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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默然     宋阀txt下载     宋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九章

    第八百三十九章

    什么驱逐北夷,还我河山?什么洗雪国耻,中兴大宋?去他妈地!爱咋整咋整,全部搅个稀烂才好!老子倒要看看就像你们这样不思进取,满足现状,这太平日子能过几天!老子就睁大这双眼睛等着!

    一路风风火火赶到勤政堂,那守在外头的两个小黄门早望见徐相板着脸闯过来,因此不等对方到来已经抢先进去禀报。 (未完待续  ^shuyaya^《shuyaya》)赵谨正和沈择说着话,乍听徐良要来,竟有些慌,说道:“朕,朕不见他。”

    沈择心里一琢磨,心知皇帝是不好跟徐六见面,遂道:“官家,徐相此来,必然是有事的。官家既不愿见他,总得给他一句话才成。”

    赵谨直挥手道:“你去应他就是,就说朕不适,今日不见大臣,要不然,唉,反正你看着办就是。”语毕,竟往后去,从偏门离了勤政堂。

    沈择得了这话,出得堂来,徐良正好抬阶而上。抬头看到沈择,直接说道:“徐良求见圣上。”

    沈都知笑意吟吟地给他作个揖,客气道:“徐相请回吧。”

    “此话何意?官家不在堂中?”徐良疑惑地问道。

    沈择仍旧一脸笑容,再作个揖:“小人是为徐相好,相公请回吧。”

    徐良像是明白了什么,笑道:“沈择,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见官家一面。你不必阻拦,闪开!”说罢,手一挥,将沈择推了个趔趄,就要往里闯。他是宰相,不会把你个阉人当瓣蒜。

    沈择站稳之后,冲上前去一把扯住徐六袖角,疾声道:“官家对你没甚么好讲的!”

    徐六一听这话,停了下来,侧首盯着沈择,一字一顿地问道:“这是官家意思?”

    “小人岂敢诳语?徐相还是请回吧,不要让小人难作。”沈择笑容尽敛,正色说道。

    怒火打心底窜起,直冲上头顶!徐良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但他还算明白,这里不是撒气的地方,一甩手抽回袖子,他弹了弹沈择拉过的地方,又略整衣冠,而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丝毫不敢大意,移步到他前头挡着,虎视眈眈。

    过了许久,只见徐六面色平静,交着双手,微低了头,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沈择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却也难从徐六面上看出什么来。就这么僵持着估计有盏茶时分,沈都知背上汗都出来了,忽见徐良猛一转身!沈择以为他又要闯,排开双手作势欲阻,却见徐六并没有抬腿,而是将袍摆一甩,曲膝跪了下去,对着勤政堂里面纳头便拜!三个头磕下去,他又跪着一阵,方才艰难地撑着膝盖爬将起来,转过身,无言地离开了勤政堂。

    沈择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一直伸长脖子眺望,直到看不见徐良的身影,这才在头上抹了把汗,小跑着进了堂去。四处寻官家不着,一问才知,官家早回寝殿去了。他一路追过去,到寝殿一看,皇帝跟桌前坐着,耷拉着头,显得没什么精神。

    “官家,徐良走了。”沈择快步上前禀报道。

    “他说什么了?”赵谨头也没抬地问道。

    “倒是没说什么,但态度嚣张跋扈,一度要硬闯勤政堂!小人唯恐他对官家不,不敬,因此极力阻拦!还被他差点推个倒头栽!所幸,总算没让他闯进去!他见进不了,在堂外站了半晌,而后磕了几个头,便去了。小人真是没想到,这堂堂宰相,竟在天子跟前动粗,真是……”沈择绘声绘色地给皇帝讲述着。

    听到这里,赵谨有些烦躁:“行了,他这是心里有气。”

    “是,小人也是这么觉得,他定是在气官家昨日的事。”沈择不失时机地说道。

    赵谨右手在桌子上一顿,站了起来,一张脸拧成苦瓜相,叹气不止,来回踱几步,问道:“依你看,他会怎么样?”

    沈择想想,猜测道:“小人观他方才举止,似乎有……”

    “有什么?”赵谨停下来问道。

    “似乎有作别的意味在,莫是要请辞?”沈择道。

    赵谨松开了背负在后头的双手,问道:“会么?他会请辞?”

    “这也只是小人猜测而已,还请官家明鉴。”沈择俯首道。

    赵谨口中“啧”了一声,像是极为懊恼,一屁股坐下去,又问道:“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沈择揣着明白装糊涂,眨巴着眼睛问道:“恕小人愚昧,官家指的是?”

    “唉,徐良纵有不是,可他到底是几朝元老,大宋功臣,又一力拥戴朕即位。朕若是迫得他自请辞职,是不是有些寡恩?传将出去,天下人会不会议论?”赵谨这才将心里的忧虑说出来。

    沈择陪笑道:“官家多虑了,小人虽是个中官,但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又蒙官家眷顾,随侍左右,早晚得以聆听教诲,也受益良多。我们大宋朝立国两百多年,时至今日,宰相怕是也得近百位之多了。也就是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这宰相就要换。天下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徐良,且不算他任参知政事,单是在次相位上便已多少年了?又独相多少年?莫说是他自己请辞,便是罢了他相位,朝野也不会有非议。”

    赵谨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一些。自言道:“不错,祖宗历来有规矩,宰相都不会任得太久,徐良已经算是特殊了。”

    沈择频频点头:“官家说的极是。还有一节,小人不知当进不当讲。”

    赵谨鼓励道:“你是朕亲近之人,有什么不当讲的?只管说来便是。”

    “遵旨。”沈择一弯腰,继续道“官家,便是徐相不请辞,他这宰相也作不得了。且听小人肤浅之见。首先,小人承认,徐相功劳还是有的,这谁也不能否认。但功劳一大,难免居功自傲,这想必官家深有体会。再者,徐相主政期间,历来推行对金强硬的政策,极力主张使用军事手段。这在往年还行得通,毕竟女真人迫得太急。但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了!我主仁慈,为天下苍生计,不愿再大动干戈,而百姓也大多厌倦了征战,人心思定。徐相仍旧不改以往的主张,继续高唱战歌,这怎么能行?所以,就算没有近来这些事,等上几年,他又要调动举国之兵北伐,损兵折将,空耗钱粮,为个人虚名而公器私用,这岂是宰相该作的事?因此,恕小人直言,无论怎么看,徐相这相位也不能呆下去了。”

    这话却是正中赵谨下怀,简直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让他先前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沈择说得有道理。当下不禁称赞道:“怪不得先帝在时那般器重,你确实有不凡之处。这番话叫朕心中郁结一扫而空!便是朝中大臣,也没这般见识!”

    “官家过奖了,小人不过是跟随官家久了,学得一些皮毛而已,肤浅之见,肤浅之见。”沈择笑咪咪地点头哈腰。

    赵谨精神渐复,使劲“嗨”了一声,道:“倘若徐良主动请辞,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假意拘留?”

    “实在不必!”沈择一口道。“假如他就坡下驴反而不妙。再者,徐良在朝中追随者众多,如果此事拖延不决,难免夜长梦多。要快,他一旦上表请辞,陛下立刻准奏!”

    赵谨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那他去职后,如何安排?”

    “不能留在行朝!”沈择坚决道。“必须远窜!”

    “远窜?这恐怕不妥吧?他事三朝,有大功,即使不在相位,朕也应该优待礼遇,如若不然,岂不寒了大臣的心?”赵谨在这一点上,倒不认同沈择的说法。

    沈择却不松口,作个揖道:“官家,徐良不比常人呐!他可是徐家的家长!他这次被迫去职,心中必怀怨恨,若留在朝中,只能是个隐患!必须远窜!越远越好!而且必须是南方!越南越好!”他这话,只差没挑明,想把徐良放逐到吉阳军(海南岛)了。

    赵谨此时却默然不语,一来觉得这么作有些过分,怕招人非议,二来也觉得徐良到底是大宋的功臣,这么对待功臣,不太妥当。

    见皇帝犹豫,沈择似乎早料到了,加紧撺掇道:“官家,非是小人歹毒。而是为官家着想,不得不如此!徐相就算去职,他在朝中威望仍在。且不说他的兄弟们还握着兵权!”

    这话着实吓到了赵谨,脱口道:“你是说徐卫?不会吧?徐卫镇边二十载,历来都以忠勇双全,事君得体而著称。太上皇以及先帝,对他评价都非常之高,他可是忠臣呐!”

    沈择此时说出了一句对大宋历代皇帝百试不爽的话来:“请圣上恕小人之罪,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方才沉下去的一颗心,又骤然腾起来,赵谨面上阴云密布,忐忑不安!此时他倒觉得,早知如此,也就不逼迫徐良了,也免得生出这许多事来!走一个徐六,还得面对一个徐九!太原王手握西军兵权,他要是真有二心,那天下还不大乱!

    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震,摇头道:“此事太大!徐良这节须得从长计议!重新计议!”

    沈择一怔,万没想到说了半天,刚到节骨眼上,皇帝倒打退堂鼓了!自己吓唬过头了?可秦会之是叫这么说的啊!绞尽脑汁想了一阵,继续吓唬皇帝道:“官家,纵使现在官家下诏抚慰徐良,可他怨恨已生,怕是不会领情!唯今之计,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徐卫,官家大可不必担心!他纵使有什么想法,短期之内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徐徐图之可也!”

    赵谨坐立难安,想了好半晌,叹道:“唉,依你所言罢!可别出事才好!”

    徐良求见皇帝不得后,一连等了三日,赵谨都避不上朝。见此情形,徐六也就死了心,写下表章,上奏请辞。他心中有怨,因此上表中言辞难免激烈,多有影射。倒不是针对皇帝,而是将矛头对准后宫干政,奸侫弄权!

    皇帝火速批准其辞职请求,但同时下诏高度评价徐良的功业,命其以原有级别出知泉州。按皇后和沈择的想法,是打算把徐良弄到海南岛或者岭南这些偏僻穷困的地方去,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作了一回主,不听他们的建议,选择了泉州这个大海边上,但条件还不错的地方。

    徐良的去职,在朝野引起的震动,实在是超乎赵谨等人的预料。就在徐良请辞的当日,便有与徐良关系密切的大臣上奏,自请出朝。徐良都走了,他们留下来要么是无法施展,要么就是等着被逐,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自觉。

    随后,三省、枢府、诸部、乃至台谏,自请外任的高官达十数人。这让赵谨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徐良去了、李若朴去了,朱悼病着,中书追随徐良的大臣又请辞,最高行政机构突然空出许多位置,一时运作不畅!

    赵谨慌了手脚,急忙把御营使秦桧提回来,仍作参知政事,同时兼任御营使。同时又下诏,再有无故请辞者,一概不许!即使如此,也还挡不住朝中汹涌的去职潮!徐绍在朝中经营多年,徐良继承父亲的衣钵,朝中上上下下,追随者支持者极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徐良这颗大树倒了,他们呆着也没意思,何苦来着?

    为了尽快稳定朝中局势,徐良空出来的“尚书左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必须马上任命。赵谨没有太多的选择,就有秦桧和范同两个候选。赵谨属意秦桧,当初此人提出分权的策略时,原本就准备让他拜相的,现在徐良去了,他“扶正”顺理成章。

    但刘皇后却有意范同,没有其他原因,只不过因为范同跟刘家的关系近些。但是范同不管是资历、声望、能力都无法与秦桧相比,关键时刻,秦桧上下打点,走沈择这条路子,说动了刘皇后。秦桧在复任参知政事不满五天后,便又升任次相,上台执政!

    折彦质也没有闲着,徐良一倒台,朝中势力肯定是要“重新洗牌”的,他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一番运作下来,也提了一个自己人进入中书,担任副相。这人,便是他作江南西路宣抚大使时的下属,原江州知州,陈康伯。徐卫当初奉诏携妻入京,在江州停留时,此人曾亲自去拜望过。

    在朝中众人粉墨登场之际,徐良黯然地收拾行装,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杭州,启程前往泉州赴任。都说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但徐良出城之时,前来送别的人中,光是四品以上高官,便有二十多个!除此之外,一些在杭的退休元老,以及士绅名流都来相送!百姓闻听徐相去职,也是传言四起,徐良的车马出城时,杭州百姓扶老携幼前来相送,队伍绵延两里地!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百姓心中有杆秤,徐良执政期间,大宋真正地从苟延残喘,备受屈辱的境地走了出来,面对北方强敌,几次战役打下来,硬是窝心脚踹得女真人有些喘不过气!这不单单是前线将帅们的功劳,也有他徐良运筹帷幄之力!

    在送别的人群中,有一个身份特殊。那便是徐家老四,徐胜。当年,国难当头,徐家子弟忘身于外,不懈于内,世人赞其勇赴国难,曾有“徐门五虎”之说。如今,徐大去世多年,徐五徐九又远在川陕,也只有他送送徐六了。

    “行了,四哥,别送了,回吧。这一去,你我兄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望兄嫂多多珍重!我此去泉州,相隔千里,先人坟茔,就有劳兄嫂代祭了!”徐六嘶声道。看得出来,现在的他,很是悲观沮丧。

    徐四也不好受,执他手道:“莫说这丧气的话。此去路途遥远,舟马劳顿,你也有春秋了,小心身子是要紧。其他事,你一概不要操心,有我在。”

    徐六默默无言,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老九那里……”

    “你放心,我已写信给他,算日子,估计也快到了。”徐四回答道。

    徐六卸任宰相,旁的都不担心,只悬着徐九。正如他对徐四所言,自己一去职,那些人下一个要搞的便是老九。以他在川陕的地位、权力、实力,万一一时想不开,铤而走险,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而他自己现在处于风口浪尖,又不方便修书送往川陕,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四哥的话听在耳里,再不多问,紧了紧堂兄的手,撒开了去,后退几步,举手作揖,对来送别的同僚和百姓高声道:“诸位,请回吧,徐良走了!”语毕,在随从搀扶下,努力挪动发福的身躯,钻进了车里。

    车轱辘一动,送别的人群中突然呼声四起,都道珍重。车中,徐良已是老泪纵横……

    (未完待续  ^shuyaya^《shuyaya》)

    

    

第八百四十章

    第八百四十章

    张九月听说两位堂侄来拜望时,迟疑了片刻,还是吩咐请进来,又使人去唤儿子徐虎。随后,到了厅上。她一露面,徐严徐焕二人上得前去,大礼拜道:“侄儿给九婶请安!”

    说起来,徐严的年纪比她还大几岁,但毕竟长幼辈分有别,因此她受了礼,道:“两位贤侄不必多礼,起来,坐下说话。”

    两人这才起身,到旁边坐下。刚坐定,便见一位小衙内从后堂转出,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西川红锦袄,头上束发,腰里一条拈金边带子,脚上却蹬了一双军中常见的小牛皮靴子,手上还套着箭袖,估计是先前在练箭。

    再看容貌,虽然没有长全,但已面若冠玉,目似朗星,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定睛一看便能瞧出太原王的影子。到了厅上,先给母亲行礼,张九月笑道:“还不见过你两位哥哥?”

    徐衙内几步上前,抱个拳,竟不拘谨,大气地说道:“小弟见过大哥二哥,一路辛苦!”

    徐严徐焕都吃一惊,想这小弟弟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已自有风范,不愧是将门虎子!因此都起身还礼。他们这些兄弟年纪跨度太大,似徐严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而徐虎才十岁。但毕竟是平辈,叙完礼,便前后坐了。

    徐严徐焕便问些学业武艺上的话,徐虎虽然年少,却也对答如流。又说起徐虎方才正在练习箭术,这两个作哥哥的,也都是将门之后,武艺精熟,因此话题便打开了。说到兴起时,便邀约着要去后头切磋切磋。张九月也乐得清静,便由他们去了,一面使人往宣抚处置司去知会徐卫。

    太原王在衙门里听说两位堂侄回来,也不着急,一直等到晚些时候散了值,他才回府。不见侄儿们的踪影,问了才知是在后头园子里切磋武艺。他也不使人去唤,直投后园。只见那场空地上,大堂侄徐严立在场边,中间,徐焕使根哨棒,徐虎提柄木刀,兄弟两个正比划着动作,徐焕一边给小弟弟解释。

    说了一通之后,两兄弟动起手来,徐虎到底年纪小,气力不济,没两合便让徐二哥把木刀磕飞出去。他却不服气,嚷道:“再来再来!”

    徐卫莞尔一笑,放声道:“你就是再练十年,也未必是你二哥的对手!”

    这场中三兄弟见徐卫回来,都上前来行礼,徐卫因有话要问这两个大的,遂对徐虎道:“你这一身的秽物,去换了衣裳,晚些给你两个哥哥敬酒。”

    “是。”徐虎应了一声。心里还是不甘,走的时候不忘对徐焕道:“徐二哥别急着走,多住几日,小弟还要讨教。”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九叔,徐虎弟弟这般年纪,已有如此本事,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徐焕称赞道。

    “休夸他!那厮,你若几日不理他倒还相安无事,若夸他几句,他心里头一欢喜,不知生出多少事来!”徐卫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着实高兴。当下,把两个堂侄引到自己书房里,也不说没用的,直接问道:“你们此去江南给六哥拜寿,可还顺利么?”

    “回叔父的话,我兄弟二人倒是一切都顺,只是……”徐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讲述。

    徐焕接口道:“只是六叔就不太顺了。”

    徐卫听了这话,不免疑惑:“六哥怎就不顺?你快说来。”

    当下,徐严徐焕两个,便互相补充着将此去杭州的所见所闻禀报徐卫。紫金虎听罢,有些不信:“六哥寿诞当日,官家竟没有丝毫表示?可确实么?”

    “九叔,这事侄儿如何敢乱说?当日我们都在场,一直等到席散,也不见有官家的旨意来。六叔对此事很是介怀,哦,对了,四伯让侄儿稍了一封书信在此,请九叔过目。”徐严从贴身处取了徐四书信,起身呈上前去。

    徐卫阴沉着脸,接过拆开来看,阅毕,悄悄把信收了,放在抽屉里,一时无言。那徐严,年轻之时就因为爱耍小聪明而不为长辈所喜,此时见九叔如此神情,心里已有猜测。思之再三,道:“九叔,恕愚侄多嘴,观六叔境遇,官家和朝廷对待我们徐家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

    徐卫看他一眼,道:“这是明摆着的,你四叔信中已经说了,官家和朝中一些大臣动作不断,已经逼得你六叔自请辞职,出知泉州。”

    徐严徐焕同吃一惊,面面相觑相后,徐焕道:“我们走时,并不知六叔有此想法?怎会……”

    徐严神情凝重,叹道:“六叔在朝为相,本是我们徐家在朝中的遮掩,如今一旦去职,九叔啊,不是侄儿触霉头,恐怕……”

    “说下去。”徐卫点头道。

    “恐怕接下来,朝廷就要对九叔有所举动。”徐严道。

    这一点,徐卫如何不知。只是当着这两个堂侄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当下草草几句,无非是吩咐两个侄儿回去,将此事转告其父亲兄弟云云,又特别嘱咐,这事听着就成,不要乱发议论牢骚,他自有分寸。徐严徐焕都记在心里,不敢有违。

    当下去吃了饭,又在太原郡王府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告辞离开。徐卫深感事情严重,因此并不对任何人提起,照常到宣抚处置司公干。

    “大王,长柳书院落成在即,地方官员因书院是在大王关照下创立,所以上上下下都希望大王能亲自莅临,也好给学子们训示点拨。”吴拱踏入签房,一面将些文书放在案上,一面对徐卫说道。

    “我一介武夫,如何给学子们点拨?你传我的话,请兴元知府权作代表前往就是了。”徐卫说道。

    吴拱应下,正要出去时,被太原王唤住:“吴大,你去知会马参谋、张参议、刘总领,就说晚上我在家中……”语到此处,他停了下来,略一思索后,补充道“今晚张参议在府中设宴,我、马参谋、刘总领都将出席。”

    吴拱是太原王身边的人,如何不懂,当即应下,便去知会张庆了。

    ……

第八百四十一章

    第八百四十一章

    散值以后,徐卫回到府中换了穿戴,告诉家人要去张庆府上赴宴,只带了一个亲近的小厮,也不骑马,坐着轿前往。到了张府门前,门子们一时还没把他认出来,看仔细以后,才慌忙请进府中。

    张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迎出来笑道:“大王来得好麻利,我这酒席都还没备上,中午剩饭凑合吃两口?”

    徐卫哈哈一笑:“也成,你就是把涮锅水端上来又能怎地?”他们兄弟,只要不是在公开场合,一直都玩笑惯了,并不以为意。当下,张庆的妻子出来见了面,自去准备酒饭,两人在厅上坐着,说些闲话。

    张三本来还有些疑惑,大王怎么主动叫自己在府中设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但见徐卫言行举止一派从容,并没有什么异样,因此也就不问了。过了一阵,马扩、刘子羽、吴拱先后到了,但酒席还没有齐备。徐卫见人到齐,遂问道:“有说话的地方没有?”

    张庆一听,心知有事,也不多问,直接道:“请大王随我来。”出了厅,到后头左厢最末一间房前他打开门,道:“这里最清静。”

    “嗯,让你家大哥在外头院子里坐着,任何人不能过来。”徐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

    张庆与经过身边的马扩和刘子羽面面相觑,心说这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作得如此神秘?但徐郡王既然如此小心,想必是有原因的,当下他便唤了儿子,照话吩咐他。等茶水送进来以后,张三便掩了门窗。

    徐卫已经坐下,马扩和刘子羽站在他面前,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庆过来后,只听太原王道:“都坐下吧,吴大,你也坐。”

    吴拱等前辈们都坐了,他才落座。虽说他一直在徐卫身边办事,并且也参与过一些机密,但像今天这种场合还是头一次,足见太原王对他的信任,并没有将他当成外人。四人都围坐在徐卫面前,静待下文。

    “我长话短说,日前我两个堂侄徐严徐焕自杭州给六哥拜寿返回,带来一个消息。六哥,被迫辞职了。”徐卫开门见山道。

    话一出口,其他四人本来微微低着的头同时抬了起来,互相看着旁人,都感意外。这怎么回事?徐相在朝中已经执政多年,突然之间被迫辞职?这是何故?马扩想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大王,这是什么缘故?消息确实否?”

    当下,徐卫便把两位堂侄报告他的话又说了一遍,众人听罢,张庆质疑道:“虽有这些事情,但他二人也并不确定徐相就会辞职吧?”

    “不瞒你们说,六哥早就有这想法了,只不过我一直劝着。此番,官家如此作,已经把他逼得没有退路。先是扶持折彦质起来分权,然后又处处打压六哥,排挤他的人马,再加上我那侄女的事,六哥没得选择。以我对他的了解,此时,他必然已经去职了。”徐九非常肯定地说道。

    房里一时没人说话,众人都思量着此事。徐良被迫去职,恐怕不是偶然事件,里头必然是有缘故的。有些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徐家号称天下第一大将门,其实这个表述不完全准确,“将门”并不能形容徐家的地位和权势。徐六在朝中为相执政,徐九在西部镇边,手握川陕两地的军政大权,两兄弟互相呼应,岂是“将门”就能说了去?

    当然,这也并不奇怪。几十年来,局势的变化迫使朝廷改变一些陈规,造就了几大家族势力。数得着的便有徐家、折家、刘家,再往前推,还有何灌在职时的保家,张叔夜以及他两个兄弟当权时的张家等等,只不过这几家因为主事当家的人,或致仕或去世,实力已经大不如前罢了。

    现在天下暂时太平,莫不是朝中那些人以为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于是迫不及待地要收拾几大家族了?

    朝廷这样作,且不说误判局势,大错特错,单从个人利益来讲,在场的人,恐怕也容不下。徐卫在川陕经营多年,这两地的文官武将,乃至地方上的豪强甚至商贾,都已经团结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挑明了说,如果徐卫下野,这在场的有哪一个能逃得掉?说远些,西军几路大帅,只怕都得跟着倒霉。所以,这不仅仅是徐家的事!

    “大王怎么看?朝廷接下来会怎么作?”刘子羽问道。

    “那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么?先动在朝中的徐六,再动在川陕徐九。否则,他们怎能安心?”徐卫说道。

    众人一想,也确实是这样。徐良的被迫去职,便等于是向徐家发出了讯息。不可能只将徐良的权力削去,撵出朝廷,而不管徐卫。一个手握两地大权,带甲数十万的地方势力甚至家族势力,朝廷怎会放过?

    张庆突然笑了一声:“飞鸟尽,良弓藏,朝廷是以为从今以后高枕无忧,用不着我们这些人,便嫌我们碍眼,准备动手收拾了。”

    马扩接过话头:“这也不奇怪,早料到有此一日。本以来怎么着也得击败了金贼,收复了河北再说吧?没想到,朝廷却已经等不及了。”

    “我估摸着,接下来,朝廷会有这么几步。”刘子羽已经想了许久,此时方才发话。

    他在陕西几年,方回宣抚处置司,又是头一次对大事发表意见,因此旁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边,想听听有什么高见。

    “这第一,本司宣抚判官空缺着,朝廷一定会派个得力的人来,监视掣肘我们。”

    “有道理,这几乎是肯定的。”马扩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以大王的威望、权力、根基,朝廷想轻易削除,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据我猜测,派了宣抚判官以后,就要收回‘处置’大权。凡遇大事,必先请求朝廷定夺,除此之外,钱粮人事,想必大王也不能干预了。”

    徐卫微微点头。

    “第三,就有可能是将川陕分治,为避免过度刺激大王,有可能将四川分出去,只让大王担任陕西宣抚使。卑职能想到的,暂时就这么多。”刘子羽道。

    他的话,都是根据事实出发,作得合理推测。因此众人听罢,并无异议。太原王在川陕的势力是根深蒂固,想一举剪除没有那么容易,只能一步一步来。

    但张庆提出异议道:“就算你说的全部实现,但是西军终究还是在我们控制之中。而且军队不比地方行政,想削军权只怕不容易吧?”他这并不是自大,想西军当年,因为朝廷和统帅的瞎参谋乱指挥,几乎被金军打残。是徐卫一手再造西军,他在西军中拥有绝对的威信!再则,秦凤军是他的嫡系;永兴军就是从虎儿军中分出去的;鄜延军在原鄜延帅张深投降金国以后,旧班底几乎荡然无存,是徐洪重新组建的;泾原军,是徐茂、徐原、徐成三代人经营,绝对可靠;要说西军中相对而言,生疏一些的,也只有环庆军和熙河军。

    但是,尽管环庆军的统帅刘光世是皇帝的亲戚,但他军中李彦仙刘锜等人却是太原王一手提拔的,而且环庆军兵力最弱,根本无法同其他几路抗衡。

    只有熙河军在西军中独树一帜,姚家在熙河镇守的历史非常久远,其军队完全可以视作私军。万一到了那种地步,也只有姚平仲具备“反水”的可能。别说什么徐卫对姚家,对姚平仲,乃至整个熙河军有恩这些话,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人情算条俅。

    但又说回来,熙河所处的位置,注定其难有大的作为,它在大宋最西北边境,退路是被其他帅司堵着的,姚平仲真想干点什么,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分量,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先让别人给吞了!

    所以说,要想收徐卫的处置权、行政权、人事权、财政权都容易,独独这兵权是难中之难。说句难听的,就算徐卫下野,你换谁来,都指挥不动这虎狼一般的西军!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光针对徐卫,你把西军所有大帅都撤了,西军中下级军官大部分还是徐卫栽培提拔的。只要他在,他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就在!你怎么弄?

    “是不容易。”刘子羽承认道。“但是,听过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么?”

    “你的意思是……”张庆、马扩、吴拱都吃一惊!

    “他的意思是,真到了紧急关头,朝廷若奈何我不得,便让我从这世间消失。”徐卫道。

    一语惊满堂!张庆站了起来:“这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朝廷要剪除我们徐家,动六哥是最容易的。动我却最难,也最麻烦,想要避免麻烦,最好就是釜底抽薪,直接干掉我,岂不省事多了?我一死,西军群龙无首,他们再各个击破,换成我,也这么干。”徐卫正色道。

    众人默然无语,因这事情来得突然,昨日再还好好的,今日太原王竟有性命之虞了!

    身为后辈,吴拱一直旁听,不敢轻易发表意见,此时见状,大着胆子说道:“大王,几位前辈,恕晚辈直言。朝廷若真对大王动了杀心,恐怕覆巢之下,难存完卵。”

    徐卫看着这个后辈,颇有些赞许的味道。

    “不错,大王若有不测,鄜延徐五哥,泾原徐经略自不用说,便是在场的我们几人……”张庆边说这话,边看着马扩和刘子羽。

    刘子羽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张参议不必看我,我如今身为川陕总领,还能置身事外不成?”他不说私人情义,不表忠心,单这一句话,便说明了自己的立场。

    马扩一拍大腿:“我本是个罪人,当年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今天是怎么来的,我清楚。”

    徐卫扫视全场一眼,笑道:“老哥几个不必如此,我徐九并没有裹胁你们的意思。倘若除掉我一个,你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能保全,那我也没说的。只怕,人家不会放过你们。”这不能不说是实话,除了鄜延和泾原两位徐经略以外,在场的便是和他绑得最紧的人,朝廷怎么可能会放过?也不说都会掉脑袋吧,但最轻,也得落个远窜偏僻,编管监视的下场。

    马扩看着徐卫,有些当年在五马山中头一次见徐卫时的眼神:“大王完全不必说这话,我们这此人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多年,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就这么简单。”

    徐卫笑笑,并没有说话。

    刘子羽叹口气,又道:“本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官家如此对待功臣,人心怎服?”

    徐卫听到这里,朗声道:“你错了。”

    “嗯?卑职错在何处,请大王明示?”刘子羽问道。

    “不是君叫臣死,当今天子仁慈,世人共知,之所以有这一桩,完全是因为朝中大臣的蒙蔽。”徐卫道。“有些事你们不知道,我却清楚。如今朝中,折家一派,刘家一派,还有那秦桧也兴风作浪。我六哥被迫辞职,固然也有官家的原因,但并非出自圣上本意,实是受这几家的挑唆。他们的用意,也是明摆着的,搞掉我们徐家,他们几家自然就得利了。”

    徐卫真这么认为?恐怕未必,他只不过不愿意把赵官家树成敌人,好比历史上一些造反的主,从不说我是想搞掉皇帝,都要用“勤王室,清君侧”作为借口。因为皇帝是没错的,错的只能是大臣。

    他如果归错于赵谨,那带着这些人跟朝廷对抗,无异于造反。而归错于折刘秦等势力,就是和朝中奸臣对抗,要守得云开见青天。说到底,给自己一个道德制高点,以减轻这些和他不同时代的人心中压力。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

    徐卫顿了顿,又道:“而且,说句老实话。在场的,除了吴大以外,哪个不是我的老兄弟?我们当初起事勤王,抗击金贼,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升官发财?那年月,几时死都不知道,还有闲心管这个?我们无非就是为了赴国难,驱北夷,保黎民百姓,保华夏河山。当然,作为奖励,我们如今的权势、地位、财富,也是应得的,不必装清高。如果说,真的天下太平了,朝廷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也认了。但问题是,如今的局势,杭州那些人不知道,我们却是清楚的!北面,辽军几十万人马!东北,金军也是几十万人马!大宋哪里最乱不得?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地!川陕一乱,我徐九敢说这话,不管是女真人还是契丹人,必然伺机而动!到时候,我们弟兄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局面,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我去他妈地!”马扩爆了粗口。

    “不错,个人荣辱事小,这天下安危事大!若朝中奸侫之臣蒙蔽圣听,真要倒行逆施,西军不会答应!”张庆大声说道。

    刘子羽摆摆手:“张参议,真到了西军不答应的地步,事情只怕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我们要作的,就是想对策,不让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张庆闻言一怔,随即笑道:“我说彦修啊,你想得倒是简单。朝中势力蒙蔽着官家,占据着上游,我们哪有说话的机会?如果朝廷下令,我们不遵,那就是有异心;如果朝廷派员,我们不接受,那也是有异心。这种情况,我们完全被动,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怎么整?”

    “那朝廷作任何决定,不得考虑实际情况?总不能愣头愣脑,想怎样就怎样吧?”刘子羽反驳道。

    “你还真说对了,赵官家是个仁主,对朝政也不太上心。如今徐六哥去职,折家刘家把持着权柄,那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张庆怒道。

    刘子羽听了,无言以对。

    徐卫趁着这空档,发话道:“我前思后想,我们不能和朝廷公然对抗,唯一一条路,就是以退为进。我们必须掌握主动,不能被动,一被动就完蛋。不能在这里坐着等人家来对付咱们,得主动出招。”

    听到这话,张庆插话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说来听听。”徐卫点头道。

    “既然以退为进,大王莫如先试探一下朝廷。”张庆点着桌面道。

    “怎么个试探法?”马扩追问。

    “徐六哥不是去职了么?大王可以此为由,向朝廷上表,请求入觐。这一来,可以表示忠诚,二来,也可试探态度。”张庆道。

    马扩当即反对道:“不成不成,万一朝中那帮人借这机会,同意大王所请,将大王诓骗至行在,那岂不坏事?”

    “不会!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绝不敢轻举妄动!大王一上奏,反倒会让他们措手无及。”张庆十分自信道。

    “这没有必要吧?除了表示一下恭顺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人家有心针对你,又岂会因你示弱而罢手?”刘子羽质疑道。

    “这示弱是其一,同时也是向朝廷显示我们有备,知道吗?”张庆解释道。

    见他们争执不下,徐卫站起身来:“行了,此事再议吧。总之,大家心里有个底,这才是最紧要的。这里,我宣布一项任命,吴拱!”

    众人一听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任命?吴拱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起身上前道:“卑职在!”

    “即日起,任命你为川陕宣抚处置司主管机宜。这一摊事,你参与过,但不甚熟悉,要多多向张参议请教。”徐卫道。

    吴拱大喜过望!从准备差使,一跃成为主管机宜,这可是越级提拔!对徐卫深深一揖道:“谢大王!卑职定当以张参议为师,多多请教!”

    徐卫又转向张庆道:“人我交给你了,尽快把他扶上马。”

    张庆多年以来,一直是管着机宜这一块。机宜是干什么的?主管宣抚处置司的机密公文往来,细作间人的招募、训练、安插、奖罚,以及情报收集、汇总、分析,可以说,地位虽不高,但权力极大,简直就是特务头子。

    但是,他升任参议之后,事务繁杂,要协助太原王处理军政,不免力不从心。而且长久兼任主管机宜也不是个事,现在徐卫任命吴拱接手,他倒也没有意见。因此应道:“请大王放心,卑职一定尽心尽力让吴机宜尽快胜任。”

    “走,吃酒。”徐卫将手一挥,笑道。说罢,便往外去。留下房中四人面面相觑,这局面了,还有心吃酒?

    这一席,徐卫吃了不少酒,倒也没醉,席散众人各自回府。徐卫在桥中闭着眼睛,细想着种种。今天把这几位亲信聚来,便是让大家有备,心里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至于事到临头来手忙脚乱,至于对策,详细的他也没有。只能说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让人一步一步踩到头上去。

    听张庆的意见,话里话外,都在作最坏的打算。这当然也是要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那一步,不说十足,若没有七八分的把握,也不能撕破脸皮,不能乱赌。一说到赌,就让人以为是输红了眼,失去了理智,一切交给运气。其实,真正高明的赌徒,不会轻易出手,我要赌,就要看到底牌才下注!

    回到府上时,家人大都歇息了,只有张九月还亮着灯,等着丈夫回来。闻他满身酒气,神情又有阴郁,关切道:“官人怎么了?可是遇着难处?”她嫁给徐卫多年,知夫莫若妻,往常便是要打大仗,也不曾见过丈夫这副模样。

    这此事,妇道人家也不懂,说给她听反而叫她担心,因此徐卫轻笑道:“没什么,公务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一边替丈夫宽衣,张九月一边道:“若真遇着难处,为妻纵然不懂,静静听着也是好的。别憋在心里难受。”

    “我晓得,本没什么事,倒叫你担心了。时候不早,睡吧。”徐卫拉着妻子的手握了握,满脸笑容道。

    见他这表情,张九月才宽了心,当下服侍丈夫就寝不提。灯灭后,她还替丈夫压好了被子,又如同哄孩子一般伸手在外头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徐卫的肚皮。太原王也不敢作声,任由她哄着,直到她拍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停下了,才悄悄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又替她盖好被子,这才想起心事来。

    刘子羽今日所说,很有见地。朝中那帮人极有可能按照他这路子,一步一步来掐自己脖子。如果真到那一步,就被动了,就坏事了。他这么些年之所以在川陕如鱼得水,就是因为手握大权。川陕俨然是他的独立王国,他可以在这里发布任何命令。军队的调动,官员的任免,赋税的征用,无所不预。

    假如朝廷真的一步一步将这些权力给他削弱,哪怕最后独留下兵权,也是被栓上了链子的猛虎,只能吓吓人而已。所以,保持主动是必须的,但这,又谈何容易?

    朝中没有了徐良,也就无法左右中央决策,现在的时局,又不允许他借助军事行动来控制朝廷。想来想去,徐卫能依仗的,就只有两点。其一,打击他,可能引起川陕,尤其是陕西的动乱;其二,川陕动乱,外敌有可能趁机入侵。然而,这两点可能,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却不易看清。因为金辽已经动上了手,朝中想必认为,女真人和契丹人打起来了,哪还会顾得上大宋?想让朝中那帮人顾忌这两点而罢手,困难很大。

    但舍此之外,又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怨恨麟王。折仲古啊折仲古,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家用你为相,就是为了打击徐家,你还乐得替人当枪使?莫不是你以为,打击了徐家,你折家就能强大起来?你也不想想,我徐家好歹还是汉人,你他妈是党项人!你在朝中身居高位,你的兄弟子侄又把握着兵权,我们徐家一倒,对你有什么好处?下一个就轮到你!

    你还巴巴地在朝中鼓捣,将徐六逼出朝去。他一走,你还有什么作用啊?皇帝赵谨比起他哥哥差得远了,既无知人之明,亦无雄心魄力,到时候让人一挑唆,一脚把你蹬了去,你他娘的还玩政治?你跟秦桧搅什么搅?你搅得过人家么?不信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拉了秦桧一把,以后他窝心脚踹你!

    你跟我是走同一条路起家的,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太平了,哪还容许我们这种军阀存在?我们能作的,最好就是抱成团,联手对抗朝廷。你倒好,还站到朝廷那边去?叫我说你什么好?

    胡思乱想着,也没个清晰的路线,困意又上来,徐卫便想睡了。就在此时,也不知哪来的精神,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就是方前在张庆府上,他说的那个以退为进,试探朝廷的办法。不过刘子羽说得没错,他这办法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这个思路是对的,我不等你动手,我先出招,看你怎么拆!自己唯一能依仗的,不就是那两点么?动自己,就有可能让川陕动乱,让外敌趁机入侵。可这两点,朝中那帮人一时半会儿明白不了,明白了也可能不计后果!那,我唯一的对策,就是让你们看明白!想到此处,徐卫精神复振,困意全无,真恨不得下了地去,好生走几步!但旁边妻子已经熟睡,他不忍惊动,只能瞪大了眼睛,在床上细想。

    次日,徐卫一到宣抚处置司就发布命令,召鄜延、永兴、泾原、秦凤四路大帅到兴元府参加军事会议。议题是什么?就是金辽交战,神武右军的应对之法。为什么没招环庆和熙河的大帅?只因鄜延和泾原,地处边境,而永兴秦凤两帅司,又是对应支援他们的,只召此四帅前来,合情合理。但实际情况是,徐卫只召了自己的兄弟亲信。

    徐卫发布命令时,就考虑到了路程远近,因此前后有差。等到四月十六时,四位大帅都到了。这其中,徐洪徐成二帅,已经知道底细,心中明白此来所为何事。只杨彦和张宪还蒙在鼓里,真以为是布置“新形势下,我军如何应变”。

    太原王之所以急着召他们来,也是考虑到朝廷很有可能近期就会派任新的宣抚判官,到那时候眼前就有盯着,就不好行事了。

    十六这一天,徐卫先是先在宣抚处置司接见他们,有模有样地讨论了一下议题。下午散值以后,也不好将几路大帅都请到府中,因此在兴元城里定了一处酒楼,名义上,是替四位大帅接风洗尘,公务接待。

    兴元府,也就是后世的陕西汉中,在当时算是川陕大城市之一。虽比不得江南繁华,却也是一处热闹所在。那闹市区,常常到夜间还灯火辉煌,或吃酒的,或寻欢的,夹杂着卖买饮食讨生活的,一般要到深夜才散。

    那最热闹的所在,莫过于勾栏瓦肆集中的地方。说白了,也就是娱乐场所。可以看吃喝、看戏、听书、**,阿斗若活在现在,他才不会乐不思蜀。

    那酒楼,原本叫“谪仙居”,后来被宣抚处置司定为公务接待指定单位,遂改了名,叫“醉仙居”。这宣抚处置司和各地往来的官员到你这里吃酒,一抬头就见“谪”,不是触人霉头么?

    下午的时候,醉仙居就得到了通知,晚上有官人们要到这里吃酒,因此早早便在准备。

    方才上任的宣抚处置司主管机宜吴拱,此时穿着一身便装,站在二楼正跟店主说话。那店主是认得他的,因此小心应对着。

    “这左厢,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我也只是说给你,到时我自有人盯着。菜,不必你们亲自送进屋,到这楼梯口为止,我自会派人传。其他房的生意,你照接就是,旁的不用管了。”

    店主连声称是,因为跟宣抚处置司许多官员都熟,因此多了一句嘴:“吴准备,今天是怎么大阵仗?入学便是徐郡王来,也不曾这般……”

    吴拱盯他一眼,店主生生把后头没说完的话当面条吃下去,听吴拱说道:“店主,你也不是头一回接待官府了,怎还不懂?”

    “是是是,小人唐突了,恕罪,这便吩咐下去。”店主诺诺连声后,作个揖,自去忙了。

    吴拱回忆片刻,确认没有疏漏,这才进了一间极其轩敞的房间,一坐下,对跟在后头那精明的汉子道:“把人叫来。”

    “是!”那汉子应一声,转头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个人进来。都穿便服,从形容上很难看出他们是干什么的。

    “今天大王要在这里招待,你们都警醒些。楼上、楼下、外头,都给我盯好。尤其是这左厢,不许人靠近!这回是我上任头一次派你们差使,不许出任何差子,否则,我在大王面前没脸,你们也讨不到好!”吴拱抖出威风来。

    三人都应下,正要去执行时,吴拱又道:“告诉底下的人,别一个个直眉愣眼地,把人吓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干什么的?”这话就有些外行了,这原来是张庆,现在是他,手底下不穿军服的人,大多都相貌平平,绝无引人注目的地方。否则,怎么吃这碗饭?倒不怪他,方才上任,还不熟悉“业务”。

    安排完毕,下属又请示道:“机宜官人,往常,只要是接待各帅司的长官们,按例,都是要到旁边叫些粉头来助助兴,是不是……”

    吴拱一想,今天非同小可,估计长官们没这兴致,因此道:“休提这遭。”下属领命而去,吴拱坐不住,又出了房,凭着栏杆往下看,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但店里生意仍旧不错。一些吃醉了酒的,还在房中大呼大叫,还有那勾肩搭背,步履踉跄的,真是不一而足。他生怕有什么纰漏,本想亲自检查,但转念一想,坐上这个位置,就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得依靠下属,遂打消了念头。

    没一阵,瞄见永兴杨经略的身影在楼下出现,那一只眼睛,太好认了!他急忙迎下去!他下楼时,杨彦、张宪、徐成、徐洪并徐卫,已经在往楼上走。他侧身在旁,道:“一切已经妥当,诸位前辈请。”

    杨彦知道他升任主管机宜,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拍在肩膀上:“小子,不错。”

    徐卫经过他身旁时,轻声道:“安排好了,你也来。”

    一众将帅到了房中坐定,只见陈设奢华中不失风雅,华贵中不见俗气,很是用了心。杨彦使劲跺了几脚地上的地毯,嘀咕道:“这踩不实,还不如铺石板,谁知下面是什么?”

    张庆真想啐他两口,真是土包子不得席面,都作大帅的人了,还这么没见识。因此道:“你少聒噪!来来来,几位经略相公隔着大王坐,我们宣抚司的坐对面!”

    泾原帅徐成笑道:“哎呀!那怎么敢?宣抚处置司的长官可不敢得罪!”

    张庆拱拱手:“少帅,你也休打趣,赶紧坐吧。”徐成的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叔父们还在,因此官场上仍旧习惯称他为“少帅”。“宗来,来来来,你杵着作甚?”

    安排完毕,宣抚处置司徐卫、张庆、马扩、刘子羽、四大帅司徐洪、杨彦、张宪、徐成,八个人围坐一桌,吴拱便吩咐传菜。

    杨彦总是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一只眼睛也瞪得老大,指着徐成道:“徐经略,你,你站起来,给大王还有前辈长官们敬一圈再说!”他跟紫金虎情同兄弟,算起来也算是徐成的长辈,所以敢这么说话。

    徐成也全不在意,还笑道:“经略相公说得极是,平日里大家各自一方,难得聚首。今天不喝个大醉能说得过去?我便先从九叔起!”说罢,提着酒壶就要起身来给叔父倒酒。

    徐卫本想拦了,但手伸出去,到最后却变成了掌杯。徐成满上,放下酒壶,双手捧杯道:“大王。”

    徐卫点点头,跟他碰一下,把酒喝了。哪知徐成又立马提了壶再倒,杨彦叫唤起为:“嘿!这小子,倒不客气,你还想连敬三杯是怎地?”

    “杨经略怎不明白?先前一杯,在公,这是宣抚相公,是大王。这一杯,在私,我却要敬叔父的。”徐成笑道。

    “哈哈!这厮!几年大帅下来,倒长进了!”众人皆笑道。

    徐卫也喝了,旁人一见,都想来敬,徐卫把手一摆,自己端起酒杯,刚要发话,干脆一口喝了,喝道:“换碗来!”

    “好!”众人喝彩!这才像话嘛!冲锋陷阵的军汉,吃什么小杯?就得大碗整!

    一溜大碗排上,每碗倒满,徐卫捧了碗,豪气道:“来,这一碗,替四位经略相公接风,洗尘!干了!”

    “干了!”众人喝一声,无不满饮。

    坐下去,杨彦就要动手,张庆一把扯住:“吃点菜,吃点菜!这议一天,你不饿啊?”

    “你址我作甚?我又不敬你!小小参议,拍马屁我也不拍你啊!”杨彦笑道。他们是自家兄弟,随便玩笑也不为奇,若是旁人这一句出来,那就不同了。

    张庆果然不恼,还笑问道:“那你拍谁?”

    “那当然……”独眼虎提酒壶那支手都伸向徐卫了,陡然觉得不对,骂道“好个泼皮!竟算计起我杨大来!你等着!今日不把你灌醉,我,我我这只眼也戳瞎了它!”

    众人哄笑,纷纷撺掇道:“杨经略,这可是你说的啊!我们都当见证!”

    徐卫任由他们哄闹着,直到吴拱到身旁来耳语一句,他才挥了挥手,口中道:“杨大,坐下。”

    杨彦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立马“哎”一声,麻溜地坐了回去,不再聒噪了。众人也敛了笑容,闭了嘴巴,只见吴拱亲自上前掩了门,心下狐疑,吃个酒而已,至于这样么?

    徐卫一使眼色,张庆就将面前碗一推,开口道:“诸位,四位经略相公,今晚将各位请到这处来,一是接风洗尘,二是有件要紧的事情。”

    虽然给吴拱留了位置,但他一直站在门口守着,尖着耳朵随时注意外头的动静。

    “朝中徐相,想是已经去了职。个中原由,我也不细说了,只一句。朝廷里有人,看我们不顺眼,嫌我们碍事,准备收拾我等。徐相被迫去职,只是头一步,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张庆说罢,旁人都不见异常反应。因为宣抚处置司的人已经知道了,徐洪和徐成两位大帅也知情了,只有张宪和杨彦不明内情。

    独眼虎当时就毛了,独眼一瞪,问道:“有这事?几时的事?”

    “二月的事,确切消息相信很快就到川陕来。关于此事,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官家仁慈贤明,但受了朝中奸臣的蒙蔽!是谁,我也不挑明了,但叫诸位心里有个谱,不至于莫名其妙。”张庆道。

    杨彦冷笑一声:“早他娘知道有今天!狡兔死,走狗烹!我们这些走狗,没用了!打死吃狗肉!”

    “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谁呢?”张庆骂道。

    杨彦方知失言,忙告罪道:“大王素知卑职粗鄙,还请饶恕则个!”

    徐卫并不介意,接过话头道:“这些年来,我们西军血战疆场,抢尽了战功。所谓树大招风,已经让人不自在了。借着机会,便想消遣我们,今日聚你们来,就是商量个法子,总不能坐以待毙。”

    听他话说得这么重,四位大帅心头都是一紧。带兵的嘛,总往最坏处想,一听徐郡王说个“毙”字,便想着奋起反抗了。娘的,没死在女真人手里,倒死在自己人手里,岂不窝囊?

    杨彦当即表态道:“大王,这事没说的,我们西军弟兄断头洒血,才保住一方百姓。如今怎么着?要过河拆桥啊?怕没有那么容易吧?我今天把话说在这儿,谁要是敢对你不利,我答应,腰里这口刀不答应!”

    徐卫看他一眼:“你腰里挎刀了么?”

    杨彦一怔,众人都笑了起来,徐卫摇摇头:“事情没到那一步,今天召你们来,也不是就要怎么样了。不过人家要动手,我们也不能伸长脖子去,总得有个办法反制才好。这么地吧,法子,我想好了一个,你们照办就是。”

    “嗨!大王有法子可不早说?害我吓得这么一身汗?”杨彦松了口气。他还真以为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必须撕破脸皮的地步!以为一回去,就要集结部队,准备反了他娘的!虽说为了九哥,为了弟兄,为了自己,刀山火海也得闯,但心里到底还是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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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二章

    第八百四十二章

    秦桧的官轿在宣德门前停下的时候,随从掀起帘子请他下轿,他却朝里头张望片刻,又回到桥中掀起侧帘往后头看了一眼,就坐在轿中不动了。等了一阵,许多官轿从旁边经过,他才咳嗽了一声,让随从掀了帘,下得轿去。

    “哟,秦相。”所过之处,朝中同僚纷纷行礼,秦桧笑容满面不住地点头,口中“嗯啊”不停。郑仲熊从后头追上来,跟他差半个身同行。

    “相公,这一向没再听闻有人去职的,徐党大概是清了吧。”

    秦桧应了一声:“树倒猢狲散,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话是这么说,但徐良的余威仍在,不可马虎。听说他上奏请辞的时候,颇多影射,直将矛头对准中宫以及你我啊。”郑仲熊小声道。

    “哼,没牙的老虎还想咬人呐?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秦桧不屑道。郑仲熊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嘴了。到了里头,远远望见首相折彦质被一群人簇拥着,秦桧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跟麟王唠了起来。无非就是朝中时事之类,直到御史出来整班上朝。

    早朝,秦桧表现活跃,一连奏了三事。一是整顿御史台和知谏院,广开言路,以终结“一言堂”;二是要重振朝纲,改弦易辙,将今后的重心放在内政上来;三是统一政令,以改变令不过长江的局面。

    是人都看得出来,他所奏三事,都是想“纠正”徐良主政时代的“弊病”,或者可以称之为“清算”也不为过。这一点,大臣清楚,皇帝也明白。只不过赵谨的态度有些暧昧,台谏该整顿就整顿,至于改弦易辙,这要广泛讨论取得共识,不得操过过急。统一政令,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从长计议。

    好在秦桧是知道大宋天子的脾气,什么都不怕,最怕的是麻烦,是生事。哪怕是根刺扎在肉里,只要不痛,或者痛得还能忍受,最好是不要拔。因此,他也不与皇帝争论后两条,当朝举荐郑仲熊出任御史中丞,魏师逊知谏院。

    要知道,御史台和知谏院并称“台谏”,是朝廷里的监察机构,掌握着言路。徐卫执政期间,就很注意控制台谏,以避免麻烦和阻碍。秦桧以整顿台谏为名,推荐郑魏二人,其实是以整顿为名,安插自己人。

    按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并存,他如此明显的作法应该招致反对才是。但是,这两项重大的人事任命,当朝通过。原因也很简单,中书不是空着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么?他想安排郑仲熊,折彦质想安排陈康伯,最后他作了妥协,用这个“参知政事”的位置,换“御史中丞”和“知谏院”两个职务。

    退朝以后,中书的官员回到三省都堂,各自办公。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边境上还算太平,金辽两军交战,金国丢失河西地盘,暂时也没看出来有报复的打算。这两方,跟大宋都维持着和平,所以军事上不必操心。

    内政上,徐良一去职,他的追随者们,要么跟着出朝,要么都夹着尾巴作人,这一股势力基本不成气候了。所以,内外都无事的情况下,秦桧就琢磨着要生点事出来,彰显存在。

    “来人,去请麟王、范参政、陈参政。”秦桧在自己的办公堂里喊道。

    由皇帝主持召开的叫“朝议”,讨论的都是大政方针,重要事务。到了中书,宰相们还可以召开“省议”,讨论的范围就宽得多了。徐六还在位时,因为跟折彦质关系紧张,所以几乎没有召开过“省议”。

    三省都堂中,首相、次相、两位副相齐聚,秦桧虽是发起人,但毕竟折彦质才是首相,因此先开口道:“今日既开省议,诸位有什么要说的?”

    秦桧咳一声,笑道:“今日在朝上,我向圣上提出三条,圣上允了一条。剩下的,说再议。这再议由谁来议?自然是我们三省都堂的事。所以,请了大王和两位参政来,就是为了咱们先有个共识,才好奏请官家定夺。”

    范同听了,随口道:“既是你提的议,你便详细说说,没个方向,议什么?”他是刘家的人,仗着有皇后的权力,所以即使位居副相,说话仍旧是拿腔拿调。

    秦桧知他是这性子,也不介意,当即道:“其实说起来,这改弦易辙和统一政令是一回事。前头徐相在台面执政时,朝野都中枢的政令过不了长江。这虽然是戏说,但以足以表明问题的严重。我们既在其位,便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办的事情要办,该得罪的人要得罪。”

    折彦质和陈康伯都不言语,范同不耐道:“你就直说是川陕的问题不就行了?何必绕这圈子?”

    “主要是川陕的问题不假,但河东也有些情况,呵呵,大致是川陕。我就直说了。”秦桧仍旧一脸笑意。

    “这川陕当年是因为远离中枢,情况又紧急,若遇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廷鞭长莫及。所以,不能不作出权宜。授川陕以处置大权,多年来,四川陕西两地,其军事、行政、人事、财赋皆独立于朝廷之外。战争时期如此,没有说的,但如今局势日趋太平,再这样就不是办法了。所以,我们是不是该考虑,恢复战前的政策?”秦桧道出了自己的企图。

    折彦质心知他这是将矛头对准徐九,也是打击徐家的新一步行动。以他的立场来说,徐六已经去职,徐家跟他暂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倒不急着要怎么样。反而时因为徐六出朝,让他有些“寂寞”了。当初扶他起来,本就是掣肘徐六的,现在徐六已经去了泉州,他就该考虑自己了。

    徐家当初在朝廷在地方都握有大权,如今他折家不也是这样么?等收拾了徐家,下一个肯定就是他折家。不过在这一点上,折彦质是有自己的想法。折家跟徐家不同,折家是党项人,宋金事变之前,折家一直保持着延续几百年的传统,世世代代据守府州,也就是说,他们的折家本来就是世袭的“军阀”,即便宋金事了,折家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还镇旧地。

    他之所以来朝廷执政,也是希望通过这样,能为折家谋到更多的利益。之前,他就提出过,让折家子弟兵回归故乡,移驻河东,但因为徐良的反对而作罢。

    之前,他是希望和徐六在朝中保持一种平衡的对抗,这样皇帝既离不开他,也离不开徐良,两人虽然互相牵制,但又互为依存。但现在徐家倒霉了,徐良被迫出朝,他在朝中存在的意义,不是施展抱负,继续作宰相,理朝政,而且借助自己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帮着皇帝把徐家料理掉。否则,进士出身能作宰相的人多如牛毛,何必要用你一个党项人?

    正是基于这些理由,折彦质开口道:“不错,原先几大宣抚司,都授以‘便宜行事’的处置大权。如今荆湖、江西、两浙三大宣抚司都撤销,淮南宣抚司也没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川陕实不当例外。”

    “大王说得极是!”秦桧赞道。“这川陕虽然地理上的缘故,宣抚司还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是就不必川陕合治了。当初设川陕宣抚司,也是因为陕西被金军攻陷大半,必须依托四川才能抗战。现在不但陕西全境光复,河东也回来了,川陕分治势在必行!”

    范同听到这里,大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两位相公,要分治川陕,你就绕不开一个人去。”

    “范参政有何高见?”折彦质问道。

    “太原郡王功大、权大、威望大,如今徐良方才去职,朝廷若行川陕分治之事,可要小心着他。”范同道。

    秦桧神情凝重地点着头:“确实如此,徐郡王在川陕几十年,如果贸然行事,恐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到时候再生出什么事端来,那就不好了。所以,我的建议是,一步一步来。”

    “怎么个一步一步?”折彦质问道。

    “先,收回川陕宣抚处置司‘便宜行事’之权,去掉‘处置’二字。”秦桧道。

    “这也只是名义上的,二十多年下来,川陕官员的任命调动,都是由宣抚处置司经手。即使收回处置大权,又怎么监督川陕是否遵命执行?人家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就算瞒着朝廷,我们也不知道。”折彦质看来是铁了心,要通过整倒徐家来保全折家。

    “不错,说白了,徐卫俨然割据一方,你要在他头上动土,他能不急?如果逼迫太甚,酿成事端,那就大大不妙了!”范同大声道。他所谓的“事端”是什么意思,众人都明白。

    秦桧笑了一声:“范参政稍安勿躁!我既说一步一步来,自然是有道理的。”

    范同瞄他一眼:“哦?那愿闻其详。”

    “在收回处置大权,改为川陕宣抚司后,现在不是还有一个宣抚判官的位置空着么?派一员得力大臣去,监督川陕,也熟悉情况,等日后川陕分治。太原王自然还是陕西宣抚使,而这位宣抚判官,就可以掌管四川。”秦桧果然是早有准备,一步一步,已经想好了法子。

    他这的办法确实可行,也不会刺激到徐卫,因为宣抚判官,本就空着,理应由朝廷派遣。

    “那之后呢?纵使没有了处置大权,没有了四川,可太原王仍旧握着西军的兵权,这才是最紧要的。”折彦质一针见血。

    秦桧大概是没想到麟王如此“合作”,忍不住赞道:“大王高瞻远瞩,在下佩服!不错!西军的兵权,才着实是症结所在。但是这恐怕急不得,里头水太深,情况太复杂。只能徐徐图之。到时候看情况吧,如果没必要,就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如果有必要,那就……当机立断了。”

    说到这里,他跟折彦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范同听得冒火,不满道:“似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消除这个隐患?”

    “范参政,这是真急不得。人家经营二十多年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们又岂能一朝一夕就拨乱反正?”秦桧笑道。

    范同眉一皱,鼻子里一哼,不再说话。折彦质等了片刻,开口道:“那暂时就这么着吧,但我有一点说在前头。谁坐镇川陕,谁统领军队都不打紧,但西军是天子之师,是保卫西陲的重要力量。人可以换,西军不能乱!西军一乱,那就天下大乱!”

    范同在椅子挪了挪大胖肚子,笑道:“大王言过其实了吧?有这么严重?”

    “我不是说笑!”折彦质正色道。“对待徐卫,尽量以安抚诱导为主,不到万不得已,都要优待礼遇。一是避免局势激化失控,二来也念他赫赫功勋。其次,对川陕之事,万不能操之过急,如秦相所言,得一步一步来,徐徐图之,如果处置失当,女真人,契丹人,都不是吃素的。川陕不比别处,必须要以抽丝剥茧的耐心来处理!诸位万不可等闲视之,我到底是带兵的人,比你们清楚这里面……”

    秦桧抢过话头去:“这是自然,满朝宰执,知兵的,唯大王而已。自然要听大王的建议。”

    中书形成了共识,要打破川陕的“独立”状态,也要削除“徐卫”这个不稳定因素。但,到底还有个皇帝在上头,这么大的事,必须取得皇帝的认可,才好下手。秦桧素知皇帝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个性,由他去说,怕赵官家还有顾忌,遂极力怂恿麟王去把这件事情挑开。

    因为折彦质和徐卫一样,是战功赫赫的大将,而且两人同为大宋的军事统帅,且有多年的交情,由他去向皇帝说明,必能消除皇帝的顾忌。可折彦质却不愿去当这“坏人”,推托不往。范同倒是自告奋勇,可他的话分量不够,秦桧没奈何,只能亲自出马。

    为了不让皇帝紧张,秦会之特意选在陪皇帝检书的时候进言。

    大东京皇宫里,几乎每一朝都会在禁中建阁,以收藏先帝的御札和作品。比如天章阁、显谟阁、徽猷阁、龙图阁等等,皇帝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这些阁子里去整理拜读先人的文墨,时常召宰执大臣侍制。而杭州行宫里,也复建了这些。这一天,赵谨到天章阁,恰好就召了秦桧陪同。

    天章阁中,赵谨走在前头,检视着书架上的先人文黑,偶尔取下一本来,便交给后头的秦桧。秦桧抱着一叠文本,也没说话。君臣两个静静在阁中行走,直到最后,皇帝检视毕,到旁边书案坐下,随手翻开一章看了起来。秦桧也坐在下首,等待着机会。

    “秦卿,近来中书有要紧的事么?”赵谨问道。自打徐良出朝,赵谨一连半月天天上朝,每日都有烦心的事,最近,他已经七八天没有上过朝了。来天章阁,若不是惯例,他只怕也不想来。

    “十分要紧的,确实没有。只是最近臣等偶尔在讨论川陕的事情。”秦桧道。

    听到“川陕”,赵谨一时还不以为意,随口道:“川陕怎么了?”

    “回官家,自川陕宣抚处置司设立以来,四川陕西两地,不受朝廷直辖已经多年了。在此期间,川陕之行政、军事、财赋、人事,朝廷皆不干预。当时是权宜之计,但时过境迁,再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秦桧道。

    赵谨翻书的手停了下来,因为此时他才想当日沈择对他说的话来。那时,他正为是否批准徐良请辞而犹豫,因为害怕一动徐六,就惹毛了徐九,生出事来。当时沈择就说,徐九纵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朝廷可以徐徐图之。最近事多,他把这一节给忘了,现在秦桧提起来,他哪还有心拜读先人文黑?

    “宰执大臣是什么态度?”赵谨十分关切地问道。

    “臣等的意见是,川陕今日之格局,是断然不能再继续下去的。削权,分治,势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缓!”秦桧坚定道。

    赵谨两条眉毛渐渐往中间挤,神情也阴沉下来:“可太原王……”

    “官家,臣是说削权分治刻不容缓,至于怎么安置徐郡王,这可以慢慢商议。”秦桧解释道。

    赵谨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旧道:“这削权分治,也是针对太原王,他必然是不快的。此事,可万万大意不得。你们有详细的计划么?”

    当下,秦桧便将他“一步一步”的计划,讲给皇帝听了。从收回处置权,到派出宣抚判官,再到分治川陕,每一步都详细讲解给皇帝听,而且极力淡化风险,只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赵谨听了,倒觉得还算稳妥,因此并没有反对。只是再三嘱咐,宁愿慢些,缓些,也不要激化矛盾。毕竟几十万西军都在太原郡王的手中,万一炸了,那就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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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三章

    第八百四十三章

    取得了皇帝的同意之后,秦桧火速在朝中操作此事。徐良去职,他的追随者们或出朝,或隐忍,朝廷里没有力量与之抗衡,再加上折彦质也对此事持赞成态度。因此,事情进展得极顺利,很快形成共识,由皇帝赵谨下诏,收回川陕宣抚处置司“特权”,取消其“处置”二字,改组为川陕宣抚司,仍由徐卫担任宣抚使。

    在这里,秦桧耍了一个小手段,在皇帝下诏之前,他就奏请皇帝任命一个西府长官。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西府枢密院的长官,名义上还是徐卫,他带着“知枢密院事”的头衔,也就是中央派员,免去其西府长官的头衔,紫金虎就真正成了“地方”大员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徐卫的完整职衔从“川陕宣抚大使”,变成了“川陕宣抚使”。

    而受秦桧推荐的兼任西府长官的,正是折彦质,并且,其职衔不再是“知枢密院事”,而是“枢密使”,高出一级。秦桧这么作,和之前折麟王不愿出头奏请整治徐家有关。你不想出头,我非把你拱出来不可!徐卫免了西府长官衔,继任的是你,还有说的么?

    诏命一下,也就意味着,徐卫总揽四川陕西两地行政、军事、财赋、人事大权的时代终结了。作为宣抚使,他对这些事情仍旧有管辖权,但是,必须经过朝廷同意,不能擅自作主。这也是为什么,徐卫要抢在“事发”之前,任命刘子羽作“总领”,任命吴拱“主管机宜”的原因。必须在朝廷收回权力以前,把宣抚司的编制全部占满,不给朝廷以可趁之机!

    当皇帝的诏命送达兴元府时,徐卫立即上奏,表示遵从皇帝旨意,尊重朝廷决议。秦桧倒是没料到徐卫这么痛快,本以为怎么着也要上本发发牢骚吧,既然这么爽利,那不好意思,我就也下一招了。

    在秦桧的计划中,第一步是收处置权,第二步就是派任宣抚判官。宣抚判官是个什么职务?在宣抚司中又处于什么地位?

    在宋代,宣抚使、宣抚副使、宣抚判官这三个重要职务,同时出现几乎没有。如果官员级别、资历、威望都够,那么可以直接任“宣抚使”,如果差一点,那就任“宣抚副使”,但就不设“宣抚使”了。可是,无论主事的是宣抚使,还是宣抚副使,都必设宣抚判官。

    当然,如果派遣的官员在级别、资历、威望这三方面实在不济,又必须派他的情况下,那就充任“宣抚判官”,同时行使“宣抚使”的权力,择一高级幕僚,如参议参谋之类,来充当“宣抚判官”的角色。

    所以,看得出来,宣抚使、宣抚副使、宣抚判官,这三种职务,都可以作为一地的长官。秦桧想要特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充任“川陕宣抚判官”,将来事情有变,这个人就可以接任四川宣抚使,或者说,代替徐卫。

    有这个前提在,人就不好选了。都知道川陕被徐卫经营了多年,如果由中央派出官员,到了川陕只能被架空,因为上上下下都是徐卫的人,你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只怕去听吆喝都还没资格。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川陕现任官员,这样才熟悉情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除此之外,这个人还必须是朝廷信得过,与徐卫不是一路人,否则只能是弄朽成拙。再有,这个人在川陕的地位不能太低,否则不但掣肘不了徐卫,反而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只人当枪使。这么一算下来,四川官员是用不了了,只能在陕西选。

    可陕西是徐卫的“老巢”啊,是他的根据啊,要选出这个人,简直就是虎口拔牙!

    不过,这难不倒秦桧,他在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任上时,挨着陕西近,对西军的情况有一些了解。现在陕西诸司之中,无论帅司、宪司、漕司几乎都是徐卫的人,但有两位除外。一个是环庆经略安抚使刘光世,一个是熙河经略安抚使姚平仲。

    刘光世的优势在于:第一,他是皇亲,当今刘皇后是他的侄女,政治上绝对可靠。第二,他资历也比较厚,本身就是西军将门之后,其父刘延庆在当年西军伐辽时,曾经出任过西军统帅,都统制。而他本人也在陕西勾当多年,先后在鄜延帅司和环庆帅司任职,对西军情况非常熟悉。

    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在西军中威望不足,几大帅司里,环庆防区最小,兵力最弱,刘经略的战功跟其他大帅比起来,也乏善可陈。若用他,怕难以服众。

    再看姚平仲,这位的优势在于:他资历、威望、战功都很亮眼。姚家是陕西大族,镇守熙河多年,也是西军将门之一。姚平仲本人是将家子,早年曾经在童贯手下底立过大功,后来宋金事变,他奋力勤王,战功同样显赫。后来归划徐卫指挥,西军几大战役,都有熙河将士攻城拔寨的身影。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姚平仲的资历比徐卫还深,关中豪杰呼为“小太尉”,方方面面都比刘光世要强。

    而且,熙河军恐怕是西军中徐卫唯一插不上手的,具有私军性质。反观刘光世则不然,环庆原来的大帅是曲端,部队也是曲端打造的老家底,手底下的将领也是徐卫经手过的。他不太具备跟徐卫抗衡的实力。

    综合比较起来,秦桧更倾向于姚平仲。但他知道,这事在朝里恐怕有一番争论。毕竟,有刘皇后在那儿,她怎么可能不向着自己的亲叔父?而且相比姚平仲,赵官家可能也更愿意相信皇后的娘家人吧?

    谨慎考虑之后,他将这两个人都推了出来,先在中书议论。果不其然,参知政事范同,旗帜鲜明地支持刘光世,理由就是“政治可靠”。而麟王则毫无疑问地支持姚平仲,因为在折仲古看来,刘光世在陕西难成气候。靠外戚身份混到的太尉,怎么跟人家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战功相比?

    而且,这里面有一段渊源。当年西军赶赴东京勤王,折彦质曾经跟姚平仲打过很多交道,深知此人是有“野心”的。李纲曾经评价说他“志得气满”,也就是说这个人骄傲,不容易看上旁人。这么多年,他甘愿只作熙河帅,屈居于徐卫之下,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徐卫个人能力及其家族势力的影响。如果用姚平仲,相较刘光世而言,更能对徐卫形成威胁。

    折彦质跟范同意见相左,而另一位参知政事陈康伯又是麟王扶起来的,自然与折彦质保持一致。这么一来,秦桧的意见显得尤为重要。

    但这却苦了秦桧,他能留在中央,并且出任次相,跟刘家有莫大的关系。他现在必须靠着这颗大树,尽管他倾向姚平仲,却不能说出来。否则得罪了刘家,以他在朝中的根基,这次相的位置恐怕保不住。

    思前想后,再三斟酌,秦桧还是不接这话茬,直接将事情捅到皇帝跟前,让圣上裁决。可事情报上去,皇帝迟迟没有表态。过了好几天,才在垂拱殿召集宰执大臣。

    一开始,赵谨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只说是对这两个人都不太熟悉,让宰执大臣分析分析二人的优劣。秦桧当即便把刘光世和姚平仲二帅评点了一番,当然,在皇帝面前,他自然不会把刘光世说得太不济,最后的结论,只说是各有千秋。

    “圣上,刘经略在西军多年,威望甚高,又是皇亲,自然与朝廷同心同德。而姚平仲本身便是陕西大族之后,具有地方色彩。如果用他,将来岂非要把西军交到他手里?朝廷之所以要整顿,就是不想把这几十万精锐之师,握在豪强手中。用姚平仲,跟徐卫,有什么区别?”范同不遗余力地替刘家鼓吹着。

    赵谨听罢点头道:“这一节,朕也是想过的。折卿,你怎么看?”

    折彦质此时的态度,已经不如在中书时那般鲜明激烈了,只道:“刘经略固然是好,但他在陕西根基太浅水,姚平仲在熙河军支撑,与徐卫周旋起来,估计要容易些,有底气些。”

    赵谨也不反驳,想了想,作难道:“可朕听说,当年熙河军被困鄜州,徐卫拼死相救,才保住了熙河军的种子,否则,熙河怕是要全军覆没。此事之后,熙河上下对太原王感恩戴德,姚平仲也一直恭听节制。若用他为宣抚判官,会不会反被徐卫所制?”

    下面的首相次相一听这话,便知道皇帝是作了“功课”的。当年熙河军被困,徐卫拼死相救这事发生时,今上还不知道在干嘛呢,他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人告诉了他。

    得,天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还有什么可议的?就是刘光世吧。

    人选是定下来了,可赵谨却还有些担心,谓宰执大臣道:“川陕之事,十分特殊,万不可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以求水到渠成,宁愿隐忍,也不要生出事端来。先前你们说,这收回处置权以及派任宣抚判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当不会刺激太原王。朕相信你们,但后头的事,万万急不得,但求无过,莫急求功!”

    秦桧闻言回道:“请圣上放心,臣等都有分寸。只是,还有一桩。”

    “何事?”赵谨问道。

    “徐卫受封郡王爵位已经多年,莫说在川陕,便是宋、金、辽三国,都广有名望。而刘经略,如今只是太尉,他若要掣肘徐卫,须得地位相当才好办。”秦桧道。这倒是实话,徐卫凭借着辉煌的军功,获封郡王,其实朝廷还曾经议过要封他“秦王”或者“蜀王”,只不过因为徐六的反对而作罢。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刘光世在实力上难以抗衡,至少虚名头衔上得找补回来吧?但刘光世混到现在的太尉,都是依靠着裙带关系,如果将他封为郡王,那恐怕还没等他掣肘到徐卫,就已经在西军中引起普遍反感了。

    既然没办法把刘光世拔起来,那就只能把徐卫压下去。赵谨想明白这一点,连忙摇头道:“这怕是不妥!不妥!若无缘无故,夺徐卫王爵,这岂不是……不可,不可!”

    折彦质也反对道:“陛下,恕臣直言,徐卫的功劳其实并不在臣之下。他便是封了‘秦王’‘蜀王’,也是合适的。如今若无故夺其王爵,只怕会释出错误讯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赵谨频频点头:“麟王所言极是。”

    秦桧却不慌不忙道:“启奏圣上,要夺徐卫王爵,并不一定要由天子或者朝廷开口,也可以让他上表自贬。”

    “哦?怎么个说法?”赵谨倒有些感兴趣。

    “二月,圣上就决定命令神武右军交还金国的城池、土地、降军,因徐良之故,一直拖延至今。现在,可由圣上下诏给太原王,命他即刻办理。同时,在诏书中不轻不重地批他几句。徐卫也算是个明白人,相信他自己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秦桧笑道。

    折彦质不禁看向秦桧,此人之阴险歹毒,从前还真是深藏不露!跟他同朝共事,非得加一分小心才行!

    范同立即称妙,赵谨见状,将信将疑:“果真妥当么?”

    秦桧再三保证,绝对稳妥!皇帝这才应了。于是决定,先下诏给徐卫,斥责他不遵守朝廷约束,擅自介入金辽战事,命其交还土地城池和降军,然后再下诏任命刘光世为“宣抚判官”。

    靖安三年,五月,兴元府,川陕宣抚司。

    你可能很难想像,一群高级地方大员聚在一起跳脚骂娘的场面!可这,就活生生地出现在宣抚司衙门里!

    传诏的使者刚走,宣抚司幕僚们就骂开了。古往今来也没听说过这事啊!自己的土地,被敌人占领,然后取回来了,朝廷居然要求拱手还回去!还他妈美其名曰,遵守和议!去他妈地的和议!宋金议多少回了?女真人遵过一回么?你他娘的倒还当了真了!

    最气愤的是!居然敢斥责太原王不遵守朝廷约束,擅自介入战事?不是,杭州那帮蠢货知不知宁边金肃两地,就夹着咱们边境上的丰州?如果我们不取,就得落入契丹人之手!这么重要的地区,怎能由潜在的敌人掌控?脑子被驴踢了!

    张庆骂得最起劲!骂秦桧,骂折彦质,就差没骂赵官家了!马扩也激愤难当,连刘子羽也忍不住附和了几句,真他妈太不是东西了!

    徐卫倒是没怎么怒,他是哭笑不得。因为这事,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什么时候宁边州和金肃军变成女真人的固有领土了?没学过历史么?这连燕云地区在内,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怎么到你们这儿,就成了人家的?

    而且你说是契丹人的也罢了,女真人几时才冒出来的?他们现在的地盘都是从契丹人手里抢过来的,还他妈金国固有领土?

    无语归无语,紫金虎心时清楚,赵官家和朝廷之所以这么颠三倒四不着调,并不是装傻卖萌,其实就是为了恶心自己。这不已经向我开刀了么?多年极受皇帝和朝廷信任,从来连句重话也没有,这回一来就是斥责,虽然话也不重,但也算是开了先例。当谁不明白是怎么着?不就是给我打招呼,让我当心着点么?明白!

    众人牢骚发落了,张庆喘息着问道:“大王,这怎么处置?真还?”

    徐卫哼笑一声:“还,当然要还,赵官家的诏命都来了,我们能抗旨是怎地?”

    “大王,这自己的土地城池,怎么还拱手送还回去?咱们可从来没在女真人手里吃这种哑巴亏!”马扩怒道。

    徐卫摇摇头:“我只关心一点,宁边州,金肃军,还有那几千降卒,我敢还,完颜亮敢要么?”

    堂中一时沉寂,片刻之后,刘子羽道:“哼,量女真人也不敢伸这个手。现在黄河以西,东胜州和河清军等地,都被契丹人占了,女真人还敢过河来接收?朝廷这事,实在荒唐!”

    “还有,杭州的人怎么不拍脑袋想想?那几千金军,是主动向我们投降的。就算放他们回去,他们也未必肯!真要回了,还不受军法处置?你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嗨,这事,真没法说!太蠢了!”张庆的模样,真是比吃了一只苍蝇还感到恶心。

    徐卫笑道:“甭管蠢不蠢,荒唐不荒唐,天子诏命在此,我们遵守就是。可这得有个人去金国跟完颜亮说一声才成,让他们来接收。”

    马扩连忙起身作揖道:“大王,不是卑职懈怠偷懒,这种荒唐事,万万不要派遣卑职前往,因为实在是……”

    “丢不起这脸!”张庆大喊着替他补充道。

    马扩点头犹如鸡啄米:“正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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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四章

    第八百四十四章

    马扩不愿去,徐卫也不想难为他,于是降低规格,派宣抚司一名干办公事,前往金国大同府会见金国有关官员,主要是仆散忠义,通报交还宁边州金肃军,以及遣返降卒事宜。

    与此同时,因为皇帝下诏斥责大臣,你不可能当碗宽面条就吃了,皇帝批评你,你要么认错,要么辩解,总得有个说法。徐卫当然是不会辩解的,直接上奏认错。说,因为臣麻痹大意,又疏忽马虎,所以弄出这件事情来。有违宋金和议,也违背了圣上和朝廷的命令,这是臣的错,请圣上责罚,以后一定改。

    徐卫本以为,皇帝下诏斥责,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只不过是想警告自己而已。可没想到,皇帝和朝廷这回还认了真,他的奏本快马加鞭二十天就送过长江,然而到第三十五天时,皇帝的“金牌”就传回了兴元府。

    前文多次提过,所谓“金牌”,并不是金铸的牌子,而是当时一种最快速的邮递制度。金牌是长尺余的木牌,漆成红色,上面写有“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金字,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昼夜传递,不得一刻停留。所以,皇帝在收到徐卫奏之后,才能以半个月的时间传回川陕。

    金牌说什么?因为徐卫不遵约束,擅自介入金辽战事,且造成相当影响。其本人也上奏认错,自请处分,着削夺其“太原郡王”爵位,降为“天水郡公”,以“太尉”衔充任川陕宣抚使。

    这道命令很不一般。首先,徐卫原本认为这只是一个形式,就算自己主动请求处分,大不了就是批评几句得了。可皇帝和朝廷居然玩真的!其次,就算玩真的,要降爵,“郡王”下去,还有同为从一品的“国公”,像这种似是而非的事,降为“国公”就行了,可皇帝居然直接把从一品的“郡王”,降成了正二品的“郡公”!

    对于武臣来说,这种降爵,多用在承担战败责任上。而徐卫仅仅是因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就被削夺了王爵,这已经不是恶心他了,而是真的要拿他开刀!徐卫经常都说,他不在乎虚名爵位什么的,可这回他却在乎了,在乎了“降爵”背后的深层含义!

    川陕宣抚司衙门

    参谋军事马扩、参议军事张庆、总领财赋刘子羽、主管机宜吴拱,这四个主要幕僚都立在徐卫签房之中,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有愤怒的,有凝重的,有忧心的。而徐卫也站在他公案之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摆放在案上的皇帝御札。

    一阵沉默之后,徐卫摘下了顶上的幞头往旁边一扔,坐了下去,面无表情。身在官场,就不要说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但近来,朝廷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收回特权,削夺王爵,下一步是什么?分治川陕?借故打压?然后罗织罪名?

    “大王。”张庆以一种特殊的口吻喊道。但话出口,停了停,改口道“宣抚相公,事情已经挑明了,再等下去,就真的被动!”徐卫被削夺王爵,自然不能再称为“王”,可他不愿称呼其为“太尉”,太尉现在是烂大街的东西!环庆刘光世是太尉,熙河姚平仲也是太尉,他们有资格与徐宣抚比肩么?

    刘子羽也道:“不错,这些招数,其实我们早料到了。如果不作出反应,那么接下来,派员掣肘、分治川陕、乃至分化西军,就接踵而至了。大,宣抚相公,卑职的建议是,立即反击。”

    马扩只说了一句话:“不能坐以待毙啊。”

    徐卫长长地叹了口气:“当日与四经略商议之事,我之所以没有行动,就是考虑时机未到。现在既然已经到‘昭然若揭’这地步了……”神情逐渐阴鸷,紫金虎两只眼睛亮了起来。

    刘子羽在此时插话道:“宣抚相公,当日所议之事,虽则可行,但终究消极些。卑职有一策,或者,更为妥当。”

    徐卫看向他,等待下文,马扩也催促道:“有何良策,彦修说来!”

    “官家不是严令我们交还宁边州金肃军,以及遣返金国降卒么?这倒是一个机会,我们完全可以在降卒身上作些文章。”刘子羽上前道。

    “降卒?莫不是……”张庆猜测着。

    刘子羽不等他说出来,径直道:“那宁边州与金肃军的降兵,乃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主动向我军投诚。一旦遣返,金国必然不会善待!这一点,相信降卒们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愿意被送回的,既然不愿,我们何不暗地里,成全了他们?”金军主动投降,若是回去了,以仆散忠义治军之严厉,当兵的未必怎样,但军官十有**是活不了。

    “便是纵了他们去,宋、金、辽三国都将重兵集结在边境上,他们又能成什么事?”张庆有些不解。

    刘子羽看着他,微露笑容道:“张参议怎么一时糊涂了?若我们纵了这数千降军,往东往北是黄河,他们过不去,往南是麟府,他们也下不来,纵览四方,只有西行一条路!”

    张三恍然!击掌道:“是了!一旦他们往西去,这便有了由头!”

    主管机宜吴拱也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金辽双方都会嗅到味道。女真人知道我们出了变故,契丹人也知道我朝是如何与金人紧密协作的。到时候大王再……”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立即改口道“太尉再……”可这样,好像更不妥了。

    张庆盯他一眼,道:“太尉?刘光世也是太尉,姚平仲也是太尉,叫谁太尉?”

    “是,卑职失言了,到时候宣抚相公再按原定计划行事,局势的走向,当在我们预料之中。”吴拱俯首道。

    马扩却显得有些痛心,叹道:“本不欲走这一步,奈何逼迫太甚?”

    张庆却笑他有些紧张过头,道:“二十七万西军,十余万番兵、弓箭手、乡勇,器械精良,兵强马壮,子充兄还用担心?”

    马扩想想倒也是,只要保持军队不乱,什么都能找补回来。

    徐卫听到这里,道:“彦修之策,我看可行,让麟府安抚司经办。吴大,到时你亲自去一趟,务必作得周全些,不要留些把柄,到时候自己麻烦。不过,此事当在我走之后再办。”

    “是。”吴拱应道。

    徐卫站起身来,看着这四个最亲信的幕僚,郑重道:“四位大帅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一旦行事,宣抚司这一摊子,就拜托你们了。不管谁来,你们只记住一条,旁的事不与他计较,但只要事关鄜延、永兴、秦凤、泾原四个经略司,一定尽力周旋。我们弟兄是靠征战起家,军队是根本,丢了这个,我们全完!”

    当朝廷步步紧逼之际,徐卫也开始酝酿反击,但表示上,他极向朝廷表示忠诚。尽管皇帝削夺了他的王爵,但他还是上奏表示愿意领罚。他的“恭顺”态度,麻痹了皇帝,甚至秦桧,却引起了折彦质的警觉。

    徐卫跟他相交多年,在公,曾经并肩作战,在私,又曾是至交好友,所以他对徐卫是有一定了解的。紫金虎绝对这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以他的见识,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朝廷想把他怎么样,川陕他经营几十年,哪肯放手?如今却这般恭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来,这里头必有文章!

    在与秦桧交换意见之后,后者也认为不得不防。遂下令驻扎西京的韩世忠部保持警惕,又令河东宣抚使张浚时刻注意。因为这事不能摊开了来说,所以在给张韩二人的命令中,就难免语焉不详,结果这一来,倒把张浚韩世忠二人弄了个一头雾水,到底是要我们小心防备什么东西?

    六月,在经过前期铺垫之后,秦桧正式奏请皇帝下诏,任命陕西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太尉刘光世,出任川陕宣抚判官。其原职,由环庆宿将刘锜代理。其实,刘光世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将出任宣判,已经在庆阳府提前作了准备。因此,诏命一到,他即刻就交割了公务,火速启程往兴元府赴任。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姑娘们都在准备着瓜果贡品,晚上好礼拜仙女,穿针乞巧,以求天上的仙女赐予她们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艺娴熟,当然昨终目的,是希望得到美满的姻缘。在这样一个美丽浪漫的日子,想必谁也不知道,一场川陕大震即将爆发。

    刘光世因为急着上任,所以把家眷辎重丢在了后头,他只带着十来个亲兵,一路纵马风风火火赶到了兴元。也亏得他一把年纪,不怕把骨头颠散。

    “太尉,前面便是兴元城了!”一雄壮的军汉虚晃马鞭,指向前面,向后头一个年约六旬,鬓角已现花白的老者说道。这当然就是刘光世了,在西军诸帅中,他和姚平仲年纪最长,都算是老将。

    不过,虽然年纪老了,但刘光世到底是将门虎子出身,花白的鬓角,满脸的皱纹,却也掩饰不住威风。尤其是如今新官上任,更显得意,勒停战马,眺望兴元城,朗声道:“走,进城!”

    马队前行,沿着驿道奔出数百步后,便有人发现不对。只见城门楼前,黑压压一片人潮,也不知是作甚?报给刘光世,亦觉蹊跷,不禁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正看时,便见两骑飞驰而来,马上人,都穿红袍,扎金带,显是五品以上要员,走得近了,刘光世赫然发现,竟是马扩与刘子羽!

    二人到跟前勒了马,都作揖道:“刘宣判!”

    刘光世猜疑不定,这是什么情况?遂还礼道:“两位这是……”

    “宣判履新,特来相迎!”刘子羽满脸堆笑。

    “哎呀,这怎么敢当呐?你说以后大家都是同衙共事,这么客气作甚?徐太尉没来吧?”刘光世假意笑问道。

    马扩顿时有些不悦,刘子羽接过话头道:“徐宣抚就在前头,与宣抚司幕僚及城中士绅各界迎候宣判,请!”

    “哎呀呀!徐太尉太见外了,现在大家分属同僚,他还是我的上司,怎好如此啊?来呀,都下马!这川陕地界上,谁人敢在徐太尉面前托大?”刘光世一通话,说得马扩有些憋不住,什么东西这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你他娘的在西军里算哪老几?不是仗着皇亲的身份,谁他妈拿正眼瞧你?

    只是这种场面,他也不好发作,刘光世都下马,他和刘子羽也只能弃了坐骑,陪他步行往前。到城前,只见最前头是宣抚司和兴元府的相关官员,后头是兴元地方上的士绅名流,再后就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了。

    刘光世一眼就看到了徐卫,嘿,还托大呢?现场数百人都站着,只他一个坐着,这到底是来迎我,还是向我示威啊?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可没停,疾步上前去,老远就拱手:“太尉,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卫还是坐在椅子上,抱拳道:“劳刘太尉挂心,还将就吧。”

    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两人的品秩一般无二,因引刘光世也不正经行礼,只站在徐卫面前道:“此番蒙皇恩,出任宣抚判官,协助徐太尉襄理川陕,还望宣抚相公不必见外,但有吩咐,敢不从命?”

    “哈哈!”徐卫爽朗大笑。“刘太尉说哪里话来?吩咐就不敢当了,我们商量着办吧。”

    这话刘光世倒爱听,点头道:“正该如此。”

    徐卫不再闲话,向他介绍了本司官员,以及后头的兴元名流们,刘光世作个四方揖,便算见过了。之后,旁边刘子羽等人,又过问了家眷等事,闲话毕,便请入城。刘光世倒也不想太过,因此请徐卫先行。

    “罢,你既客气,我就不客气了。”徐卫笑一声,却不见动。刘光世正纳闷时,只见一顶凉桥,地方上叫“滑杆”,抬了过来。当时脸就拉了下来,徐卫啊徐卫,你这哪是迎我,真真是给我下马威!我这为了敬你,下马步行,你倒在我跟前摆起谱了?这几步路,居然还要乘轿?你是搞不清楚形势?今时不比往日了!正想发作,却见徐卫伸出手去,他背后两名宣抚司的幕僚立即上前左右搀扶着他,离了坐椅,缓慢地挪到凉桥上。

    刘光世当时就傻了!这是哪一出?因为诧异,他没来得及问,徐卫就已经被抬走。刘子羽上前来:“宣判,请。”

    “好,请。”刘光世胡乱应一声,惊疑不定地往前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刘总领,徐太尉这是怎么回事?”

    “宣判说的是……”刘子羽不解地问道。

    “我记着当年徐太尉方到陕西时,也不过年方弱冠,如今也只过不惑而已,正当壮年,怎么就……”刘光世问道。

    “哦,说起这事,倒叫人伤心。”刘子羽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怎么个说法?”刘光世追问道。

    “徐宣抚征战二十余年,这宣判是知道的,从征上阵,难免受创,这宣判也是清楚的。宣抚相公二十多年下来,身被十数创,往昔年轻时还撑得住,如今不比少年人,再加上公务繁忙,操劳过度,以致旧伤复发。尤其是那一年在鄜州所受战创,最为严重,近来行动有所不便,举箸提笔也甚是艰难。”刘子羽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光世缓缓点头道。“我们这些带兵之人,哪个不是身被战创?年轻时还好,到了我这个年纪,真是苦不堪言!”

    “哦?刘宣判难道也?”刘子羽惊讶道。

    “我倒还好,背上,背上疼痛。”刘光世道。“可看徐太尉这般模样,真叫人心酸。”

    刘子羽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宣抚司一摊子,哪日没七八件要紧的?还好,如今宣判来了,又是咱们川陕本地官员,熟悉情况,定能替宣抚相公分担。”

    “那得自然。”刘光世随口道,心中却暗喜。这不是天遂人愿么?官家和朝廷正要我来掣肘徐卫,他自己反倒成了这般模样。看着走路都有些迟缓,想是伤情不轻,其实也好理解,本来旧伤就多,事务又繁杂,如今朝廷收他的权,心情肯定也不好,这几件一加,好人也得生出病来!

    进了城,士绅名流和百姓们都散了,宣抚司大小官员自投衙门去。刘光世到宣抚司时,徐卫的桥子已经停在门旁等候了。

    “徐太尉,方才听刘总领话,才知太尉有疾在身。这几日炎热,太尉行动不便,就多歇息,不要太过操劳。”刘光世上前道。没等徐卫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在公,太尉是我上峰,但在私,我年岁大些,算是过来人。不得不劝太尉一句,我们行军打仗,战创难免,年轻年壮时不注意,等年老了,可就祸害了。”

    徐卫始终保持一种非常有风度的笑容,点头道:“多谢刘太尉关切,我今日实在不适,就不坐堂了,且回府去。本司公务,自有参谋参议等向宣判汇报。今日不便,改日,定当设宴,为宣判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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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五章

    第八百四十五章

    自从刘光世走马上任后,徐卫经常以身上不好为由不去宣抚司处理公务,而本司的主要官员,如马扩、张庆、刘子羽、吴拱等,好像也没对刘宣判这个外来户有戒心,反正大小事务只要送到本司来,都去向刘光世请示。

    当然,刘光世干了这么多年的环庆帅,冷不丁突然提到宣抚司来,许多事务他莫说不熟悉,根本找不着北,最后还是只能由幕僚处理。但是,刘光世到底还是清楚朝廷为什么要起用他,川陕行政、财政、人事这一块他不熟悉不打紧,但军事那一摊子他可有数。早在来兴元府上任之前,他就琢磨着一件事情,本来是想等地皮踩熟以后再动作,可现在见徐卫有病,又时常不来宣抚司,便想提前行事。

    这一日,是宣抚司官员例行旬休,刘光世的家眷已经安顿下来,遂带了几个随从,到兴元街市上随意采买了一些礼品,让小厮们挑着,往徐卫府上去。因为他初来乍到,不识得路,便让人问街上百姓。一路寻过来,便见徐府门庭轩敞,甚是气派,连大门口坐着的五六个门子,也是衣着光鲜。

    见有客来,一门人下了台阶来,颇为客气地问道:“官人有事?”

    “你通报一声,刘光世来拜徐太尉。”刘光世道。那门人大概是知道他,根本不去通报,直接打拱作揖,恭请刘光世进门,而且还不是走旁边小门,是大开了中门,这是礼遇。一直把他请到正厅上坐下,奉了茶,这才去向主人禀报。

    刘宣判坐在那厅上四处打量,见厅上陈设,倒没有想像中的奢华,只是淡朴雅素而已。心想徐卫主政川陕这么多年,不知挣下多少家产,这房子倒气派,就是里头差些。其实他哪里知道,家中之事徐卫从不过问,都是其妻张九月作主,而张九月父母早亡,寄人篱下,过惯了朴素的日子,即使如今发达,家资巨万,也不喜奢华铺张。

    刚喝两口茶,便见一个少年搀着徐卫,还拄根拐出来,一看便知是徐卫的幼子。刘光世起了身,行礼道:“冒昧造访,叨扰之处还请太尉见谅。”

    “宣判说哪里话?你这等贵客,我请还请不到呢,请坐。”徐卫笑道。说罢,又让儿子徐虎去拜了刘光世。

    “衙内好相貌,我这么看着,倒看到些当年初见太尉时的影子来,真是虎父无犬子!”刘光世受礼赞道。

    “呵呵,看生得出好皮囊,腹中其实草莽得很。”徐卫谦逊一句,便让儿子下去了。

    刘光世满以为徐卫连着有四天没去宣抚司了,怎么着也得问问本司事务吧,可对方绝口不提,只说些场面上的闲话。最后还是刘光世自己忍不住开了口。可徐卫不等他说完,就已经道:“宣抚司的事务,有宣判代劳,我放心得很,就不必跟我说了。宣判有不详的,只管问马子充刘彦修他们就是。”

    他如此“上道”,反叫刘光世有些不知如何启齿,绕了半天也绕不到正题上来。徐卫哪能不知道他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他言辞闪烁,支支吾吾,索性问道:“刘太尉,咱们同在西军作了这么多年同袍,有事你不妨直说,不必这么见外。无论公私,但凡徐某能帮衬得上,没有一个不字。”

    听了这话,刘光世再三道:“徐太尉这番开诚布公,委实叫人钦佩。刘某若再支吾,倒不磊落了。罢,那我就直说了。”

    “正该如此。”徐卫点头道。

    “是这样。”刘宣判起了了个头,又想了片刻,才继续道“太尉也清楚,我在环庆帅任上多年,如今奉天子诏宣判川陕,这环庆军暂时是由刘锜统率。我倒是有个想法,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特来请教徐宣抚。”你听他这话说得,“自己拿不定主意”,这宣抚使是徐卫,轮得到你拿主意?

    徐卫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静待下文。

    “当年陕西诸路的设置,完全是出于针对西夏,所以沿边的鄜延、环庆、泾原、熙河四路历来云集西军精锐。这是昔日形势需要,没什么说的。但如今,西夏已亡,契丹人虽然东归,但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对我们有多少敌意。而且,在太尉的带领下,我们神武右军也陆续收复了横山天都山一线,控扼险要,再在边境上集重兵,似乎显得不那么必要。所以……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沿边四路,可否,裁撤一路?至少可以节省开支。”刘光世这才道出来意。

    徐卫不动声色,只是问道:“以宣判之见,裁撤哪路为宜?”

    刘光世一怔,以为对方误会了,连忙道:“这,当然是环庆。太尉是清楚的,诸经略司中,独环庆兵力最弱,防区最小,即使裁撤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徐卫还没有表态,又道:“那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以后,所属部队,该司官员,以及防区如何处理?宣判有主意么?”

    “这个刘某倒是想过了。”刘光世一捋胡须道。“裁撤环庆帅司以后,所属部队划归宣抚司直接节制,本司的官员,可酌情安排,有合适的,调到宣抚司勾当也未尝不可。至于防区却也无妨,划给鄜延或者泾原帅司,都可以。”

    听到这话,紫金虎对对方的意图了然于胸。刘光世到宣抚司任职,环庆帅出缺,他不愿自己的嫡系落入旁人之手。他麾下几员大将,如刘锜李彦仙等,都跟自己有关系,所以也不愿意扶他们上位。索性裁了环庆帅司,部队由宣抚司直辖。

    这个手段其实并不新鲜,当年徐卫的三叔徐绍任陕西宣抚使时,就曾经这样作过。由此,也不难看出,刘光世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徐卫的位置早晚不保,取而代之的,必定是他。所以,他现在就开始抓兵权,作为一个武臣,可以没有地盘,但是不能没有军队,将门出身的刘光世对此再明白不过了。

    见徐卫久久无言,刘光世问道:“这只是在下一点愚见,太尉意下如何?”

    徐卫不说话,端着茶杯,拿杯盖轻轻荡着茶末,又不急不徐地吹了几口,这才蜻蜓点水般抿了几下,品了品茶,放下杯子,嘴里“啧”一声,又叹一声,道:“此事我个人没什么意见。”

    刘光世心头一喜,疾声道:“既如此,那便可以宣抚司名义上奏行在,请……”

    “这倒不急。”徐卫摆手道。说到此处,他直视着刘光世,后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道“确实也不急,左右,咱们商量着看。”

    “哈哈。”徐卫笑了起来。“商量就不必了,宣判若已有了主意,直接上奏行在即可。”

    刘光世脸色一变,什么意思?徐卫这是在说气话?嫌我越俎代庖?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又听徐卫道:“刘太尉,本来我是想寻个机会,找你谈谈。正好,今日你光临寒舍,倒省得我奔波。”

    “宣抚相公有话,但请示下。”刘光世沉声道。

    徐卫又喝一口茶,这才道:“我是,靖康二年到的陕西,算起来也二十来年了。我记得你是之前还是之后,任鄜延副帅是吧?记不太清了。左右二十年下来,我们神武右军大大小小打了多少场仗,也记不太清了。在任陕西制置使以后,我才没上一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换来了今天的高官显爵,荣华富贵,也换来了一身的伤病。这一点,你我同为武臣,想必清楚。”

    “是,太尉沙场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刘光世附和道,还是清楚徐卫到底什么意思。

    “我其他伤都不甚紧要,独当年在鄜州所受箭创,最是头疼。这么些年就一直没好断根,这不,近年来屡屡发作,这一次愈发厉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带着这右手右脚都不太好使,也幸亏是你来了,否则,宣抚司诸般事务真不知如何处理。罢,我们都是武臣,直来直去吧。”徐卫叹道。

    “如今我身体精力都不济事,再加上局势也渐趋太平,虽然金辽双方都集重兵于边境,但女真人经历连串内乱,如今正休养生息,韬光养晦。而契丹人虽然东归,却志在复国,川陕乃至大宋短期之内应该与这两家相安无事。鉴于这些原由,我正考虑着把身上的差使放一放,一则养伤病,二则家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瞒你说,我娶妻晚,生育也晚,现在两个女儿都快到出嫁年纪了,还待字闺中,作父亲的,难免要操心。所以,宣抚司的事,你就多费心吧。”

    刘光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太尉的意思是……”

    徐卫笑了起来:“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这,在下,确实不太明白。”刘光世都有些结巴了。他其实领会到了徐卫言下之意,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徐卫摇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向圣上,向朝廷告假,准我卸了差遣歇息。”

    “太尉要请辞?”刘光世失声道。

    “正是此意。”徐卫点头道。“当然,将来朝廷若还有用我的地方,我自然当仁不让。如果天下从此太平了,我也乐得清闲。少不得,问官家讨要些金银财物,良田豪宅,以妓伶致欢心,以歌舞娱耳目。哪怕将来百年之后,也还有丰厚家资传给子孙后代,也不枉我为国效命几十年呐,哈哈!”

    刘光世之震惊难以形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频频点头道:“这当然应该,当然应该!太尉功大,圣上朝廷应该礼遇优待!”

    “所以嘛,川陕两地,军民两政,就少不得要你刘太尉多费心思。”徐卫微笑道。

    刘光世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随口道:“这是职责所在,理当尽心。只是,太尉……你真要辞职?”

    徐卫怔了一怔:“这话岂有戏说的?我本想是帮着你把所有公务都熟悉了再走,现在看情况,也等不得了。应该是最近几天,我便要动笔。本来不打算声张的,今日提前知会了你,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这么快?”刘光世嘴巴张开之后就没有合拢过。“太尉是不是再考虑?”尽管他此来最终之目的,就是取徐卫而代之,但猝然之间紫金虎来这么一下子,他真有些懵了。

    徐卫摆摆手:“我已经考虑许久,要说劝,旁人没比你少劝。行了,我意已决。”

    刘光世显得有些失神,喃喃道:“既如此,那便,那便……”

    “好,公事说完,宣判难得光临,怎么着中午也得留下来吃杯酒再走。”徐卫邀请道。

    刘光世想出了神,直到徐卫第二次邀请拘留时,他才如梦方醒:“不不不,此来专是探望太尉,我方才安顿了家眷,杂务很多,就不叨扰了。”说到此处,站起身来,行礼道“太尉安心静养,宣抚司诸般事务不要操心,刘某纵然有不明不解之处,自会向同僚们请益。”

    “如此,我就放心了。罢,你我都是爽快,我也不留你。来人!”徐卫喝了一声。

    府上管事的在厅外应了一声,紫金虎吩咐道:“替我送刘太尉。”

    “告辞,万望徐太尉珍重。”刘光世看着对方道。

    徐卫也拱拱手:“恕不远送。”

    一直坐着没动,直到管事的来回话后,徐卫才起身朝后走去。是不比往日敏捷,但也绝没有他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到后堂回廊上,正碰到大女儿徐嫣,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话还真不假。徐嫣上来就要搀扶父亲,徐卫却笑道:“为父身经百战,这点痛算得甚?”

    徐嫣却仍旧坚持扶了他,一边道:“往常便是逢旬休日,父亲也不忘去宣抚司,这连日都在家中,想是伤情不轻。娘这几日也是忧心忡忡,饭也吃不下。”

    徐卫听了这话,本想解释,但话到嘴边没出口,想了想,对女儿道:“我去你母亲处,你去请你姨娘来,你也一并。”

    “娘这几日心绪不好,便让姨娘代替去庄上盘算收成了,也不知回了没有。女儿,那父亲可走经心些,不要强撑。”徐嫣一再嘱咐道。

    徐卫爱怜道:“你爹还没到那地步,别担心,去吧。”

    徐嫣这才后退一步,行个礼,自去请祝姨娘了。徐卫看着她背影,突然觉得,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到了张九月处,远远就闻到一股药味,走得近些才发现,妻子正在屋檐底下放了一个小炉,且在上头煎药呢。徐卫过去道:“怎么把药弄到内堂煎?”

    张九月盖了兽子,从旁边丫环手里取了帕子净了手,擦了头上的汗,回答道:“我怕他们煎不好。”

    你说这煎药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何来煎不好一说?不过就是太过关心丈夫,谁都不信的缘故。徐卫也不多说,只道:“我有件要紧的事,须得跟你商量。”

    张九月一听,便伸手去搀他,徐卫哭笑不得,索性让她搀了,进到里屋。因天气热,张九月那贴身的大丫头便跟着进来,拿了扇在旁边替主人主母扇风。徐卫只是看了一眼,张九月回身道:“你去吧,我和官人说些话。”说话间,不忘把扇子从她手里接过来。

    一边替丈夫扇着风,一边问道:“官人要说甚事?”

    “等季兰来了再说吧。”徐卫道。张九月闻言,便不再多问。其实,除了这徐府,换成其他任何一家人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家中事跟正室元配商量即可,有妾什么关系?可在徐卫家,这几乎成了常态。张九月也不介意,只认为是祝季兰出身书香门第,粗通文墨的关系。

    不一阵,听得外头脚步响,正是徐嫣请了姨娘祝季兰来。一进门,祝姨娘就先行礼,随后道:“哎呦,好热的天!相公今日好些么?”

    “无妨。”徐卫笑道,“辛苦你了,喝口茶吧。”说着,把自己的茶递给她。

    祝季兰正渴,端着就喝,徐嫣站在她旁边,替她打着扇子。祝季兰感觉有风来,忙放下杯,侧身道:“姑娘别光顾着给我扇,夫人也热着呢。姐姐,今日我去庄上,盘点了……”

    话没说完,徐卫就举起手示意道:“这事你们稍后再合计,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跟你们商……女儿,坐下,别站着。”

    “是。”徐嫣应一声,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徐卫就是看到女儿年纪大了,也懂事了,所以家中大事理应让她知情。

    “我捡紧要的说啊。”徐卫理着思路。“如今朝中变了风向,有人开始打击我们徐家,六哥徐良被迫去职,下一个,就是我了。外头的事,你们未必懂,我也就不多说了。只一件,我很快就会去职,兴元肯定是不能呆了,陕西恐怕人家也不会让我呆,我想过了,只能往四川走。你们提前有个准备。”

第八百四十六章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七月十九,大雨。

    夜已经深了,徐卫书房里的灯虽还亮着,却有些昏暗。祝季兰拿开罩子,挑了挑烛芯,一边问道:“晚饭相公也没多少,我去下碗水饺吧?”

    徐卫正在关窗,随口道:“不必,你先去睡吧。”祝季兰听了,又将书案上的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墨已经磨好,茶已经泡开,笔架上的笔也是徐卫最常用的那一支,这才离开了。她方才走到门口,听得后头相公说道:“不必担心,什么狂风暴雨我没经历过?”

    “是。”祝季兰应一声,踏出门槛,替他掩上了房门。刚一转身,突感眼前一亮,随即一个炸雷在顶上炸响,着实吓了她一跳。

    徐卫走回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白纸,用镇纸压住,取过笔架上的毛笔执在手中,一时不动。他自入仕,奏本原没少写,最开始是自己口述,让军中的文吏代书。后来也学着自己写,因为官一大,很多事务涉及机要,不要假手旁人。这么多年下来,饱学之士倒不敢当,但是粗通文墨还是没问题的。

    独独这一本奏马虎不得,未必要字字斟酌,但却要写得合理合情又不矫揉造作。思之再三,他沾了墨,提了袖子,在纸上写道“臣自宣和末勤王之事,至今逾二十年。赖道君、太上、先帝及陛下之威灵,将士之忠勇,屡破顽敌,驱逐丑类……”

    这文臣写奏本,务必都要引经据典,开头非得从古圣先贤的作品里引用两句,不如此便显不出自己的才学来。可徐卫是武臣,当然不用这样,连什么引经据典也免了,直接说事。甚至于文采也可以不顾,哪怕是写白话,只要能表示清楚意思就行。左右,也不会有人去苛责一个未及弱冠就举义起兵的人作文太直白。

    “而今,女真数历大变,金主得国不正,自顾且不暇,遑论南侵?契丹东归,志在复国,倘国朝不犯其忌,亦当相安无事。天下渐趋太平矣。臣效命疆场有年,昔日未登宰执,每每亲临一线,虽身被十数创,亦臣本分。现年过不惑,难堪少年之时,近来旧创复发,以至行走迟缓,举箸提笔亦诸多不便。医者言,宜弃俗务,潜心静养。臣思之再三,伏乞陛下准臣卸一切差遣,以养残躯。宣抚司诸般事务,着宣抚判官及参谋参议等幕僚署理,当无妨碍。臣身受国恩,今上表请去,非不愿受驱使,实不济也。倘异日贱躯稍复,陛下有用臣之处,自当幡然而起,总戎就道。以上区区,惟陛下垂听焉。”

    “太尉,天水郡公,川陕宣抚使臣卫,靖安三年,七月十九。”

    一气呵成之后,徐卫放下笔,又仔细看了一遍,自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吹干墨迹,装入封皮。执在手中,若有所思。

    这道奏本一旦送抵行朝,引起震动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但皇帝和朝中那些人会不会批准,这很难说。诚然,他们都希望把自己弄下去,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说不定,他们还会以为自己在撒泼耍融,借此要挟,不管他,一次再准,我再奏一次就是。

    正想着,窗户被大风吹得吱嘎作响。徐卫心头没来由得一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为自己,而为两个兄长。他的“亲兄长”徐四被解除了御营副使的差遣,如今挂着宫观闲职,侄女在宫中境况又不好,嫂子的身体近来也一直欠安,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可更不好过的,应该是徐六了。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宰相独揽朝政,权倾天下,眨眼之间就从高高在上的次相弄到泉州作个知州……比如徐卫现在,虽然削夺了王爵,但到底还是川陕宣抚使,如果让他去作个知州,他肯定所跳着脚骂娘。所以,他宁愿直接辞职,也不愿意等人来一步一步往下搞。

    担心归担心,可他现在身在川陕,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顾全了自己,才能替别人操心。

    又想一阵,起身吹熄了灯,屋子里归于一片黑暗。打开门,大雨正下得紧。

    因紫金虎被免了“知枢密院事”的头衔,因此川陕宣抚司呈文中央便不能再用枢密院的青牌红牌,因此他的奏本一直到八月初才送抵行在。说来也巧得很,他奏本呈进宫中的时间,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按规矩说,奏本到了,先送到有司保管,要么次日,逢假就择日再呈中书宰相或者皇帝。但是,先帝肃宗赵谌在位时就有规定,几大宣抚司的急件,不分时间,直达中书。

    他本子送到中书时,上到宰相参政,下到僚属都回家过节了,只留下了诸如中书舍人和知制诰在中书里,以备皇帝有事召唤。徐宣抚奏本送达,中书舍人接了,一看,是直呈皇帝的上奏,并非行文中书的公文。也不敢拆看,心想着今日佳节,无论什么急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说。便打算先留下徐卫的本子,那知制诰是个晓事的人,对最近朝廷内幕有一定了解,见是徐卫的本子,便劝说立即往宫里送,徐太尉上本,必无小事。中书舍人听了,一想也是,便送往了禁中。

    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秦桧官邸。

    秦会之在朝中行情看涨,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府邸也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今日中秋佳节,前来贺节送礼的人倒不至于踏破门槛,但却把门子们忙得够呛。没奈何呀,咱们相公升了次相,上台执政,便说麟王折彦质也要礼让三分,何况这些朝官?

    刚送走魏师逊,便又见一辆车快速驶来,本以为又是哪位官人来巴结,有眼尖一眼看出这是宫中的车辆,也不去迎,忙入府禀报。

    车直接停大门口,帘子掀处,内侍省都知沈择几乎是跳下来的,你说他那小身板哪有这工夫?一落地就崴了脚,哎呦一声,慌得随他前来的小黄门一把捞住,连声询问。

    “休聒噪!走!”沈择忍着痛,脸都扭曲了,在随从搀扶下,一跛一跋往里去。进了大门,那影壁还没过呢,秦桧就迎出来了。

    见沈择这样,他惊问道:“沈都知,这是,怎么了?”

    “真晦气!到你门前就崴一下!”沈择苦着脸道。

    秦桧听得莫名其妙,这关我什么事?你在我门前崴了脚,难道该着落在我身上负责?只是沈择是皇帝和皇后跟前的红人,他不敢得罪,亲自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口中道:“赶紧厅上坐着,看需不需……”

    “不需不需!秦相,赶紧吧,圣上召见!”沈择甩着袖子催促道。

    “圣上?有甚要紧的事?”秦桧问道。

    “你别问那么多!赶紧地,跟我去!车都在外头备好了!”沈择有些不耐烦了。

    秦桧方才回府没有多久,公服也是才脱下,见沈择这副模样,心知必有急事,遂道:“劳烦都知厅上稍坐片刻,我去更衣,片刻就来!”

    “嗨!”沈择极为不耐地叹一声,一挥手,示意对方快去。随从把他扶在厅上坐定,他也来不及看看脚,一个劲地挥手“你们也抓紧,陈参政处还没人去呢,哎呦!”随从走后,他感觉脚上越发地痛了,不禁懊恼起来。这个徐九啊,大过节的也不让人舒坦!

    不过,他到底上表说了什么玩意?把官家急成那模样?也不让自己看本子,就给撵出宫来,直叫请宰执速速到禁中议事。该不是……不会,他真要有异心,哪还会上本?那是什么事?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却见秦桧怎么还不出来?心头越发急了,就在那厅上喊道:“快去催催你相公,别耽误了大事!”

    “都知稍安勿躁,有甚要紧事至于这样?”秦桧从后头转出来,幞头且抱在手里。

    沈择一见,强撑站起来,那手跟泼水似地往外一劲儿地挥:“别磨蹭了,快走罢!”秦桧见真急了,大步就朝外去,沈择一见,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走了,我怎么办!”慌得秦会之又折回来,搀了他往外去。

    等坐上了车,往皇宫驶去,秦桧心说这下不急了,总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结果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川陕徐宣抚上了本。

    听这话,秦桧心里顿时“咚咚”那个跳!怎么回事?徐卫说了什么,把官家急成这样?他不能不慌,只因打压徐家,针对徐卫这一揽子事情,都是他主导的。搞成了,功劳自然他最大,搞砸了,黑锅也得他背!这紫金虎想作甚?

    一路风风火火赶到禁中,皇宫大内,谁敢骑马乘马?遂下车步行,还得搀着沈择,埋头就往“勤政堂”去。半道上,参知政事范同撵上来,喘息着问道:“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沈都知,你这又是怎地?摔了?”

    沈择不搭理他,只一味把头朝前晃,示意赶紧走。见秦桧扶着吃力,范同搭了把手,两位正副宰相,架着一阉人,你说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滑稽。

    到勤政堂,沈择让他俩松了手,胡乱抹了几把汗,一瘸一拐进去通报一声,随后又跛回来,宣他二人晋见。

    堂上,折彦质已经神情阴鸷地坐着,皇帝耷拉着脑袋,跟霜打了似的,这两位进去,正欲行礼,赵谨不耐道:“罢了罢了,都坐罢!”

    二臣谢过,跟麟王对面坐了。三人互相交换着眼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参知政事陈康伯未至,皇帝等不及了,手中举起一道奏本使劲摇晃,口中道:“徐卫的本,方才送抵!朕怎么说的?宁可隐忍,也不要操之过急,打草惊蛇!现在怎么样?祸事了吧!朕再三地提醒你们,徐徐图之,徐徐图之,结果怎么样?削夺了人家王爵,又立马让刘光世出任宣抚判官,这,这,这叫欺人太甚!”

    他劈头一顿训,也不知是针对谁,倒把宰相们喷得有些找不着北!而且听官家这话颠三倒四的,您到底站哪头的?什么叫“欺人太甚”,我们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跟陛下商量过的?

    好在,这些大臣们都知道皇帝是什么品性,也不为奇,折彦质硬着头皮问道:“圣上,不知徐卫所奏何事?”

    赵谨发泄一通,勉强出了因为惊疑而郁结于心中的气,此时见首相问,叹了一声,将本子递了出来。沈择一跛一跛上前接过,赵谨见状道:“你又怎地?”

    “小人一时不慎扭伤,并不妨事。”沈择躬身答了,便将徐卫奏本转交折彦质。

    麟王双手接过,展开来看。初时,看到徐卫追忆二十来年抗金生涯,并没有表示,再后,又看到他分析如今天下局势,才稍加认真。哪知后头话锋一转,看得麟王眉毛猛地一拧,再也舒展不开,脸上神情也是越发地凝重了。

    他方看毕,陈康伯就到了,行礼毕,坐在他下首,折彦质遂随手递给了他。陈参政接过看了,不见任何反应,又请内侍转交秦桧。

    秦桧等得心焦,几乎是抢过来,因为急,也没法细看,专捡紧要的。偏生徐卫字迹潦草,你若不仔细,还真没法看。可是苦了他,瞪大眼睛一字一字地认,当看到那句“准臣卸一切差遣”时,他抖了一下。阅毕,怔怔出神,却忘了转给范同,只直对方假意咳嗽提醒,他才省悟。

    “徐卫请辞,如之奈何?”赵谨的目光在宰执大臣脸上一一扫过。回应他的,都是低头沉默。

    不怪宰相们没主意,只怪这事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有丝毫预兆。但是个正常人,都会认为,徐卫即使知道朝廷用意,也必定想尽千方百计阻拦,这下倒好,人家也光棍,好似知道要整治他,干脆自请辞职,而且辞个干净,一切职务都不要了,要养病去。

    这本来是“勤政堂”中诸人最终之目的,现在只须答复一句,就完事了。可问题是,谁敢去答这一句?徐卫入陕二十年,川陕保持一种相对“独立”状态十余年,神武右军上上下下都跟徐卫有莫大的关系,此刻,他撂挑子走人,没人能接得下这个摊子!

    “卿等怎都不言语?主意是你们出的,如今徐卫要走,怎么办?朕准还是不准?”赵谨催问道。

    折彦质想了想,答道:“圣上,眼下断断不能准了他。以徐卫在川陕之权势声望,一时无人能够取代。倘若他一走,川陕恐生变故,又尤其是陕西。臣料,徐卫这一本,并非真想辞职,不过是看出了朝廷用意,以退为进,借辞职要挟。如今川陕还离不开他,只有暂时隐忍,安抚为宜。”

    “不错,圣上宜好言安抚,以慢其心,只要稳住了他,川陕并非铁板一块,徐徐渗透,早晚有将他连根拔起的一天。”范同也附议,又停片刻,补充道“想是削夺王爵和刘太尉之事惊动了他,借此报复。臣以为,不若复他王爵,以免节外生枝。”

    削夺徐卫“太原郡王”爵位,是秦桧出的主意,现在范同如此这般说,便是有针对他之意,他还怎能坐得住?但这事太大,仓促之间,他不愿意信口开河,因此保持沉默,倒像是认了范同的指责。

    赵谨见状,便有些责备的口吻:“秦卿,前日削徐卫王爵时,你说定然无事。如今……”

    “请圣上恕罪。”秦桧起身俯首道。

    赵谨哪是想听这个,叹道:“朕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现在事情出了,总得拿出个办法才是。徐卫称病辞职,麟王说不准,你的意见呢?”

    “臣,也认为,此刻若准徐卫去职,川陕恐生变故。”秦桧道。

    “这就是了,既然不准。那朕该如何安抚他?”赵谨又问。

    秦桧这道不假思索:“他既以辞职要挟朝廷,朝廷若要安抚他,就只能从其所愿。”

    折彦质听到这里,质疑道:“徐卫所愿,想必是复其郡王爵,调走刘光世,恢复之前境况。这,能从他所愿么?”

    秦桧显得有些被动,一时答不上来。赵谨烦躁不已,开始发牢骚:“早知今日之事,当初就不应该轻易动川陕的心思。朝廷若不斥责、不削爵、不收权、不掣肘,徐卫定然还是安心作他的川陕长官,又怎会生出这些事来?”

    大臣们心下嘀咕,这叫怎么话?这不讳疾忌医么?

    还没完,赵谨又道:“甚至,当初就不该准徐良请辞。现在倒好,徐卫有样学样,跟他堂兄一般,自请解职。想是知道朝廷要整顿,索性自己了断了!徐良出朝,朕还有你们可用,徐卫若走,谁人能为朕统率西师?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罢罢罢,既然不准了,你们拿出个具体的措施来,怎么安抚他?复王爵没有问题,有必要调走刘光世么?这处置大权,还能不能还给他?”

    “圣上,这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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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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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四十七章

    “朝廷自有法度,若朝令夕改,天子威严何在?”秦桧急道。要是复了徐卫王爵,调走刘光世,再把处置大权还他,那我们这一向绞尽脑汁岂非全白费了?

    “是秦卿你说的从其所愿,这些难道不是徐卫所愿么?”赵谨问道。

    秦桧心知在场没一个靠得住,皇帝是个没谱的人,其他几个宰相参政事到临头都顾着撇清自己,没暗中捅刀子扯后退就不错了。这事是自己一力主导的,最终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这时候没法往回缩,遂道:“官家,徐卫以辞职要挟朝廷,原本不该纵容。只是现在还离不开他,没奈何,只能隐忍。他的王爵可不必复,刘太尉和处置大权也不改。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朝廷的优待。”

    “例如呢?”范同在一旁问道。

    “例如,追封他的父亲徐彰,伯父徐茂,叔父徐绍,再不然,就提拔徐家子弟。左右让他知道,朝廷有所让步就是。总之,大政方针一旦确定,便不能随意更改。此前种种,都是官家下了诏书,发了御札,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来?”秦桧道。

    折彦质暗思,若是调走刘光世,还给徐九处置权,将来想再下手就不好整了。秦桧说的倒也是个办法,一念至此,附和道:“臣赞同秦相建议,若是朝令夕改,只会助长其气焰。”

    “可行么?徐卫会领情么?”赵谨不放心的是这个。

    秦桧面色突然一沉:“他如果不领情,那此人,就留不得!异日,必为圣上和朝廷心腹大患!”这话说得极重,上到皇帝,下到宰执,都为之侧目。

    折彦质稍后道:“以臣对徐卫的了解,他是个明白人,应该会见好就收,不会太过分。”

    赵谨想了想,点头道:“罢,既是如此,你们商量着办吧,具体条陈报上来,朕批就是。”

    当下商议定了,宰执大臣自回中书,命有司办理此事。有上头授意,下面的人办起来也麻利,很快就拿出具体的方案。徐卫先父徐彰,伯父徐茂,都追封太保,而他的三叔徐绍,则追封为“郑王”。有宋一朝,追封去世的大臣为“郡王”的不少,但追封为“王”的,两支手就能数过来。紧接着,徐卫的亲侄子徐亮、堂侄徐翰、徐焕都被官升一级。他的儿子徐虎因为年纪还不到,要不然,弄个九品阶官是没有问题的。

    这些忙完,皇帝赵谨亲笔草诏,驳回了他请求辞职的本子。当然话是说得很软的,高度评价徐卫几十年来为国出生入死而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表彰他“全陕兴川”之功业,又说朝廷视其为西北长城,断断是离不开的。有病,咱就治,川陕的医者不行,朝廷派御医也可以。总之,不准辞职。

    十七天,皇帝的御札送抵兴元府,徐卫瞄了几眼,当日再上一本,立即又送往行在。当然,这次上本首先就要感谢皇帝对徐家的浩荡皇恩,并且再次说明,身体确实不允许,而且现在局势太平了,川陕离开谁都一样。恳求皇帝批准他辞职。

    又二十天左右,他的本子摊在赵谨案上。这一回,杭州行在的君臣们有些不解了。若说徐卫是要挟朝廷,那么当追封他的先人,提拔他的子侄之后,应该见好就收,怎么还坚持求去?难道真是想恢复从前的特权?如果是这样,那他真是下定决心,跟朝廷对抗!

    赵谨整了一个骑虎难下,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不让徐良出朝,也不动川陕心思!折彦质和秦桧等大臣也感到十分棘手。徐卫若是执意与朝廷对抗,现在还真没有解决他的准备!西军兵权握在他手里,倘若有个闪失,那祸事就大了!

    参知政事范同甚至提出,万一把徐卫逼急了,以他在川陕的根基就算不造反,裹胁军民投了敌可怎生是好?这话把皇帝吓得不轻!

    然折彦质反驳道,哪怕这世上谁都可能降金,徐卫也不会。首先,他跟金军打了二十多年,死在他手下的金军无法计数,他降金不是自寻死路么?其次,说起来,徐卫也算跟女真人有杀父之仇,正所谓不共戴天,他怎么可能投敌?

    如果不是因为范同的刘家背景,折彦质真想批他几句,因为这话简直太弱智了!

    但此时,秦桧进言说,徐卫是不可能降金,那谁敢保证他不会投辽?他跟契丹人的关系可是不错的!当初是他一手促成宋辽结盟,还多次互派使者问候,辽帝耶律大石甚至精选宝马送给他!而且西军跟辽军还有并肩作战之谊!他如果铤而走险倒向契丹人……

    折彦质震惊于秦桧的阴险和毒辣。徐卫此刻,仍是西军统帅,大宋功臣,就算跟朝廷有些摩擦矛盾,也都没有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可秦会之非要生拉活扯,把徐卫往叛国投敌的框子里套。徐绍徐良父子当年起用此人,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有今天吧?

    麟王没有再替徐卫说话,因为此刻,他与秦桧等人坐到同一条船上。如果替徐卫发声,那他就会成为异类!

    赵谨彻底没了主意,因这事是秦桧主导,便一应推给了他。然秦会之此时也很为难,摊牌吧,风险太大,搞不好就会出事!纵容徐卫吧,又实在不甘!

    正当杭州一帮人没有主意时,徐卫好似知道他们下不了决心,第三本又来了。这一次,徐卫几近“哀求”,说我连字都快写不了了,脚也快走不动了,眼看着冬天快到了,圣上你就看到我往日的功劳份上,可怜可怜我,让我辞职吧,实在干不了啦!

    赵谨君臣一看那奏本字迹,确实比前两回还潦草。心说徐卫莫非真的旧伤复发,病得很严重?莫非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辞职?这不可能吧,他一手经营的成果,这么就放弃?就连自认在朝中最了解徐卫的折彦质也拿不准了,暗思,莫非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徐卫虽是个武臣,却这般高风亮节?真要功成身退?青史留名?

    大臣们还有猜疑,皇帝却有些信了。因为不管是赵桓、赵谌,还是当今赵谨,对徐卫的印象都很不错。首先,徐卫在处理对皇帝和朝廷的关系上,一直很谨慎低调,从来没有跋扈不法的事情。其次,这厮也很会来事,不管谁在位,他都会找机会表示忠诚。没事就自请入觐,这在武臣来说,非常难得。再不然,就像前段时间,金国送的钱财统统上交朝廷,战马给送到江北听有司调配,连仇人也交给皇帝,请皇帝给他作主。凡此种种,举不枚举,如果不是最近这几件事的影响,他在赵谨心目中的形象,简直可以和兴唐名将郭子仪相比。

    赵谨对这几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西军统帅一直有着良好的印象。即位以后,徐卫的表现,也让他非常满意。但满意归满意,涉及到赵氏江山社稷,他还是本能地谨慎。所以,同意秦桧等整顿川陕。

    直到徐卫上本请辞,大臣们异口同声,都说徐卫在要挟朝廷。他对这位军事统帅的印象,才有所改变。但现在,徐卫连上三本求去,他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来,徐卫真是个忠臣?

    可他相信没用,大臣们都还在揣测,直到刘光世的本子不失时机地来到。

    刘光世当日去徐卫府上探望,乍一听对方有辞职的意向时,他就想上奏。但又怕拿不准,贸然上报朝廷不合适。因此一直在观察,徐卫一连几个月都不怎么管宣抚司的事,连例行的防秋检阅,也请他代劳。而且,宣抚司一众幕僚,对他都没有暗中掣肘,合作得还不错。刘光世前思后想,认定徐卫确实想辞职,这才上报了朝廷。

    有了刘太尉的上奏,赵谨确信无疑,两天里,就两次在闲谈时对沈择说,徐卫这人不错,难怪先帝在时时常称赞他。而且两次说的话,都一般无二,几乎只字不差。

    便连折彦质也信了七分,心想,若换成是我,能这么不恋权位么?秦桧虽然不完全信,却有了另一种思路。你不是极力求去么?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先准了你,看你怎么办!你若是假心,就让你骑虎难下!

    最终,行在君臣形成共识,批准徐卫辞职。秦桧也不知对徐家哪来那么大的仇恨,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动着歪心思。向皇帝建议说,若徐卫是真心辞职,便调他回中枢来,委个闲职,让他养病就是。至少,杭州的条件也好些不是?

    其实,他是想把徐卫弄到江南控制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赵谨却没同意,人家都病成那模样了,还怎么来江南?若强迫于他,岂不寒了忠臣之心?若有个好歹,传出去,天下只怕议论汹汹,还是别打这主意。除皇帝外,折彦质也不同意,秦桧只好作罢。

    准徐卫辞职这事算是定下来了,可还不算完。他的功劳、声望、级别在那儿摆着,你不可能当对待普通官员辞职一样,皇帝可能是因为心中有些不好意思,打算复徐卫王爵,仍给全俸,等于是让他休病假。另外,徐卫何去何从,听其自便。

    所有人都没意见,独秦桧反对。现在说徐卫是真心,还为时尚早,日久才见人心,不宜复其王爵。徐卫离任之后,也不能听其自便,只要他在,就是一个隐患。所以,绝对不能让他迁居陕西!如果朝廷要表示优待,让他仍领全俸,再赐些钱财就是了。

    赵谨觉得秦桧有些太过于小心和固执,但考虑到他也是为朝廷着想,遂从其言。准徐卫辞职,仍以正二品太尉待遇领全俸,并赐钱二十万贯,又赏了许多珍贵药材。皇帝还另外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徐卫,大意是让他安心静养,朕和朝廷早早晚晚还要倚仗你的。

    十月,兴元府,两兴安抚司衙门。

    两兴安抚司一直是宣抚司直辖,长官王彦也是徐卫的老部下。这日,徐卫拖着“病躯”来到安抚司,对外只说是跟这个离得最近的老部将叙叙旧。

    王彦亲自把徐卫迎进衙门,坐了他的签房。看徐宣抚走路那吃力的模样,王彦很是揪心,亲手将老长官扶坐到椅子上后,他道:“宣抚相公,卑职早就想去探望,现在当下时机不对,恐惹闲言,因此一直没去。看相公这架势,卑职心里不安。”

    徐卫笑笑,拍着老部下的肩膀道:“没事,旧伤而已,多少年了。倒是你,春秋已高,平时多注意才是。我听说,你军务之余仍好狩猎,年纪上来了,多注意才是。”

    “谢相公关怀,卑职虽然有些年岁,还身体一向康健。”王彦笑道。颌下胡须,已经白了一半。徐卫看在眼里,竟有些感怀,当年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时间过得还真他娘的快啊。

    说了一会儿闲话,徐卫对王彦道:“子才兄,想是本月之内,我就要走了。”

    王彦听了这话,关切道:“朝廷批下来了?”

    “倒还没有,但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陕西我呆不了,打算去四川。临走之前,来看看你,有一桩要紧的事,你心里有个底。”徐卫道。

    “相公请示下。”王彦道。

    “我离职以后,十有**刘光世要主持川陕事务,朝廷不会派别人来。他有几斤几两,我多少知道一些,旁的都不担心,只一件。前些时候,他曾到我府上来,说是想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将所属部队,划归宣抚司直辖。你司本就直属于宣抚司,环庆军一来,刘光世不可能让你控制他的嫡系人马。”

    王彦听到这里,脸色一变,顿时站起身来:“他敢……”

    “坐下。”徐卫招招手。“急什么?听我说完。”王彦这才坐下去,仍旧一脸怒意。

    “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才来提醒你。倘若刘光世整编两兴安抚司,你切不可与他置气,更不可使性子要挟。你是我的老部下,军中又素有威望,我料想他不敢免你的职,多半还是会将你留在军中。你记住一点,不管再难,只要你在军中,就如同我在。你要是意气用事,撂了挑子才正中他下怀。你是根钉子,给我钉在军中!”徐卫严肃地说道。

    王彦虽不敢抗命,但还是问道:“那卑职得钉到几时?”

    “这还用问么?”徐卫笑道。

    垂了头想了片刻,王子才道:“卑职遵命就是,他纵然让我去养马,我也认了!”

    “我离职以后,你若有事,可找张庆等人。行了,多的我也不说了,让你叫的人来了么?”徐卫问道。

    “回相公,一早就叫来了,此刻正在右厢里。要召他们来么?”王彦道。见徐卫点头,他便起身出去吩咐。

    不多时,便瞧见几个铁塔也似的人物踏入签房。这几人年纪相差较大,老的怕有五十开外,少的也却二十出头,而且一打眼就知道不是汉人。汉人有谁结辫子的?但他们也绝对不是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因为他们虽然结着两条辫子,头上却没有剃。而且这几人看着身份都不太低,他们虽然穿着本民族服装,但腰里却都扎着大宋武官的制式带子。一进来,也不敢去看徐卫,全都跪在地上,也不像汉官那样唱诺说敬语,只伏拜着等候训示。

    “都起来吧!”王彦朗声道。

    几人起身后,仍不抬头,个个盯着脚尖。徐卫显得很和气:“罢了,都别拘谨,我今天找你们来,是叙叙旧,怕以后没这机会了,都坐。”

    那几人也是悄无声息地落坐下来,徐卫目光落在那最年老的身上,问道:“刚铎厮,你到我军中几年了?”

    那人年过五旬,极其雄壮,他身上穿的乃是吐蕃人的服色,但腰里却扎着一条大宋武官常见的御仙花带,显示级别不低。听徐卫问起,他就想站起来,却被对方制止,遂坐着回答道:“小人有幸效命太尉麾下,已十年有余。”

    你道他是谁?当年,王庶和徐卫同为宣抚副使,分理川陕,徐卫因西凉吐蕃侵扰边境,甚至攻城城池,杀死地方首长,震怒之下,发动熙河军镇压反击。先后攻破仁多泉城,济桑城,俘其酋长,收抚羌众数万帐,拓边三百余里。为了保持地方安定,徐卫仍旧委任西凉吐蕃诸部的酋长为官,但却将他们儿子带到西军中来作为人质。

    这个刚铎厮,就是当年最大一支吐蕃武装首领,彝生者龙的长子。他有个妹妹,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在战场上把徐卫的汗血宝马都夺了去。刚铎厮被带回陕西以后,先是委以各种空衔,后来徐卫将秦凤境内的番兵编了几营纳入正规军序列,便任命他作了指挥使。

    跟他同来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是西凉吐蕃以及边境其他少数民族势力首领的儿子。有的是被迫为质,更多的,却是自愿被送到徐卫麾下来,以示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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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八章

    第八百四十八章

    “十年?倒不觉得啊。”徐卫看向王彦笑道。

    “是啊,一转眼的工夫。”王彦也点头道。

    徐卫嗟叹一番,对刚铎厮道:“你想家么?”

    想也不想,刚铎厮回答道:“有幸效命太尉麾下,早晚听王安抚教诲,小人不想家。”

    徐卫闻言摇头道:“你到我麾下十年,旁的没学会,倒把这场面话学得一套一套。我本是河北人氏,在这川陕二十年,风土人情相差也无几,且河北至今让女真人占着,我都还时常思念,你怎么就不想家?”

    刚铎厮无言以对,因为他们这些人是怕极了徐卫。对他们来说,大宋皇帝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好比天上的神仙一样,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存在。而徐太尉却是实实在在操纵着局势的大人物,是沿边各族的共主,不管你党项、吐蕃、回鹘等等诸羌,如今谁不慑服?谁敢捋他虎须?自从当年自己父子兄弟被弹压下去之后,徐太尉就一手委任官职,一手多方控制,已经十几年没人敢生事了。

    王彦此时道:“相公问你话,你就照实回答,不必有什么顾忌。”

    刚铎厮仍旧不敢随便开口,只是沉默,徐卫见状:“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听说你父年初时去了,你身为长子,没什么想法么?”

    “回太尉,小人……一切但听太尉安排。”刚铎厮俯首道。

    “你父亲当年虽然跟我有什么冲突,但十几年来也是因为他,西凉吐蕃十几年一直保持安定,功劳还是有的。他如今故去,有司自会按照制度,所有抚恤追赠之事一切从优。但是,他留下来这都巡检使的位置,我考虑再三,还是你回去接任的好。现在虽说有熙河经略司管着,但番汉毕竟有别,你们吐蕃人的事还是由吐蕃人管。”徐卫道。

    刚铎厮万没料到今日太尉召见,竟是为了这事?心下由紧张转为狂喜!如果此事能成,非但脱了这牢宠,自己更成为者龙两族的首领,数千帐部众的领袖!

    心头一喜,当即起身下拜:“小人谢太尉栽培!”

    “别急着谢,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父子当年犯边,本是死罪。我从番汉大局出发,不但免了你们的罪过,还委以重任。我图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回去以后,但敢违我号令,我容不了你!”徐卫指着他告诫道。

    刚铎厮又拜一次:“者龙两族自是唯太尉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二心!”

    徐卫手一抬,示意他起来,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苏尾族、揭家族、悖家族、归娘族四家,多年来遵守节制教化,我很满意。你们四人也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父兄,有我徐卫在,我定会照拂你们族人,大家都相安。尤其是苏尾九族,李显忠跟我有些渊源,如今又是神武左军的大将,你回去告诉你兄长,边境上番民之事,我很少插手,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叫他好自为之。”

    李显忠,原名李世辅,他们家从唐代起,就一直世袭“苏尾九族巡检使”,苏尾是党项大族,当年他父子二年逼不得已,随时任鄜延帅的张深降了金。但他李家父子心系故国,一直图谋回归。事泄,李家几遭灭门之祸,只有李显忠率二十余骑逃亡西夏,得夏主重用,后来在徐卫协助下,回归大宋。

    那四人都喜出望外,纷纷感谢徐卫恩德,拜辞太尉之后,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回去准备,返回故乡。

    十月下旬,皇帝的御札,亲笔信,以及政府的省札先后送到兴元府。准徐卫辞去一切实职,并送来了丰厚的赏赐。紫金虎照单全收,跟刘光世象征性地交割了公务,一切妥当之后,正式卸任。

    刘光世虽然心头暗爽,但表面上还是对徐卫十分尊敬推崇,当徐卫最后一次出现在宣抚司,临别之际,他亲自送出门,又亲手把徐卫扶上轿子,并再三表示说,一定遵循徐卫的既定方针,振兴川陕,和好番汉。徐卫还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临别赠语,无非就是提醒刘光世,川陕之民受战争之苦已久,如今首要的便是与民休养云云。

    刘光世表示接受,但话里话外,都在探听徐卫去职之后,有何打算。紫金虎也不瞒他,直言陕西不相宜,还是四川比较适合休养过日子。刘光世一听这话,心里有了底。朝廷特意交待他盯着徐卫,尽量阻止他迁居陕西,如今既说要去四川“养老”,那就没事了。

    你道徐卫要辞职,为什么以“伤病”为由?这是有考虑的,唯以“伤病”作为借口,朝廷才没有办法把他调去江南。我这手也不好使,腿也不利索,你们好意思让我山高路遥,车马颠簸么?没有这道理。

    交割公务之后,徐卫归家,很快就变卖了房产田地。你既然作出了辞职养病,迁居四川的样子,那就得演得真一些。这些,刘光世都看在眼里,甚至徐卫有几十顷最好的良田,还是他让人买下的。自然,这一条是绝计不会上报朝廷。

    但是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徐卫辞职,体制内的人知道这消息,然外头的人并不知道。他也有意低调处理,不愿声张。但是,堂堂川陕长官,卖房子卖田地,所为何事?消息很快传出去,兴元府士绅百姓都在议论,怀疑徐宣抚是不是要走了?难道是荣升,要回中央去作宰执?此时,他们断断不会想到,徐卫是辞官。

    后来,事情还是泄露了出去。兴元百姓都知道,徐宣抚去职了!变卖房产田地,就是准备离开!这一下可不得了!

    徐卫的威望不用说,川陕得以保全实赖他力,这一点老百姓心中是有数的。但如果只是有威望,百姓只会畏他,不一定会打心底尊重。自从最艰难的时期过去以后,徐卫就一直着力恢复川陕秩序,与民休养,尤其是近些年,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门心思谋发展。老百姓心中有杆秤,是感念他的。

    再者,徐卫在川陕执政这么多年,除了应付战争之外,断断没有害民扰民之举,还颇多建树,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为过。说百姓纯朴也好,愚蠢也罢,对这种“好官”,那绝对是感激涕零的。

    一旦知道徐宣抚去职,坊间人言汹汹,老百姓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呀?这十几二十年宣抚相公一直坐镇川陕,怎么突然间就要去职?受民间传说影响,兴元百姓头一个反应,就是朝中出奸臣了。有奸臣他就得害忠臣,徐宣抚八成也是这样。

    如此一来,更为徐卫平添了几分悲情的色彩,百姓不断念叨他的好,纷纷打听他辞职之后,又变卖房地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几时走?咱们旁的作不了,去送送总是应该。这事传到徐卫耳朵里,他立即命令府中上下人等,不得泄露行踪。

    如果说他离开兴元之日,搞得兴元府举城来送,还整出挥泪而别的场面来,没什么好处。传到有些人耳朵里,也只会招人忌恨,所以他决定,悄悄地走。早在皇帝的批准下来之前,他就已经派了府中可靠的人,去梓州作前期准备。

    选择梓州作为“养病”定居的所在,是基于几点考虑。首先,梓州在四川,亦即后世之四川三台、射洪、盐亭一带,离陕西较远,不会让人觉得他虽然辞职,却还是在影响陕西局势;其次,现任梓州知州是他自己人,这会省去不少麻烦;最后,梓州是个宝地,当年徐卫曾经到过这里参加军事会议,对该地的印象十分良好。

    他也考虑过成都,但成都是四川首府,人多,势力杂,也不清静。反不如梓州这个山明水秀,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更适合“归隐”。

    他的下人到了梓州,有官府的协助,一切都好办。很快便在该州射洪县城购置了房产,据说位于涪江岸边,金华山下,山上就是唐代文豪陈子昂的读书台旧址。准备停当,徐卫便欲举家迁往梓州。

    这一日,已是冬月底,再过一月,就是春节。在兴元府呆了这么多年,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府中的女眷们颇有些不舍,再加上徐卫辞职,内情家人并不清楚,不免有些伤感。

    仆人们正在紧张地搬迁行李家俬,徐卫身着便服坐在厅上,安静地喝着茶。此刻,他已经不再是手握大权的川陕长官,亦不再是威风八面的西军统帅,只是带着太尉头衔的闲官一名。想想朝廷还真干得出来,我他妈都退隐了,也不说升一级“养老”,忒没点敬老尊贤的意思了。

    “太尉,行李已经全部装车,随时可以走了。”府中管事,是张九月昔年一个仆妇范干娘的儿子,行事很踏实,徐卫家中事很多都借重他。此人与徐卫年纪相仿,顶着徐府管事的头衔,兴元城谁不高看他一眼?但徐卫欣赏的就是此人低调踏实。

    “好,去请夫人吧。”徐卫点头道。

    范管事应一声,却没走,道:“太尉,小人们在外头装车,街市上百姓瞧了真切。起初不以为意,但此刻,外头已经聚集不少人。恐怕,要快些走,迟了,场面就大了。”

    徐卫一听,茶也不喝了:“这是正理,快,请夫人她们速来。”

    范管事领命而去,到了后堂,只见夫人,祝姨娘,两位姑娘都聚在一处,此情此景,难免伤心,向来性情柔弱的二姑娘徐妠还抹着眼泪,独独不见衙内徐虎。范管事过去问了,都说不知道,这可急坏了他。吩咐人满府上下地找,也不见人影。这个小祖宗,这种时候怎么还乱跑?人上哪去了?没奈何,先请了夫人姑娘们出去。

    “不见了?什么时候见到过他?”徐卫皱眉问道。

    “哎呀,这,都忙着收拾打点,也没谁注意他,一不留神,不知跑哪处去了。”祝季兰回答道。

    张九月也有些急了:“不然,派人四处去找吧。”

    “这使不得,一找,耽误时刻不说,还容易声张。”范管事道。

    徐卫有些生气,道:“罢,你们先登车,我……”话没说完,就听外头喊道“衙内回来了”众人望去,只见徐虎一阵风地跑进来,大声道“都齐备了,走罢!外头好些人!”

    祝季兰暗道,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爹辞了职,要搬离兴元府,你还跟过年似的高兴个什么劲?慌忙上前拉了他道:“这什么时候你还乱跑?看把你父亲急得,还不快去认错!”

    徐虎一怔,上前来俯首道:“父亲。”

    “跑哪去了?”徐卫冷声问道。

    “回父亲,今日便要走了,儿总得跟兴元的弟兄友人们告个别。方才从马大哥府上出来,他们一家都想来送,我只推说父亲大人不想张扬,好意心领了,请他们珍重,这才脱了身。”徐虎回答道。

    “哼,你小子这才多大,怎地?还朋友满兴元了?”徐卫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着实高兴。儿子年纪不大,但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了,这是件好事情。而且徐虎的朋友,徐卫大概知道一些。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但并非整日地斗鸡遛狗,惹事生非之徒,都是跟他从小一处顽耍的发小。

    当下,一家人齐了,便出门登车。谁知,出大门一看,外头早已经人头攒动!把两位姑娘骇得不敢露面。徐卫上前一瞧,只见这整条街,人街头到街尾,挤满了人。一看到他露面,人潮顿时汹涌起来!

    “范大,请夫人姑娘们登车先走。徐虎,你跟我坐一辆。”徐卫疾声吩咐道。

    当下,丫头仆妇们便簇拥女眷上车,手忙脚乱的,好在百姓也不生事,由得她们车马先走了。徐卫和徐虎两父子立在台阶上,感觉这场面,如果没半点表示也说不过去。徐卫不想发声,便离了儿子的搀扶,站定,拱起手,作个四方揖。

    这个动作,直接引发了百姓的热情,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百姓终究还是念着他的好!徐卫不敢逗留,便在儿子搀扶下登了车,那周遭百姓都涌过来,跟着他的车跑,口中说的,无非也就是一路顺风,多多保重之类的话。

    徐家的队伍一路出了兴元南门,百姓还追着不放,直到了出城,徐虎掀起帘子朝后望,都还看到许多百姓堵在城门口眺望。

    放下帘子,这小伙子叹道:“百姓感念父亲恩德,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想来就是这样了。”

    徐卫的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着,笑道:“你懂什么?百姓此时送别情意,自然发自内心。但过了今日,人家日子照样过,兴许过完了年,也就忘了我这个人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离了谁,日子都得过。”

    徐虎听了,也不说话,闷着想了半天,才道:“爹,我听人议论说,是刘光世抢了父亲大人的位置。”

    “我不让,他也抢不去,没这回事。”徐卫闭着眼睛道。

    “那父亲为何要辞职?”徐虎不解地问道。

    徐卫仍旧没有睁眼,笑道:“儿子,有时候,形势所迫,硬拼或许拼得过,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事实在不划算。既然硬闯有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那不如退一步,以退为进。”

    “这进一步多难啊,凭什么要退?”徐虎却有自己的道理。

    徐卫睁开眼睛,看着幼子,笑道:“这话倒有些名堂,这作人作事,得讲究策略。尤其是这官场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是非分明,这里头就是一潭浑水,想要摸鱼,那就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再下手,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一旦下错了手,你不但摸不着鱼,还有可能跌进水里,这潭水,可深着呢。”

    徐虎毕竟年纪还小,阅历也有限,对这话似懂非懂,遂不作声。徐卫见状,拍拍他手:“别急,你还小,将来肯定是要作官的,你也没别的选择。等你作了官,你就明白为父这番话的道理。”

    徐虎应了一声,叹道:“若说起作官,儿子还是情愿跟父亲一样,上阵杀敌来得痛快。父亲总叫我读书,但大丈夫应该像卫霍那样,提大军纵横四方,追亡逐北,建立不世之功业,又岂能穷一生于笔砚之间,作个寻章摘句的腐儒?”

    在这时代,儿子在老子面前说这样的话,还算少见的。徐卫却敢不恼,道:“你是因为生成了我的儿子,所以有这种想法。且不说读书对你将来的仕途有多少帮助,单就一点,读书可以明理,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性情,可以培养一个人的思维,简单点说,读书能让你更聪明,更智慧。披坚执锐,提大军纵横天下,当然痛快,但有勇无谋,终究是一介莽夫。记住老子的话,你会少走许多弯路。”

    徐卫看他神情,并非真的信服了,抚着儿子的头笑道:“算了,我现在说给你听,你未必听得进去。有些事,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对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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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九章

    第八百四十九章

    徐卫真的走了,走得非常干脆麻利,丝毫不拖泥带水(召唤兵团。交割公务、变卖地产、举家迁居,没有拖延不前,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旁枝末节,如果说他是以辞职要挟朝廷或者有其他什么图谋,能这样么?

    所以,当杭州清楚这一切后,皇帝大臣都放了心。自然的,还有一些不解。但这种不解几乎可以忽略掉,太祖皇帝陈桥受禅后,就不动干戈,以一种非常平和的方式,解除了开国功臣们的兵权。当时,那些追随他打天下的老弟兄,也不曾见有谁反抗或者说抵触?在一个“文治”的国家里,武臣就应该是这样。

    甚至连秦桧也终于相信了,徐卫不但辞职,而且非常自觉地选择迁居四川,离开陕西,他的根据地,一切都好似在为朝廷考虑一般。秦桧当然不相信徐卫有这种高风亮节,他将徐卫这一系列的举动解读“识时务”。天下太平,就该刀枪入回,马放南山,这是大势所趋,任何人都不可能逆潮流而动,包括徐卫。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徐卫也算是个俊杰吧。

    但是,秦桧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徐卫这个潜在的威胁从此消除了。他虽然去职,放下了权力,但其在川陕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仍在。对待徐卫,还要听其言,观其行,一直盯着他,不能放松警惕。

    有鉴于此,他提醒权代宣抚使职权的刘光世,要随时注意徐卫的一言一行,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报告朝廷。

    秦桧虽然不打算就此“放过”徐卫,但就个人角度而言,徐卫对他没什么威胁,反而是出知泉州的徐良,才是秦会之的心腹之患(六欲人生全文阅读。徐良虽然出朝,他的党羽也散了,但是和他的堂弟一样,余威仍在。

    而且徐良显然不如他的堂弟低调,虽然人离开了中枢,离开了权力核心,但“心”还在朝廷。正如范仲淹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徐良离开杭州之后,半道上都还在向皇帝上书,阐述方略。他坚持认为,大宋应该趁现在将士还未懈怠之时,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而不是拖延。更不可对金国抱有幻想,女真人的反复无常,国朝早就领教过了,必须得长长记性。

    同时,他又论述了宋、金、辽三足鼎立的情况下,大宋应该何去何从。其看法,深受徐卫影响,那就是坐等实力的此消彼长。此外,徐良很不明智地在上奏中多次规劝皇帝,不要任用宦官,不要放纵后宫。

    他的这些上奏,皇帝或许没有当回事。但刘皇后、沈择、秦桧之流却深恨之。你都已经混成这模样了,都去作个知州了,怎么还这副德性?是嫌不够惨么?正因如此,这伙人打定主意,徐卫已经下野,且不管他,集中精力处理好徐良的事。

    在中宫的授意下,前朝闻风而动,秦桧一手改组的台谏,立马火力全开,炮轰徐良。先还是就事论事,斥责徐良包藏祸心,中伤后宫,倚仗往日的功绩,不把朝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后来就扯远了,几乎把徐良的老底都翻过来。

    你说,一个在台面上执政多年的人,一个搞政治的人,怎么可能白璧无瑕?要是较真,谁敢说他完全干净?于是,言官们抓住一些小问题,大肆攻击,非要把徐良塑造成一个结党营私,败坏朝纲的奸侫。

    最后,秦桧出面,奏请皇帝要处置徐良。赵谨虽然是个没谱的人,也不太有主见,但还算是一个念旧的人,总想着徐良当年拥立他继大位,多年来又苦心经营,正是在他执政期间,大宋才得以扭转局势,功劳还是主要的。

    因此,心里是不同意秦桧等人对徐良的定义的(异世农场主全文阅读。但朝中言之凿凿,众口一辞,你不能没点表示吧?于是,下诏斥责了徐良。秦桧把上拿这根鸡毛当令箭,徐良所在的泉州,属于福建路治下。他查到,现任福建路的宪司漕司等负有监察现任部门的长官,都是徐良在台时任命的。遂立即动用中书的人事权力,撤换了福建转运使,委派他的亲信。并告诫对方,此去福建,本职工作还是次要,主要任务,则是监视徐良,不管有事无事,每月汇报一次。

    想徐良深受其父影响,以中兴大宋为己任,即使不在相位上,仍关心国事。没想到,皇帝居然下诏斥责,感情上很难接受。在泉州任上,根本不理公事,一切都委给通判和参军。终日在家中读书作文,仍不忘给朝廷上书。不久,徐卫辞职的消息传到泉州。徐良去职之时,便已经猜到朝中异己势力不可能仅仅只针对他一人。一旦自己下台,下一个目标就是徐卫。

    到泉州这些日子,他一方面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悲愤,另一方面,更放心不下堂弟徐子昂。诚如他对徐四所说,倘若老九被逼急了,放不下权位,作出出格的事情来,那么徐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现在,徐卫既以辞职,那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算是放了心,剩下的,不过就是抒发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而已。

    徐良徐卫两兄弟都下野,但还是有较大的区别。徐良虽然是主动辞职,但当时情况已经逼得他退无可退。而徐卫,则是“闻风而动”,不等朝廷开口,主动闪人。秦桧曾经说过,对川陕要徐徐图之,先是收权,然后掣肘,再后是分治,最难的就是收徐卫兵权,这恐怕不是三年五载能办成的事。所以,如果徐卫不自己下台,那他十年以内都还可能握着西军兵权。

    其次,徐卫下野,是以退为进,有自己的考虑。说白了,总有一天,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但徐良不同,自决定辞职之日起,他就认为,此生恐怕是无望再回中枢了。也正是为这个想法,所以,他才没有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也没有权力了,没有地位了,该夺的你们都夺去了,还能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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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章

        第八百五十章

    由于对徐卫辞职有所怀疑和保留,朝廷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宣布新“川陕宣抚使”的人选。刘光世作为现在川陕宣抚司唯一的长官,顺理成章地代理“宣抚使”职权。他虽然在西军中任职多年,但老说话,川陕宣抚司的事务又岂是区区一个经略安抚司可比的?不过,这世上最容易作的,就是作官,具体的事务你不一定要清楚和熟悉,让下面的人去干就成了。所谓作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凡事不必亲力亲为,掌握大局就行。

    这一点,刘光世作得比较好,再加上他也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这段时间,本司的大小事务,几乎都委给参谋、参议、总领、机宜们负责。有事,幕僚们便来寻他签字、画押、盖印。

    这日,刘光世仍和往常一样坐在徐卫原来那间签房里,手里捧着宣抚司大印把玩。马扩来到门口时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道:“刘宣判。”

    “哦,马参谋,请进请进。”刘光世显得很客气。

    马扩手里拿着一道公文,上来就摊在刘光世面前,解释道:“这是给鄜延帅司的命令,卑职已经拟好了,请宣判过目,若无问题,即刻签发。”

    刘光世伸手拿起,一边问道:“是何事啊?”

    “朝廷早就明令本司,将当日接收的金国宁边州,金肃军两地,以及投降的七千余金军将士全部归还。这事徐宣抚在任时就已经派人去跟金国有关方面接洽过了。只是金人一直拖着,最近才决定。现在,只要把这命令发给鄜延帅司,让他们交割便了事。”马扩回答道。

    刘光世听了,并不言语,仔细看了一遍命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是,如果就这么签了,显得他这个川陕长官不太得劲,遂又看一遍,指示道:“这事千万得谨慎仔细一些,金国跟我朝定了和约,我们不当介入金辽战事。接受人家土地城池和部队装备,本就不对,如今还回去,不可以出了差子。要嘱咐鄜延经略司,不要大意了。”

    马扩点点头:“这是自然,宣判的指示,一定让人传达给徐经略。”

    “这便好。”刘光世说一声,便拿了旁边大印,双手捧定,用力地盖了上去。盖完,仔细把印放入匣子,又拿起公文上上下下地看,这才交还马扩。

    马子充拿了命令出来,唤过本司一名干办公事,乃是当年徐卫起兵时,从大名府徐家庄带出来的老人,姓曹的,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将命令传达给徐五经略。你只转告他,按原定计划行事就是。”

    命令很快送到延安府,徐卫去职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情仔细告诉了堂兄徐洪。因此,徐五一接到命令,马上就派人准备向金国交割。

    在这件事情上,金国其实并不积极。当初徐卫派人去大同府见仆散忠义,声明要交还土地城池以及降兵降将时,仆散忠义还怀疑有诈。为什么?只因东胜州、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这四个地方,正好处在黄河拐角处。

    黄河流域,呈“几”字形,而这四地,就处在“几”字的右上角之内,注意是之内,而不是外头。现在,这“几”字右上角里头,原来由金国控制的河清军和东胜州,都被辽军攻占了,而金肃军跟宁边州又投降了西军,也就是等于说,金国在这个“河套”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完全退过了黄河。

    结果,大宋又要把两地交还给它。这土地是好东西,但问题是,你还给他,他守得住么?契丹人就在它面前虎视眈眈,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鼻息的距离!

    所以,仆散忠义非常纠结。你若不要,人家巴不得笑纳了,若要,又根本没办法驻守。实在拿不出主意,便请示燕京。完颜亮乍闻此讯,非常吃惊!他倒根本不在乎这两块地盘,他吃惊是在于,以徐卫的作派,吃进嘴里的肉,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这是怎么个情况?

    大同府来人禀报说,西军方面称,是奉杭州之命。金国君臣从这一条信息上分析得出结论,徐卫是迫于宋廷的压力,不得不如此。但这样一来,又说不通了,徐卫是什么人?他在川陕都生了根了,还会搭理杭州?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杭州跟徐卫不对路!

    恰在此时,有出使南方的金使归来,告知宋廷有重大人事变动。执政多年的南朝次相徐良主动辞职,离开了相位。他辞职以后,南方朝廷里去职外任的大臣非常之多。看样子,应该是政治斗争的结果。

    完颜亮综合消息一分析,喜出望外。这是南朝在打击徐家的势力!如果说只是换宰相,还不足为奇,南朝有这个频繁更换宰执的传统。但是,徐良不是一般人,就连金国君臣都知道,南朝以前一直是徐良说了算。他去职,必有内情。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徐卫被迫交还土地降军就是铁证!

    好!太好了!南朝这是在作大金国想作,而作不到的事情!

    那徐良一直是大宋朝中主张对金强硬的实权派,他去职,可能就意味着南朝对金策略的转变!而徐卫,简直就是大金国的心腹巨患!是金军的生死仇敌!他坐镇川陕,手握雄兵,又有便宜行事大权,时时刻刻不在威胁着大金国的中枢所在,燕京地区。现在南朝打击徐家势力,这不但给大金国减压,更让金国君臣看到了自己近年来对宋“示好”的收效。

    完颜亮暗爽不已,为了继续结好他的赵皇兄,他大方地表示,宁边州和金肃军大金国就不要了,当作礼物,送给大宋,只把部队接收回来就是了。因此,一面派人接收,一面遣使南下,讨好卖乖。

    冬月,金国大同府仆散忠义派出使者到鄜延,约定本月二十九,在丰州边境上接收。原来女真人想在黄河岸边交割,但徐洪不同意,坚持只把金国降军送出丰州了事。仆散忠义不料有诈,怕坚持己见,反倒让西军笑话大金国胆小,遂同意了。

    那七千降军,自打投降之后,先是徐勇将他们解除武装,后来徐洪又下令将他们分散安置。干些什么?暂时给西军当劳役,比如修城墙,挖沟渠,反正我养着你不能白吃饭吧?

    降军们都有怨言,他们原来是金国正规军,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现在却他妈当苦力!可没奈何呀,这降军不是那么好当的,能捡条命就不错了,权且忍耐着吧。西军把咱们分散安置,看样子,这苦力还不知要当到几时是个头。

    二十九这一天上午,鄜延帅司将所有降军集合到丰州郊外,其辖下的麟府安抚司长官徐勇亲自出面料理此事。

    金军降兵们陆续汇拢,这些被解除武装的士兵颇有些疑虑,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命运。他们四处张望着,又互相传着话。只见西军的骑兵在远处警戒,步军扎在外头形成合围之势,看这样子,莫非今日该遭!

    “我觉得心头跳得慌,要出事。”有金兵小声道。

    “娘的,西军是想要我们性命吧?”

    “不会,如果要我们性命,当初投诚时就取了去,何必等到现在?”

    正议论时,负责押解的西军士兵喝道:“休聒噪!快走!”

    七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汇聚到丰州郊外的旷地中,倒也颇有声势。只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了武装,这些旧日的精锐部队,不过就是待宰羔羊而已。徐勇望着一片攒动的人头,在马背上对旁边的曹干事道:“下午你就别去了,到时候乱起来,恐有个闪失。”

    那曹干事扭头看着徐少帅笑了笑:“少帅莫不是忘了?当年我可是在徐家庄追随太尉起兵的,如今虽在宣抚司勾当,身上的本事却没丢,怕个甚?”

    徐勇点点头:“随你吧。”语毕,便命部下去汇总人数,当日受降时,得将官士卒整七千二百。接收之后,死了些许,如今要交还,总得给人一个详细数目。一阵之后,部下将从各押运军官那里得来的数目上报,今日集合此地的金军,共计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也就是说,因伤病或者其他原因,死了五十七人。

    “行,有数了,吩咐下去,让这些金兵都吃饱喝足了。”徐勇下令道。“饿着肚子可跑不快。”曹干事闻言笑了起来。

    衣衫褴褛的金兵们正议论纷纷,六神无主,连日赶路,此时是又累又饿,可巧了,便有人瞧见外围生起袅袅炊烟。有那不晓事的,还欢喜得紧,这下好了,有饭吃了。可那些老兵油子们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群汉签军聚在一处,因为天,都把双手拢在袖中,缩着肚子,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脚,其中有年长的对小兄弟们道:“西军埋锅造饭,八成是给我们吃的,你们知道这叫什么饭么?”

    其他人纷纷摇头,都说不知,有一个灵巧的脸皮一跳:“莫不是断头饭?”

    这话把旁人吓得不轻,纷纷喝斥道:“你这吃屎的嘴!能说句吉利的!”

    “别骂!我看也是如此!”那年长的说道。“让我们吃了这一顿,好作个饱死鬼!南边,但凡犯在官府手里,判了极刑的,临头一刀前,都要给你吃顿饱。免得你到了阎王殿上还叫饿!”

    “哥哥,可别吓唬弟兄们!咱们当日在城里,千难万难,树皮都扒来吃了,总算还是撑过去。别到了今天才……”

    “唉,娘的,不管了,好歹也个作饱死鬼,总强似当初饿死在城里要好!我听人说,这一世作了饿死鬼,下一世投胎就得作乞丐。我他妈是不想当叫花子。”

    “当乞丐我都认了,别叫我再他娘的当兵,我去他娘的!”

    这一伙汉兵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大,旁边其他降兵听了去,或者语言不通听不明白,便纷纷打听。消息很快传遍了所有降兵,徐勇在高处明显看到降兵军中起了骚动。他可不想在这当口出什么乱子,因此回头道:“放一火,给他们压压惊。”

    “得令!”一马军军使应声道,随即一招手,带数十骑奔出去。手里都提三眼铳,这玩意,虎捷马军早不用了。

    那降军们正群情激愤,又惊又怒,在外围的突然瞥见有马军冲过来,都叫着不好!却见那伙马军在不远处勒住马,都把手里的器械举向天。随后一连串的炸响,嘈杂的人潮逐渐安静下来。

    降兵们都是跟鄜延军打过交道的,在战场上见识过西军火器的厉害。因此一听到这声响,立马条件反射似的矮腰缩头!放了铳之后,又有步卒插入人群中喝令降兵噤声,这才弹压下去。

    没多久,见得炊烟停了,想是饭已作好。又等一阵,便有人来抽降兵去,挑了一担担的馍来。饥饿的金军看到食物,若不是旁边有全副武装的西军在弹压,他们早冲上去了!不等箩筐落地,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抓了馍就往嘴里赛!整个降兵阵乱了套!

    那饿得不行的降卒大口大口地嚼着,也不管是不是好粮,噎得直翻白眼!甚至还有咽不下去的,使劲捋着喉咙。最外围警戒的鄜延士卒,都听见响成一片的“吧哒吧哒”,那吃相,没法说。

    在他们拼命进食的时候,有西军军官,挎着刀,带着兵进来巡视。但遇见挡路的,一鞭子抽过去,居然还是顾不得疼,只顾吃。

    “长官,这是最后一顿不?”突然有人问道。

    那军官寻声望去,这个兵却有些老了,或许是个金军军官也说不定,手里拿了块馍却没有吃,想是没有食欲。对方说的不是汉话,而他却听懂了。

    “党项人?哪一家的?”那丰州军官问道。

    “苏尾。”老金兵回答道。

    “苏尾?倒巧得很,我也是苏尾,怎么作了金兵?”丰州军官问道。

    “虽是苏尾,却在夏境,当年夏主投金,我们弟兄随了去。后来大金国便把我们安排到边境驻扎,听女真人节制。”那老兵道出原委。

    那丰州军官上下打量了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你过来。”

    那党项老兵一怔之后,果然探过头去,只听对方道:“既是一家,我便透个信给你。如今我们大宋跟大金化了干戈,大金皇帝认我们大宋天子为兄,两国如兄弟一般。金肃和宁边两边,原是大金国占着的,我们合不该要。因此如今主政川陕的刘宣抚奉命要还回去,连带着你们,也要交还金军。所以,不必担心,下午,你们就能回去了。”说罢,那丰州军官笑着拿马鞭轻轻打了他一下肩膀,带着人自去了。

    党项老兵呆立当场,半晌之后,将手中馍往地上一扔,吃不下去。旁边弟兄们一看,纷纷问其缘故。那老兵叹了一声,道:“祸事了,宋军要把我们交还大金国!下午就交割!”

    他这一句话,不啻一声惊雷!原来把我们集结在此,是为了交还大金国?这么说,下午我们就能回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刚才还以为饱餐一顿准备上路呢!

    士卒们喜笑颜开,老兵暴声喝道:“都闭嘴!回去也是个死!”

    “千户,这是怎么说!”他的百夫长急问道。

    那被称千户的老兵四周一望,双手下按,示意大伙蹲下来。旁边其他士兵一看,也围了过来,听他要说些什么。

    千户仰着头四周一望,看到的是一双双焦虑的眼睛,尽管四周都很嘈杂,他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我等是怎么到这里的?”

    “这,还用说?当初势穷,不得已,投降了西军啊。”

    “那我再问你们,我们投降时,辽军可曾兵临城下?”

    “那倒不曾,只是东胜州跟河清军都完蛋,契丹人又把着黄河,我们粮尽援绝,不投降西军,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了,辽军不曾打到金肃来,我们投降西军,便是不战而降。就算回去了,能有我们的好?仆散元帅治军你们是知道的!”千户威胁道。

    四周将士沉默了,仆散忠义治军严厉,这谁都知道。军中执法尤其严苛,若犯军规,轻则军棍,重则处死,我们降而复返,恐怕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我们还是党项人。

    “千户,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只有回去一条路可走。西军,是断断不会收留我们的。”百夫长说道。

    千户冷笑一声:“要回,你们回,我是不会回去的。”

    旁边有士卒立即求道:“千户,弟兄们追随一场,是生是死,好歹也在一处。若有明路,也指给弟兄们看看吧。”

    那千户只是闭口不言,众军求得急了,他才道:“仆散元帅治军严厉,我们又是党项人,女真回去,或能免死,我们铁定要掉脑袋!回去要死,西军又不肯收留,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千户是说……回夏境?”有人试探着问道。

    “正是!我们如今亡了国,投谁都是投。夏境虽被契丹人占着,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上,总强似死在异乡,魂魄也回不到家!我们如果奔辽,投奔萧合达,他原是夏臣,若见我们是党项人,未必就不容!”千户坚定的语气,倒感染了不少人。

    其实他的话不完全是真。确实,仆散忠义治军严厉,但是他们是势穷而降,且没有投降进攻的辽军,而是转投了西军,情有可原,回去未必就死。但是,以仆散忠义的治军原则,士卒可以免死,军官肯定不饶。所以,他才要鼓动这些党项兵跟他一同投辽。

    那四周党项兵听了,都有些心动。但是,西军在旁边押着,怎么逃跑?

    当拿这话去问时,那千户回答道:“我仔细看了看,西军虽然押着我们,但其实兵力并不多。威胁最大的就是那一支马军,如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便是长了八条腿也是个死。所以,我们要在交割完毕之后,金人领我们过河之前,见机行事!谁愿跟我去?”

    他的百夫长当即就道:“我愿随千户!”军官一带头,士卒哪长脑袋?纷纷同意!当下,凡属党项的降兵都互相通着消息,甚至连契丹兵和汉兵也串联,就是瞒着女真人。这七千人里,大部分都是党项兵、汉兵、契丹兵,只有军官和少数士卒是女真人。所以,饭吃罢,除女真人,其他人都串通得差不多了。

    而徐通和曹干事也估计他们串通得差不多了,便下令集结,往丰州边境上前进。鄜延士兵呼呼喝喝,押解着七千降军,数百鄜延骁骑在后压阵,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约莫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已经抵达事先与金人约定的地界。但金国方面的人员还没有到,徐勇暗中传令,稍后,只要一交割完毕,金人接了手,所有部队立即撤回。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予理会。

    “来了。”曹干事望到前方有马飞驰而来,对徐勇道。

    徐少帅伸长脖子一眺,又听他疑惑道:“怎么才几个?”

    “女真人的势力退出了大河,现在西岸是我们和契丹人的天下,他们怎敢声张?倒不怕我们,只怕惊动了河清的辽军追杀过来。”徐勇笑道。这倒也正好,光凭这点人马根本弹压不住。

    片刻之后,但见百余金骑奔驰过来,人马倒还雄壮。都执枪背弓,显是作着战斗准备,以防不测,但防的,却是辽军。

    到了近前,大队停下,三骑放慢速度前行,徐勇一见,便和曹干事以及部将们迎了上去。对面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汉人,徐勇便望定他问道:“来者何人?”

    “我等奉仆散元帅之命,前来接收。敢问是鄜延经略司的官人么?”那汉官问道。

    徐勇点点头:“我是鄜延帅司辖下,麟府安抚使,奉上司令,今有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俱在此处。你们可清点人数,若没差错,交付了文书,我便可回去复命。”

    说罢,呶了呶嘴,曹干事打马向前,自怀中取了文书递过去,那汉官接了,其实就是一张“收条”而已,写明某年月日,某司向某司交割金国降军多少人。那汉官显然没有清点人数的打算,他们来的不过百十骑,要去数七千人,得数到几时?

    朝一片攒动的人头望了几眼,扭头示意了一下,旁边军官即回头下令。当即便有数十骑脱离队伍,奔向降军阵中。其实他们去,也只不过是看看,以示谨慎而已。走马观花似地看了回来,上报无碍。

    那汉军便掀起衣摆,从腰间取了印记,往文书上一盖,交还曹干事,还说了声“有劳”。徐勇没料到女真人办事如此马虎,要是交战,我混几千兵在里头让你带回去只怕你也不知道。

    其实,女真人对讨回土地降军都兴趣不大。但是城池可以因为无法防守而送给南朝,但降军如果弃之不顾,总没有道理,因此这才马虎。再加上这里距离辽军太近,如果时间拖久了,难保不出事,因此要速战速决。

    曹干事拿了文书,交给徐勇过了目,确认无疑之后,徐勇便对那汉官道:“既已交讫,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告辞。”说罢,便下令回丰州。

    有了此前的命令,宋军撤得非常迅速,步军撒丫子在前头飞奔,骑兵在后头跟着。没一阵,跑得不见影儿了。

    那汉官遂传下令去,让降军东进渡河。哪知命令刚下,人潮中突然爆发出一片的呼声!还没等这些来接收的金军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早已串通好的降兵们便泄洪般向西奔逃!

    “不好!快追!”一名女真军官大声喝道。

    “慢!”汉官及时喝止了他。

    “这是为何?”军官怒问道。

    “这里距离辽军太近!一旦追杀,难免会被辽军察觉,到时就脱不得身!左右是些投过降的,由他们去!我们走!”汉官厉声道。

    这次“叛逃”事件,很快就震惊宋、金、辽三方。刘光世知道出事以后,立即询问了原因,得知是在交割完毕之后才放了心,如实上报朝廷。就跟作买卖一样,我把货交到你手里,你给摔了,那跟我没关系,你也赖不到我。杭州方面也是这个想法。

    而完颜亮闻讯之后,大为震怒,他倒不是怒西军或南朝,而是怒降军不愿归国。其实,除了跑掉的党项兵、汉兵、契丹兵以外,少部分女真官兵还是渡河回来了。不回也没办法,人家串通的时候,也不带他们。

    而最为震惊的,则属大辽的夏境总管萧朵鲁不。那些降军向西奔逃之后,走散了一些,最后集起来的,只有三千多人,以党项居多。他们西入夏境之后,便奔着夏州去。因为夏州是萧合达的驻地,而此人曾经是夏臣,所以投奔他,比直接投奔辽军要好。至少,降军们是这么想的。

    见数千人集体来投,萧合达心知事态重大,火速上报兴庆府萧朵鲁不,又同时从降军中选了几人随同报信的官员一齐前往。萧朵鲁不闻讯大惑不解,怎么会有数千人集体来投?当看了萧合达的上报之后,才知道宋金有交还降军这一桩。

    此事让萧朵鲁不很不痛快!当初我要取四地,是徐卫强索了金肃和宁边。如今,居然又要把土地和城池还给金人,这是什么意思?是穿一条裤子?共同针对我大辽?嘿嘿,女真人与我有亡国之仇不假!南人数次背信弃义,也着实是小人行径!比女真人还可恶!

    为了弄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和内幕,他亲自讯问了那几个叛投而来的党项人,其中便有挑头的党项千户。

    从询问中,他不但得知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更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那千户指,在交割之前,曾有在西军中供职的党项军官向他透露,这次交割,是现在主政川陕的刘宣抚下的令。

    自从萧朵鲁不跟川陕打交道开始,他就只知道川陕有个徐宣抚,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刘宣抚来?纵使他不清楚南朝的地方系统,猜也猜得到,一地不可能两个长官,难道说……

    尽管有些猜测,但萧朵鲁不却不愿相信。因为他跟徐卫打了多年交道,深知此人也算是当世豪杰,他在川陕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为了确认,他下令打探消息。辽军的情报系统当然不可能跟徐卫相提并论,但是,如今的宋辽边境上不是有多处榷场作着生意么?这有生意,就有往来,有往来,就有消息互通。

    很快,探听结果就出来了。报告称,徐卫确实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离职,此事陕西已经传遍!至于辞职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对萧朵鲁不的震撼,更强似之前!刚收到宋金交割土地降军时,他还把这笔账算到了徐卫头上,认为这厮也不地道,但如今才知,是有内情。

    徐卫为什么辞职,他不知道,但猜测跟杭州有关,可能还涉及到政治斗争,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一样。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以徐卫如此地位,他的辞职,肯定是标志着南朝大政方针的转变。

    徐卫一直以来,都是以坚定的抗金主战派面目出现。甚至一度积极联络大辽结盟,共同图金,所以,辽国上下对此人是极具好感的。哪怕就是在大宋单方面撕毁盟约的情况下,萧朵鲁都还对徐卫礼让三分,到夏境上任,都还不忘亲自去兴元府拜会。有了这个背景在,徐卫去职,也就意味着大辽要重新审视与大宋的关系!

    这事让萧朵鲁不非常上火,好些天睡不着觉。萧太后和辽主派他到夏境来主管军政,那是寄予厚望的,定下的方针便是,与大宋,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主要针对女真。度情势而定,伺机发兵,争取利益!若时机成熟,便是倾举国之兵东归,也在所不惜!

    而现在川陕的变天,不得不说是打乱了契丹人的计划。因为,如此一来,辽军不但要面对金军,甚至还要面对几十万兵强马壮的西军!这是萧朵鲁不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西军的战力,他非常清楚,更重要的是,通过徐卫的经营,西军现在控制着各处要害地段!如果说,西军要北上进攻辽军,辽军将非常被动!更别说,还有女真人旁边!

    如果一个不慎,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有可能付诸东流!契丹人,有可能再次被赶到遥远的西域去!东归复国的梦想,将一去不返!想到这些,萧朵鲁不心胆俱裂!

    为了应变,他火速向东胜州和河清军增派兵力,又拟将原本集结在东面,针对金国的重兵转移到南边,面对西军。同时,又紧急向辽国国内禀报情况,寻求指示。应该说,此时,萧朵鲁不对大宋,有防意,而无恶念。

    然而不久,大宋朝廷的一项举动,便加深了他对南朝的敌视。

    当初,秦桧不是曾经在皇帝和宰执大臣的面前说过,如果把徐卫逼急了,他有可能会投敌这种狗屁话么?当时折彦质主反驳说,徐卫绝不可能投敌,但秦桧马上回应,投辽有可能吗?

    只因徐卫是当初宋辽结盟的积极倡导者和一力促成者,所以在大宋国内,他算是“亲辽派”,现在虽然去职,但秦桧等人对他的防备之心,丝毫未减。靖安四年的二月,秦桧在给刘光世的指示中就提到,对徐卫在川陕的一些作法,要“拨乱反正”。

    本来他这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大概意思而已,但刘光世正巧打算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把部队弄到自己手里掌控着。但是裁撤一个“军分区”不是小事,尤其是还处在边境上。这一旦裁掉环庆帅司,就意味着要撤军,要撤军防区一时之间就会空门大开。

    刘光世作为一个帅臣,从军事角度出发,向朝廷建议,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之前,是不是先把边境上的榷场关闭了?要不然人来人往,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虽然现在大宋跟契丹人的关系并没有恶化,但还是小心为上。

    老实说,刘宣判这个建议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一捅到朝廷里就变了味儿。宋夏边境的榷场,并不是一直固定的,它的建立是要有军事互信的基础。所以在宋代历史上,边境榷场随着局势的演变,而时开时闭。在徐卫主政川陕之前,宋夏边境的榷场几乎全部处于关闭状态。只到他掌权以后,才逐步开放,更因为后来跟契丹人关系不错,因此边境贸易十分繁荣。在陕西重建阶段,边境贸易的税收支撑着陕西财政的脸面。

    所以,这被当作徐卫的一项政绩在朝中得到公开宣扬。现在,刘光世上出于军事需要,奏请暂时关闭环庆边境上的榷场,而秦桧等人却把此事视作消除徐卫影响的一个好机会。他们怎么干的?

    一刀切!全关了!从鄜延,到环庆,再到泾原,所有榷场全部关闭!前面提到过,边境贸易的开放,是建立在军事互信的基础上。徐卫和萧朵鲁不在一定程度上有军事互信,但他不在位上了,秦桧不信啊!

    命令到了兴元府,连刘光世都觉得这有些不妥。且不说此事有可能会使契丹人产生误判,单说关闭所有榷场,等于是禁绝边境贸易,这影响到的,不光有契丹人,还有大批靠边境贸易为生的商人!一旦边境贸易停止,陕西的财政收入也必定要减少,影响实在太广!

    作为此时的川陕长官,刘光世有责任向朝廷提出反驳意见。但是!一来,他清楚自己能上位是因为朝廷支持!二来,他也急于想清除徐卫在川陕的影响!三来,契丹人志在复国,不太可能跟大宋起冲突。

    这么一想,也就遵从朝廷的指示,下令关闭原来宋夏边境上的所有榷场!

    一纸政令,惊动八百里秦川!先骂娘的,便是在边境上作买卖的商人们!茶商、布商、瓷商,损失最为惨重!多年来,川陕向西夏和辽人输出茶叶、丝绸、瓷器等奢侈消费品,以换取北方输入的珠宝、毛皮、药材等物。边境贸易,不但养活了商人,更养活了相关行业的许多从业人员。现在官府一纸禁令,何曾考虑到这些人的生计?

    接着骂娘的,便是几个帅司的官员们。古今同理,官商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的。边境贸易的特殊性,注定了没有官府的背景,你就作不成生意!所以,不管哪一司的官员,都从边境贸易中,或正当或不正当地获得了利益,现在一关,黄了!

    然后骂娘的,就要数原宋夏边境上的“少数民族”。他们虽然经过“教化”,不完全再靠“畜牧业”为生,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光靠种地来过活。他们产的牲口毛皮这些东西,可以用来换日常生活所必须的茶叶和盐巴,现在边境贸易一关,能不受影响?

    骂娘骂得最凶的,自然是非契丹人莫属。关闭边境榷场对他们的影响还不说,单说这一举动而隐含的意义,就已经足以让契丹人震怒了!

    先是跟女真人暗送秋波,背地里乱搞,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关闭了所有榷场,这已经是明白无误地向我大辽释出敌意!萧朵鲁不的震怒可想而知!

    兴元府,川陕宣抚司。

    这一天,宣抚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说“不速”确实不太妥当,因为这位客人进入边境上,有司就已经上兴元报告过了。只不过,刘光世不太想见他而已。

    但人家已经到了门口,不想见也得见。于是,南厢厅中奉茶,刘宣判着紫袍,束金带,闪亮登场!陪同的,只有专搞“外交”的参谋军事,马扩马子充。

    那厅上坐着一人,年纪看不大出来,当在四五十之间,虽着辽服,但观其举止仪态,当是汉人,刘光世去的时候,他正跟马扩说着什么。

    “这位,便是主持本司事务的刘宣判。”马扩见他来,起身介绍道。

    那人也随之站起,上下打量刘光世,心中暗道,我当哪个刘宣抚,这不就是环庆帅刘光世么?

    而刘光世一看此人,也说声好巧。原来,这人从前就是在环庆边境上作生意的辽商,跟刘光世有过数面之缘,还献了不少好处。姓齐,叫什么名不记得了。

    虽然认识,但刘光世却装作不知,径直坐下来,大大咧咧道:“辽使远来辛苦,请坐。”

    那辽使一听这话,知道刘光世不肯相认,遂也不说破,谢过之后,落座下来,不开腔。刘光世坐了片刻,见对方不开口,心下有些尴尬,便问道:“不知尊使此番来兴元,所为何事?”

    往常宋辽是同盟关系时,双方有官方的往来。后来关系破裂,因为徐卫的缘故,也还有一些官方往来,现在没这层关系了,所以萧朵鲁不也不好派出官方人员前来兴元,所委托商人,也好说话些。

    那辽使看着刘光世道:“此番,小人是奉萧总管之命,特来面见大宋川陕长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请说。”刘光世大概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自前任徐宣抚时起,这边境上的榷场只有越开越多,没有关闭的道理。如今,一切如常,贵我双方生意往来,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是何缘故,旦夕之间便要关闭所有榷场?”辽使问道。

    马扩在旁边听了,嘴唇一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口。因为辽使这话,颇有些责问的意味在,他搞外交出身的,对言辞最是敏感。刚才就想出言反驳,但还是忍了。如果是徐宣抚坐在此处,莫说辽使,便是萧朵鲁不来了,也得把话说得软乎些,断不敢如此张扬!

    刘光世干咳两声,像是喉咙痒,端起杯子润了润喉,这才道:“此事,是杭州行朝的决定,我们川陕宣抚司但执行而已。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听宣判这意思,莫不是叫小人去问杭州?贵我两国早已没有盟约,我问得着么?”辽使笑道。

    马扩终于坐不住,在旁道:“辽使有话,好好说,这是我们川陕长官。”

    辽使看他一眼,点点头:“也罢,政令如山,我亦知断无更改可能。非但我知,萧总管也清楚。所以,我方并不要求大宋重开榷场。此次前来,一是询问,二是有一事要向贵方声明。”

    “何事?”刘光世抬头问道。

    “当年,我大辽与贵国结为同盟,相约共同出兵伐夏。事成之后,各分土地。然河西四州,徐宣抚曾经与我朝约定,由大宋暂借,等将来大辽东归复国方才归还。此外,尚有萧合达所领诸州,亦是向大宋借居。这一点,马参谋最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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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一章

    马扩一听苗头不对,隐隐觉得不妥,点头道:“是这么回事,这里头很多事情还是由我经手办理的。怎么?有什么问题?”

    辽使一时没有回答,马扩愈加感觉不对头,又催问道:“河西四州及萧合达所据夏州等地,我们早有约定,只是借予你方,一旦将来你们东征成功,即行交还。没有问题吧?”

    “理是这个理。”辽使道。听到这一句,马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脸顿时垮了下来,看他起伏的胸膛,颤动的胡须便知此时的心情。

    “当初有这约定,是建立在宋辽联盟,共同伐金的基础上。如今,贵国主动摒弃了盟约,单方面与女真人议和,已然是不承认与大辽之间定下的任何约定。既如此,河西四州及夏州等地的约定自然也不作数,在下此来,便是受萧总管委托,向贵方声明,即日起,这些地区便是无可置疑的大辽领土。”

    他话音一落,马扩拍案而起!这位大宋最具外交资历的官员愤怒地喝道:“岂有此理!当年,你们德宗皇帝因与天柞帝意见相左,自立为王,北走可敦城,借力诸部族,得精力万余企图复辽。然见金人势大,为避攻击全军借道回鹘西行。在西域多年,虽打下一片疆土,但终究是奈何女真人不得。那一年,你们德宗皇帝以萧总管之父萧斡里剌为帅,发七万骑东征,结果连女真人的面也没见到便打道回府!”

    “马参谋……”辽使见他义愤,本想劝解。可马扩根本不听,又疾声道:“徐宣抚昔年一为抗金故,二来又何尝不是体谅你们契丹人亡国之痛较我朝失土之恨犹深!千难万难地联络你们,又奏请朝廷与你结盟共同图金!体谅你们远在西域,对东土鞭长莫及。这才将河西四州及夏州等地相借!让你们有个落脚的地方,如今。你们却转面无恩。竟作此这等勾当!是何道理!”

    马扩人本生得雄壮,如今因愤怒,更是义正辞严,听得刘光世都有些发怵。辽使却是神色不改。安安静静等对方喷完之后,只一句话:“大辽被迫远走西域。难道跟马参谋没有关系么?”

    当年马扩代表大宋朝廷经海上往东北与女真定下盟约,一同攻辽,是为“海上之盟”。这成为马扩一生中的“污点”。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所以,他最忌讳人讲这个。辽使当面揭他的短,他如河不怒?

    但再怒,武臣出身的他也是搞外交的,不可能公然在这场场合上演全武行。只是紧握了双拳,切齿怒视!

    刘光世本来插不上话。此时见这情形,竟打起圆场来:“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辽使有意避开马扩灼灼的目光,对刘光世道:“这桩不提也罢了,马参谋口口声声说徐宣抚如何,徐宣抚怎样,可徐宣抚现在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刘光世讨个没趣,讪讪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马扩到底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人,很快平复心绪,冷静下来。契丹人此时的表态,实则是对此前大宋种种行为的回应和报复,如果这种势头持续下去,那么很有可能加深敌意。

    一念至此,他坐了下去,冷声道:“萧总管此番表态,便是有意与我大宋为敌了?”

    辽使却没被这话吓倒,同样冷笑一声:“贵国此前种种,何尝不是有意与大辽过不去?我们萧总管始终就没有闹明白,金贼与我大辽有亡国之仇,与大宋有侵略之恨,我大辽上下同仇敌忾,矢志复国,怎么贵国倒与女真人眉来眼去?难道是国耻不雪,国仇不报,竟要握手作一对亲亲的好兄弟么?”

    此言辱及国家和皇帝,马扩再忍耐不住,怒吼道:“匹夫安敢如此!在我川陕长官面前侮辱国朝!欺人太甚!”他嗓门极大,一声吼,整个宣持司衙门谁不听得清清楚楚?

    刘光世也被这一声吼震醒!没错!我是川陕长官啊!当着我的面侮辱大宋,讽刺圣上,这太不给面子了!当下也是义愤填膺!再加上马扩这一声吼,他也没什么退路,当下便拉了脸,怒喝道:“来人!”

    外头的卫兵早听到了马扩的怒吼,刘宣判一声来人,卫兵们已经冲到了门口,不知何故。刘光世将心一横,手指辽使道:“将此人乱棒打走!递解出境!”

    当兵的最实在,上头怎么命令他们就怎么作!当即这些军汉们便把枪杆横了,拥上前去,扯了辽使往外踹,手中枪杆劈头盖脑就打!那辽使虽是个商人,走东闯西见过的世面不少,此时见打过来了,便双手抱了头护住,没命似地往外窜!

    人被打走,马扩仍旧是怒气难平,一张黑脸涨得泛红,刘光世见了,反过来安慰道:“子充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这等人,不足与语。”

    马扩也没多的话,起身作个揖道:“无事,卑职先去。”

    “好,不必放在心上。”刘光世又劝了一句。马扩走后,他还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左右什么河西四州和萧合达所据地盘都是徐卫经营的,跟他关系不大。而且说句实在话,本来地盘也在人家手里控制着,所谓借驻云云不过是个说辞而已。你说等到复国成功归还,那这得等到猴年马月?所以,契丹人不还就不还吧。只是这事影响挺大,必须向朝廷报告。

    此时,刘太尉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只当是一件小摩擦而已,随便写了个本子便送往杭州行朝。

    而另一头,那辽使被递解出境以后,快马加鞭回到兴庆府,将其在兴元府遭受的待遇如实禀报了萧朵鲁不。后者闻讯,其愤怒不亚于当时在厅堂上的马扩!好啊!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使者虽不是官方派出,却是受我委托前往川陕,你竟敢将我使者乱棒打走,递解出境!这已不是对我个人的侮辱,而是冒犯大辽的威严!

    看起来。南人是铁了心要跟女真人穿一条裤子,与我大辽为敌了!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萧朵鲁不认为。如果再不还以颜色,人家真当我大辽好欺!

    刘光世的本子送抵杭州,皇帝赵谨没当回事,宰执大臣也不当回事!只因当初结辽。便是徐卫一手促成的,中央的人没什么感觉。所以不管结盟也好,背盟也罢,都不以为意。刘光世在本子里说使者辱及国朝和圣上。所以驱逐出境。皇帝和宰执还认为他作得很对。敢侮辱圣上,驱逐出境都是轻的!

    他们断断不会想到,这一次“外交冲突”,还真就成了一根导火索!

    四月十四,金肃军。

    金肃大致位于后世内蒙古准格尔旗的西北方向,原为辽人所据。金灭辽后,在此经营。之前萧朵鲁不发动意在攻取黄河西岸的土地的战役。夺河清军与东胜州,金肃军与宁边州遂降宋。哪知道事情峰回路转,大宋朝廷又不愿因这“蝇头小利”而破坏与金国之间的和平环境,命令神武右军归还。

    所以,接收此地的鄜延帅司,麟府安抚司,便撤走了官员和绝大部分驻军,等着交还金国。可女真人又不愿收回,打算当作礼物送给大宋。完颜亮的使臣到杭州通报之后,赵谨也才决定接手。于是又下文到川陕,让他们接收。这道命令大概是还没到兴元府,所以鄜延帅并不知情。

    金肃军城池并不大,因为是出于战争需要而修筑,所以还算坚固。鄜延帅司接收时,便打算将它视作要塞来经营。所以当时,徐洪命令徐勇派驻了精锐部队,又调了大量精良的器械供驻军使用。

    后头不是又要还给金国么?于是大部队也撤了,什么强弩巨砲也都拉了回去。现在金肃城里,只有两都步兵在负责维持治安。至于另一处宁边州,那根本没法说,破城一座,百姓也逃得七七八八,几乎废了。

    不过,金肃也好不了多少。当初辽军把住黄河,金肃粮尽援绝,在驻军投降之后,百姓也大多奔散了。虽然后来局势缓和,陆续回流了一些,但仍旧十分荒凉。街市上,西军士卒列队巡逻,所过之处,大多都是没人的空房,尤其冷清。

    城头上,也只有零星的军士在值勤。他们都只当这城池过了许久,便要交还给女真人,所以也没有什么戒心,显得十分松散。不过,再松散,他们也是鄜延军。离此不远,便是辽军所据的河清军,尽管有宋辽之间并没有战事,但军人不管这些,仍旧本能地保持戒备。所以,哨骑还是有的。

    临近中等饭点,当兵的饿得快,城头上的守卒都盼着换班吃饭。哪知饭没等来,却瞧见派出去的哨马飞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喊道:“快!关城!契丹人杀来了!”

    “他说什么?”说这话的士兵其实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太相信。契丹人跟我们有甚过节?当年还一起并肩作战,兄弟一般呢。

    旁边的同袍变了脸色,失声道:“娘的!坏了!快,报告都头!关城!关城!”

    警情迅速传达到驻防本城的两位都头那里,大概谁也没有料到契丹人会突然发动进攻,因此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西军的传统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杀来了,那先派人飞马报信,然后闭了门,上城应战吧。

    于是乎,两百步卒,哗啦啦一片涌上城去,有弓箭的执了弓,没弓的攥了刀,居然还有序地列在城头上!两位都头聚作一处,都朝北边望去。

    辽军来得好快!这哨马刚进城,大门刚闭上不久,契丹人的前锋马军就出现在了金肃城郊。人马并不多,撑死了以百数,也不靠近,就绕着城池跑了一圈,在窥探虚实。此时,这两百鄜延步卒都还没慌,以弱击强,以少败多的事西军干得还少么?

    “王都头,我们的兵力不足以据守,这回陷在金肃了。”一名都头对同袍说道。

    那王都头年长一些,把顶范阳帽扣在头上,又系了带子,颇有些埋怨的口吻:“本来大军已经进驻,各色器械也到了。这一折腾,娘的。把我们害了!成都头。我看这事蹊跷,稍后别急着动手,先看看契丹人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总不是来吃酒的。”成都头冷声道。“我们本是维持治安,除了腰里的刀。手里的枪,还有几十张弓以外。只能拿头去撞契丹人。”

    那王都头也是一声冷笑:“拿头也得撞,辽军猝然来袭,跑也跑不掉。只是这事太邪门。咱们什么时候又跟契丹人闹翻了?”

    “这不该我们管。”成都头说话间。四处打量着。城前壕沟倒是宽,城头高度也够,本来可以一战,但是兵力实在太少,器械也严重不足。防得东,防不了西。如果辽军四面围上,那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王都头也觉得这话多余。便闭了嘴,从旁边士卒手里讨过一张弓来,拉了拉弦。

    正当此时,辽军大部队就到了。辽军在西域征战多年,打的都是一些城邦,部落之类,讲究的就是快马决胜负,朝发夕至,速战速决。所以他们的骑兵是极其骁勇的,但步兵就差点意思。

    看那辽军士卒,一窝蜂涌过来,乍一看你还以为它铺天盖地,其实就是一个浪头,打完就了事,没有后续。但是仅以目测,对方来的人马,少说也得五千往上走。

    辽军压了过来,在弓弩射程之外列队,骑兵一直在旁边压着阵没动。城上两都头也作着战前动员,他们是绝对不会告诉士兵这回必死无疑,只说是长官把城池着落在咱们弟兄身上,不管是谁来犯,我们都要以性命相拼,城在人在。

    城外闹哄哄一片,那成都头仔细看了,并不见大型攻城器械,倒是望见了几架云梯。看这样子十有**是从河清军过来的,路途近,连家伙事都带着呢。

    不一阵,辽军列阵毕,也不见进攻,倒是奔出来三骑,打着旗跑到城下壕沟前,中有一人向城上喊道:“守将出来答话!”

    两都头对视一眼,年长的王都头从齿垛间探出身去:“我便是本城守将,你等何人,敢来犯我城池?”

    “闲话休说,我军奉命前来接收金肃,快快开城!”下面的辽将喊道。

    王都头一听这话,当即对旁边成都头:“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

    成都头还笑得出来:“这话我们西军说惯了,这回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自然耳熟。”

    王都头即朝城下喊道:“我等亦是奉命驻守此城,你要接收,须得去问我们长官。”

    那城下辽将听出来对方在消遣他,大怒:“你等好不知死活!我军有心放你们一条生路,居然不识好歹!等着……”

    话没说完,让他旁边的同伴制止了,那人接着喊道:“城上的鄜延军弟兄,你们的朝廷背信弃义,与我大辽为敌。此番,我军奉命夺取金肃以示警告!我们已探知,你们的主力早已撤回,城中兵力实在微不足道。若战起来,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听到这话,两位都头都笑不出来了。本来还想着说说大话,吓一吓敌人,现在人家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还说什么?

    “但是,西军当年曾经跟我们有并肩作战之谊,你们的徐宣抚也是我们萧总管所敬重的人。因此,我们主将不愿害你们性命,准许你们开城投降,只要出城来,我军保证不杀!解除武装后,愿回去的,我军也不阻拦!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劝西军弟兄们不要负隅顽抗,家中妻儿老小都还倚门而盼。”

    这位显然不是泛泛之流,句句说在要害上。城上鄜延守军不识得他,此人当初曾经代表萧朵鲁不到兴元府拜见徐卫,告知辽军将对金用兵,当时徐卫就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金肃,我要了。此人姓沈名直,他出现在这里,便说明,这次行动是萧朵鲁不直接授意的。

    以辽军的兵力,在知道城中虚实的情况下,要攻陷金肃可谓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辽军却在战前劝降,并且允诺不杀,甚至可以解除武装之后放还,这说明,萧朵鲁不是想把事态控制在有限范围之内。这是敬畏徐卫,忌惮西军,或者不愿与大宋朝廷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两位都头却不再回应,因为说得越多,士气瓦解得越快。辽军对城中虚实已然知根知底,如对方所说,打起来,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你说怎么办?”王都头看着同袍问道。

    “我二人奉命驻守城池,遇上这事,赴死也是理所当然。但……胜败早已注定,我们死就死了,士卒有何罪过?打这无谓的仗?我们两颗人头,能换这两百弟兄的性命,哥哥觉得值当么?”成都头问道。

第八百五十二章

    ~《shuyaya》~    第八百五十二章

    辽军突袭金肃,在敌我双方兵力相差极为悬殊,战斗毫无悬念的情况下,金肃两位都头商议决定,未免士卒无谓牺牲,开城投降。辽军兵不血刃占领金肃军,倒也果真信守承诺,将两百鄜延士卒解除武装之后,去留听其自便。

    不战而降,还被缴械放回,按军法论,军官必当处以极刑。王成二都头自然是知道军法的,所以在被辽军放还以后,便带着弟兄返回麟府,他二人自己绑缚了,投麟府安抚司衙门请罪。

    徐勇见事态严重,倒顾不得处置他两个,让人押解往延安,听父帅徐洪发落。自己则集结兵马,严防边境,只等父亲命令下来,便要夺回城池,报这一箭之仇。

    延安,经略安抚司的帅堂上,徐洪紫袍金带高坐于上,下面两排武官分坐,牙兵全副武装列满台阶。成王二都头五花大绑跪在台阶之下,不敢抬头。直到大帅一声令,二人被提入堂内。

    众武官互相交换着眼色,心知这两个必死无疑。但都是多年从征的才弟兄,成王二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实在是迫于无奈。辽军一直与西军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预告知道他们会突然袭击金肃。兵力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无法坚守,在此情形之下,为保全士卒性命,这两个置性命于不顾,从人情上来说,还是让人痛惜的。

    徐洪面无表情,轻捋赤髯道:“当初叫你二人领兵在金肃作甚?”

    王都头双手反绑在后面,使劲低了一下头:“回大帅,卑职等奉命驻守金肃,以待交割。”

    “既是等交割,如今城在何处?若女真人要,我拿什么还给人家?”徐洪又问道。

    王都头无言以对,自知军法不容情,如今唯死而已。倒是成都头年纪轻些,脾气也倔,还大声回答道:“卑职不战而降,丢失城池,论罪当诛!自缚前来大帅跟前,便是请罪!求死!”

    徐洪一拳砸在帅案上,惊得满堂部将同时起身!只听大帅怒喝:“且不说军法!我鄜延军多少年来东征西讨,但有往前从无退却!如今,让你两个腌臜厮坏了名声!不战而降,还被缴械放还!传将出去,西军同袍如何看待我们鄜延军!我若是你,有何面目回来?”

    见大帅发怒,堂上众将也不敢去求情!两都头虽不惧死,然在盛怒的大帅面前也骇得差点没把头低到地上!

    过了片刻,才有一钤辖官大着胆子道:“大帅,这两个罪大,自是该死。然念在他们为保全士卒的份上,不若让他们自裁。”言下之意,便是留个全尸,好投胎轮回。

    徐卫重重哼了一声,道:“鄜延军个个都是铁打的好汉!这两个不战而降,杀他们,脏我法刀!带下去,自行了断!”话虽说得狠,其实也是看在他们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留他们一个全尸。

    王成二都头虽然不是出于贪生怕死而投降,但不管怎么说,不战而降已是死罪,居然还被缴械放还,辱及军威。若是不加以制裁,这兵徐洪也不用带了。

    二人被带走后,徐洪叹了口气。众将只当他也是为王成二人惋惜,便都把气撒在了契丹人身上,纷纷斥责辽军胆大包天,竟把心思动到了西军身上,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没说的,必报此仇!

    话又说回来,这没来由的,辽军怎么突然朝西军下手?须知边境武装冲突,事情可大可小,但契丹人明火执仗,攻占宋军驻守之城池,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战争行为,不是“冲突”“摩擦”就能说过去的!挑明了讲,这形同宣战!

    想宋辽两军,昔年还曾经并肩作战,一同伐夏,不说一个锅里吃饭,至少在一条道上行军。况且,两军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到底是为哪般?

    徐洪听得部将们议论,开口道:“我们跟女真人议和,摒弃宋辽同盟,已然是开罪了契丹人。当初辽军要取河套之内,徐宣抚强要了金肃。辽人忌惮西军,因此只能答应。谁曾想,朝廷又命我们交还金人,契丹人得知此讯,怎能不怒?”

    “是啊,契丹人只怕是认为从此宋金便合作一处,专门针对他们。恰巧,刘宣判又下令关闭边境上所有榷场,这更加激怒了辽军。夺取金肃,不过是向我们示威而已。倘若事态继续恶化,只怕……”

    只怕什么,堂上武官们都明白。

    “这简直是胡来!徐宣抚若在,便给辽人十个胆,也绝计不敢向西军开刀!若不是我们,契丹人连块落脚的地都没有,还在西域遥远故土呢!谈何东征复国?这倒好,一转身,拿刀捅我们!”

    “怪只怪环庆那位!他最是清楚榷场于辽人的重要,居然全部关闭,换成是我,也要认为大宋有敌意!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徐洪此时插话道:“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时候,夏境总管萧朵鲁不委托人前往兴元见刘宣判,声明凡徐宣抚在时借予辽军的土地城池,人家一概不认,俱为大辽领土。当时就争执起来,言语冲突之下,刘宣判将使者乱棒打出,押解出境。估计,萧朵鲁不便是借着此事下手。”

    “有这事?我说嘛!关闭榷场以来,我们这方边境一直太平,没有出事。怎么辽军就突然下黑手,却是刘经略作怪!”有武官大声说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契丹人原本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一闹,已然是撕破脸皮!从今往后,我们不止得面对女真,还得防备契丹!这简直是乱搞一通!他是非要把宣抚相公苦心经营,西军弟兄流血争来的大好局面搅得稀烂?”

    “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什么背景?徐宣抚的大位都让他抢了去,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不至于吧?宣抚相公不是主动辞职,要退居养伤么?”

    “你什么脑子?这几十年,宣抚相公率领我们南征北战,打下赫赫军威!他老人家正当壮年,养什么伤?若不是被逼无奈,怎么会撇下西军弟兄,让那些人在陕西乱搞?说到底,这还是朝廷……”

    话没说完,徐洪拍案道:“这是帅府节堂,你等想作甚?”

    起先那钤辖官道:“大帅,这么些年,我们追随大帅和宣抚相公征战四方,方有如今之局面。现在,那么一根搅屎棍子坐了宣抚大位,也难怪弟兄们不服。其实鄜延环庆挨得这么近,他有几斤几两,我们还不清楚么?”

    “服不服你们说了算?我遇事不还得恭恭敬敬请示人家么?你们操什么心?休提徐宣抚,他已辞去一切实职,举家迁出陕西了。”徐洪闷声道。

    这话把一众鄜延将领们震惊了,什么?不但去了职,还举家迁出陕西?这是什么他妈什么道理?陕西是怎么保全的?那是徐宣抚率领我们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折了多少弟兄,费了多少钱粮才拼下来的!这陕西哪一路没有徐宣抚的脚印子?他去了职不说,还陕西都不准呆?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徐宣抚威名暴于南北,天下谁不钦佩?连他都如此下场,我们只怕也不必说了吧?

    顿时,节堂上议论纷纷,将领们都有怨言。徐卫弹压下去,叹道:“这些事不该我们议论,以后再以休提。如今辽军已然跟我们撕破了脸皮,金肃被占,是我们鄜延帅司的责任。你们倒是说说,怎么办?”

    “经略相公,这还用说?金肃紧挨着丰州,契丹人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粗,这口气如何咽得下?非要集结兵马,夺回金肃,连带着河清东胜一并给他夺了!方解心头之恨!他方知西军不是只吃白面馍的!”

    “对!辽军新得两城,经营当不完善。大帅发兵前往,架了巨砲轰他个稀巴烂!也好叫那姓萧的小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所有将领都群情激动,誓言报复。尽管这次辽军占领金肃,不曾杀西军一人,但缴械放还在鄜延军看来,确是奇耻大辱!他们是横惯了的,女真人都不惧,燕云都敢闯,让辽军这么一下子弄得下不来台,怎能不激愤?

    徐洪也是此意,当即便将军情记录,并声明请战,发往兴元府去了。

    这时,刘光世在干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可以裁撤环庆帅司,防区划给鄜延和泾原两司,所辖部队由宣抚司节制,拟编入两兴安抚司序列。拿到了批文,刘光世便积极运作,打算近日就正式宣布,怎料……

    徐卫原来那间签房里,刘光世坐在案桌后,一双眼睛就盯着桌面上鄜延帅司的军报,脸色很不好看。在裁撤环庆经略安持司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实在让人无奈。不过这还是轻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辽军之所以猝然发难,撕皮脸皮,固然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原因,但直接导致此次事件的,说不得,便是日前驱逐使者引起的。

    作为代理川陕长官,刘光世必须要负这个责,这是没法推托的。

    对面马扩、张庆、刘子羽、吴拱等人都安坐,并没有交集,人人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事身外一般。整个签房里落针可闻。

    刘光世看了几个幕僚一眼,身子动了动,喉咙里干咳两声,沉吟道:“这个……”

    幕僚们都抬起头来,想听听长官有什么见解。刘光世迎着众人的目光,颇有些犯难。说起来也真晦气,这才走马上任就碰上这档子事,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把都没点燃,倒来场倾盆大雨。

    “金肃,虽说女真人已经送给我朝,但辽人猝然袭之,也有些说不过去。鄜延帅司请战,公等有何见解?”良久,他开口问道。

    马扩坐直身子望了望,见同僚都不发言,遂道:“金肃,当初守军向我们投降,便是我们的土地。圣上和朝廷虽然命我司交还,但未交割之前,亦是我们的责任。更不用说,现在还得知,女真人已经拱手相送。辽军袭击金肃,便是犯我疆土,形同宣战。卑职个人认为,至少,也是命令鄜延军夺回金肃,否则,朝廷的威仪,西军的军威,又在何处?”

    刘光世听到这话,真比被人抽了一鞭子还难受。面上露出作难的神情,又看向其他人:“张参议,刘总领,你们是什么意见?”

    张庆因与徐卫关系最为亲近,所以遇事一般不表明态度,此时见刘宣判询问,便道:“子充兄言论,卑职觉得有道理。”

    刘子羽知道下一个要问他,主动道:“且不论国威军威,单就川陕而言,若不还以颜色,只怕将来是非不断。”

    刘光世神情越发阴沉,又看向主管机宜吴拱,本也想问问他。但还是看了一眼之后,就此作罢,毕竟,此人在宣抚司的资历最浅。

    幕僚都喊打,让刘光世左右为难。若说打,倒也是自己在军中树立威信的一个机会,但那得打赢才行,万一打输了,自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若说不打,下到鄜延将士,上到本司幕僚,都齐声请战,若强压下去,只怕引起这些人的不满,自己这个位置就算坐着,也不安稳。

    思前想后,刘光世还是觉得,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别接的好,推给朝廷吧。到时无论何种结果,都有朝廷在背后撑着。打定这个主意,他开口表态道:“本司眼下已无处置大权,此等大事,还是听行朝定夺。我即刻就上奏,对于鄜延将士,我的意见是,好生安抚,切不可在朝廷指示到达之前,作出过激的行为。公等以为呢?”

    他这话说得体面,让人无法反驳,几位幕僚面面相觑,都不言语了。刘光世见状,便让他们散了去。到了中午休息时,刘光世邀约他们一齐用餐,张庆和吴拱推说有事,婉拒了,只让马扩和刘子羽前往。

    “你笔轩子转得圆,将此间事详细写下,派人送到四川去。不要派旁人,只让李贯的儿子亲自跑一趟才好。”

    四川,梓州,射洪县。

    在县城的北面,涪江之滨,有一亭亭如华盖的灵山。名金华山,此山之所称“灵”,有两个原因。其一,山上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由梁武帝下诏敕建,名“金华观”,此山因这观而得名。后来又于唐代重建,改名“九华观”。本朝英宗治平二年,下诏改名为“玉京观”。观内依次有灵祖殿、药王殿、东岳殿、祖师殿、三清殿等。奉祀真武大帝为正神。

    但是,射洪本地百姓,却极其信奉“灵祖殿”内供奉的一位神仙。本地人尊称为“灵官菩萨”,其实就是道教中的护法镇山神将,王灵官,与佛教中的韦驮相似。但是本地人更愿意相信,这位王灵官是射洪土生地长的神仙,所谓远亲不如近邻,真武大帝和其他神仙是要虔诚礼拜的,但真遇上事,还得求这位王灵官。因此,玉京观多年来一直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除了玉京观和神仙们,此山还有一个灵处。那便是位于后山顶上的一处颇显简陋的小院。刘禹易写《陋室铭》,说“山不在高,有仙有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厮是陋室,唯吾德温”。

    这话用在金华山再贴切不过。山不高,因有王灵官,便远近知名。山脚下涪江亦不深,却传说每年二月二,都可看到龙抬头。这后山顶上的小院虽然简陋,却因为它的主人而变得非凡。

    你道这简陋小院的主人是谁?说起来有些久远了。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有两句诗是这么说的,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他的意思是,唐朝文风盛行,是因为“子昂”的开创。

    这个子昂,不是徐卫徐子昂,而是陈子昂。陈子昂,字伯玉,他便是射洪人,算是本地豪门。年少时,任侠使气,说得通俗点呢,就是混过。直到十七八岁,才开始发奋读书。他在这金华后山顶上,修了一座小院,终日在这里苦读诗书,终于学有所成,在二十一岁时入京赴考,高中进士,后来更成为一代大家。便是千百年后,不少人都还能随口吟出他的千古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去世后,他这个读书的小院便成了本地名胜,百姓呼为“读书台”,断不敢有所损毁,一直保护起来。诗圣杜甫当年客居成都时,还专程赶来瞻仰陈子昂遗迹。所以读书台前有一副对联,“亭台不落匡山后,杖策曾经工部来”,工部,便是指的工部员外郎杜甫。

    这读书台非止为名胜,更成为本地读书人的圣地。但凡念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的,莫不前来瞻仰。

    所以,前有玉京观,后有读书台,金华山便因这两件而知名。而现在,又一位“子昂”悄然来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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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uyaya》~

第八百五十三章

    射洪知县衙门,本地的父母官段知县带着县丞、县尉、主簿等官员在衙门口伸长脖子打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那从县衙门前经过的百姓看到父母官这架势,心里都嘀咕,虽说是县城居民,但平素里极难见得知县露面。旁边县丞县尉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来谁不退避三舍?如今跟唱戏一般齐齐出场,是在等老丈人呢?这么大捧场?

    “县翁,确实是今天上午么?会不会是下午?”旁边县丞见久等不来,忍不住问道。

    段知县仍旧朝街头眺望,一边道:“我亲耳听的还能有错?肯定是说上午,但都这阵了怎么还不来?你们派人出了么?”

    “早派了,从广兴镇到武南镇,都有人在守着。只要看到仪仗,一准飞奔回来报信。县翁,说来,咱们何必在此杵着?且回衙里守候,有消息再出来不行么?”县尉说道。

    段知县摇了摇头:“自我上任本县,上头是第一回下来,我若不殷勤一些,恐惹闲话,这又是何必?”

    众属员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聒噪了。可四川的天气那是出了名的,一到五六月份,那日头能烤得你头皮冒烟,偏生这个衙门口又没个遮阴的地方,众人就这么烤着,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又等了一阵,忽听县尉笑道:“这还真会享受,我们县衙上上下下还太阳底下晒着,他几步路倒坐起滑杆来了。”

    众人望过去,也不知县城里哪家大户出门,居然坐着凉桥,一闪一闪往衙门这方向过来。段知县打量两眼也没说什么,人家有钱。哪怕出门买趟菜,愿意坐滑杆你管得着么?却见那乘滑杆到了县衙门前竟停了下来。那凉桥上下来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三十多不到四十年纪,个头不高,显得有些清瘦,穿一领青色单衣。手里摇把纸扇,腰里还挂个坠儿。寸长的胡须梳得整整齐齐,脑袋也梳得油光可鉴,眉宇间一股气派。跟街上的贩夫走卒显然不是一样。

    知县定睛看了。慌忙走上前去,拱手道:“长官下巡,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后头的属员们一看,这不正是李知州么?怎么这副打扮?俱都一拥而上行礼问候。

    那知梓州李莫,原是陕西定戎军人。幼时家贫,好读书。后来金榜高中,几经升迁,如今出知梓州。见射洪县衙头面人物都出来,微微皱眉道:“我此来,非为公务,公等何必如此?”

    段知县回头看看,笑道:“下官上任,太守是头一遭下来,不免隆重一些。下官本派人沿途接待,不想长官竟微服而来,有不周之处,还请……”

    李莫扇子一摇,打断他的话:“无妨,我不过久慕射洪风土人情,一时兴起下来看看,到玉京观烧柱香,谒陈拾遗读书台。诸公不必如此,公务繁忙,都请回吧。段知县若有暇,陪我走走如何?”

    这么好一个跟长官亲近的机会,段知县哪肯放过?再加上,他与李知州有私交,关系很不错,遂连连点头道:“下官荣幸之至,这时近中午,是不是请长官先用了饭,下午凉快些,再去金华山上?”

    后头县丞也道:“炎天暑热,好歹请太守用了饭,吃碗茶,再去不迟。”

    “就不必客气了。”李知州见他们实在热情,说完这话不再多言,自往滑杆上坐。段知县见状,便回头让众属员回去,晒了这么久也够辛苦的。又见李知州坐了滑杆,他心想我若坐官桥,则是在长官面前托大。若随轿走,又有失斯文,显得谄媚了。

    正作难时,李莫倒发现了,又从滑杆上下来,问他道:“此去金华山多远?”

    “那倒近得很!从此处往北走,不消半柱香时间便到。”段知县回答道。

    李莫听了,谓随从:“那你们不用跟着,把桥寻个地停了,自去吃酒吧。一路过来也辛苦,这点钱权作酒资。”说罢,从身边包里取了半吊钱给轿夫。

    段知县见状赞道:“太守体谅下人,宅心仁厚。”

    李莫淡淡笑笑,便让段知县领路,两人同投金华山去。后者未免招摇,取了幞头让衙役拿回。结果一路上,日头实在毒,李知州倒有把纸扇打开遮住脑袋,苦了段知县晒得满头汗,还要不停地给上司介绍风土人情。不一阵,至金华山脚下,果见是个好处去!但见山上松柏茂盛,郁郁葱葱,亭台楼阁半掩于丛林之间,间或几声观中钟响,听在耳里,便以为这是神仙般的所在了。

    那山脚下一条河,玉带一般,河上架一桥,李莫抬头看了匾,飞虹桥,口中赞一句“好个所在”,便抬脚往桥上去。

    “这桥本名百尺桥,因陈子昂《登金华》中‘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一句,遂改今名。”段知县拿手帕擦着汗介绍道。片刻间至山门前,只见一座牌楼甚是高大,中书四字“蔚蓝洞天”,有大家之风,看落款,却是黄庭坚的手笔。

    段知县正要请长官上山,李莫问道:“我听说,这金华山下,涪江之中,有一‘鹭与洲’,不知何在?”

    “太守竟连这也知晓?那‘鹭与洲’只在绕过山去,涪江中心,十几亩地大小。本无人居住,县里的大户人家爱其景致,遂修了别院。平常没什么人去,前些时候不知打哪来了一户人家,买下了房产。哦,对了,太守为此还特地嘱咐下官,予其方便。”段知县道。其实他也纳闷,到底是什么来头的人物,降临我射洪地界?还要劳动知州打招呼?只是猜测着可能跟李知州有交情,倒不便去细问。

    “那劳烦你前头引领?”李莫道。

    “太守不去山上?”段知县一怔。

    “金华山就在此处,也跑不了,何必急在一时?走吧。”李莫笑道。

    段知县也不好多问,便前头引路,绕过金华山脚。涪江赫然就在眼前。只见那宽阔的江面上,水波不兴。江面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一艘渔船上。渔夫使劲摇着橹,船头停几只鱼鹰,都缩着头,那扁舟驶过。荡起一片波纹。

    江中心,果见一十来亩地大小的小岛。呈蛋形,俱是平平整整的土地。中心处,建有几所房屋。并无甚遮掩。都是青瓦矮墙,取精致而已,谈不上气派。此时已到饭点,那处房屋有炊烟袅袅,想是正在作饭。

    李莫看了半晌,不停地点头。颇有些倾慕向往之情。半晌之后,才道:“过去。”

    江边的小码头处。停了一只船,也不见船夫,段知县一时着了急,四处寻找,正巧碰到一个本地汉子,正提了几斤肉,几块干豆腐,另一支手提了一罐酒,行色匆匆。段知县叫了过来,让他驾船。

    那汉子却作难道:“县翁,我家中今日请人割麦,正等着酒肉回去下锅。若送县翁过江,岂不误我的事?”

    段知县好似认得他,笑骂道:“好个实心肠的蠢货!你送我们一程,能误你多少时间?再说,我一县父母,能让你白送?稍后赏了你钱拿回去,还怕你婆娘骂你不成?”

    那汉子听了,还是为难,在段知县连哄带骗下,这才将酒肉豆腐挂在旁边树枝上,投船走去。方走几步,觉得不妥,又回来取了酒肉放到船上,这才安心。李莫和段知县看得哭笑不得,后者向长官解释道:“这是本地的一个愚汉,最是实心肠,脑子不太开窍。没奈何,得骂他一骂,粗言秽语,恐误了太守尊听,还请见谅。”

    李莫“呵呵”轻笑,并不说话。一行人上了船,那愚汉倒有把气力,把艘小船摇得飞箭一般往前窜,竟如平地行走一般。不一阵,便到了那江心小岛,汉子从船上抽了板架起,段知县扶着李知州小心地下去,等沾了地,回头道:“去罢!莫忘了你的酒肉!”

    那汉子却不肯走,显得有些急了:“县翁不是说赏我钱么?”

    “嗨!你倒不傻!”段知县笑道。一摸腰间,脸色突变,坏了,这走得匆忙,也没带钱啊!这不是在长官面前丢脸么?

    李莫看了出来,又从包里抓了十几二十个钱,往船上一扔,叮叮当当作响。那汉子欢喜得很,弯腰捡去,段知县再三不安道:“实是下官没有想周到,倒让太守破费了。”

    李莫佯装生气道:“你这又是何必?跟我见外?”

    “是是是,倒是下官小器了。”段知县笑道。

    两人径直往那岛中房舍而去,段知县紧紧跟在后头。石板路边,有几块地平整出来,种着些菜蔬,李知州心中暗道,恩相几时学起圃来?走得近了,只见堂屋大开,并不见人。倒是院坝里,有一人,双脚倒挂在木杠上,头朝下,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听见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看,手放下来撑住地,利索了翻了身。定睛一看,却是个十多岁,稚气未脱的少年。

    李莫观其形容不俗,已猜到几分,段知县此时上前道:“小娃儿,你家大人呢?”

    “不可莽撞。”李知州阻止了他,上前笑道“小官人有礼了。”

    那少年往前一步,有礼有节地作个揖,口中道:“不知两位官人有何贵干?”

    “劳烦小官人通禀一声,只说李莫前来拜会故人。”李知州一拱手道。

    少年上下打量他几眼,侧过身,恭敬道:“既是故人,快请堂上坐,晚辈这就去请大人。”语毕,请了李段二人到堂上,川人谓之“堂屋”坐定,又作个揖,自去了。

    段知县心上狐疑,看这少年不似凡人,言行举止自有风度,却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谁?为何连李知州也执礼来拜?莫说是哪位本地籍贯的官员致仕退休,回乡养老,自己断无不知之理,这倒怪了。

    李莫却打量这堂屋,只见地虽是土皮,却很是平整,堂屋中陈设虽然简朴,却打理得一尘不染。北面墙上设有神龛,上面供一牌位。却是本地最常见的“天地君亲师”。正看时,一丫环。只十来岁。很是乖巧,端了两盏茶来奉上,举止也知礼仪。段知县愈加疑惑了。

    有心去问,又怕长官责怪唐突。只能憋着,等正主出现。结果。一盏茶吃罢,还不见人来,段知县有些生气。这不管是什么来头。我是本地父母官,李知州更是上司长官,亲自来见,你还这般拖拖拉拉,是何道理?

    正不悦时,听得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李知州突然起了身,他一看。也跟着站将起来朝外看去。眨眼之间,一人出现在面前。身穿短褐,挽着袖子和裤腿,头上还戴顶草帽,完全是一副渔夫装扮。右手提了一个竹篮,本地人唤作“鱼巴囊”,里头几尾活鱼且蹦着呢,

    因草帽挡着,看不清形容,只听得对方一口外地口音说道:“文了稍坐,待我换了衣裳来。”

    李知州拱手一揖:“是,恩相。”

    段知县这一下子惊得不轻,恩相?太守唤恩相?在宋代官场上,什么人能称为恩相?要么,就是长官确实对下属有恩,呼为恩相,要么就是想极力讨好巴结长官,呼为恩相。段知县从这两个字里,读出了太多意思。

    首先,这渔夫装扮的来头绝对不小,铁定是致仕退休的朝廷大员,隐居于此。其次,李知州呼对方为“恩相”,怕是没有讨好巴结之意,一个致仕退休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巴结的?十有**,此人确实对李知州有恩。

    但是,他既隐居于此,就应该祖籍射洪的官员。但问题在于,凡是射洪本地作官的,无论大小,自己都知道,印象里没有这号人物啊?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段知县怕稍后有冒昧唐突之处,不得已,开口问道:“太守,不知这位前辈是……”

    李莫坐了下去,笑道:“前辈?论起来,这位相公倒不算前辈。之前没有对你明言,是恩相他不想声张,要低调处理。但我既引了你来,便不得不告诉你。恩相,便是……”

    话没说出来,只见方才那人已经换了一身穿戴。段知县一看,骇得心头乱跳。因为对方穿一身紫色的单衣出来!这还不足以看出对方的身份,他的腰上扎着一条耀眼的金带!看这身行头,对方显然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手里也执柄挂玉坠的西川折纸扇,龙行虎步来到堂上,拱手道:“我这山野渔夫,怎敢劳你知州亲自来见?”

    李莫顿时显得有些惶恐,俯首道:“恩相若说这话,便叫下官无地自容了。”

    “哈哈!”那人爽朗大笑,上前用纸扇轻轻在李莫手臂上点了一下,“你这人呐,还是这般认真,我不过与你玩笑罢了。不知这位官人怎么称呼?”

    李莫急忙介绍道:“望请恩相恕罪,只因他是我故交,又是本地的父母官,下官思前想后,有他,若遇个什么事恩相也方便,因此带来。”

    那人听了,打量段知县几眼,又拱起手:“原来是段知县。县翁驾临寒舍,无以为敬,倒是今天从江里钓了两尾大河鲜鱼,已经吩咐厨下作了,稍后请李知州,段知县小酌两杯,也算我徐卫尽地主之谊吧。”

    那段知县一听“徐卫”二字,脑袋里“嗡”地一声,顿时怔住了。怎地?闹了半天?我们射洪这座小庙,居然供下了这么大一尊佛!这可是咱们川陕最高长官呐!这四川陕西两地,无论官民,谁不知道他的大名?我的天!太尉在我治下住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情!

    “那下官可就叨扰了,听说射洪本产的沱酒连诗圣杜子美也赞不绝口,称之为‘射洪春酒寒仍绿’,不知下官今日可有这口福?”李知州道。

    “还就巧了,我到射洪,除了这房舍,什么也没有置办。倒是上好沱酒,备了几大瓮。今日怎地?不醉无归?”徐卫笑道。

    “敢不从命?”李莫也笑了起来。

    段知县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呆立当场,有些手足无措。徐卫见了,笑道:“怎么?段知县不肯赏脸?”

    李莫见他模样,微皱其眉道:“射洪县,徐太尉赐饭,你怎不言语一声?”

    段知县这才如梦方醒,慌忙道:“那下官就叨扰了。徐,徐太尉,怎到射洪住下,也不知会下官一声?这么长日子,下官也不曾来拜会,实在失礼!失礼!”

    徐卫哈哈一笑:“段知县公务繁忙,我是不想给你打麻烦。县翁的贤名,徐某耳闻已久。射洪在你治下,诸业兴旺,百姓安居,实是干才啊。”

    听得徐太尉夸奖,段知县一兴奋,大声道:“宣抚相公一再告诫我们地方官员,勤政爱民,下官不过是遵从宣抚相公指示罢了!”

    徐卫手里扇子一摇:“可不敢当,徐某如今已辞去宣抚使差遣,在你这县城边上,作个垂钓的渔夫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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