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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弩之末

    很快,通往地宫的地道中响起了厮杀之声。

    黑衣人和青鸾卫开始出现死伤,张月鹿像个不知疲倦的战神,在与巫祝女子、何念、林振元、谢秋娘等人连番激战之后,仍旧是一马当先地攻入地宫之中,对上了此地的主人夏昌。

    夏昌是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与王子成不分上下。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术又分成武学和法术两类,人仙传承不能使用法术,只能修炼武学,“武夫”的一个“武”字便由此而来。而武夫最信任的兵器的就是自己的双手拳头。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法术方面只是寻常,武学方面却颇有造诣,不仅有“慈航普度剑典”,而且精通枪法、刀法以及各种奇门兵器,除了授业之师慈航真人的传授之外,还有部分家传技艺,这也是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弟子的劣势所在。

    地宫占地极大,十分广阔,以巨大立柱支撑穹顶,竟是与齐玄素所见的梦中会有几分类似,最深处就是那尊六臂巫罗神像,脚下燃烧着无数蜡烛,数不清的人头在其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此时地宫中一片混乱,灵山巫教的信徒与黑衣人、青鸾卫厮杀一处,因为人数上处于劣势,所以夏昌和注澄无法联手应对张月鹿,只能由夏昌一人单独对上了张月鹿。

    夏昌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避开这一拳,同时手中纸剑轻飘飘地指向夏昌的太阳穴位。

    夏昌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张月鹿的纸剑,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地面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张月鹿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手中纸剑随意点出,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夏昌的面门。

    夏昌一拳将剑气打散,有些意外于张月鹿的虚弱。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名道门女子侥幸逃出了盂兰寺,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复巅峰之态,正是趁她病要她命的绝佳时机。

    夏昌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张月鹿手中的纸剑正面相击,分明是血肉之躯,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张月鹿手中的纸剑不断变化各路剑法,变幻无常,让人目不暇接,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夏昌的周身要害。只是相较于先前她与谢秋娘斗剑,此时出剑,只能说中规中矩,无论是剑气还是速度,都有所衰弱。

    不过夏昌远不如谢秋娘,身上还是不断平添伤痕。

    忽然之间,张月鹿以手中纸剑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夏昌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摆出架势要硬接张月鹿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张月鹿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夏昌,不但脚下地面裂痕遍布,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张月鹿飘摇落地,手中纸剑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夏昌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注澄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张月鹿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剑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手中纸剑变为大刀。

    张月鹿双手握刀,顺势横扫。

    刹那芳华,好似一抹斜月。

    夏昌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昌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张月鹿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无论天罡堂,还是北辰堂,都不是什么善地,邪教妖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夏昌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这一刀也让张月鹿大损真气,脸色越发苍白。

    张月鹿不顾疲敝虚弱,径自朝着另一处掠去。

    王子成对上了注澄,因为王子成有伤在身的缘故,已经落入下风之中,甚至岌岌可危。再有一时半刻,就要被注澄生生打死。

    注澄一记佛门“大手印”当头压下,王子成单膝跪地,七窍流血。

    便在这时,张月鹿赶到,替下了王子成。

    注澄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张月鹿。

    张月鹿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夏昌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夏昌愣是摸不到张月鹿的衣角,可见张月鹿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注澄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张月鹿在半空中扭动身形,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归根究底,张月鹿毕竟不是天人的无量阶段,连番激战之后,体内真气损耗严重,已经不复巅峰状态。

    不过张月鹿落地之后,不退反进,手中纸刀的刀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张月鹿的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是一门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注澄也是一名武夫。

    面对张月鹿的狠厉刀势,注澄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张月鹿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张月鹿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张月鹿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注澄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只见注澄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注澄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注澄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张月鹿,哪怕张月鹿是谪仙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注澄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一拳打出,使得张月鹿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张月鹿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月鹿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张法师……”王子成拖着重伤之躯,勉强上前一步。

    张月鹿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王子成便又停下脚步,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注澄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速度丝毫不逊于张月鹿,面对这一拳,张月鹿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张月鹿只能将纸剑化作纸伞,挡在自己面前,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纸伞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劲力,只见张月鹿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注澄轻吸一口气,另外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下,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张月鹿保持着持伞挡在身前的姿势,身形向后飘退,距离王子成越来越远。

    注澄不给张月鹿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张月鹿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真气炸响如节节爆竹。

    从半空中落下的张月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手中纸伞溃散成无数白纸,四散飞舞。

    张月鹿自己心知肚明,“无相纸”的玄妙在于变化,就如散人,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能攻能守不假,可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不如其他半仙物。

    她以“无相纸”接连硬抗注澄三拳,真气损耗不小。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先前几战损耗太大,尤其是遇到谢秋娘这个势均力敌的隐士,让她用出了大损气力的法相手段,一身真气只剩下不到半数,就连维持“无相纸”的变化都已经力有不逮。

    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只怕她要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十成把握

    以注澄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如果是归真阶段的方士,只要被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

    注澄的身形再次动了,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张月鹿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张月鹿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注澄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注澄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武夫玉虚阶段的“半步崩拳”。

    当初齐玄素就是被诸葛永明以这门武夫神通打得重伤半死。

    面对武夫如此近距离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张月鹿的脑袋,显然要将她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此时张月鹿身周以真气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如果被这一拳击中胸腹,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将死之人。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注澄紧随而至。

    张月鹿已经退到死角,退无可退。

    注澄正要出手,却感觉到后心位置一痛。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短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剑,让注澄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后就见齐玄素的脸庞从注澄的身后探出,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

    这一幕,与七娘杀诸葛永明如出一辙。

    要不怎么说齐玄素是七娘一手教出来的,能偷袭,绝不正面死战。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剑。

    无论是血肉衍生境界,还是意通诸天境界,武夫都只是体魄强健,外伤愈合恢复的速度极快,只有凝练了穴窍身神的部位比较坚固,其余部分还比不上巫祝的金身,只有到了天人的见神不坏境界之后,武夫的体魄才会突飞猛进,堪比金身。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以灵物品相的“青渊”从背后偷袭,完全可以破开注澄的防御。

    更何况如今的齐玄素已经是玉虚阶段,只是一个境界的差距,远远谈不上什么无法逾越、天渊之别。

    其实从很早之前,道门就反对唯境界论,就好比兵家从不会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够取胜,否则直接比一比谁的人更多就行了,只能说人多的优势更大一些。同理,境界更高,也是优势更大,却不意味着稳胜无疑。

    不过注澄还未死去,只是因为心脏是周身气血的根本所在,一时间失去了反抗之力。

    张月鹿趁此机会,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地拍在注澄的两侧太阳穴上。

    注澄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珠外凸,好似要跳出眼眶一般。紧接着,他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都流出鲜红的血来。

    武夫能够血肉衍生不假,可有一处是无法恢复的,那便是头颅,最起码在先天之人的范畴之内不行。

    齐玄素拔出“青渊”,向后退出几步。

    失去了支撑之后,注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轰然倒地。

    张月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你没事吧?”

    张月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损耗有些大了。”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其实她先前也服用过丹药,不过作用并不是十分明显。道理十分简单,除了某些顶尖丹药,大部分丹药都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可张月鹿自从进入遗山城以来,几乎连消化丹药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她体内的真气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况之中,而她遭遇的对手,都不是泛泛之辈,最差也是归真阶段,更有谢秋娘这样的隐士,身兼儒道两家绝学,并不逊色张月鹿这位谪仙人。

    除此之外,连番激战,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和心神,毕竟与人交手并非麻木地重复同一件事,而是要不断地改变策略、寻找破绽等等,对于心神的消耗极大。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耗费心神也就越大。

    这导致张月鹿面对注澄的时候,就像一个跑了几百里的普通人,最后每迈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换而言之,注澄等人其实是靠着连续不断的车轮战险些耗赢了张月鹿。换成其他人,如王子成,只怕是早已身死多时了。

    张月鹿调息了片刻,脸色略微好转,又将“无相纸”化作纸剑:“还有一个书生……”

    齐玄素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交给我吧。”

    “你?”张月鹿讶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并非我小看你,而是境界差距,实在是……”

    齐玄素轻声道:“我已经是玉虚阶段了。”

    “你什么时候跻身玉虚阶段了?”张月鹿吃了一惊,其实如果她运转“仙人望气术”,早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只是她不会平白无故地用“仙人望气术”观察齐玄素,又因为担忧齐玄素的安危、自身损耗甚大、还要思索如何彻底解决“神降”等缘故,未能及时察觉。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半真半假道:“就在盂兰寺的时候,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我发现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我之后,我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妖丹?”张月鹿倒是听说过,只是没亲眼见过,更不曾服用过。盖因道门的赫赫威势之下,大多数妖类已经销声匿迹,还敢在人间行走的,大多是已经投降归顺道门的,昆仑洞天之中也有许多妖类,不过它们都是为道门打理“药圃”的园丁,所以妖丹已经很少见了。

    正因为张月鹿的不熟悉和不了解,才给了齐玄素满混过关的可能。毕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齐玄素还要与张月鹿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与其被张月鹿看破发现,陷入被动,倒不如自己主动承认,这样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

    不过对于妖丹的大概作用,张月鹿还是略知一二,按照书中记载,妖丹可以入药,能够大幅度提升境界修为,不逊于许多天材地宝。如果是同为妖物吞噬对方妖丹则效果会更加明显,几乎可以马上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修为。

    张月鹿道:“书上说直接服用妖丹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心性大变,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而且修为不纯,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在玄圣时代,有一位高人名叫唐周,曾是青阳教的教主,就因为服用了未被炼化的‘麒麟血’和妖丹,虽然修为大增,但也丧失神智,狂性大发,而且身体上生出麟甲,如同野兽一般,下场十分凄惨。”

    说到此处,张月鹿望着齐玄素,正色道:“天渊,你要是哪里感觉不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感觉还好,想来是那颗妖丹已经被人炼化,这些妖人拿来驱动佛像,反倒是便宜了我。”

    “这大概便是机缘吧,算你因祸得福了。”张月鹿不疑有伪,一则是她十分信任齐玄素,不会太过深思,二则是齐玄素说的半真半假,又歪打正着,妖丹不仅可以入药,也可以炼制成法器,所以用妖丹来使死物变为半活物,理论上是可行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道门的飞舟,驱动飞舟的龙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妖丹之属。

    齐玄素轻声道:“所以你就放心好了,以我的本事,就算杀不了他,自保应是不难。”

    张月鹿倒是不好反驳,因为从战绩上来说,齐玄素先杀迪斯温,后杀白永官,中间还捎带杀了个汉崔克和两个巫祝,虽然都是偷袭,但无一不是比他境界更高之人,甚至让张月鹿这个天之骄女都生出几分自叹不如。

    不过张月鹿还是说道:“那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几成把握杀掉他?”

    齐玄素道:“十成不敢说,五成还是有的。”

    张月鹿又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自保?”

    齐玄素直接道:“十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能不能杀掉那个书生还在其次,关键你别出意外。”

    齐玄素忽然贴近了张月鹿,两人的鼻尖只剩下三寸左右的距离,他的眼神直视张月鹿,沉静冷冽,再无平日里的装模作样。

    张月鹿没想到齐玄素这般大胆,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后背靠在了墙壁上,脸色微红。

    齐玄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轻声道:“青霄,我说十成把握,就一定能安然回来。”

    说罢,齐玄素身形向后退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零三章 武夫气血

    齐玄素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并非穷人乍富之后的自高自大,而是确有几分把握,关键就在于这名书生是个方士。

    若是如先前那般,方士继续藏身于暗中,齐玄素自然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可如今已经攻到了灵山巫教的据点,那名方士再无处藏身,齐玄素只要能够近身,就有机会将这名方士置于死地。

    这又不得不提到方士和武夫的克制关系,武夫的气血最为真实,能够克制虚假的法术,所以体魄孱弱的方士一旦被武夫近身,被武夫以气血破去法术,就很容易死于擅长近战厮杀的武夫手中。反之,武夫被方士拉开距离之后,无法触及方士本身,纵然能够以气血破去一二法术,也会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久守必失,迟早会被方士置于死地。

    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的的确确有了部分武夫的神异,不仅是血肉衍生,而且气血还有破法效果,只是不能如武夫那般凝练穴窍身神,故而又不完全等同于武夫。不过以此对付一个归真阶段的方士,出其不意之下,已经足够。

    齐玄素的身形如同一尾游鱼,游走于人群之中,借助正在厮杀的人群遮蔽的自己的身形。

    很快,他便找到了书生的所在。

    这名书生不得不从暗处现身之后,作战方式与灵泉子相差不多,以符箓召出一队兵将,护在他的周围,这些兵将披着甲胄,手持十八般兵器,与黑衣人差别很大,倒有些像戏台上的戏子。

    此乃方士特有的“符兵”手段,威力大小取决于载体,低品符兵以纸人为载体,高品以甲丸为载体,也就是世人眼中的“撒豆成兵”。

    他本人的法术十分朴素,就是一捏一拿。

    不过却是不能让人小觑,王子成就吃了大亏,被书生直接捏碎了座船,除此之外,书生还曾以此法隔空带走了林振元。

    此法最为神奇之处,可以透过一切阻碍直攻内里。

    换而言之,书生可以透过甲胄衣物、护体罡气、血肉皮肤,直接捏碎对手的内脏。

    此法名为“摘星手”,起初被创出的时候,是类似于妙手空空的用途,可到了后来,逐渐被开发出杀人的用途,大大违背了创出此法的本意。

    以书生归真阶段的修为,十丈之内,都是他的“摘星”范围。

    只见得书生不断探手,已经有十数名黑衣人和青鸾卫死在书生的手中。

    不过这种手段也不是全能,比如说遇到了武夫,就算勉强穿过了武夫的气血,也很难捏碎武夫的内脏,毕竟内脏本就是气血汇聚所在,对于各种法术的抗性极高,所以书生几次对王子成出手,始终没能伤到王子成的性命。

    黑衣人和青鸾卫也察觉到不对,不再强行靠近,而是拉开距离,不断发射火铳,打在书生召出的兵将身上,砰砰作响,只可惜黑衣人的火铳弹丸没有刻画符箓,并不具备破法效果,很难建功。

    齐玄素悄无声息地朝着书生靠近过去,在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猛地跃出。

    “嗖”的一声,两名守在书生周围的披甲兵将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齐玄素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朝着齐玄素一捏。

    齐玄素只觉得心脏一痛,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不过出乎书生的意料之外,他未能将齐玄素的心脏捏碎。不仅是因为齐玄素体内气血的阻隔,而且齐玄素心脏的坚韧程度也远超常人。

    齐玄素还是昆仑阶段修为的时候,被清平会改造过体魄就已经堪比玉虚阶段的武夫。齐玄素被“玄玉”二次改变之后,经历了脱胎换骨并且跻身玉虚阶段,体魄直追归真阶段的武夫,书生想要捏碎齐玄素的心脏,实在是痴人说梦。

    齐玄素趁此时机,近到书生面前,只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出。

    书生的身形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碎片四散崩飞。

    然后就见一团烟雾在不远处凝聚成书生的身形,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与齐玄素拉开了大约十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众多符兵手持各种兵刃朝齐玄素攻来,意图拖住齐玄素的脚步。

    趁此机会,书生开始准备法术。

    虽然普通火铳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齐玄素的“青渊”却是灵物,再加上齐玄素的真气和气血,可以轻易破开这些武士的甲胄。

    齐玄素的剑法比不得张月鹿,可对付这些呆板的符兵已经足够,齐玄素挥剑前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书生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在这一瞬间,书生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不过距离天人武夫的血气还有一段距离,据说天人武夫的外放血气可以化作血色,就如一片血云。

    这其实是武夫的一门神通,其技巧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控制体内气血,使其以啸声为引涌出体外。

    齐玄素脱胎换骨之后,只觉全身精神、气血、真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竟是无师自通地会了这门神通。

    许多正统武夫之所以不能在短时间内练成,其间的分别,便在于齐玄素能直接自如驾驭体内气血,而许多武夫不能而已。

    书生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竟是悉数消散。

    书生如何也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有如此血气,否则他不会这般托大,只会第一时间竭力拉开两人之间距离。

    不过到了此时,再想去拉开距离却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剑刺入书生的胸口之中。

    一瞬之间,书生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书生,被刺穿了胸口,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而另外一个书生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跻身阴神境之后就可以神魂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神魂离体之后,固然格外脆弱,但也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书生阴神出窍之后,直接祭出一串玉质流珠。

    流珠怦然炸裂,神力滚滚而出,化作一只巨大手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抓来。

    法术的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一步一步的由虚幻变化为真实,方士境界越高,法术就越真实,受到气血的影响也就越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捷径,那就是直接借用神力使用法术。

    只见这只巨大手掌不仅生出了血肉,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掌纹,真实无比,给人一种错觉,这并不是虚幻的法术,而是真正的人手。

    这样的法术,已经不能被齐玄素一喝而散了。

    齐玄素提运真气和气血,持剑向上奋力一击。

    两者相击,齐玄素直接穿过了手掌。

    手掌的掌心位置被破开一个血洞。

    不过手掌并未就此崩解,而是顺势反手向上一抓,将齐玄素抓在了掌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有双臂和胸口以上的位置还能活动,胸口以下的身体被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书生的阴神做了一个五指握拳的动作。

    捉住齐玄素的手掌随之收紧,欲要将齐玄素生生捏死。

    如果是之前的齐玄素,只怕半个身子已经化作肉泥,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齐玄素,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武夫,所以只是听得齐玄素骨骼体魄咔咔作响,却远未死去,甚至不曾重伤。

    齐玄素没有急于挣脱这只巨掌的束缚,而是以“驭剑术”将手中“青渊”猛地一掷。

    “青渊”一闪而逝,直接洞穿了书生体魄的头颅。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书生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立时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书生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书生心知自己今日难以幸免,一咬牙,阴神化作长虹直奔齐玄素而来,要与齐玄素同归于尽。

    齐玄素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周围的黑衣人、青鸾卫还好,只是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气血浮动,顶多是站立不稳。

    可书生的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第一百零四章 事后论功

    书生的阴神一散,那只握住齐玄素的大手也随之开始崩解,齐玄素落回地面,复得自由。

    至此,何念被捉拿,书生、白永官、注澄、夏昌已死,只剩下林振元和巫祝女子不见踪影。

    齐玄素上前来到书生的尸体旁边,翻动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是钱财藏在某个地方,还是全都上交给灵山巫教。

    齐玄素估计是前一种情况,毕竟是灵山巫教中的中层人物,应该会有一些私财,只是没有须弥宝物,不好随身携带,便藏匿在某个地方,随着这些人身死,齐玄素是没有可能拿到手了,不知会便宜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知道,按照道门的规定,这些属于赃款,也要上缴道门。

    至于灵物,在道门颇为常见,可在道门之外就不那么常见了。就拿张月鹿举例,如果她不是道门中人,就算是谪仙人,以她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拥有一件须弥物。可在道门之中,她不仅被赐予须弥物,而且还被赐下一件半仙物,要知道灵山巫教的高层也未必有一件半仙物,这便是道门的底蕴了。

    故而不能以道门的标准去要求其他人,天人之前,能否拥有一件灵物,全看财力和运气。

    不多时后,张月鹿过来了,见齐玄素正站在书生的尸体前,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之情,感叹道:“天渊,你总能给我惊喜,与你相比,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能,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却让几个妖人从我手中逃了。反倒是你,以弱胜强,着实杀了几个妖人。”

    齐玄素连连摆手道:“所有硬仗都是你亲自出手,我顶多就是跟在后面捡漏罢了。”

    这倒是实话,齐玄素能胜过书生,凭借的是磅礴气血和出其不意,可让他对上林振元、注澄、夏昌等人,多半就难以见效了。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月鹿真刀真枪地一路打过去,张月鹿也正是因为连番激战,才陷入到近乎力竭的境地之中,正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缟。如果张月鹿在全盛状态,这名书生也经不起几剑。

    齐玄素见张月鹿还要说话,打断道:“你我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等到了掌堂真人的面前,再给我美言几句也不迟。”

    张月鹿笑道:“先捣毁这处地宫,然后我就上报掌堂真人。”

    正说话间,随着书生的身死,其余灵山巫教的妖人也全面溃败,有的跪地投降,也有的顽抗到底而被黑衣人乱铳打死。毕竟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也不乏好手,又人多势众,擅长战阵合击,纵然灵山巫教还有一二先天之人,也被围攻致死。

    王子成指挥青鸾卫将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就地火化,然后又让黑衣人在巫罗神像周围放置炸药,同时将投降的灵山巫教妖人依次押出此地。

    青鸾卫们又搜索一遍之后,并未发现林振元和那名巫祝女子的身影,看来他们并不在此地,也未能发现什么有用物事,比如妖人名单,想来是都在林振元的身上,这也是剿灭各类妖人的常态了,妖人们很少将自身情况付诸于文字,很难连根拔起。

    其余黑衣人和青鸾卫运送尸体撤离地宫,只留部分黑衣人以及张月鹿、齐玄素、王子成、赵千总等人。

    赵千总指挥手下将巫罗的神像炸毁,轰隆巨响中,地宫震动,碎石激射,烟尘四起,巫罗的神像轰然坍塌,变为废墟。

    接着赵千总又让手下在地宫各个承重位置放置炸药,打算将此处地宫彻底毁去。

    最后赵千总向张月鹿和王子成请示道:“张法师、王镇抚,是否可以退出地宫了?”

    王子成望向张月鹿,征求她的意见,毕竟道门中人才是对付古仙结社的行家。

    张月鹿又环视一周,点了点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退出地宫。”

    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和最后一批黑衣人开始依次退出地宫,只留下两人铺设引线。

    张月鹿和齐玄素回到地面后,发现整个夏宅各处已经被贴了封条,由青鸾卫看管。在远离地宫的院子里则摆满了尸体,由捕快、衙役、仵作等负责区分,黑衣人、青鸾卫的尸体要整理遗容,记录姓名,准备棺材,妥善安置。灵山巫教妖人的尸体就要随意许多,堆砌一处,只等一把火烧掉。

    其余人犯则全部押回本地百户所,由青鸾卫在事后细细审讯。

    王子成已经派人去通知本地千户所,虽然千户林振元叛逃,但还有两位副千户能够理事,仅仅是一个百户所的人手,还是有些不足。

    张月鹿找了个僻静之地,以子母符联系掌堂真人。

    齐玄素远远站着,等待结果。

    便在这时,负责铺设引线的两名黑衣人终于退出了地宫,所有人开始依次离开地宫的范围,免得被误伤。

    负责引爆炸药的黑衣人请示过赵千总之后,通过引线引爆了地宫内的炸药。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地面震颤摇晃,甚至有几座房屋和墙壁直接坍塌。

    如此持续了片刻时间,那座规模不小的地宫已经被彻底毁去。

    除此之外,县令、县丞等文官也极为忙碌,夏家仆役不在少数,死了的需要安葬抚恤,没死的需要妥善安置。

    至于如何安置,朝廷设有普济堂,收养鳏寡孤独贫病无依者、老弱残者,院中还有医官负责诊病。若是有孩童或者有意出家的,这就涉及万象道宫了,还须案子了结之后由地方官府再与地方道府沟通。

    齐玄素从未参与过此类事情,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张月鹿结束了与掌堂真人的对话,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问道:“两个玉虚阶段的妖人等于两个‘黄字功’,五个归真阶段的妖人头目等于多少功勋?”

    张月鹿没有卖关子:“自然是五个‘玄字功’。掌堂真人已经定好了,五个头目算是道门的,其余人算是朝廷的。破坏‘神降’的功劳算我们两家携手完成。”

    齐玄素盘算道:“归真阶段就是‘玄字功’,我上次补刀一个迪斯温,也是‘玄字功’,再加上你和灵泉主事,刚好三个‘玄字功’,那么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岂不是‘地字功’?”

    张月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朝廷那边怎么记功,我不大清楚。道门这边,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如果有零头按照整数来算,所以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次能够挫败古仙妖人的阴谋,青霄可谓是居功至伟,我就是跟着敲敲边鼓。如今我已经有了两个‘黄字功’,只要再给我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能凑足三个‘玄字功’,剩下的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都归青霄所有。如此一来,我就能直接从六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

    张月鹿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道门虽然重视年轻人,但也有一个停年制度。”

    “什么是停年制度?”齐玄素不由问道。

    “所谓停年制度,说白了就是熬资历。”张月鹿解释道。

    “道门有职位和品级两个系统,职位就是执事、主事、副堂主等等,品级则是九品道士制度。比如副掌教大真人,副掌教是职位,品级是一品天真道士。”

    “在低品的时候还好,职位和品级还不会太过捆绑,七品道士可以是执事,五品道士也可以是执事,跨度颇大。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最显著的例子,大掌教是职位,超品是品级,谁也不敢将两者分离开来,搞出一个超品副掌教,超品的只能是大掌教,大掌教只能是超品。同理,也没有人敢搞出一个二品副掌教,这些职位和品级必须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所谓‘停年’,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照此算起来,一名七品道士升到三品道士,不管如何天纵英才又屡立战功,最快也要七年的时间。至于选升制度,用白话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来,才能有人上去,具体的年数就不好说了,运气好只要几年时间,运气不好便要等上十几年。”

    齐玄素听明白了:“如此说来,我就算手握三个‘玄字功’,也不能立刻升为五品道士,还要在六品道士停留一年的时间,相较于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核的晋升方式,等于是两个‘玄字功’免去了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五章 江南大案

    张月鹿道:“其实我也是如此,我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多的时间。至于升二品,就要看运气了。”

    “二品之后,每升一级最短也要将近十年。按照三十岁升二品普通真人来算,四十岁升参知真人,有了被推举为大掌教的资格,但几乎不可能选上,还要继续升,五十岁升平章大真人,六十岁升副掌教大真人,所以六十岁的大掌教,看似时间充裕,实则十分紧迫。”

    “这还是十分理想的情况,有上代大掌教铺路,底下的人众望所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事实上几乎不可能这么顺妥,荆棘遍地,对手拦路,六十岁能成为参知真人就谢天谢地了。”

    “道门之中,三十岁的三品道士不算少见,三十岁的二品道士也能见到,比如清微真人,而立之年刚好升了二品太乙道士,可现在他也只是一位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而已,没办法,那几位平章大真人个个高寿,不肯挪窝,他再怎么势大,也升不上去。所以说,升了四品不过是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齐玄素叹息道:“难怪都说一步跟不上则步步跟不上。”

    张月鹿道:“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功劳足够,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如此多的功劳,六品道士中有几个人能凑够三个‘玄字功’?能用三个‘黄字功’凑足一个‘玄字功’,然后靠三年考核优异升五品道士才是常态。再有些清水衙门,如道藏司、安魂司,一年到头也没有立功的机会,只能靠时间硬熬,可能兢兢业业十几年才能升上一品,所以白发苍苍的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也比比皆是。”

    “如果打算在七年内升到三品幽逸道士,那么就不能熬资历,只能靠功劳晋升。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需要三个‘玄字功’,也就是一个‘地字功’;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需要两个‘地字功’;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

    齐玄素好奇问道:“两个‘地字功’?你是怎么攒出来的?”

    张月鹿猛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主要是靠运气,其实我也是今年刚刚入职天罡堂,以前我是在北辰堂做主事的,隶属于江南司。久视四十年的时候,掌司副堂主派我们一行人下去巡视,然后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起江南道府之人勾结隐秘结社侵吞海贸货款的大案,涉案金额大约有五百万太平钱,涉案之人达数百人。”

    朝廷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税收,道门的收入当然不是靠着香火钱,而是极为庞大的商贸体系,从辽东的人参、皮毛、药材,到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再到西域的香料,草原的马匹,婆娑州的木料,凤鳞州的金银,西大陆的玻璃、火器等等,应有尽有。。

    在这个庞大的商贸体系中,海贸占了半数,而江南又是海贸中的大头。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可是通天的大案,我不在祖庭都有所耳闻。”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最后追回了大约两百万太平钱,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三名三品幽逸道士、十二名四品祭酒道士,被革除道籍、降级、记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江南道府的府主也因为失察之罪被召回祖庭,在金阙被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问责,虽然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但也被调离富庶的江南,道府调往相对苦寒的辽东道府。”

    虽然张月鹿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齐玄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关乎到身家性命,涉及此案之人哪里会束手待毙,必然会鱼死网破,拼死一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这个案子……恐怕很危险吧?”

    张月鹿的神情有些黯然:“何止是危险,我能活着回来,一多半都是运气。当时我们去了三个主事、六个执事,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到了祖庭,其余人都被死在了江南。对外的说法是死于隐秘结社之手。可我知道,他们其实是被杀人灭口了,如果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只怕我也难逃被毁尸灭迹的下场。”

    齐玄素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会有改变道门的志向,道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的确产生了许多弊端,想要改变这些弊端,最起码也得走到副掌教大真人的高位上。

    张月鹿叹了一口气:“其实能破获此等大案,仅靠我一个人是断然不够的,师父也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过师父并未居功,让我在事后得了一个‘天字功’,而我本身就有一个‘地字功’,除去两个‘地字功’,还剩下两个‘地字功’。也因为此事,我入了地师的法眼,算是踏上青云之途,跻身四品祭酒道士。剩下的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只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可地师破例给我折算成一件半仙物,而且后来还钦点我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七娘说张月鹿并非靠着家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

    张月鹿逐渐陷入到回忆之中,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天空,缓缓说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一起共事,当然有过不愉快,可我仍旧觉得他们不该就这么死去。”

    齐玄素没有置评。

    他自师父死后,便没有十分清晰明确的黑白,更像一抹混沌的灰。

    这正是齐玄素与玄圣最大的不同,书中记载,玄圣无意中见到了菜人市,大受冲击,由此萌生了救天下的志向,是为兼济天下。可齐玄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未必就比玄圣少了,可他只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摆脱这种处境,是为独善其身。

    这大约便是两人起点不同的缘故。

    玄圣的起始位置很高,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老师是初代地师,岳父是大玄高祖皇帝,所以玄圣是天生的弈棋人。

    齐玄素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师父是个自身难保的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只是个在棋盘上苦苦求生存的棋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齐玄素只想独善其身,是因为现在的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这时候去谈什么兼济天下苍生岂不是笑话?

    这就是最浅显的现实。

    所以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张月鹿是对的,可让现在的他去思考道门的未来,还是太过荒诞和不切实际,这就好像一个刚刚过河的卒子在对方士、相、车、马、炮都齐全的情况下想要拱死对方老帅,只怕是还未走到九宫格中,就已经自身难保。

    张月鹿定了定心神,略微恢复心境,转而说道:“上次剿灭迪斯温,我得了一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如果再加上这次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姑且算是六个‘玄字功’,也就是两个‘地字功’,只差一个‘地字功’就凑足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功劳,所以我就不跟天渊客气了。”

    齐玄素道:“这本就是你理所应得的,谈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张月鹿笑了笑:“不是客气,而是实情,如果没有你,那么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挫败这伙妖人的图谋。”

    齐玄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既然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我无法立刻晋升五品道士,那么这些功劳就没有其他用途了吗?”

    张月鹿道:“也有用途,当你凑足功劳却又无法晋升,祖庭就会提升你的待遇。待到来年开春,你就是六品道士,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因为你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祖庭会将你的待遇从预备祭酒提升为候补祭酒,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加起来每月能有一百圆太平钱的收入。”

    齐玄素道:“这就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对吧?”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我在升五品之前又立了功劳呢?是继续攒着?还是……”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道门就会将功劳折算成灵物、宝物、特殊神通、太平钱奖励给你,这也是许多功法不公开示人的原因所在。”

    然后张月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天字功”等同一件半仙物。一个‘地字功’等同一件普通宝物。”

    齐玄素问道:“能否不提升待遇直接兑换宝物?”

    张月鹿摇头道:“顺序不能乱,必须要提升待遇之后才能兑换宝物。”

第一百零六章 月盈妙中

    在张月鹿将案情上报给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昆仑道府很快有了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道府相当于拱卫京畿的直隶,不必像其他道府那样开拓进取,只要一个“稳”字当头,结果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影响颇为恶劣,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平息事态,将后续影响降低到最小。

    不过这个案子却成就了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名声。

    张月鹿不必多说了,有无此事,她都名声很大,不仅仅是谪仙人的身份,在那件江南大案告破之后,已经注定了她日后会青云直上。

    反倒是对齐玄素的影响更大,在此之前,齐玄素只是因为斩杀迪斯温而在天罡堂的范围内小有名气,至多是让人有些耳熟,这次破获灵山巫教妖人不轨大案,再一次扬名,就类似于许寇那般,多少能让人有些印象。

    如果齐玄素后续还有此类事迹传出,便会逐渐成为天罡堂中“有一号”的人物。不仅是道门中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齐玄素也会进入各大隐秘结社的视野之中,成为一个需要防备或者除去的“鹰爪孙”。

    此间事了,张月鹿和齐玄素就想继续上路,不过两人是此案的关键之人,贯穿始终,所以两人又在遗山城停留了一日,待到昆仑道府的人赶到遗山城,与其交接之后,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昆仑道府来人是一位副府主,与张月鹿的地位相当,不过却要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显然是知道张月鹿的,正所谓不欺少年穷,所以这位副府主十分客气,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交接完毕。

    之后的缉拿其余巫教妖人归案,如何处置青白观等等,都由昆仑道府接手。

    齐玄素和张月鹿告辞离开,参与了此事王子成、罗骁、赵千总、本地县令以及城中士绅出城相送十里,奉过了饯行酒,又依依叙话一番,这才回城。有过并肩作战情谊的王子成又送了十里,一直送到通天河的渡口。

    一到渡口,齐玄素停住脚步,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用江湖人的习惯向王子成抱拳道:“王镇抚,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就此止步吧。日后我们再去帝京,总有相见之期。”

    “如此,王某就不远送了,齐执事和张法师一路顺风。”王子成拱手还礼,“待到日后帝京相见,再把酒言欢。”

    虽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对青鸾卫观感不佳,但王子成显然算是个例外,张月鹿也拱手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作别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登上渡船,顺流而下。

    王子成伫立岸边,目送渡船远去之后,才转身返回遗山城。

    上了渡船,齐玄素便笑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你这是跟谁学的?”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书上学来的。”

    “青萍书局的话本?”齐玄素问道,“我无事的时候也翻过几本,《太平客栈传奇》、《女剑仙》都还不错。”

    张月鹿扯了下嘴角:“二百年前的书,的确很有趣。”

    齐玄素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没办法,有坊间传言说,前一本是玄圣年少所著,后一本是玄圣夫人所著,自然要拜读一二。”

    “《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著不假,可《太平客栈传奇》却非玄圣所著,而是玄圣请人代笔所写。”张月鹿摇头道,“代笔之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青萍书局的第一任主事。其实青萍书局建立之初,就是玄圣用来哄夫人高兴的玩意儿,包括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也是玄圣迎合夫人的喜好才弄来的,却没想到流传后世。”

    齐玄素第一次听到如此秘闻,讶然道:“竟然还有这等缘由。”

    张月鹿道:“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玄圣在世时就没想着隐瞒,真人、大真人们都知道这些逸闻,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那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一本月刊,沐妗介绍给我的,叫作《昆仑剑侠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若有时间,我也会拜读一二。”

    张月鹿道:“没去过江湖之人才会向往江湖,你这个久在江湖之人,还会对江湖抱有憧憬吗?你应该看些《大齐王朝》、《女帝》之类的庙堂文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了,一直还未问过你家的情形,只听说张家是与天家皇室、圣人后裔并列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人口众多,说说你的情形好么?”

    张月鹿微皱眉头,却没有拒绝:“首先要明确一点,张家的确家大业大,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必然要分大宗小宗的,也就是主干和枝叶的区别。所谓三大世家,主要是指张家大宗,正如天家皇室主要是指皇帝这一支大宗,藩王们就是小宗。我出身张家的小宗,也就是张家旁支。”

    “只是许多人见我一路青云直上,又是姓张,便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张家大小姐,背后有家族助力,才有今日。其实不是的,我能有今日,除了师父之外,出力最大的其实是全真道的地师,而非张家的天师。”

    “说句诛心之言,许多大宗之人未必乐意见我出人头地,若是强枝弱干,那么在大宗衰弱或者绝嗣的时候,很容易发生小宗入主大宗之事,这是那些大宗之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先前我们戏言说我去争夺天师之位,终究是戏言而已。对于大宗来说,最好是把我嫁出去,既能联姻,又能祛除自己的一块心头之患。”

    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之所以在道门地位特殊,年纪、修为、出身都是次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她的履历,破获江南大案,入得地师法眼,这才使得她在一众谪仙人、年轻俊彦中脱颖而出。

    毕竟道门不是哪个姓氏的一言堂。就拿李天贞来说,李家公子,年轻俊彦,让他的起始位置很高,却不能无功无劳就身居高位,因为其他人不会同意,不能服众,李家也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才会有“铺路”一说,许多世家子弟才要镀金。

    可张月鹿就不一样了,九死一生破获江南大案,当真是天大的功劳,旁人就算想要反对,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省去了铺路镀金的过程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拔,且顺理成章。再加上张月鹿自己争气,境界修为跟得上,所以只要张月鹿不犯大错,升到真人之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无非是早晚而已。

    在道门也是讲究阵营的,简单来说,被谁提拔重用,便是谁的人。张月鹿这样一颗新星,现在的分量不重,可未来的前景很好,所以真人这一级很难直接插手,只能是大真人亲自出面。

    诡异的是,本该由天师提拔张月鹿,最是顺理成章,最后反而变成了地师出面,这就让张月鹿的立场愈发迷惑起来,这也是部分张家人排斥张月鹿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仅是外人看不懂,张月鹿这个当事人也是当局者迷,真正缘由,恐怕就只有天师和地师两人才能知道了。

    张月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张李二家南北对峙多年,辈分也大概相当。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张家的辈‘风清云静,山世无拘’,李家的‘道’字辈对应张家的‘静’字辈,‘如’字辈对应‘山’字辈。”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玄圣牌里的地牌‘大天师张鸾山’便是山字辈,和玄圣同辈论交。天牌‘老天师张静修’则是静字辈,与同是天牌的‘大剑仙李道虚’是一辈人。只是李家的辈分范字一直在名的第一个字,张家却是代代不同。”

    “张家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下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张月鹿点了点头:“如此算下来,太平道大真人是“长”字辈,我们张家的老祖宗是‘无’字辈,两人同辈,从世交上来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只比玄圣低了两倍,不过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家父是‘拘’字辈,再往下是‘月盈妙中’,我们月字辈大约有百余人,堂兄弟姐妹们的大排行,我好像是排行七十多?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如果只算我们这一房,那就只有我一个。”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道:“我原本还害怕,到了你家之后,应付你父母的时候,忽然出来个大舅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横眉立目地威胁我,若是我对不起你,便要把我如何如何。”

    “去你的。”张月鹿啐了一口,“休说我没有兄弟,就算有,也绝不会这样。”

    齐玄素笑道:“你怎么能肯定?书上说,大舅哥总是见不得妹妹受欺负。”

第一百零七章 道侣朋友

    “见不得妹妹受欺负不等同于不好好说话。”张月鹿道。

    齐玄素道:“大舅哥是什么性情,从你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我可是知道你把李天贞打了一顿。”

    张月鹿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说道:“那是李天贞自找的,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可曾打过你?”

    “那倒没有。”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张月鹿立刻警觉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就是随便问问,做到心中有数,免得被令堂看出破绽。”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勉强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大言不惭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嗯……自然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张月鹿没有平日里的强势和坚定,反倒是有些心虚。

    齐玄素似笑非笑道:“‘知书’是指看青萍书局的话本?‘温婉’是指舞刀弄棒?‘贤淑’是指半夜出去喝酒?”

    “我那次不是特意去喝酒的,而是去兵器铺子,参加别人的婚礼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既然是喜事,喝一点酒也是合情合理的。”张月鹿辩解道,“你也在场,你知道的。”

    齐玄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去兵器谱子是打算买把手铳防身,你既有‘神龙手铳’,又有半仙物,去兵器谱子做什么?难道说大家闺秀和兵器铺子最配?”

    张月鹿无言以对,干脆不装了:“我是道门弟子,又不是儒门弟子,干嘛要守那些俗礼?我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齐玄素终于论证了自己的观点:“由此观之,大舅哥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且不说我没有兄长,就算有,谁是你大舅哥?”

    齐玄素笑道:“我还当你答应了呢。”

    “我看你是想学李天贞。”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还有,就凭你,能欺负我吗?我欺负你还差不多。”

    齐玄素道:“道门又不许纳妾,更不许养外室,总不能动手上演全武行,无非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你是副堂主,于公于私,我都是听令行事。”

    这便不得不提到道门的婚姻制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道德标准是要高于俗世的,如今世道,仍旧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民间还有类似于平妻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三妻四妾,虽说朝廷因为敕封诰命等原因并不认可所谓的平妻,但也算是约定俗成。

    可在道门,玄圣直接废黜了多妾制度,只剩下一夫一妻。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

    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道门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法门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飞升登仙,同样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许多女子看来,玄圣此举乃是顺应大势,女子只有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过当时的道门仍旧是男子占据主导,再加上道门并非独立存在于世间,仍旧与俗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反对之声。于是玄圣取巧,不称“夫妻”,而是改称“道侣”,在籍道士成亲,都是结为道侣而非结成夫妻,而且只能有一个道侣,间接取消了妾的身份。

    认真说起来,道门和大玄朝廷能够战胜儒门和大魏朝廷,也与此有关。

    当年大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人口的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还未夺取天下的大玄朝廷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于是大玄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大玄先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然后以此为范例,逐渐推及到其他领域之中。

    如此一来,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使得大玄成功扩军,也为日后道门改制奠定了基础。

    当然,规矩是规矩,道门内部肯定有违犯规矩之人,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轻则记过,重则降级,影响前途。

    除此之外,修道修到最后,必然会降低人欲,在道门之中,终身不嫁不娶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有如此一说,

    张月鹿玩笑道:“我是要感激玄圣的,随同多妾制度一起被废黜的,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如今父母仍旧能够左右子女婚事,但做子女的好歹有了拒绝的余地,所以我娘也不能逼迫我过甚,逼急了我,我就去祠祭堂告她。”

    齐玄素感慨道:“道门内外,便是两重天地,难怪玉京会瞧不上帝京。”

    张月鹿道:“我娘她在地方上住久了,沾染了许多旧习气,还是信奉老一套,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玉京的时间也不算长,甚至有些时候不像个道门弟子。”

    张月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除了江湖经验丰富一些,其他没有看出来。”

    齐玄素道:“说到经验,我还真没有应付长辈的经验。”

    张月鹿摆手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又不是去大真人府,只是一栋宅子,就我爹和我娘两个人,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这个老江湖还应付不来吗?”

    齐玄素一怔:“我一直以为你家就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大真人府。”

    “你想多了。”张月鹿望着船外河水,“我都说了,我们是小宗,而大真人府是大宗的住处。就拿朝廷来说,哪个宗室能住在皇宫里?”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张月鹿对于张家的感情十分复杂,并不太喜欢这个所谓门槛高到天上的家族。

    而且张月鹿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没心没肺”,或者说大气、格局什么的,她还是在意一些事情的。

    渡船悠悠而行,除了船老大之外,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

    张月鹿坐在船头位置,单手撑着身体,扭头望着船外涛涛河水。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的对面,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良久后,张月鹿收回视线,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过去有知己朋友吗?”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大约是没有的。”

    “巧了,我也没有。”张月鹿半是自嘲道。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我们算不算是知己朋友?”

    “算是……吧?”张月鹿眨了眨眼,“这不仅仅取决于我,也取决于你,我可不喜欢一厢情愿。”

    齐玄素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也取决于你”几个字让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转而道:“青霄……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你意见不合,想法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或者是……骗了你,你会怎样?”

    张月鹿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齐玄素会问出这么一番话,不过她也没有过于深思,回答道:“意见不合是常有的,就是父母子女之间都难免,更何况是朋友?只能说是不算志同道合了。至于背道而驰和欺骗,就有些严重了,只怕是朋友都没得做。”

    齐玄素干笑了一声:“这样啊。”

    “怎么,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是说打算骗我?”张月鹿玩笑道。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我身上的秘密可多,肯定有事瞒着你。不过没打算骗你,就算骗你,也是情非得已。”

    张月鹿没有当真,只是笑道:“德性,还情非得已。”

    齐玄素也跟着笑着,只是心情慢慢低沉下去。

    因为攒够三个“玄字功”的欢喜逐渐被另一个身份的沉重所替代。

    就连近在咫尺的张月鹿,似乎也要逐渐远去。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船与酒

    渡船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结束了这段水路旅程,改为陆路前行。如此又走了两天的时间,终于是出了雍州地界,进入到蜀州境内。

    刚到蜀州不久,两人就遇到了蜀州道府的几名道士,这伙道士正要沿着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来路去往玉京祖庭,他们得知张月鹿的身份之后,十分殷勤客气。

    这倒是与张月鹿的品级职务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派系。

    在道门的版图划分中,蜀州隶属于蜀州道府管辖。

    各大道府其实各有倾向,有些道府中的太平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太平道真人,就被称作太平道府。有些道府中的全真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全真道真人,被称作全真道府。有些道府中的正一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正一道的真人,被称作正一道府。

    正所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府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府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底下的人都阳奉阴违,就算祖庭强行任命一个府主,也会被架空。所以这些道府的府主必然来自于对应的派系。

    比如齐州道府,九成九的弟子都是太平道弟子,历代府主皆是太平道出身的真人,从未有过例外。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江南道府,正一道弟子占据半数,远胜全真道和太平道,可未能占据绝对多数,有时候为了平衡,大掌教就会任命一位非正一道出身的府主,以此形成制衡。还有部分道府,比如中州道府、辽东道府、昆仑道府,三大派系的势力比较均衡,轮流坐庄,这些道府都被称作摇摆道府。

    蜀州道府便在全真道府之列,自玄圣以来,历代府主皆是出自全真道,道府内的全真道弟子数量达九成以上,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便坐落在与蜀州相邻的秦州境内。

    张月鹿虽然是正一道出身,但她又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所以在全真道弟子的眼中,张月鹿算是半个自己人。唯一彻底不待见张月鹿的恐怕就是太平道了,一是因为李天贞的事情,二是因为张李二家的多年宿怨,所以张月鹿也很有自知之明,压根就不往太平道根基所在的江北走。

    张月鹿不擅与人攀谈,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却是长于此道,很快便与几名蜀州道府的道士混熟。

    这些蜀州道府的道士无意中说起一桩趣事。

    蜀州道府地处内地,北有凉州道府,南有荆楚道府,西有昆仑道府,东有秦州道府,无论是哪个方向都不靠近边境,自然没有西域道府那样的战事,可谓是承平已久。就算隐秘结社的妖人,大约是因为距离地师行宫太近的缘故,也很久没有什么大动作了,所以这桩趣事也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无关,而是与一伙骗子有关。

    这伙骗子并非蜀州的地头蛇,而是自外地流窜而来,到了蜀州首府锦官府后,连犯几个案子。不过这伙骗子也很有眼色,没敢招惹蜀州道府。道门的主要任务是缉拿各种隐秘结社妖人,或是镇压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像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则是归属于本地的青鸾卫千户所,所以蜀州道府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当作谈资。

    按照道理来说,千户所的青鸾卫既是老鹰爪,也是老江湖,十分熟悉这些江湖上的路数,破案应是不难,可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丝毫头绪,反而让这伙骗子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了几票,闹得灰头土脸,让蜀州道府的道士们看了笑话。

    最近已经是俗称“臬司衙门”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与青鸾卫千户所联合办案,仍旧进展甚微。

    齐玄素本来是听过就算,可没想到张月鹿来了兴趣,倒不是想要破案,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些千户所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老手们都没能破掉的案子,她更没那个本事,她只是想看热闹,见识下这些骗子的手段,算是增益自己的江湖经验。

    不过齐玄素看得十分明白,虽说张月鹿要回家过年,但她怕时间长了露出破绽,打定主意要在路上拖延时间,最好只在家待上几天,所以这一路倒像走得不急了,能拖则拖。

    齐玄素并非真的女婿登门,自然不会急着去上清府,也没有意见。

    两人作别这伙打算去往祖庭的蜀州道府道士之后,打算改变路线,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取出一张蜀州地图,一眼望去,整个蜀州被一分为二,西半部分山水纵横,地形复杂,东半部分则是广袤平原,地形平坦,锦官府位于正中略微偏平原的位置,两人要去锦官府,必然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山路或者水路。

    张月鹿征询过齐玄素的意见之后,决定先乘船前往。

    虽然齐玄素有甲马,但山路太过曲折,平白增加几倍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可能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实际距离却要上百里,反倒是水路的路程更短,而且乘船也更为省力。

    水路唯一的缺点是比起自己直接奔行更慢,不过这正是张月鹿希望的,如果她想求快,直接乘坐飞舟更好。

    两人决定之后,就近找了一艘大船,准备顺流而下。

    大船虽然比不上道门的飞舟或者纵横海上的铁甲船,但也能容纳百余人,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江湖男女。

    先前在遗山城的一番激斗,齐玄素的斗篷有了些许破损之处,让齐玄素甚是心疼,暂时脱了下来,被张月鹿收到须弥物中。反正他已经跻身玉虚阶段,一身血气堪比同境武夫,就像个火炉一般,也不怕些许寒冷,更何况进了蜀州境内之后,气候转暖,不似西域那般寒冷。

    倒是张月鹿经过连番激战之后,身上的衣物还是完好无损。

    船舱的格局类似于一个“串”字,中间的一竖是过道,过道两旁是一排排座位,每个座位可供两人并坐。

    张月鹿这几日不大舒服,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一副恹恹的样子,靠着舱壁,望向窗外的风景,又紧了紧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用兜帽遮住了半个脸庞,像个畏风惧寒的娇弱小娘子。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着,刚好把她护在里面,自己靠着过道,因为没了斗篷的缘故,身上的挎包便露在外面,同样挨着过道。

    齐玄素不时低声与张月鹿说些什么,张月鹿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小夫妻出行,丈夫正低声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妻子。

    就在大船马上开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匆忙进了船舱。

    这个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就像用许多破布勉强拼接在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怎么合身,戴着一顶没有帽正的六合一统帽,背着一个破旧的挎包,脑袋埋得很低。

    齐玄素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说话。

    至于两人说话的内容,当然不是齐玄素在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张月鹿,也不是说什么情话,两人的感情还没到这个份上,而是齐玄素在向张月鹿请教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毕竟谪仙人是散人的上位替代,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

    少年目光扫过船舱,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座位,然后沿着中间的过道快步走去。

    就在少年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齐玄素忽然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锡壶,望着张月鹿满是关切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一点?”

    少年脸上露出一分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不过他也不好停留,只能与齐玄素错身而过,往后走去。

    齐玄素又将小壶放回挎包,并且将挎包放在了靠着张月鹿的那一边。

    张月鹿有些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那个少年似乎有些问题,可能是个小贼?不过齐玄素没有戳穿他,而是做了一出戏,看似巧合地避了过去。

    不过张月鹿不在意那个少年,更关心齐玄素拿出的小壶,问道:“壶里装着什么?”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酒。”

    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张月鹿眼神一亮:“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这是给我买的?”

    齐玄素没有否认:“在遗山城买的,当时见你精疲力竭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就去买了壶酒,花了我两个太平钱。”

    张月鹿双眼眯起像月牙儿,伸出手道:“够朋友,给我。”

    “不行。”齐玄素拒绝道,“我看你现在已经好了。”

    “你刚才还问我不舒服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确是不大舒服,快点给我。”张月鹿已经打算自己动手去拿。

    齐玄素只好把酒壶给她。

    张月鹿拧开酒壶,没有急着喝,而是轻嗅了一口酒香。

    便在此时,刚刚的少年又原路复返:“对不住,对不住,我上错船了。”

    少年再次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朝着齐玄素倒来。

    齐玄素一把扶住这个少年,没让他倒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改明抢了是吧?”

第一百零九章 黑话与酒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想要挣扎,却发现齐玄素的手掌如同铁铸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不由低声道:“什、什么意思?”

    齐玄素松开手掌,然后轻轻一推,力道拿捏刚刚好,让少年站直了身子,又不至于站立不稳,然后说道:“什么意思?太岁减着却是个老荣,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开爬吧?我看你不攒儿亮,是个空子。”

    “太岁减着”的意思是岁数小,“老荣”的意思是小偷,“开爬”的意思是下手,“攒儿亮”的意思是明白江湖规矩,“空子”的意思是不明白江湖事理。

    翻译成白话,就是:年纪不大却是个贼,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下手吧?我看你不懂江湖规矩。

    少年立时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赶忙说道:“合吾!我新上跳板,半开眼,这次上线开爬,既然醒攒,是我招子不昏,还望合字上的朋友踩宽着点。”

    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我是刚出道,许多规矩一知半解,这次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既然被识破,是我眼光不亮,还望看在同是江湖朋友的份上,放过了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问道:“这条线上是火做?”

    “水做,火做哪轮得到我。”少年赶忙道,“不曾火穴大转,就是些零毛碎琴。”

    “火做”的意思是阔生意,“水做”是穷生意。“火穴大转”的意思是挣了大钱,“零毛碎琴”是挣不了大钱,只是些小钱。

    齐玄素又问道:“谁是你的掌柜?”

    少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反而想趁机逃跑。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直接说道:“想跑?你可以试试。”

    少年的身子僵住。

    此时两人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纷纷朝这边望来。

    张月鹿专注喝酒,只是用眼角余光看着两人。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有点破这少年的身份,也没打算将这少年送到本地百户所去,只是一指点在少年的胸口,然后就听少年闷哼一声,险些摔倒在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齐玄素道:“这次给你个教训,若有其他营生,还是换个行当。”

    少年不敢多言,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这次看走了眼,齐玄素也留有余地,按照江湖规矩,他只能乖乖认栽,不敢再来找补。

    少年走后不久,船便开了,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那个少年的掌柜是谁?”

    齐玄素道:“问了又如何,我还能把他们连根拔起不成?就算我能将其连根拔起,也必然有其他类似帮派填补上来,我总不能一直守在此地,所以治理盗贼不在于一二侠客仗义出手,只是治标罢了,而在于朝廷官府严刑峻法,这才是治本。”

    张月鹿讶然道:“你这番话倒是颇有水平。”

    “万象道宫教过这些的。”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倒是忘了,你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谁说我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我上的是上宫,你才是下宫而已。”

    齐玄素呵呵一笑,没有反驳。

    进入上宫意味着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而从下宫出来的只能做一个九品道士,两者差别就如他的表字一般,当真是天渊之别。

    齐玄素也想重回万象道宫,再去进修一回,然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四品祭酒道士,在玉京购房置产,交些朋友,被人尊称一声“法师”,也有几分底气去考虑成家的事情。

    成家嘛,正所谓法侣财地,道侣可是排在第二位的。

    总之,齐玄素的志向不算很小,却也真的不大。

    大船悠悠而行。

    齐玄素的挎包不是须弥物,装不下许多东西,酒壶自然不大,盛酒不多,很快便被张月鹿喝完。

    张月鹿又变回了病恹恹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开口指点下齐玄素。

    齐玄素对于“辟谷术”的兴趣不是很大,主要是学习“蝉蜕术”,因为“蝉蜕术”是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上脱胎而来,所以两者的许多口诀是一样的,准确来说,“蝉蜕术”是删减了部分口诀的半成品,所以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完全可以指点齐玄素。

    齐玄素没指望着立刻学会,更多是一遍一遍背诵口诀,在背诵的同时尝试理解,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问张月鹿。

    其实张月鹿对于做老师完全没什么经验,只能学着师父慈航真人教她的模式去教齐玄素,也就是先自学,哪里不会再问。

    起初张月鹿还有些担心,她也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并不适合所有人,要不怎么说因材施教。

    可她很快就发现,其实齐玄素的脑子很好用,也就是所谓的悟性上佳,齐玄素的劣势是根骨不大行。就像与人交手,眼睛跟得上,手却跟不上。

    正因如此,齐玄素可以无师自通地学会武夫的“血吼”,可仅仅明白运用技巧原理没什么用,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气血可以调用,如何也用不出来。

    等到齐玄素把口诀差不多背熟之后,张月鹿忽然道:“天渊,你教我说江湖上的黑话吧?”

    “你不是会说吗?”齐玄素略感讶异。

    张月鹿道:“我就会一点皮毛,‘扯呼’、‘盘道’、‘招子’什么的,再多就不会了。”

    齐玄素问道:“你都想知道什么?”

    张月鹿想了想:“‘火铳’叫什么?”

    “喷子。”齐玄素道,“以前的老式火铳没有膛线,用铁砂,一铳一大片,不像射出去的,倒像喷出去的,由此得名。”

    “喝酒呢?”

    “抿山。”

    “买酒?”

    “肘山。”

    “烧酒?”

    “火山。”

    “喝醉?”

    “串山。”

    齐玄素忍不住道:“怎么都跟酒有关?你学黑话是打算找人盘道还是打算找人喝酒?”

    张月鹿摆摆手:“我怎么会找说黑话的人喝酒?”

    “我不就是吗?”齐玄素道。

    张月鹿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一开始没认清你的真面目,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玄素的心先是微微一沉,继而又生出几分侥幸。若是有朝一日,张月鹿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希望她能如今日所说这般,将错就错。

    然后就听张月鹿喃喃自语道:“我想抿山,你去肘山,最好是火山,一起串山。”

    齐玄素听得甚是无言。

    张月鹿接着对齐玄素说道:“等到了我家,我们就用这个黑话。”

    齐玄素这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要学黑话,合着是打算用来欺瞒老子亲娘。不过这时候的张月鹿才终于有些小女儿之态,倒也不乏几分可爱。

    齐玄素道:“你多买些酒放在须弥物里不就好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的须弥物里放着你的行李,没空地了。”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目光刚好落在齐玄素的挎包上面,问道:“天渊,你的挎包里都有什么?”

    齐玄素心中一惊,面上不显:“一些普通的物事。”

    张月鹿道:“你看过我的须弥物了,我能看下你的挎包吗?”

    “当然可以。”齐玄素把挎包交到张月鹿的手中,没有半分迟疑。

    反倒是张月鹿有些犹豫了:“你的包里该不会放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比如说春……宫图什么的。”

    齐玄素老脸一红:“我是这样的人吗?看,尽管看。”

    张月鹿这才打开齐玄素的挎包,随意翻看起来:“齐玄素的七品道士箓牒、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丹药、火折子、铁锥子、火铳的弹丸、天罡堂的执事令牌、便宜的符纸、印章、太平钱、一叠小票、几张中票、一袋小圆、几个中圆、上次去西域的墨镜、一袋行军丸、一包肉干、两串妖人的流珠,还有个罗盘?你还会看风水?”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是读过《青囊经》和《撼龙经》的,正所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好了好了,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张月鹿没有因为这个罗盘便将齐玄素与清平会联系起来,毕竟罗盘也是道门弟子的常备之物,不过张月鹿的想法却完全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天渊,你老实交代,你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时候,是不是还干过盗墓的行当?”

    齐玄素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至于全身上下就两百太平钱的家当吗?”

    “不是都拿去‘人之常情’了吗?”张月鹿揶揄道。

    齐玄素这便体会到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去圆的无奈了,只得赌咒发誓:“太上道祖在上,玄圣在上,各路祖师在上,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这辈子升不了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笑道:“其实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盗墓的话本,还是挺有意思的,既然你没干过,那就算了。”

    齐玄素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章 客栈密谋

    之后将近三百里的水路,无风无浪,无波无折。

    两人下船的时候,张月鹿伸了个懒腰,齐玄素有些失望——穿得太厚实了,厚实到看不出太多曲线的程度。

    水路到了尽头,接下里便是一段山路。

    蜀州的山路可谓是天下闻名。诗仙有云:“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广义上的蜀道,包括各地通往蜀地的道路以及蜀地范围内的道路。

    以锦官府为原点,自锦官府向北,由秦州入蜀的,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有由凉州入蜀的阴平道。自锦官府向西,有连接雍州通西域的茶马古道。锦官府以南,有由云州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婆娑州的西南丝绸之路。锦官府以东,有自溯大江而上的水道。

    距离渡口最近的蜀道就是茶马古道,来往商队众多,可以直通锦官府,两人略微商议之后,决定从茶马古道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要的就是一个“慢”字,正好有人作陪,这一路上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

    天底下最大的客栈,毫无疑问是太平客栈,从玉京到帝京,从岭南到辽东,从西域雪山到东海之滨,都有它的分店,只因太平客栈是道门名下的产业。

    不过太平客栈是道门的盈利生意,与各地兼具驿站职能的道观不同,就算道门弟子入住,也不便宜半个太平钱。

    锦官城自然也有太平客栈,主楼是一座四层酒楼,主楼之后是近百个独栋院子,不仅是锦官府最大的客栈,也是整个蜀州最大的客栈,客栈收费不菲,来往多是富商缙绅之流。

    谢秋娘与小秦王便定在锦官府的太平客栈见面。

    小秦王并非朝廷的秦王,也不是秦王世子,事实上朝廷诸王中并无秦王,“小秦王”是词牌名,并非本名,来自于清平会。

    谢秋娘离开遗山城之后,可不像齐玄素和张月鹿那般磨磨蹭蹭,两人刚到茶马古道,她已经来到锦官府。

    谢秋娘来到太平客栈,花了十圆太平钱在主楼的二楼定下一个包间。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男子与一名戴帷帽的女子来到太平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谢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男子久在锦官府中居住,这太平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不过还是给了女子一个眼色。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平钱,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太平钱,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吐出一个字:“滚。”

    因为太平客栈有道门的背景,因此这些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普通客人,就连江湖豪客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正要说话,忽听那男子说道:“我知道这客栈有蜀州道府的份子,你可以去请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来给你撑腰。”

    伙计哪里能请动蜀州道府的法师们,见两人底气十足的样子,自己反而怯了,赶忙道:“不敢、不敢……”

    女子冷冷道:“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法师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滚。”

    那伙计赶忙向楼梯口走去,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

    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一个太平钱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谢”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谢秋娘,见两人进来,起身相迎道:“没想到花姑娘也来了。”

    清平会成员多是三字词牌名,有些时候为表亲切,便以词牌名的首字为姓,后二字为名。

    这位花姑娘的词牌名便是“花间意”。

    至于齐玄素为何会取一个化名“魏无鬼”,而不是直接用词牌名“金错刀”,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齐玄素去凤台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入天罡堂,还觉得道门七品道士的身份可有可无,便在“客栈”中随意使用真名“齐玄素”,化名是为了杜绝此类情况。

    第二个原因,齐玄素要进入天罡堂,这是针对各大隐秘结社的要害堂口,清平会成员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为了稳妥起见,还要再加一层伪装。

    简单来说,词牌名是用来隐藏本名的第二重身份,化名是用来隐藏词牌名的第三重身份。谢秋娘、小秦王等人并不在道门,更不在九堂,无所谓别人知道他们是清平会成员,只要不暴露真名即可,便直接用词牌名了。

    花间意问道:“秋娘近来可好?”

    谢秋娘拱手道:“一切安好,有劳花姑娘挂念。”

    三人分而落座,谢秋娘轻声说道:“我这次有负秦兄所托。”

    小秦王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秋娘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谢秋娘问道:“‘玄玉’是否会在古仙神力之下灰飞烟灭?”

    “绝对不会。”小秦王十分肯定地摇头道,“‘玄玉’极难摧毁,也许伪仙可以做到,寻常天人、先天之人却是万难做到,古仙神力并非古仙亲自出手,至多就是寻常天人的威力。”

    谢秋娘道:“那么‘玄玉’就是落在了佛道两家的手中,不知是那个静禅寺的和尚,还是天罡堂的女冠。”

    小秦王思索了片刻,说道:“按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落在那个和尚手中的可能更大一些,原因有三。一,你抵达盂兰寺的时候,这和尚已经赶到,甚至更在道门两人之前,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玄玉’而来。二,道门两人之所以来盂兰寺,是因为灵山巫教作乱的缘故,算是适逢其会,而非为了‘玄玉’。三,古仙神力落下的时候,大殿内只有和尚和另外一名道门弟子,那名道门女冠则在与你缠斗。若论境界修为,那个道门弟子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和尚却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佛子,就算那名道门弟子无意中发现了‘玄玉’,真要相争,也必然是和尚取胜。”

    谢秋娘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寻找这个和尚的踪迹了。”

    小秦王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花间意:“此事还要劳烦花姑娘。”

    花间意点了点头:“归真阶段的佛子,又是孤身游历,不难分辨。如果这和尚果真得了‘玄玉’,无论他如何绕道,都是要返回位于中州的静禅寺,我们只要在中州守株待兔即可。正好我在中州有些人脉关系,只要他返回中州,我就能确定他的大概行踪。”

    谢秋娘提议道:“毕竟是在静禅寺的眼皮子底下,仅凭我们几人恐怕还有些不妥,不如再找几人?”

    “人一定要可靠。”小秦王补充道。

    花间意道:“若说可靠,我倒知道一位。”

    “谁?”小秦王立刻问道。

    花间意道:“七娘子。”

    “人称‘貔貅七’的七娘子?”谢秋娘一怔,“我听说过这位,可她不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吗?很少听说她亲自出手。”

    “七娘子一般不会亲自出手,其实她是中间人。”花间意解释道,“不仅可以找她私下交易,也可以找她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一些可靠之人,毕竟她因为做中间人的缘故,交游广阔,远非常人可比。唯一的不好处就是收费很高,而且谢绝还价。”

    谢秋娘笑了一声:“旁人也就罢了,秦兄最不缺的就是太平钱。”

    花间意点头道:“正是如此,七娘子也最喜欢秦兄这样的客人。”

    “两位莫要打趣我了。”小秦王无奈一笑,却也没有否认,“我们去哪里见这位七娘子?”

    “七娘子向来行踪不定,上次现身还是在芦州的怀南府,现在已经离开芦州。”花间意道,“不过马上就是月底集会,她从不缺席,我们可以去集会见她。”

    “就这么定了。”小秦王拍板道,“请七娘子给我们介绍些得力的好手,最好是中州本地之人,配合我们在中州设下天罗地网,围杀这个和尚。”

    小秦王又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那个道门女冠……也要留意一下。我听说过此人,既是出身张家的谪仙人,又是地师钦点的天罡堂的祭酒道士,毕竟身份不同寻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

    花间意重重地点头:“此事也可以交给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市

    茶马古道源于西南边疆和西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大齐和大晋年间,盛于大魏和大玄,茶马古道连接蜀州、云州、西域,延伸入婆娑州境内,直到西大陆。

    在这一路上,形成了许多周转贸易的市场,颇为繁华。

    齐玄素和张月鹿沿着茶马古道走了百余里,遥遥见到柱柱炊烟升起,一座小镇渐渐浮现,位于茶马古道的旁边,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上书“山市”两个大字。

    齐玄素有些惊喜:“竟然是‘山市’。”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地方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甚熟悉,不由问道:“什么是山市?”

    齐玄素回答道:“所谓山市,最早的时候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后来流传开来,其余各地也纷纷兴建山市,说白了就是一个交易的市场,俗称‘黑市’,飞剑、丹药、火铳,能卖的,不能卖的,应有尽有。”

    “原来是‘黑市’。”张月鹿听明白了,“久闻黑市大名,我还从未见识过,咱们既然遇到了,不能错过,可得好好瞧瞧。”

    齐玄素道:“瞧瞧没什么,关键是得有钱,这里头一把‘神龙手铳’就要八百太平钱,远比正常市价要贵。可话说回来,正常市价,没有黑衣人的关系,又有几人能买到‘神龙手铳’?”

    张月鹿想了想:“虽然我手头窘迫,没什么大钱,但几百太平钱还是有的。”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天罡堂享受候补祭酒待遇的五品道士每月可以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四品祭酒道士必然更高。而且从西域回来之后,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额外补贴,若说张月鹿手中没有积蓄,齐玄素是不信的。

    既然张月鹿有钱,又想逛逛,齐玄素自然不会反对,两人一起进了这处“山市”。

    从外面看,小镇不甚起眼,可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是两重天地,临街房屋都以二层楼阁为主,黑瓦白墙,红漆柱子,蓝色雕梁,街道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不像是个地处茶马古道上的偏远小镇,倒像是金陵府、锦官府的某处街景。

    小镇不大,格局是个标准的“田”字,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将小镇分割成四个部分,而这两条街道便是摆摊交易所在。

    两人刚进小镇,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此人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

    所谓“六合一统帽”,又名“六合巾”,乃是前朝大魏太祖皇帝所制。此帽样式来自于金帐汗国,金帐人帽制必圆而六瓣,在金帐入主中原之后,也将其传到了中原,这与中原继承了金帐的千户、百户制度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仿照制成“六合一统帽”,六瓣金缝,上圆下缀帽檐。倡导一统山河,故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

    前朝时就规定此帽是全国通行的帽式,通常多用于市民百姓,而官吏家居时也常戴。待到大玄朝廷坐拥天下,也未禁止。不过道门自有巾帽制度,所以道门之人从不戴此帽,乍见之下,还有些陌生。

    此人先朝两人作了个揖,然后说道:“小人钱保,此地山市的管事。两位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山市?”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开口,开口道:“路过,随便看看。”

    “是这样。”此人目光闪了闪,“我们山市是小本经营,翻修铺面,维持秩序,都是不小的开销,所以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要……”

    说话间,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比划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迎门杵?好说。”齐玄素道,“报个价吧。”

    所谓“迎门杵”,意思就是门票钱。

    钱保立时明白齐玄素并非什么也不懂愣头青,不敢狮子大开口,老实说道:“一人一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袋中摸出两枚太平钱递给钱保,问道:“你们山市都有什么?”

    钱保道:“那可就多了,彩立子,挑汉儿的,做金点的,戗盘的,八岔子,挑青子的,挑蔓子的,挑非子的,挑黄啃的,挑火宝的,挑水宝的,挑金宝的,挑土宝的,挑木宝的,该有的都有。”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雁尾子没有?”

    钱保脸色一僵,干笑道:“这就要客官自己去看了。要是攒儿亮,那就没有;要是半开眼,那就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空子,那就多半有了。”

    齐玄素点头道:“多谢,我们自己到处看看就好。”

    钱保告辞一声,转身离开。

    张月鹿这才忍不住问道:“刚才你们说的一大串黑话都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先是交了两个太平钱的门票钱,然后他说山市里有卖药的、卖兵器的、卖火器的、卖弹药的,还有算命看相的、变戏法的、卖各种材料的。我问他有没有骗子,他说如果懂江湖规矩,就没有骗子;如果半懂不懂,就可能有,可能没有,看运气;如果不懂江湖规矩,就一定有骗子。”

    张月鹿笑道:“有点意思。”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是一个做女子生意摊位,张月鹿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旁边的兵器摊位。

    老板娘向齐玄素招呼道:“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公子不妨买些胭脂水粉或者首饰,送给姑娘,姑娘定然是喜欢这些的。就算没有心仪姑娘,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齐玄素颇有些意动,从摊位上拿起一枚花钿,望向不远处的张月鹿,问道:“青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钿?”

    正在翻看一把九节鞭的张月鹿头也不抬道:“我比较喜欢青色的手铳。”

    齐玄素顿感尴尬,轻咳一声:“其实我也挺喜欢青色的手铳,有青铜质感,多了几分古朴和厚重,不像金色那般醒目耀眼,透着几分轻浮。”

    然后齐玄素在老板娘失望的目光中和放下手中花钿,对老板娘摇了摇头。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九节鞭,问道:“有灵物品相的九节鞭吗?”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笑道:“灵物不少见,可十件灵物中也未必有一件奇门兵刃,要让姑娘失望了。”

    张月鹿没有多言,直接与齐玄素离开,继续往镇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卖的物事也是稀奇古怪。

    齐玄素看到有人在卖“仿造穷奇血”,要比七娘报出的价格贵上许多,而且只有一小瓶,那人也不叫卖,就坐在摊位后面,等着别人问价。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眉头微皱,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制作“仿造穷奇血”,可随便一个山市都能见到此类物事,可见道门内部是有大问题的。

    不过张月鹿很明白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山市,而在于道门内部的源头,所以她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去看其他摊位。

    两人逛了大半个时辰,一圆太平钱都没花出去,不是没有中意的物事,而是中意的物事太贵。齐玄素看中了一把八成新的“神龙手铳”,要价不贵,只要六百太平钱,无奈齐玄素囊中羞涩,只能看看而已。至于张月鹿,她也看中了一把飞剑,不过要价一千六百太平钱,张月鹿问过价格后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月鹿大约是第一次来山市的缘故,虽然没什么收获,但仍旧是兴致勃勃,

    齐玄素倒是不累,却是有些倦了,东西是不错,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溜了号,让张月鹿一个人四处逛去,他自己找了个酒肆,花费一个小圆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茴香豆,慢慢等着。

    待到日头西斜,张月鹿才过来找齐玄素,主要是买了些小玩意,还给齐玄素买了件礼物,是一整套飞刀,总共十八把,平时可以插在腰带上,也能重复回收使用。虽然不是灵物品相,只是凡物,但其锋锐不逊于齐玄素曾经用过的“细虎刀”,如果齐玄素以“驭剑术”发射出去,威力还要胜过青鸾卫的“寒鸦弩”。

    齐玄素颇为惊喜:“你怎么会想起买飞刀?”

    张月鹿道:“我见你带了许多铁锥子,应是当作暗器来用,只是这些铁锥子终究不是正经暗器,我闲逛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套飞刀,便顺手买了下来。”

    齐玄素感愧莫名,自己不耐烦陪张月鹿逛山市,张月鹿却还想着自己,算上她给自己买的斗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齐玄素自小孤苦,师父去得早,七娘又吝啬,张月鹿还是第一个送他东西之人。

    正是缺什么便在意什么,要说齐玄素不在乎这个,那是骗人。

    张月鹿见齐玄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一套飞刀而已,不值几个太平钱,你不必记挂在心上,就当你给我买酒的回礼了。”

    齐玄素收回视线,应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过夜

    天色已晚,张月鹿没有趁着夜色赶路的意思,好在山市中也有客栈,两人便结伴来到此地的客栈。

    客栈着实不大,没有那么多独栋院子,只有一座二层主楼,一楼大堂充作酒楼,二楼是客房。

    两人刚进酒楼,不对,是两人刚进客栈一楼大堂,张月鹿的目光便落在柜台后的酒坛子上,顺理成章地提议道:“看在我送你飞刀的情分上,我们喝一杯吧。”

    齐玄素用说书先生的口气道:“见识了传说中的黑市,张青霄觉得自己的江湖经验得到了增进,收获很大,于是决定犒劳自己一下。”

    张月鹿轻笑道:“我们不妨换个说法,说好一起逛山市,齐天渊半路做了逃兵,让张月鹿孤军奋战,于情于理,都该罚酒三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柜台前,张月鹿直接说道:“烧酒,两坛,要半斤装的。”

    “两个太平钱。”掌柜不给齐玄素拒绝的机会,直接从柜台后取出两个酒坛,摆在两人的面前。

    张月鹿丢下两个太平钱,然后一手一只酒坛,往不远处的空桌走去。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张月鹿一手拍开泥封,因为酒坛并不大的缘故,直接用酒坛小口喝酒。

    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的样子,拍开自己那一坛的泥封,用酒坛喝酒。

    齐玄素自从认识张月鹿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酒量见长,再加上齐玄素有了部分武夫神异,喝完大半坛之后竟是没有多少醉意。

    张月鹿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一坛,起身来到柜台,问道:“掌柜,还有客房吗?”

    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说道:“有,不过只剩下一间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就开一间房,正好省钱了。”

    “一间上房,一个太平钱。”掌柜道。

    张月鹿拿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起太平钱,递给张月鹿一把钥匙:“上了二楼,往东最里面的一间就是。”

    张月鹿接过钥匙,直接往二楼走去。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上楼的背影,又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小半坛酒,顿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然后在掌柜的玩味目光中,齐玄素决定先把自己的酒喝完,也不知是不想浪费太平钱,还是打算用酒壮胆。

    一坛酒喝完,齐玄素缓缓起身,在掌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也往二楼走去。

    来到房间外,齐玄素又开始天人交战,是敲门呢,还是去外面逛一逛?反正一宿不睡也不算什么。

    最终,那一坛酒不是白喝的,齐玄素还是鼓起勇气,打算敲门。

    然后齐玄素发现门没从里面闩住,他只是轻轻一碰,门便开了。

    齐玄素走入房中,里面只有一张床,张月鹿和衣躺在床上,只是脱了鞋履,身上盖着她自己的斗篷。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睁着双眼,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哪怕没有掌灯,齐玄素也能感觉到张月鹿正盯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身子发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你打算站一宿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

    张月鹿轻声打断道:“当初去西域,一起在雪窝子里过夜,也没这些讲究,我看是你的心思邪了。”

    齐玄素哑然无言,只能把门关上,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算这么将就一宿。

    张月鹿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细微的呼吸声响起。

    齐玄素微微发怔。

    她就这么安心地睡了,竟是这般信任自己么?

    那么自己对得起这份信任吗?

    齐玄素望向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由轻叹一声。

    就在各种此起彼伏的思绪之中,齐玄素竟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这次不是什么灵山大巫,而是一处青山秀水所在。

    静静深夜,月涌江流。

    他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坐在小舟的中央,船首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一个人,使得小舟刚好维持平衡。

    虽然他看不清这两人的相貌,但心底却生出亲近,心间一片安宁祥和。

    等到齐玄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张月鹿的斗篷,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床上干干净净,张月鹿已经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这是他自加入清平会以来难得的好梦,那种安宁祥和的感觉让他记忆深刻,甚至还有点点余韵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忍遗忘。

    便在这时,张月鹿推门进来,手里竟是端着一笼屉包子。

    “你醒了。”张月鹿将包子放在桌上,“给你买的。”

    齐玄素起身将张月鹿的斗篷放在床上,净了手,坐到桌前,然后问道:“你呢?”

    “我有‘辟谷术’。”张月鹿虚拍了下自己的小腹。

    齐玄素以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对我这么好?”

    其实齐玄素在心底隐隐有一种希望,张月鹿不是因为有求于他才会待他这般特殊,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吃你的。”

    齐玄素没有客气,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张月鹿就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双手托腮地看着齐玄素吃包子,问道:“味道如何?”

    “还不错。”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有些不大自在,吃相变得斯文起来。

    张月鹿道:“我记得去西域的时候,冷干粮配凉水,你都能吃得下去,可见你口中的‘不错’应该是不怎么好吃。”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我对吃的不太讲究苛求,不意味着我分不出好坏,我的口味还是很正常的。要不你也尝一个?”

    “不了。”张月鹿拒绝道,“想要驻颜有术,辟谷是基本条件。”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些呢。”齐玄素继续吃包子。

    张月鹿道:“我凭什么不在意啊,几十年后,别人才徐娘半老,我就得变成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我看你是其心可诛。”

    两人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吃过了早饭,离开客栈,出了山市,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走得平淡无奇,漫漫古道,除了马帮商队,就再无几个行人。

    齐玄素还没到行走坐卧都能修炼的境界,赶路时也就是与张月鹿说话而已,

    张月鹿是天才,却不是玄圣、东皇那样的绝世天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张月鹿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身的修为和道门的各种差事上时,她就很难兼顾其他方面,所以张月鹿不大精通各种三教经典,不能随口引经据典,不通才艺,琴棋书画也是不太懂的。

    正巧齐玄素也是如此,齐玄素自从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湖上厮混,与风花雪月无缘,在许多人眼中,就是个纯粹的粗人,哪怕他看起来并不像粗人。

    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的。

    比如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会玩比较简单的玄圣牌;一道菜一壶酒扯不出什么轶事典故,只能大概评价好吃或者难吃;不大喜欢高深的经典,倒是喜欢看些浅白的话本。

    再比如,两人都喜欢火器,却对乐器一窍不通;两人都是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有些穷酸,自然也学不来什么大风流。

    才子佳人们调素琴、阅金经、听昆曲,下棋品茶,吟诗作对,可谓阳春白雪,是为上流。

    他们弄刀剑、看话本、听新戏,玩牌喝酒,玩笑打趣,另一种活法,也算不得下流。

    齐玄素原本还有些后悔答应张月鹿陪她回家,如今却是半点悔意也无,只剩下乐在其中。

    这一日,两人行至天黑,也没看到半个村镇。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蜀州气候温暖,哪怕时值冬日,也不曾结冰落雪,就如江北的深秋季节。看这架势,却是要下一场冷雨了。

    齐玄素指着距离古道不远的一处高地:“青霄,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我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张月鹿目力比齐玄素更好,已经看出那是间荒废多时的破庙,道:“你说过,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这次怎么变了?”

    齐玄素笑道:“之所以如此说,一是因为古庙荒废日久,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二是因为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可是有你这个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怕什么鬼魅和强盗?”

    “那就去古庙过夜。”张月鹿当先行去。

    两人来到古庙,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大日如来神像,不过金身破败,香案倾倒,梁柱之间尽是灰尘蛛网。

    便在这时,冰冷的夜雨洒将下来,声音不大,有些类似春雨,沙沙作响,好似蚕食桑叶。

    破庙到处漏水,张月鹿找了个干燥之地,以真气扫了灰尘蛛网,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垫在地上,招呼齐玄素坐下。

    两人背靠背坐着,听着寺庙外的夜雨声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双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齐玄素却是心中异样,就连呼吸也轻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如昨日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时惊醒过来。

    两人耳力都极好,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已经来到古庙之外。

    齐玄素心中一凛:“来者不善,难道是灵山巫教的人前来报复?”

    张月鹿束音成线道:“天渊,先别作声。”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起身,张月鹿已经取出了“无相纸”,齐玄素则是按住腰间的“青渊”。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天罡堂张副堂主在庙里吗?我们有事请教,还请张副堂主现身一见。”

    张月鹿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齐玄素抢先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

    下一刻,古庙的殿门轰然倒下,显露出外面的情景,但见庙外一字排开七人,手中提着自西大陆传来的煤油灯,无惧风雨。

    这伙人推倒殿门之后,同时以手中的煤油灯朝着齐玄素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

    极是无理,他们却隐没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面貌,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

    为首一人声音苍老:“请张法师出见。”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请张法师出见。”

    这几人的声音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震得破庙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就连瓦片也轻微作响,显然每一个人都是修为不俗。

    张月鹿缓缓上前一步,直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张月鹿的声音不大,夹在七人的声音之中,仍然是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七人刻意运气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可见张月鹿修为更胜一筹。

    便在这时,又有人用手中煤油灯朝着张月鹿的脸上一照,同时取出一幅画像比对,高声道:“没错,正是张月鹿。”

    张月鹿立时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自己的仇人不在少数,不过自己过去常在祖庭玉京,偶尔离开玉京,要么随行者甚众,要么与其他高人同行,要么直接乘坐飞舟,这些人便无从下手,这次自己决定从陆路回家,却是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张月鹿也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拖累了齐玄素。

    张月鹿大感愧疚,以传音对齐玄素道:“天渊,这些人交给我来对付,你寻找时机离开此地。”

    她怕齐玄素碍于面子不肯离去,又特意补充道:“你只管脱身就是,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保命脱身的法子。”

    齐玄素闻听此言,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想起来了,这样的情景,他的确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次,是他和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

    同样的围杀,同样是师父让他先跑。

    到了今日,师父如雷一般的吼声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

    那一次,他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听从师父的话逃走了,可最后还是没逃过别人的屠刀,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他还要逃走吗?还要留下张月鹿一个人吗?

    齐玄素只觉得胸口发闷,似有一口气顶在那里,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没来由的,他想要放声怒吼,将胸口心间的那股气发泄出去。

    不过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越是胸有激雷,越是要面如平湖。

    于是齐玄素强自压下自己的这股冲动,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月鹿心中气恼,没想到平时十分听话的齐玄素在关键时候犯浑。不过隐隐的,她又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欢喜,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没有抛她而去,共患难,同生死,这大约便算是知交朋友了吧?

    七人随手将手中的煤油灯朝不同方向丢掷出去,落在地上,挂在梁柱上,刚好将此处破庙彻底照亮。

    这时也能看清七人的装扮,清一色的脸上蒙面,并非那种面巾或者眼罩,而是直接戴了个黑布罩子,然后挖出两个洞,只露出一对眼睛,其余耳朵、鼻子、嘴巴半点不露。这才是江湖上该有的装扮,要么直接如谢秋娘那般易容换面,要么直接全都遮住,至于眼罩和面纱之流,倒是让人觉得遮蔽相貌还在其次,关键是诱惑的意味更多一些。

    为首之人故意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竟是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

    另一人接道:“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孤单。”

    第三人怪笑道:“让人感动,可惜。”

    张月鹿面无表情,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辨别七人的传承,同时以传音告知齐玄素。

    齐玄素在心底默默计较敌我之间的优劣。

    儒门的传承极少流传在外,江湖人士的传承多半来自于道门和佛门,又以道门为主。

    眼前这七人中,有一名方士,虽然看不清真容,但露在袍外的双手却是雪白如死人之手,露出的双眼,依稀可见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应该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再使用符兵,威胁未必最大,可在无法近身的情况,多半难缠。

    为首之人是一名炼气士,按照常理而论,谪仙人号称道门第一传承,炼气士便是第二传承。如果说巫祝的战力强弱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那么炼气士的战力便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在先天之人阶段的炼气士,若是拥有一把品相极佳的飞剑,便可发挥出极为可怖的杀力。

    不过品相极佳的飞剑多半是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除非另有机缘,许多江湖炼气士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极品飞剑。

    其余五人,分别是武夫、比丘、散人,没有巫祝和梵士。

    这七人似乎也知道张月鹿不好惹,见张月鹿对他们的话语不为所动,对视一眼之后,又有一人开口道:“大哥,我看这位张法师盘亮条顺,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先乐一乐,免得浪费。”

    然后他又对齐玄素道:“你还没看过这位张法师的身子吧?托我们的福,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另一人道:“这个主意好。我看这对小鸳鸯,应该还都是雏儿,没经历过人事,正好让哥几个教教他们。”

    这些人打定主意要激得张月鹿动怒,若是张月鹿失了平常心,那他们的胜算又能增加一成。

    齐玄素清晰感知到,张月鹿在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颇为罕见的杀意。

    张月鹿目光转向开口说话的两人,缓缓道:“我今天大约是逃不出去了,可留下几个人陪我一起上路还是不难,既然你们两个喜欢说话,还一唱一和,那就决定是你们两个了,省得我黄泉路上无趣。”

    两人面罩下的脸色一垮,十分不好看。

    如果张月鹿果真一开始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带走几人,那么他七人还真不可能毫发无损。

    齐玄素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个武夫,一个比丘。

    比丘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门的功法,不知是不是佛门弟子。

    只是不知道这位比丘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先天之人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终究是少见。

    武夫是个身材消瘦的男子,不显山不漏水,这也是武夫的常态,太平钱都花在了各种食材和药材上面,对于身外之物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者说他们的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

    便在这时,为首炼气士一声低喝:“先料理了那个小白脸。”

    比丘一咬牙,第一个朝齐玄素冲去。

    这名比丘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武夫紧随其后。

    齐玄素面对比丘,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主动迎上。

    比丘的一拳重重落下,对上齐玄素的一掌,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比丘一惊。

    难道此人是一名归真阶段的武夫?

    就在比丘失神的瞬间,齐玄素已经拔出“神龙手铳”,直接一铳。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火铳威力极大,比丘身上的甲胄上直接崩碎,踉跄向后退去,胸口位置血流不止,已经失去战力。

    紧跟在比丘之后的武夫掠至齐玄素的面前,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攻向齐玄素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拳百余次。

    不过齐玄素早有预料,身形后掠,不仅躲过了武夫的拳头,同时伸手在腰间一抹,再一扬手。

    寒光一闪。

    那名武夫只觉得脸上一凉,继而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武夫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竟是一把飞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庙夜战

    两人对上齐玄素,另外五人便对上了张月鹿。

    因为空间有限,只有三人同时围攻张月鹿,另外两人则是伺机而动。

    张月鹿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名徒手的武夫。

    一名手持戒刀的比丘,比丘与武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比丘可以蓄养真气,介于炼气士和武夫之间,故而常常使用兵刃甲胄。

    最后一人虽然蒙着脸,但露在袍外的双手是雪白如死人之手,气态阴森可怖,显露出阴气过盛之状,正是那名方士。

    三人都是玉虚阶段,按照常理来说,三人联手足以匹敌一个归真阶段的对手。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张月鹿冲去。

    他当然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比丘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戒刀中灌注气机,使得刀身上激发出淡淡的金黄之色,雾气缭绕。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张月鹿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玉虚阶段,还不能把张月鹿如何。

    武夫已经可以看到张月鹿身周缭绕的“五气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寻常护体真气或者护体罡气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狗养的小贱人,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这便是谪仙人的神通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丫头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归真阶段。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玉虚阶段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玉虚阶段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五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张月鹿略微皱眉,随手一掌平平推出,直接将这名武夫击飞出去。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比丘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张月鹿的面前,出刀迅猛狠辣。

    只可惜他遇到了张月鹿,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张月鹿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刀,刀气朝着正在施法的方士激射而去。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方士只觉得迎面一道寒光,顾不得法术,一个侧滚,堪堪躲过。

    他不由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脑袋只怕是保不住了。

    比丘趁此时机挣脱开张月鹿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方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丈余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气血的激荡之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两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都说三个低境之人联手可以匹敌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三个玉虚阶段的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忖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玉虚阶段好手的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张月鹿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刚猛拳劲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目睹这一幕的比丘脸色铁青一片,握刀的右手微微打颤。

    一拳便将一个以体魄见长的武夫打成重伤,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名比丘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戒刀,仿佛有千钧之重。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眼看着张月鹿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比丘不敢再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刀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刀芒,然后一刀当空而去。

    刀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灵物品相的戒刀,就算是归真阶段高手的护体罡气,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使得张月鹿脚下的地面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继而生出一股黑色雾气,不断上升,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黑色的池塘。

    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还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抓住张月鹿的脚腕。

    同时,在张月鹿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张月鹿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张月鹿深知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只有三尸化鬼,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遗蜕,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魂魄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张月鹿还不是天人,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法术,所以张月鹿被暂时困在了原地。

    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比丘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刀,虽然张月鹿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刀破开“五气烟罗”。

    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张月鹿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比丘的戒刀,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比丘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戒刀。

    张月鹿倒持戒刀,然后甩手一掷。

    堪比散人的“驭剑术”。

    戒刀如长虹,刺穿了比丘的腹部,去势不止,直奔比丘身后的方士而去。

    这名方士被比丘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张月鹿的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直接被戒刀接刺入胸口,透体而出。虽然未能正中心脏,但方士本就体魄脆弱,当场重伤。

    不过他的法术并未就此消散,仍旧将张月鹿困在了原地。

    被戒刀刺穿腹部的比丘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

    转眼之间,三位玉虚阶段的高手已经全部伤在张月鹿的手中。

    一直旁观的为首之人轻轻眯起眼眸,多了几分阴沉。

    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位张法师,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便在这时,另外一人已经出手。

    此人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散人。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横刀,一刀劈出。

    气劲在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出手的散人,距离散人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衣衫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散人身形后掠,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收入袖中,袍袖鼓荡不休。

    张月鹿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两人之间十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真气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

    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张月鹿一刀力劈,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散人身前。散人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月鹿顺势一刀横扫,裹挟着狂乱刀气,将一座佛像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散人躲开这一刀后,运转神通,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散人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张月鹿手中的横刀碰撞在一起,金石之声大作。

    只见张月鹿手中横刀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横刀本身,一刀撩起,将散人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散人终显狼狈。

    张月鹿刀法大开大合,无非是杀伐二字。

    散人不敢以肉掌硬接,只能一退再退,暂避锋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双飞燕

    不过这散人也当真是战力不俗,所学庞杂,将散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不与张月鹿手中横刀接触。忽然之间,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张月鹿。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张月鹿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五气烟罗”硬受这一掌。

    那名武夫用出全力勉强破开一线的“五气烟罗”,竟是被此人一掌便摧破。

    此人得势不饶人,顺势加重力道,便要直接将张月鹿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一股异种真气袭来,使得自己的掌力真气立时崩解。

    散人大惊,不敢让这股异种气机进入自己体内,急忙收手。

    此时方士的法术开始消散,原本缠住张月鹿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张月鹿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张月鹿重获自由,将横刀化作长剑。

    散人脚步轻灵,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张月鹿再一次对上此人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纸剑主动迎上。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张月鹿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散人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一时间剑影纷纷,张月鹿将散人彻底压制在下风。

    便在此时,为首的炼气士终于出手,只见一抹幽幽青芒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张月鹿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下一缕青丝。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盘旋一周之后,再次激射向张月鹿。

    好在张月鹿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道飞剑。

    炼气士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飞剑千金难求,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张月鹿不得不专心应对飞剑,散人有了喘息之机,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然后再度近身上前,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转眼之间,张月鹿竟是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这时,炼气士不再一味驾驭飞剑,飘然上前,一掌朝着张月鹿拍下。

    张月鹿反手一掌,两掌一对,两人身形各自一颤,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散人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

    张月鹿的身前,一指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张月鹿只得以手中长剑逼退散人。

    几乎就在同时,飞剑再次攻至。

    张月鹿收剑不及,只能再次运转“五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

    不过任凭“五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飞剑之锋芒。

    “五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飞剑切割开来。

    只是飞剑受了一阻之后,去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

    张月鹿趁此时机,收回手中纸剑,击飞速度变缓的飞剑,眼见散人攻至,提运真元,挥剑向散人劈下,散人以手上气劲格挡,岂知张月鹿这一剑伴附着真元,力道强劲,手上气劲立时崩解,张月鹿的这一剑去势不停,直接将其五指齐根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散人惨嚎一声,不由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握住断掌,向后退去。

    张月鹿正要彻底结果了这名散人,忽然心生警兆,猛地停下身形,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张月鹿堪堪躲过要害,但还是感觉到喉咙位置骤然一凉。

    张月鹿伸手摸了下喉咙,鲜血淋漓。

    她举目望去,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正悬停不远处。

    此剑尺寸与先前的青色飞剑相差无几,只是颜色不同。

    这名炼气士竟是有两把飞剑,一明一暗,一雌一雄。

    此时便是雌剑偷袭建功。

    这两把飞剑,仿照道门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分开之后算是上品灵物品相,若是合在一处,便算是宝物品相。

    其中青色飞剑为雄,紫色飞剑为雌,合称“紫青双燕”,是太平道在久视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设计,共铸造三百六十五套,合周天之数,多是被太平道当作礼物送给了朝廷的各路达官显贵,只有少数流传在外。

    四十年过去,除去损毁的,不知所踪的,这套飞剑大约还有百余套留存世上,在黑市上已经被炒到每套五千太平钱的高价。

    张月鹿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

    七人之中,其余六人都是牵制,唯有这名炼气士才是真正能够对张月鹿造成威胁之人。

    同时驾驭两把飞剑,说明炼气士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修为还要在林振元之上。

    而且两把飞剑也是不俗。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真气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真气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炼气士的这两把飞剑,每一把都是灵物中的上上之品,比之宝物品相的飞剑,坚韧有所不如,锋芒杀力堪比宝物,双剑合璧之后,互相弥补不足,便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不过这等伤势还不足以让张月鹿死去,她以胎息法暂时闭住呼吸,又以真气强行抵住喉咙,使鲜血不不至于倒灌入肺,同时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

    炼气士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两把飞剑随之而动,化作两道流华。

    青色雄剑一马当先,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张月鹿。

    紫色雌剑没有像青色雄剑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游走不定。

    张月鹿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也多出几道伤口,鲜血点点。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炼气士,心知自己若想取胜,不能去解决在天人之下几乎没有弱点飞剑,而要直接解决御剑之人。

    这个道理,炼气士同样明白,直接让散人一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散人断了一只手掌,不敢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眼见张月鹿攻来,便注入真气,离世化作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将两人罩在其中,让张月鹿无功而返,显然是宝物一级的物事。

    炼气士只是专心隔空驾御飞剑。

    两人一攻一守,配合无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让张月鹿有苦难言。

    在天人之前,迅捷无比的飞剑当真是唯快不破,几乎没有弱点可言,对上炼气士的飞剑,很容易就落到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巫祝的金身也好,武夫的体魄也罢,只能撑得住一时,也架不住飞剑持续不停地“割肉放血”,迟早有守不住的时候。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传承上要比起炼气士高出一筹,其实并不如何害怕飞剑,哪怕是两把飞剑,只要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张月鹿也能轻松取胜。

    关键是现在多出一名归真阶段的散人,这名散人也是积年老归真,不是一招两式之间可以轻易拿下,又有宝物防身,更是难以突破。若是张月鹿被这名散人拖住,很容易就会被炼气士抓住机会以飞剑重伤。

    平心而论,张月鹿是谪仙人不假,可在道门的测试之中,谪仙人只是一对一的情况没有败绩,只能说高出其他传承一筹,而非视其他传承为土鸡瓦狗。而且要到天人阶段甚至伪仙阶段时,这种特质才会显得可贵,毕竟伪仙的数量稀少,很难出现以寡敌众的局面。

    再有就是,虽然张月鹿手中有一件半仙物,但炼气士和散人也各有一件宝物,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算,半仙物等同一个“天字功”,普通宝物等同一个“地字功”,三件宝物相当于一件半仙物,其中的些许差距,不足以让张月鹿以一敌二还占据上风

    不得已之下,张月鹿只能用出法相,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法相损耗极大,不能久用,若是陷入到久战不下的处境之中,还是难逃败局。

    若是想逃,只怕也是不易,奔行速度再快,快不过飞剑,而且一旦转身逃跑,不便维持法相,反而空门大开。张月鹿从正面对上飞剑,还能勉强挡住,若是背对飞剑,等同是将自己周身要害全部暴露飞剑之下,只怕是逃跑不成,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张月鹿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法子。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了齐玄素,如果今日真栽在了此地,只能到黄泉路上给他道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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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