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此界（十四）
醇光没有再说话，老酒鬼又自顾自地笑了两声，提着灯走在最前方。
密道下像是木楼的架子，又在很多角落，堆了不少已经朽烂的衣服。
老酒鬼解释道：“当年刚乱的时候，有些人跑到此地来逃难来着，后来也都死了，待会先生若是看到尸骨什么的，别紧张。”
左汀稚道：“宁天霄又不是三岁小孩。”
老酒鬼没接他的话，过了一会，地上果然有几具尸骨，有大人也有小孩的，几个人互相拥偎在一起，叠成了一团。
老酒鬼叫道：“哎呀，这是当年来这里逃难的一家四口，我还以为他们逃出去了呢。”
宁天霄问道：“醇光，这座城里，也允许这样的人居住吗？”
“先生想问的是，城中的人也有家人吗？其实，这些人是被主神所选来的，所谓的‘无暇’之人，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过善良，也没什么心计，所以才格外好杀。”
宁天霄顿觉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冷战。
醇光又道：“带我们走那条路吧。”
老酒鬼“哎”了一声：“还有一段，别急。”
过了这段路，老酒鬼放下了手里的灯笼，把手放在怀里摸了好一会，很久才摸出一把钥匙。
老酒鬼回头看着宁天霄，叫道：“先生。”
宁天霄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老酒鬼又叫了一声他才想起来，赶紧割开了自己的手，把血滴到了钥匙上。
老酒鬼长出了一口气，在墙上摸索了一会，说道：“往后退一点。”
几人的脚下忽然开始轰隆作响，很快头顶传来一声巨响，老酒鬼淡然道：“那座酒楼塌了，我们走吧。”
老酒鬼轻轻在前方一推，面前的墙壁仿佛一堆豆腐渣一样被他推倒了，老酒鬼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把钥匙递给宁天霄：“这钥匙先生拿着吧。”
宁天霄接过钥匙收好，老酒鬼已经趿拉着脚步，提着灯笼往前走去了。
这条路的四壁都燃着长明灯，老酒鬼在前方说道：“踩脚下有太阳纹的地方。”
左汀稚不信邪地往地上的月亮纹扔了块砖头，那月亮纹顿时一翻转，出了数道搅轮，只几下就把那砖头完全搅成了碎末。
左汀稚“嚯”了一声：“好手段，哎！这条路也是宫相呈修的吗？”
老酒鬼大声说道：“问醇光！”
老酒鬼虽然跟醇光同是领了任务的傀儡，但跟醇光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老酒鬼像是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根本不在乎自己死不死活不活，宁天霄甚至觉得，自己若是没有来到这里，老酒鬼可能会更快活。
几人在老酒鬼身后走着，这条道路除了那些机关倒是平平无奇。
老酒鬼回头对着宁天霄嘱咐了几句：“到了以后，可千万要记得，自己不要犯迷瞪，先生一迷瞪，其他人都要死。”
宁天霄没太听懂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哪去，又会发生什么。
老酒鬼又道：“看到离奇的东西，也别觉得害怕，这都没什么。还有啊，等到了那边的时候，你就替这城中的傀儡讨个赦书吧。他们也是无奈啊。”
“主神究竟死了没？”
“嘿嘿，反正我是觉得他们没死，哪有这么容易死呢，若是他们死了，我看这城中的傀儡也不用这么严防死守吧。”
“你到底是谁派来接引我的？”
老酒鬼正想说“不知道”，宁天霄道：“我命令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老酒鬼闻言脸色变得十分肃穆，他半偏过身体，看着宁天霄：“既然先生命令了......是一个尤为聪明的男人，其他的，我就再也不能多说了。”
看他的神情，倒应该不是假的，宁天霄只好叹了口气，说了句“多谢”，那老酒鬼听到这个“谢”字，又是嘿嘿笑了两声，才道：“先生有问题尽管问，只要是我能说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通道曲折回绕，若不是有这老酒鬼带路，他们多半要迷失在此中，而醇光又说他并不知道这通道如何走，看来这老酒鬼就是此地特定的引路人了。
过来大约一个时辰，老酒鬼道：“前面就到了。”
地上蜿蜒的太阳花纹地砖也已经到了尽头，最前方是一道盘旋的小楼梯，楼梯的上方照下一道盛烈的日光。
老酒鬼忽然站住了，唤醇光往前走，醇光依言走过去，他摸了摸醇光的头，说道：“醇光，记得别去你记忆当中最后的地点，否则是会死的。”
醇光正要开口，老酒鬼一步迈了过去站在了光中，他仰着头，凝视着上方的光，而后，他低头对众人咧嘴一笑，说道：“先生，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老酒鬼说完这句，口鼻当中冒出浓密的黑烟，身体迅速朽烂起来，醇光迅速被旃檀拉走了，他呆呆地看着老酒鬼，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惊呆了，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老酒鬼的名字，老酒鬼就这么在他们面前死了。
旃檀低声问道：“你们最后......都是会死的吗？”
醇光说道：“我不知道。”
旃檀几乎是暴怒地问道：“你最后要去的地方在哪？！”
醇光低头答道：“还有一段距离。”
“我是问你在哪？！”
醇光默然片刻，说道：“我们该走了。”
旃檀迅速看了宁天霄一眼，宁天霄随即道：“醇光，你留在这里吧，剩下的路，就让我们自己去找吧。”
“可是这是我的使命，我无法阻止，无法拒绝，先生不必怜惜我，自我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死在那个地方的。”
醇光静定地看着所有人：“我们走吧。”
醇光挣脱了旃檀的手，默默走在最前方，在他走入光中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了，好在醇光没有消失，他只是走到老酒鬼消失的地方，捧起了一团黑灰，撕下衣角包裹了起来。
他把东西交给了宁天霄，没有再说别的。
他们顺着旋转的楼梯走上去时，耳中已经渐渐听到了楼上的奏乐声，这乐声庄严雄伟，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灵魂都洗涤一净。
第五百七十一章 此界（十五）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白石砌成的大殿，殿中放了无数乐器，然而奏乐的人根本不在，是那些乐器正在无人自动。
他们在此地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乔戣和凌姬。
乔戣凌姬两人站在远处，看到宁天霄的时候，凌姬不无讽刺地一笑，而乔戣则是高声说道：“小心！”
宁天霄的脚步刚刚一收，那些庄重的乐声当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杀伐之气，乐声忽而拔高，有如战前的鼓声一般昂扬。
灰色的雾气忽然腾地而起，乐声更是如同急急而坠的雨珠一样铺面而来。
凌姬放肆的笑声比这些乐声还要高。
“乔息笺啊乔息笺，我倒要看看他这次要怎么逃出生天！”
乔戣冷哼了一声，高声道：“宗主叔叔，仔细听了！”
此阵以五音罗织而成，宁天霄飞速命身后的人先退，而后迅速分辨此中的声响，其中有一音每到响起之时，明显要低于其他的乐声。
宁天霄让众人不要动，自己则冒着死的危险，穿梭于灰色的雾气中，在他前行的一刹那，衣袖之上忽然仿佛被一道利刃劈下，衣袖顿裂，凌空腾起一阵白烟，冒着丝丝热气。
宁天霄强行来到一座古琴之前，按照刚刚听到的声音，弹了徵声。
古琴的弦在这一刹那崩断了。
这声音出现的瞬间，这阵中的杀伐之气顿时浅了许多，下一瞬间，宁天霄移动到琵琶之前，依旧作徵音，就这么移动了一十六次，所有的乐器全都崩裂，乐音消失不见。
宁天霄长出了一口气，这就算是结束了。
宁天霄回头呼唤众人，刘大川几人跑到他的身边，他则疾步走向乔戣，浓稠的灰色雾气当中，宁天霄终于勉强看清，乔戣和凌姬被柔韧的丝线束缚在了原地。
宁天霄飞速问道：“是谁？”
乔戣冷静说道：“他们没死。”
宁天霄试图割开那些丝线，但每一次动手，只会让丝线深陷入她的皮肉，宁天霄只好住手不动。
“醇光，有办法吗？”
醇光长叹了一声，说道：“有办法的，可是......”
醇光话音未落，地面上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声，众人向着震动的方向看去，只见两颗巨大的眼睛如同血红色的灯笼一样看向他们这边。
乔戣道：“千万别被丝粘到身，否则就会跟我们一样。言淳几人被他们带进去了。”
醇光则迅速说道：“天蛛的血可以化解这些丝线。”
“明白了。”宁天霄道。
定海潮的光斩出一道银河，浓稠的灰色雾气也被定海潮的光芒斩断了瞬间，天蛛发出的一声嘶吼。
但定海潮的第一剑斩在天蛛身上的时候，却如同砍在精钢之上，只碰擦出一阵火花。
宁天霄迟疑道：“傀儡？”
他有点后悔这一行没有带上吕霜了。
“不是傀儡，只是主神制造的守卫。”醇光道，“弱点是它的眼。”
宁天霄平地而起，拔剑便刺，左汀稚则是将扇上钢钉一甩，向着那尤为显眼的红色双眼刺去。
天蛛嘴中霎时喷出无数白色细丝，想要退敌，溟魂火转眼沿着蛛丝向上烧去，天蛛一惊之下，转而切断了蛛丝，溟魂火则实化为一条火龙，将天蛛卷裹其中，天蛛在溟魂火正挣扎了片刻，忽然又是低声一嘶，随着他这一声嘶吼，四处竟然爬来无数小蜘蛛，密密麻麻地向着他们奔来。
重宁蛇尾一甩，却不妨有小蜘蛛抓住她的蛇尾，趁机攀援而上。
宁天霄分出一缕溟魂火帮重宁等人燎烧这些小蜘蛛，小蜘蛛畏而退却之后，又在天蛛的命令下继续向前。
天蛛口中忽而喷薄出无数灰色的细丝，密密麻麻，仿佛迷雾遮掩整个天空，空气都显得粘稠了几分。
溟魂火粘在上面，竟然转瞬变成了幽白色的火光，整片天空被这白火映照，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宁天霄回头想去喊醇光，却发现醇光早已经被细丝缠住，他以木为身，很快，这些蛛丝上的毒液已经开始腐蚀他的全身。
旃檀大叫道：“醇光！”
旃檀妄图挣脱蛛丝，但蛛丝在他身上越缠越紧，片刻之后，旃檀整个人已经被缠成了一个灰色的茧。
醇光则是在蛛丝当中挣扎着，奋力想要摘下自己的头：“先生，带走我的头......”
宁天霄脑中顿时万念涌动，在一刹那之间，他开口，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那原本正对着他们耀武扬威的天蛛，在一刹那之间忽然瘫倒在地，而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蛛丝也渐渐地融化为水，消失了。
旃檀赶紧扑向醇光，上前查看他的状况，好在醇光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而乔戣从这蛛丝当中解放的一瞬间，已经如一头愤怒的老虎一般扑向凌姬，她手中握着一个银白色菱形匕首，瞬间刺穿了凌姬的脖子。
凌姬睁大了眼，奋力挣扎着想把乔戣推开。
乔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厌倦跟你分享我的命了。”
凌姬开口，嘴里却只能吐出丝丝血沫，乔戣松开了手，向着宁天霄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道：“宗主叔叔，跟我来吧，醇光，不想死的话，就跟这只真言兽留在这里吧。”
乔戣说完这句话，忽然挟制着凌姬开始前奔，这大殿的边缘云雾缭绕，她在奔至边缘的时候奋力一跳，重重向下坠去。
宁天霄想要跟过去的时候，醇光忽然抓住宁天霄的衣袖，说道：“先生带着我的头去吧，我的头，是不会死在那里的。”
旃檀目眦欲裂，大叫道：“宁天霄，你敢！”
宁天霄对着醇光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一道无声的咒言仿佛清风一样绕着醇光转动了一圈，醇光忽然感觉到身上一轻。
宁天霄道：“以后你自由了，旃檀，如果我们三天之后还没有回来，你带着剩下的人离开，刘大川！左汀稚！”
刘大川叫道：“来了！”
左汀稚向前一步，霜雀紧紧抓住他的手，左汀稚缓缓解开了他们手上缠绕着的布条：“如果我死了，带着萧杀好好活下去，我爱你们。”
第五百七十二章 此界（十六）
他们三人跳下去之后，重宁曲念也跟了过来，不过最让人感到意外的却是焦信，这个老头什么都怕，却在此时此刻选择跟过来。
他惊惧地闭着眼，从云端坠落下去，却开口对宁天霄大声说道：“年轻人！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人要信守承诺的啊！说好要带我去见他们呢！”
宁天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们就这么无边无际地坠落下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只是速度越来越慢，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脚终于接触到了地面。
面前是一棵巨大的白树，树上结满了霜花，无数霜花正从树上缓缓地坠落，落在面前的池中，一头身上冒着黑色异火的兽守在树的旁边，看到他们到达此地之后，用人的语言低声说道：“你们等的人来了。”
宁天霄缓缓向前走去，在树下看到了一个老人，那老人正在白石棋盘上下棋，他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宁天霄，宁天霄看到他左眼当中全是黑色的眼仁，另一只眼却是如常。
“我应该叫你宁天霄，还是宫止？”
“宁天霄。”
“那么，宁天霄，坐下吧。”
宁天霄在他对面坐下，老人手中拿着一颗棋子，宁天霄道：“我应该叫你什么？宫相呈，还是孔静臣？”
“宫相呈。”他道，“看来你找到了我留下的东西，否则那只名为醇光的小傀儡也会跟过来，是他告诉你们孔静臣的事情吗？”
“是。”
“其实孔静臣也不过是我所制的傀儡而已，那宴中最多曾有我所制的十七个傀儡，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惟妙惟肖。”
“既然你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为何还需要等待我前来？”
宫相呈把棋子落在桌上，说道：“因为我的一只眼中，看到了你。”
宫相呈指着的是自己那只纯黑色的眼球。
宁天霄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我出生的时候，这只眼就与常人有异，所以大部分人都以为我是瞎子，但我这只眼中却能看到未来的景象。不，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这只眼中的景象，一直在暗中给我指引，我在这眼中看到了主神来接我的车马，看到了主神在与我讨论计算之术之后，却暗中商讨如何毁掉现今的世界。也看到了你。”
“你看到的是宫止还是宁天霄？”
“是你，宁天霄。”
宁天霄默然。
“随后的那些年中，我通过那些傀儡发现了主神的不足之处，虽然他们擅长诡辩，却并不够聪明，他们一直在尝试着吸纳我们的智慧，然后缓慢地改造整个世界和所有的领域。”
“而我也在后来被他们所抛弃，他们自以为已经完全学到了我的计算之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跟乔息笺策划这一场巨大的反叛。然后，傀儡代替我们占领了这个地方。你们应该在路上见到过孔静臣了吧？”
“孔静臣？”刘大川叫道，“那老酒鬼傀儡就是孔静臣？”
“应该没错了，他身为被制造出来的高等傀儡，拥有一部分的意识，如同醇光一样。”
宁天霄道：“他已经死在了路上。”
“我知道，等到他完成任务，也就是他的性命终极的时候了。在这里反叛之后的第三年，傀儡大军终于攻破了主神所在的殿堂，那三位主神试图对我出手，可是他们发现他们赢不了我。而且那时候，是乔息笺两人死后的第十年，他们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对他们援手，当他们发现那些素日忠心耿耿的傀儡都开始对他们挥刀相向的时候，除了惊慌失措，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宁天霄内心略有疑惑，但是看到宫相呈面上的微笑，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可是就在我要成功杀了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从神殿当中令自己下沉到海底深处，就是从那个时候，领域的坠落开始加快。你知道领域吧？”
“知道。”
“原本领域就是他们不完美的作品，他们在下沉之后，期望在某一日领域完全坠亡、世界陨落之后，重新唤醒他们的意志。”
“但是——埋酒坡中聚集的领主是怎么回事？”
“那些派出去的马车也是我的人，我把那些领主聚集起来，在将来世界重构之后，这些领主，就是我们第一批维衡者，你们是这么叫领主手下的人吧？”
宁天霄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的目的。”
宁天霄这句话问得十分尖锐，但宫相呈没有生气：“我的目的——重构整个世界，但是他们三人沉落下去的时候，竟然联手诅咒我，令我再也无法用咒，因此孩子，我在等你，宫姓之人的到来，你是这里的救世者。”
“为什么不是宫染，为什么不是宫止，偏偏是我？”
“宫染虽然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但她实在是太过心软，我们要拯救大部分的人，就只能牺牲一部分的人，宫染小时候，我曾问过她一个问题，我问她在众生和宫氏之间选择何者，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宫氏。”
“她的死，是你所造成的吗？”
“你怀疑是我想要放弃宫染，因此命人杀了她？”
“我有理由这样怀疑。”
宫相呈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些年虽然放弃了无数同伴，却不至于要残杀族中的孩子，宫染的死确实是个意外。”
宁天霄听到宫相呈的回答，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他所了解到的宫相呈，一直是个好人，是个慈祥且无奈的老头，若是听到宫染为他所杀，那么，他也许就会怀疑，宫止的死是不是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若是能够早早判定他人的生死，却还如此镇定的宫姓长辈，实在是可怕啊。
宫相呈看宁天霄神色，道：“我知道后来族中又出现了一个天才，名为宫止，而你，则是由宫止所来的人。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回去见宫止一次，听到他死去的消息，我十分遗憾。”
“那么，您这么多年都在此地，是为了何事呢？”
“为了等待他们醒来。”宫相呈说道。
第五百七十三章 此界（十七）
听到这句话，左汀稚霍然一惊，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不是，老......不是，爷爷，你刚才不是说，他们都沉下去了吗？那就要找机会把他们消灭啊！杀了他们啊，吃干抹净啊，来个彻底的！”
宫相呈看着左汀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似乎觉得此子说话实在好笑。
左汀稚瞪大了眼，看着宫相呈。
宫相呈道：“并非是我不想杀了他们，而是不能，这也就是我等待宫姓后人的缘由，宁天霄，你能用咒，你可用咒杀了他们。你们先在此地休息一段日子，把你们的朋友也接过来吧，我这里若是有危险，上方也逃不掉的。”
宫相呈说完，离了石凳，负手静静地看着霜花所凝结的树，霜花幽幽坠向水面，在水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涟漪。
每一个涟漪都在水上留下一番画面，这画面来自各个领域，宁天霄来到他的身边看着水面，宫相呈也并未阻止。
“看看其他地方的情况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爷爷，我能相信你吗？”
宫相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宁天霄道：“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一路以来，先是被宫止欺骗，又是被乔戣欺骗，后来是左汀稚、醇光，又是孔静臣和你，这件事，我能相信你吗？”
“相信你自己看到的，哪怕我名宫相呈，也有可能会骗你。”
宁天霄长叹了一声，他心中的困惑仍旧无法解决，宫相呈还有事情瞒着他。
宁天霄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微微闪动了一下，如果......他用出那个咒，此地的所有人都只能对他说实话。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开始蠢动，宁天霄失神地看着湖面上的冰花，左汀稚忽然“哟”了一声：“这不是我们的领域吗？怎么这么惨了？”
宁天霄的心思顿时收了回来，顺着左汀稚的手看去，这不是左汀稚的领域，而是他们的领域，满月行道已经在整个领域弥漫了四分之一，神界当中已经起了征战，陇青和戟狼焦头烂额，柳佞在神王殿上暴跳如雷地怒斥着几个庸臣。
而那臣子正慷慨激昂地对陇青说道：“神王，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向人界开战，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陇青的面前跪了数十人，一片红色的衣袍，仿佛一阵血河一样涌动。
陇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戟狼立在他的身侧，柳佞又开口说了些什么。
宫相呈道：“我们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宁天霄认同地点了点头，转身找了个僻静处联系了戟狼，自从他们离开之后，领域当中确实出现了一些状况，戟狼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几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
又一朵霜花落在水上，他们看到涟漪当中，是一个空寂无人的领域。
“爷爷。”左汀稚甚为乖巧地叫道，“重整整个领域，之后呢？”
“先让这些领域稳定下来，然后慢慢地把他们聚拢，这可能会花上成千上万年的时间，但却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冒昧问一句，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非人的家伙也能跟你们一样活着吗？”
“这就要看你们了。”
左汀稚笑了一声，仰头看向上方，霜雀和萧杀的身影依已然出现，他热情地跑过去，拥抱着他们。
重宁徐徐问道：“当年真的是因为人脆弱且聪慧，主神才会保护他们吗？”
宫相呈道：“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但根据我多年的调查，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人之外的物种，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失败的东西，因此要低人一等。”
重宁眯眼冷笑了一声，宫相呈弹了一片落在指尖的霜花，道：“这个世界存在太多的漏洞，需要你们以后继续去修补。”
曲念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是准备跟他们同归于尽吗？宫相呈。”
宫相呈缓缓摇了摇头。
醇光和旃檀也已经到了此地，看到醇光没事，旃檀松了一大口气。
宫相呈打量了醇光几眼，对宁天霄说道：“看来你已经掌握了这种咒的用法。”
“但......你在那上面写，此为邪术。”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的确是邪术，因此宁天霄，我要你保证，在这次重构此界之后，再次将这些咒术藏起来。”
“还有，这些咒术万万不能再告诉其他人，你一个人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宁天霄想起那神秘人，正要开口，他们头顶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宫相呈一皱眉道：“外面还有谁吗？”
左汀稚道：“是我哥哥带来的人，不，非人，不过爷爷，这件事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哥哥可是想杀了我呢。”
宫相呈迅速走到棋盘旁边，一掌拍在棋盘上，棋盘应声而裂，棋盘当中幽蓝色的光华瞬间笼罩了四周。
天上不断掉下黑蛇，仿佛正在降漆黑雨，而这些黑蛇在触碰到这幽蓝光华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挣扎，就变成了一团黑灰。
左汀稚的哥哥悬浮在半空当中，衣袂当中如有风鼓荡，他的头顶以及手臂上鼓起青色的血管，如同青黑色的刺青一样。
那年轻人俯瞰着宫相呈，道：“他们在哪？”
宫相呈脸上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地下：“海底三千寻，尽管去找。”
他向地下看了一眼，道：“左汀稚，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杀了那女人和孩子，投身我的麾下。”
左汀稚刷地打开折扇，徐徐摇动：“亲爱的哥哥，我觉得我会活得比你更久，你先去送死吧，如果我能活到最后，一定会替你收尸的。”
“我们已经翻译出了一部分，但只要这一部分......机会，就在我们手中。”他轻轻抬了抬手，左汀稚的身上忽然冒出一个火苗。
左汀稚弹指想把这火苗扑灭，这火却越烧越大，迅速在他身上蔓延。
左汀稚怒视着他，他笑道：“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最后问你一句，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左汀稚脱了外袍扔在地上，那火苗转瞬把他的外袍烧得只剩下一阵白灰。
左汀稚怒目道：“别他娘的废话了！赶紧滚！”
第五百七十四章 此界（十八）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忽然仰面向下坠去，他的身后跟随了无数银鳞青面的蛇、龙、半龙，甚至是已经化身为人的龙。
天空仿佛降下了一阵黑雨，那些龙游动着嘶吼着路过他们的身边，其中偶尔有龙或人停下来，向着重宁和曲念行礼。
重宁问道：“不会被他们捷足先登吗？”
宫相呈摇头，紧接着又一字一句说道：“宁天霄，记得杀了刚刚那个人。”
宁天霄道：“是。”
“你们先在此地休息，醇光知道吃的喝的在哪，宁天霄，你跟我来。”
宁天霄看了他们一眼，宫相呈道带着他绕过那棵结满了霜花的树，树后是木板铺成的一条小路，宫相呈一边走一边说道：“过几天，我跟你们分开走。”
“为什么？”
“我还有一件事要准备，你们到那边时，有可能刚刚那个年轻人已经唤醒了主神，不过他多半可能跟主神两败俱伤，你要趁此机会把他们都杀了，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心软。”
“旃檀曾经跟我说过他们的死穴。”
“死穴......死穴只有一次机会，却也是唯一能杀了他们的办法，你一定要确认之后，再对他们动手。”
宫相呈长叹了一声，说道：“我在这里七百余年，都没有再找到过一次机会，海底惊险重重，你们一定要小心。”
前方是一座茅屋，看起来像是宫相呈自己一点一点搭起来的，很简陋，有些像是乡下的小屋子。
宫相呈走进茅屋当中，取出一叠纸，说道：“这是我这些年间所作的傀儡图纸，你可以拿走看看。”
他又在茅屋四处搜寻了一阵，忽然低头从屋外的一个土洞当中抓出一只似猫非猫的东西，扔进了宁天霄怀里。
这小东西满身赤红色的皮毛，有如一团燃烧着的火，脾气十分爆裂，一到宁天霄这里，立即龇牙咧嘴，撕扯着他的衣袖。
“我叫它赤烛，这是我从别的地方找到的一只兽，它的嗅觉很好，帮我做了不少事，去海下的时候带上它。”
宁天霄拎着赤烛脖子上的皮毛把它抓起来，这小兽仍张牙舞爪，意图进攻。
宁天霄笑了笑，问道：“这小东西，除了嗅觉好，还有什么用吗？”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它喜欢吃这种糖。”宫相呈从袖中摸出一袋糖来给宁天霄，“什么时候它不听话了，喂一颗就行了。”
宁天霄拿出一颗糖放在鼻子边嗅了嗅，这糖没有什么味道，但赤烛立即伸出两爪来，急急忙忙地抱着了糖啃了起来。
宁天霄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宫相呈坐在茅屋旁的水井边，仰头看着天上这仿佛无穷无尽的黑雨。
“龙蛇一族的怨念很深，却不知他们能为此做到什么地步。”
宫相呈弹了弹衣袖上的灰，道：“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宁天霄心中有百千个问题，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我们从这里来的时候，路过了一座山，那山中的刻字，是你留下的吗？”
“是我所留，那些年我常来往山中。”
“临凝却说，你拒绝跟他们合作。”
“他们不过是莽夫之勇，根本不可能成功，我为此筹谋了几千年才做到这一步，宁天霄，在最终的结果来临之前，我甚至仍然无法保证，我们会是最后的赢家。”
“为何？难道走到了这一步，还不够吗？”
“因为他们还没有死，因为我们还没有杀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能被我们杀死。”
“但你说他们赢不了你。”
“我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宫相呈沉沉一笑，“听起来很可悲吧。”
“靠着这些咒也不行吗？”
宫相呈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这些咒言是否能加诸他们之上，因为这些咒产生的基础，是跟他们接触之时我总结出来的。”
宁天霄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或许应该将这些咒再留下一份。”
“你怕失败吗？”
“是。”
“我也害怕，我怕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过还是他们脚下的那只蝼蚁，我怕因为我这一念害死了无数人。其实我也算是有罪之人，当年若不是我让这些傀儡对他们动手，这些领域不会这么快就坠落，若是还在当年的宴中，哪怕我是人，恐怕也要在荆棘谷赎罪七千年吧。”
天色很快变暗了，天上的星星连缀成了片，仿佛一条银河。
宫相呈在这里的这么多年之间，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可以算是宫姓最为聪明的人，但他仰视天空的时候，眼神当中仍旧会出现困惑。
茫茫人间，究竟何处才是苍生的归途。
赤烛挂在宁天霄的肩膀上，不再像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暴躁，醇光来送了一些吃的，宫相呈摇头说不饿，让宁天霄自己吃。
醇光在宫相呈身边留了一会，宫相呈问了问他这些年的情况之后，显得很高兴。
四天之后，他们开始向海底出发。
龙蛇在一天前完全消失了，宫相呈送他们从树中离开，那树的中心隐藏了一座井，连接着一条密道。
但左汀稚见宫相呈不来，大声吆喝了一句：“你不跟来吗？爷爷！”
宫相呈面带道：“我在这里等你们。”
宁天霄不知宫相呈为何要撒谎，只觉得宫相呈看他的眼神，既殷切又有些悲凉。
宁天霄一行人沿着通道一路走下去，通道当中放了很多以往时代的遗物，似乎被人翻看过很多遍。
这里倒不像是一条路，更像是一个密室，藏满了宫相呈的朋友留下的东西，不难想象，在这里的数百年中，宫相呈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久之后他们就走到了尽头，宫相呈在他们离开之前已经嘱咐好，通道的尽头就是海水，宁天霄用孔静臣给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尽头的门，海水立即从门内涌入一丝。
宁天霄向前一伸手，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无形的屏障，他拿出之前从埋酒坡拿到的万宗之宗，立即感觉到了深海之中所谓主神的位置。
但在他们的前方，海中还有无数龙蛇在向前穿行。
第五百七十五章 命数（一）
左汀稚看到这一幕，低声道：“不会吧？难道说，我哥为了整死我，让它们在这里等着，这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吗？”
“不对。”重宁道，“你们仔细看看。”
若是随着左汀稚的哥哥向下去找主神，应该是往下游动才对，但是这些龙蛇，竟有不少是飞速向上游动的。
重宁道：“我先过去看看，你们在此等我。”
重宁飞速劈开海水向上游去，左汀稚皱眉看着海中的这一幕，回头嘱咐了霜雀和萧杀两句。
左汀稚原本想把两人留下，但宫相呈坚持让他们一起出发，说留在那里更有可能会出事，左汀稚原本疑心就重，宫相呈既然开口，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他的确不想跟他们分开。
重宁片刻之后返回，神色十分严肃，她道：“我刚刚到海面上去，看到那些游上去的龙蛇，它们全都在瞬间变成了泡沫。”
左汀稚饶有兴致地看着上方，从他的表情看，倒是看不出任何一丝对自己族民的同情来。
重宁从衣袖当中摸出一条金红色的小龙，这小龙被她掐住了命门，正在瑟瑟发抖。
重宁把它抛在地上，冷声道：“说！”
那小龙转身化成了一个穿着金衣的童子，左汀稚打量了一眼，笑道：“哟，这不是我太太太太爷爷最喜欢的第三十二个孙子吗？”
那小龙看到左汀稚，脸色骤变，立即向后躲去。
重宁道：“别浪费时间，有话快说！”
那小龙赶紧正色道：“我跟着大人原本是要去攻打主神，但是还没到那里，就看到前面有很多人退了回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就跟着其中一些偷偷溜了回来，看到他们拼命往海面上游去，然后就......”
小童子看向重宁，重宁皱眉点头：“确实如此，那些游向海面的，都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
小童子小心翼翼看着重宁，又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通道，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能不能让我从这走啊？太太太太奶奶？”
左汀稚屈指在他头上一弹：“你还真是想得美，跟我们一起走。对了，我那个哥哥，对我下了何种命令？”
“七杀。”小童子看着左汀稚，小心翼翼说道。
七杀，龙蛇一族当中最高的诛杀令，这意味着族中任何龙蛇看到他，都有义务取下他的头，以换取无上的荣耀。
左汀稚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快哭了的表情：“我不就是让他滚吗？他至于这么对我吗？”
那小龙赶紧低头哭丧着脸，左汀稚一把抓住小童的衣领。
那小龙急忙露出一脸讨饶的神色来：“太太太伯伯，我可是无辜的啊，我也没准备领这‘七杀’令，我这不是找死吗？”
左汀稚冷声一笑：“你也别给我废话，赶紧带我们去找他。”
小龙还想向重宁讨饶，重宁却冷着一张脸，他只好道：“那你们先要保证我活着啊。”
他说完这句，其他人却并不回他。
小龙兀自叹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知道自己绝对逃不成了，长啸一声，钻出洞穴，转而化身为一条几丈长的龙，在漆黑的海水中徐徐游动。
重宁示意几人跟着小龙前进，左汀稚也是毫不客气地骑在了这小龙的背上，又是引得小龙一阵哀声叹气。
为了不引起麻烦，左汀稚暂且遮掩了面容。而小龙在海水中想下一头扎去，路上遇到无数同伴，有的是丧失神智游往海面，转而化为浮沫者，有的则是继续前行的人。
越是下行，言淳怀中的小寒越是显得不安，不断踢蹬着手脚，到了半途，小寒更是忽然一露头，大哭起来。宁天霄肩头那赤烛也是上蹿下跳，不能安歇。
言淳手忙脚乱地照顾着小寒，小寒啜泣不止，这条金红色的小龙也道：“太太太伯伯，我们还是别往下走了吧，我觉得......有点害怕。”
从下返回来的龙蛇越来越多，他们笔直地冲向海面，在无知觉中赴死。
“你怎么这么胆小。”左汀稚抱怨道，“屁大点胆子，怎么还敢跟着他们闯到这边来，你这不是坑人吗？”
“我也没办法啊，他们强迫我来的，再说了，太太太伯伯，您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那是相当正确，无论做什么事情，首先一定要先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本钱，只有活着，我们才能看到更美好的——哎呦！”
左汀稚抓住他的龙角：“快走！”
小龙委屈巴巴，只好闭了嘴，继续向下坠去，只是比之之前，速度已经慢了很多。
重宁也化身为蛇，在前方为他们开路，海中一条乌金色的大蛇前冲，卷动起轩然的波涛，而重宁的头顶已有细微的龙角露出，看上去，似乎是要化龙了。
那条小龙见自己的老祖宗冲在最前方，仿佛一时之间也有了勇气，只是嘴里仍在不停地念叨着：“太太太伯，我告诉您一件事，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我这人向来嘴上没门，说话也不牢靠，你敢相信我？”
小龙哭丧着脸，霜雀伸手拧了左汀稚一把，左汀稚哀嚎了一嗓子，那小龙偷笑了。
宁天霄看到这一幕，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霜雀道：“你说，我替他保证，若是我们能活着，也一定护着你活下去。”
“那我就说了啊，其实我从这跑的时候，听一条老蛇说，这下面有宝藏，但是这些宝藏会腐蚀我们的心智，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失去理智。”
宁天霄在小龙的背上敲了敲：“你看见了没有？”
“我看见了，但是只看见了一个角，我看到石头下面都是金子，金灿灿的！”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左汀稚皱眉问道。
“因为那老蛇说，有个人看到的是一座石头城，城中有十一个神像啊，我这一听，不就知道我看到的是假的了吗！”
宁天霄陡然一惊：“十一个神像？！”
刘大川脸上同样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按理来说这根本不可能，十一神是宫止时代的东西，这世上知道的根本不多，而且按照宫相呈的说话，十一神出现的时候，三主神都应该沉在海底才对。
“什么样的神像，你仔细告诉我！”
第五百七十六章 命数（二）
“哎哎哎哎哎！太太太伯，你别抓我的角啊！我说，我马上说！我听那老蛇说，那十一座神像有男有女，但是杀伐之气很重，身上还流着红色的血什么的，不过那老蛇看起来十分理智，我想他多半是说来诓骗我的吧？”
“那你说个锤子！”刘大川大叫道。
“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了啊，这能怪我吗？！”
“行行行，不怪你。”左汀稚气笑道，“十一神怎么了？还跟宫止有仇啊？要我说这东西，说不定是宫相呈放在这的，他可能对自己这孙子十分喜欢，所以就放了几个他的朋友。”
宁天霄皱眉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左汀稚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认真说道：“我觉得，不可能。不过这么多巧合只说明一个问题。”
刘大川问道：“什么？你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快说。”
“宁天霄，你被盯上了。”
宁天霄顿时有想把左汀稚一脚踢飞了的冲动，他当然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但是这个盯上他的人是谁，那个神秘人？还是说，另有他人，或者根本就是主神一直在盯着他，这是最重要的。
看左汀稚吊儿郎当的模样，宁天霄暂时忍住了。
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在最前方开道的重宁也忽然折返了回来，道：“前面出事了。”
宁天霄从怀中摸出一颗夜明珠照向前方，这夜明珠极亮，能照到前方大约一丈远的距离，原本在这里不应该拿出来，但是重宁的一句话，实在是让他再也不能等下去。
夜明珠刚刚拿出来，白色的光华已经照亮了前方大约一丈距离，那些或走或去的龙蛇被这光芒一耀，纷纷逃窜。
小龙又向前方走了走，宁天霄等人才勉强看得清，前方如同起了火一样，冒出浓浓黑烟，这黑烟迅速向上窜着，而那些被黑烟缠裹住的龙蛇痛苦无比地扭动着，鳞甲如同被刀刃刮落，皮肉也脱骨而下，坠向下方。
宁天霄的心也坠了下去。
小龙看清了眼前的一幕，立即开始哭爹喊娘：“太太太伯，我求求你了，你就算要杀我，也不能用这么个死法吧？”
而那些黑雾还在不断地向外扩散着，仿佛要将整个海底裹入其中。
宁天霄终于知道为何宫相呈这么多年都没有攻下这个地方，主神们不止留下了一种手段来防卫这些外来的入侵者。
宁天霄沉声道：“继续向前。”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念动了咒，假如一切要重新开始，那么，就从此时此刻开始吧。
小龙傻了眼，反而拼命向后缩着。
左汀稚低声一笑：“你刚刚不会用了那个东西吧？”
宁天霄坦然地承认道：“是，我用了。”
“你倒是够坦诚，不怕出事吗？”
“你说得对，活下来才是大事，继续向前吧。”
宁天霄话音刚落，重宁已经冲了出去，乌金色的巨蛇如同沉重的巨锚坠下去，小龙见是如此，怕得不敢前进。
左汀稚道：“快点走！再不走我保证让你死得比这样更痛苦！”
小龙尝试着向前游动了一下，却见重宁冲入黑雾之中，那些黑雾立即被一冲而散，又迅速聚拢了，埋没了重宁的身影，但她却没事。
小龙小心翼翼地用指爪先试了试，发现自己也没事后，不禁惊喜道：“这也太神奇了吧！”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真枉你是太太太爷爷第三十二宠爱的孙子。”
小龙也循着重宁的身影追了过去，而这黑雾当中，此时已经盛满了徐徐下坠的雪白尸骨。
左汀稚忍不住得意地四处看了看：“我亲爱的哥哥呢？我倒是能跟他收个尸。”
小龙呓语般说道：“他还没死吧。”
黑雾恶尽头是一闪漆黑的大门，而黑雾正是从门缝当中流泻出的，重宁站在门边，皱眉凝视着门前的兽口铜环，忽而向后一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宁天霄几人到后，重宁急忙道：“快闭上眼！”
宁天霄倒是没看到什么，但是焦信向前走了一步，又像是在埋酒坡的那一夜一样，疑惑地叫了一声“爹”？
宁天霄赶紧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喂了这老头一颗丹药，老头立即清醒过来，醇光则在其他人的眼上都蒙了黑布。
这里似是专对妖族设下的禁止，于人是毫无影响的。
几个妖族都在此地或多或少看到了自己念想的东西，好在重宁提醒即时，宁天霄又带着一些丹药。
在此地修整了一阵之后，门中忽然又徐徐喷出黄烟，这烟雾一触及四处雪白的尸骸，立即将这些尸骸熔毁了。
黄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门前的两个石灯柱中忽然亮起了两朵白火，那火色幽幽一飘，照亮了四处。
四处一片荒芜，唯有海底游鱼仍在游动着，那些入侵的龙蛇已经窜开，还活着的此时都离这里极远，远远游动着。
左汀稚耳朵一动，发现了他哥哥的踪迹。
那年轻人站在他们头顶，但离他们很远，却不敢靠近这里。
左汀稚吆喝道：“亲爱的哥哥啊！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吧！我们可是一个人都没死啊！你的手下如何，死了一半多了吧？”
一道巨大的水波忽然向着左汀稚砸来，在水中拧出一道白色的水漩，左汀稚敏捷地一躲，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此时，四周又有石灯柱亮了起来，徐徐照亮了周围的景象——一片荒芜。
宁天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怪诞的想法，这里倒像是一个海底坟墓。
那些龙蛇仍旧逡巡着不敢向前，左汀稚仰头得意地对它们极尽嘲讽。
霜雀听得有些烦躁，正想回头让左汀稚闭嘴，黑铁大门之内忽然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吱嘎声，吵嚷的众人都闭了嘴。
所有人都看到，那扇大门忽然缓缓敞开了，兽首铜环在海底轻轻摇荡了一下，门缝变得大了一分，立即又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宁天霄刚想上前去看看，门忽然又动了一下，就不动了，门缝变大了，仿佛有一个年迈的推门人又推了一下门，此时正靠在门后休息。
第五百七十七章 命数（三）
门缝仍旧在不断地变大，却无人看到那个推门人究竟在何处。
众人不由地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向门后，大门在停滞数次之后，终于完全被推开，门后的一切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团缥缈漆黑的雾，宁天霄举高了手中的夜明珠也不过能照亮身前两尺，而两尺之外，仍旧是一团漆黑。
所谓的“推门人”，更是不知在何处。
焦信问道：“呃......进去吗？”
“走吧。”宁天霄痛快地说道。
若是被未知挡在门前就畏而不敢前进，还妄言自己是来颠覆主神的，那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宁天霄走在最前方，迈出了第一步，众人也都踏向前方，紧随在他的身后，而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阵锁链涌动的声响，众人的心不禁都高悬起来。
那阵锁链声就在他们的脚下，一直被乔戣挟持，却并未死去的凌姬此时忽然癫狂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乔息笺，你们的报应就要开始了！”
乔戣用布堵住她的嘴，冷笑了一声，警惕地看着四周。
下一瞬间，他们脚下的整块地面仿佛是护城河上的桥一样，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吊起来，斜倾向上，那些徘徊在远处的龙蛇见此场景，终于也下定决心，在左汀稚兄长一声令下之后，趁着最后的机会，向大门当中闯入。
宁天霄大叫一声：“跑！”
所有人都顺着倾斜的地面向前跑去，这海中的浓雾十分粘稠，他们奔跑的动作也不过令这些雾气稍稍散开，很快又聚拢在了一起。
最前方的宁天霄忽然止步，因为他看到了那十一座雕像。
宁天霄声音发颤地问道：“你们看到了吗？”
“看，看到了啊。”刘大川回答道。
刘大川赶紧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乔戣也道：“我也看见了，不是幻觉，这是什么东西，难道十一神原本是他们安排的人？”
宁天霄心中顿时一空，若是当年之事全不过一场戏，那宫止这一腔热血，真算可哀。
黑雾是从十一神雕像的中心喷薄出来的，不断地向着四周弥漫。
宁天霄道：“我到前面去看看，你们就在这里不要乱走动。”
宁天霄说完这句话，左汀稚忽然扯着嗓子嚎叫了一声，扑向身后，龙蛇一族如今的家主刚刚露头，就被左汀稚摔打在地。
萧杀立时抽刀就要替左汀稚杀敌，而那年轻人迅速化龙，身上银鳞一卷，脱离了左汀稚的控制。
“我们现在应该合作。”他道。
左汀稚怒极反笑：“合作？你对我下达了‘七杀’？再跟我替合作，未免太看得起我的心胸了吧？”
那年轻人当即从怀中摸出一样龙头短杖一样的事物，口中吟诵了一句，龙头眼中的紫光一闪。
左汀稚道：“算你识相。”
那条金红色的小龙在原地期期艾艾，不知道跟谁示好才行，最后灰溜溜跑到重宁身边去，腆着脸叫着老祖宗，不断用眼睛瞟着左汀稚两人。
“行了，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左汀稚道，“看着你是我亲哥哥的份上，我在这里可以不对你动手。”
年轻人冷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那是什么？”
左汀稚懒散地回答道：“不知道，不过看来，宁天霄对着东西很熟悉，可能是他朋友的遗物？”
宁天霄站在十一神雕像附近，一一看过去，太阳神吞日、月亮神鸣尼、蛇神怒巴哈、殉道者哲瑟、时间神鲤倦、鬼神临克、大地之神风姿、天空之神状、海神冥渊、火神赫拉克、哲思者明后。
每一座雕像，他都能叫出名字，但每一座雕像，又跟他以往看到得不太一样，这里的雕像用黑石雕成，却更为精致，但黑石当中掺杂着红色的杂石，仿佛是以血沃头而成，显得有些可怖。
而且这里的雕像，全都没有眼。
万宗之宗引领的路仍在前方，宁天霄却感觉到无比疲惫，前方的路又在何处，还会有什么在等待他？
赤烛吱吱叫着，宁天霄疲惫地抬起手，给了这小兽一块糖，小兽捧在手里啃了，宁天霄回到他们身边去，说道：“我们走吧。”
他打量了左汀稚哥哥一眼，还没开口，左汀稚就道：“我们不跟他一起走，亲爱的哥哥，你先。”
那年轻人看了左汀稚一眼，又见周围众人脸上表情皆是不善，冷哼了一声，带着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龙蛇先行向前走去。
此时他也失去了一开始的气焰，因为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看着那年轻人的身影消失，说道：“我们也走吧。”
“是十一神？”乔戣问道。
宁天霄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是十一神。”
他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乔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转向醇光：“醇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醇光道：“他们坠落的时候和之后，我并不在此地，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何，但是......宫相呈先生也许会清楚。”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道：“没事，继续向前吧。”
万宗之宗感应的源头还在前方，宁天霄在前方行路，分开浓沉的黑雾，左汀稚的哥哥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越向前走黑雾越是淡，四周的道路上渐渐有了石灯柱，灯柱当中亮着幽幽白光，他们也得以看到前方的景象。
四周有无数已经朽烂的傀儡、纱帐、箱子、石块，乃至于横梁、木墙，仿佛当年那座大殿直直坠下来，在海底坍塌了。
这些东西上的花纹精致华丽，多有回云纹。
醇光道：“宫相呈先生说过，主神所在的大殿当中，多用回云纹作为装饰，这里应该不错了。”
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并未遇到过尸守拦路等等宫相呈曾说的危险，难道是左汀稚的哥哥已在前方替他们化解，还是宫相呈多年不曾来此，此地的守卫也已经死光了？
万宗之宗的感应越来越剧烈，宁天霄脚步一顿，众人抬头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段被瓦砾碎石掩埋的阶梯，整片阶梯呈白玉之色，散发着幽幽白光。
而阶梯这上，就是一座坍塌的宫室，飞檐翘角，华贵异常。
第五百七十八章 命数（四）
宁天霄迈上阶梯的时候，阶梯旁已经倒塌的灯忽然“腾”地一声亮了起来，这灯终于不再是惨白，而是温黄。
宁天霄向上走的同时，路旁的黄灯一盏一盏不断地亮起，如同迎接他们的到来。
焦信毛骨悚然地缩着脖子，左汀稚和刘大川倒是走得坦荡，事到如今，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总不能在此时退却。
最前方仍是一扇大门，却以青铜为料，边角锈迹斑斑，仿佛已有些年岁，青铜大门微微向外臌胀，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在向外推着这门。
宁天霄等人走向前时，大门微微一动，随即向外一划，无人自开，几人早在之前已经见过了这阵仗，是以此时并不以为意。
只不过大门打开时，门内一片灯火通明，却是着实出乎众人的意料。
从此处看出，左汀稚的哥哥并不在门中，左汀稚也是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向内看了一眼，才道：“我倒觉得这里头的古怪更胜外面。”
小黄龙低声嘀咕道：“我看哪里都怪，不如还是走吧？”
焦信与小黄龙在生死一事之上简直是一见如故，恨不能早相逢，焦信也赶忙符合道：“确实是怪，这殿中无火，光是从何而来？”
“应该是夜明珠。”左汀稚道，“你们如果不愿意进去那就别进去了，不过我可不能保证这浓浓黑雾会不会再来一回，别到那时我们倒是活着出来了，你们却成了一堆白骨。”
小龙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改口说要跟他们生死与共。
宁天霄向前迈了一步，又顿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那道目光又开始盯着他了，似乎在身后，似乎又在面前。
那个神秘人难道先他们一步而来，难道说，他真的就是主神之一？
不对，宫相呈没有理由会骗他，宁天霄心中隐约觉得不安，因为他当时曾经想问有关神秘人一事，却被人打断，这会不会成为主神此时的一记伏笔？
见宁天霄向着四周看了一圈，其他人也忍不住循着宁天霄的目光看去，却见四周除了光照之外的地方皆是黑暗，并没有什么东西。
左汀稚道：“你找我哥？这倒也不必，我哥他要是能来，必然是祖宗神庇佑，我看他应该已经死在路上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周围好像在有人盯着我，你们有没有类似的感觉？”
所有人都摇头，唯有醇光最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说道：“似乎是那个在山上出现过一次的人。”
听到醇光的肯定，宁天霄心下倒是确定了此事，对方应该不是一路跟着他们，而是像之前说好的一样，在这里等着。
但是他到底在等什么呢？为何此时还不出现？明明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前了。
宁天霄不再说话，坦然地走进了门中，众人只见殿内竟是无光自亮，也没有左汀稚所说的夜明珠。
这灼灼光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亮得一片坦荡，如同晨光般明晰。
殿中立着一座像，这像没有面孔，也不像是宁天霄在埋酒坡当中见到的那些三头六臂神像。
雕像质白如玉，衣角如有徐徐风吹，飘然自动。
这里除了这座大殿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也没有其他的道路，宫相呈所谓的主神沉睡的地方，应该也在此地。
赤烛忽然开始吱吱乱叫，从宁天霄的臂上跑下来，不知想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宁天霄怕它乱窜引动机关，赶紧把它抓回来，喂了它几颗糖。
没想到这小兽得到这糖之后竟还不满足，硬是把一袋糖从宁天霄手中抢去，往嘴里塞去。
赤烛在这一路上皮毛之上的红色又加身了一些，一张脸上也少有宁静，多是皱眉龇牙，脾气极为爆烈。
宁天霄也无心去管他，只想若能够活着出去，这糖再去找宫相呈再要就是，就由着它去了。
乔戣把凌姬扔在地上，眯眼看了凌姬一会，凌姬趴在地上已是一动不动，只剩几丝的呼吸。
乔戣高声道：“你们真死了吗？”
她的声音在大殿当中荡出回音，无人回应。
凌姬抬起头来，憎恶地看着她，道：“你做梦！乔息笺，他们是不会死的，只要他们活着，我就不会死，下一回，我们说不定谁胜谁败。”
万宗之宗的终点就在此地，宁天霄把万宗之宗抛在地上，这短笛兀自发出一声声清啸。
不会错了，除非这万宗之宗是主神骗埋酒坡之人的东西。
不过醇光倒是不会骗他的。
前方无路，难道说主神真的死了？那么宫相呈为何又要骗他们来？
就在众人都为此疑惑不解的时候，头顶忽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满身血肉模糊，犹自躺在地上抽搐着，几人定睛一看，竟是左汀稚哥哥身边的人。
有这动静，几人都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四周全是一片雪白，但头顶竟是一片漆黑。
这漆黑幽深不见底，却又不像是海水，更像是星空，远处有遥远的微芒闪烁。
过了一会，头顶又掉下一个人来，这个人也是左汀稚哥哥身边的人，此时已半身化龙，但身上的皮和肉被剥下一半，惨不忍睹。
左汀稚倒抽了一口气，但双眼发亮，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死的为何这么惨，更希望知道自己的哥哥什么时候能死得这么惨不忍睹。
哪怕那年轻人已经解除了对他的七杀之令，但一个能够下这么狠手的人，如果活着，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威胁。
一具一具尸体掉在地上，除了左汀稚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没有那么好看。
但让左汀稚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他哥的尸体，而是他哥本人。
那年轻人向下坠下，在地上砸下巨坑，他身上带着无数伤口，有的已深可见骨，但还活着，他从地上翻身而起，单膝跪在地上，冷眼看着上空。
左汀稚正要对他冷嘲热讽，他忽然见了鬼一样地拼命向外跑去。
宁天霄见他的嘴不断无声地翕动着，可能就是用咒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这咒术，也仅仅只能如此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命数（五）
左汀稚斜着嘴角，看着他的哥哥不断想冲出去，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回来，觉得好笑，反正他是想能快活一时算一时，能看到他哥哥一时间的惨状也好。
忽然，巨大的乐声在头顶开始奏响，头顶的那一片巨大的黑暗，在这乐声当中忽而被照亮。
这乐声跟埋酒坡的乐声不同，不像是埋酒坡那时奏乐的宏大，而是低沉空灵。
宁天霄细细听着这音乐，若有所思，在乐声响起的同时，宫殿开始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
左汀稚的兄长脸色惨白地说道：“他们快醒了，趁着我们还与机会逃走，快走！”
他说的应该就是主神没错了，但在场的人除了小龙真的想要逃走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动。
左汀稚兄长低低笑了一声：“你们还真的是不怕死。”
他再次试图向外冲去，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回来，倒跌在地上。
左汀稚低声笑道：“我现在不杀你，我要让你看看我们是怎么赢的，然后再杀了你，让你死个明白。”
“痴心妄想！”
左汀稚眯眼看着上空，又是低笑了一声。
宫殿的颤抖越来越大，他们前方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无数裂痕，赤烛吱吱叫着，想冲那裂痕而去，被宁天霄紧紧抓住脖子后的皮毛。
裂痕不断变长，很快已经蔓延了几丈，而头顶的黑暗再一次降临，奏乐声也消失了。
终于，宫殿停止了颤抖，地面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与此同时，头顶上掉下一个东西来，刚好坠入裂痕当中，那东西在地上砸出了一片血花。
宁天霄上前看了一眼，原来地下还有一层，刚刚掉下来的东西像是一团巨大的腐肉，此时正在洞中的石棺上蠕动着。
左汀稚哥哥仍旧在试图闯出去。
忽然，那腐肉当中伸出了一条胳膊，雪白纤细，像是一个女人，很快，那东西当中陆陆续续伸出了胳膊和腿。
紧接着，腐肉当中伸出了头，那头在一瞬间抬起来对上了宁天霄的眼神，对着他轻轻一笑之后低下头，她开始撕掉身上多余的腐肉，那些肉一旦离开了她的身体就停止了蠕动，很快又卷曲变黑，如同被烧焦了一样。
乔戣说道：“是她！”
“她是负责创世的女主神。”醇光说道。
刘大川立即问道：“要不要现在就杀了她？”
乔戣道：“不，必须等他们三人一起出现。”
原本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凌姬忽然开始大叫起来：“救命！救救我！乔息笺想要杀了我！她想要破坏元一！”
主神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从地上一具棺材一样的东西里取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抬头看着宁天霄，又是微微一笑。
而后，她的脚下一阵风轻轻腾起，托着她来到了上方，凌姬努力抬起头来向她求救，但她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微笑着看向宁天霄：“你终于回来了。”
女主神的面容庄严而肃穆，很难想象她会是从那样一团东西当中活过来的。
宁天霄愣了一下，为什么是他“终于回来了”？
宁天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可怖的想法，难道说他是三主神之一，在当年此地大乱的时候，他们钻了空子，把他给送回去。
重宁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
主神面带微笑地俯视着他们，又看向凌姬，她屈指对凌姬轻轻一弹，凌姬瞬间如同得到了拯救一样，身上的伤开始缓缓愈合，她奋力爬向主神的身后，却被乔戣踩住了双腿，顿时动弹不得。
“主神！乔息笺她！她跟宫相呈联手策划了当年的事情，您一定要杀了她！”
宁天霄心中数种情绪涌动，真的是他吗？他真的是主神，难道这么多年以来，这些过去的事情，都只是一场大梦？
曲念也是瞬间退开了丈余，冷声问宁天霄：“你是谁？”
宁天霄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女人，脑中浑浑噩噩，他是谁？他是宁天霄，还是宫止，或者一开始就是主神，他的复活是一场阴谋吗？
就在此时，左汀稚忽然大声道：“别被他们骗了！想玩离间计，也要看看是对谁玩吧！”
刘大川也赶紧附和道：“是啊！我跟我好兄弟认识了好几百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女主神忽然抬手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手腕的血淅淅沥沥滴到了大坑之中。
乔戣小声道：“她在召唤其他的两位主神。刚刚她若是要苏醒，必定需要大量的活血，所以刚刚杀人的是她，但是她只要活过来，以她创造者的身份，用她的血反而更好，她的血可滋润万物，就不需要再杀人了，更何况用那些妖物的血，她可能也并不情愿用，呵呵。”
地上的石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开，石棺当中黑雾汩汩而上，黑雾升腾到跟着女人等高的位置，与女主神并列的刹那转而化人，露出了一张白而阴柔的男人脸。
男人出现的时候抛出一张面具，那女人拿着面具戴在脸上，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头发也是披散在身后，当他们戴上面具的时候，如果不是男人的衣袖旁边偶尔有黑云卷动，众人根本无法分清两人的区别。
“来了一群不错的家伙，终于把我们解放出来了，宫相呈那个老东西，呵，能有今天，不枉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男人说道，“他呢？怎么还没出来。”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们等一等，不要急。”女人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宁天霄松了一口气，这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主神。
宁天霄身边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若是宁天霄就是主神，这个跟他们同行一路的伙伴，要转头杀了他们......
男主神的目光一一扫过站在地下的人，说道：“原来这次来了这么多有罪者，在等他来的路上，不如先一一审判吧。”
重宁和曲念闻言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多年前的审判，竟在此时此地，又重新开始了。
第五百八十章 命数（六）
“就从你开始吧，重宁，你算是这里活得最长的一个，你虽在岩峰之上赎罪，却擅自逃脱，又在进入埋酒坡之后杀人......”
左汀稚忽然打断道：“等等，如果杀人是罪，刚刚这位主神杀了我哥哥的手下们，她也有罪吗？”
那主神转而看向左汀稚：“还没轮到你，不要急。至于她杀人么？她原本就是靠血肉的滋养才能活下来，她的血肉当中诞生了人和万物，万物转而滋养她的生，有何不对么？”
“真是可笑。”曲念道，“这么说，多年之前的那些有罪而死的人，全都是被她吃了么？枉你们自称为神。”
女人淡淡说道：“可惜那只是他们对我们的美化，我们从来就是啖人肉者。”
“那你们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进行审判，丧失了道德和仁义的神，还能称为神吗？”
男主神轻笑了一声：“所谓的道德和仁义，原本就是为人而设的东西，我们从不遵循这些，我们有自己的法则，这法则凌驾于你们之上。”
左汀稚摇着扇子，道：“我们也有自己生存的法则，你们又为什么要用你们的法则来审判我们呢？”
“因为我们是神。”
左汀稚嗤笑了一声：“可我是妖啊，我的力量，原本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按照您的逻辑，我是否可以肆意审判这些弱小的人。”
“不，在我们的逻辑当中，人比妖更为可贵，你们妖隶属于我们，你们没有选择的资格，更何况是你，左汀稚，你是一个罪人，你没有资格参与这场讨论。”
左汀稚笑道：“假如像是我这样的妖呢？我从小在人堆里长大，学习人的一切，我比人更像人，我学习人的道德逻辑，遵循着人所谓的正义，你们若是要审判我，该将我作为人还是妖来审判？”
两个主神竟然因为左汀稚的这句话而沉默了一瞬，男主神道：“你是妖，你在原本的领域当中弑父杀兄，又在埋酒坡引诱他们杀人......”
左汀稚笑道：“我没有，其实我是在救他们，亲爱的主神。您身为人，自然会对人抱有同情之心，认为他们死了，都是我的罪孽，却不曾体会我们这些妖物之心，或许你们以为我在害人，其实我却是在救人，那一日，萧杀杀死的人，人肉足足令他们多活了两日。如此一来，要将我定罪，岂不是太过勉强了吗？”
男主神被左汀稚一说，忽然也有些哑口无言，他沉默了一会，又道：“你还在埋酒坡，用你们领域满月行道的......”
“对，那时候我的确说过满月行道这件事，可是我自小出生在您创造的领域当中，自小认识满月行道这种东西，神庙当中您那些亲爱的走狗们后来明白了满月行道出现的规律，告知了我，我自然是会觉得这规律适用于所有的领域，因此我将满月行道自动带入埋酒坡出的事，难道也错了吗？这么来说，是您创造的规律犯了错，还是我犯了罪呢？”
男主神被左汀稚说得哑口无言，刘大川等人此时简直忍不住为左汀稚喝彩。
“而且无知、贪婪、自私，都是人的罪孽，这些东西我恰恰是从人的身上学来的，我身为妖的时候，可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宁天霄在心中默默想到，因为妖族从不觉得这些东西是错的吧，一旦在人的道德当中有了可以对比的东西，才会发现自己道德上的缺陷。
左汀稚，果然可以。
还未等主神回答，宁天霄也道：“重宁的罪孽是两千余年，她已赎了三千年的罪，多出来的这些年，可以算是您的罪孽吗？”
男主神的身上又开始腾起黑烟，黑烟卷裹着他的衣角，他看上去似乎再也无法反驳宁天霄和左汀稚。
他的诡辩终于要被打败了。
“而且你们既然身为主神，明白自己的一套规则与世人的不同，就不该用这套逻辑继续去束缚其他人。”宁天霄说道，“用自己的规则去审判其他人的罪，又对自己身上所带的罪孽视而不见，你们若是这样就敢妄称自己为主神，那么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称自己为主神！？”
男主神盯着宁天霄道：“你名宁天霄？”
宁天霄没有回答，却继续说道：“而且当年你们借着参宴一事，实际上却是窃取参宴者的智慧，这如果细细算来，也算是一项罪孽吧？”
宁天霄说到这里，本以为那男主神会来反驳他，但是那男主神竟是盯着他一动不动。
女主神轻声道：“他是替宫相呈来的人，宫相呈，就是害我们在当年陷入这个境地的人。”
乔戣此时冷声道：“当年如果不是你们执意在领域之间展开竞逐，以选定‘元一’为条件，诱使这些领域互相残杀，否则宫相呈也不会选择动手。”
“整个世界已经坠落了，左汀稚有些东西确实说得没错，连人的身上都有了无耻懦弱自私，这个世界，是需要重新开始了。”
“每一次都是必然的结局。”宁天霄道，“你阻止不了人身上这些贪婪的东西，也无法掌控人心，要说贪婪，难道你们活过来就不是贪婪了吗？”
“我们几乎不向着世人索取什么。”
“你们那些所谓审判的宴会上，曾借理由吸收人的智慧，想要改造这个世界吧？”
男主神冷笑了一声：“是，可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也同样接纳了妖的建议，只可惜，在宴中，我们不自觉地受了你们的影响，拥有了诸多劣等的品质。”
宁天霄冷笑一声：“劣等？恐怕这些东西原本就存在你们身上，只是你们不曾发现而已。”
左汀稚道：“要我说，你们不如听我一言，若想要审判世人，就要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一边参与到世人的游戏当中，一边却又想要审判，多半是无法做到真正的公允。”
两个主神斜过身体来看着左汀稚，却无人回答他的话，女主神轻轻笑道：“他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命数（七）
两位主神的这句话忽然让在场的众人感到无比紧张，因为他们所说的“他”，必然就是第三位主神，而这第三位主神主杀戮，若是他回来......
所有人都开始不安地向着四周看去，但这第三位主神，却是从两位主神背后走来。
宁天霄定睛一看，悚然一惊，只见从他们背后走来的那人，正是戴着面具的神秘人。
神秘人轻轻松松走来，向着宁天霄一笑，说道：“我们终于见面了。”
宁天霄愕然道：“你就是第三位主神！”
“是我，我负责杀戮。”
女主神轻轻旋转着，来到他的身边，从他的背后替他取下了面具，那面具取下的一刹那，宁天霄、刘大川、左汀稚、乔戣等人全都愣住了。
那是宫止的脸！
宁天霄瞬间凝滞在了原地，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会是宫止，难道说这一切一开始就是骗局？
女主神悠悠然地说道：“宁天霄，你才是我们最完美的作品啊，当年宫相呈他们要动手，我们并非是无所察觉，所以我们选择你，让你去人界的领域当中，学习更多有用的东西，以为我们下次苏醒之后的创世创造机会。”
“宫止”说道：“这一点，我们还要感谢宫相呈，若不是宫相呈的‘切分’之术，就不会有你了。”
“你真的是‘宫止’？”宁天霄声音颤抖着问道。
“我在身为‘宫止’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而在宫止死后，我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使命，但你作为我的一部分，仍旧要继续活下来，而且是带着宫相呈的秘密活下来，回到这里。”
“当年创造你的时候，我们有两个目的。”男主神说道，“选择我们当中的一个人继续活下来，以为我们将来的苏醒做准备，所以我们选择了他。但是又因为宫相呈——他的力量太强，让我们无法从这里逃出，我们不得不再次创造了一个人，也就是宫止。宫相呈他到死都不会想到，他的族中竟然出现了我们的人吧？”
宁天霄终于知道当时临凝所说的傀儡是什么意思了，为什么旃檀数次欲言又止，他微微转过身，看着旃檀和醇光，旃檀的脸上带着怜悯的神色，醇光叫了一声“先生”，站在了原地，沉默不言。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最可怜的傀儡就是他，他这一生都是虚假的，从最开始就是假的。
宁天霄忽然感觉无比疲惫，他抬头看着上空，神色平静到了极点。
“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宁天霄。”男主神说道。
“宫止”也幽幽一笑：“我们是时候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了，宁天霄，回到我们身边来吧，我们可以成为四位创世的主神，而不是三个，下一次，世界在我们手中重生，到那时候，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些杀戮、痛苦，那将会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到处都是和平，一切，都......”
宁天霄打断他：“永远都不可能。”
他也在此时此刻终于承认，当年的宫止是错的，他想要的是一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这些主神也是一样，但是永远都不可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你们想要的是一个充斥着傀儡的世界，但是人和妖，乃至于神，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只要有这些感觉，这世间就永远都不会太平。”
“宫止”说道：“我们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焦信忽然冲出来大叫道：“年轻人，不要被他们蛊惑啊！我承认我这些年受了很多的气，很多人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怪物，但是我爹我娘对我很好，你也对我很好啊！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毁灭啊！还有这么多人在好好活着！”
焦信的话音刚落，女主神冷哼了一声：“小小妖物，也敢在我们之前聒噪？！”
焦信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摔打下去，顿时口鼻流血。
那男主神也不耐烦道：“宁天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还是执迷不悟，那我们也只好杀了你，直接毁了这世界。”
女主神又说道：“宁天霄，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可以赦免你朋友的罪孽，到时候，他们就是我们新世界当中的第一批‘人’。”
新的世界吗？宁天霄仰头看着上空。
新的世界，还会有对自己很好的三爷爷宁柏如吗？还会有张庚、刘大川吗？还会有戟狼和绿枝吗？还会有那个可笑也可悲的神王吗？
他想起自己离开时宁柏如和鸣鱼的目光，想起绿枝说会等他回来，想起那个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才杀了神王的陇青，一切要在这里重新开始吗？
让所有人的生命在一瞬间结束，然后创造所谓的“完美”？
宁天霄轻笑了一声，说道：“不，我很珍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认识的人，我经历的过去，我的痛苦、快乐，我也珍视其他人的生命，我没有资格让这一切在我手中结束。”
男主神尖声叫道：“宁天霄！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宁天霄微微摇头：“哪怕我会死在这里。”
刘大川听到这些，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一起杀了他们！”
但宁天霄又一次摇了摇头，刘大川愣在了原地，就在此时，殿外忽然开始有狂躁的风开始撞击着墙壁，仿佛海底当中出现了巨大的漩涡，要将这里吞没。
巨大的声响使得殿中所有人脸色骤变，左汀稚嚷嚷道：“这是怎么了，宁天霄，你......你想杀了他们？！”
宁天霄回头，认真地对身后的同伴说道：“对不起，有可能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但我会尝试着保护你们，如果你们能活着回去，请帮我告诉所有认识我的人，这辈子能认识他们，我也算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男主神大声喝骂道：“宁天霄，你想干什么！你若要杀了他，你也会死！”
女主神也大吼道：“宁天霄，你这是在做梦，我们是不可能会死......”
女主神的身影忽然呆立在了半空，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后。
第五百八十二章 命数（八）
“宫止”手中的刀刃贯穿了她的腹部，“宫止”说道：“根据我们的审判，你有杀人之罪。”
“你......你为什么会？”女主神的身体蓦然下坠，倒在了地上，只是徒然地睁着双眼。
男主神见状要跑，宫止一个闪身，将刀刃捅进了他的右手腕，那男主神顿时像是那日的孔静臣一样，从口鼻当中冒出浓浓的黑烟。
他在临死前惊恐地大叫道：“你们怎么会！怎么会！”
海中的风暴仍旧在不停地卷动，宁天霄见了这一幕，愣了一瞬，问道：“你......”
“我之前没有骗你，这个世界需要重新开始，却不是以他们的方式毁灭和重建，我在宫止和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如果宫相呈没有欺骗我，他的咒言当中，应该有一种可以使得这些领域在未来的千百年中逐渐聚拢。”
“宫止”继续说道：“这会使得这些领域回到最开始的统一的状态，但也会终止‘坠落’，这个过程很漫长，却已经是我能推演出的最好结果。”
宁天霄点了点头。
“宫止”说道：“你，开始吧，希望你在天黑之前能完成。”
地面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白色时轨，时轨不断地转动着，银白色的细沙从时轨当中坠落。
“宫止”说完这句话，忽然闪身来到左汀稚兄长的身后，一招将他杀死。
宁天霄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创世的咒言不能被其他任何人知道。
宁天霄默默回想着宫相呈的手书，先是需要终止每个领域的“满月行道”，然后需要将这些领域慢慢地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也就是之前的一整个世界。
这一切都让其他人愣住了，他们不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大川往前走了两步，问“宫止”：“所以，你其实站在我们这边？”
“可以这么说。”“宫止”回答道，“我通过乔息笺，早跟宫相呈有所联系，我、宫相呈、乔息笺，以及鹿林临凝等人，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今日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死的结局。”
左汀稚摇扇道：“那为何不让宫相呈当年就使用这些咒术。”
“真正的宫相呈早已经死在了七百年前，宫相呈留下的东西无人解读，我终于等来了宁天霄，才算是找到了能够解读那些咒术的人。若是单纯地杀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宫相呈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这一切，你们见到的那个宫相呈，只是他后来留下的一个傀儡。”
刘大川愣了片刻，说道：“都是傀儡？”
“当年正是因为我拿回了宫相呈的头，他们才肯让我成为那个留下来的人，我也才能够布置今天的一切，宫相呈......早已经死了。”
“宫止”回头对着身后说道：“你们都出来吧，今天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殿中的暗处先是走出一个鹿首人身的怪物，就是那时候宁天霄见到的鹿林了。
旃檀眼中满是期待地看着鹿林，希望在鹿林之后会有临凝的身影，但是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来，临凝仍旧没有出现。
他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
“宫止”说道：“你可以选择一部分死去的人让他们重新活过来，但不能对这个世界造成太大的影响。”
宁天霄点了点头：“这个人不能是宫相呈，对吗？”
“对，不能是他，任何掌握这种咒术的人都不行。”
宁天霄闭眼想了片刻：“明白了。”
这些咒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周而复始，他的脑中呈现出了这个世界的大貌，分裂的领域、正在坠落当中遭受痛苦的人们，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要结束了，从此之后，命运在你们的手中。
宁天霄吟诵着咒语，四周发出碎裂般的声响，众人聚集在一起，等待着宁天霄让这个世界，恢复原貌。
左汀稚摇着扇子悠然地说道：“我都已经想好了，从这里回去之后，就到原本的领域去种地，我这人果然还是不适合当什么国王，霜雀萧杀就跟我一起去吧，萧杀啊，我看你也别当什么杀手了，等我们去找到老刑和你爷爷，我们自己搞个什么小庄园，听起来不错吧？”
萧杀立即说道：“是。”
“宫止”看向乔戣道：“记得把‘元一’分开。”
乔戣道：“多年前多谢您传我武艺，此时多谢您愿意让我活下来，我虽已经不是多年前的乔息笺，但我承诺，我此生定不会为祸事，我会作为乔氏皇族的乔戣继续活下去，辅佐乔重光治国，直至认识我的人都埋入黄土。”
“你不必对我承诺任何东西。”
“宫止”又看向凌姬，道：“你杀心太重，我会让他剥夺你的能力和记忆，从此之后，你只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凌姬癫狂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我要这么活着！我不服！”
“宫止”没有再理会她，又看向重宁和曲念：“我赦免你们的罪，从此之后，你们就是自由之身。”
重宁和曲念对视一眼，皆向他同时躬身道谢。
赤烛不知何时跑到了“宫止”的身上，正在与他玩闹。
剩下的人也多在轻松地讨论着要去哪，焦信则表示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可以跟着他四处去玩一玩。
“宫止”微笑着看着焦信，说道：“你虽是个胆小的人，但当是竟站出来反驳他们，足可见你的勇气，宁天霄，你可赐他改变形貌的机会。”
焦信连忙摆着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样已经习惯了，什么时候给我变得风流倜傥，我反倒受不了，再说你们都不嫌弃我就够了，活到这个岁数，我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了。觉得我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嘿嘿，老子乐意。”
白色的时轨在中间静静流淌着，四周一片轻松的气氛。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人都开始看着宁天霄，等待着他最终完成的那一刻。
大殿当中的亮光渐渐变成了昏黄色，四周也渐渐变得寂静无声。
宁天霄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对着“宫止”一点头。
忽然，周围一股强大的压力推着除了宁天霄之外的人后退，直至他们退出殿中！
第五百八十三章 命数（九）
宁天霄看着“宫止”，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对着他微微一笑。
“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两人都要死，对么？”
“宫止”说道：“是的，在宫相呈设定的结局当中，我们都要死，世间应该自由地诞生，而不是在我们的手中被肆意捏改，在完成重构的时候，就是我们死亡的时日。而且，这些咒术也不应该被留下。”
宁天霄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他们这边的人。”
“我已经厌倦了杀戮，通过乔息笺，我跟宫相呈也算是朋友。”“宫止”笑道，“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在这场计谋当中，他甚至将自己的命算在了其中。”
宁天霄心中一阵没由来的轻松：“所以，我没有时间回去看看了吗？我还以为我能够回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们。”
“宫止”摇头道：“唯有我们都死了，他们才会同样彻底死去。对不起，这是我跟宫相呈之间的约定。”
宁天霄回头，看到石棺当中又重新生出一团烟雾，他们果然死而不绝。
“我的死穴在左眼，你的死穴，你自己清楚在哪里，但为了保证我们两人都会按照跟宫相呈的约定死去，我还是要用最稳妥的方法。”
宁天霄点了点头，闭上眼，安心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
大殿之外，刘大川猛踹着门，但这扇大门却像是被浇铸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这他妈是什么？！”
乔戣脸色惨白，紧紧抿着嘴。
凌姬瘫坐在地上，疯狂地大笑道：“你们还不清楚吗？当然是，他要死了啊！他们都要死了！否则其他的两位主神一定还会复活的，哈哈哈哈哈！好一个舍身成仁！我倒要看看，你们所谓的世界能走到哪一步！”
乔戣轻声说道：“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滚。”
乔戣的声音很小，但其中充满了杀戮的意味，冷得让人发颤，凌姬脸色骤变，从地上爬起来，低声笑着：“好好好，我走，乔息笺，希望你这辈子能活得比我更长，可惜啊，你在乎的人，全都要死了。”
凌姬癫狂地笑着离去，乔戣把手放在门上，神色平静，眼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静静地衰亡。
左汀稚头一回神色严肃地问道：“不会吧兄弟？他们就真的要这么死了？自相残杀吗？还是什么？不会这么惨吧？宁天霄他就这么没了？”
旃檀小声说道：“不，他们都会死，因为这是他们跟宫相呈立下的契，宫相呈想要的世界，是主神完全消失的世界。”
左汀稚咽了口唾沫：“那这，以后宁天霄这个人就消失了？”
醇光答道：“是的。”
门外的人陷入了沉默当中，刘大川沉默片刻，用力一捶门，拼命地大吼道：“别死啊！先别死！他娘的，你们想死，问过我们没有？！我们不想让你们死啊！”
焦信擦了擦眼中的老泪，颤声问道：“没别的办法吗？我也不想让这个年轻人死啊，乔戣啊，重宁啊，你们想想办法啊！”
重宁把手放在门前，片刻之后，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无法逾越，也无法替他们选择。”
刘大川怒吼道：“但是宁天霄为什么要死！宁天霄为什么要死！？他原本就是我们的朋友，为什么同来不同归！凭什么！”
旃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或许是他们两人共同的选择，兄弟，别叫了，没有用的。”
刘大川一拳砸在门上，坚持不肯离去。
左汀稚道：“或许我们该想一想，怎么才能按照宁天霄的嘱咐好好地活下去，你们就算叫破嗓子也是没有用的，能够杀了主神的还是主神，能够杀了宁天霄和‘宫止’的，也唯有宫止，他们要用死来成全我们往后的世界，我们......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左汀稚平时很少说人话，此时这番话，却不由让众人心中觉得苦涩，是啊，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还要走完他们没有走完的路，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别婆婆妈妈了，走吧。”左汀稚说道，“留在这里才是对他们的辜负。”
左汀稚说完转身准备离去，曲念也跟在了他的身后，左汀稚回头哂笑道：“还不走，你们是想留在这里给他们陪葬吗？”
醇光点头道：“我们走吧。”
乔戣摇头：“我不会死，就让我自己留在这里吧，我会带着他们的尸骸回去，至少在凌云宗给他立个碑，不要让所有人都忘了他。”
刘大川神色黯然道：“我在这里陪他最后一路吧。”
重宁说道：“我也在这里送他们一程。”
左汀稚刚想开口，却有不好说什么重话，只好摇了摇头，先一步走了。
重宁和乔戣默默等在一旁，等待着这扇门下次开启的时候。
只有刘大川还没放弃，还在试图找到打开门的机关在何处，他心里满是绝望，因为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
“离我们死还有一段时间。”
“宫止”放开手中的赤烛，赤烛吱吱叫着，跳到了地上的洞当中去，抱着石棺开始啃咬起来。
宁天霄挑了挑眉头，睁开了双眼。
“以后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
“不知道，也许会更好，也许会更差，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却让我的心终于安宁下来了。”
“你们三人是如何诞生的？在死之前，不如说一说吧。”
“我们出生于深海之中，那时候我们三人并不认识，后来，海中像是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能够肆意改造海底的结构，乃至于创造一些生灵。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并非像是现在这样有人的样貌，而是一团像是你刚开始看到的那种东西。”
“这么多人都有机会改造世界？”
“是的，因此我们当时活在一片混乱的地方当中，没有人知道我们一觉醒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有很多人就这么在睡梦当中死去了。”
宁天霄问道：“所以你们开始杀人？”
“人？如果那时候我们能被称为人的话。我开始杀人，最开始只是杀了那些想威胁我性命的人，后来，我遇到了他们两人，在我们三人当中，我杀人的手段最好。我们后来结成了同盟定下了契约，彼此同生共死，这也就是后来‘元一’的开始，同生共死，相互辅佐，永不背弃。”
第五百八十四章 命数（十）
“杀了他们，你后悔吗？”
“不，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活着的人们需要有新的人生。”
宁天霄淡淡笑了笑，他听到了一个很好的答案，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为了这一切，却很值得。
“所以这一路以来，你所谓的创造过一个‘均衡’的世界，是骗人的？”
“我也曾考虑过这一点，但后来放弃了。第一，所谓的均衡永远只会是我们想象当中的均衡，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平衡，我们在所有的想象当中，已经把所有的生灵都当做了木偶，而不是人。第二，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们必须杀更多的人，所以这样的均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难得你会这么想。”
“确实十分难得，我在以往只会执行他们的命令，他们的诡辩令我无法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对错。另外，我最开始说要跟你共建这个世界，也是为了试探你的。”
赤烛忽然在下方吱吱大叫着，“宫止”的话戛然而止，他说道：“最终的时刻，到来了。”
宁天霄侧脸向下看去，赤烛的身上如有星火燃烧，它的腹部已经臌胀起来，却仍旧在不断地啃噬着棺材。
“宫相呈平日喂食赤烛的东西，含有一种特殊的燃料，与此石棺的材料相仿，二者相碰就会爆炸，我原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以防你会后悔。”
“我？”
“你，你如今成为这世上最后一个掌握这些咒诀的人，如果后悔，也不过翻掌之事，我不能奈你如何。其实我跟宫相呈想象过今日的结局，未来会不会是你独自坐在主神的位置上俯瞰整个世间，你会不会成为所谓的‘最完美的主神’？或许这个世间在你的掌控之下，会变得更好，但我们不想冒险，你不能拥有过重的权力。”
“明白。”宁天霄说道，“我的确无法保证将来会克制我的欲望，尤其是在其他的主神都死之后，若是无人跟我相互制衡，我或许真的会成为暴君。”
“宫止”轻笑着点了点头：“所幸你并非愚者，告诉你最后一件值得开心的事，这是当年乔息笺死的时候选择的死法，他当年虽是个有一腔孤勇的少年，却十分害怕疼痛啊。”
宁天霄也轻声笑了笑，仰视着上空，上方是璀璨无筹的星空。
而在下方的石棺之上，赤烛发出一声惨叫，在下一瞬间，巨大的爆炸声吞噬了大殿。
一切在赤红色中被烧灼成了灰尘。
大殿之外，刘大川拼命把双眼凑近门缝当中，只看到了满眼的赤红。
乔戣忽然把他拉远，低声说道：“再看下去，你会瞎的。”
大殿当中的爆炸声使得整个海底震荡了一下，海水的震荡向上传递，整个海面都晃动了一下，而海面之上，主神的城开始崩塌。
刚刚逃上去的左汀稚等人见到了宫相呈，宫相呈对他们点点头，说道：“等会吧，主神的城已经开始崩塌，等这一切结束，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你们原本的领域。”
霜树摇晃不停，水中的涟漪也在不断晃动着，显现出不同的领域。
领域当中的满月行道已经停止，有人跪在城外感谢上苍。
左汀稚轻笑了一声，说道：“真蠢。”
曲念则是别过脸去，说道：“所有人都是一样蠢，左汀稚，我不跟你回去了，希望你承担起王的责任，别再这么吊儿郎当地活着，霜雀，你要好好辅佐他。”
“喂喂喂，姑奶奶，有老祖宗在这，有我什么事儿啊，再说没有她还有你，我下辈子只想当个富贵闲人。”
“她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段日子。”曲念说道，“未来就交给你了，你能力不差，人品却是个大问题，不过处理族中事物，于你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应该无虞。”
“可是要我把这满满当当的心再空出一分来，实在是有些难啊，再说了，我哪能有什么人品？我只有妖品。”
霜雀和曲念都不再理他。
左汀稚无聊地转头看着下方，说道：“不知道老祖宗和那个叫乔息笺的和叫刘大川的，能不能活着回来。”
曲念沉默了片刻，用手轻轻拢了拢脸上的黑纱：“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切，我以为那叫宁天霄的还有挺长一阵能活，宫止不在了，我跟他也能斗上一斗，打发打发无聊的日子。”
下方的海水震荡了一阵，终于停止了。
左汀稚摸了摸下巴，轻轻摇头。
刘大川趴在门上，无声地悲号着，焦信拍了拍他的背，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可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啊。”
乔戣的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刚刚死去的两个人，一个是她上辈子仿如父兄的知音，一个是这辈子不计较她隐瞒身份，仍旧愿意相信她的宗主叔叔。
“他娘的，一路这么走过来，到底凭什么他要死在这里！？死了一个宫止还不够，还要死一个假宫止，一个宁天霄！”
他们腰间的传音镜忽然响了起来，是戟狼。
“满月行道忽然停止了，出了什么事？你们那边，胜了吗？”传音镜那一边，是戟狼憔悴的脸。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维持着沉默，没有人想告诉他，宁天霄和“宫止”已经死了。
最终是乔戣说道：“过段日子，我们会一起回去。”
戟狼的脸上现出一个由衷的微笑，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刘大川无声地仰视着苍穹，背对着戟狼大笑道：“我们所有人，都会一起回去的。”
戟狼很快又去处理彼界的事，此时幽深的海底之中，动荡也已停止，唯有一片寂静。
大殿的门终于缓缓打开了，所有人都转向了门的方向，所有人也都期待着大殿当中出现奇迹，但映入他们目中的，唯有漆黑的焦土。
过了很久，刘大川道：“我去给他收尸，人死归乡，我们那的规矩，他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更何况我们可是告诉戟狼，我们会所有人一块回去，总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在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