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玉藻前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果真是玉藻前。
清微真人沉声道:“既然是同为青丘山一脉,夫人为何要助纣为虐?”
“你们在中原称王称霸也就罢了,又何苦再来染指凤麟洲?”玉藻前伸手一抓,从胸口扯出一团好似红线的物事,如同雨后的野草,长势疯狂,又如细微小蛇一般乱舞游动。
清微真人淡然道:“若说公义,我道门讨伐凤麟洲是报仇雪耻。若说私心,开疆拓土乃是天下第一等功劳。”
玉藻前不再说话,除了卷住“鬼彻”和“甲贺忍法帖”的尾巴之外,五条尾巴一起舞动,空闲的尾巴再次卷向吉祥宫。
这一次,清微真人没有阻拦,很显然,他只是不想让玉藻前带走吉祥宫,并不想让吉祥宫死在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玉藻前的五条尾巴对应了五种天赋神通。
第一条尾巴对应火焰,烈火燎原,不逊于卑弥呼的神域。
第二条尾巴对应寒冰,化作暴风雪,更胜雪女。
第三条尾巴对应雷霆,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不逊于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
第四条条尾巴神通是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道细线凭空出现,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清微真人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清微真人辗转腾挪的空间,使其不能躲避,只能正面应对前面三种神通。
清微真人干脆是立定身形,三朵莲花出现在清微真人的头顶上方,是为小三花聚顶境,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庆云护体,火不得入,雪不得入,雷霆同样不得入。至于其他人,已经向后退去,由手持大盾的丁未灵官挡在前面。
清微真人摇身一晃,分出两个化身。
一个是少年贵公子,气态潇洒,又带着几分傲气。
另一个却是狐狸面貌,虽然还是人形,但生有狐耳和狐尾,这个化身手持两把短剑,分别名为“潜龙”和“在渊”,在道门内部可谓鼎鼎有名,乃是东皇少年时用过的兵刃。
虽然清微真人的本尊被玉藻前以神通困住,但两个化身却不受限制,朝着玉藻前飞掠而来。
玉藻前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清微真人激射而至。
狐狸模样的化身挥舞手中双剑,一人结成剑阵,主动迎上。似有千百剑护住全身,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都被悉数挡下。
少年化身趁势来到玉藻前面前,被本尊收起的“血裳绝仙剑”出现在少年化身的手中。
只见得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少年化身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玉藻前。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玉藻前,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护身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玉藻前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一身鲜血似乎要破体而出。
这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并非直接伤敌,而是影响对手体内气血,使其气血躁动,再以气血影响真气真元,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
不过玉藻前毕竟是仙人阶段的大妖,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很快便将其镇压化解。
玉藻前在平复气机之余,挥扇相击。
少年化身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个血点,乍一看去,就好像少年化身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少年化身的动作不变,仍旧照常运剑。
“血裳绝仙剑”的第二重变化是凝聚于一点,威力大增,只听得“嗤”的一声响,玉藻前的袍袖被这一剑撕裂,继而少年化身一剑中宫直进,这次不是刺向玉藻前的肩头,而是直刺胸口。
玉藻前的第六条尾巴没有施展任何神通,直接朝着少年化身席卷而来。
少年化身施展“血裳绝仙剑”的第四重变化,一朵“血色莲花”骤然绽放。仿佛一把合拢的纸伞被撑开,将少年化身全部笼罩护住。
玉藻前的尾巴无功而返,
少年化身再次催动“血裳绝仙剑”的第五重变化,一剑化十,十剑化百,百剑化千,密密麻麻地攒射玉藻前,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玉藻前挥舞手中折扇,将射向自己的剑光悉数荡开,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少年化身再用出第六重变化,横剑身前,轻轻呵气一吐,剑身立时清亮如水。继而听得剑上响起尖锐声响,与“大慈雷音剑”有异曲同工之处。
少年化身一振剑身,所有声音瞬间凝聚一线,化作音刃,朝玉藻前拦腰“斩”来。
玉藻前不退不避不让,干脆利落地一扇劈下。
两两相撞,使得空间出现阵阵扭曲。
少年化身再度振剑,声音越来越急,一线接一线,线结成网,朝着玉藻前当头罩下。
玉藻前的身形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辗转腾挪,变化不定,于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剑网。
少年化身脸色不变,连连振动“血裳绝仙剑”的剑身,荡漾起一圈圈血红涟漪。
玉藻前则是继续挥舞折扇,每次挥扇,都有大朵大朵狐火生出,泼洒而出,似虚似幻。
两人斗在一处,一时间竟是不分胜负。
齐玄素等人观战,都看出些许端倪。
境界修为高低就像是气力大小,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便要被一力降十会。如甲贺上忍劈出的一刀,张月鹿哪怕已经挡住,还是被劈飞出去,根本承受不住。在这种情况下,便谈不上过招了。
可此时清微真人对上玉藻前,虽然两人并未施展移山倒海的大神通,仅仅是小范围的过招,可清微真人竟是不落下风,这就很不寻常了。
一般来说,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凤麟洲的传说半真半假,玉藻前虽然没有化作“杀生石”,但还是遭受重创,不复巅峰,甚至已经跌落境界,如今只有伪仙的实力。
第二个可能,清微真人已经跻身了长生阶段。毕竟早就有传言,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距离长生阶段只剩下一线之隔,若有必要,随时都能跻身长生阶段,清微真人真要跻身了仙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再有就是,齐玄素等人的境界毕竟低了些,也看不出到底是两个顶尖伪仙在交手,还是两个仙人十分克制地过招。
于是齐玄素、张月鹿都望向李长歌。
毕竟是李家的第三号人物,知道的内情最多。
李长歌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是‘青雘珠’,只要有‘青雘珠’,清微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仙人。”
李长歌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作为谪仙人,还是只有两个身外化身,需要真正成为长生仙人,才能斩出最后一个化身。”
齐玄素点了点头,问道:“我听说‘青雘珠’只有狐族血脉才能使用。”
李长歌笑了笑:“天渊道兄所言不错,‘青雘珠’的确只有狐族血脉才能使用,先祖东皇当年曾经迎娶了青丘山之主,所我李家嫡系子孙有狐族血脉,可以使用这件仙物。不过李家兼容并蓄,义子、女婿、小宗同样可以掌权,所以血脉混杂,这么多年下来,身具狐族血脉之人已经很少了。”
齐玄素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李家既然不拘于门户之见,义子和女婿都能当家掌权,那么李家为何要执着于花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培养李长歌?总不会因为李长歌出身嫡系或者辈分大那么简单。
齐玄素自己就是后天谪仙人,最是明白后天谪仙人。如果李长歌的天赋有张月鹿那么高,那么李家肯定不会将“长生石之心”交给他。换而言之,李长歌除了出身嫡系之外,其本身资质并不出众。李家大力培养李长歌似乎违背了李家一直秉持的包容理念。
现在齐玄素忽然明白了,关键就在于“青雘珠”,后天谪仙人本就进境极快,如果再加上“青雘珠”的助力,那么李长歌完全可以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
齐玄素试探问道:“永言道兄也有东皇血脉?”
李长歌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第三十四章 鬼神之秘
有朝一日,李长歌已经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张月鹿可能还在造化阶段苦熬。也许在多年以后,张月鹿这个先天谪仙人要比李长歌这个后天谪仙人更胜一筹,可前提得有以后才行。若是彻底撕破脸皮,不再斗而不破,李长歌完全有能力将张月鹿扼杀。
这个秘密,并不难猜。尤其是以天师为首的张家,必然是知情的,因为东皇迎娶青丘山之主并非秘密,“青雘珠”也曾一度落在张家的手中,两相结合之下,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李家的打算。只是张家老辈们没有把这件事过早告诉下面的晚辈,因为容易伤士气,毕竟自己还在天人阶段苦熬呢,一看隔壁老李家的那谁已经仙人了,上哪说理去。换成话本里的说法,容易道心崩溃。
李长歌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展现君子风度,就当是礼尚往来,你齐玄素暴露了可以召唤三大阴物的底牌,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互不相欠。
齐玄素知道这个秘密,也不能如何,只能默默感慨一句,同样是后天谪仙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不过话说回来,国师多半是没有狐族血脉的。
因为国师和李长歌并非祖孙关系,而是兄弟关系,两人年龄相差极大,不可能是一个爹娘所生。李长歌说过,李家中拥有狐族血脉之人很少,那么国师大概率已经稀释到忽略不计的程度。
事实上国师的上位存在某种侥幸,要感谢五代大掌教。
清微真人的上位则是必然,名副其实的谪仙人,又有狐族血脉,可以使用“青雘珠”,天然会得到青丘山一脉的支持。
简单来说,国师是有天赋无血脉,李长歌是有血脉无天赋,清微真人是两者兼具。
清微真人与玉藻前的激斗还在继续。
现在再看,凤麟洲的传说也不完全是虚构的,玉藻前或是遭受了重创,或是受到某种限制,虽然还是仙人的境界,但明显不复巅峰状态,而清微真人在“青雘珠”的加持之下,堪比仙人。
一来二去之间,清微真人已经占据上风。
玉藻前仅仅与化身之一相斗,尚且能平分秋色,待到清微真人的本尊挣脱束缚之后,便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自始至终,玉藻前只动用了五条尾巴。
最终,清微真人一剑刺入玉藻前的胸口之中。
这只大妖“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
一瞬间,她的身形扭曲如折扇的扇面,也随之折叠合拢,最终只剩下一线,露出一只摄魂夺魄的眼睛。
清微真人叹息一声:“夫人何时想通了,随时可以到秀京行营见我,我先前做出的承诺仍旧有效。”
玉藻前没有回答,最后一线也彻底合拢,消失不见。
甲贺上忍的“鬼彻”、“甲贺忍法帖”以及吉祥宫也随之消失不见。
一切异象全部消失不见,两尊化身化作两道清气回归清微真人的体内。
丁未灵官第一时间提出了异议:“掌军真人,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最起码不该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按照战时条例,真人作为一军主帅,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应亲自出手,而现在,我认为远未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清微真人没有否定丁未灵官的说法,也没有动怒,只是道:“我接受你的批评和意见,事后我会向金阙检讨。”
丁未灵官不再说话,退至一旁。
清微真人吩咐道:“启程返航吧。龙辰,你代表我去安抚下我们的新任摄政关白。”
丁未灵官和李天罡分别领命。
清微真人又对三人道:“你们跟我来。”
“应龙”如此庞大,如一座空中堡垒,普通飞舟与“应龙”的区别便如鸽子与苍鹰的区别,否则也不会需要四百名灵官才能驱动这个庞然大物。里面甚至有专门招待宾客的巨大宴厅,自然也有相应的议事厅。
清微真人带着三人来到一处议事厅,分而落座,然后道:“你们肯定有许多问题想问,都可以问。”
其实主要是给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个交代,李长歌这个自己人并不需要如此。
张月鹿不跟清微真人客气,直接问道:“清微真人早就知道玉藻前的存在?”
清微真人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正面回答:“正如丁未灵官所言,我应当派遣别人前来支援,不过事关青丘山一脉,我认为还是亲自出面比较好。只是玉藻前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坚决,我也没有把握将她置于死地。”
齐玄素又问道:“真人,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在传说中,玉藻前是大齐年间的大妖,距今已经有数百年,它为什么还能够停留人间?难道妖与人并不一样?”
清微真人正面回答道:“妖与人略有不同,妖的寿命远比人更长,所以同样是第一个百年之期,人是从出生落地算起,妖是从跻身长生阶段后算起。可就算从跻身长生阶段后开始算起,玉藻前的在世时间也已经远超百年,甚至超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百年之期。与之相同的还有八岐大蛇,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玉藻前和八岐大蛇都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
“什么状态?”齐玄素问道。
清微真人道:“我道门入主凤麟洲大约百年,在百年间,花费大量人力发掘了凤麟洲的诸多隐秘,然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八岐大蛇、玉藻前这两只大妖,严格来说,他们已经死了,八岐大蛇死于凤麟洲三大主神之一的素盏鸣尊之手,玉藻前死于凤麟洲佛门、天门、阴阳道的联手讨伐,不过他们又没有死透,以一种特殊的形态存留人世,甚至还保留了部分生前的神通。”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击沉飞舟的八岐大蛇,与清微真人交手的玉藻前,都是死“人”?
难怪凤麟洲这里如此尊崇鬼神之说,这片土地的确透着一股邪性。
清微真人继续说道:“凤麟洲十分特殊,哪怕是普通人在这里死去,化作邪祟之流的可能性也要远超中原,经年累月下来,八百万鬼神倒也名副其实。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这些大妖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恢复生前的全部境界修为,而且受到诸多限制,甚至是失去自由,就像那些合道的山神一样无法飞升,自然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至于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惩罚,那就见仁见智了。”
齐玄素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大岳丸、酒吞童子这些大妖同样没死?”
“他们是真正死了。”清微真人直接否定道,“关于这一点,道门有过深入研究,发现八岐大蛇和玉藻前之死都与凤麟洲的三大主神有关,玉藻前被‘八咫镜’重创,八岐大蛇被素盏鸣尊所杀。酒吞童子和大岳丸则与三大主神无关,所以未能复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玉藻前救走了巫女,疑似是站在尊攘派那边。还有八岐大蛇击毁我道门的飞舟,难道掌军真人怀疑这两只大妖如今被凤麟洲皇室或者天门所驱使?”
清微真人坦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我之所以亲自出面,也是希望能展现诚意招降玉藻前,可她却断然拒绝,恐怕不是个人情感的原因。”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朝廷宣徽院的阴阳人有些相似。不过阴阳人是必须以龙气为食,而且没有仙人一级的阴阳人,就算是宣徽院的老祖,也只是在皇宫地利的加持之下,能够与仙人媲美。大玄皇室尚且如此,凤麟洲皇室何德何能驾驭驱使两尊与仙人媲美的大妖?”
清微真人道:“这里没有朝廷中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朝廷的背后是道门,凤麟洲皇室的背后是凤麟洲三大主神。朝廷做不到的事情,道门未必做不到。同理,凤麟洲皇室做不到的事情,凤麟洲三大主神未必做不到。”
齐玄素道:“原来如此。”
清微真人继续说道:“摄政关白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后,行营的重心要转到这些野神上面。在这方面,行营的宗旨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注意甄别,区别对待。就拿八岐大蛇和玉藻前这两只大妖来说,八岐大蛇凶残暴虐,是需要铲除的。玉藻前与青丘山一脉渊源颇深,是可以争取的。”
张月鹿道:“可掌军真人刚刚说过,玉藻前未必是不愿归顺,而是不能归顺。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现在被戴上了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握在天门神族的手中。”
“这不是问题。神仙最大的限制就是无法长久降临人间,只要玉藻前有挣脱束缚的意愿,我们就能帮她解开束缚,不过还需要时间深入接触,取信对方。我今天放走她,也是向她展示诚意。若非如此,我就算杀不了她,也可以让她留下一条尾巴。”清微真人道,“永言。”
李长歌道:“真人。”
清微真人吩咐道:“你有青丘山的血脉,这方面由你负责。”
清微真人又对齐玄素和张月鹿道:“你们两人负责以铃鹿御前为首的一众山神。你们三人毕竟身份特殊,也许境界修为比之龙辰他们有所不如,却更能展现我道门的诚意。”
三人齐声应道:“喏。”
第三十五章 利字当头
“应龙”远去,在下方山林中,凭空出现一线,然后这一线如孔雀开屏一般缓缓展开,变成一个扇形,最终变成了一把彩绘并饰有金银箔的衵扇,被一只白皙手掌握在掌中。
玉藻前和吉祥宫显出身形,此时玉藻前已经收起了尾巴,仍旧以折扇遮挡住下半脸部,只露出眼睛。
吉祥宫扶着腰间的“雷切”和“菊一文字则宗”,脸色还算平静,不过双眼中略显茫然,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们失败了吗?”
玉藻前的嗓音略显低沉,比一味妩媚诱人的女子声音更有韵味:“当然是败了,日忍、甲贺忍者、石田兼正、新免幸之助全部战死,只有你侥幸逃得性命,反观道门,几乎没有损失。如果这都不算失败,那么什么才算失败?”
吉祥宫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何止是失败,简直是惨败,我应当切腹谢罪。”
为了这次刺杀,整个近江国的尊攘派势力几乎是倾巢而动,朝日神宫、仁正寺、甲贺忍者、地方藩主精锐尽出,甚至动用了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结果却被正面击溃。石田兼正拼着魂飞魄散发动神降,结果竟然被那个可怕的阴物给挡住了。日忍被打成肉泥,新免幸之助和甲贺上忍被斩首,若非玉藻前最后出手,她已经沦为阶下囚。
玉藻前道:“用中原的话来说,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要做的应该是戴罪立功,而非自杀谢罪。”
吉祥宫没有说话。
尊攘派的实力本就不如道门,在两次分别针对清微真人和丰臣秀茂的刺杀失败之后,实力损失惨重,若是她再去自杀,对于大局没有任何裨益,反而是雪上加霜。
玉藻前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你们这次的对手,应该是道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我这些年虽然不能离开凤麟洲,但也通过其他途径得知了一些关于道门的发展近况。三个年轻人全部都是道门定义下的谪仙人,全部都有半仙物。若论身份,哪个也不逊于你,就算三人之中出现一位未来的大掌教,我都不会丝毫奇怪。”
过了良久,吉祥宫问道:“玉藻前大人,这场战事,我们还有胜算吗?”
玉藻前道:“谁知道呢?也许你该去问皇帝陛下,或者问道门的清微真人。”
吉祥宫喃喃道:“清微真人……那个击伤了桂善幸大人和玉藻前大人的人吗?”
“甲贺的忍者也是被他斩去头颅。”玉藻前道,“你已经见过他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杀你。当然不是因为这位道门储君怜香惜玉,而是觉得你有更大的用处。比如用来联姻,下嫁给他亲自选出来的新任摄政关白,以此收拢人心。”
吉祥宫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道门的手段很厉害,很多人都期望着他们血腥镇压凤麟洲,这样能激发整个凤麟洲的仇恨,于是就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与我们一起反抗道门的统治。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采取了怀柔的手段,于是很多无君无父之人、无家无国之人、见风使舵之人、贪生怕死之人、贪图富贵之人便主动投入到道门的麾下,反而成了我们的阻碍。道门在分化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这是道门的老把戏了,分化拉拢,区别对待,最终实现以夷制夷。”玉藻前眼神淡漠,“不可否认,在道门足够强大的前提下,这种手段很好用。”
吉祥宫问道:“玉藻前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玉藻前合起手中折扇,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今道门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腐草之荧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若倒戈卸甲,以礼去降,仍不失为富家翁,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大不了让清微真人指汩罗渊为誓,保你们一家太平。”
吉祥宫自然听得出玉藻前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由黯然无语。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哪里还有回头路?怎么办,自然是一条路走到黑。在这个时候,别说投降,谁敢言和,都要被激进派天诛。
另一边,在清微真人亲自保驾护航之下,再无半分波折,于当天抵达了秀京行营。
道门已经提前安排好欢迎仪式,除了道门之人,还有众多相府家臣公卿、大名藩主都被邀请前来,等候在此。当清微真人与丰臣秀茂携手走下舷梯时,“应龙”鸣放礼炮,排列成阵的灵官行礼,继而道民奏乐,声势宏大,许多相府老臣不由老泪纵横。
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在西洋诸国,国王都要接受圣廷教宗的加冕。
在东洋凤麟洲,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就担当了教宗的角色,他此举等同是为新任摄政关白加冕。
清微真人发表讲话,回顾了道门与丰臣相府的过往友谊,表示道门一定会协助丰臣相府稳定局势,平定叛乱,同时警告一切尊攘派反动势力,勿谓言之不预也。
兵事从来都是政事的延续,从始至终,道门都在强调明确一个问题,即师出有名。从沿海各道府举行浩大公祭为死于倭寇之手的百姓、官兵、所有亡灵祈福,到清微真人的两次讲话,都是如此。
只要明确了这个问题,在道门强大实力的推动下,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清微真人讲话结束之后,再由丰臣秀茂这位未来的摄政关白讲话。
丰臣秀茂先是感谢了道门对丰臣相府的帮助,然后同样回顾了两者的久远友谊,一直追溯到大齐年间,并痛斥尊攘派,明确表示尊攘派乃是当年倭寇的延续,一直都是破坏凤麟洲与中原关系的元凶巨恶,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大动兵戈,必须坚决予以消灭。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就像当年道门以“应龙”炮轰秀京天守阁并强迫丰臣相府低头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是一位十分合格的摄政关白。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飞舟上冷眼旁观。
国与国之间,没有道德,只有利益。
不是不该讲道德,而是世道还没发展到可以讲道德的地步。
一切过于超前的道德都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的道德注定会带来更大的毁灭。
待到这些结束之后,齐玄素正打算回去休息一下,赶在干正事之前,先把幻姬的同道士出身处理一下。
不过他刚回自己的营帐,就又被清微真人的秘书通知,清微真人召见。
他只能跟随秘书赶往清微真人的大帐,心中不免奇怪,刚刚见过,怎么又召见?
来到大帐,清微真人开门见山道:“召你过来,是有个突发事件需要你去处理一下。”
说罢,清微真人把一本卷宗递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卷宗,翻看细看。
虽然大部分后援物资都被集中在齐州,但还是有部分物资直接从江南道府那边运送过来。江南道府副府主张拘全便负责这一块。这位副府主出身张家大宗,依仗家族势力担任副府主,也算是志得意满。
不过他有两大爱好,一个爱好是敛财,一个爱好是好色。
张拘全手下有一个执事姓苏,不是青丘山苏家,而是慈航真人苏元仪的苏家,长得貌美,只是资质不济,能力也不行,再加上是旁支出身,缺少家族助力,这些年一直升不上去。
眼看着年岁越来越大,这位苏执事动起了歪心思,频频去张副府主的签押房汇报、请教,继而抓住张副府主的薄弱环节猛攻,三两下就拿下了这位张副府主,很快便升为主事道士。
这位苏主事与满脑子卫道理念的青丘山苏主事不同,很懂人情世故,喜欢提携后辈,又先后把几位师妹介绍给张副府主,打虎亲姐妹,上阵亲姐妹,这几个小师妹在师姐的指点下,也年纪轻轻就成了执事道士。一众人等除了享受欢愉,还不忘合伙发财。
这些人倒也“义气”,自己发达了,不忘拉其他姐妹一把。一来二去,张副府主手底下一多半人马都成了娘子军,为此还被上面嘉奖过,说他不搞歧视,懂得平等理念。
从此张副府主过上了三宫六院的帝王生活,对于旧爱苏主事就有些冷落了,这让苏主事大为不满。后来,两人因为分赃不均,又大起争执。
张副府主一气之下,威胁要罢免了苏主事的主事之位,虽然主事一级的人事大权不在他的手里,但他的话很有分量,可以扶起她,也可以踩死她。
苏主事大为惊惧恼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风宪堂实名举报张副府主贪墨枉法,私自挪用运送军需的飞舟进行走私。
风宪堂和北辰堂属于太平道的势力范围,因为正值战时,涉及到军需后援,这件事自然就被移交给掌军真人,由掌军真人军法从事。
齐玄素看完卷宗之后,迟疑道:“真人,此案应由风宪堂和北辰堂联合办理,似乎永言副堂主出面更为合适。”
齐玄素自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他与张家大宗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这个时候出面办这件事,张家那边会怎么看?
清微真人微笑道:“的确是永言出面更合适,他会亲自赶赴江南道府,抓捕张据全和一应人等。你的任务是抓捕、调查涉及走私的一应道士、灵官。”
齐玄素被派到凤麟洲,主要有两个职责,第一个职责是协助解决御三家纷争,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二个职责则是监查粮草、弹药各种物资的调拨、转运、储存等事宜。
这件事刚好在他的职责之内。
齐玄素只能应道:“谨遵掌军真人之令。”
第三十六章 缉拿
清微真人又道:“其实这种事情,张副堂主更为合适,毕竟她曾在北辰堂任职,又经手了几次大案,屡立大功。只是此事关乎到正一道,她既是张家子弟,又是慈航一脉出身,理应避嫌。天渊,你是全真道出身,一定要秉公处理,不要留下话柄。按照纪律,也暂时不要告知张副堂主。”
齐玄素郑重应道:“是。”
要抓人,要办案,首要前提是有人手,总不能齐玄素一个人去抓人。
齐玄素向清微真人要了几个人,分别是:辽东道府主事韩永丰、祠祭堂主事李命山、化生堂主事陆玉婷、天机堂主事唐永水,以及天罡堂主事钱大仁。
按照道理来说,这几人都不是北辰堂或者风宪堂出身,并不十分合适,不过这里面有两个太平道的人选,足够可靠,所以清微真人还是准许了,又特批两百灵官。
齐玄素拿着清微真人的手令和卷宗离开大帐,派人召集几位主事,准备连夜议事。
几人都在行营,很快便到齐了。因为都是共患难的老相识,所以省却了互相介绍的工夫。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韩永丰扯着大嗓门说道。
陆玉婷颇有知性气质,看了韩永丰一眼,没有说话。
钱大仁说道:“我听说我们都被划归到齐副堂主的麾下了。”
“没错。”李命山压着声音道,“据说是掌军真人亲自下令,不知是什么大事。”
“不过话说回来,齐副堂主真是一刻不得闲,刚刚护送那个摄政关白来到行营,又被安排了差事,连个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要换成我是齐副堂主,我可受不了。”唐永水一边擦拭手铳一边说道。
陆玉婷眯了眯眼,终于开口道:“要不怎么说齐副堂主年少有为呢,要我说,还是忙点好,现在越忙,以后功劳越多,论功行赏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韩永丰瞪大了眼睛,“再往上可就是真人一级了。”
陆玉婷正要说话,齐玄素掀帐走了进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同时起身行礼:“齐副堂主。”
“不必多礼,坐。”齐玄素来到正中主位,抬手往下一压,身旁还跟着一位三品灵官。
齐玄素示意这位灵官入座,然后将卷宗交给左手边的陆玉婷:“陆主事,传阅一下。”
“是。”陆玉婷接过卷宗,第一个翻开,脸色骤然凝重。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看完之后又把卷宗交给了身旁的韩永丰,如此依次传阅。
等到所有人都看完后,卷宗传回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合上卷宗,环视众人:“贪污,走私,事关军需后援,我们这次是代表行营,缉拿有关涉案人等,大家若有什么疑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
陆玉婷道:“齐副堂主,就算关系到行营,此事也该由风宪堂和风宪堂出面才对。”
齐玄素解释道:“主要是人手不足,我们算是被抽调的人手,协助办案。当然,主要是由我确定人选,最后提交掌军真人认可。”
韩永丰道:“副堂主,说实话,我老韩在地方上时间久了,什么也干,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老钱在天罡堂,估计也没少干这种活,其他几个道友,搞火器的,搞造物的,搞礼仪的,估计都没干过抓人的差事。”
齐玄素道:“不妨事,听我指挥就是。从无到有总需要个过程,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
李命山问道:“齐副堂主,我有一个疑问,上面要我们抓捕、调查,是先调查摸一摸情况再抓捕呢?还是先抓捕再详细调查?”
齐玄素正色道:“风宪堂和北辰堂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所以我们这次是先抓捕有关人等,然后通过审讯进一步挖掘相关内情,协助北辰堂和风宪堂那边取得突破,最终定罪。”
“明白了。”李命山点头道。
齐玄素再次环顾众人:“大家还有疑问吗?”
没有人说话。
“那就是没有疑问了。接下来我强调三点注意事项。”齐玄素说道,“第一,在办理此案期间,任何人不得通过子母符、‘讯符阵’、经箓等手段向外透露有关消息,无论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一经发现,严惩不贷。第二,要确保涉案之人的安全,严防灭口、自杀等行为,确保责任到人。若是因为玩忽职守,造成涉案之人意外死亡,负责之人同样严惩不贷。第三,审讯期间,注意内外隔绝,不要让外面的什么人递进话来,以免造成涉案之人的翻供或者不配合,甚至是自杀。”
众人齐声应是。
齐玄素打开怀表看了一眼:“现在是丑时初,大家再仔细讨论完善一下具体过程和措施,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之处,半个时辰之后,我们立刻动身。”
半个时辰之后,一艘飞舟从行营秘密起航,前往距离秀京行营大约三百里左右的一处重要港口,两艘来自江南道府负责运送军需物资的飞舟正停泊在这里进行休整。
此时飞舟已经装了“阴阳镜”,很快“阴阳镜”接通了,另一边是负责港口防卫的灵官:“启禀齐副堂主,编号为‘江南甲三’的飞舟欲要强行起飞,港口方面无法阻拦,请齐副堂主示下。”
“好灵通的消息。”齐玄素并不认为是自己这边泄露了消息,因为这个案子很大,从那个姓苏的女人实名举报张拘全,到案子移交给行营这边,再到清微真人下令抓人,中间不知有多少个环节,都存在走漏消息的可能,这些人听到某些风声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略微沉思后,下令道:“你们立即采取措施,确保另外一艘飞舟不会逃逸,至于这艘强行起飞的‘江南甲三’,交给我来处理。”
“是。”灵官应道。
齐玄素结束了“子母镜”对话,立刻吩咐道:“加速!”
韩永丰大声领命。
飞舟骤然加速。
同样是飞舟,有三个型号,分别是三种功用。
第一种载人的,被称作“白鲤”,就是齐玄素两次失事时乘坐的那种。第二种是运送货物的,被称为“黄螭”。第三种是护航、作战、运兵的,被称为“紫蛟”。
三者结构不同,各有优劣,“白鲤”载人最多,体型臃肿,速度最慢。“黄螭”的载重量最大,速度较慢。“紫蛟”载人最少,携带兵器,速度最快。
两艘休整的飞舟都是“黄螭”,齐玄素此时乘坐的飞舟则是“紫蛟”,很快便追上了正在逃窜的“黄螭”。
齐玄素吩咐道:“向‘黄螭’喊话,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灵官启动飞舟上的“传音阵”,向前方的“黄螭”喊话道:“行营命令,前方‘黄螭’立刻降落,听候处置,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黄螭”没有反应。
齐玄素来到“传音阵”前,亲自喊话道:“我是紫微堂齐玄素,奉掌军真人的命令,调查有关走私事宜。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们,你们背后的人,利用你们发财的人,都已经自身难保,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这一次走私大案,你们只是从犯,只要你们立刻降落,听候处置,据实交代,指认幕后元凶,可以从轻发落。我再重复一遍,立刻降落,听候处置,据实交代,可以从轻发落。”
“黄螭”仍是“一意孤行”。
唐永水出身天机堂,最是熟悉飞舟的各种火炮,立刻请示道:“副堂主,要动用火炮将其击落吗?”
齐玄素摇头道:“必须要抓活的,若是将其击落,且不说飞舟损失的问题,飞舟上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下面是汪洋大海,搜救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陆主事,你负责掌舵,靠近‘黄螭’并舷,我尝试亲自登上‘黄螭’。”
陆玉婷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副堂主万万小心,哪怕是让他们逃了,也要以保全自身为重。”
“我理会得。”齐玄素径直走出舰桥,来到外面的甲板上。
因为“紫蛟”正处于全速飞行之中,剧烈的罡风足以将人直接吹走,哪怕是齐玄素,虽然不会被罡风吹走,但仍旧是被罡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因为“紫蛟”的飞行速度远胜逍遥阶段的天人飞行,齐玄素若是离开飞舟,很快就会被甩到后面,所以齐玄素才下令让“紫蛟”与“黄螭”并舷,说白了就是接舷战,古老的海战方法,用己方船舷靠近敌方船舷,然后冲上去进行白刃战。
只不过这次只有齐玄素一人跳上去而已。
“紫蛟”逐渐追上“黄螭”,然后船身一偏,轰然撞在“黄螭”的船身上。“紫蛟”作为战船,装有护甲,所以“紫蛟”毫发无损,“黄螭”却是猛地一震。
两艘飞舟紧贴着并肩而行,船舷接在一处,齐玄素大步跨过船舷,来到“黄螭”的甲板。
因为这是一艘运送货物为主的飞舟,所以没有配备太多火器,对于齐玄素的威胁并不大。
齐玄素无视猛烈罡风,径直往舰桥行去。
第三十七章 忠诚
擒贼先擒王。
齐玄素登上“黄螭”后,紧贴着墙壁往舰桥方向掠去。
两名灵官举起火铳向齐玄素射击,齐玄素不闪不避,毫发无损,同时双手各出一拳,直接将其击倒在地。
然后齐玄素取出“飞英白”,一刀劈向舰桥的大门。
如果说“龙珠”是飞舟的心脏,那么“舰桥”就是飞舟的大脑,是操控飞舟和指挥作战的地方,一般位于桥楼顶部的前端。
这个称呼起源于早期的铁甲船,操纵部位设在左右舷明轮护罩间的过桥上,因此出现了“船桥”、“舰桥”的称呼,后来铁甲船更新迭代,“舰桥”也不再是“桥”了,但“船桥”、“舰桥”的名称被继续沿用至今。
“黄螭”毕竟只是一艘运送货物的飞舟,不曾携带重火器,没有太多装甲,又是仓促起航,人手也相当不足,不能开启全部阵法,被并舷后就陷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若是换成“应龙”,不仅有完善的阵法守护,还有足够可靠的厚重装甲,彻底关闭门户后,就算齐玄素能够登上甲板,也很难进入内部,除非他能像巫罗那样强行突破。
齐玄素三刀劈开了舰桥的门户,缓缓走入其中。
舰桥内部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独自走进来的齐玄素,甚至没有太多反抗的欲望。
就算他们不认得齐玄素,也大概知道一个能承受剧烈罡风的人意味着什么。
齐玄素冷冷开口道:“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指挥台上的主事道士背对着齐玄素,直到此时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了象征着三品幽逸道士的五岳冠,看到了齐玄素,也只是习惯性地站直了身子。
齐玄素望着他那副同样麻木不仁的脸:“谁让你们起航的?”
主事道士木然道:“我们隶属于江南道府,自然是江南道府的命令。”
齐玄素道:“江南道府总共九位副府主,张拘全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位副府主给你们下命令了,不妨一并说出来。”
这种话自然无法回答。
主事道士道:“上司下属,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
齐玄素冷笑道:“你们贪饱了,吃肥了,现在又要摆出一副世事无常的样子,给谁看呢?你们这种人,从来不会后悔伸手了,只会后悔伸手被抓住了。哪怕是给你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们也只会做得更小心、更隐秘,绝不会选择缩手。你们这是罪有应得,我还是那句话,如实交代,将功折罪,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现在,立刻停船、降落。”
主事道士并不答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准备操纵飞舟。
齐玄素直觉发现几分不对,猛地出手,打算制住此人。
不过为时已晚,“黄螭”的船头猛地一沉,直直朝着下方海面冲去。
因为突然的失衡,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都站立不稳,倒了一地,滑向另外一边。
“你真是该死啊!”齐玄素一只手捏住此人的脖颈,使其动弹不得,只见此人满脸“杀身成仁”的模样,显然是故意如此。齐玄素却是没有学过如何操纵飞舟,对于眼前的情况有点无计可施,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飞出去强行托住一艘向下猛冲的飞舟,毕竟其中还有飞舟本身的动力,并非是当空坠落那么简单。
若是任由飞舟这么冲入海中,齐玄素倒是不怕什么,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多了,一回生二回熟,保命肯定不成问题,只是这一船的人就保不住了。
齐玄素回头对其他人喝道:“不想死的,来个人操纵飞舟!”
寻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没办法有所动作,可道士们毕竟有修为在身,不能与寻常人一概而论,一名执事道士勉强起身,几乎是攀爬着来到控制台前。
齐玄素一把抓住这名执事道士的肩膀,帮他稳定身形,同时大声说道:“这次走私大案,你们只是从犯,现在是你们背后的人要杀人灭口,只要你能保住飞舟和全船之人的性命,我算你将功赎罪,天大的干系,我都替你解脱。”
执事道士额头上渗出冷汗,死死盯着控制台,双手飞快动作。
“黄螭”下冲的速度极快,距离海面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黄螭”的船头猛地往上一抬,船尾随之一沉,勉强使得船身与海面变为平行状态,“黄螭”的船身咔嚓作响,仿佛要从中断裂一般,然后才向下一坠。
整艘“黄螭”轰然一震,激起巨大的水雾,整艘“黄螭”还是平稳地落在了海面之上。
直到此时,执事道士才松了一口气,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甚至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片刻后,“紫蛟”也降落下来,停在“黄螭”的旁边,在几位主事道士的带领下,大批灵官登上“黄螭”,韩永丰第一个冲入舰桥,不等他开口询问齐玄素有没有事,齐玄素已经把手中的主事道士丢给韩永丰:“将此人严加看管,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让他死了或者跑了,我唯你是问!”
韩永丰脸色一肃,大声应是。
他是地方道府出身,与许寇有些类似,没有九堂道士那么讲究,先是检查了下嘴里有没有毒药,又把各种随身物品下了,卸了各种关节,最后以特殊材质的绳索来个五花大绑,哪管你什么体面尊严,直接让两个灵官架着他走,再加上齐玄素已经随手封住了此人的修为,当真是插翅难逃。
其余人等也被一并收押看管,不过齐玄素特别点出了那个最后关头拯救了一船人性命的执事道士:“他是戴罪立功之人,若不是他,这艘‘黄螭’就一头扎到海底去了,不用采取措施。”
灵官们大声领命,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只是派了两个灵官跟在他的身旁。
齐玄素大步离开舰桥,径直回到“紫蛟”上,自有其他人接管“黄螭”。
片刻后,两艘飞舟同时起飞,朝着港口方向驶去。
返航回到港口需要一段时间,齐玄素就坐在“紫蛟”的指挥位置上,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
陆玉婷来到齐玄素身旁,虽然知道齐玄素根本没睡,但还是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你怎么看这次走私大案?”齐玄素睁开了眼,目视着前方,像是在跟陆玉婷说话,又像是在跟别人说话。
陆玉婷略微迟疑后,轻声回答道:“冰山一角,不知全貌。可能只是一次巧合?”
齐玄素笑了一声,意味难明:“陆主事,你是个聪明女人。”
陆玉婷微微一怔,不明白齐玄素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恭维她,这位齐副堂主可不像是个喜好女色之人。
齐玄素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若是把你放在本案那个苏主事的位置上,你就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也是,靠身体上位,伺候男人、揣摩男人心思当然是一把好手,可要说到办事,就很难说了。”
陆玉婷有点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了,试探着说道:“副堂主觉得苏主事实名举报之事有蹊跷?”
齐玄素反问道:“陆主事觉得呢?”
陆玉婷思绪急转,摸不清齐玄素到底是什么用意,毕竟齐玄素是全真道出身,又与张家关系密切,而她则是太平道出身,这种话题放在两人之间,多少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不过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依我看来,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这位苏主事,或者说,有人拿这位‘苏主事’当铳使。”
齐玄素感慨道:“如此看来,张、李两家又要再生波澜了,不管是姓张的,还是姓李的,总要有几张屁股露出来。”
齐玄素与张家关系密切,可他终究不姓张,陆玉婷与李家关系密切,可她也终究不姓李。
再加上陆玉婷并不像堂姐陆玉书那样在风宪堂任职,所以两人勉勉强强算是半个局外人。
陆玉婷仔细斟酌着言辞,小心道:“从大晋开始就是江南富足,天下之税,半数取之江南。到了如今,江南道府更是个是非之地,无论是掌府真人也好,还是诸位副府主也罢,除了慈航一脉的几位,少有能安然脱身的。说到底,财帛动人心,乱花迷人眼。在江南道府最容易出成绩不假,可也最容易出是非,无论是姓张,还是姓李,都不能免俗。”
齐玄素道:“看到那个想要把自己和满船之人一起灭口的主事道士,我忽然有些想法。九品十二级,这是当年玄圣为了战胜佛门而创建的,说白了是一套战时制度,第一要境界修为,第二要忠诚,第三要战功,也可以理解为成绩。在战时情况下,很容易评估,可到了太平世道,这套遴选机制没有与时俱进,除了境界修为之外,忠诚和成绩又没有战时那样一目了然,尤其是忠诚方面,没了明确的敌人后,如何去衡量忠诚?”
“说到忠诚,首先要明确忠诚的对象,是忠诚于道门?还是忠诚于上司?在我看来,绝大多数人都是忠诚于掌握着自己命脉的人。如何表现忠诚?溜须拍马和唯命是从,只是基本,更重要的有两点。第一是上下同欲,说白了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第二是利益输送,谁能输送更大的利益,谁就更忠诚,最终掌握着道冠的人就会把道冠戴在最忠诚的人头上。”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个忠诚的人,可他既选错了忠诚的对象,也选错了忠诚的方式。”
第三十八章 揣测
这也是齐玄素有感而发。
将近两年的道门经历,从天罡堂到紫微堂,从玉京到地方,让他从一个江湖人变成了一个道门人。
道门人自然要知道门事。
道门最高权力机构叫金阙,金阙掌握着两大权力。
一个叫“人事”的权力,比如齐玄素这个副堂主,便是提交金阙讨论后,由金阙任命的。虽然是东华真人提名并且促使这个提名得到通过,但不能说是东华真人任命的,必须是金阙任命的,这才名正言顺。在这个过程中,东华真人其实是金阙的一部分。
这是实打实的权力。
另一个叫“决策”的权力,比如决定打不打凤麟洲,要不要处理江南道府的大案,都要经过金阙的表决,最终形成决策,决定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不过这个权力是虚的。因为决策是一回事,具体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正执行需要九堂和地方道府去做。如果九堂和地方道府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那么这些决策就只能在天上飘着,落不到地上。王朝末年时,政令不出京城,就是如此。所以说这个所谓的决策权是虚的。
什么权力是实的?财政大权是实的。
做事需要花钱,打仗需要花钱,供养道士灵官需要花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花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地方道府之所以拥有自主权力,便在于他们拥有部分财政权力,想要做什么事情,可以自己出钱,不必伸手向玉京要钱,那么便很难被制约。
九堂也是如此,九堂掌握了玉京的财政,各大地方道府掌握了地方的财政。
于是金阙便要用人事权力来制衡九堂和地方道府的财权,你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我便将你换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这样才能把决策落到实处。
这是道门权力的平衡体系,时刻遵循着阴阳双鱼的平衡之道。
从古至今,若是中央朝廷将人事权和财政权全部下放到地方,那就会出现一个结果,地方割据自立,朝廷被完全架空。
控制了金阙便控制了人事权力,间接掌握了财权,于是便登上了道门的权力巅峰。
对于大掌教而言,如果不能掌握金阙,那便是个跛足大掌教,紫霄宫则是大掌教抗衡金阙的一个后门。
六代大掌教放弃了紫霄宫,其结果就是被彻底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
相反,若是大掌教完全掌握了金阙,那就堪比皇帝一般的存在,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大掌教甚至可以更换作为制衡而设立的副掌教大真人。
五代大掌教就是例子。
事实上,五代大掌教和六代大掌教都过于极端。在道门的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大掌教和金阙是互相制约的存在,就像阴阳双鱼,实现和谐。
大掌教不在的时候,金阙一家独大,不过金阙内部是三足鼎立,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并非是全心全意,也各有算计,勉强实现了平衡。
所以道门内部的权力争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不需要要故作高深,不需要装腔作势,也不需要伏脉千里,更多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最终夺取决定人事的权力。
也许有人要说李家几代人之前就如何如何,那只能算是一个决策的连续性,而非是多少年前就准确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而特意准备了锦囊妙计,更多是未雨绸缪。
也或许有人要说兵权,可兵权本身也在人事权力的范围之内,能决定谁来做一军统帅,就已经掌握兵权。如果任命的一军统帅被架空,则说明失去了这部分人事权力。
至于兵变造反,则是要推翻旧的权力体系从而建立一个新的权力体系了。
齐玄素想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张拘全的案子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他认为,不是突发事件,也不是没有料到,是太平道的一次还击。
看这样子,太平道不介意来一次第三次江南大案,反正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最容易抓把柄。而太平道又掌握着风宪堂和北辰堂。
只是有一点,齐玄素暂时没能想明白。
太平道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打赢凤麟洲战事,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
是太平道自觉胜券在握,凤麟洲大局已定,就算正一道扯后腿也无法改变局势,在自信之下开始两线作战?
还是太平道内部有不同的声音,有人想要在这个时候给清微真人出一个难题?毕竟平常的时候,清微真人树大根深,无法撼动。可如今清微真人就像双手托举着巨石,不仅腾不出手来,还没法挪动位置,那就是做些小动作的天赐良机了。
这两个可能牵扯到清微真人让齐玄素参与此案的用意。
如果是前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就是要在他与张家之间制造隔阂,往大了说,是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
如果是后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则是想要借他与张家的关系向张家传递一些信号,甚至是起到缓和局势的作用。
这两个用意几乎是截然相反,前者是制造摩擦,后者是力求团结。
清微真人特意交代,暂且不要告诉张月鹿。
如果是制造摩擦,那么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警告齐玄素,让齐玄素左右为难。
如果是力求团结,那就是反话,因为怕齐玄素忘了,所以变相地提醒。
清微真人无论是哪种目的,都不可能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因为他不是一手提拔齐玄素的东华真人,更不是七娘。说得太直白,就是交浅言深了。
要不怎么说天心难测呢,揣摩上司的心思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
齐玄素想不明白这一点,便与太平道出身的陆玉婷来了一次交浅言深,期望着从陆玉婷口中得到一些消息或者启发。
可惜陆玉婷终究不是陆玉书,并不了解更多内幕。
齐玄素又仔细捋了一遍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张月鹿,不管清微真人怎么想,他都要以道门大局为重,在凤麟洲战事的关键时刻,力求团结。
等到陆玉婷离开之后,齐玄素通过“中极经箓”联系上了张月鹿。
很快,张月鹿的身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没穿鹤氅,只穿了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应该是在休息或者每日例行修炼功课。
张月鹿很快便发现了不对,齐玄素不仅是一身正装,身后背景也不像是行营,倒像是飞舟。
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主动把今晚的经历和自己的猜想大概讲了一遍。
张月鹿仔细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复杂,如果是平时,公事公办即可。可如今正值战时,需要以大局为重。我的意思不是对张拘全网开一面,他是罪有应得,必须从严从重处罚。我的意思是不能让这件事变成正一道和太平道全面对抗的导火索,乃至于影响到凤麟洲战事。要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党争上面,防止正一道认为此事是太平道的挑衅之举而进行反击,将事态扩大。在这一点上,清微真人的态度至关重要。”
齐玄素提出一个异议:“如果就是太平道故意挑衅或者主动出击呢?我们能让正一道打不还手吗?正一道的反击就是让太平道在凤麟洲战场遭遇一场大败,进一步逼迫清微真人辞去掌军真人一职,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这无疑会造成凤麟洲局势的变数。可我们两个在这件事上是不能随便说话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正一道视作叛徒。”
张月鹿忍不住扶额道:“三道之争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问对错了,更不是君子之争,所谓的斗而不破、一致对外也不过是在强大惯性之下勉强凝聚且为数不多的共识罢了。这也是最为棘手的地方,我赞同对张拘全从严从重处罚,已经会让张家人说闲话了,我再主张温和处理此事,其后果就是我在张家内部大失人心。相反,若是我主张强硬,再亲自带头反击,倒是能起到收拢人心的效果。”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是圣人,两人不能完全不考虑自身利害得失,可是以两人的地位,还没资格与清微真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除非是清微真人主动提出来。
齐玄素换了一个思路:“我们假设这并非清微真人的本意,而是有人想要火中取栗,你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谁?”
张月鹿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道:“这是江南道府的事情,外人不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更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一击致命,那个幕后的‘高人’只可能是江南道府的人。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出身,首席副府主是我的师姐白英琼,据我所知,张拘全与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也是他敢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之一,这两人不会对张拘全下如此狠手。次席副府主李天澜最有嫌疑。”
齐玄素边想边说:“李家一直是本家、义子、女婿轮流掌权,可从国师开始,到清微真人,再到李长歌,连续三代当家人都是本家出身,三代人的强大惯性下来,很可能彻底改变李家的内部权力结构,形成某种惯例,即李家的家主必须出自李家本家。在这种情况下,李家团结的基石必然受到冲击,义子派和女婿派会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第三十九章 艳闻
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张月鹿既是生活中的伴侣,也是政治上的盟友。伴侣可以一强一弱,盟友必须势均力敌,若是一方过于强大,那就不是盟友,而是附庸了。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猜测表示赞同:“不排除这个可能,李家内部的义子派和女婿派若是达成共识,继而结成同盟,那么的确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天师要受制于张家大宗,国师的情况可能比天师稍好一些,也相当有限。”
齐玄素补充道:“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放在李家,本家长久掌权这件事,可以做,万不能大肆宣扬提倡。张家和李家的环境是不一样的,张家保守,对外姓人持抵触态度,此举固然造成了张家的青黄不接,不过有利有弊,张家可以不断强调以本家为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家开放,对外姓人持欢迎态度,此举让李家人才济济,有了二百年的如日中天,同样是有利有弊,李家万不能公然强调李家本家在李家的超然地位,必须宣扬本家、义子、女婿三大派系三足鼎立,如果李家像张家那样做,那么必然会引起内部的强烈反弹。”
张月鹿叹息道:“你倒是看得透彻,用《左传》的话来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张家若亡,亡于保守。李家若亡,亡于开放。当年玄圣主张朋友越多越好,留下了今日道门内部派系林立的隐患。当年李家主张兼容并蓄、一视同仁,也留下了义子、女婿喧宾夺主的隐患。太平道看起来很团结,主要是有正一道、全真道的衬托,客观来看,太平道远远谈不上铁板一块。”
张月鹿顿了一下,问道:“你见清微真人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
齐玄素苦笑道:“这种级别的大人物,自有城府,临大事有静气,怎么会把心事挂在脸上?自然是云淡风轻,谈笑自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清微真人主导了此事,后来仔细一想,才觉得不对。”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了,转而道:“如此看来,我只能去探探老爷子的口风了,毕竟他才是掌舵人。”
齐玄素没有异议,说道:“好,剩下的等我们见面再慢慢详谈。”
张月鹿结束了这次对话。
就在两人通话的这段时间,两艘飞舟已经临近港口,齐玄素来到甲板上,向港口方向眺望,就见另外一艘“黄螭”正停泊在海面上,应该是已经被港口的驻守灵官给控制了。
两艘飞舟缓缓降落,齐玄素下令道:“不要用刑,也不要诱供,就地连夜审问,能问出什么就记什么,不开口的暂且搁置一边,天亮之前给我整理一份概述,我要在辰时前去见掌军真人。”
几名主事道士齐声领命。
陆玉婷结合齐玄素之前的谈话,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齐副堂主之所以如此急切,也许是要通过这份概述去试探清微真人的真正意图。
到底怎么办,或者说应该办到什么程度。
齐副堂主有一句话她很认同,所谓的“忠诚”,其实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所以要动一个人,不仅仅是单纯动他自己而已,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到他这一条线上的所有人。
所以处理一个人很容易,可只要涉及到一条线,就很麻烦了。有些时候,一条线甚至可以通到天上去。比如说张拘全这条线,硬要说他连着天师,那也勉强说得通。
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这条线位置靠上的人一般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死保,一种是壁虎断尾。当然,若是被人家从线头上连根拔起,那么这条线上的人谁也跑不掉。
张拘全在他这条线上的位置,不上不下,大概是中段位置,事情就要有两种考虑。这么大的动静,张拘全肯定是完了,可事情是否到此为止,还是两说。可以把张拘全的案子当作由头,继续向上深挖。也可以引而不发,形成一种震慑。
现阶段,正一道必然是处于守势,切断与张拘全的各种牵扯,弃卒保帅。如果太平道选择深挖,却久攻不下,也就是没能深挖出什么,必然要迎接正一道反攻。可如果太平道引而不发,以此为震慑,正一道反而不敢贸然反击。
在陆玉婷看来,齐副堂主要试探的,就是这个态度。
另一边,在李长歌赶到江南道府之前,风宪堂的陆玉书已经先一步对张拘全采取了措施。
这次不同于前两次江南大案,前两次的本质是从外部强攻,正面交锋,所以有来有回,甚至有足够的时间去消灭证据、杀人灭口。这次张拘全案发,本质上是内讧,自己人主动检举揭发,自然是瞬间崩塌。
不过风宪堂的快速动作还是佐证了一点,这不是一起突发事件,而是蓄谋已久。否则风宪堂的反应不可能反应如此迅速,甚至让张拘全没有毁灭证据的机会。
陆玉书的收获很大,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的缘故,很多有关风声流传出来,因为有“讯符阵”和子母符等通讯手段,所以哪怕是隔着东海,行营这边也有所耳闻。
齐玄素赶到行营的时候,清微真人正在主持议事,齐玄素便只能等着。
副堂主一级的高品道士当然不可能站在外面等,不仅有专门的等候室,还有茶水。此时在等候室里,还有几位副堂主,大家都是等着见清微真人,便闲谈起来。
当下最引人注目的话题自然是张拘全的案子,一位化生堂的赵副堂主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风宪堂搜查了张拘全的签押房,这位张副府主还是个‘妙人’,据说在他的签押房找到了很多‘留影石’。”
其他几人都来了兴趣:“‘留影石’?”
赵副堂主继续说道:“张拘成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每次行房事,整个过程都要用‘留影石’记录下来,留着事后观赏。据说张拘成在房中术、欢喜禅、采补法等方面很有研究,佛道双修,堪称此道高手,许多‘留影石’都可以当作房中术、欢喜禅的教材。”
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谁也没一副猴急猥琐之态,还是大体保持淡定,只是嘴角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人问道:“大概涉及了多少人?”
赵副堂主道:“根据风宪堂初步统计,大概有百人往上。其中不乏女道士,而且不是一个小数目。”
齐玄素本来不甚在意,听到这里,也不得不在意了。
一个副府主,几十个女下属,绝对的丑闻。
风宪堂之所以不怕这些“风声”损害道门脸面,其实道理并不复杂,这种事情在道门内部还算是个大事,可对于朝廷来说,这真不算个事,说不定还能博一个“风流”的名声。
接下来的闲话就逐渐涉及到一些实质内容,十分香艳。
诸如某位女子主事道士坐在张副府主的大腿上谈公事,张副府主一边听下属汇报一边手上动作,弄得女主事喘息连连、满面潮红。或是张副府主做媒,将一位女下属嫁给了一个后辈,结果还跟这位女下属保持联系,经常胡天胡地。又或是张副府主直接去了某位女下属的家中,这位女道士的道侣就在门外望风。还有张副府主以佛门的“大欢喜禅”以一敌四,大展神威等等。
这些平日里好似贞洁烈女的女冠们各展神通,完全变了一个人。穷小子眼中八风不动的冰山美人,在权力面前,竟是如此下贱。
几位副堂主谈不上如何羡慕,只是当个笑话乐子。毕竟大家都是同一品级,真想这么干,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值得而已。不说别人,齐玄素升了三品副堂主后,好些女道士就有主动献媚的意思,只要齐玄素勾勾手指,她们就能主动爬到床上去。如果齐玄素好男风,那么男道士也不介意效仿一下。
对于这些女子来说,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相较于糟老头子,自然是年轻的齐玄素更受欢迎。女子都有从众心理,张副堂主喜欢的男人,肯定不会差了,若是成就好事,还不知道谁吃亏呢。
所以齐玄素很注意保持与女子的距离,更不会相信什么桃花运,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形态出现,你觉得是走了桃花运,说不定是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看似是狼吃羊,其实是一帮追逐权力的女道士反过来围猎这些上位者。
所以出了这种事情,通常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干净。
谈到这里,几位副堂主不由感慨,张拘全这次肯定栽了,这种私德问题,当然罪不至死,只是影响很坏,最后定罪的关键还是看他的贪墨、走私数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职务肯定是保不住了,道士品级也要被一撸到底,最好的结果也是勉强保住性命而已。
可话说回来,就算保住性命又能如何?再过一百年也翻不了身,从此之后,道门算是没有这号人物了。
至于那些涉案的女子,同样也跑不了,不知要空出多少位置。
第四十章 自尽
清微真人的议事结束了,几位副堂主的闲谈也告一段落,大家依次去见清微真人。
齐玄素见到清微真人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
清微真人坐在书案后,还是老样子,也许是狐族血脉的缘故,总给人带着几分笑意的感觉。
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清微真人正在看公文。
这里面也有讲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上司说“稍等一下”,那就是真有急事,没什么问题,安心等着就是。可如果上司什么都不说,头也不抬,只是看公文,那就是要表达一种态度了,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足以让下属们如坐针毡。
清微真人没有埋头看公文,迅速将公文看完,提笔批示之后,便抬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将陆玉婷等人整理的概述递到清微真人的书案上,说道:“掌军真人,这是昨晚突击审讯的结果。”
清微真人翻开粗略扫了几眼,问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早已打好了腹稿,回答道:“走私之事已经确凿无疑,不过是否存在倒卖军需,尚且存疑。这些人都是听令行事,不过是整个走私环节的其中一环而已,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还是要看江南道府那边。”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将这份概略放在一旁,说道:“那就先把这些人暂且收押,等江南道府的结果。”
齐玄素终于看出几分端倪,清微真人对这个案子并不如何上心,如果是清微真人一手策划主导,那么清微真人此时应该是强令齐玄素加紧审讯,继续挖出更多内幕才对。可此时清微真人只是说了一句暂且收押,根本没提后续的事情,倒像是清微真人有意高举轻放,不知情的,还以为清微真人打算对张拘全网开一面。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之所以会转到行营这边,不是清微真人主动要求的,而是其他人有意为之,只要清微真人接手了这个案子,别人下意识地会认为是清微真人主使策划了此事,就好似黄泥落在了裤裆里,最终的反击也会落在清微真人的身上。
齐玄素应了一声,说道:“我这就把他们押送到行营。”
清微真人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齐玄素道:“没有了。”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这只是个突发事件,你的重心还是要放在那些山神野神上面,这是大事,你要多与张副堂主商量,不要一个人拿主意。”
齐玄素脸色一肃:“喏。”
清微真人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退出清微真人的签押房,深感此行不虚。他要还不明白清微真人是什么意思,那么他也不必混了。
离开清微真人的大帐后,齐玄素直接去了张月鹿的住处,结果刚到门口,被沐妗给拦了下来。
沐妗不怕齐玄素,理直气壮道:“齐副堂主,就算你与张副堂主关系好,也没有不通报一声就愣往里头闯的道理,这么多人看着呢。”
齐玄素不跟她计较:“那就请你快去通报,我在这里等着。”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问道:“有结果了?”
“进去说。”齐玄素说道。
沐妗此时便不再拦路了,她也没有恶意,主要是为了保护张月鹿的名声,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没正式结为道侣,太过老夫老妻也是不像话的。
进到帐中,齐玄素将面见清微真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我认为清微真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并不想深究此事,比较敷衍。最起码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掀起第三次江南大案。”
张月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齐玄素问道:“天师他老人家怎么说?”
张月鹿叹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关于这件事,我只能向天师汇报,天师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好再问。”
虽然天师和张月鹿在名义上是祖孙,但感情基础十分薄弱,并非那种自小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女,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撒娇。平常的时候也就罢了,涉及到这种正事,就得守规矩。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只能把清微真人的意思传达给天师,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就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
张月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能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接下来,两人又谈论了关于招纳各路山神的事情,毕竟这才是他们的本职,不管清微真人能否继续做掌军真人,整个战略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正如清微真人所说,这是一件大事。
只是此事的后续走向还是大大出乎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意料。
就在三天后,江南道府传来了消息。
不过这个消息与是否倒卖军需无关,而是张拘全出事了。
齐玄素从张月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张拘全不是已经出事了吗?”
张月鹿道:“张拘全死了。”
齐玄素吃了一惊:“死了?!”
“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十分震惊。”张月鹿道,“张拘全被控制后,陆玉书把他转移到了钱塘府,在那里对他进行审问。李长歌抵达江南后,又把他转移到怀南府。但是昨天夜里,张拘全自杀了。”
齐玄素再次惊了一下:“自杀?”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张拘全的案子影响很大,可只要他的贪墨、走私数目不是太过夸张,一般罪不至死,私德问题反而是影响最小的,自古至今,没听说谁是因为玩女人太多被处死的。如果只是涉案十几万太平钱,大概就是被免职,继续做个九品道士不成问题,大不了后半生避世隐居,做个清净野人。再不济,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写一写,把那些香艳之事都写上去,说不定又是一本奇书。
张月鹿道:“北辰堂和风宪堂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自杀,但是我觉得很多疑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管他是不是自杀,很多线索都断了,案子很难再深挖下去了。”
齐玄素很早就明白一件事,道门的权力斗争异常残酷,通常以一方死亡为结束。而张拘全之死则透露出到此为止的讯号。
有句话叫作“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初紫仙山的一个主事,生生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那还只是一个主事而已,这次可是一个副府主,不知要扯出多少人,就是让整个江南道府塌方,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在这个时候,就要壮士断腕了。
只是不知道是哪方出手,是清微真人这边出手了?还是天师那边出手了?
同时,齐玄素也不免感叹人生之无常,就在一个月前,这位张副府主还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高功法师,说不定还参加了天师亲自主持的上元节庆典,可就在短短一个月后,身败名裂,万事成空。
齐玄素问道:“不谈继续深挖,只说张拘全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吗?”
张月鹿摇头道:“像这种大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清楚,除非是张拘全破罐子破摔自己主动坦白,问什么就说什么,扯上谁就供出谁。可张拘全有这个胆子吗?就算张拘全有这个胆子,他本人还是心存幻想,想着正一道会死保他,所以始终没有开口。”
齐玄素道:“既然他心存幻想,那就更不会自杀了,一般只有走投无路之人才会自杀。”
张月鹿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这几天一直通过白师姐关注着这个案子,根据白师姐所说,关于那些私德问题,张拘全通通认了,只是关于贪墨和走私,始终抵死不认,不仅不认,态度还比较嚣张,据说跟陆玉书对骂了一场,这可不像个一心求死的人。”
齐玄素又问道:“张拘全是怎么死的?自爆丹田?刀剑火铳?”
张月鹿道:“被抓之后,须弥物和各种随身之物都会被收走,也会以符箓封住修为,你说的这两种方法都不可行。他是服毒而死,而且是仿制的‘奢比尸毒’,只要一点就能致人死地,便于隐藏,比如藏在指甲里,或是牙缝里,都很难排查。”
齐玄素对这种毒印象深刻,当初“圣无忧”中了这种毒,虽然没死,但被折腾得够呛,最后还是七娘亲自出手才得以化解。
齐玄素道:“负责看守之人恐怕要被问责。”
张月鹿道:“关于这一点,据说李长歌已经递交了辞呈。不过上面批不批,还要看后续。”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青霄,你说会不会是李永言动的手?他可是李家本家出身,与清微真人一体。还有,北辰堂九个副堂主,最少有五个在玉京,包括首席和次席,可清微真人偏偏派了李永言这个排名最末的代副堂主。”
张月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起初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之所以派李长歌过去,是怕其他人顶不住张家的压力,清微真人放心不下,同时又是大功一件。现在看来,清微真人的确是放心不下,只是此放心不下非彼放心不下。”
她顿了一下:“不过这都是你我之间的揣测之言,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言之尚早。”
第四十一章 中间人
站在权力斗争的立场上,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张拘全到底是不是自杀,要看双方的态度。
如果双方都认为他死得好,那么他就是自杀,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自杀。
如果有一方不认可,那就要各凭手段了。
想要双方达成一致,沟通很重要。
自从三道之争加剧,张家和李家的沟通渠道已经近乎于断绝。这里的沟通当然不是见面说话那么简单,官话、套话、场面话都会说,关键是能否放下戒心、怀有诚意地进行一些关于立场、底线、利益的深入交流。
两家想要交流,需要一个传话的中间人。
既然是中间人,姓张或者姓李都不太合适。
张拘全死后的第二天,齐玄素开始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差事中,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首先要了解铃鹿御前。在这方面,无论是凤麟洲道府,还是丰臣相府,都有大量资料。
铃鹿御前是铃鹿山的鬼女,据说她生前曾去过婆娑洲,擅长神通和剑术。关于这名鬼女的生平众说纷纭。最早的时候,其身份是劫掠皇室贡品的大盗,被称为“立乌帽子”。凤麟洲朝廷派出将军征伐她,她选择归顺了凤麟洲朝廷,并帮助将军讨伐三大妖之一的大岳丸。不过她年仅二十五岁便夭折。死后成为铃鹿山的山神,一直存续至今。
至于她的态度,很难捉摸。说她心向朝廷,她曾经是大盗“立乌帽子”。说她反叛朝廷,她又曾帮助朝廷讨伐三大妖之一的大岳丸。
最终道门认定她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而且其重要程度极为靠前,仅次于玉藻前。
就在这时,沐妗来到齐玄素这边:“齐副堂主,有人想要见你。”
齐玄素抬起头来,问道:“谁要见我?怎么会是你来通报?”
沐妗环顾左右,见没有其他人,这才说道:“是张家的人,对方先是通过‘子母镜’联络了青霄副堂主,然后青霄副堂主便让我来请齐副堂主过去,‘子母镜’的联络还未中断,正等着齐副堂主呢。”
齐玄素只能起身,跟着沐妗去了镜室,也就是安放“子母镜”的地方。因为距离越远,“子母镜”的体积也就较大,再加上数量较少,所以都是集中安置,暂时还无法做到在签押房中安装。
来到单独的镜室,张月鹿正等在这里,主动向齐玄素介绍道:“天渊,这位是我的叔祖,名讳上无下量,上元节的时候,你们见过的。”
张无量。
齐玄素自然有印象,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之一。
真正的财神爷。
两大权力,一个是人事权,另一个就是财政权,其位置之重要,可想而知。在这一点上,张家、李家、姚家都是一样的,只有家族中的核心实权人物才能出任。
在上元节后的竞买中,齐玄素和这位无字辈的老人有过一面之缘。
齐玄素向“子母镜”另一边的老人行礼:“玄素见过张辅理。”
“天渊,不必如此客气。”张无量并不小觑齐玄素,恰恰是因为这些大宗老人看人很准,看出了齐玄素并非等闲之辈,又有全真道的支持,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才会担心他和张月鹿会夺走大宗的位置。如果齐玄素只是个庸碌之辈,那么张月鹿独木难支,他们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了。
在道门这个环境中,动不动瞧不起别人、讥讽别人、挑衅别人的人其实很少,就算有,也很难爬到高位上。一般都是秉持着轻易不结仇一旦结仇就不死不休的理念。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
不等张月鹿开口,张无量已经说道:“关于张拘全的案子,天渊已经听说了吧。”
齐玄素道:“是。”
“我听说,行营那边是天渊负责此案?”张无量问道。
齐玄素怔了一下,然后就听张月鹿轻声道:“照实说就是。”
齐玄素只得道:“是由我负责的,涉案之人已经悉数羁押,不过只是审了一轮,张拘全便出事了,所以没有再审下去,这个案子算是被暂时搁置了。”
张无量道:“如此说来,清微真人还是比较相信天渊的。”
齐玄素正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张无量抬手制止了齐玄素接下来的话语,先一步说道:“我想宴请清微真人,你能帮着安排一下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局面,看来张月鹿这几天没有做无用功,还是起到作用了,只要两边肯谈,就能把事态平复下去,不会造成事态扩大化,就不会影响到凤麟洲的局势。
齐玄素问道:“张辅理觉得,什么时间合适?”
张无量道:“我已经在去凤麟洲的路上,今晚就能到,不过我不能在凤麟洲停留太长时间,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最好,地点由清微真人定。”
齐玄素道:“好,我现在就去请示清微真人,然后再与张辅理联系。”
张无量点了点头:“就这样。”
结束对话之后,齐玄素立刻去了中军大帐,请见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大概是与秘书特别交代过,所以他的秘书没有让齐玄素等着,而是直接领着齐玄素来到清微真人的签押房。
齐玄素见到清微真人,将此事向清微真人详细禀报了。
清微真人听完之后没有说话,也没有意外之色。
齐玄素的心有点悬了起来,若是清微真人拒绝见面,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先前的各种猜测全都错了?那么这几天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
不过清微真人一开口,齐玄素便知道,他没有猜错,清微真人是想要讲和的,刚才之所以没有立刻表态,是在考虑具体安排的相关细节。
清微真人对秘书道:“你让龙辰安排一下,在秀京准备一个独栋院子,就说我要宴请贵客,要中原样式的,不要凤麟洲样式的。无论是在宴席上服侍的,还是外面负责护卫警戒的,都安排自己人,注意不要走漏风声。”
秘书问:“需要准备礼物吗?”
清微真人略微沉吟道:“张辅理应该不会带太多随行人员,你让朱玉准备一些东海的土产,还有那种礼节性质的袖珍飞剑或者剑符也不错,问一下还有吗,有的话,土产加飞剑,每人一份。至于送给张辅理的礼物,我亲自准备。”
秘书领命而去。
清微真人又对齐玄素道:“天渊,你和张副堂主晚上也一起过来。”
齐玄素应道:“是。”
说实话,齐玄素是有些吃惊的,正所谓礼尚往来,清微真人对于这次见面的重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齐玄素离开中军大帐,先是见了张月鹿,然后再将这个结果告知张无量。
待到傍晚时分,张无量的飞舟到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前去迎接,也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是张无量的分量轻,而是张无量压根就没通知其他人,这是一次秘密到访。正如清微真人所料,张无量只带了两个随从。
张无量下了飞舟之后,没有停留,直接去往秀京。
秀京这边,李天罡已经安排好了,一座位置较为偏僻的独栋院子,里里外外,十分清净,没有半个闲杂人等。
最近这段时间,秀京城内的局势已经大为扭转,绝大部分尊攘派都被一扫而空,还剩下少部分隐藏极深的,也不成气候。而且这次会面十分特殊,就连道门内部都少有人知,更不必说这些非我族类的尊攘派,再加上有清微真人亲自坐镇,所以安全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清微真人让人准备了一张大圆桌,最后入座的只有寥寥六人而已,除了清微真人和张无量这两位主角之外,再就是齐玄素、张月鹿、李天罡、李朱玉。
说到李朱玉,算是齐玄素的旧相识,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玉京城外,就风伯的事情互相威胁了一番,当时李朱玉自称是“李家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李朱玉的义父就是清微真人。至于她为名字中为什么没有辈分范字,与义女身份关系不大,主要是清微真人自己就不喜欢这一套,自然也不会给义女加上个辈分范字。认真算来,她是天字辈的,与李天贞同辈。
张无量的随从以及其他人等,则由清微真人的秘书在偏厅负责招待。
在宴席上,清微真人与张无量并没有谈及实质内容,甚至没有提到“张拘全”三个字,只是说了些客套话和场面话,偶尔会提及眼下的凤麟洲战事。
小半个时辰后,清微真人对李朱玉道:“朱玉,你陪着天渊和青霄,我和张辅理单独坐一会儿。”
李朱玉起身应下。
在李天罡的引领下,清微真人和张无量起身去了内室。
片刻后,李天罡也退了出来。
李朱玉让人撤了席面,换上热茶,几人坐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清微真人和张无量在里面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底谈了什么,齐玄素并不清楚,不过齐玄素大概能够猜到,还是张拘全的事情。
齐玄素对这次谈话持乐观态度,清微真人的态度是其一,张无量不辞辛苦亲自跑到凤麟洲来见清微真人,本身也是一种态度和诚意。
第四十二章 暂告段落
两人谈得很顺利。
当两人出来的时候,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起来。
这是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到的。
然后张无量果然没有在凤麟洲久留,连夜乘坐飞舟离开。
这一次送行的人就不仅仅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了,还有代表清微真人的李天罡和李朱玉。
齐玄素此行的收获不仅仅是卖了张李两家一个人情,还得了一份东海的土产和一把袖珍的飞剑。
袖珍飞剑只有食指长短,剑身几乎是镂空,所以飞行时,会如洞箫那般发出声响,也可以用来杀敌,不过几乎没有人用来杀人,用西洋人的话来说,这是一件艺术品,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是顶尖。据说是出自天元剑炉,由顶级铸剑大家亲手锻造雕琢。
平时还可以挂在腰间,替代玉佩的作用。
当然,齐玄素是个无可救药的俗人,他不大懂得欣赏艺术,他更多是通过太平钱来衡量价值。可以说,这把袖珍飞剑在市面上的价格只是稍逊于七娘和李青奴送的珍藏版“玄圣牌”。
再有就是东海的土产,齐玄素一开始还很好奇,东海的土产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海鲜咸鱼,后来他知道了,是珍珠。
一盒子珍珠,总共十二粒,都是八分珠,颗颗饱满圆润,色泽纯净。打开盒子的瞬间,齐玄素差点没被晃瞎了眼。
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就是南海土产了,比如珊瑚树什么的。
这两份礼物加起来,大概价值一万太平钱。
真是好大的手笔。
齐玄素很好奇清微真人亲自准备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又价值几何。
同样的土产和飞剑,张月鹿也有一份。
对于礼尚往来这种事情,张月鹿的态度是极为谨慎的,一般情况下,她只收两种礼物。一种是朋友之间的馈赠,比如齐玄素送她的东西,她便从没有拒绝过。一种就是长辈们的馈赠,长者赐不可辞。好在她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别人也都习惯了她的做派,并不觉得她不收礼就是得罪自己,至多在背后说两句“假清高”。
可这次却是不得不收了。一来,清微真人是长辈,清微真人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也是知天命年纪的人,更是道门的七代弟子,无论辈分、岁数、境界修为,还是资历、职务、道士品级,都是无可置疑的长辈。二来,这也关乎到张家和李家的谈和,送礼是诚意,收礼是接受诚意,若是不收,那意味着什么?张家根本没有诚意谈和?或者是张家不接受李家的诚意?这就坏了大事。
张月鹿是个懂得变通之人,所以她很痛快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要说隐患,也没什么隐患可言。
总不能说李家之人给张家之人行贿,说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
走在回去的路上,齐玄素跟张月鹿玩笑道:“把咱们两个的珍珠串在一起,给你弄条珍珠项链。”
张月鹿连连摆手道:“你可饶了我吧。”她一向不喜欢首饰,耳环都很少戴,更不必说项链这种东西了。
齐玄素只是觉得,东西是好东西,却不能卖了,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张月鹿。既然张月鹿不要,他还可以送给七娘,七娘肯定会要的,不是因为七娘喜欢珍珠,而是因为珍珠值钱。
接下来的几天,再无波澜。
不过清微真人和张无量的这次见面很快就有了成效。
金阙没有接受李长歌的辞呈,而是让李长歌暂停职务接受调查。
这种待遇,齐玄素也享受过。当初在帝京的时候,衍秀和尚举报齐玄素是隐秘结社成员,经过几番拉扯之后,虽然没有免除齐玄素的职务,但还是让齐玄素停职接受调查,直到洗清了身上的嫌疑之后,齐玄素才重新复职,反手把高老爷送进了幽狱。
如此看来,李家本家是打算苦一苦李长歌,着重保全清微真人。不是偏心,而是清微真人身为掌军真人,位置十分紧要,关乎到道门大局,实在不容有失,只能舍小顾大。
张拘全自杀,不管是不是李长歌动的手,他作为第一责任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就算李长歌什么也没做,张拘全是在他眼皮底下死的,一个失察失职是逃不掉的。
既然要对李长歌进行审查,那么负责审查的人选便很重要。此事牵扯到了李家和张家,所以不宜让太平道和正一道的人参与,反而让不曾牵扯其中的全真道出面比较合适。
于是金阙最终决定,由姚裴对李长歌进行调查。
齐玄素和张月鹿本以为此事已经暂告段落,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影响到了自己。
本来负责招降山神野神的差事以四个人为主,也就是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以及最后到来的姚裴。现在李长歌被停职,姚裴被调去审查李长歌,两人短时间内是无法回归凤麟洲战场了。剩下的差事就全落在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头上,压力陡增。
清微真人并没有给两人增派人手的意思,只是给了两人很大的自主权,无论是各种许诺,还是调用灵官、飞舟,都不成问题,并且还给了两人一百万太平钱的额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拉拢和收买只有一线之隔,哪有不花钱的。
齐玄素和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放弃两人紧密合作的想法,变为一人负责一半,否则实在是忙不过来。
铃鹿御前被划归到了齐玄素这边。
在齐玄素看来,铃鹿御前名气很大,是一杆旗帜,也是一块招牌,只要铃鹿御前公开倒向道门,一定会起到连锁反应,变成一种风向,带动其他鬼神倒向道门。
如果铃鹿御前一直没有明确态度,就算他累死累活把其他鬼神拉了过来,也存在不稳定的隐患。
所以齐玄素决定,首要任务就是接触铃鹿御前,只要能攻克铃鹿御前,剩下的许多鬼神野神就能传檄而定。
至于玉藻前,暂且搁置一旁,以后再说。
早在张拘全案发的时候,齐玄素就开始断断续续接触了解此事。
上次清微真人派出了土御门的阴阳师去见铃鹿山,大约是态度问题,结果吃了个闭门羹。阴阳师们返回的路上又遇到天门的截杀,损失惨重,算是彻底的失败。
清微真人让人抚恤了土御门家族,不过私底下还是给土御门家族下了不堪大用的评价,不再指望丰臣相府的人,决定由道门之人接手。
这个任务本该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合力完成,现在变成了他独自处理。
铃鹿山位于伊势国境内的铃鹿郡,丰臣相府在伊势境内的势力位于度会郡的山田城,与铃鹿郡之间隔着多気郡、饭高郡、一志郡、安浓郡。
这些还是比较次要的。
关键在于“伊势”二字,自从齐玄素来到凤麟洲,经常会听到这两个字,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又与另外两个字连用,即伊势神宫。
这是天门的祖庭,也是斋王居所,更是三大神宫之首,在这里供奉着神器“八咫镜”。
伊势神宫自然是位于伊势国的境内,在凤麟洲的习俗中,伊势神宫并不称“伊势神宫”,而是只称“神宫”。直到道门之人来到凤麟洲,为了区别各种神宫,才特意标注为“伊势神宫”。
整个伊势神宫除正宫两所外,还包括别宫十四所、摄社四十三所、末社二十四所、所管社四十二所等一连社宫,共计一百二十五社,分布于度会郡、多气郡、饭高郡、一志郡、安浓郡等地,就像一张大网。
其中各种宫司、祢宜等神官更是数不胜数,不乏净阶的棘手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前往铃鹿山,除非是道门大军开拔至此,就只能是少数人单独行动。人数越多,目标越大,越容易暴露。土御门一族的阴阳师们被天门截杀,便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齐玄素思来想去,只能是亲自走一趟了。
一来很多事情只有当面才能说清楚。二来亲自走一趟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诚意。
这与张无量不远万里来到凤麟洲与清微真人面谈是一个道理。
不过要去铃鹿山,齐玄素还要做一点准备。
首先,他不能以道士的身份前去,那太扎眼了,走不了几步就会被人盯上。他需要一个合适身份。
其次,他不会说凤麟洲的倭话,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弥补,他需要一种替代的手段。
为此,齐玄素专门请教了已经在凤麟洲多年的李天罡。
李天罡给出的建议是,让齐玄素扮成一名阴阳师,因为阴阳道的很多东西是与道门相通的,尤其是阴阳的理念和符箓法术,大多来自于中原的阴阳家,道门同样融合了阴阳家,所以二者十分相似,便于伪装。
至于语言不通的问题,可以用“他心通”代替。
已经跻身无量阶段张月鹿就会这种手段,可以让张月鹿教他。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除了恶补各种阴阳师常识之外,就是跟着张月鹿学习“他心通”。
第四十三章 孤独
“他心通”是佛门的说法,在慈航一脉中被归入了“心字卷”。
“慈航普度剑典”被分为四卷,也可以视作四个阶段,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连起来就是“剑心无我”。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所以“慈航普渡剑典”是为玄门正道之法,而非旁门左道之法。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和“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不仅仅是己心,也是他心,如“太上忘情经”一般,继承了部分修心之人的法门。
真要修炼,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对于齐玄素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剑字卷”的基础,总不能临时再去学“剑字卷”,那还是学说倭话更容易些。
好在张月鹿有办法,当年道门与佛门交战,佛门学到了道门的品级制度,道门也有一些收获,效仿佛门的灌顶之法创造出了一种顿悟之法。说白了,就是将自己的心得感悟复制一份,然后直接送给别人,省时省力。
不过这种方法的门槛很高,被传授之人最少也得是天人阶段,如此方能承受冲击而不使自己神魂受损。传授之人的要求就更高了,必须是无量阶段以上,且对于神魂修炼有相当造诣,换而言之,武夫是用不了这种方法的。
再有,就算传授之人送出去了,被传授之人也收下了,还存在合不合适的问题。其实人择法,法亦择人,两者之间是讲究缘分的。有些人体魄天生强健,学拳天赋异禀,事半功倍,可让他去学法术,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事倍功半。这便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更关键的问题是,这种方法限制很大,因为通篇都是别人的领悟,用这种方法速成的功法一辈子都很难再有寸进,而且传授之人也会稍微折损修为。所以正经师父不会用这种方法教徒弟,都是让徒弟自行修炼,也不可能大规模使用,一是没有那么多符合条件的被传授之人,二是哪怕折损修为再少,积少成多之下也会动摇根基。
张月鹿是无量阶段的谪仙人,齐玄素有实打实的天人修为,符合条件。齐玄素也无意在“慈航普度剑典”上多下功夫,不怕以后再难寸进。
不过张月鹿怕齐玄素与“心字卷”相性不合,还是先让齐玄素背了几天书,主要是“心字卷”的口诀,不求甚解,只要明白大概意思原理就行,具体哪里不懂,再来问她。毕竟张月鹿手头上的差事很多,这次张无量与清微真人见面,也多亏了她从中牵线搭桥,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手把手教齐玄素。
齐玄素把口诀背熟之后,便去找张月鹿。
张月鹿正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各种公文卷宗之中,见齐玄素进来,将手上的差事暂且放在一旁,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从中扯出一点灵光,然后送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然后问道:“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样?我来一个‘仙人抚你顶’结发授长生?”张月鹿道,“学得会就是学得会,学不会我也没办法了。”
齐玄素很有自信:“七娘说我悟性一流,只是资质差了些,不可能学不会。”
张月鹿作为一个惊才绝艳的谪仙人,并不喜欢给齐玄素泼冷水,一般以鼓励为主:“这倒是,我相信你。”
齐玄素感觉自己的上丹田里多了一点东西,他一边融会张月鹿的馈赠,一边与张月鹿说话:“张拘全的事情如何了?”
“应该不会再起太大波澜了。”张月鹿回答道,“其实也很好判断,如果张家打算报复,必然会提前有所动作,比如与自己人通气,暗中串联等等,这是很难掩人耳目的,也就是所谓的暗流涌动。可现在看来,并没有这种暗流。”
齐玄素道:“张家白死一个人,且不说这个人该不该死,张家就这么算了?”
张月鹿道:“张拘全是罪有应得,说到底,根源在他自己身上,别人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如果他洁身自好,没有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抓着,别人又能奈他何?若是栽赃陷害,张家第一个不答应。”
“不过李家本家肯定做出了补偿,比如在张拘成出任江南道府掌府真人这件事上让步,以此来换取张家的息事宁人。张家方面,就算是反击,也没有必胜把握,很可能是两败俱伤,让全真道渔翁得利,别看两家是盟友,盟友也是分锅吃饭。张李两家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这才能迅速讲和。”
齐玄素感慨道:“由此看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持身端正,要经得住别人推敲。”
张月鹿想到如同小山一般的差事,有些不耐烦了:“你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齐玄素道,“再聊一会儿。”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在外人面前还像模像样的,挺有威严,私底下的时候,怎么有点无赖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人人都有三张脸,不同的脸对待不同的人,难道你想让我用对待你的态度去对待那些女道士吗?”
张月鹿“哼哼”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
齐玄素笑道:“你对待我的态度同样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不同,你也是三张脸,又何必说我呢?”
张月鹿并不反驳这一点,说道:“上次我说过,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要一剑杀了你。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那还用问?当然也是一剑杀了你,这就叫平等。如果我们两个都干了对不起对方的事情,那就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着,死了埋一块,谁也别想痛快,继续互相折磨。”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很好,这才对,就是要平等。如果你敢说原谅我,那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两个都病得不轻,在一起正好,省得去祸害别人。”
这话说得看似玩笑,也不全是说笑,因为无父无母,所以齐玄素对感情异常挑剔和重视,一般不会随便认可什么人,既不与人称兄道弟,也不随便承认什么长辈,孤零零一个人。可一旦认可了某个人,那他就会忠贞到底,不会背叛别人,也容不得背叛。若是遭受了背叛,很难说齐玄素会做出什么事情。
一般人受不了这种比较极端的感情,除非是同类。
现在看来,张月鹿也存在类似的特质。两人第一次见面,就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难说没有同类人互相吸引的原因,这给两人的交往开了一个好头。
细细说来,虽然张月鹿父母双全,但在整体大环境上,她是孤独的。
张家大宗将她视作威胁,百般防范,好似她并不姓张,哪里还有家族的温情?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张玉月,同样谈不上知心。
她名义上是慈航一脉的弟子,可从未去过普陀岛,与师姐师妹关系疏远。事实上张家子弟做慈航一脉弟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尴尬,几时听说过李家子弟去做青丘一脉弟子的?也许有人要说姚裴还是东华真人的弟子,可姚裴的母亲就姓裴,东华真人本质上是她的舅舅。
这也就罢了,张月鹿又去了北辰堂,受排挤是必然,被派去查江南大案的时候,举目望去,内外皆是敌手。
张月鹿有志向,想要改变道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与别人同流合污,结果得到的只是“不好相处”、“自视甚高”、“不接地气”、“自命清高”、“霸道乖戾”等名声。
最后回归到父母上,母亲并不理解她,两人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父亲也许理解她,却因为自身性格的问题,并不完全支持她。
很多人支持传说中的张月鹿,那些人在乎张月鹿想什么吗?她们只是因为张月鹿的身份才支持张月鹿,在张月鹿的身上寄托自己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似乎张月鹿优秀了,她们也随之优秀了,与有荣焉。
那么,张月鹿孤独吗?
孤独。
张月鹿内心强大,可以承受。可强大与孤独并不冲突。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除了感情之外,还是两个孤独者的报团取暖。
在这种情况下,当张月鹿遇到了理解她也支持她的齐玄素时,她必然是欣喜的。也许最初的时候,齐玄素并不完全理解她,不过齐玄素做出了改变,这并非齐玄素主动迎合张月鹿,而是齐玄素认为张月鹿是对的,于是张月鹿对齐玄素敞开心扉,放下矜持,主动推进两人的关系。
作为孤独者,张月鹿同样是容不得背叛的,反而能够与齐玄素互相理解。
换成是别人,听到张月鹿说要一剑杀了他。要么不当回事,只当是玩笑。要么暗自心惊,只想着远离张月鹿。亦或是急于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忠诚。
只有齐玄素才会说,我也一剑杀了你,这就叫公平。
余情未了怎么办?简单,死了埋一块,继续互相折磨。
第四十四章 伊势
伊势,凤麟洲的核心地带。
不过现在这里却是大战之后的乱世景象。
在道门亲自下场之前,相府已经与尊攘派大战过一场,上一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就是在亲征尊攘派的途中意外身亡,否则堂堂摄政关白也不是那么好刺杀的。
丰臣秀继意外身死之后,相府不得不仓促撤军,随即就因为继承人的问题陷入到内斗之中,于是相府由攻势转入守势。甚至因为内乱的缘故,自家大本营秀京都被尊攘派渗透得千疮百孔。
作为战场的伊势,可谓横尸遍野。
秩序的缺失,使得盗匪横行。
又因为凤麟洲的特殊性,活人尚且会因为怨气变为鬼神妖怪之流,更何况是死人?故而如今的伊势鬼魅丛生,仿佛是一座地上鬼国,十分可怕。
鬼神们又反过来影响活人,使得活人中出现种种异变,许多人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心底已经有暗鬼悄然生出,只待机会成熟,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终让人化为鬼神妖物。
这也就是知命教暂时没有发展到凤麟洲,如果有知命教,用不了几年,亡灵大军就要席卷整个凤麟洲。
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有着相当默契,无论是天门的神官,还是阴阳道的阴阳师,都进入伊势开始驱魔。
正因为如此,清微真人才会派遣土御门的阴阳师充当使者,有阴阳师的身份作为掩护,哪怕是伊势神宫,起初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只可惜土御门阴阳师因为自己的问题,最终功亏一篑,在返回途中还暴露了踪迹,引起了伊势神宫的警惕,给后来之人留下极大隐患。
求仁得仁,最终土御门家族被清微真人下了不堪大用的评价。
在道门内部,这是个十分严厉的评价,被打上这个标签之后,以后再想更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可想而知,平定叛乱之后,有些人会有一飞冲天,有些人会被清算,而被清微真人评价为“不堪大用”的土御门家族,虽然不会被清算,但要靠边站了。
不过因为鬼魅太多了,伊势神宫不能因为此事就禁止阴阳师进入伊势。
齐玄素装扮成一名不属于阴阳寮的阴阳师,以驱魔的名义来到了伊势的度会郡。
所谓不属于阴阳寮的阴阳师,类似于道门的游方道士,空有道士身份,却没有收入,只能自谋生计,可以混江湖,也可以给人看风水、看相、算命、捉鬼、驱邪,算是齐玄素的老本行,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同样是阴阳师,土御门家族是阴阳寮内最大的派系,其祖上并不姓土御门,而是姓安倍,祖先是大阴阳师晴明,师从贺茂家族。曾经使用“八咫镜”击伤玉藻前的大阴阳师泰亲也是出身于安倍家族。
大阴阳师晴明成名时,堪称凤麟洲第一人,他有一位宿敌,名叫道满。不属于贺茂或者安倍两家之中的任何一方,而是游荡于民间的播磨流阴阳师。当时大阴阳师清明支持关白,大阴阳师道满则站在清明的对立面,两人各为其主,多次斗法,最终道满不敌晴明,被凤麟洲朝廷流放到了播磨,在流放途中,道满广收弟子,流传甚广,这就是播磨流的由来。
所谓播磨流,有些类似于正一道中的茅山一脉。大真人府在一段时间里曾经用过“正一三山”嫡血字辈谱,这里的三山就是云锦山、阁皂山、茅山。不过后来阁皂道分裂,几乎毁于一旦,后来更是被玄圣划入了全真道,茅山衰弱,主要在民间活动,在道门上层几乎没有存在感。如今的正一道已经不讲什么正一三山了,只讲西江第一家。正一道只有一座山,就是云锦山。
许多游方道士和阴阳先生都是出自茅山一脉,主要扎根民间,很接地气。严格说起来,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加入正一道后,不姓张,自然不是云锦山一脉,又不是女子,也不算慈航一脉,好像就是算在茅山一脉。
齐玄素算是半个茅山传人,再加上游方道士的经历,自然是以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进入伊势。
其实齐玄素很不喜欢凤麟洲的服饰。
万幸经过道门近百年的熏陶,凤麟洲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中原化,别管尊攘派怎么叫喊,心慕天朝王化是大势所趋,“慕强”两个字几乎是刻在了凤麟洲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吃穿用度,都以效仿中原为荣。越是中原化,越能证明家资富足。就连丰臣秀茂,都摒弃了传统的月代头,还有丰臣千代,干脆就是女道士打扮。
木屐是中原人发明的,不过大多数中原人很早前就放弃了木屐,一直只在凤麟洲大规模流传。当中原的新风吹进凤麟洲后,凤麟洲的很多人也摒弃了这种传统,换上了靴子或者鞋子。
如今凤麟洲最流行的服饰就是道袍和云履,大名、藩主、公卿们们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好直接穿道袍,平民百姓们穿不起,最适合不上不下的层级,如阴阳师、武士、富商等等。这也加大了辨认中原人和凤麟洲人的难度,桂善幸等人行刺清微真人的时候,个个都是中原人的打扮。
此时齐玄素就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磨损严重的翘头靴子,又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阴阳师高冠,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手中折扇。
这身打扮一看就是那种破落户,祖上有家产有身份,如今家道中落,还死守着祖上荣光不放,穿着打扮都努力向体面人靠拢,拿捏着贵族的架子,可又遮掩不住那份穷酸,再配合上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在混乱的伊势十分不起眼,几乎没人会多看他一眼。
相反,土御门的阴阳师们好日子过久了,身上那股富贵气遮掩不住,最终被天门发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齐玄素独自行走在一处战场遗址中,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折断的旗帜、残破的兵器、觅食的野狗。
齐玄素并没有带林灵素。
虽然他有一百万的额度,但没有用到林灵素的身上。
首先,这一百万的额度是属于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个人的,不是一人五十万,而是一百万由两个人商量着来,齐玄素想要私用公款,张月鹿大概率不会同意,张月鹿可不是齐玄素的附庸,不会事事由着齐玄素胡来。而且公款不是那么容易挪用的,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那就是毁掉前途的弥天大祸。
其次,想要在短时间内拿出大量的“返魂香”,除了道门之外,只有七宝坊才能做到,齐玄素如今远在凤麟洲,联系不上七娘,有钱也没地方买。
最后,齐玄素总不能一直止步不前,都是三品幽逸道士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家子气,要打开格局,尤其是在觉悟上,还是有相当进步的。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颗弹丸朝着齐玄素激射而来。
齐玄素能早早躲开,不过他不想暴露修为,所以只是微不可查地偏了下头,让弹丸擦着自己的脸颊过去,就好像是对方打歪了,而不是他避开了。
齐玄素望向弹丸射来的方向,一个足轻打扮的男人端着一把鸟铳,从藏身处站起身来,用铳口对准了齐玄素。
因为他身上的甲胄破损严重,背后的旗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所以齐玄素看不出他到底是哪个大名的人。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折扇指向对方,以“他心通”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端着鸟铳的足轻皱了皱眉,反问道:“你是谁?是相府的人?还是朝廷的人?”
齐玄素道:“我既不是相府的人,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个阴阳师。”
足轻冷笑一声:“神宫已经宣布阴阳道是淫祠邪教,你既然是阴阳师,那就是相府的人。”
话音未落,足轻毫不犹豫地击发了鸟铳。
齐玄素又是“堪堪”躲过,见四周无人,不想再跟这个足轻浪费时间,手中折扇一点,这个足轻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血洞,整个人向后倒去。
正当齐玄素打算离去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这个足轻的额头伤口中涌出滚滚黑气,人头直接脱离身体飞起,张着血盆大口,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臭扑鼻,隔空一拳。
拳意汹涌,直接将这人头打成一滩血肉浆糊,四散飞溅。
齐玄素来到无头尸体跟前,开启“阴阳眼”和“望气术”,大概检查了一遍,再结合这几天恶补的阴阳师常识,大致可以判定,刚才那个东西应该是“飞头蛮”,属于众多鬼怪中的一种。平常附身宿主,趁着宿主睡觉时,驱使人头脱离身体。在被其附身七天后,宿主会化作枯骨而死。
这个足轻已经被飞头蛮附体而不自知,就算齐玄素不杀他,也活不长了。
齐玄素自语道:“凤麟洲这地方还真是邪性,大妖们死而不僵,人会变成妖怪,这分明是一块不祥之地。”
说罢,齐玄素以方士手段画了个最简单的火符,将尸体烧成灰烬,继续前行。
第四十五章 巫女
夜幕下的伊势,大有百鬼夜行的阵仗。
没有月色,格外黑暗,距离超过一丈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而且黑暗十分浓稠,仿佛一块厚重的幕布,光线照射不透,夜风吹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笑。
仔细看去,在黑暗之中,似乎有很多黑影在或快或慢地移动着,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声音,似乎是轻声耳语,又似低声偷笑,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白天的时候,有日光压制,这些鬼魅之流只能隐藏蛰伏,到了晚上,阴气大盛,这些鬼魅之流就如春雷之后的蛰虫惊而出走。
鬼魅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躯壳的阴魂,惧怕血气阳气,只要胆气足,人气壮,就不能近身。所以阴魂的手段就是以各种幻术消耗人的心神,丧其胆气,正所谓心虚气短,胆气一泄,阳气便随之衰弱,然后阴魂便可上身,类似于方士。
另一种就是有躯壳的僵尸之流,不但不畏惧普通人的血气阳气,反而还会生出吸血食肉的欲望,僵尸的手段就比较简单粗暴了,类似于武夫。
这两种鬼怪一般不会同时出现。不过此时的伊势显然不是一般情况,阴魂与僵尸同行,阴气共怨气一体。
一般活人根本不敢在夜间出门,家家紧闭门户,甚至除了一些大型城镇之外,一些小的村子早已是十室九空。
齐玄素行于旷野之中,仿佛一盏黑夜中的明灯,隔着老远都能看见,自然吸引了无数的恶鬼。
不过阴魂和僵尸们各有尴尬之处,阴魂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无奈齐玄素是天人武夫的体魄,哪怕有意压制体内气血,血气旺盛还是让阴魂隔着十几丈就不敢靠近了。僵尸倒是不怕这些,无奈移动速度就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被齐玄素远远抛在身后,追着追着就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了,愣在原地。
齐玄素以阴阳师的身份来到伊势,却不是来驱魔的,所以他对各种鬼怪的态度就是能躲就躲,绝不纠缠。实在躲不过的,也力求速战速决,不要节外生枝。
伊势的众多鬼怪当然是要解决的,不过齐玄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等到道门天兵一到,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飞烟灭。
这片旷野是相府大军与尊攘派的一处战场,双方各自撤军之后,战场几乎变成了坟场,如今又成了鬼怪的乐园。
在这里还藏匿着许多逃兵之流,他们不敢回家,甚至不敢进城,只能藏在人迹罕至的野外,靠打劫过往路人为生,比如齐玄素遇到的那个足轻。不过在这种环境下,他们是活不长的,迟早要变为妖怪,或者被阴魂、僵尸吃掉。
穿过这片旷野之后,逐渐有了些人烟,只是正值深夜,家家闭门锁户,甚至没有半点亮光,生怕引来了这些妖怪鬼物。
这正合齐玄素的心思,他可以放开手脚赶路,而不必故意伪装成一个修为平平的播磨流阴阳师。只是仍旧不能飞行,因为太显眼了,很容易被神宫发现,不管怎么说,伊势还是伊势神宫的核心势力范围。齐玄素不想冒这个风险,宁可慢一点,也要稳一点。
齐玄素来到一个村子,因为战乱的缘故,村民已经逃散一空,齐玄素打算快速穿过村子,然后翻过村子后面的小山,走一条近路,从度会郡前往多気郡。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听到村子中有响动,似乎是人声。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循声而去。
如果他是个讨生活的江湖人,的确可以不用理会,穷则独善其身。可他如今是高品道士,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能帮还是帮上一把,持身正不能总挂在嘴上,要落到地上,达则兼济天下。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巫女,衣着上白下红,年纪不大,稚气未脱,正独自一人对付三个妖物。
这个巫女并非像吉祥宫那样使用太刀,而是拿了一个类似于短柄禅杖的东西,名为“神乐铃”,是一种天门祭祀用的法器。
巫女每次摇动手中的神乐铃,都能迫使妖物向后退去,并且能净化周围的阴气和怨气。
天门的巫女,是敌人。可铲除妖邪却是双方的共识,无论是道门,还是天门,都要扫清伊势境内的所有鬼怪妖物。这些鬼怪妖物可不管你是道门之人还是天门之人,会威胁到所有人,不论是中原人,还是凤麟洲人。
天灾面前,人与人之间是否该放弃争斗,共抗灾难?
这显然是一个道德问题。
以齐玄素的阅历和思想深度,可以给出一个答案,却不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只名为“骨女”的妖怪闪到了巫女的身后,已经完全变成白骨的手中握着一柄骨刺,朝着巫女的后心位置刺去。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出手,画了一个“九字切”。
土御门流和播磨流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服饰装扮,而在于施法的印记。比如道门的印记就是阴阳双鱼,知命教的印记则是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土御门流的印记很简单,就是五芒星。播磨流的印记则是“九字切”,交错着画五条横线、四条纵线,一共九条线,分别代表了“临兵斗者皆列在阵前”九字真言。
齐玄素既然要冒充播磨流的阴阳师,这个招牌印记还是要学一下,倒也不难冒充,他本质上还是道门的法术,不过伪装成阴阳术,不到天人层次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那名偷袭的骨女在马上就要得手的时候被齐玄素定住,动弹不得。
小巫女也察觉到不对,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中“神乐铃”给了骨女一下,竟是把骨女的头直接打飞了。
同时巫女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齐玄素,大概明白是齐玄素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赶忙向齐玄素道谢。
可她忘了身后还有两只妖怪,趁此时机朝她扑来。
齐玄素不由叹息一声,干脆好人做到底,又是画了一个“九字切”,召出一道火焰,将其中的僵尸变成了一根大号火炬,旁边的猫妖见势不妙,掉头就跑,瞬间便不见了踪影。道门曾经评价凤麟洲之人,有小礼而无大义,这句话还是比较中肯的,在礼节方面,凤麟洲之人是力求尽善尽美。
巫女郑重地向齐玄素行了一礼,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齐玄素没有等着巫女开口发问,而是选择把局势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是播磨流的阴阳师,你应该是神宫的巫女吧?怎么会在晚上独自一人出来?你不知道这很危险吗?”
果不其然,巫女根本没有怀疑齐玄素的身份,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如何解释自身行为上面:“我不是神宫的巫女,我只是神宫下属神社的巫女,我之所以晚上出来,是因为我的朋友失踪了,我是出来找她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朋友也是神社的巫女?”
巫女摇头道:“不是,她是一个货商的女儿。”
然后巫女望向齐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阴阳师大人,你能帮忙一起寻找吗?我会报答你的。”
齐玄素心想:不是都说凤麟洲的人最害怕麻烦别人吗?这小巫女倒是挺不见外的。
齐玄素干脆拒绝道:“抱歉,我还要去多気郡,你的神社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女露出苦恼的神色,然后灵机一动,问道:“阴阳师大人,你有通行的路引吗?”
齐玄素一怔,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了,没有问什么凭证,而是说道:“我可没听说去多気郡还要路引。”
巫女解释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后来有一伙土御门的阴阳师图谋不轨,神宫就下了命令,需要路引才能去多気郡。若是没有路引,不仅不能进城,还会被通缉,寸步难行。”
齐玄素心中暗骂土御门流的蠢货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凭空给自己制造困难,脸上丝毫不显:“我刚刚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呢?比如给我弄一张通行的路引。”
小巫女认真说道:“我当然会报答阴阳师大人,不过我的身上没有路引,要回神社之后才能给阴阳师大人路引,我找到我的朋友后就会回去。”
齐玄素哑然失笑,这个巫女倒是有点小聪明,只得道:“好吧,我帮你找你的朋友。”
“多谢阴阳师大人。”小巫女又是行了一礼。
“关键是去哪里找?”齐玄素问道,“出了村子之后,有一处战场遗址,都是死人,现在更是群鬼乱舞,如果你的朋友去了哪里,那么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小巫女十分笃定道:“她不会去那里的,她是被盗匪绑架了,根据宫司大人的占卜,那些盗匪就在这座村子不远的地方。”
齐玄素道:“那就好办了。不过对付盗匪与对付鬼怪不同,法术未必好用,我曾见过一位剑术超群的巫女,你会用刀吗?”
小巫女羞赧低头道:“不会。”
齐玄素又问道:“弓箭呢?”
小巫女的头更低了:“也不会。”
齐玄素只能从腰后拔出一把普通的连发手铳:“幸好世道变了,我有这个。”
第四十六章 世道变了
村子外的后山上有一座神社,一位旗本在附近驻军的时候,曾经把神社当作自己的住所,赶走了所有的巫女和神官,所以这座神社已经废弃了。
不过此时的神社中却有火光,一帮男人把神社的地板拆了一些,劈成木柴,生起了篝火,围火而坐,一边烤肉,一边大声谈笑。
再看这些人的装扮,都有些简易的甲胄,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显然不是寻常盗匪那么简单,倒像是逃兵落草为寇。
人怕恶人,鬼也怕恶人,杀气重了,寻常阴魂同样不敢近身。
至于僵尸之流,他们同样不怕,真当他们手中的刀枪是摆设吗?
在神社的角落里还有个女孩,样貌清秀,不过衣衫凌乱,露出些许白腻的肌肤,手足都被绳索困住,嘴也被用破布塞住,动弹不得。
这些逃兵们一边吃肉,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好似待宰羔羊的女孩。
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
逃兵们立时警觉起来,伸手抓住身旁的兵器,齐齐望向门外。
这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神社,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竟然是个阴阳师。
阴阳师环顾四周,微笑道:“过路的旅人,能否一起烤烤火?”
这些逃兵们的脸色略显凝重,深夜之中,百鬼夜行之地,一个阴阳师突然出现,怎么看都透出几分诡异。
为首的逃兵站起身来,手中拎着一把野太刀,扛在肩上,大声道:“你去别的地方,这里不欢迎你。”
阴阳师正是齐玄素,他不理会这个逃兵首领,向身后说道:“过来看看,那是不是你的朋友。”
拿着神乐铃的小巫女从齐玄素的身后探出身来,望向那个帮捆住的女孩,连连点头道:“就是她。”
一瞬间,逃兵们的视线都死死盯在了小巫女的身上,本就狰狞的神情愈发丑陋,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要凸出眼眶,嘴角流出了口水,这等作态已经超出正常人的范畴,如果不出意料,他们迟早也会变成妖怪。
“是就好。”齐玄素点了点头,直接抬手一个点射。
那个逃兵首领猛地睁大眼睛,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幽深的血洞,轰然倒地。
若论使用火铳的心得,张月鹿都不如齐玄素。若论使用火铳的偷袭技巧,道门三秀也未必比得过齐玄素。
齐玄素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连连开铳。
其他几名逃兵瞬间倒地,都是眉心中弹,分毫不差。
因为用的是普通弹丸,威力小,所以可以连发。而“神龙手铳”和“画龙手铳”因为要发射威力极大的“龙睛”系列,所以很难做到连发。
还有一种机关铳,能够连续不停地发射,一把铳就可以做到铳林弹雨的效果。
不过如今还是存在一个大问题,连续发射,弹丸的威力就会变小,对上黑衣人的玄甲重骑,根本不破防,如同挠痒一般。只要被玄甲重骑近身,那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所以这种前身是“迅雷铳”的机关铳并没有太受重视。
直到此时,小巫女才有点理解齐玄素所说的“世道变了”是什么意思,的确是不一样了。如果用太刀去杀,可能自己都要陷入危险之中,弓箭和法术同样会消耗体力,可使用火器,只要勾勾手指就行了。
若非这位好心的阴阳师大人帮她,她一个人冒冒失失过来,可能也要落在这些盗匪的手中。
这位阴阳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对了,她都忘记问阴阳师大人的姓名了。
齐玄素收起火铳,主动解释道:“我敢独自在外行走,一是靠阴阳术,二是靠火铳。阴阳术驱魔,火铳除恶。”
小巫女喃喃道:“我也要攒钱买一把火铳,这玩意可比弓箭好用多了。难怪那些武士大人都说中原的黑衣人所向披靡,实在太可怕了。”
齐玄素提醒道:“你的朋友还被绑着呢。”
小巫女这才如梦初醒,赶忙去给自己的朋友解绑。
不一会儿,小巫女领着她的朋友一起过来道谢。
齐玄素有点不耐烦这种凤麟洲的习俗,一句话里有一半是感谢和道歉,摆手道:“好了,我们应该去神社了。”
齐玄素当然可以尝试直接突破多気郡的重重封锁,也大概率会成功,但后续很麻烦,意味着他只能像过街老鼠那样藏头露尾,不能进城,不能在人前露面,那么他伪装成播磨流阴阳师就没了意义。
关键是伊势神宫经被土御门阴阳师打草惊蛇后,已经有了防备,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所动作。这可是三大神宫之首,有斋王亲自坐镇,就齐玄素这点道行,可不敢跟伊势神宫正面抗衡,所以与其是闯过去,不如混过去。
在村子后山有一座吊桥,过了吊桥,就是多気郡的境内,然后下山再往北走一百里,有座吉田城,小巫女的神社就位于那里。
因为货商的女儿只是个普通人,又被绑了许久,手脚行动不便,要被小巫女扶着行走,齐玄素也不能展露修为,直接带着两人飞奔,所以三人走得很慢,等到三人过了吊桥下山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阴影从三人上空掠了过去。
小巫女脸色大变:“是‘鹤舟’!快藏起来!”
说罢,她直接扎进了旁边的草丛里,齐玄素和货商的女儿也只好效仿。
说到“鹤舟”,齐玄素还算是熟悉,因为这是道门的产物,属于一种小型飞舟,形似振翅高飞的仙鹤,再加上道门中人也偏爱鹤这种鸟类,因此得名“鹤舟”。
“鹤舟”通常只能搭载两三个人,其主要职能除了侦查之外,就是投放“凤眼”系列,居高临下地轰炸地面目标。因为“鹤舟”体积较小,其驱动核心是道门仿造的龙珠,先天存在缺陷,无法长距离飞行,所以一般会搭载在“应龙”上面,被“应龙”运送至指定地点后,从“应龙”的甲板上起飞,完成任务后,再返回“应龙”。
中原久无战事,“鹤舟”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可凤麟洲就不一样了,“鹤舟”大批出动,对上地面的军队,就好似重骑兵正面对上轻步兵,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凤麟洲的尊攘派已经到了谈及“鹤舟”而色变的地步。
这也是相府始终没有背叛道门的原因,因为慕强是刻在骨子里的,道门的强大又是有目共睹,丰臣相府上下始终坚信,只要道门亲自下场发动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清微真人迅速肃清了秀京内外,玄甲重骑和“鹤舟”搭配之下,所向披靡,几乎就是势如破竹,丰臣相府的人心迅速凝聚。
信心是最宝贵的。
说白了,清微真人为什么直接指定摄政关白的人选却没有反对声音,就是道门近期内一系列战事无一败绩,给了清微真人极大的威望和底气。
换个角度来说,尊攘派为什么非要搞刺杀?归根究底还是正面战场打不过,只能剑走偏锋。
如今道门初步掌握了凤麟洲的天空,可以随意攻击,所向披靡,只是地面军队严重匮乏,还无法实现有效占领,所以需要整合丰臣相府并招揽各路地头蛇势力。
现在看来,道门的先锋兵力已经抵达伊势境内,不过还未展开全面进攻,只是以骚扰为主。
齐玄素问道:“这些‘鹤舟’要去什么地方?”
小巫女心有余悸道:“应该是去久居城,那里有很多武士大人。这些‘鹤舟’从来不针对平民,只针对大名、藩主的城池,或者神宫下属的神社,幸好我们在树林里,要是被他们看到我穿着巫女服,肯定不会放过我。”
齐玄素心中暗道:你知道“凤眼”系列多贵吗,你知道“玄黄”的消耗多大吗,怎么可能针对你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巫女,那是火炮打蚊子,杀鸡用宰牛刀。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又有几艘“鹤舟”掠过上空。
既然“鹤舟”已经到了,那就说明在不远处会有一艘“应龙”,这可不是刚刚满足四百人门槛的“应龙”,而是满编的“应龙”,各种阵法一应俱全,如果神宫方面出动天人高手阻截“鹤舟”,就会成为“应龙”的活靶子。
齐玄素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御风飞行,没死在伊势神宫的手里,要是被自己人一炮轰死,那可太冤了。毕竟他没有谪仙人的庆云,正面挨上一炮,就算有见神不坏和神道金身,也多半要四分五裂,唯一能保存完好的大概只有“长生石之心”。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鹤舟”经过,这才从藏身处出来,继续往吉田城行去。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波折,没再遇到“鹤舟”,只是遇到了一队隶属于神社的武士,不过有小巫女出面,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齐玄素。
等到吉田城遥遥在望的时候,小巫女才忽然想起来:“阴阳师大人,我叫浅井铛,你可以叫我阿铛。还未请教阴阳师大人的名姓。”
“原来你还是贵族出身。”齐玄素道,“我是平民出身,没有姓氏,我们播磨流的祖师叫道满,你可以叫我道长。”
齐玄素玩了个小心思,道长就是道士的尊称,不过这里的“长”字发“长短”的“长”音,而非“长幼”的“长”音。
第四十七章 妖孽横生
齐玄素抵达凤麟洲的时候是正月下旬,如今已经是二月初,龙抬头。
料峭的春风吹不走伊势的阴霾。
吉田城的城中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脸色麻木,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会到头。
路过一个屋台,阿铛忽然站住不动了。
所谓屋台,其实就是一种街边小吃店,下面有轮子,上面则是铺面,里面放的一般是炒面、拉面等的小吃,也提供清酒、烧酒。最上面则是棚子,棚檐有布帘,收摊的话直接拖走就行。
这姑娘从昨天就出来找人,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齐玄素只好陪她在在屋台跟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拉面。
其实齐玄素并不饿,就算要吃东西,面食也是可有可无,最好还是肉食,武夫号称日啖一牛可不是说说而已。
只是入乡随俗,那就一起吃吧。
在春寒料峭的春日,吃上这样一碗拉面还是能暖一暖身子的。至于味道,也许是齐玄素由俭入奢,口味被养刁了,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比起张月鹿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齐玄素吃完之后,又去看那些瑟缩着的流民百姓,面容平静。
他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却也谈不上冷血无情,不由想起那句兴亡百姓皆苦。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已经足够文明和仁慈,再仁慈就不是复仇了。
归根究底还是尊攘派的问题,为了自己的政治诉求,说什么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所以道门不应复仇。
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那么前人的土地也不是今人的土地,道门占领一块无主之地也是合情合理了。
你不能只继承前人的土地、财富,不继承前人的罪孽、债务。
要继承就都继承,要不继承就都不继承。
好的留下,坏的抛开,哪有这样的美事?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宏大命题的时候,街上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黑影从街上飞快掠过。
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高举着太刀的武士、头戴高冠的神官紧跟在后面。
紧接着,街道的另一头又有许多武士冲了出来,刚好把这黑影堵在中间。
直到此时,这黑影才现出真容,虽然还勉强有人形,但已经面目全非,狰狞扭曲如恶鬼,铁青色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损,露出同样铁青颜色的血肉。再看这恶鬼身上的服饰,虽然已经十分污秽残破,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名神官。
齐玄素随之望去。
他早就知道,凤麟洲这片土地十分邪性,妖孽横生,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层出不穷,他刚亲手杀了一只附身活人的飞头蛮。可他没想到,天门的神官也不能幸免,直接变成了恶鬼。
更为诡异的是,周围的流民百姓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害怕,可没有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不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还是麻木不仁,根本就无所谓了。
阿铛也看到这一幕,便拿起自己的神乐铃,准备前去助战。
齐玄素先一步起身,画了一个“九字切”。
一道无形的束缚施加在这只恶鬼的身上,武士们趁机一拥而上,乱刀劈砍在这恶鬼的身上,竟是响起阵阵金石之声。
齐玄素不再出手,只是道:“城里也不安全吗?”
阿铛见怪不怪道:“这已经是第十三起了,只是没想到……这次会是一位神官。”
齐玄素不由看了她一眼。
这个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在这种环境下,却是出人意料的坚强,并没有多愁善感,哪怕明知道这个恶鬼生前可能是相识之人,也没有露出太多悲戚之色,更多还是无奈和麻木。
要不怎么说环境磨砺人,在这种环境下,贵族出身的千金小姐也能蜕变为坚强的巫女,而在安逸的环境下,道士也会变成花圃里的娇花。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武士们已经砍断了恶鬼的四肢,又由神官们施展法术,当街焚烧,很快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一名年老神官朝着三人走来。
阿铛主动行礼:“宫司大人。”
根据其服饰判断,这是一位权正阶的神官,普通乡神社的宫司一定至少需要有权正阶位阶身份。
老人点了点头,望向齐玄素。
阿铛主动介绍道:“宫司大人,这位是播磨流的道长大人,昨天就是道长大人救了我,还帮我从那些盗匪的手里救回了纱代。”
纱代就是货商的女人。
齐玄素也行了一礼。
“原来是播磨流的阴阳师。”宫司还了一礼,“阴阳师,多谢你的援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齐玄素道:“朝廷和相府都颁布了除妖令,赏钱丰厚,于是我来到伊势。不过我事前并不知道神宫下达了必须使用路引的命令,所以我想请宫司大人给我颁发一张路引,让我可以自由出入伊势。”
宫司沉吟了片刻,说道:“阴阳师,你救了阿铛和纱代,又帮我们铲除了恶鬼,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你的请求。可是因为土御门流阴阳师的事情,神宫下达的命令十分严格,不能随意颁发路引。”
齐玄素道:“虽然神宫贬斥阴阳道为Yin祠邪教,但我相信,这是因为朝廷与相府的斗争,而不是神宫对阴阳道有什么偏见。而宫司大人必须承认,对付这些妖物,我们阴阳师更为在行,神宫不可能禁绝所有的阴阳师进入伊势。”
宫司默然无语。
这是实情。
一场大战之后,整个伊势千疮百孔。伊势神宫虽然是三大神宫之首,但为了抵挡相府大军,已经元气大伤,又要面对道门的先头大军,短时间内根本无力改变伊势境内妖孽横生、百鬼夜行的境况,除了勉强维持各大城池之外,其余地方基本已经沦陷,只不过不是沦陷于道门和相府之手,而是沦陷于鬼怪之手。
这也是铃鹿山能够独善其身的主要原因,虽然看似铃鹿山位于伊势神宫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敢有所异动,但现实情况却是伊势神宫根本无暇顾及铃鹿山,只求铃鹿山保持中立就好。
那么道门的意图也很明白了,如果铃鹿山在这个时候倒戈一击,再配合道门的大军,那么伊势神宫腹背受敌,败亡就在顷刻之间。
就算伊势神宫顶住了道门的攻势,伊势毕竟是伊势神宫的根基所在,也是天门的祖庭所在,谁都不敢轻言放弃,那些鬼怪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放任不管,否则会极大动摇天门的威信。如果是过去的时候,凤麟洲锁国,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天门有了一个竞争对手道门,百姓们不再相信天门,还能转投道门,那可就是影响到祖宗基业的大事了。
在这种情况下,阴阳师的确是个助力。哪怕神宫刚刚与阴阳道割席断交,并将对方贬斥为Yin祠邪教,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宫司忽然问道:“播磨流的阴阳师也擅长剑道吗?据我所知,这些盗匪血气旺盛,阴阳术的效果相当有限。”
齐玄素笑道:“我并不精通剑道,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我之所以能击败那些盗匪,不是依靠阴阳师,而是靠了这个。”
他从腰后拔出了手铳。
宫司的眼皮微微一跳:“黑衣人的火铳?”
“走私货,很贵。”齐玄素道,“很多藩主大名都在做这种生意,我曾为一位旗本效力,他作为报答,把这把火铳送给了我,不得不说,很好用。”
阿铛又道:“宫司大人,道长大人不可能是坏人,与那些土御门的阴阳师根本不一样。”
宫司最终叹息一声:“也罢。阴阳师,请随我来。”
在宫司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神社。
一般而言,神社都是位于城外山上,可如今的情况,谁还敢贸然出城?城内人多,自有人气、阳气、血气汇聚,尚可阻挡阴气和怨气的侵蚀,去了城外,除非有特殊的阵法,否则就是等着变成妖怪。
不仅是神社,佛寺也搬到了城里。
因为是临时神社,所以显得有些简陋。宫司给齐玄素出具了一份路引,与中原的路引大同小异,齐玄素仔细收好。
宫司道:“阴阳师,你又何必远走,不如就留在我们吉田城,同样可以除妖。”
齐玄素早已想好了答案,摇头道:“我还有其他同伴,都是播磨流的阴阳师,我们平时居无定所,分散在各地,所以这次是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伊势,约定好在安浓郡会面。宫司大人应该知道,如今的伊势,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因为土御门阴阳师打草惊蛇在前,所以齐玄素不能直接说要去铃鹿山所在铃鹿郡,只能说要去与铃鹿郡相邻的安浓郡。
宫司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道:“从多気郡到安浓郡,还要经过饭高郡和一志郡,如今的一志郡有很多攘道志士,所以这里也是道门进攻的重点,经常有“鹤舟”出没,你要小心。”
齐玄素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