子总会有些心软。”

    丹菲道:“上位者有些心软,也是好事,至少不会做暴君。可太子心软,太平公主却心硬呀。这亏可就吃在明处了。”

    崔景钰写了信,让人快马送上京。他想了想,自己困在这地方,同长安书信来回一趟都得花个十天半月的,有什么消息,等传过来,那边早就尘埃落定了。

    “别愁了。”丹菲挨着他坐下,“愁来愁去,都是别人的皇位。太子不急,你急有什么用?咱们想把自己的家打点好再说吧。来来,我一说要买庄子,经济就给我找了好几处。川中的地可真便宜,这么大的庄子才两万贯,里面有一个山头,加一个挖出来的通活水的大塘子呢。”

    崔景钰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屋里摆设变了?”

    “看出来了?”丹菲道,“你不是嫌原先那张床榻一躺上去就咯吱响么?这是让木器店赶工新打的一张,保准不响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到底响不响,得试一试才知道吧。”

    丹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起,丢到了床上。

    “大白天的……”丹菲满脸通红,抓着衣襟。

    “白天正好。”崔景钰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前些日子里教了你那么多,今日就来考考你功课,看你这个学生学得怎么样。”

    修长的手指扯开腰带,拉开了衣袍。衣衫滑落,露出矫健结实的身躯,宽肩窄臀,肌肉轮廓分明,充满了男子阳刚之气。

    他慢条斯理地脱着衣服,看着丹菲的反应,笑容逐渐加深。

    “你简直是……”丹菲哭笑不得,旋即被他推倒,笑声都变做了喘息。

    大半个时辰过去,丹菲气喘吁吁地伏在崔景钰胸口,道:“如何?我这学生不赖吧?先生要给个优评才是。”

    崔景钰摸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滑落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意犹未尽道:“不急,还有几处你没领悟透,我再讲解一遍。”

    说罢,一个翻身,又将她压下。

    新打的床榻果真结实,只轻轻地响,断断续续的,一直响到日头偏西了才停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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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介绍:
中唐,韦氏乱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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