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徐家庄中的大火已经被扑灭。空气中,血腥味、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加上阵阵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杨彦带着几十条汉子,押解着数十名缴械投降的贼寇。这些人至今没有弄明白,咱们前前后后劫掠了数十个村庄,击退了五次官军围剿,甚至还攻陷了一座县城,怎么偏偏栽在这徐家庄?而且栽在这些乡巴佬手里!而且这些乡巴佬中,还有相当部分的毛孩子!
杨彦呛得直咳嗽,摇了摇头,唉,这人呐,生来有命。像咱这种人,天生胆大,杀人不眨眼。可马二那厮,打小就是个焉巴货,打个架都躲得远远的,如果不占压倒性的优势,绝不插手。今晚,死在他那板斧下的人,少说有七八个。当时觉得他杀得挺欢,可事一完,整个人都傻了。
小河边,木桥上,马泰坐在桥上,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如石像一般。那柄砍死七八个贼人的斧头,已被他扔进河里。杀人,他从未见过,更别提亲自动手,可今晚,他杀了不止一个。他清楚的记得他杀的最后一个人,头颅被斧头劈开,脑浆溅了他一脸。虽然在河里洗了很多次,可他还是觉得有股子腥臭味。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世道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我们如果不这样做。那么现在死的,不仅仅是你我弟兄……”徐卫拿过酒坛,自己也喝了一口。轻轻摇晃着坛子,听着坛中酒水的响动,若有所思。
“九哥,往日在庄里,在县里,别人都怕我,你知道,有一次在,哎,在他娘的哪儿来着?反正我忘了,哦,在县里?嘿,这脑袋怎么回事?”马泰满嘴喷着酒气,有些语无伦次。
“可我明白,不是因为我马泰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别人怕你们。总之一句话吧,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你们的狗,我是你们的兄弟!我也是条汉子!我能干事!我能干大事!”马泰挥舞着拳头,情绪很激动。
徐卫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不仅是条汉子,你还是徐家庄的英雄。”说实话,马二今晚的表现,的确让他刮目相看。张庆说了,马二当时横扫千军的气势,愣是吓得一二十贼兵不敢前进一步。有个穿重甲的贼骑,刀枪不入,却让他一斧头砍在胸口,等乡兵们战后扒下那三四十斤重的盔甲一看,肋骨全断了,整个胸膛塌了进去。
“我听说你比我大一岁半,就凭你今晚这分胆气,我打从心底叫你一声……”徐卫话没说完,马二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他,哇哇大哭。他那体格,他那力气,勒得徐九几乎喘不过气来。
徐卫正想再安抚他几句,马泰却突然放开了他,一双眼睛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个遍,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真是我九哥?”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现在的徐卫跟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这里有一百八十四具尸首,有人样的不到一半,剩下的不是烧得面目全非,就是被砍得四肢不全,几个胆大的,正拼着呢。俘虏七十三个,都扒了衣裳,关在牛棚里。我们伤了二十四人,有六个伤势较重,正在救治。”张庆随口说来,却是桩桩件件,清清楚楚。
“你真当庄里的汉子只是扒粪的农夫?哪个身上没十几二十年功夫?哎,这点你该最清楚才是,哦……”忽然想起,徐卫自从大病一场后,脑子不太好使了。不过也不对,你说他脑子不灵光吧,今晚怎么回事?难道是徐太公教的?想让儿子在徐家庄甚至夏津县立起威名来?这么说来,太公是想让他立下功劳,趁机也荫他作个官?还是不对,太公已经致仕,离任后已经荫补了徐大哥,哪还有徐九什么事?
张庆心里阵阵恶心,皱眉道:“扔河里作甚?”没等徐卫回答,他就明白过来。这条河,一直流到夏津县城外,把尸首扔进河里,顺水飘过去。正围攻夏津的贼人一见,还不立刻军心大乱,这样一来,夏津之围也解了!
张庆借着月光,细细的审视着这个认识了十多年的兄弟,也如同马二一样,他心里在想,这真是徐卫?今晚的作战,全是由他一人指挥,从砍桥拒敌,到放火布阵,再到菜园火战,乃至最后的两头围堵,每一个环节都被他计算在内。自己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砍断木桥,必然能在一段时间内阻止贼兵进庄,此时贼兵又看到徐家庄内一片大火,自然以为庄里百姓已经逃跑。
如此一来,贼军大部队肯定不会在徐家庄耽搁时间,毕竟他们的目标是夏津县。徐卫算准这一点,才叫杨彦扮作妇人,放出诱饵,引贼人小部进庄。此时的菜园,已经布置完成,只等贼兵上钩。一场大火,烧得贼人鬼哭狼嚎,军心大乱,这时候才把武艺最高的几十人堵在村子两头的出口,痛打落水狗。
即便像自己方才想的那样,这些计划是徐太公早就定下的,只是由徐卫实施。可凭从前徐卫的本事,叫他提刀杀几个人容易,可指挥这么慎密的行动,他绝对没那个能力。甭说是他,就算换了自己,恐怕也……
张庆面色一沉,点头道:“不错,县里没有驻军,即使拉去了我徐家庄两百乡兵,但梁横那厮,欺压百姓,作威作福是把好手,领军拒敌么?”语至此处,不屑的撇了瞥嘴。“再说贼人兵临城下,城内怕是早就乱作一团,治安就够他喝一壶了。所以,夏津县,悬!”
徐卫闻言,频频点头,张庆考虑得的确比较周全。可他忘了一样,四哥这次奉命回来,就是与县里的官员共同组织乡兵,抵抗贼寇。他此时,必然也在夏津县。梁横在徐家庄乡兵组织完毕后,立刻拉走一大半,想必是也知道贼人已经威胁夏津。既然提前知道消息,四哥身为军官,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他一定会向大名府方面请求援军。
第十八章 夏津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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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卫闻言,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夏津县离大名府多远?”
张庆脸色一变,不错,即便徐四哥预先向大名府发出了消息,可官军至今未见踪影,就算会到,以那些当兵的德性,最快也是明天天亮的事情。这一晚,夏津县撑得下去么?何况这些贼寇,不以占据城池为目的,只图劫掠一空。若是今晚夏津城破,等明天官军赶到,还有什么意义?
慢,徐卫既然这样问,难道他是想……
想到那个可能,张庆也不禁背脊一片凉意:“兄弟,你疯了吗?拿不到一百人,对抗数百贼兵,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夏津县那里可不是几百人,而是两三千!咱们就算全填上,结果也是注定的!”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明。这群贼寇,凶残成性,连官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今晚徐家庄虽然获胜,可坦白说,首先是对方大意轻敌,其次咱们是借助了庄里的熟悉地形,打了一个瓮中捉鳖之战。可要是杀到县里,那里可是一片平坦开阔之地,没有任何依托。
“要是我们的人马不止几十呢?”徐卫自言自语道。
不止几十人?什么意思?咱们一共九十多人,伤了二十几个,还剩下七十人。七十人对两三千,哪怕我们个个都是三头六臂,神功护体,能起什么作用?
这两人在一旁合计着,一个声音却在旁边响起:“两位哥哥,干吧!杀到夏津去!”
两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正在抛尸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虎头虎脑,稚气未脱,背上背把朴刀。他刚说完,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长相也颇为相似的少年接口道:“不错!要是再解了夏津之围,咱们这功劳就大了!到时候……”
“闭嘴!”张庆一口打断。这些小东西,全被徐卫煽动得热血沸腾,现在就是叫他们去捅天,这些小二愣子怕是也会扛着梯子嗷嗷直叫往上窜!
那两名少年虽然不再说话,可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甘心。徐卫发现,二人正是跟张庆过河刺探消息的那两个。
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闷雷,抬头一看,天幕中已不见了月亮,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你刚才说,要是我们人马不止几十人,是什么意思?”张庆问道。
“咱们徐家庄总共多少人?至少上千吧?”徐卫这没来由的一问,让人一时捉摸不透。
张庆眉头紧锁:“对,那有什么用?老的老,少的少,要不然就是妇道……”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察觉到了徐卫那句话的意思。
夏津县城
若是往日,此时的县城除了打更的更夫,醉倒街头的醉汉,街上不会再有其他人。可今天,夏津县里所有的百姓几乎都被动员起来。数千贼兵,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城外,挥军猛攻。好在徐家庄的徐四受上头指派,坐镇夏津,统率着从各村临时征集来的七八百乡兵拒敌。
此时,夏津城防已经岌岌可危。城门虽然已经加固,让对方一时无可奈何。但城墙本就低矮,又年久失修,贼兵蜂拥而至,架起木梯前扑后继的爬上来。那些临时征调的乡兵,未开战就先输了胆气,再看贼寇人多势众,心生畏惧。城墙几度失守,若不是徐胜带领徐家庄的两百乡兵,四处游走支援,县城早就陷落了。
又击退一次进攻,一身戎装的徐胜按着刀,坐在城墙梯上,稍事歇息。他的四周,聚集着徐家庄的父老兄弟。看着他们,徐胜不禁五内俱焚。他实在没有料到,千牛山的贼寇会在劫掠了武城县后,几乎不作整顿,立刻挥军扑向了夏津!而自己昨天在了解了情况后,已经飞马向大名府求援,可直到现在,未见一兵一卒。
更让他怒火冲天的是,梁横不跟自己甚至知县相公商议,将徐家庄组织的三百余乡兵,拉走了两百人!也就意味着,徐家庄能战之士,仅一百余人!此时,贼人已兵临夏津,徐家庄恐怕凶多吉少。
想起自己那年迈的老爹,辛苦的发妻,还有那不懂事的弟弟,徐胜心如刀绞!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他们早早逃了才好。可以父亲的性格,以九弟的脾气……
“城里的人听好!早早开了城门,免你一死!否则,徐家庄就是你等榜样!”正当众人忧心如焚时,城外贼人大声呼喊道。
这句话,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徐家庄还剩下的一百多乡兵,闻听此言,一时大乱!人人悲愤,个个哀恸!不少人放声号哭!还有人向着徐家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呼爷娘!
徐胜牙关几乎咬碎,紧紧攥着刀柄,缓缓起身。生身父亲,结发妻子,同胞兄弟,这血海深仇,若是不报,我徐胜与畜生何异!
“四哥!咱们杀出城去!跟这些牲口拼死一战!替徐家庄父老,报仇!”一名汉子泪流满面,疯狂的吼道。他的话,立刻使一百多乡兵炸开了锅,纷纷请缨,要出城死战,拼个玉石俱焚!
一双虎目中,噙满了男儿泪。徐胜望向徐家庄方向,暗道,爹,娘子,九弟,我徐胜投身行伍,向来以精忠报国自负。可现在,竟让家人惨遭灭门之祸而无能为力!你们先行一步,我,这就来!
“各位叔伯,各位兄弟,各位子侄!徐家庄遭此无妄之灾,我徐胜身为人子,身为人夫,身为人兄,若不出城死战报仇,有何面目立于世上!但你们不必,大名府援军随时会到,不必做这无谓牺牲!现在,有愿出城者,随我来!”徐胜说罢,大步奔向自己的战马。
徐家庄乡兵,同仇敌忾,谁肯落后?人人心中抱定必死决心,紧紧跟在徐胜身后。
与此同时,城外的贼人们也不好过。自劫了武城县以来,这些贼兵信心爆棚,满以为夏津县一定是望风而降,可怎料踢到铁板一块,抵抗如此坚决。打了这么久,伤亡数百人,夏津县仍旧在坚持。
那贼寇首领,千牛山大寨主急得肝火大动。二寨主至今没有赶来,夏津县又久攻不下,真他娘的背时透顶!又一次攻击被打退,唉,若是二寨主在,一定会想出破城之策,这穷酸,一个破庄子有什么好看的?非要去瞧瞧,莫不是又寻着娘们了?这老色胚!
正动用为数不多的智商苦想破城之策时,几个贼兵大呼小叫的冲将过来。他心头一阵恼怒,挺起长矛直刺过去:“叫你娘的鬼!”
好在这些喽罗都晓得,大寨主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早就防着他这一手,闪身侧开,慌忙叫道:“大王,您得去看看河里,出事了!”
离县城仅不到百步之远的河边上,几十名贼人乱成一片。匪首领着人过来,几脚踢开挡路的喽罗,上前一看。
这一看,直看得他心也跳,眼也跳,我他娘的眼花了?这是……
那河边,横七竖八摆放着十几具尸首,仔细一看,竟全是自己山寨的人!怎么回事?
“哎呀!”一片惊呼声传来,那河边打捞尸首的贼兵们骇得大叫,纷纷倒退!匪首心头狂震,冲上前去一看,也不禁胆战心惊!那是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块焦炭!
更让他胆寒的还在后头,河面上,尸体源源不断的漂来,当真是触目惊心!
“不好!是二寨主!”有贼兵指着漂在跟前的一具尸体,失声叫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那徐家庄不是早逃空了吗?二寨主向来诡计多端,行事谨慎,况且带着三百人马,怎么会浮尸河中?他都歇菜了,那其他弟兄岂非……心头阵阵发虚,眼下夏津县未破,二寨主又全军覆没,难道中计了?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忽闻身后喊杀声大起!回头一看,只见一彪人马从县城出来,横冲直撞,左突右杀,如入无人之境!特别是那冲在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手持一柄掩月大刀,所向无敌。刀落处,血肉横飞,挡者披靡!
“直娘贼!与我杀过去!”大寨主一时凶性大起,早将方才的顾虑忘在脑后,夺过长矛,跨上战马,带领着一班贼众,冲杀过去。
乱军之中,徐胜手起刀落,连斩数人!一双眼睛,杀得通红,突然斜刺里奔出一人,长矛直取他腰肋而来!
此时的他,早已迷了心性,亲人悉数被害,仇恨充塞胸间。望见那长矛刺来,竟然不闪不劈,手中掩月大刀横扫过去!
那一矛正刺在他腰肋处,对方一击成功,还未来得及撤回兵器,徐胜的大刀已经呼啸而来!心头大骇之下,匪首将兵器撒手,急速将头压向马鞍之上!
晚了,徐胜那一刀,带着杀父,杀妻,杀弟之仇而来。又急又狠,刀锋过处,匪首半边脑袋腾空而起!
按说这群乌合之众,见到头领被杀,应当树倒猢狲散才是。可一来,这些贼兵自侍兵强马壮,人多势众,现在城门大开,正当冲进去,抢光,烧光,杀光,奸光,替大寨主报仇,哪里后退的道理;二来,就算大寨主被杀,凭咱们几千人,还打不过这一百多人?待破了夏津县,便是大功一件,回到千牛山,三当家的作了大王,咱们个个升上一级,岂不痛快?就算不回千牛山,凭破夏津县的威名,自立山头又怎地?
怀着这个心思,贼兵们,又特别是大小头目,那叫一个奋不顾死!便是朝廷官军见了这“大无畏”的气概,也当汗颜!
徐家庄百余乡兵,虽然个个身怀武艺,但毕竟未经训练,且心怀仇恨,各自为战。渐渐的被群贼压缩至城门口,徐胜也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忘了指挥!单枪匹马,身陷重围,情势危急!
偏偏在这个当口,城头上一人大声下令道:“关城门!快关城门!”正是县尉梁横!他这城门要是一关,徐胜一干人等,就被堵了后路!必死无疑!
城头上,梁横望着城下孤军奋战的徐胜,嘴角,竟挂上一抹狞意。敢得罪老子,这次叫你们徐家老的少的统统死绝!
正得意时,身旁公人语带振奋的喝道:“看呐!援军来啦!”梁横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徐家庄方向,一条火龙急速而来!
第十九章 一门三将
那还真就是条火龙,但见离县城数里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火光组成一条长龙,以蜿蜒盘旋之势直投夏津而来,前后竟延绵两里地!梁横脸上笑容凝结,他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朝廷官军,难道是贼寇的后备部队?
想到此处,心知夏津稍后必将沦陷,待在这城楼上等死作甚?还是赶紧预备后路吧。打定主意,不动声色的退下城楼,背后部属大声呼叫他也置之不理,专投那小巷而去。街上乱一团的百姓见县尉大人行色匆匆,不知所以,顿时谣言四起。
城外,徐胜并一众乡兵,已然身陷重围。凭借着高强的武艺与敌周旋,但贼人实在太多,他们已现疲象。在这个时候,背后的城门又被关闭,除了一死之外,似乎别无退路。
徐胜骑着马,目标最为明显,他身着戎装,众贼知他必是朝廷军官,是以拼死上前,企图拿下这个功劳。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腰肋的伤口血流不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若我九弟在,何惧这区区贼寇?”
一母同胞,徐胜比父亲更加了解自己的弟弟,那小子天生好武,未及成年已将父亲的本事学了个尽,比起自己也毫不逊色。更难得的是,徐卫不但勇武非常,而且耐力过人,能不吃不喝负重数十斤,从徐家庄一直跑到武城县。但那可怜的弟弟,刚刚大病初愈,捡了一条命,又被……
突然!徐胜高大的身躯,从马背上猛跌下来!原来那战马本已年高,又数日劳累,不堪驱使,马失前蹄!围攻的贼兵们一见,大喜过望,长短兵器一起招呼过来!徐胜眼见就要命丧当场!
正当此时,忽闻贼兵阵中有人高声大喊:“不好!官军来了!”
听到这话,不少贼寇四处张望!果然!那东南方向,一条火龙直扑过来。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一眼便看出,那是无数的火把!仅以目测,便可断定,少说三千人以上!咱们千牛山的人马,几乎全在这里,除了官军,还会是谁?
这些贼寇打仗,都有个特征,只打顺风仗,一旦出现败象,或是胶着状态,立刻溃退。今晚进攻武城县,本就不顺,好些人萌生退意。此时,见官府大批援军赶来,又没个人统领全局,不逃作甚?
再说那头,徐胜经历过宋辽战争,实战经验丰富,落马之后,紧抓兵器不放。一刀迫开近身贼兵,翻身跃起,正当作最后一搏!赫然发现,怎么围攻自己的贼兵全在往后跑?不止是他们,所有围困夏津的贼人都在逃窜,却惟独不往东边跑。
“援军来啦!”城头上,筋疲力尽的乡兵们声传四方,城内的百姓也欢声雷动!艰苦抵抗几个时辰,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恰在此时,援军赶到,有什么能比久旱逢甘霖更让人兴奋的?
徐胜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绝不是援军。各方州县,只有大名府驻有朝廷禁军,那东南方向过来,到底是什么人?看这阵势,怕是有三四千人马。难道……
心头升起一丝绝望,难道又是另一支贼兵?
“娘的!追上去,杀光这班畜生!”有徐家庄的乡兵发出倡议,立时得到同伴响应。
徐胜将刀一横,大声道:“不可,穷寇莫追!速速回城应变!”
此话一出,徐家庄乡兵们满头水雾,应变?还有什么变?贼人早夹着尾巴逃了!
一入城,徐胜便急急寻找县尉梁横共商大事,却是四处不见踪影,有衙门差役报告,说是梁县尉悄声下得城楼,不知往何处去了。将牙一咬,徐胜传下军令,紧守各处城门,严阵以待!自己则登上城楼,凭高远眺。
那队人马,不多时便赶到城外,当先数骑,飞驰至城门下,其中一人朝楼上大喊:“快开门!”
“你等何人?敢聚众……”城头守兵抗声问道。
“爷是徐家庄杨彦,奉我九哥之命,前来驰援县城!快开门!”城下一少年大声应道。
“你九哥是哪路神仙?”城上又问。
“听清了!我九哥便是人称徐家庄之虎,夏津小霸王的徐卫!徐家老九!”
城楼上,徐胜看得真切,听得分明!那城下回话的小子,正是杨彦不假!心头狂喜,赶紧唤道:“杨彦!徐家庄怎样?我九弟何在?”
杨彦光着膀子,提着把卷口的柴刀,见城楼上一军官探出身来,不是徐胜是谁?赶紧答道:“徐四哥!徐家庄屁事没有!九哥,九哥!哎,张庆,九哥呢?”
张庆四处张望,就是没找着徐卫的身影,正疑惑时,见徐卫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
城上的徐胜见那群人中,一少年郎身披铠甲,手提断刀,龙行虎步,威风凛凛。一直走到城下,仰起头,未言先笑。这谁家埋汰孩子?一张脸上,全是血迹,除了那双眼睛,那口白牙外,简直瞧不出真容!
“四哥,我来了。”
天可怜见!真是我九弟!真是那浑小子!徐胜大喜之下,急令道:“开门!”说罢,将大刀扔给部下,几个大步窜下楼去,正迎上入城的徐卫。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一通打量,见弟弟这般模样,又喜,又惊,又悲,诸般情绪涌上心头,二话不说,一个熊抱过去!
徐卫一愣,随即苦笑不已,我今天怎么这么招人等见?谁见了我都想抱一抱?
“老九,你们是怎么……”太多的疑问在脑袋里挥之不动,徐胜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
旁边的张庆笑了笑,接口道:“徐四哥,这说来就话长了……”
他尚未说完,杨彦突然高举破柴刀,虎吼道:“今晚,我们保住了徐家庄!保住了夏津县!我问你们,是谁鼓舞我们?是谁带领我们?”
“徐卫!徐卫!徐卫!”突然爆发出来的呼声,响彻整个夏津城!徐卫用他的勇气,胆略,洗刷了“搅屎棍”“害人精”“败家子”等数十个骂名!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
县城里不明真相的百姓听到有人高呼“徐卫”,第一反应就是,怎地?徐九那厮落了草?今晚的事是他干的?
徐胜一时怔住,心中的诧异难以形容,什么?是我九弟带领徐家庄抵抗了贼兵?这,这怎么可能?他是我弟弟,他有几斤重我还不知道?他能干出这等轰轰烈烈的大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道是在做梦?
张庆见他一副怀疑的模样,便将事情从头到尾简明扼要的叙述一遍。杨彦老大不乐意,又将徐卫的“英雄事迹”添枝加叶,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番,恨不能将徐卫描述成诸葛亮在世,关云长重生。
徐胜呆滞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喃喃道:“祖宗庇佑,家门甚幸……”
“四哥别听杨彦忽悠,没那么神。况且,如果不是徐家庄父老兄弟精诚团结,光凭我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说起增援县城,不得不感谢张庆,如果不是他想出这十字火把的办法,怎么能吓退贼兵?”徐卫笑道。原来,张庆领会到徐卫那句“如果我们的人马不止数十人呢?”的意思,想出了让徐家庄每人举两个特制的“十字火把”,除手握那一方外,点燃其他三头,这样一看,一个人等于六个人。远远一看,徐家庄几百男女老少,就成了数千部队。
徐胜听罢,既惊且喜,看着面前几个血气方刚的小子,感慨道:“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徐家庄的好儿郎!”
当清晨第一丝曙光,照入夏津城时,这个大名府治下的小县,已经恢复了平静。城中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掩埋了贼兵尸首,收敛阵亡勇士,打扫战场。
此次作战,算上徐家庄歼灭的二百余人在内,共计消灭贼寇五百多人,俘虏七十三人。而夏津县方面,阵亡乡兵三百余人,其中,徐家庄阵亡三十五人。
这个战果,对于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乡兵来说,可谓辉煌!
夏津城门口,左右两列衣甲鲜明的禁军士兵威武挺立着。可军姿再威武,换来的也只是老百姓心中的一句暗骂。怂包!咱都打完了,你们这些贼配军才到,靠你们,夏津早他娘的歇菜了!
一辆马车不急不徐的停在城门口,一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老者,手拄拐杖,从马车上下来。几名精壮的汉子扶着他,向城内而来。见他如此“托大”,负责城门守卫的一名副都头有意为难,挡住去路,按刀喝道:“来者何人?”
老者没答话,甚至没看过他一眼,那副都头正当发作,便听老者身侧一汉子回答道:“此乃徐太公。”
徐太公?没听过!量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人物,想必是……慢,怎么着,姓徐?这可得好生问问,现如今,“徐”这个字在夏津可是有特殊的分量。
“借问一声,军中徐四指挥使是?”副都头问了一句。
“那是太公长子。”汉子回答道。
副都头暗吃一惊,又问道:“敢问,那位人称夏津之虎的徐卫徐九郎是?”
第二十章 知府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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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津之虎?哦,那是太公幼子。”汉子颇有些神气的回答道。
副都头迅速将按刀的手放下,缓缓拱起,万分景仰道:“哎呀呀!老太公!真是虎父无犬子!小的这跟您道喜了!”面对禁军老前辈,老长官,他半分脾气也没了。何况,人家那两个儿子,嗨,甭说了,一个字,牛!
正说着,徐胜领着几个健卒,匆匆而来,未到太公面前,已经跪倒在地,叩头道:“儿不孝!让老父受惊,请父亲大人责罚!”
徐太公上前扶起,随手抚去他铠甲上的污秽,欣慰道:“你指挥守城,乃是职责所在,岂能因公废私?打的不错,没给我丢脸。”
徐胜有些激动:“若非九弟及时增援,夏津恐已不保。爹,九弟这次可算是立下大功了!知济南府张公点名要见他!”
徐太公沙场宿将,听到这话,也不禁微微吃惊。本朝皇帝登基后,升大郡为府,派遣朝臣任行政长官,兼管军事,称“以某官知某府事”,位高权重。那济南知府张叔夜,乃天子宠信之臣,为何点名要见我家老九?还有,他济南府怎么会派兵援助夏津?
战事结束后,首要任务自然是清点战果,统计伤亡,赏功罚过。此次作战,若论功劳,相信是众望所归,毫无悬念。徐家两兄弟,一个守城得力,一个增援及时,都是大大的功臣。是以,济南知府张叔夜以及本县知县相公,派人赴徐家庄,请来了老太公徐彰。
因上官到来,夏津县衙被充作帅府。此时,内衙花厅上,仅有主位坐着一位官人,年约六旬,须发花白,但雄姿伟略,顾盼生威。虽然领军,却着文官常服,此时正立在厅中,若有所思。听闻外面传来脚步声,遂转身向外。
徐太公,徐胜两父子入得厅中,徐胜军职在身,自是大礼相见。张叔夜含笑受礼后,才伸手虚托,笑道:“不必多礼。”
那徐彰徐太公,因是五品致仕,仅拱手施礼,口称:“见过知府……”
“老哥哥,十余年不见,别来无恙否?”张叔夜上前,一把执住徐太公双手,如好友故旧一般,热情非常。当年徐太公在西北统兵,张知府也在西北任职,两人倒是相识,但说有多深的交情么,还真淡不上。如今,徐太公已然去职,他却是代天子守牧一方的封疆大吏,如此客气,倒叫徐太公有些不自在了。
干咳两声,徐太公回道:“行将就木,等死罢了。”
张知府不论真假,总是一番热忱,听到这话,只得干笑:“老哥哥说哪里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令郎继承父志,投身行伍,早早晚晚,必成大器啊。来来来,坐下说话。”
三人坐定,张叔夜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回忆当年在西北的“战斗情谊”,又称赞徐太公“虎父无犬子”云云。
徐太公却是个急性子,喜怒皆形于色,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渐渐显露。徐胜暗自担心,老父亲的脾气刚烈,直爽,容易得罪人,当年正是开罪了上头,才被迫致仕。这次知府接见,意义非常,可千万别出差子。
“不知老哥哥膝下几子?”张知府突然话锋一转,问了这么一句。
“一女二子。”徐太公生硬的回道。
“哦?那这位想必就是在大名府军中任职指挥使的长子吧?”张叔夜看着徐胜问道。
“是。”徐太公当真惜墨如金,身旁的徐胜绷紧了皮,生怕父亲犯了性子。
张叔夜略一颔首,赞道:“将门虎子,前途无量。不知昨夜那位驰援县城的,夏津之虎何在?”自从杨彦在城下嚎那一嗓子“徐家庄之虎,夏津小霸王”后,徐卫的光辉事迹,今天已传得有些变样了。
而徐家老九的形象,也从“纨绔子弟”“泼皮无赖”,摇身一变成为“少有大志”“不拘小节”,甚至“夜读春秋”“文武双全”。
“什么夏津之虎,一个败家子而已。”徐太公其实听得心里十分受用,可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语气也生硬得紧。张知府一片热忱,见对方是油盐不进,渐渐也变了脸色。
“哎,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必太过谦虚?”张知府轻笑一声,又接道“老哥哥,你这长子受恩荫作了官,幼子想必是要留在身边侍奉养老吧?”
徐太公还不见反应,徐胜却听得喜上眉梢,无奈一方是上官,一方是老子,哪有他插嘴的份?可又担心父亲素来刚正,得罪了这位张知府,坏了事情。再三思量,就欲开口。
“烂泥扶不上墙,也只能留在身边,等我百年后,守着家中薄产过日子。”徐太公似乎没有听出张知府话中之意,随口答道。
张知府对这话明显不肯苟同,笑道:“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蹉跎岁月于乡里?你难道就没想过法子,也替他谋个前程。”说出这话,自己都感觉有些多事。但想国家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际,也就顾不得了。这位徐天甫早年在军中就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徐胜怕父亲再说出什么驳人脸面的话来,在他回答之前,硬着头皮插了一句嘴:“还请大人多多周全,我替九弟徐卫……”
“我那小子,性情顽劣,不堪大用。若是踏入官场,早晚必生事端,因此,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再说,自己若没本事,即便受祖先荫庇讨个一官半职,也被人笑话,抬不起头。还不如守在乡里,安稳度日。”徐太公认为,张知府的话有讽刺他没有门路替儿子谋前程的嫌疑,所以才说了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这席话一出口。不光徐胜惊得如坐针毡,张叔夜也是勃然变色!
这位张知府,乃是真宗朝元老大臣,徐国公张耆的曾孙,正是受了门荫,踏入仕途,初任兰州录事参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受荫补而作官,自然比不了科举正途出身,几十年宦海沉浮,因为“荫官”的身份,不知看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讽。徐太公一席话,正踩中他的痛脚,哪能不怒?
好在张知府一来有些肚量,二来早知徐彰脾气,强忍着没有发作。得,我这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算我自讨没趣,别人的儿子,我跟着瞎操什么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推说军务繁忙,下了逐客令。
出了花厅,徐胜叫苦连天!那张叔夜是天子宠信之臣,人家看得起咱们徐家,主动过问九弟的前程,只差没把话挑明。如果能请他帮个忙,不说替老九谋个一官半职,就是派个好差事,以后也有指望了。老爹偏偏不肯放下架子,况且,人家是主动过问,也没让你低声下气去求他吧?就算你不愿意欠这人情债,你也没必要言语冒犯,让人家下不来台。
虽然满腹抱怨,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作儿子的自然不能指责老子。只得替九弟可惜,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父子两个一言不发,出了县衙,下台阶时,徐太公突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我方才是不是有些……”
徐胜心中暗叹一声,没有答话,徐太公迟疑片刻,还是抬起脚向外走去。尽管他自己也意识到刚才可能得罪了人,错失了一个让儿子出头的机会,可几十年养成的脾气还是让他拉不下这个脸来。
刚转出县衙这条街,就碰见杨彦,张庆两个陪着徐卫大步而来。昨夜入城后,县尉梁横不见了踪影,徐卫临时受命,指挥徐家庄乡兵,维持治安,一直忙到现在。听闻张知府接见,这才赶来。
徐太公看着儿子,全副铠甲,英武不凡,又想到他立下的功劳,若得自己方才多留一分心思,他的前程怕是已经定了。想到此处,心里越发后悔,可以他的性子,绝计不会对任何人吐露半分,当徐卫笑容满面走上前来时,一句话都还没说,他却抽身就走。
见弟弟莫名其妙的立在那儿,徐胜心知,父亲已经后悔了。上前拍着兄弟的肩膀,强笑道:“没事,去见知府相公吧,记住,好生应付,千万不可唐突。”说罢,紧追太公而去。
徐卫可没那么容易被蒙过去,老爷子那模样,像是没事?
县衙花厅之上,张叔夜正为方才的事情大生闷气。我好歹也是个“以徵猷阁侍制知济南府事”,正经的四品官,你一个五品致仕的武官,我念着旧情,千般客气,主动示好,你倒给我绷老资格的架子。这臭脾气,害了自己不够,还得搭上儿子?
本来寻思着,当初曾在西北共事,算是故旧,如今你儿子立了功,我送个顺水人情帮你一把,大大小小的,替你儿子谋个差事,也算是有了正经出身,日后也好徐图发展。哼,既然你不领情,我倒省得操这个鸟心!
气还没消,就见自己的侍从缩在门外,进退不得,遂喝道:“藏头露尾的作甚?”
那侍从一溜小跑进来,小心翼翼道:“官人,徐卫到了,见是不见?”想是他方才听到了徐太公与知府的争执,所以才这般纠结。
第二十一章 八品官都不要
张叔夜郁闷之下,一句“见个鸟”几乎脱口。但转念一想,徐天甫那厮虽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却是个堂堂正正、铁骨铮铮的汉子,我何必与他置气?又何必拿小辈出气?一念至此,便点头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便见一少年在侍从引领下大步入内。十**岁年纪,身长七尺,五官俊秀,气度不凡,眉宇之间颇有其父风范。在厅中站定,拱手行礼,口称“见过知府大人”。
徐卫如今是白身,见了朝廷大员,本当行跪拜之礼。但张叔夜初次见他,颇有好感,也就不在礼节上计较,颔首道:“好,你就是徐卫?”
“正是。”徐卫点头道,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此次你统率乡兵,歼灭贼寇,驰援夏津,功劳不小。本官从济南府,一路追击这伙贼人过来,正是你们夏津县牵制住了贼兵主力,才让本府一举端掉了千牛山。待此处事毕,本府自当向朝廷并大名府通报此事,嘉奖你等有功之人。”张叔夜有意试他反应,所以拿出这些官话,套话来。
徐卫听罢,淡然笑道:“知府大人指挥有方,知县大人调度有理,夏津乡兵齐心效命,这才有了此次大胜,徐卫不敢居功。”
张叔夜闻言,大感意外,你小子多大年纪?怎地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跟你那老爹简直是天壤之别。当下,对徐卫又多了几分好感,早把先前与徐彰的不快扔到一边。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徐卫皆对答如流。张叔夜愈加欣赏,便生了拉拢之心,但又怕他只有匹夫之勇,而无真才实学。
“坐下说话,来人,看茶。”张叔夜待他坐下后,又问道“你父亲当年号称西军第一悍将,党项人畏之如虎;你兄长也投身行伍,崭露头角。你将来有何打算?”
徐卫略一沉吟,正色道:“准备拼命。”
张叔夜方端起茶杯,听到这话,将茶杯放下,疑惑道:“契丹已亡,党项疲弱,金国又与我朝交好,正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来拼命一说?”
徐卫来之前,便听说了接见他的是济南知府张叔夜。从前看《水浒》,张叔夜的名字并不陌生,后来仰仗百度,才知其人并非《水浒》中说的那样。此人并非科举正途出身,而是依赖先祖的门荫,踏入仕途。但与其他荫官相比,张叔夜却是有真本事的。在当了一段时间地方官后,政绩卓著,受到天子召见,所陈意见深得帝心,于是留作京官。曾经出使辽国,在国宴是,契丹人自侍勇武,有意羞辱,要与宋廷使节比试。张叔夜表现了高超的箭术,契丹人深为钦佩。后来金军南侵,他带兵勤王,靖康之变,随徽钦二帝被俘,行至白沟,绝食而死,气节人格,震撼敌军。
当下,见张叔夜问起,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大人真相信女真人与我国交好?”
张叔夜心中一动,仍旧不动声色道:“契丹败亡后,金国交还我幽云六州,已连续数次派遣使节,入朝交好,这是人所共知的。”
徐卫又问:“大人应该知道,不管是契丹人,还是女真人,都在马背上长大,民风剽悍,尚武敢死。而且自古以来,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都对中原的花花江山眼馋得紧。现在辽国灭亡,挡在宋金之间一道屏障已经消除,如果您是金国之主,您会怎么做?”
张叔夜那杯茶,是无论如何喝不下去了。当年宋金立下“海上之盟”时,他就上书极力反对,建议联辽抗金。可惜,当今天子和满朝文武,都被宋辽百年世仇蒙蔽了眼睛,派遣大军,一同攻辽。反被日薄西山的辽军打得大败而回,女真人看在眼里,早早晚晚,必定挥师南下。
“你是说,女真人早晚会对大宋动手?”张叔夜直视着徐卫。
后者祭出了预知历史的金手指,神色肃穆,沉声道:“不是早晚,就是今年!”
张叔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虽然也判定女真人早晚会南下攻宋,可那至少也得等上三五年,今年南下,有这可能么?但这小子既然敢口出狂语,想必有些想法。遂问道:“两国交战,最是耗费国力,女真人凭什么一年之内,连续用兵?”
“大人,所有的游牧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以战养战,通用掠夺来收集战争资源。而我国,各类资源十分充足,不管是粮食,肉类,铁器,人口,可谓应有尽有。是以,女真人不必担心耗费国力的问题,他们只会越打越强。”徐卫说道。
张叔夜久久无语,徐卫的意见与他的想法虽不中,亦不远。今年宋金相约攻辽,宋军的实力被女真人看了个真切,如今让金国这只老猫,枕着大宋这条咸鱼,怎能安然入睡?
“照你的意思,我们有几成胜算?”良久,张叔夜抿了一口冷茶问道。
“那得看上头是什么意思,如果上头无意抗战,一心求和,那我们还就真悬了。”徐卫回答道。
放下茶杯,张叔夜又问:“若是朝廷举倾国之力与之抗衡呢?”
“十成胜算!女真人虽然勇武,但我们也不乏敢战之士,况且我们的资源远非金国可比,只要决心抵抗,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咱们跟他耗!关闭边关,坚壁清野,敌来我守,敌走我追,鲸吞蚕食,逐步推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看谁硬得过谁。”徐卫侃侃而淡,条理清楚。
“好!”一声大喝,张知府一掌拍在桌上,徐卫所陈之策,正与他不谋而合!“没想到,徐彰还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好!”
“知府大人过奖,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耍耍嘴皮子而已。”徐卫轻笑道。
张叔夜高深莫测的盯了他一眼,笑道:“纸上谈兵?砍桥拒贼,诱敌深入,瓮中捉鳖,四面围堵,虚张声势,吓退强敌,这些都是纸上谈兵?”
徐卫这下笑不出来了,对方知道得这么详细,看来今天不仅仅是接见嘉奖这么简单。
“我那些伎俩,对付这些乌合之众或者有用,其他么……”徐卫这倒不是自谦,而是实话实说。这次虽然获胜,但对方是些什么货色?不过是一群未经训练的强盗,女真铁骑却是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百战之师。
“事在人为嘛。”张叔夜起身,踱步至徐卫身旁坐下,“徐卫啊,你兄长已受了门荫,作了军官,你就没有什么想法?”与徐卫的一番对谈,张知府庆幸自己没有意气用事,此子虽然年少,但其见识不凡,且有胆略,是根好苗子。更难得的是,与自己意见相投,正当趁机网罗,为国储才。
徐卫自然听懂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心里另有想法,是以一时之间,并未回应。
张叔夜见状,以为他有什么顾虑,赶紧说道:“当年,你父与本府在西北共事,算起来,我也是你半个长辈。如今时局不明,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这样,你到济南府来。多的不敢说,以你的能力,以你的功劳,补个修武郎不成问题。”说罢,停顿了一下,却没从徐卫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欢欣鼓舞。怕他不懂其中奥秘,又接着解释道:“这可是正八品的武职,你如今是白身,若从士兵干起,少说也得七八年。”
他这倒是实在话,当今天子登基后,定下武官官阶五十三等,类似于后世的军衔,修武郎是第四十四等。普通士兵要是一阶一阶往上升,若是和平时期,还真得费些时日。徐卫立有功劳,又是行伍世家出身,再加上张知府托托关系,问题倒是不大。
徐卫一时没有回应,站起身来,对着张叔夜一揖:“多谢知府大人抬举,只是父亲年老多病,四哥又任职军中,家中无人照料。大人的提携,徐卫一定铭记在心。”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自古以来,一个人有没有才能,不打紧,所谓百善孝为先。评价一个人,首先看他是否孝顺。即便朝廷大员,但有父母过世,也必须丁优,可见孝道大如天。徐卫既要拒绝对方的好意,又要不伤人情面,这个借口是合适不过的。对方非但不会心存不满,反而会认为此人虽有才干,却是个至孝之人。而但凡孝顺之人,往往可靠。
张叔夜以惋惜的神情看着他,虽觉不舍,也点头道:“不错,孝心可嘉。罢了,本府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你既怀大志,兼有胆略,守在乡里,终是可惜了啊。”
徐卫立时作出一副心痛不已,无可奈何的模样。张知府看到,又觉不忍,宽慰道:“无妨,你此次立下功劳,在本县补个缺是绰绰有余了。你未及弱冠,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徐卫连声称是,张叔夜又宽慰嘉奖了几句,亲自送出门来。
徐卫摆着正经的八品官不要,既没疯,也没傻。他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坚决不投军!原因就在于,一旦被编入禁军战斗序列,那就得一切唯军令是从,束手束脚,完全受制于人。即便暂时得到个八品头衔,以后想出头就难了。他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历史上北宋末年三番五次发出的“招募勇士诏”。
第二十二章 惊动皇帝
千牛山一伙贼人,起初流窜于济南府境内,被张叔夜派兵追剿,一路西逃,窜入大名府。连续数次击退官军,劫掠村庄,攻破武城,占了千牛山,一时之间竟有坐大之势。可谁不好惹,偏偏撞上徐家庄,先折一阵,攻取夏津又踢上铁板。徐卫虚张声势,吓得群龙无首的贼人仓皇逃窜。
一路追过来的张叔夜不费力气,一举端掉千牛山贼巢,这伙贼寇正式宣告歇菜。捷报飞入开封东京,传到枢密院,枢密使童贯领军攻辽,败退太原。枢密院主事的乃是“同知枢密院事”蔡攸。此人乃公相蔡京之子,却为争权夺利与其父反目,如今虽然坐着总领全**务的枢密院第二把交椅,但一方面有父亲的攻击,一方面又有童贯压在上头。
济南,大名两府的捷报一送上来,蔡枢密认为机会来了。前番童枢密与自己领军攻辽,大败而回,让官家好生恼怒。已经动了责难之心,虽然推上去几个替罪羊,可天子的怒意仍未平息。这不正好,几次击退官军,袭扰大名济南的贼寇居然连贼窝都端掉了。这件事若放在平时,狗屁不是,可放在这节骨眼上,可就有得发挥了。
是以,蔡攸丝毫不犹豫,带了捷报火速进宫,面见道君皇帝。
当今天子赵佶,崇信道教,一心想修炼成仙。军国大事,起初多由蔡京,童贯等人打理,然眼下,蔡童二人俱已老迈,他们的子侄,门人便鸡犬升天,显贵起来。又特别是这蔡攸,在官家还是端王时,便已倾心奉承,关系非比寻常。
入了禁宫,问明官家去处,原来是在斗气阁修炼。赶到斗气阁时,只见一内侍在门外侍奉,天子修炼时,最不喜人打扰。蔡攸耐心等在外头,盘算着稍后的说辞。左等右等,低头数了几百只蚂蚁,终于等到阁内一声钟响。蔡攸不着痕迹的塞过一锭元宝,笑而不语。
那小宦官也是不动声色,收在袖中,这才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说是官家召见。蔡攸略整衣冠,向内侍确认无误后,方才入内。这可是有原因的,当今天子风流儒雅,起用臣下也有个标准,仪表务必出众。朝中掌权者如蔡京,童贯,梁师成等,个个都是仪表堂堂,蔡攸怎敢大意?
斗气阁里一人,身披三清袍,头戴五老冠,盘膝坐在蒲团之上,背对外面。四周堆放着经卷书本,那人随手取来一卷,也不研读,仅抚摩而已。正是大宋天子,号称道君皇帝的赵佶。
“臣,蔡攸,叩见陛下!吾皇……”蔡枢密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
“少聒噪,有事说来,无事问罪。”道君皇帝翻开书卷,似在观看。
蔡攸心头一凛,心知官家必定在为前线大败的事恼怒,赶紧奏道:“陛下,捷报!”
道君皇帝翻书的手略一停顿,随即哼道:“大败而归,你们能说成战略转移,保存实力,徐图进取。你们的捷报,朕还敢信?”
“陛下恕罪,臣只是枢密副使,有些事,臣就是有心,也无力啊。”语气无奈,那叫一个委曲,那叫一个郁闷。把什么事情都推得干干净净,对啊,咱只是老二,还有老大在上头压着,谎报军情,自然不关我的事。
道君皇帝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反驳,略一沉吟,即问道:“何处来的捷报?”
蔡攸赶紧递上大名府与济南府送来的军报,朗声说道:“赖陛下鸿福,将士用命,为祸河北山东的贼寇已经肃清!”
赵佶不置可否,待内侍呈上军报后,略一翻看,似是不耐,说道:“朕今日精力不济,你且说说。”
“臣遵旨!”蔡攸应了一声,还没开口,又听官家赐坐。暗自一喜,心知有门!
落座之后,清了清嗓子,蔡攸这才开口:“陛下,自大军战略……失利后,一部留守太原,余众撤回河南。那河北山东两地的刁民趁势而起,侵扰州县,为祸乡里。其中有一支贼寇,为首的号称‘赛翼德’,使一条长矛,剽悍过人。起初不过数十人,干些剪径的勾当,日渐坐大,啸聚山林,劫掠村镇,可谓是无恶不作,罪孽深重。数日之前,这伙贼人攻破武城县,大肆烧杀,可怜那朴实百姓,遭此无妄之灾,死伤惨重,背井离乡……”说到此处,他语气悲凉,面容哀戚,竟说不下去。
赵佶听到这里,略微侧过头,责问道:“此事为何不报?”
“这,陛下近日勤于修炼,而臣早已布置下去,是以不敢打扰。”蔡攸一通忽悠。当日武城惨案报上来后,他唯恐此事触怒本已不快的皇帝,压下不报。如今,下面打了胜仗,倒成了他的布置。
只见背对外面的赵佶微微颔首,似有认同之意:“接着说。”
“劫掠武城县后,这伙该死遭瘟的贼寇直扑夏津……”
赵佶插了一句:“可是太祖朝马仁禹的故乡?”
“正是!陛下,也合该这伙贼寇倒霉,那夏津自古便是尚武之乡,尤其治下有一徐家庄,更是了得,庄中汉子都是武艺高强之辈。陛下,不知对徐彰此人,还有印象么?”蔡攸问道。
道君皇帝不假思索:“没有。”
蔡攸讨了个没趣,继续说道:“那徐彰乃西军猛将,原为种谔部下,党项人畏之如虎,以禁军都虞侯致仕。当时,臣还上奏挽留。”这虽然是实话,但当时徐太公得罪了童贯心腹,童贯向蔡京打了招呼,蔡京又向高俅施压,才逼得徐太公上表引退。蔡攸那时,已与其父不合,你赞同的,我都反对,你反对的,我都赞成。所以,才上了一本,要求留用。
听他这么一说,赵佶似乎有些印象了:“然后呢?”
“那徐彰虽然致仕,可其忠君忧民之心未尝懈怠。将两个儿子培养成材,长子受恩荫,在禁军中任职。次子虽然年少,却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才俊,贼寇兵临徐家庄,派人索要钱粮牛马,否则便要屠尽全庄,一个不留!”蔡攸说到此处,有意的停顿下来。
“岂有此理!天下,乃朕之天下!岂容反贼猖狂!”果然,赵佶大怒,手中奏章掷飞出去,吓得内侍一溜小跑过去捡了回来。
“正是如此!那庄户人家,都胆小怕事,惟独这个徐彰次子,严词拒绝!当场斩杀贼使,在保正,勇头逃跑的情况下,聚集庄中少年后生,巧施妙计,全歼来袭贼人。又虚张声势,吓退围攻夏津县的贼兵主力,其兄正在守城,两兄弟里应外合,这才有了此次大胜!”蔡攸说得眉飞色舞,兴高彩烈。赵佶听得频频颔首,心里稍宽。
“陛下,臣自前线回京后,收到军报,便一再嘱咐地方。朝廷兵力有限,一定要征召民间勇武敢战之士,保卫桑梓。这夏津知县明显贯彻领会了朝廷的用意,这才让徐彰的两个儿子,有了用武之地。”蔡攸之话,第一表明此次剿贼获胜,是自己的方针正确,首功嘛,当然是自己的。第二捎带上了自己的爪牙,便是那夏津知县。徐胜徐卫两兄弟的功劳,居然成了在他的精神指导下,在夏津知县的具体落实下才取得的。
赵佶又从内侍手中取过奏章似要翻看,却提不起兴致,随口问了一句:“那徐彰次子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呃,姓名不太清楚,年纪想来不大。”蔡攸早就看过奏章,大名知府的上奏中,对徐胜徐卫两兄弟是一笔带过。济南知府的奏章中,却用了五六十个字专门讲述徐卫指挥作战的经历,荐才之情,跃然于纸上。
此时,他见皇帝似乎没有兴趣审阅奏章,刻意隐下徐卫的姓名。他当年在皇帝还是端王时,便时常借着各种机会与之巧遇,后来端王问了一句“此人是谁?”,受了他不少好处的内侍应了一句“蔡攸”,就这么地,让端王留下了印象,他才有了今天。徐卫与他非亲非故,没理由白帮这个忙。
大宋立国以来,又特别是近几十年,刁民造反不在少数。若是往常,剿灭几千贼寇这种事,根本报不到皇帝面前。这次,蔡攸之所以大报特报,甚至专门讲述战斗经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攻辽大败之后,皇帝需要一场胜利来使龙颜大悦,他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自己的地位。
照眼下情况来看,这个目的,似乎到达了。
“官军以优势兵力进攻日薄西山的契丹人,被打得大败而回;这些乡野少年聚在一堆,却能击溃数千残暴横行的贼寇,你既掌枢密院,想过其中的道理么?”良久,赵佶问道。
蔡攸一时为之语塞,讪讪道:“臣愚钝,请陛下训示。”
“官军缺的,便是这敢战之心!想那徐……徐什么?”皇帝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蔡攸装傻充愣:“徐彰。”
“朕问的是他那次子姓……罢了,那徐彰次子,即便出身行伍世家,受其父熏陶,但一未从军,二未上阵,凭着保卫桑梓的决心,击溃强敌,这种敢战之心,正是官军所缺乏的。枢密院和三衙,都得重视这个问题。”赵佶训诫道。
蔡攸连声称是,赵佶顿了顿,突然问道:“居安,你快五十了吧?”
“回陛下,臣今年四十有八。”听皇帝突然称起自己的表字,还问自己的年龄,蔡攸心头一阵狂喜。今天这番表功,看来是起作用了!
“嗯。”道君皇帝点了一下头,继而说道:“退下吧,有功之人,该赏则赏,国家多事之秋,需当君臣一体,百姓同心,才能共渡时艰。”
蔡攸应下,拜辞皇帝,正当离开,忽听又背后响起同一个问题:“那个徐彰次子……”
蔡攸仍旧不答,回首躬身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像徐彰次子这般的年轻人,应当给其机会多多磨练,若真有才干,可酌情任用,甚至破格提拔,为国储才啊。”
第二十三章 老九这回欢喜了
夏津之围解除后,徐卫等乡兵留守县城,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张叔夜起初设宴,专为徐家兄弟等人庆功,继而更是接连数日召徐卫共论边事,越发的看重这个晚辈。在其率军回济南之前,更是嘱咐徐卫,不骄不躁,静待时机。那夏津知县得知徐卫在面见张叔夜时,替他戴了高帽,十分受用,也对徐卫高看一眼,秋波频送。明里暗里都表示,一定要尽力帮忙,替徐卫谋个前程。
转眼到了七月,徐卫才率领一干乡兵回到徐家庄。知县拨下五百贯钱,抚恤庄中战死乡兵,慰问伤员,并亲书“尚武之乡”牌匾,以示表彰。单独赏给徐卫五十贯,却被他全部纳入抚恤金中。
七月初七,乞巧节,徐卫连日劳累,睡得极沉。在那位怪大妈的强力呼唤之下,方才起床,洗漱之时听那妇仆张三嫂提及,说是他大姐并姐夫,携外甥回娘家来了。整理完毕,来到偏厅,没进门便听到一个妇人爽朗的笑声。入内一看,餐桌旁除了老爷子,四嫂之外,还有一男一女并一小童三个“陌生人”。
他一踏进偏厅,那小童三并两作蹦到面前,甜甜的叫了一声:“小舅!”孩子长得极讨人喜爱,胖得像是团肉球,铃睛鼓眼,滴溜溜乱转。徐卫伸手在怀里一摸,却是半个大子也没有,早知道留下几两赏银,也不至于这般穷酸。
“哎哟哟,我家二愣子总算起床罗。”那少*妇站起身来,朗声笑道,气魄豪迈,竟也不输男子。她便是徐太公长女,徐卫的亲姐姐,闺名秀萍。他这位姐姐,年约三十左右,体态丰腴,摇曳生姿,未语先笑,一双凤目,眼波流转。
听她这么一说,徐王氏立即反驳了大姑一句:“现如今九弟可本事了,前日济南张知府带兵回去,路过徐家庄还专程登门,对九弟极是看重。还说让九弟去济南,要给他补个八品衔哩。”
徐秀萍一听,上前对徐卫瞪眼道:“那你怎地不去?老大不小的人,还不知道收心,男儿志在四方,成天在家里窝着算甚本事?你四哥如今已经官拜七品,你就半点不急?”连珠炮似的发问,根本没给徐卫回嘴的机会。
徐太公看来心情不错,身体也有好转,难得露出了笑容:“老九,你三姐全在这张嘴上了,甭搭理她。先成家,后立业,你看看,外孙都这么大了……”大概天下作父母的都一样,最大的心愿就是等着抱孙子。
徐秀萍一听这话,更是来劲,上前点着徐卫的脑门教训道:“你呀你,真不让人省心。姐姐替你在真定相中了几个姑娘,都是大户人家,干脆,今年就给你娶进门得了。”
摊上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姐姐,徐卫能说什么?索性一言不发,只顾傻笑就成了。那边姑嫂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徐卫的婚事。这个说,咱老徐家娶小儿媳妇不能马虎,必须得知书识礼,温柔贤慧,还得操持家务,针织女红一样不能少。那个说,不成,咱家老九是个混世魔王,须得娶一个将门虎女,才能将他压住。
徐卫站在那儿跟木桩似的,凭她俩摆布,那小肉球从头到尾一直抱着小舅的大腿,摇个不停。徐太公也乐得享受天伦,笑而不语。
终于忍耐不住,徐卫苦笑道:“咱还是先吃饭吧,我还有事。”
“哟,瞧你那猴样儿,你能有啥正经事?”徐秀萍嘴上虽这么说,手却已经动了起来,分发碗筷,舀粥端菜,手脚麻利,十分娴熟。
徐卫发现,他那位姐夫,由始至终,未发一言,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起初他以为这男人陪老婆回娘家,面对老丈人,都很拘束。可饭桌上,一家人喜笑颜开,他还是一副死人脸。就连徐太公亲自替他夹菜,他也一声不吭。徐卫心里揣着事,也懒得搭理他。
眼下已到七月,离金军南下攻宋,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之内,如果他不能干点什么出来,那么历史将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进,等到明年,靖康之变就会发生。可区区三个月,他能干些什么?现在,他手里的人马,就那九十几个人,还有一部分伤员。而且,他至今仍是白身,虽然在乡兵勇头临阵逃跑后,他自然而然成为勇头,但勇头算个什么鸟?用他生活那个时代的话来说,也就是个村民联防队队长吧。
难,难,难,徐卫埋头吃着饭,想到此处,也不禁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徐秀萍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关切的问道。
徐王氏又添上一筷,同样问道:“有什么烦心的事?”
徐卫抬起头,看着嫂子和姐姐,还有那注视着他的老爷子,以及跪在凳上专心吃饭的肉球,心中是五味杂陈。可他心里的苦恼却不能向桌上的任何一个人提起,只得淡然笑道:“没事,我只希望,明年我们还可以这样开开心心的吃饭。”
两个女人明显会错了意,徐秀萍嗔怪道:“说的什么混帐话?咱们徐家有规矩,绝不分家,即便你娶了媳妇,爹还会赶你出去,让你自立门户不成?”
徐卫无言以对,徐秀萍见状,以为自己说重了话,哄小孩一般安慰道:“得得得,傻弟弟,将来要是爹容不下你,你就到姐姐家里来……”
她话说一半,身旁的丈夫突然将碗重重放在桌上,稀粥小菜洒了一桌。厅中气氛瞬时凝结,徐太公脸色一沉,也放下了碗筷。
“你这是跟谁置气?我徐家谁招惹了你?”拿出了岳丈老泰山的身份,徐太公问道。对方却不答话,甚至将口中饮食一口吐在地上,态度十分桀骜。
徐太公大怒!拍桌而起!大声吼道:“你将我徐家当成什么地方!”
徐秀萍遭此变故,非常难堪,一双凤眼中,泪水已在打转。但一方是老父,一方是丈夫,她只得伸手拉了拉丈夫衣袖,话没出口,丈夫却一把打开!那吓得不敢出声的孩子,此时“哇”一声大哭起来。徐王氏赶紧抱过侄儿安慰,女流之辈,终究没有讲话的份,只能忐忑不安的看着众人。
太公气得须发皆动,站立不稳,徐卫担心他犯病,起身扶着,对徐秀萍说道:“你扶着回房去,这里有我。”
徐秀萍哪敢?自古传统,妇人受了丈夫欺负,娘家兄弟肯定要出马兴师问罪。弟弟是她看着长大的,狗熊脾气,三句话不投机,一巴掌挥过来。而且这浑小子其他没学着,一身武艺不输老四,丈夫文弱,一拳过去还不打个人事不省?
见女儿进退两难,徐太公发话了:“秀萍,扶我回房,这里交给老九!”老爷子心里着实恼怒,索性让老徐家的二愣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不开眼的东西!而且他心里清楚,如今的徐卫为人处世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哼,少来这套!莫以为你徐家是行伍世家我就怕了你们!自从她嫁到我范家来,没一日让公婆欢心,凡事没个体统,丢人现眼也就罢了。成日的寻思着娘家事,回来之前央着我求我爹,说要给你们家老九谋个差事。这一回来,看看你们徐家这副虚伪造作的样子,既想当……哼,生怕丢了人,都吹破大天了!什么玩意儿!”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徐太公猛地盯着徐秀萍,见女儿低头不语,心知此事不假。顿时,心里头那个恨,那个怒,那个悔,百般纠结。自己当初要是肯放下架子,低下头颅,去求求人,托托关系,改了九儿的出生年月,也替他荫个一官半职,何以至此啊……
原来,大宋朝廷有一种制度,叫荫补。规定凡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在比如皇帝登基,册封皇后,立储,致仕等特定的时期,可以让自己的后代,亲戚,甚至门人出来作官。但有一条,受荫补之人一定要年满十五。徐太公被迫引退时,徐卫未满十五,同僚建议他走走关系,谎称小儿子已满十五,荫个一官半职。可他一生光明磊落,加上性情固执,偏偏不肯。这才让已快到弱冠之年的徐卫至今仍是平头百姓……
屋子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徐太公此时纵然再怒,也难发作。徐秀萍低头抽泣,徐王氏黯然无语,小外甥吓得连哭都忘了。那混帐姐夫看徐家理亏,更加跋扈,正当狠命奚落一番,忽听府外传来锣鼓唢呐之声,吹吹打打,越来越近!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院子里响起杨彦的大嗓门:“九哥!九哥!快些出来!大名府的上官和知县相公都到了!这回你光宗耀祖了!”
“是极是极!给太公贺喜!给小官人贺喜!咱们徐家庄又出一位吃皇粮的!”
“九郎打小就出息!我早说过,他生来就是富贵相,如今果不其然吧?”
外头闹哄哄的一片贺喜之声,只得屋内众人云山雾罩,这怎么回事?
第二十四章 梓州团练副使
本章已作修改,增加千余字,兄弟们重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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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彦第一个窜进屋来,本来满脸笑容,但一看厅中的阵势,又一头窜回去。张庆随后进来,也看得两眼一抹黑,但当看到徐三姐偷偷抹泪,她丈夫范经拉长个脸,心里猜到几分。那范经的老爹早年在延安府任职,与徐太公立下儿女婚约。后来徐太公被迫致仕,范父却是一路高升,官居四品礼部侍郎。范母有悔婚之意,但范父坚决不允,徐三姐嫁过去后,日子自然不好过。生下儿子后,情况方才好转,但范氏母子却打从心底看不起徐家。
徐卫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成一片,立刻对徐王氏说道:“四嫂,带姐姐和孩子进去。”徐王氏赶紧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和大姑向内堂走去。徐卫那姐夫范经一拍桌子,喝道:“孩子给我留下!”
徐太公缓过劲来,也不理会女婿,拉了徐卫一把:“走。”两父子同步向客堂走去,徐卫一只脚跨出门槛,突然回头对两位兄弟说了一句“盯着他,不许出这偏厅。”
刚踏进正屋,徐太公就看到本县知县大人陪着一位着绯色官服的人进来,后面跟着五六个身带器械的侍从。本朝定制,六品以上官员着绯色常服,这人想必就是方才喊的“大名府上官”。
“老大人,下官给您贺喜来了!”夏津知县黄潜善,字茂和,邵武人,四十开外,个子在一众北方人面前算不得高,立在徐太公面前也要矮上半头。但满脸春风般温情的笑容,丝毫看不出一县父母官的威仪。
徐太公经历方才的事情,神色颇有些阴沉,问道:“喜从何来?”
黄潜善侧过身,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大名府兵马监押,郑应郑监押。”宋时,在路,府,州都设有“兵马都监”一职。府一级的都监负责治下厢军的屯驻,训练,军事,差役等事宜。任都监一职者,若资历尚浅,则称“监押”。
那位郑监押似乎对黄潜善的恭维口气有些受宠若惊,因终宋一朝,重文轻武,文武官员的地位有着明显的区别。即便武官的级别比文官高,人家照样不鸟你。是以,郑监押先对黄潜善点头示意,而后才对徐太公拱手道:“久仰久仰。”
徐太公见他对一个七品知县那样客气,对自己却这般敷衍,心头不喜。但一想到日前与张知府的冲突,又念及徐胜同在大名府任职,遂点头道:“两位请坐,来人,看茶。”
分宾主坐下,仆妇奉上茶水,寒暄了几句,说了些官样话,那黄监押才问道:“不知令郎徐卫可在府上?”
徐太公放下茶杯,手指立在他身旁的徐卫道:“这就是。”
那郑监押早注意到他身旁立着那少年,身长七尺,相貌出众,虽不言语,却引人侧目。但看此子年纪,尚未及弱冠,战报中所述战绩,莫非有假?联想到徐胜此番回到夏津公干,莫不是故意虚报,要让其胞弟上位?
一念至此,便有心试探,问道:“御侮平叛,乃朝廷禁军之责,向不苛求乡兵。小官人年不及冠,卒不满百,何以甘冒风险,义无反顾?”来时,他曾听黄知县提及,徐卫从前在夏津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平素里专干些好勇斗狠,逞凶争恶的勾当,十足的浑人一个。此番立功,当真令人意外。
若徐卫真如黄知县所言,回答必须露出破绽。
徐卫却是不假思索,轻笑一声:“生于斯,长于斯,祖宗基业,寸土必保。”短短一句,却是掷地有声,堂上众人闻之肃然,就连徐太公也侧头凝视,露出赞许之色。
那郑监押细细一品“祖宗基业,寸土必保”八字,猛然想起大军前番攻辽,本欲讨回祖先遗留的幽云十六州,结果却惨遭大败。当下心中十分汗颜,目视徐卫半晌,重新向徐太公拱手拜道:“老大人虎父无犬子,可喜可贺!”
徐太公客气了几句,便见郑监押从怀中取出一物执在手中,正色道:“徐卫率领乡兵,击败贼寇,并驰援夏津,解危除困。朝廷为表其功,经枢密院复核,告兵部备案,补徐卫为修武郎,任梓州团练副使,赏银二百两。”说罢,将手中那物件递与身后侍从转交徐卫,接道“这是兵部正式出具的官凭,徐副使需当场验明收讫。”
徐卫接过官凭,取出一看,也不过就是张纸,排头写着“任命何人何衔为何职”,落款大书兵部尚书的姓名,盖了一方兵部大印。慢着,梓州团练副使?且不说团练副使是个多大的官,我要是一旦接下这个任命,是不是就得远赴梓州上任?若是如此,这官宁愿不要。本来自己打定主意,决不参军,为的就是不受约束管制。你这倒好,一脚给我踹到梓州去当个什么鸟副使,我还怎么在河北经营?
那头郑监押见徐卫盯着官凭看得出神,问道:“徐副使,有问题?”
徐卫还没答话,老爷子在一旁催促道:“收好就是了。”顿了顿,轻声补充道“左右是个闲官,不管事的。”
徐卫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收好官凭,笑道:“没有问题。”
郑应点了点头,与黄潜善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同时起身,向徐太公道:“既然事毕,我等公务在身,不敢逗留,官服朱记等物,择日会有专人送来,告辞。”
徐太公向来不喜这等迎来送往的应酬,刚要送客,却听徐卫笑道:“辛苦两位大人专程前来,天气炎热,请两位稍作歇息,喝杯凉茶,用过午饭再走不迟。”
郑监押与黄潜善相视一眼,未置可否,徐卫又说道:“这回多承两位提携照顾,若是连饭都不吃一口,酒都不喝一杯就走,我们徐家怎么过意得去?”
那两人见徐卫说得这般仁义体面,心里受用,黄知县应允道:“既然九郎这般盛情,那就叨扰了。”徐卫立即请两人到后院凉亭待茶,命下人送上些时鲜的瓜果。本来徐太公是一家之主,这种事情应该由他出面作陪,但徐卫心知老爷子那脾气,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索性推说老父身体抱恙,那郑黄二官正巴不得,徐太公性子古怪,架子又大,哪像徐卫这般通晓人情世故?
徐卫正陪着两位上官说话,忽闻前面传来争吵之声,他不着痕迹的说了一句:“两位大人稍座,晚辈去去就来。”
“哎,九郎有事但去应付,不必招呼我们,郑监押到我夏津来,本官也算是地主,就替你接待了。”黄知县一来看徐卫立了功,补了官,二来又见他会做人,懂世故,便有意拉拢。
徐卫谢过他,直奔前面而去,转出内堂,便见张庆退在客堂外,杨彦堵在偏厅门口,正与姐夫范经争执。
“你让开!我领了孩子自回真定去!”范经指着杨彦的鼻子,大声喝道。
杨彦不发一言,直勾勾的盯着他,寸步不让。范经正要发作,见徐卫过来,一肚子火全撒在他身上:“徐九!你敢扣押我,你就不怕……”
徐卫手指客堂之外,面无表情道:“门在那儿,滚蛋!”
范经一时气结,没料到这小舅子敢这般说话,一阵沉默后,冷哼道:“不过补个芝麻绿豆的八品闲官,就这般神气,哼,告诉你,趁早还我孩子,咱们亲戚归亲戚。否则,回去禀明家父亲……”
徐卫后头有贵客,哪有时间跟他磨矶?不耐道:“滚滚滚,什么时候懂事了,再来向老丈人赔礼道歉。”
范经大怒!我跟他赔礼道歉?一个下了台的五品军官,牛个什么劲?要不是当初父亲订下这婚约,我会娶你这家这个不懂诗书,不通女红的粗鄙村妇?
“徐秀萍!马上把孩子给我交出……”范经气急之下放声大喊,徐卫脸色一变!上前一把抓住衣领,跟拎个小鸡儿似的扯出客堂,一直拖到门口,用力往门外一掼!他是什么力气?将个范经摔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好不容易爬将起来,跳着脚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呐!”
他来时,带了几个随从,眼见着大官人被小舅子拖出来,不明就里,未敢轻动。此时听大官人一声呼喊,心知撕破了脸皮,有一个胆大的,自侍练过几天把式,上前就来抓徐卫。手还没动,被徐卫叉开五指,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加上一脚,踹出门去。余众一看,谁还敢来,贴着墙绕过徐卫,赶紧护着主人。
“徐九!你给我听好,今天的事……”范经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徐卫语含威胁。
徐卫不待他说完,厉声喝道:“弟兄们!”
“有!”那徐府门外,聚集着数百看热闹的乡亲,其中不少跟徐卫并肩作战的弟兄,听他一声喊,轰然应道。
范经一见不好,心里头到底是虚了,满脸怨毒的盯了徐卫一眼,一声不吭,扭头就朝庄外走去。一路上饱受徐家庄乡亲的鄙夷眼光,什么玩意儿,徐家三姑娘可是咱们庄头号美人,嫁给你是你的造化,居然狗眼看人低,这下欢喜了吧?摊上九郎这么一个厉害的小舅子,有你受的!
第二十五章 酒后好办事
赶跑了那不开眼的姐夫,徐卫谢过一众乡亲并两位兄弟,折身返回府中。徐秀萍和徐王氏两个已经张罗着忙活开来,徐太公乐得清闲,哄外孙玩去了。
回到后院,陪着两位上官喝茶,吃些新鲜的瓜果,赏那田园风光,郑黄二人平日俗务缠身,何曾这般悠闲?而且徐卫上道,绝口不提公事,只说些不着边际的逸事趣闻,三人倒也惬意,等到前头传话,说是酒席备齐时,三人已经淡笑风生,十分热络。
那黄潜善到底是个文官,有些雅兴,建议不必搞得那么庄重,索性将酒菜摆到这凉亭中如何?郑应也称善,徐卫自然满口答应,不多时,酒菜摆上,徐家庄乡下地方,自然没有山珍海味,都是些时鲜蔬菜,山里野味。偏偏那两位上官是吃腻珍馐之人,看到这席面,频频称赞。
徐卫替二人满上一杯,敬酒道:“乡下地方,委屈两位大人了。”
郑黄二人都笑道:“哪里哪里,平时想吃还吃不到呢。”三人饮罢,徐卫仍旧不提任何事情,只是劝酒。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尽兴时,他唤来仆人,取过两个纸包,分置于二位上官面前。
黄潜善没作反应,喝得满脸通红的郑监押一看,怪道:“徐副使,这是何意?”
“呵呵,一点心意,请两位大人笑纳。”徐卫抿了一口酒笑道。
“这是何必?你出生入死,才换来的赏银,我怎能沾指?传出去叫人笑话。”郑应将手伸出,按在那封银子上,似要往后推。
徐卫也一把按住,一本正经道:“两位大人于我有恩,我要是这点礼数都不懂,那才叫笑话。”
郑应抽回手,咂巴着嘴望着那封银子,口中说道:“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徐副使,但凡本官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来。”这人到底是军旅出身,酒一喝高兴了,豪迈的性子显露无遗。
一直没表态的黄知县此时插话道:“不错,徐副使,今天郑监押和我留下来吃你这席酒,说明是看重你这个后生晚辈的,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他也估摸着徐卫是有事相求,所以不伸手去接这银子。
“两位大人这就见外了,这大热的天,还劳烦两位亲自登门,晚辈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就非得有事相求?”徐卫两手同出,将银子推得更近一些。
郑应仍在犹豫,黄潜善沉吟半晌,伸手将银子揽到自己面前。郑应一见,放下心来,人家地方父母官都收了,我还怕个鸟?也收了银子,心中暗叹,同是父子,那徐太公和徐胜,断无这般见识。黄知县来之前说徐九是个浑人,这不精灵得很嘛。
二人收下银子,满以为徐卫这下该开口了吧?可谁知他还是不提,殷勤的劝酒,同时又吩咐下去,不要怠慢了两位大人的随从,一定要吃饱喝足。又喝了一阵,那乡下自酿的酒后劲大,三个活关公就出现了。
郑应喝得欢喜,连耳朵都红了,当徐卫又要给他倒酒时,一把夺过酒壶,摇摇晃晃的将徐卫按座下去,亲自替他满上一杯。满嘴喷着酒气道:“徐老弟……”说到此处,打了个酒嗝,差点没将徐卫熏晕过去。“哥哥我不轻易夸人,你年纪不大,见识不小!来,咱哥俩走一个!”这人倒不客气,他四十好几的老爷们了,跟一个二十不到的后生称兄道弟,也不怕折了人家寿?
一杯酒喝下,郑应重重落座,看了低头吃菜的黄知县一眼,呼出口气,又沉吟一阵,突然一掌拍在桌面上:“好!徐老弟,哥哥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么地,有件事情我只是听说,真假与否不敢保证,你姑且听听。”
徐卫心中一动,面上仍旧一片笑容,问道:“哦?还请大人指教。”
郑应又打了个酒嗝,旁边黄潜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转瞬即逝,不露痕迹的挪了挪身子,仍旧只顾吃菜。
“你这回事情做得漂亮!眼目下虽然只补了个修武郎,作个寄禄官,但上头据说是有考虑的。”郑应说到这里,徐卫适时递上一块西瓜,前者三两口吞下,瓜肉还在嘴里,就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自大军退兵以来,河北山东等地,匪患严重。虽然都是些小打小闹,但架不住山头多,大大小小几十伙。朝廷本意是派官军剿灭,但前线失利你也是知道的,而且南边还有方逆的余孽在作乱,朝廷空不出手。你在夏津县这么一打,给了上头一个思路。有人在建议征召地方豪强,组织壮勇,保卫州县,其中点名提到了你。但上头似乎还有顾虑,没有最后定案。”
略顿一下,又喝下一杯,笑道:“就这么多!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老弟你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我啥也没说!”
徐卫心头大喜!娘的,老子等的就是这个!没想到因为我在夏津干这一仗,机会倒提前来了!慢!不对,由地方豪强组织壮勇保卫桑梓,不就是乡兵吗?朝廷不一直这么干么?有什么区别?
徐卫心头虽喜,却不形于色,郑应见他没欢喜得上窜下跳,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喝多了吧?还没弄明白呐?乡兵是按户口组织的,多少有定额。可这回上头议的……”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不过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回组织壮勇和乡兵不同,不设定额,你能招到多少人是你的本事。
郑应说出这件事情来答谢徐卫的盛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徐卫目下想不到的。那就是,你要是能拉起一支队伍,剿灭几伙贼寇,没准朝廷把队伍编入禁军,甚至直接给一个禁军番号,到时候,你徐卫的官阶,不就蹭蹭往上窜了么?
徐卫此时感觉自己也喝得有些飘乎了,尽力定住心神,提醒自己不要失态,朝郑应拱手道:“多谢大人提点!”
黄潜善埋头听完,这会儿对徐卫笑道:“郑监押这个忙可帮得不小,徐副使,还不多敬几杯?将来若是发达了,可不要忘了郑监押的恩情才是啊。”
徐卫连声称是,郑应得意非常,来酒不拒。直喝空了七八壶酒,才算罢口。酒足饭饱,郑应又提点了徐卫几句,这才告辞。徐卫执意送出去,随行军士扶了郑应出门,下了台阶还不忘回头嚎一声:“甭送了,好好干!你指定行!”
第二十六章 三个月能干什么
送走了郑监押,那黄知县也推说县里积压了公务,要立即返回夏津。徐卫虽然喝得不少,但脑袋还没迷糊,今天知县大人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说的话极少,此人可不像郑监押那般好应付。挽留不住,徐卫请他稍等,又命人取来一封银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黄潜善再三推辞,说是无功不受禄,叫徐卫不要这般客气。
“大人,今天您亲自作陪,处处替我周旋,晚辈心里有数。”徐卫这句话一出口,黄潜善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
“老九,你这小子,啧啧……”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半截话后,他竟啥也没说,只单手拍了拍徐卫肩膀,领着随从自顾去了。
总算松了口气,二世为人,这点门道徐卫还是懂的。从古至今,中国就这个传统,酒桌子上好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话说回来,贪官也分等级,他穿越来大宋前曾经看过一个新闻,当时有个贪官,拿了钱,要了人,居然不办事。要是摊上这么个下三滥,你就哭去吧。
徐卫本想去找张庆杨彦几人商量事情,但想到此时正是午休时刻,便打算歇息一阵再去。徐家折腾了大半天,等送走了客人,一家人才真正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他经过偏厅时,正听到嫂子徐王氏在安慰徐秀萍。脚步略一停顿,他还是没有进去。赶走姐夫,并不是仅仅是因为生气,徐卫有自己的考虑。几个月以后,金军就将挥师南下,真定靠近幽云十六州,到时候首当其冲,绝不能让姐姐和小肉球回到那不久之后就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房间,徐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回想着方才郑监押说的那席话。如果他所言不假,那还真就是个机会。河北地区,历来英雄辈出,民风剽悍,如果能在这个地方拉起一支队伍,并得到朝廷的支持,无疑对自己的计划是个绝大推进。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朝廷是怎么考虑的,要知道大宋立国以来,一直有重文轻武的传统,对带兵之人诸多限制。即便朝廷批准下来,自己又能拉来多少人马?这批人马又怎么在几个月之内形成战斗力?
“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啊……”一声轻叹,徐卫感到有些头大。
房外响起脚步声,徐卫一听便知,那是老爷子。门开处,徐太公不声不响的踏入房中,坐在桌旁。徐卫也坐直了身子,两父子沉默不语,相顾无言。
良久,徐卫开口打破了尴尬:“姐姐她,没事吧?”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徐太公摇了摇头,“你三姐个性好强,表面上没什么事,心里肯定不好受。”儿子赶走了女婿,尽管出了口恶气,但却让女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范家有什么想法,女儿的后半生可怎么办?想到此处,也禁有些怪徐卫太冲动了。可他哪里知道徐卫的良苦用心?
徐卫本想解释几句,但话到嘴边又作罢,到时候家人自然会明白的。
两人又陷入沉默,徐卫对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找话说道:“梓州团练副使是个什么官?”
听他提起这个,徐太公暂时忘记了烦恼,解释道:“你的官阶是正八品修武郎,差遣是梓州团练副使。前者代表你官位的高低,后者代表你所担任的职务。这是个寄禄官,也就是说,除了有俸禄之外。没有具体负责的事务,也没有办公的场所。”
徐卫这才明白,“修武郎”好比以后少尉中尉之类的军衔,而那个“梓州团练副使”就像是排长连长之类的职务,只不过光拿钱不干事。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郑监押透露的消息告诉老爷子,三思之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毕竟老爷子是作过军官,上过战场的人,或许能给自己一些建议。
一念至此,便将郑监押话简略告诉了徐太公。后者听罢,十分意外,惊喜道:“当真?”在得到徐卫肯定答复后,老爷子心花怒放,站起身来,颇有些激动的在房中走来踱去,连声说好。
“老九!若此事成真,那你的前途就有保证了!”
徐卫看着欣喜欲狂的老爷子,肃然道:“我想的不全是前途。”
“嗯?”徐太公明显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思前想后,徐卫决定俱实以告,老爷子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又特别是对军事的了解,远胜自己,自己需要他的支持和帮助。
“或许你认为我是在说疯话,但我可以肯定,几个月以后,女真人就会挥军南下,直扑汴京。”徐卫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知道,要是说出女真人会攻破开封,俘虏徽钦二帝,灭亡北宋,占据半个中国,康王赵构会在杭州称帝建立南宋,老爷子一定会认为他真疯了。
徐太公此时的震惊,较之方才犹甚,他首要想到的不是儿子这话的真假。而是,这孩子脑子又出问题了?
徐卫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疑惑,正色道:“我没疯,也没傻。您是老兵了,您想想看,宋军十万人马,进攻日薄西山的契丹人,还被打得大败而回,女真人全看在眼里。您认为,他们会放过大宋?”
徐太公立即想到了反驳之词,可徐卫却抢在前头:“我知道您想说自从辽国灭亡后,金国一直派遣使节入宋与我国修好,并归还了幽云六州。可不幸得很,这些都是障眼法,**汤!一个能灭亡辽国的国家,为什么要对一个连辽国都打不过的国家如此客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答案只有一个,女真人想牧马长江!吞并中原!”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太公虽然无力反驳,但绝计不会相信儿子的话。“退一万步说,即便女真人有这狼子野心,我大宋百万军队,难道还会怕他不成?”
徐卫心知,老爷子从前一直镇守西北,和党项人作战。他是种家军战将,而以“种家军”“杨家将”“折家军”为主体的军队组成了大宋军队的一块遮羞布,那就是所谓的“西军”。西军有个特点,将领世代承袭,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普通宋军相比,战斗力的确高出许多,历年和西夏作战,也确实不落下风。可你能指望一百多万的宋军全和西军一样?
第二十七章 黄知县有请
“您认为党项军队如何?”一时说服不了老爷子,徐卫决定曲线前进。
“虽则善战,但与我西军相比,还是逊色几分。”徐太公傲气十足的回答道。
“党项人比契丹人如何?”徐卫又问。
徐太公略一沉吟,不得不承认:“契丹人颇多游牧习性,士卒不畏死,战斗力颇高。尤其骑兵众多,压着我们打了上百年。”语至此处,顿了顿,“但大宋将士,也非土鸡瓦犬,上百年来交战无数,说契丹人占了多大便宜,也不太可能。”
徐卫点头表示认可,接着又问:“那契丹人比女真人如何?”
这个问题还用回答吗?答案就在眼前,金**队横扫契丹,所向披靡,二月,辽国皇帝在应州被俘,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金国虽然归还了幽云六州,但那只是六座空城。还有十州握在女真人手里,倘若真的在近期开战,这六州,金国可不费吹灰之力纳入囊中。进而挥军南下,直取黄河,而过了黄河,就是皇都!
徐太公不敢再想下去,军人的直觉告诉他,一旦开战,宋军一无防备之心,二又无险可守,女真铁骑会长驱直入。如果在这个时候,与大宋仇深怨重的党项人再来捅一刀……大热的七月天,他感觉自己手脚冰凉,上阵一生,即使在生死关头,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如果被徐卫不幸言中,中原的锦绣河山就岌岌可危了。
而更让他惊诧莫名的是,这些徐卫是怎么知道的?或者说,他是怎么想到的?自己好歹活了几十年,还打了一辈子的仗,见识还不如这未及弱冠的儿子。难道又是张庆教的?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夏津一战后,他知道,一切都是由徐卫策划,并亲自实施的。这小子自打大病一场后,简直判若两人!想必是经历了生死两重天,人也成熟了,懂事了。
想到此处,心头很是欣慰,抬头看着儿子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拉起一支部队。这,少不了您的支持。”徐卫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徐太公毫不犹豫,儿子决心干正事了,当老子的自然要鼎力支持!当即表态道:“你放手去做,爹一定支持你!”
徐卫没来得及感谢,又听老爷子疑惑的问道:“金军真会在几月之内南下?”
“十月。”徐卫神色严肃。
徐太公眉头紧皱,忧虑道:“但愿你猜错了,否则,我大宋一百六十年的基业……”
“事在人为。”徐卫这话既像是对老爷子而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接下来几天,徐卫忙得够呛,既要看望受伤的乡兵,又要和张庆杨彦等人议事,而最让他郁闷的是,自打作了个八品芝麻官,沾亲不沾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徐府拜望。徐太公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摆开流水席招待。那些人吃了酒席还赖着不走,嚷嚷着要投奔。刚开始徐太公还欢喜不已,渐渐的不堪其扰,便一人赏几贯钱打发他们走。
这一来更不得了,十里八乡见有好处,这个捉两只鸡,那个提一袋枣,都来徐府打秋风。好在徐太公虽然是被迫致仕,但朝廷为体恤老臣,又特别是他这种为国征讨一生,战绩显赫的功臣,仍命领全俸,这才不至于被这些所谓的“亲戚”榨干了血。
这一天,徐府又摆了七桌席面,徐王氏和和徐秀萍两个忙得晕头转向,连那六岁大的肉球都去厨房帮忙。偏偏这个时候,县里派人送来了徐卫的官服和朱记。那从未谋面的什么姑父,表叔,舅公,七大姑八大姨一拥而上,让新贵人穿上官袍,威风威风。徐卫应付了一阵,推说有公务在身,逃离家门。
正打算去找几个兄弟,走到半道就望见张庆,杨彦,马泰三个匆匆而来。见徐卫一身青色八品官袍,三个都是一愣,继而欣喜的围了上来。杨彦伸手摸着那官袍,啧啧赞叹道:“到底是官服啊,你看看这料子,这做工,这剪裁,漂亮,就是漂亮!”
“就是,比知县相公还威风!”马泰也称赞道。
杨彦白眼一翻:“他比九哥高一品又怎地?架不住咱九哥长得俊呐!”
张庆打量徐卫一番,淡淡道:“徐九,恭喜你。”
徐卫苦笑不已,摘了乌纱捧在手中,呸道:“少恶心,我他娘的快被烦死了。”
“怎地?那帮吃货还赖在你家?马二,走,操家伙!娘的,还吃上瘾了!这帮不要脸的玩意儿!”杨彦骂骂咧咧,还真想操家伙替徐卫赶人。
马泰吓了一跳:“不好吧?来者是客,哪有主人赶客人走的道理?”
这两个正争执着,徐卫打断道:“这个你们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我本来想去找你们,商量一个事……”话刚说到这儿,忽见村西头两匹快马飞驰而来,那马上之人,穿着衙门公人的服色,莫不是夏津县的衙役?来徐家庄作甚?
对方马快,转眼即到,四人闪在一旁。却见对方在身前不远勒住缰绳,同时跳下马来,见了徐卫,认得真切,不由分说,一头拜了下去。那三个起先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九哥现在是朝廷的人,吃的是官家俸禄,衙门官差见了,自然该拜。
“小人见过徐副使!”两名官差半跪在地,手拱过头顶,高声叫道。
徐卫笑道:“起来,又不是衙门里,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这两人当日都参与过大通赌坊的“缉捕行动”,其中一人正是当初高声喊着“徐卫呢?人呢?刚才还在这儿呢?”那位,另一个就是接着嚎了句“哎呀,跑了!”当徐卫把这段趣事说出来的时候,二人惊了一跳,该不至于秋后算帐吧?咱可没得罪你,都是那该死遭瘟的梁县尉!
“嘿嘿,徐副使好记性。”二人陪笑道。
“怎么?专程来找我的?”徐卫问道。
其中一个拱了拱手,正色道:“奉知县相公令,请徐副使即刻进城,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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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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