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伪仙
伪仙不是仙人,而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包括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造化天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仙人的身外化身等等。
在此之中,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造化阶段天人和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相当于双方都是二品官员,前者有望登阁拜相,另一个已经走到了仕途尽头,未来前途是天差地别。
在以圣廷和奥法议会为主导的西方语境之中,将天人称之为半神,意思是半神半人。将逍遥阶段的天人称之为准半神,将无量阶段的天人称之为真半神,将造化阶段的天人称之为传奇半神,而将伪仙这个阶段称之为神人,意思是有成神资格之人。
一般而言,在道门之中,跻身天人便有了晋升真人的资格,纵然现在不是,以后终究会是的,无非是熬资历罢了,若不犯错,最不济也能以真人的名号致仕退隐。
其他几教也相差不多,儒门称之为宗师,佛门称之为德士,圣廷称之为圣徒、奥法议会称之为贤者。在其之上,还有对应伪仙的称呼,道门的平章大真人、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圣廷的先知、奥法议会的大贤者等等。
施落嗣就是一位真半神,一位货真价实的圣徒,所以对上雷小环,并没有明显落在下风之中。
以这个东西方都比较认可的体系来看,伪仙与无量天人相差了两级,很难用人数来弥补,虽然还有两艘“应龙”高悬天空,但在先前的战斗之中,“应龙”消耗极大,很难再发动先前的攻势。
可以说吴光璧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无人能挡。
正当吴光璧打算将“玄玉”收入囊中的时候,一个略显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吴大教主,你一句话就想把东西拿走,未免太不把道门放在眼里了吧?知道的说你是‘天廷’的大道首,不知道还以为你是道门的大掌教呢,一句话就让这么多道门之人大气都不敢喘。”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这个声音听上去雌雄莫辩,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出这是七娘的声音,七娘有许多让人不能理解的怪癖,比如扳机和千里镜,以她的修为境界,真要模仿男子说话,也不是难事,可她就偏偏喜欢这种捏着嗓子的说话方式,尤其是阴阳怪气的时候。
齐玄素没少被七娘阴阳怪气,所以记忆尤深,一下子就听出了七娘的声音,换成别人,是决然听不出来
紧接着齐玄素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那道正中司命真君面门的火焰流星,还有副心内没来由涌出的热流,多半与七娘有关,毕竟七娘不在身边的时候,副心可从来不会涌出热流。
齐玄素又想到,七娘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该不会去见是吴光璧吧?看这架势,两人没有谈拢?
吴光璧脸色还算平和,语气却是冷了下来:“吴某人从未作如此之想,更未出如此之言,这位朋友不妨现身一见,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明白。”
七娘嘿然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有你自己明白。至于现身一见,那就不必了,我这种无名小卒,哪里入得了吴大道首的法眼?”
吴光璧微微眯眼,猛地望向羽化台方向,喝道:“出来!”
这一声堪比惊雷,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气血为之震荡。
有若实质的音浪汇聚一线,直奔羽化台而去。
一直站在羽化台上的七娘立时现了身形,只是此时的她却是变了个模样,鬂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支玉簪别住,身着月白色织绵长袍,还学着某些仙子之流在脸上笼罩了一层薄雾,用以遮挡面容,算是更为高级的面纱,衣袂飘飘,竟是不见多少铜臭味。
吴光璧微微皱眉:“原来是姚坊主。”
七娘脚下生出白色的缥缈云气,朝着吴光璧飘来。
吴光璧毕竟是“天廷”的第二号人物,自恃身份,没有直接将“玄玉”收入囊中然后溜之大吉,而是静等着七娘过来。
正如齐玄素所料,七娘说去见一个老朋友,就是去见了吴光璧。至于吴光璧为何称呼她为“姚坊主”,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其余人听到“姚坊主”二字,再见吴光璧的态度,立时知道了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的来头,正是银榜第一人,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因为少有人知其真实名姓,只知道姓姚,故而称之为姚坊主。正如少有人知晓“天廷”太上教主的本来名字,便只能称其为金公祖师。
吴光璧是金榜的最后一人,姚坊主是银榜的第一人,两人的差距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势均力敌。
齐玄素自然也听到了“姚坊主”的称呼,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七宝坊的坊主身份,却也不由心中嘀咕:“七娘原来是姓姚吗?还是什么坊主?”
便在这时,张月鹿不再与李命乘交手,而是退到了齐玄素的身旁,说道:“没想到两大隐秘结社
的首脑人物都来到了金陵府。”
“隐秘结社?还首脑?”齐玄素怔了一下。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那个戴高冠的光头是‘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无忧榜第十人,‘大道首’是他们自己的说法,有故意模仿我们道门大掌教的嫌疑,所以我们一般将其称为教主。吴光璧口中的‘姚坊主’则是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太平榜的第一人。”
齐玄素这才明白过来,倒是不觉得太过意外,因为七娘早就说过,清平会成员大多有两重身份,比如齐玄素自己,既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是清平会的丙等成员。七娘自然不会只有一个身份那么简单,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不止一次猜测过七娘的另外身份。
不过不意外是一回事,齐玄素的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这就好像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当娘的天天絮叨,家里多么不容易,要一个太平钱掰成两半花,要节俭,要攒钱,不然便娶不上媳妇。娘俩整天为了几个太平钱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忽然有一天发现,原来当娘的其实是个大人物,不能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富甲一方,而且还位高权重,愣是算计他手里的几个太平钱,就那么一点例银,还全都扣下,这可太冤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儿要穷养?
当然,齐玄素也只是感怀被七娘扣下的太平钱,并不认为七娘换了个身份,他就跟着水涨船高,七娘并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欠了七娘许多。
所谓母子的说法,可以当真也不必当真。在感情上,可以当真,不过牵扯到各种利益,还是不要过于当真。
正当齐玄素思绪纷飞的时候,七娘已经来到了吴光璧的不远处。
吴光璧嘴角一扯:“姚坊主,你非要与我为难不可?”
七娘继续用那种奇怪的嗓音说道:“有何不可?”
吴光璧一挥手中的木杖,立时雷声隆隆,有雨云汇聚,似乎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呼风唤雨。
吴光璧再一挥手中的木杖,雨云立时散去,晴空万里。
拨云见日。
吴光璧以此来显示他的超绝修为,纵然比不得降临人间的司命真君化身,也不会逊色多少。再考虑到司命真君的阴气天然被人间排斥克制,难免打个折扣,真要打起来,谁胜谁负,殊为难料。
七娘并不畏惧,只是淡笑道:“既然谈不拢,那也只好手底下见真章。”
第八十八章 姚坊主
七娘手中出现一个算盘,通体玉质,其形长方,内贯直柱,俗称“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个算珠都晶莹剔透,不同之处在于梁上两珠为黑,而粱下五珠为白,整个算盘好似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黑白双鱼。
此物大有来头,乃是一件半仙物,上十二档为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十二地支。
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豪光隐隐,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周天星辰。
此时在七娘的催动之下,算珠自行而动,上应周天星辰之力,使得白日现繁星,天幕化作星空,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生出一副二十八宿星图,自成阵法。
星罗棋布。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片刻之后,七娘和吴光璧已经是置身于一片星空之中。
吴光璧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各种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越来越弱不可闻,周围空间也越来越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吴光璧眼光毒辣,立时认了出来。这本是太平道的绝学,不过玄圣整合道门之后,已经是人人可学。
吴光璧略一沉吟,未曾持杖的左手向前一探,化出一只巨手朝着七娘当头抓下,只待七娘被定住身形,他便立刻攻向七娘,破去此阵。
只是吴光璧认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位于天元位置的七娘在这一抓之下寸寸碎裂,竟然只是一个虚影。
吴光璧立时知道上当,可为时已晚。
七娘在远处显出身形,一晃算盘,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与此同时,星空中的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
一时间,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都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整个世界唯有无数黑白星辰罗列。
一瞬之间,吴光璧竟是不能
分辨前后左右上下。明明是向前,但随着四周星辰转动,反而变成了后退,就算他停下身形,因为星阵不断变化的缘故,不动也是动。
吴光璧直接朝周遭的星辰抓去,却发现根本抓之不动,吴光璧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此时大阵已成一体,他看似抓向一点,实则却是在抓摄整个大阵,此阵将吴光璧困于其中,就好似吴光璧身在船中却想要将船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吴光璧立刻改变了策略,立足原地,举起胸前的圣徽。
无尽光明自圣徽中迸射出来。
甚至比施落嗣所招引的光芒还要纯粹、强烈。
漫天星辰顿时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一道光芒穿越茫茫星阵,降临在七娘的头顶之上。
七娘的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扭曲,周围星光如雨,纷纷乱乱。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买卖不成仁义在,若是你继续一意孤行,从此再无相见余地。”
七娘随便拨弄算盘,说道:“说到声誉,你们‘天廷’还有什么声誉可言?付过几次尾款?和你们做生意,不给九成的定金都不敢发货,剩下的一成尾款,也不指望能要回来,要我说,不来往正好。”
虽然吴光璧的攻势惊人,但威势十之七八还是被阵法挡下,并未真正伤到七娘,所以七娘只是看似落入了下风之中。
随着七娘拨弄算珠,二十八颗星辰回旋飞舞,依次朝着吴光璧撞来,吴光璧挥动木杖将其打散,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星光湮灭又生成。
吴光璧又是挥动木杖打散一道射向自己的星光之后,向七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拿走这块‘玄玉’?”
七娘淡淡一笑:“我可不是为了什么‘玄玉’而来。”
吴光璧显然不信,只是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七娘收起算盘,又取出自己的烟杆,猛地一吹。
一瞬间,从烟锅中喷涌出数不清的雾气,遮天蔽日。
吴光璧的瞳孔一缩,就算以他的境界修为,也不能看透这滚滚烟雾。
难道姓姚的不顾身份要强抢“玄玉”?
不过吴光璧并不如何担心。
就算她拿到了“玄玉”,也逃不走,这“南斗二十八星罗阵”厉害不假,却是不能移动,没了这阵法,姓姚的可不是他的对手。
不出吴光璧的意料,待到烟雾散去,七娘已经将“玄玉”拿到了手中。
吴光璧大喝一声
,一身修为悉数爆发开来,手中木杖顶端的红珠光芒大盛,红色的光晕越来越大,仿佛一轮烈阳在星阵中冉冉升起,照亮整个“南斗二十八星罗阵”,一时间星落无数,红光普照之下,原本的星空夜景迅速退去,重新显露出白日景象。
如此一来,七娘便不能继续颠倒方位,阻止吴光璧前进。
“拿来!”吴光璧欺身近到七娘的面前,手中木杖朝着七娘当头打去。
七娘举起手中的烟杆,架住这一杖。
吴光璧眼神阴沉,寒声道:“撒手!”
犹如言出法随,七娘手中的烟杆险些脱手而出,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不过紧接着七娘就止住退势,再次挥动素有“拦面叟”之称的烟杆,向吴光璧打去。
吴光璧横移数丈,以手中木杖挡下了七娘的一烟杆。
两人皆是江湖上有数的顶尖人物,这一番交手,却还不如寻常天人交手来得震撼人心。两人一个用木杖,一个用烟杆,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全无半点精妙招数可言,若非先前的星阵,实在很难让人将两人与天人、伪仙联系起来。
不过吴光璧每次挥动木杖,都会在空中留下一道尾痕,久久不曾散去,两人斗了片刻,这些痕迹已经交织成网,阻住了七娘的所有退路。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交出‘玄玉’!”
“好。”七娘应得痛快,扬手一扔。
只见“玄玉”有若一颗流星,划过当空,劲力凶猛,所过之处,无论道士,还是灵官,无不躲避,有那避不开的,则直接被外在的气劲震飞弹开。
吴光璧在困住七娘的同时,也被七娘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玉”越飞越远,然后撞在一个年轻人的胸口上,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七娘笑道:“姓吴的,这次是你坏了规矩,我们事前谈好了谁也不干涉金陵府的事情,你不守信用,主动出手,那也别怪我礼尚往来。我可以不要‘玄玉’,你也别想拿到就是。”
吴光璧怒气勃发,便想对那年轻人出手,结果被七娘以“拦面叟”挡住去路。
吴光璧怒视七娘。
七娘道:“怎么,你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人?当着这么多副堂主、副府主的面杀害一位主事道士,这可是公然打道门的脸,他们想装没看到都不行。司命真君是仙人,不怕道门报复,你可不是,且想好了。”
吴光璧只能强压怒气,冷冷道:“好,好得很,姚坊主的手段,我今日领教了。
第八十九章 事后(上)
齐玄素被七娘丢过来的“玄玉”击中胸口,“玄玉”上所蕴含的气劲并未将齐玄素震飞弹开,反而“玄玉”本身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直接没入齐玄素的胸口消失不见。
齐玄素眼前一黑,直接向后倒去。
万幸张月鹿就在齐玄素身旁,直接伸手接住齐玄素,让他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齐玄素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好软。
然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再一次来到了老地方,还是熟悉的场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不再惶恐,反而有些熟悉亲切的感觉。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二话不说,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也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上次来的时候,在火堆后有九个高大的身影,这次则变成了八个高大的身影。
这八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上次的九道身影给了齐玄素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这一次,齐玄素明显感觉到压力变小,而且善意变得更多,敌意减少。
接下来仍旧是不变的流程。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八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
齐玄素随即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仍旧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腰,皮肤白皙,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是一个诡异图腾,土黄颜色,人身蛇尾,生有九条手臂。
这个身影张开双臂,将齐玄素揽入怀中,就像慈母怀抱孩子。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悠悠醒转过来,已然不见黑色大山和那些仿佛巨人一般的女子,也不见满眼的血色,入目所及,是一盏悬挂式的明灯,散发出暖意融融的橘黄光芒,他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
围没有桌椅等物。
齐玄素又闭上双眼,依稀可以听到屋外传来的雨声,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瓦片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开始内视自身。
可以说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得到了第三个额外传承,巫祝传承。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跻身天人。
司命真君留下的这块“玄玉”,姑且将其称之为“神之玄玉”,区别于先前的“生之玄玉”和“死之玄玉”。
不得不说,这块“神之玄玉”不愧是大号“玄玉”,不仅将齐玄素的方士传承、武夫传承以及刚刚获得的巫祝传承都推至了归真九重楼,而且还将齐玄素本身的散人修为也推到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
这当然不意味着齐玄素一个人可以顶得上四个归真阶段九重楼之人,毕竟齐玄素不能一个人同时施展四种截然不同的神通,也不能同时用四种兵器,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并不过时。可如果仅仅是单对单,齐玄素却是超出同境之人太多,哪怕是面对普通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除此之外,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和武夫传承仍旧不完整,方士没能凝聚念头,武夫没能凝聚身神,如果传承也分出高低,那么只有凝聚身神的武夫才能算是高品武夫,在此之前的武夫只能算是低品武夫,方士同理。
不过齐玄素也逐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的地方,通过“玄玉”补全的散人,似乎不能完全等同于谪仙人,最起码张月鹿就没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没见过张月鹿阴神出窍,补全后的散人的确类似谪仙人,却又不尽相同。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可以与张月鹿好好交流一下。
齐玄素退出内视,重新睁开双眼。
便在这时,齐玄素就听张月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循声望去,因为挂着帷帐的缘故,张月鹿坐在床头一侧,身影刚好被拢起的帷帐挡住,齐玄素竟是没能第一时间看到。
齐玄素干脆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两夜。”张月鹿起身绕到床前。
今天的张月鹿没穿正装鹤氅,换了一身滚湖色边的月白衣裙,青丝被一根玉簪挽起,清丽雅致,不像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齐玄素默默欣赏了片刻,收回视线,又问道:“这是哪里?”
张月鹿道:“这里是金陵府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冲她眨了眨眼:“你把我送来的?”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是一方池塘,雨雾茫茫,蛙声一片。
齐玄素察觉到张月鹿的心情不太好,不由加了几分小心,轻声问道:“金陵府的情况如何?”
张月鹿双手撑着窗台:“很不好。虽然击退了司命真君,但还是有许多人因此而死。如今的金陵府,不能说是家家戴孝,可差不多每十家就有一家办白事,这还不包括那些全家无人幸存的。初步估计,死者过万。”
齐玄素默然。
在乱世的时候,死千人,死万人,死十万人,死百万人,都是常见之事。因病疫而死,因饥荒而死,因兵祸而死。在那个时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不能说习以为常,却都已经麻木,对于王公贵族来说,那就是个数字,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朝不保夕,自己都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哪还有余力去同情别人?
可现在不一样,如今算是太平世道,承平已久,不见刀兵,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天罡堂出身的张月鹿,或是手上人命不在少数的齐玄素,也没见过。
难怪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沉重。
根据张月鹿接下来的详细叙述,齐玄素终于知道了大概情况。
司命真君以阴气弥漫整个金陵府,汲取生魂和血肉。道门击败司命真君之后,司命真君的化身破碎,许多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生魂得以重新返回人间,再次回到体内,又活了过来。
如此一来,这些人虽然会有失魂落魄的症状,但好歹性命保住了,可以慢慢休养。这部分人足有数万,多算在“伤”的行列之内。
不过那些沾染了“恩赐”之人却是无法挽回了,直接被司命真君吞噬,神仙难救。虽然江南道府已经尽力净除“恩赐”,但仓卒之际还是有许多无法顾及之处,棚户区算是重灾区,超过九千人死去。各级衙门和江南道府已经开始收拾残局,收殓尸体,继续净除剩余的“恩赐”,缉拿知命教的漏网之鱼。
还有千余人则是死在了司命真君造成的混乱之中,比如房屋倒塌,全家都被埋在了下面,亦或者直接就是人祸。这部分主要由府衙和县衙负责,该抚恤抚恤,该抓人抓人。
总督、巡抚、江南道府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已经陆续返回金陵府,自有他们主持大局,倒是不必张月鹿这个天罡堂的副堂主去操心,所以她便留在化生堂这边守着齐玄素。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慨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九十章 事后(下)
张月鹿收拾心情,转而道:“不说这些事情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说道:“‘玄玉’大有妙用,我感觉距离天人只剩一步之遥。”
张月鹿目光一转,打量着齐玄素:“天渊,你认识那位姚坊主?”
“不认识,还是你给我介绍的。”齐玄素摇头道。
张月鹿认可这个说法,又问道:“那她为什么把‘玄玉’丢给你?”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也许是那位姚坊主看我顺眼?”
张月鹿啧了一声:“如此说来,你还挺有女人缘,竟然能入得堂堂姚坊主的法眼。”
“不如你,你还能入得地师法眼呢。”齐玄素振振有词,“再者说了,我是被你青眼之人呢,这不刚好说明你眼光好,正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不要嬉皮笑脸。”张月鹿板起脸,“老实交代问题。”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觉得就是运气问题。当时你也看到了,姚坊主把‘玄玉’丢出去之后,我并非第一个接触‘玄玉’之人,各位真人、副堂主能躲都躲了,没躲过去或者来不及躲的,则是被撞飞出去,你总不能说姚坊主故意把‘玄玉’丢给他们。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我本该和其他人一样被撞飞出去,可发生了一点意外,‘玄玉’没撞飞我,反而融入了我的体内,这实是出乎姚坊主的意料之外,却不能说姚坊主故意送给我。”
张月鹿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的确说得过去,再加上她本也不怎么怀疑齐玄素,便认可了这个说法。
齐玄素接着道:“我得了‘玄玉’之后,又补全了巫祝的传承,可我总觉得用‘玄玉’补全散人与你这种天生的谪仙人不大一样。”
接着,齐玄素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张月鹿听完之后,说道:“你说的血肉衍生和阴神出窍,其实谪仙人都可以做到,也不必假于外物,只要专门去学特定的功法。就拿人仙传承来说,武夫之所以能得到‘血肉衍生’的神异,是因为玄圣将这类功法直接编撰整合到了武夫传承的大成之法中,只要道门弟子依照修习,必然得此神异。这类功法对于气血要求极高,只有武夫能够修炼,炼气士、方士就修炼不了,不过谪仙人不受限制。我之所以不会,是因为我没学。也不是道门不许,而是精力有限,必须有所抉择。”
齐玄素顿时哑然。
他想了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月鹿继续
说道:“反倒是这种补全手段,无法自己选择,一开始的时候更为全面不假,却是失去了各种可能,可能到了几十年后,反而不如正宗的谪仙人。”
齐玄素听明白了,张月鹿现在精力有限,可如果时间够多,她足够努力,博览道藏,总能全都补上。反而是通过“玄玉”补全自身,不是齐玄素努力就行的,关键在于“玄玉”,这就失去了无限的可能。
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通过补全的后天谪仙人就像是画匠,虽然技艺精湛,但规矩刻板,一切都被框柱了,不能逾矩半步。而先天谪仙人则是丹青圣手,能够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总能出人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的本意就是批量造就谪仙人,必然要有个统一标准的“模具”,不可能让这些后天谪仙人去自行发挥。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道:“金阙那边是什么意思?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个交代。”
“还在议事。”张月鹿语气有些低沉,“七人调查小组除我之外,被全部召回玉京,还有江南道府的李天澜等人,也被勒令前往金阙接受质询。至于我为什么能够例外,是因为我们第一时间发现了知命教的阴谋,又立刻通知了金阙,算是有功,所以不必返回玉京接受金阙的质询。”
齐玄素道:“裴真人、雷真人他们……”
“身在局中,谁又能脱出干系?江南道府失职是罪责难逃,可法不责众,再加上金阙不是某个人的金阙,所以有人说,金陵府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厄,完全是因为调查组将查案扩大化之故。自然也会有人反驳,到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其用意也很简单,要么就一起受罚,要么就各退一步。”张月鹿缓缓说道。
齐玄素已经不觉得意外。
张月鹿继续说道:“本来你我的这个功劳也在两可之间,若是上面没人说话,功劳也能变成过错,最后是地师发了话,说我们有功,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会因为我们两个小人物去驳地师的面子,其他人则没资格反驳地师,我们两个这才得以留在金陵府。”
齐玄素笑道:“那我是沾了你的光。”
谁都知道,地师青眼张月鹿,若非张月鹿姓张,恐怕地师早就将她收为全真道弟子了,张月鹿也是感念地师的知遇之恩,动过加入全真道的想法,最后还是顾及到父母师恩,选择留在了正一道。
张月鹿摆手道:“彼此彼此吧,你还是东华真人亲自认可的全真道弟子呢。对了,我
们这次合力击杀知命教的高层头目,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你一个‘天字功’跑不掉,可能会像我那样被破格提拔为四品祭酒道士,而我大概会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算是职位和品级相当了。”
齐玄素眼神一亮:“当真?”
所谓破格,也就是无视停年制度,哪怕齐玄素还未跻身天人。
“八成左右。”张月鹿道,“既然认定了我们有功,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论功行赏。”
齐玄素开始盘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
便在这时,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大号信封,说道:“这是你过去几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截止到六月初一,按照五品道士、五个月来算,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每月有七十圆太平钱,合计三百五十圆太平钱,再加上一千圆太平钱的安家费,度支堂给你凑了个整,总共是一千四百圆太平钱。”
哔嘀阁
齐玄素接过信封,打开一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大票,还撒发着油墨的香味。
本来齐玄素已经山穷水尽,现如今这笔钱到手,转眼富家翁,这还不算七娘的一千太平钱和省下来的三百经费,如果全都算上,那便是两千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甚至可以考虑在中八坊物色一座租期在十年左右的新宅,并且配备一名仆役。
不过想要在太上坊置办宅邸,那还差得远。
张月鹿的名下有一座位于太上坊且租期长达百年的宅邸,是张玉月以天师的名义送的,价值高达十万太平钱,可见这些世家子弟之豪富。
齐玄素心满意足地收起这个大信封,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张月鹿借给他的“太乙云衣”,便要脱下还给张月鹿。
张月鹿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让齐玄素穿着这件衣裳招摇过市,岂不是等同于向所有人昭告他们两个人有私情吗?她毕竟保守,还是同意下来。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太乙云衣”,重新穿在身上——虽然她跻身天人,不必借助“太乙云衣”飞行,但“太乙云衣”的护体云气还是有防身之用。
张月鹿略微整理仪容之后,嘱咐道:“既然你醒了,那我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你好生休养,我先去一趟江南道府,晚些再来看你。”
齐玄素点头应下。
待到张月鹿离开后不久,门又开了一线,探进来一张脸,戴着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
“七娘!”齐玄素脱口而出。
第九十一章 明算账(上)
七娘推门走了进来,啧啧道:“这是什么世道,当婆婆的还要躲着儿媳妇,这要放在过去,她得在我跟前立规矩,我坐着她站着,我吃着她看着。”
齐玄素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什么婆婆儿媳,我和青霄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呢。再者说了,如今已经是道门中兴二百年,立规矩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
过去儒门以忠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当头,故而媳妇进门之后,要侍候公婆,尤其是大户人家自有一番功夫要做,身为儿媳,除了处理家务,调理水火,还要服侍公婆丈夫,尤其是晨昏定省,更是重中之重,媳妇若是反抗,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便能压死人。故而多年媳妇熬成婆并非一句空话。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公主下嫁,婆婆是不敢拿大的,至多就是不必向公主行礼,绝不敢让公主服侍,只因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忠在孝前,公主是君而婆婆是臣,不能乱了次序,若是乱了次序,便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当然,道门取代儒门之后,把这些都扫进了故纸堆里,所以齐玄素才会说道门中兴二百年后这些都是旧黄历。
“旧黄历就不是黄历了?”七娘来到齐玄素身旁,“我想起来了,你这种情况,不属于娶老婆,属于入赘,所以人家不必来我跟前立规矩的,反倒是你要去你岳母那里立规矩。”
齐玄素想到澹台琼的面孔,赶忙转开话题:“如今是道门当家做主,没有所谓的‘立规矩’,咱们不聊这个。”
七娘狠狠拍下了他的胸口,“感觉如何?”
齐玄素只听得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一声十分实心的动静,苦笑道:“感觉好极了。”
七娘侧身坐在床畔:“天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
“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齐玄素按着胸口说道。
七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护送柳湖的一千太平钱就当你孝敬为娘了,你有没有意见?”
齐玄素脸上表情一僵,不过还是说道:“人不能太贪心,我已经得了‘玄玉’,怎好再奢求更多。”
七娘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齐玄素默默算着,两千七百太平钱变成一千七百太平钱。
七娘继续说道:“对了,我听说你最近发工钱了?”
“你都听谁说的?”齐玄素满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齐玄素就发现七娘手中多了个十分眼熟的大信封。
齐玄素赶忙去摸自己的胸口夹层,七娘已经起身打开信封,取出一沓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大票,五指一捻,使其变为张开的折扇模样,轻轻扇动:“这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给我……”齐玄素跳下床来,伸手便要把自己的血汗钱夺回来,结果被七娘轻松躲开,接着七娘伸手一点齐玄素的额头眉心,齐玄素立刻不能动弹了。
七娘用手里的大票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天渊,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的你不能抢,听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眨眨眼,不明白你就站着吧。”
齐玄素眨了眨眼。
七年再伸手一点,齐玄素又能自如行动了,悲愤道:“那是我的钱。”
“你哪来的钱?”七娘问道,“你不是没发工钱吗?”
齐玄素气势顿时一弱:“我好歹是堂堂主事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身上有点太平钱,不是合情合理吗?”
“当然合情合理,不过你有钱是你的事情,你凭什么说我手里的钱是你的钱?你叫它,它答应吗?”七娘理反问道。
齐玄素抗声道:“这是死物,怎么能答应?”
七娘理直气壮道:“既然不答应,那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
齐玄素伸手一指装钱的信封:“这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
“你凭什么在我装官票的信封上写你的名字?”七娘柳眉倒竖。
说话间七娘把这沓大票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之中,又把信封还给了齐玄素:“既然写了你的名字,那就送你了,不必谢我。”
齐玄素向后一倒,呈“大”字状躺在床上,干脆不说话了。
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就算七娘成了姚坊主,也还是要继续算计他那点微薄的太平钱,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过七娘给了一块“玄玉”,怎么算,齐玄素都赚大发了,齐玄素也不好指责七娘什么,更没底气、没资格去跟七娘算账,只能受着。这也算是齐玄素的优点了,他不会将七娘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不会像某些世家子弟那样,一边受着父母的供养,一边又跟父母大谈自由、独立云云。
七娘又坐在齐玄素身旁:“生气了?”
“没有。”齐玄素闷闷道。
七娘笑道:“让你长个记性,你这点道行,也就骗骗小姑娘,想骗我?你忘了你这点本事都是谁教的了?”
齐玄素两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
七娘一拍齐玄素的大腿:“我来一趟不容易,还有没有要说的了?不说话我可走了。”
齐玄素想了想,还是坐起身,拿出风伯留下的扳指。
七娘看了一眼:“见面分一半。”
齐玄素道:“有锁。”
“简单。”七娘从齐玄素手中拿过扳指,就见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扳指上骤然亮起一阵光华,接着便是好似冰块
碎裂的声音。
“好了。”七娘将扳指抛起又接住,来回往复,唯独没有还给齐玄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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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玄素倒也乖觉,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分?”
七娘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你,须弥物归我。第二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我,须弥物归你。选一个吧。”
齐玄素问道:“里面有什么?”
“可能有一件半仙物,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七娘笑得像只老狐狸。
这也是七娘的老把戏了,二选一,比如早先时候,七娘就让他从重返道门的机会和“神龙手铳”中二选一。毫无疑问,重返道门的机会是千羊在望,“神龙手铳”是一兔在手,最终齐玄素选择了前者,也得到了一个更好的结果,可以说齐玄素选对了,可七娘不会每次都让齐玄素满载而归,偶尔有个空的,也情有可原。
齐玄素斟酌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保险点,我还是要须弥物吧。”
七娘也不废话,直接将扳指里的东西全都取了出来,一件件摆放在齐玄素面前,除了各种文书名册,就是十几张大票和几百个太平钱,最值钱的是一件宝物,羽扇模样,大约与雷元帅的“苍雷”相差不多,不过还算不上半仙物的标准。
七娘把其他东西收入自己的腰包里,唯独留下羽扇,然后又把已经空空如也的扳指还给齐玄素。
所谓扳指,并非西洋人喜欢的戒指,而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作用是防止放箭时,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因功能类似扳机,故又称为“机”。
不过到了如今,随着火器盛行,扳指也逐渐成为了装饰,风伯的这枚扳指,通体碧绿玉质,甚至没有扣住弓弦的竖槽,一看就不是用来拉弓搭箭的。
齐玄素把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此时已经是空空荡荡,比起齐玄素的口袋还要干净。
不过齐玄素已经很知足了,将各种物事都放了进去,包括寻找“玄玉”的罗盘、代表清平会身份的鱼符、最后的一点太平钱、短剑“青渊”、道士箓牒、主事令牌、丹药弹药、子母符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事。
替换下来的老挎包也没扔了,毕竟有感情了,一并放了进去。
最后,齐玄素只是随身携带“飞英”和挂在腰上的“九阳离火罩”,因为“神龙手铳”被毁,那把被私藏下来的“射日长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挂满兵器,有点高品道士的模样了。
第九十二章 明算账(下)
七娘拿着风伯的羽扇轻摇,感慨道:“收获颇丰呐。”
齐玄素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七娘,原来你姓姚?”
“怎么,你想跟着改个姓叫姚玄素?”七娘乜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不行,还挺好听的。”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姓齐挺好的。”
虽然七娘如同亲娘一般,但师父也是如同亲父一般,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谁让他先遇到了师父呢?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姚坊主?”
七娘倒也不藏着掖着:“我不是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坊主,在我们相识之前,我就已经是七宝坊的坊主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主要还是怕你败家。”
“我败家?”齐玄素小声嘟囔道,“那也有得败才行,就这么点太平钱,去看李青奴跳舞都不够,还败家呢。”
七娘装傻充愣:“你想看李青奴跳舞?好说,只要你的张姑娘没意见,我可以让青奴单独给你一个人跳,花舞、剑舞、胡旋舞、十六天魔舞、霓裳羽衣舞、四方菩萨舞、五方狮子舞,让你一气看个够。”
齐玄素干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七娘促狭道:“不必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
齐玄素只得转开话题:“七娘,你和吴光璧交手,没事吧?”
“区区吴光璧,岂能与吾相抗衡哉。”七娘一挥手中羽扇,大有挥斥方遒之意。
齐玄素有些分不清七娘到底是胡吹大气,还是确有依仗,又问道::“七娘,不仅你和吴光璧出手争抢‘玄玉’,李天澜也想要,显然这是个好东西,可我融合了这块‘玄玉’之后,怎么没能跻身天人?”
七娘对此早有预料,耐心解释道:“一般而言,‘玄玉’并不存在枯竭的说法,可这块‘玄玉’是例外,毕竟是一位神仙降临人间,所以直接使得这块‘玄玉’将近枯竭。好消息是,‘玄玉’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缓慢恢复。坏消息是,这块‘玄玉’大概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齐玄素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李长歌可等不了三十年,李家人肯定有办法缩短这个时间,否则他们不会争夺这块‘玄玉’。”
七娘赞许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说道:“这块‘玄玉’对应巫祝传承,所以办法就是用香火愿力代替天地元气,加速‘玄玉’的恢复。至于所需要的香火愿力数量,大约相当于一个三品灵官。”
齐玄素有些丧气道:“道门严格管制香火愿力,以李家的势力,弄些香火愿力是轻而易举
,对我而言,却是千难万难了。”
七娘对于齐玄素一向是半放养,所以只是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你不是马上就要升四品祭酒道士了吗?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齐玄素眼神一亮。
去年这个时候,齐玄素还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七品道士,如今却是马上晋升四品祭酒道士,一时间没能转变思维。
诚如七娘所说,齐玄素马上就是高品道士了,虽然无法与李家相比,但也不是布衣白身,香火愿力也没那么难弄。
七娘接着说道:“其实这块‘玄玉’也有好处,最起码帮你打通了天人大关,不知多少人被卡在天人的门槛上,怎么也迈不过那一步,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面前的门是关着的,不知前路何方。可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天人的大门已经开启,不存在门槛和瓶颈,张月鹿也不过如此。就算你没有足够的香火愿力,只要慢慢修炼,用个几年的时间,也能顺利跻身天人。”
齐玄素松了口气:“如此就好。”
七娘把羽扇收好,打算告辞离开。
齐玄素一把扯住七娘的袖子。
七娘扭头看了他一眼:“舍不得为娘?多大的人了。”
说话间,七娘又抖了抖袖子,想要把齐玄素甩开。
齐玄素紧抓不放,厚着脸皮道:“七娘,既然你是七宝坊的姚坊主,那我以后去黑市买东西,能不能报你的名号?”
“不能。”七娘一口回绝,“就算你报了我的名号,我也是绝不会认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齐玄素仍旧不死心,又道:“那你能不能跟底下的人打个招呼,以后我去黑市的时候,给我个折扣,我不要半价,八折就行。”
“想得美。”七娘一袖子把齐玄素甩开,“就算你是我的亲儿子,也得明算账,一个子也别想少给。”
齐玄素了解七娘就像七娘了解他一样,主动退了一步:“七娘,只要你给我一个折扣,我把省下的钱孝敬你一半,这总可以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娘立时心动了,也不好再去拒绝,只得说了实话:“七宝坊名下的大小黑市足有上千个之多,若是我到了某个黑市,发一句话,下一道临时的命令,并不难。可如果想要让所有的黑市都给予折扣,那就必须下一道正式的命令,七宝坊实行轮值制度,只有轮值坊主才有权力下达这种命令。”
齐玄素问道:“多久轮值一次?”
七娘伸出三根手指:“三年一次。”
齐玄素的心立时凉了一半,七位坊主,三年一次,一轮下来就是二十一年,不过他还是不死心,问道:“七娘,你上次做轮值坊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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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
七娘微微一笑:“我救你的那一年,刚好卸任轮值坊主。”
齐玄素的心算是彻底凉了,想要等到七娘再次成为轮值坊主,还要十几年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张月鹿估计都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说不定还有望成为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他最少也是个三品幽逸道士,做个二品太乙道士也不是不可能,哪里还在乎这点折扣。
齐玄素故意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无非是我再勒一勒裤腰带,再清苦一点。”
七娘完全不为所动。
齐玄素也不装了,转而道:“七娘,咱们不谈七宝坊,说一说清平会吧。以你的身份地位,绝不可能是普通的乙等成员,你在清平会的权力一定很大吧?”
“你想干什么?”七娘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小心翼翼说道:“先前那些清平会的差事,都是你一言而定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七娘似笑非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齐玄素道:“如果是,那我能不能脱离清平会?其实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总不能也要会主许可吧?”
七娘脸色骤然一变,怒道:“好啊,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愕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七娘道:“你千方百计摆脱清平会的身份,不就是因为张月鹿吗?害怕被她窥破这个身份,跟你翻脸,那你怎么就忘了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这话说得很重,齐玄素不敢再嬉皮笑脸,赶忙起身,乖乖站着。这要换成儒门当家的时代,他得跪着。
七娘摘掉墨镜,假意拭泪道:“你千方百计讨好张月鹿,为了她,连性命不要了,那你想过没有,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今天不要我给你的清平会身份,那等你日后发达了,是不是要把那颗副心挖出来,跟我这个隐秘结社的妖人彻底划清界限?然后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你的道门真人,迎娶你的张家千金,只当从不认识我这么一个人。”
齐玄素脸色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从没这么想过。”
七娘重新戴上墨镜,起身欲走:“想过也好,没想过也罢,就这样吧。”
齐玄素赶忙抓住七娘的袖子:“我真没如此想过,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一茬了。”
七娘背对着齐玄素,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语气却还是十分沉重:“看你的表现。”
齐玄素看不到七娘的表情,满心惭愧,开始认真反思自身。
七娘收获满满地离开此地,哼着小曲:“小子,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第九十三章 《鬼狐传》
等张月鹿回到化生堂的时候,就看到齐玄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块木头,动也不动。
哪怕是看到张月鹿进来,齐玄素也只是眼珠子动了动,一副要死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有气无力道:“没怎么,就是有点身心俱疲。”
张月鹿也没多想,只当他融合了“玄玉”还有些不适应,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书放在齐玄素的胸口上:“若是闲得无聊,可以看看。”
“这是什么书?”齐玄素随手拿起瞟了一眼,只见封皮上写着“鬼狐传”三个大字。
“写女鬼狐妖和书生的,我没看过,据说名气很大,青萍书局刊印了一百万册,还有儒门大宗师专门为其写诗。”张月鹿随口说道。
齐玄素来了些许精神,坐起身来,翻开封皮,筒子页上书一首七言绝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因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也顺势把头凑过来,耳鬓厮磨。
齐玄素又翻到目录,就见写着《考城隍》、《耳中人》、《尸变》、《王六郎》、《丐仙》、《僧孽》等许多名目,都是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总共有二十四卷,文字也是半文半白,不过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阅读起来不算困难,毕竟许多道门典籍都是晦涩难懂,古文是必修课程。
既然都是独立的故事,便不必顺着次序从头看起,齐玄素随手翻了一页,章节标题是《伏狐》,就见写道:“太史某为狐所魅……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是脸色平常,可看到“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再看到“进益勇”时,脸色已然古怪起来。
接着往下看去:“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出去……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乐就狎之”不算什么,可“衿襦甫解,贯革直入”却是有些让人接受不了,张月鹿脸色腾地红了。
这八个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刚刚解开衣服,还未脱下,某生就直接刺破裙裤,长驱直入。
仅仅是联想一下,也是让人回味无穷。
至于作者最后的评价更是点睛之笔,这位某生当真是征服狐狸精的猛将,应该在门前挂个牌子,以驱狐为业。
齐玄素再无半点半死不活,来了精神:“有点意思。”
张月鹿却是不干了,愤而起身:“这都是什么?”
齐玄素十分无辜:“你买的书。”
说着齐玄素又翻了一页,章节名字是《犬奸》,说的却是妇人与狗做那等事情,狗因此生出嫉妒之心把丈夫咬死,事情败露后,官府派遣衙役押着妇人和狗上解部院,一路上有人想看人与犬相交的,就去贿赂衙役,衙役便会把狗牵来与妇人做些不可言状之事,所到之处,常有数百人观看,衙役以此牟利。
张月鹿劈手躲过书本,喝道:“不许看了。”
齐玄素从善如流:“不看就不看,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以批判的眼光去看。”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沐妗敲门进来,见张月鹿手中拿着《鬼狐传》,不由道:“青霄,你也看这个?”
张月鹿有些心虚,含糊道:“我刚买的,还没看。”
“我听说有人向祠祭堂检举了这本书。”沐妗并未多想,随口说道。
齐玄素迟疑问道:“因为……过于大胆?”
沐妗点头道:“是有些大胆了,不过我觉得作者本意也未必如此。”
齐玄素一怔:“这种事情还有什么本意不本意?”
沐妗道:“我也是听祠祭堂的朋友说的,《种梨》一章其实是讽刺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不过有好些人认为是慷他人之慨。”
张月鹿又翻开手中的《鬼狐传》,找到《种梨》一章,精悍短小,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乡下人进城卖梨,遇到一个道士向他讨一个梨吃,卖梨之人不肯。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讨你一个,对你来说没多大损失,为什么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观看的人劝乡下人拿一个不好的梨给老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
有人看不过去,出钱给道士买了一个梨。道士用梨核做种子种在地里,转眼间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开花、结果。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子,分给围观的人吃。然后,道士砍断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道士走了以后,卖梨人发现他车上的梨一个也没有了,车把也被砍断,这才恍然大悟,道
士刚才分的梨都是他的,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
这一次,张月鹿脸色平和许多:“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沐妗道:“有些人看了这个故事后说道士才是恶人,又说世风从来如此,道德也非今日沦丧,从古至今,慷他人之慨之人比比皆是,因为道士是我们道门之人,由此便有了抹黑道门的嫌疑,于是便向祠祭堂检举,要把这本《鬼狐传》给封了。”
“作者的确借鬼狐讽刺世情不假,却与道门无关,依我看来,是有人借题发挥。”张月鹿又翻了几章,发现大约是她和齐玄素打开的姿势不对,那种情节其实占比很小,也不知怎么就让他们全都遇上了,难道是齐玄素这小子早就看过,故意为之?可张月鹿转念一想,看齐玄素的反应,着实不像曾经看过,也许真是巧合。
沐妗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好些人生活在玉京之中,不见真实,自诩文明,以今日之道德要求几百年前之古人,自鸣得意,实是不知所谓。”
齐玄素有些不满沐妗打扰他和张月鹿的独处,转开了话题:“沐主事,你是来看我的吗?”
沐妗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的信。”
说着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抗议道:“既然是我的信,那你怎么给青霄?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了擅自拿走他血汗钱的七娘。
沐妗理所当然道:“是个女人寄来的,让青霄检查下,看你是不是老实,有没有偷偷沾花惹草。”
张月鹿倒是没有擅自拆开齐玄素的信件,不过也有些好奇,于是她示意齐玄素自己拿主意。
齐玄素自忖持身正,七娘刚走,也不可能寄东西过来,于是说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霄,你尽管看。”
张月鹿也不客气,将《鬼狐传》还给齐玄素,拆开信封,没想到竟然是一封请柬。
“同窗会,这是什么?”张月鹿将请柬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也是一怔,然后才说道:“因为同窗的‘窗’素有‘寒窗’之意,故而万象道宫出身的道门弟子将同一届之人视作同窗,所谓同窗会就是万象道宫出身的同窗聚会,玉京或者世家出身不能算是寒窗,自然没有此类聚会。”
张月鹿立时想起了齐玄素档案上的内容:“你是丙子年甲科。”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若有所指道:“我有两个同窗,岳柳离和万修武,那日在上清宫,青霄是见过的。”
第九十四章 同窗
张月鹿明白齐玄素的言外之意。
沐妗道:“我记得万修武这个名字,好像是被隐秘结社的人杀了,我们还接手过这个案子,只是后来又出了紫仙山的案子,便暂时顾不得了,没想到竟然是你的同窗。”
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平静:“是啊,英年早逝。”
沐妗忍不住道:“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办案,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动静比天大,不知最后能不能办成一个。”
张月鹿忽然说道:“沐妗,你去把这个案子的案卷整理一下,我要用。”
沐妗应了一声,没有多想,只当张月鹿要把这个案子捡起来,转身离去。
张月鹿当然不是要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是把沐妗支开而已。因为齐玄素已经把前因后果合盘托出,张月鹿早已知悉其中内幕,虽然知道这不合道门的法度,但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齐玄素。
不仅仅因为私情,也有道理。
许多人以为的恶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其实不然。
许多的恶是藏于内在和规则之下,很少有人会公然作恶,可又确确实实作恶。
就拿齐玄素的事情来说,他袭杀了落单的万修武,从风宪堂的角度来看,齐玄素自然是错的,齐玄素就该被北辰堂捉拿归案,然后明正典刑。
可此事的起因是什么?是万修武和岳柳离联手将齐玄素置于死地,齐玄素也曾找万象道宫反映,可最终不了了之。在那个时候,风宪堂在哪里?北辰堂又在哪里?难道因为齐玄素大难不死,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既然风宪堂在那个时候不说话,又凭什么在齐玄素报复回去的时候再说话?
万象道宫分明知情,因为齐玄素侥幸没死,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便选择把此事强压下来,一则是因为影响太坏,二则是因为万、岳二人那是那一届中的佼佼者,而齐玄素则相对普通,就算齐玄素死了,万象道宫也多半会选择保住两人。
齐玄素为什么申冤无门?因为他惊动不了上面,其次是万象道宫也用了手段,将其定性为意外,若是齐玄素再闹,就定个私斗,也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早有矛盾,两边都有错,作为受害之人的齐玄素也有不对的地方,别人都会认为齐玄素是自找的,便不会同情齐玄素,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对外有个交代。
说白了,如果万修武和岳柳离公然杀了齐玄素,那么万象道宫是断然不会徇私枉法,必然明正典刑。这就是许多人以为的“恶”。
可实际上,万修武和岳柳离只要稍微用一点糊弄鬼的手段,利用龙虎会的机会,就可以变为意外,从而逍遥法外。
至于到底是不是意外,齐玄素知道,万修武知道,岳柳离也知道,上面更是知道,可就是合乎道门的
法度。
齐玄素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报仇,又该怎么办?
到风宪堂告状?
风宪堂当然不会像话本里那样直接不管,那也太小觑风宪堂。
风宪堂当然要管,也会立案,不过会问齐玄素几个问题,有证据吗?有证人吗?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同时风宪堂也会去万象道宫调查一番,看似公正,然后告诉齐玄素,你们属于私斗,没有死人,没有灵官参与,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你如果再闹,或者去金阙喊冤,那就是你的错了,要被北辰堂缉拿,留了案底,以后还想不想往上升了?
这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齐玄素还能如何,自然凭借手中刀剑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再用法度去指责齐玄素袭杀万修武,难道不可耻吗?
齐玄素不愿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在他看来,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齐玄素却是小觑了张月鹿,张月鹿并非庸碌之人,根本不会在坚持法度和维护齐玄素之间左右为难,而是很简单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直接表明了支持齐玄素的态度。
至于无墟宫为何会揪着不放,不是他们多么看重道门的法度,而是觉得杀万修武之人坏了规矩。什么规矩?许多潜在的不成文规矩。即,杀人可以,不过要在规矩之内杀人,栽赃陷害也好,借刀杀人也好,只要杀人不见血,不亲自动手,就都在规矩范围之内。可是直接拿刀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就坏了规矩,必须扼杀镇压,此风不可长。
这种恶,更为隐秘,看不到,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比起那些明火执仗地为非作歹之人,更难除去。
这也是张月鹿立志改变道门的原因之一。
张月鹿缓缓说道:“无墟宫那边一直没有死心,他们多半是怀疑到了你的身上,再加上雷真人和裴真人如今无暇他顾,这次的同窗会可能是个圈套。”
齐玄素并不否认,只是说道:“可总要有个了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金陵府之事后,师父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我陪你去吧。”
齐玄素笑道:“别人要说我有意炫耀了。”
张月鹿没有心情说笑,问道:“在什么地方?”
齐玄素打开手中的请柬:“龙门府的太平客栈。”
……
就在齐玄素刚刚收到请柬的时候,岳柳离和潘粹青已经来到了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因为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所以不必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侧门就可以了。
进了侧门,就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一方清澈池塘,上有
小型水车和仅供一人行走的曲折小桥,又正值夏日,草木扶疏,颇有雅趣。
丙子年甲科,最后顺利成为九品道士的总共百余人,如今还剩下八十人左右,真正能来到龙门府的,也就半数左右。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能扎根玉京,大多数人都去了地方道府,亦或是如齐玄素那般,做了游方道人,再加上低品道士的死伤率一直不能算低,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有二十余人意外亡故也在情理之中,若非七娘,齐玄素也在这二十余人之中。
剩下的八十人中,有些人没混出个人样,不愿意来;有些人身上兼着差事,赶不回来;还有的人干脆离开了道门,或者出海行商,或者混迹江湖,据说还有人改换门庭去了儒门。这又是半数。
能赶到的龙门府的,大多都会提前赶到,然后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毕竟就算能乘坐飞舟,省却奔波之苦,也要好几百太平钱,自然不可能当天来当天走。
一座亭台中,两人正在闲谈,看到岳柳离和潘粹青后,主动起身致意,待到两人走远,其中一个七品道士才道:“岳柳离这是攀上了高枝,可怜万修武才死没几天。”
另外一个六品道士道:“这算什么,你记得齐玄素吗?”
“齐玄素?”七品道士想了想,“有些印象,死了师父的那个?”
“就是他。”六品道士点头道,“如今他才是发达了,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被张月鹿青眼。”
“张月鹿?哪个张月鹿?”
“还有哪个张月鹿,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据说张月鹿领着老齐去了云锦山,这可是岳柳离他们亲眼所见。”
“好家伙,这是孔雀下嫁,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谁说不是,都知道这位张副堂主与地师关系不俗,有了这位张副堂主的关系,老齐又与万寿重阳宫裴真人搭上了线,我听说如今已经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什么狗命。”
“这也是本事,咱们这种出身,没家世,没背景,想要修成正果,难免要走羊肠小径。再者说了,就算攀附上了这种大孔雀,也不知要受多少气,吃多少冷眼,不轻松。”
“对了,他来不来?”
“应该会来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说不定我们还能沾光见到那位张副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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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话说回来,你还记得那年的龙虎会吗?”
“自然是记得,你觉得齐玄素还没放下?”
“没本事的时候,自然是放下了。可如今有本事了,说不定又会拾起来。”
“说得有理。真要对上了,那位小掌宫未必就是小掌堂的对手。”
“谁赢谁输,都不干我们的事情,我们只管看戏就好。”
“是极,是极。”
第九十五章 李朱玉(上)
儒门当家的时候,以忠孝治天下。
道门取代儒门之后,虽然推翻了忠孝,但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替代,道门不是法家,不好以法治天下,道门讲的是无为而治,可治天下岂能无为?故而自道门中兴以来,众多道门先贤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在道门内部达成了一个共识,取太上道祖五千言的“道德”二字,以“道德”取代“忠孝”。
儒门时代,动辄给人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道门时代,则是给人扣上一个“无道失德”的帽子。
不过此“道德”非儒门之“仁义道德”。
儒门讲纲常,其实就是等级次序,故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道门要反对儒门,自然不能再去讲纲常,故而道门讲平等。
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华道君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天地对于万物一视同仁,万物本没有贵贱之别。
正因如此,大玄朝廷废除贱籍、军籍,不再对士农工商作出具体限制。道门内部严禁道士将道民视作奴仆、不允许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同时也废除了跪拜礼、多妾制度等等。
过去的时候,子女给父母请安要磕头,见了上司要磕头,见了师长要磕头,见了朋友的父母长辈也要磕头,甚至平辈论交,还要对拜互相磕头。到了如今,算是全都省了,只要站着行礼就行。所以七娘训斥齐玄素,他也只是站起来垂手听了,换成过去,他得跪着听。
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所以道门内部仍旧有品级制度,许多新制度也只能在玉京落实,玉京之外仍旧受儒门的影响,道门想要以二百年的改制就彻底抹去儒门上千年的痕迹,还是十分困难。
如此一来,造成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是儒门仍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玄圣为了压制佛门而对儒门进行解绑之后,就更是如此。在对待儒门的态度上,在道门内部一直存在两条路线之争,一条是彻底去儒门化,一条是三教合一,双方争执不下,这就给了儒门一定程度的腾挪空间。
第二个后果,“失德”在道门内部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比如那位因为凌虐仆役而被降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如果放在道门之外,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在道门内部,却让一位高品道士的仕途就此断绝。再比如,狎妓对于儒门之人而言,是风流雅事,对于道门
之人而言却是道德问题。
如今齐玄素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不比从前的无名小卒,如此快的升迁速度,太过扎眼,难免会碍了别人的眼,亦或是招惹到什么人而不自知,尤其要小心这方面。若是不小心被人扣上一个“失德”的帽子,便要前途尽毁。
这类事也不必什么巧妙机谋,找个年轻貌美的女道士,与齐玄素产生点瓜葛,然后再找个笔杆子,写两篇让人共情的文章,罔顾事实,在私德上大做文章,在玉京造成舆论,以舆论倒逼决策,便可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阴沟里翻船,万劫不复。
故而张月鹿一路上都在对齐玄素耳提面命,无非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此时两人已经登上了返回玉京的飞舟,当然不是述职,此时金阙议事还未结束,两天一议,最起码还要小半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两人是要从玉京转乘去往龙门府的飞舟,因为两人都是因为公务来到金陵府,所以返程的飞舟不必花钱,只要购买去往龙门府的船票即可。
这次返程无风无浪,顺利抵达玉京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顺带回家一趟,齐玄素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去买了船票。
虽然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男子买单的女子,但这次是张月鹿陪齐玄素去参加同窗会,所以齐玄素很自觉地买了两个人的船票。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最后的一百太平钱,他既不能去怪七娘,否则七娘又要说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又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这几个月的例银还是张月鹿亲手交给他的,他没法解释太平钱去了哪里,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齐玄素拿着两张船票,坐在等候区域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又取出了那本《鬼狐传》,随手一翻。
章节名《画皮》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书生遇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丽女子,把她带回家中,夜夜笙歌。后来一位捉鬼道士告诉书生遇到了鬼。书生半信半疑,晚上趴在女子的窗外窥视,看到房间中有一个丑陋凶恶的恶鬼正在画一副人皮,而人皮上的人像正是那名女子。
书生惊骇之下去找道士求救,但还是被恶鬼剖肚挖心。道士用桃木剑将狞鬼一剑斩得魂飞魄散,书生的妻子在道士的指点下去求一个疯颠的和尚,老和尚让妻子含下他吐出的痰,书生妻子照做,回到家里将痰吐到了书生嘴里,书生又长出了一颗心脏,死而复生。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别的不说,他也是换了一颗心。而这个故事无疑是告诫男子不要被美色所惑,以免被披着人皮的恶鬼所害。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朝齐玄素走来。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虽然如今是夏日时节,但昆仑之巅仍旧是寒意凛冽,女子如此打扮,无疑是极为扎眼,惹得好些过往行人注目。
女环顾左右,径直朝着齐玄素走来,然后坐在了齐玄素所在长椅的另一端。
刚刚被张月鹿耳提面命一番的齐玄素又看了眼刺目的“画皮”二字,忽然有点不自在。
不会这么巧吧?
齐玄素合起手中的《鬼狐传》,想要离开。
女子轻启朱唇:“久闻齐主事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齐玄素停下动作,这才仔细打量了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身材很高挑,比张月鹿还要好上几分。
女子见齐玄素望来,伸手撩了撩鬓边黑发,露出一截雪嫩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未曾请教。”齐玄素谨慎道。
女子露齿一笑:“北辰堂,李朱玉。”
齐玄素问道:“尊驾是李家之人?”
“是,不过只是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李朱玉说道。
齐玄素早就听说过李家那数量庞大的义子义女,一般而言,比较重要的义子义女还是会序辈分的,比如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虽然是义子出身,但得了个辈分范字。另一个例子就是李青奴,虽然是“命”字辈,但无法与李命煌相提并论,故而名中没有辈分范字。
齐玄素心中暗暗惊讶,北辰堂好灵通的消息,他前脚回到玉京,后脚就被他们知道,不愧是上三堂。
不过齐玄素面上不显,又问道:“不知李姑娘有何贵干?”
李朱玉的眼睛眯成月牙,答非所问道:“在北辰堂,齐主事的卷宗本来只有一页纸,与天罡堂的那份档案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万象道宫的丙子年甲科出身,师父亡故,可如今却已经编成了三寸厚的一本,尤其是齐主事大难不死,更是让人好奇。”
齐玄素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他的这段经历的确有点离谱,张月鹿不是看不出蹊跷,而是她选择了相信齐玄素,李家之人却不会跟齐玄素客气,就算齐玄素没问题,他们都要做些文章,更何况齐玄素的底子本也不干净。
第九十六章 李朱玉(下)
齐玄素心中越是惊惧,面上越是平静:“李姑娘是代表北辰堂来查我的?”
李朱玉摇头道:“是也不是。”
齐玄素道:“还请李姑娘直言。”
李朱玉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我倒要请教,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心中暗道果然来了,李家对于“玄玉”势在必得,若非他的背后还有全真道,只怕他就像《画皮》中的书生一般,要被开膛挖心。可就算有全真道做靠山,李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便开始拿着此事做文章。
齐玄素收起《鬼狐传》,徐徐说道:“道门并非大魏朝廷,北辰堂也不是前朝的青鸾卫,没有自行缉拿、审讯、羁押之权,李姑娘问我这些,还请先出示箓牒、腰牌以及问讯搜捕文书。”
李朱玉道:“没有文书,我这次来也不是代表北辰堂审问齐主事,只是代表李家而已。”
齐玄素笑了起来:“那就请李姑娘明言罢,你要如何?”
李朱玉道:“有人说,齐主事私下里与隐秘结社多有来往,此等行径若是为真,无论是张副堂主,还是裴真人、雷真人,都会为之痛心,我身为青霄故交旧友,实在不愿看到齐主事这般年轻俊彦,误入歧途。”
齐玄素不为所动,淡淡道:“这个‘有人’是谁?如果仅仅是听说,那我还听说李天澜李真人指使‘天廷’妖人夜袭真武观,毁灭证据,我也不愿看到李真人这般德高望重之人,晚节不保。”
李朱玉眯了眯眼:“齐主事,无端捏造,诬陷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你知道风宪堂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金陵府之变,‘天廷’精锐尽出,除了大道首吴光璧之外,总共有四位天人,分别是风元帅、雷元帅、风伯、天蓬元帅。雷元帅死于张副堂主剑下,他的佩剑‘苍雷’就在张副堂主的手中。风元帅趁乱从玛丽大教堂逃走,侥幸保住性命。至于天蓬元帅,大约是死在了姚坊主的手中。”
李朱玉面带笑意,意态闲适。
这些都是已知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一个风伯,只知道死了,可到底是怎么死的,却是无人知晓。”齐玄素话锋一转,同时举起了右手,露出大拇指上的扳指。
李朱玉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半点笑意。
齐玄素目光直视李朱玉,脸上透出了多年江湖经历的肃杀:“李姑娘,雷元帅和天蓬元帅死于袭击真武观一
战,他们事前就有准备,所以并未携带须弥物,也没什么把柄可言。风伯却不一样,事发突然,没有丝毫准备,所以他是携带了须弥物的。你知道风伯的须弥物中有多少机密信件吗?刚才说‘无端捏造’,只怕不妥。”
李朱玉的脸色白了。
齐玄素不再去看李朱玉,直直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只留给李朱玉一个侧脸:“李姑娘说我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若有什么证据,不妨现在就拿出来。我只有一句话,金陵府发生的事情,知命教固然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可在知命教之前,‘天廷’妖人袭击真武观,毁灭证据,也是有目共睹的实情,今天关于我的卷宗足有三寸之厚,可日后追查起真武观被毁一事,写成的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李朱玉万万没有先到,竟然会遇到齐玄素这样一个亡命之徒,与那些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花圃道士截然不同,彻底收起了那份轻蔑。
齐玄素轻声问道:“李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朱玉玩弄着手腕上的一线红绳,脸色不明。
齐玄素则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风伯留下的扳指中的确有很多信件,可齐玄素并不知道这些信件中都写了什么,而且那些信件也不在他的手中,已经被七娘全部带走,以七娘的性情,多半会以此要挟吴光璧,从这位大道首的手中狠狠敲上一笔太平钱。不过在七娘的教导下,齐玄素早已练就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等闲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李朱玉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扳指上面。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有风伯的前车之鉴,李姑娘觉得我会把那些信件带在身上吗?李姑娘不妨猜一猜,还有谁知道这些信。”
李朱玉轻哼一声,移开了视线。
如果她处在齐玄素的位置上,那么她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
齐玄素继续说道:“李姑娘方才提到了我大难不死,也许李姑娘应该向巫罗祈求,再折一艘飞舟。”
自始至终,李朱玉与齐玄素都相隔了足够安全的距离,两人分别坐在长椅的一端。
两人的眼睛都望着地上,好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李朱玉开口了:“既然齐主事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玄素双手握起拳头,忽然说:“李长歌也要用‘玄玉’补全自身吗?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才会稀罕这类物事。”
李朱玉怔了一下,接着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我倒是小觑齐主事了,没想到裴真人如此看重齐主事,连这等密辛也悉数告知。既然齐主事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妨明言,小祖
宗的确不是天生的谪仙人,需要以‘玄玉’弥补先天不足,早在数年前,小祖宗就已经集齐了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四大传承,可‘玄玉’这种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就算已经补全,也可以用来提升修为,相较于各种丹药,没有任何隐患,是最好的选择。”
李朱玉的话让齐玄素肯定了自己的部分猜测。
如齐玄素所料,李家的小祖宗李长歌是一位后天谪仙人,有李家为依仗,其进度远在齐玄素之上。
不过李朱玉毕竟不是李长歌本人,对于后天谪仙人的了解并不十分透彻,还是有些地方说的不对。
齐玄素不认为李长歌已经完全集齐了四大传承,就拿齐玄素自己来说,虽然他有武夫传承,但武夫传承并不完整,不能凝聚身神,所以齐玄素猜测,也许李长歌的神仙传承同样不完整,少了某些特质,所以李家才会迫切地想要为李长歌拿到这块由司命真君遗留下来的“神之玄玉”。
李朱玉主动起身:“齐主事的手段,我算是见识了,唯有佩服。今天我只和齐主事说了些玉京趣闻,至于其他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齐玄素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姑娘,‘玄玉’这种物事到底从何而来?”
“呵呵。”李朱玉皮笑肉不笑地笑两声,眼波流转,“是谁把‘玄玉’的事情告诉了齐主事,齐主事就去问谁,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说罢,李朱玉不再理会齐玄素,袅袅婷婷地去了。
就在李朱玉离开后不久,张月鹿走了过来。
齐玄素这才明白这位李家义女为何主动离去,原来不是被他吓退,而是惧怕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可是拳打李天贞,剑斩雷元帅,一般人还真不敢与她放对。
张月鹿望着李朱玉离去的背影,问道:“李朱玉,她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将刚才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又晃了晃拇指上的扳指。
“你是怎么杀了风伯?”张月鹿知道齐玄素与三大阴物有交集,还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却不知道齐玄素可以在某些特殊场合下请三大阴物出手。
齐玄素也想好了,既然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那他就改变先前瞒住一切的策略,把一些秘密循序渐进地告知张月鹿,让张月鹿慢慢地接受,由他主动交代,总好过被张月鹿看出端倪,就先从三大阴物开始。
他将那个君子协定详细说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解释之后,怔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三大阴物也是道门中的前辈,你请他们出手斩杀风伯,倒也没什么不对。”
第九十七章 仿若昨日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同登上了去往龙门府的飞舟。
虽然齐玄素买的是普通船票,但飞舟主事还是将两人安排到了一间二品太乙道士才有资格使用的“上房”之中,原因无他,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的副堂主,一位不到三十岁的主事道士,前途无量,不管他们愿意或是不愿意,总会有人主动送上一些特殊的待遇,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结个善缘。
两人没有道德洁癖,接受了这份“善意”。
相较于只能容纳一床一桌的普通房间,二品太乙道士的房间堪称豪华,是个内外套间,不仅有个小小的会客厅,还有书房和卧房。
这也是许多天人喜欢乘坐飞舟的缘故,自己飞天赶路,不仅要受风吹气寒之苦,还要消耗精力,哪有乘坐飞舟来得舒适?若是有差事在身,还能顺带处理公务。
如今两人都没有公务在身,齐玄素本想提议玩几把玄圣牌,不过张月鹿却取出了两块玉简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玉简,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道:“是‘先天神算’和‘望气术’。”
齐玄素一怔,这是圣胎境散人的两门神通,尤其是“先天神算”,更是散人的核心神通之一,他早就想学,以前是境界修为不够,等到跻身了圣胎境的时候,却一直没有机会,先是护送柳湖去渤海府,接着又是参与金陵府查案,一直没来得及去学。
到了如今,他都快跻身天人了,还是与这门神通没有缘分,甚至他自己都快忘却了,反而是张月鹿还记得。
齐玄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先前张月鹿回玉京就是为了拿这两块玉简。
念及于此,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撇脸望向窗外:“咱们两个都不是婆妈之人,就不要搞无语凝噎那换一套了,赶紧学,然后记得把玉简还我,等我们下次回玉京的时候,我还得把玉简送回道藏司。”
齐玄素也不再废话,伸手握住那块标注着“先天神算”的玉简,沉浸其中。
相较于传统的书本,这种玉简的优点是更为直接,可以直接“拓印”入脑海之中,十分高效,且更容易理解,完美解决了很难言传的难题。
缺点就是每次“拓印”都会产生损耗,会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彻底废弃,且制作玉简的花费不算便宜,再有就是,使用玉简对于自身的境界修
为有一定要求,门槛更高,若是修为不足,很容易被冲击神魂,轻则眩晕呕吐,重则神魂受损,产生失魂、离魂的症状。
齐玄素如今已经是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又有部分方士的传承,足以承受这种玉简的冲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使用玉简与融合“玄玉”还有几分相似之处,对于齐玄素来说,可以算是轻车熟路,不必张月鹿再去指点什么。
在齐玄素入定之后,张月鹿也不盘膝,就这么随意靠在罗汉床上,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神游物外。
就这么一路无话,待到飞舟抵达龙门府的时候,齐玄素已经勉强算是初窥门径,接下来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慢慢去熟悉这门神通,以求登堂入室,乃至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飞舟缓缓下降,水雾弥漫,给此处港口带来了一阵清凉。
舷梯降下,乘客们开始依次下船。张月鹿准时从冥思中醒来,叫醒了还在入定的齐玄素。
因为真人的专属房间位于高楼层,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在了最后。
两人趁着众人排队下船的间隙,凭栏而望。
停泊飞舟的大湖名为“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故而得名。不远处就是万象道宫的一处风景形胜之地,名作“观星台”,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每逢三元佳节,道宫中便组织弟子在此赏月同乐。
再往远处望去,就是巍峨连绵的万象道宫,俨然一座城中之城。
齐玄素忽然生出许多感触,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心情的细微变化,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齐玄素也不隐瞒,如实说道:“我第一次坐飞舟,还是大约去年这个时候,短短一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就好像做梦一样。如果再把时间拉长一点,往前几年,我跟随师父第一次来到玉京,也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更往前,就是在万象道宫度过的时光了,可以说,在我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之中,万象道宫的经历占据了多半,无疑记忆深刻,我本该是十分熟悉这个地方,可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非要来形容,那就是恍如隔世一般。我没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会如此
之快。”
齐玄素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到好似在说其他人的故事,张月鹿听得认真,也很仔细,没有半点不耐烦或者不屑一顾。
齐玄素说道:“我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海贸商人,不是什么大商人,就是买一点货物,搭别人的船,小本买卖。他跟我说过一个《断头王后》的西方故事,里面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叫作‘那时候的她还太年轻,不知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我时常在想,如果真如这个故事所说,所有的馈赠都标注了价格,那么现在的我,能够遇到你,能够与你在一起,以及被雷真人、裴真人青眼等等机遇,应该算是赊账了吧?日后偿还起来,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起遇到你,其实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挺怕你的,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势,就像太阳悬于当空,我这个小鬼就不敢出来见人,那时候的我别说想着日后与你并肩携手,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下子是想躲也躲不开了。”
张月鹿听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我不是圣人,就是个普通人,有私心,也会不守规矩,至于你说的什么势,我不觉得有,若硬要说有,那应该是其他人的衬托。”
“我的出身,着实不能算低。我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没有太多的底层经历。我同样有许多你所说的命运馈赠,大约正因为这些,我对李天贞之流没有半点兴趣,不仅仅是道不同不相谋,也是因为他们有的,我也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需要谁为我遮风挡雨,更不需要谁为我带来所谓的安全感,我不需要什么依靠,我想要的是一个并肩同路之人。”
“我对待这种事情的态度是顺其自然,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所以我们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互相扶持,甚至生离死别,再到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决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齐玄素此刻的心境平和也不平和。
张月鹿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感触。
不是齐玄素拥有了张月鹿,也不是张月鹿拥有了齐玄素,而是两人互相拥有了彼此。
是的,张月鹿不是他的附庸,他也不是张月鹿的附庸,两人是漫漫旅途中结伴前行的同路之人。
第九十八章 老友
距离星野湖不远处就是专门的等候区域,等着乘坐飞舟的,或是来接人的,都在这里等候。
莫清第此时就坐在一条石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当下时兴的话本。对于他而言,这些话本实在没意思,这些个作者没什么深度,偏偏又爱在故事里掺杂些杂七杂八的说教,动辄道门如何,又或是高品道士如何,含沙射影,其心可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那些无聊的说教去掉,再把大篇幅的介绍和重复内容删掉,那还是能勉强看一看的,最起码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他看话本小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主要是为了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争取自己也写一本出来——他可是听说了,只要能与青萍书局签约,写话本就能赚钱,若是写得好,写出了名气,在玉京的中八坊购房置产也不是梦。
至于上八坊,还是想想就算,那地方不仅要有钱,还得有身份才行。
莫清第又抬头看了眼等候厅内极为显眼的巨大钟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收起膝上摊开的话说本,起身向外走去。
他不是来乘坐飞舟的,而是来接人的。
这次的同窗会可是阵仗不小,一个个混得不错的昔日同窗纷至沓来,而他要接的就是这次同窗会的一个重要人物。
之所以让他来,主要是两人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关系还算不错,也好说话。至于其他人,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当初他们是一个房间住着的伙伴,谈不上兄弟——他不想让“兄弟”二字变得廉价,可在其他人的衬托下,却是显得格外的不俗。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在万象道宫不显山不露水,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却是如鱼得水,先是得了道门最年轻副堂主的青眼,又攀上了万寿重阳宫裴真人的关系,要知道那位张副堂主背后牵着的是大真人府,裴真人的兄长则是执掌紫微堂的斗殴东华真人。有了这层关系,平步青云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据说他如今已经是五品道士,享受候补祭酒待遇,距离高品道士只剩下一步之遥,就是哪天他忽然晋升了四品祭酒道士,莫清第也半点不奇怪。至于职务,更是了不得,主事是一个很宽泛的职务,主持一个道观的是主事道士,担任副堂主的副手也是主事道士,据说他如今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那可是九堂之首,主掌考核升迁,前途无量。
谁也不曾想
到,当初谁也不看好得罪了岳柳离和万修武的老齐,到头来反而是老齐走得最远。
都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人家是仕途一帆风顺,情场春风得意,他却还在这里琢磨着怎么写话本。
想到此处,莫清第不由沉沉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嗓音在莫清第的耳畔响起:“老莫,没事叹什么气?是在悲天悯人?还是在怨天尤人。”
说话的是个女子,名叫石雨,一身七品道士的打扮,同样是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也算是少数几个与莫清第几个人关系不错的女子。
莫清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的齐主事还没到吗?”石雨道,“过去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太怪了,才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你看人家岳柳离,就从来不搭理你们几个,只有我才整天跟你们混在一起。”
“现在呢?”莫清第随口问了一句。
石雨嘻嘻笑道:“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不是我太怪,而是其他人有眼无珠,你看人家张副堂主,天之娇女,那是多高的眼界,还不是看上了老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张副堂主是一类人,倒是远远胜过岳柳离了。”
“说到岳柳离,她可是当年的龙社首领,她怎么说?”莫清第问道。
石雨闻言收敛了笑容,又带着几分戏谑:“还能怎么说,龙社首领已经是明日黄花,就连虎社首领都已经死了。正式进入道门之后,看的是职务和品级,两人都是五品道士,不分高下,可说起职务,反而是紫微堂更高一些,她也只能恭候大驾呗。”
莫清第刚想说话,忽然看到两道身影,迟疑了一下:“你看那是不是老齐。”
石雨随之望去,就见一男一女并肩走来。
居移气,养移体。齐玄素的相貌变化并不大,可气态上的变化却十分明显,多年的生死经历,不仅让齐玄素褪去了所有的稚嫩和青涩,更让他多了几分凛然的肃杀之气,甚至张月鹿初见他时就说他一身杀气,就像一把出鞘三分又没有完全出鞘的利剑。
此时的齐玄素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的齐玄素相较,判若两人。
甚至张月鹿都很难想象,齐玄素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时是何等惊慌失措。
齐玄素正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之间不断磨砺,才逐渐有了今日的坚韧心性
如果齐玄素还是当年的齐玄素,任凭七娘再怎么帮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石雨一时间也有点犹豫不定,看着像,可总也不能将其与记忆中的老齐对应起来。
正当两人踟蹰不前的时候,齐玄素反而先认出了两人:“老莫,石头。”
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大多数孩子都是没有正式姓名,不过有些表现优异之人会被高品道士提前预定为弟子,也就有了姓,比如齐玄素。还有些人,在进入万象道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姓名,也就是父母取了名字,结果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家道变故,父母亡故,这才被送入万象道宫,就不会随师父姓,比如岳柳离和万修武。
在这种情况下,万象道宫出身之人通常不称表字,而是以姓为称呼。
两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老齐,那么他身旁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张副堂主了?
两人赶忙迎上前来,下意识地想要帮忙接过行李,却发现齐、张两人都是空着手的,顿时恍然,莫清第感叹道:“老齐,连须弥物都有了?不一般,真是不一样。”
齐玄素微微一笑,指着两人说道:“青霄,他们两个都是我在万象道宫时的好友,他叫莫清第,前程莫问的莫,清水的清,门第的第。她叫石雨,石头的石,雨水的雨。”
张月鹿大大方方道:“你们好,我叫张月鹿,你们也跟天渊一样,叫我的表字‘青霄’就是。”
“张副堂主大名,如雷贯耳。”莫清第在张月鹿面前有些拘谨,虽然张月鹿让他称呼表字,但他并没有当真,仍旧用了“张副堂主”这个尊称。
石雨瞥了莫清第一眼,不掩饰自己的鄙视,瞧你这个不济事的样子,然后甜甜笑道:“青霄姐姐。”
张月鹿哑然道:“如果你们与天渊同龄,那么应该是你更大一些。”
莫清第立时还了石雨一个鄙夷眼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雨只当没有看到,厚脸皮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张月鹿无奈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笑道:“随你们,你们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不许取外号。”
莫清第松了一口气。
四人一起离开此地,向外走去。
齐玄素问道:“人都到了?”
“能来的都来了,都在太平客栈等着呢。”莫清第如是说道。
第九十九章 忆往昔
从星野湖到城内的太平客栈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莫清第专门雇佣了一辆仿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可供四人同坐。
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莫清第与石雨坐在他们的对面。
说实话,张月鹿很少乘坐马车,因为马车太慢了,除非如齐玄素那般,刚回玉京的时候不认识路,才有乘坐的必要。偶尔乘坐马车,张月鹿也是独坐,所以她上车之后下意识地想要闭目养神,转而又想起,还有其他人,只是闭了下眼睛又立刻睁开。
齐玄素观察着马车内部的华美装潢,问道:“租这辆马车花不少钱吧?”
莫清第笑了笑:“几个太平钱而已,不算多。”
齐玄素轻拍了下车厢的内壁,竟是填充丝绒,道:“有心了,其实我走过去也无不可,虽说当初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没有多少能出去的机会,但我还记得从万象道宫去太平客栈的路。”
这是实话,就算齐玄素忘了,他前不久还来过龙门府,也记起来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从万象道宫偷跑出来,拼命玩上一天,回去之后免不得要受罚,轻则不吃饭做粗活,重则还要被打板子,所以我们回去之前都要去太平客栈大吃一顿,还戏称为‘断头饭’。回去之后,无论是饿肚子干活,还是挨打,肚里有食,便能扛得住。”
莫清第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那时候没钱,我们几个只能凑点如意钱买最便宜的宽面,每次都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就差舔碗了。那个味道,我至今都记得,待会儿到了客栈,还得再尝一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青霄,这样的经历,你大约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张月鹿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石雨顺势问道:“青霄,你是第一次来龙门府吗?”
张月鹿摇了摇头:“不是第一次,其实就在前不久,我刚刚来过一次。”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侧目望了齐玄素一眼:“是应无墟宫之邀,调查万修武的案子。”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追着魏无
鬼过来的。
石雨讶然道:“老万的案子破了?”
说话时,她还是忍不住望向齐玄素。他们这些同窗都知道当年的事情,齐玄素与万修武有过节,张月鹿又与齐玄素是这等关系,齐玄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只是开了个头,然后我就被调到了紫仙山查案。”
这段时间以来,只要是道门中人,都听说了金陵府的事情,邸报上也大概说明了此案的起因和经过,虽然从实质上来说,这是数年前的江南大案的延续,但没有实质证据,却不能真么说,只能从紫仙山这里追根溯源。
石雨与莫清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青霄,你和老齐是从金陵府过来的?”
张月鹿点了点头。
莫清第又问道:“邸报上说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临,是不是真的?”
齐玄素苦笑一声:“我和青霄距离司命真君最近的时候,差不多只有二百丈左右。老实说,真是神仙威势,若不是天罡堂的援军及时赶到,最起码半个金陵府要化作死城。”
石雨忍不住咋舌道:“难怪你们升得这么快,这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齐玄素没有接话,陷入沉默之中。
莫清第转开了话题:“老齐,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的,倒不是说你发达了就不认老朋友,而是当年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虽然万修武罪有应得死了,但岳柳离还在。”
齐玄素并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咱们都是老相识,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了,如果是当年的我,自然不会来自取其辱,见了她岳柳离,说不定还要绕着走。可如今不同了,岳柳离疑心是我害死了万修武,我若是避而不见,倒是显得心虚,也不得不来。”
石雨心直口快:“岳柳离疑心你是凶手?”
齐玄素淡然道:“案卷中写得很明白。”
道门与儒门不同,一向是主张无罪推定,被告之人不负有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岳柳离怀疑齐玄素,却没有任何证据,反而齐玄素还有紫微堂和万寿重阳宫的证明,连个疑罪都算不上,天罡堂将这
方面的内容告知齐玄素,并不违犯规矩。
石雨无言以对。
她有点想不明白岳柳离怎么想的,跟张月鹿说齐玄素杀了万修武,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其实这也不能怪岳柳离,当时无墟宫以万修武可能死于隐秘结社妖人之手的理由把案子送到了天罡堂。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不大的案子,随便一个副堂主就能处置,当时张月鹿正好不在天罡堂,而是在外剿灭灵山巫教,是无法接触这个案子的,刚好绕过张月鹿,可谁能想到慈航真人不知怎么亲自过问了把这个案子,然后转交给了张月鹿。
这就变成了无墟宫这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清第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老齐,老万的事情……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与我无关。”
“金错刀”魏无鬼杀的人,与我齐玄素有什么关系?
莫清第心情有些复杂,他是支持老友复仇的,却又不希望老友杀性这么重,最好是付诸正当途径,听到齐玄素的回答之后,有些如释重负。
这也怪不得莫清第,毕竟莫清第一直在道门的保护之下,没经历过风吹雨打,平日里握的是笔杆子,总会有些天真。
可齐玄素不一样,也不知该说他倒霉,还是该说他经历特殊,算是把那点阴暗的事情都经历了个遍,先是在龙虎社被岳柳离、万修武算计,又经历了师父被人雇佣刺客围杀,至于后来的江湖经历,他握的是刀把子,更是满身泥泞,再往后诸如凤台县知县李宏文被灭满门、袭杀张月鹿、袁家被灭满门、夜袭真武观一类的事情不知见了多少,还让他怎么去相信所谓的规矩?两人的想法早已是天差地别。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停下,太平客栈到了。
四人下来马车。
齐玄素望向站在门口等候的岳柳离,微微一笑。
其实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说得好听些,低调内敛,说得难听些,为人孤僻,其实人缘并不好,没几个真心朋友。若不是因为这位龙社首领,他还真不乐意来。
第一百章 怨憎会
岳柳离快走几步,主动迎了上来。
姿态放得很低。
除此之外,其余人也没托大到在里面等着,而是都聚集在门口外等着。
这份殊荣当然不是给齐玄素一个人的,更多还是因为张月鹿。
天师的侄孙女,地师喜爱的晚辈,慈航真人的传人,最年轻的副堂主,天罡堂的小掌堂,真正的未来参知真人,甚至有望在几十年后角逐第八代大掌教。
谁不想结个善缘?
至于齐玄素,不能说所有人,绝大部分人都将他视作张月鹿的附庸,俗称吃软饭的。众人虽然不好也不敢付诸于口,但心底多少都有些瞧不起齐玄素,不就是拽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吗?神气什么!换成是我,说不定比你爬得更高。
有人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心底里嘀咕。有人沉不住气,脸上已经带出几分。只是在场之人,除了齐玄素和岳柳离,其他人都不是五品道士,又当着张月鹿的面子,没人真敢去说什么。
出乎岳柳离的意料之外,齐玄素并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横眉冷对,而是扬起一个笑脸,颇为热情:“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
得益于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哪怕是面对仇人,也能谈笑如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在万象道宫时有过不浅的交情。不过岳柳离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笑里藏刀。
岳柳离微笑道:“应该我来问天渊才是。金陵府一场大劫,天渊是亲历之人,九死一生。”
说罢,岳柳离又向张月鹿见礼,齐玄素则与潘粹青互相见礼。
潘粹青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上次见面还是在无墟宫,恍如隔世一般。”
张月鹿神色淡淡:“潘辅理说的是那个案子,卷宗我已经带来了,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齐玄素意有所指道:“总要让老万闭眼才行。”
岳柳离一怔,感受到几名同窗的异样目光后,立时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齐玄素这话却是诛心,暗指万修武死不瞑目,再联想到岳柳离在万修武死后就与潘粹青的关系暧昧,很难不让人把万修武之死与岳柳离联系起来。
自古以来,赌近盗,
奸近杀。因奸杀人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无论是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还是亲夫一怒杀奸夫淫妇,都比比皆是。
就连石雨和莫清第也都是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态,甚至莫清第已经开始思量着,该怎么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的话本之中。
岳柳离心中恼怒到了极点,可又不能翻脸发作,好生憋屈。
倒是潘粹青,毕竟是堂堂无墟宫的小掌宫,气量城府非常人可比,丝毫不为所动:“齐主事所言极是,万师弟还未下葬,总要给他个公道,让他入土为安。”
趁此时机,岳柳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打圆场道:“今天是同窗相聚的日子,且不说这些事情了,我们进去说话。”
吃与礼总是相关的。
接风宴,送行酒,成亲要吃酒,白事也要吃席,生了孩子还要大摆宴席。从出生到死亡,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吃”字。
民以食为天,所谓祭祀其实也是给神明供奉吃食。
各路人马到齐之后,自然就是酒宴了,宴席被设在一处花厅之中,四面来风,又悬挂轻纱,风一吹过,轻柔而动,如烟似雾,甚是写意。
虽然众人已经离开了万象道宫,但也还是些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对于普通人而言,七十古来稀,三十岁已经走过人生的一半,可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三十岁才是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年轻人”的称呼名副其实。
众人分而落座,齐玄素、张月鹿、潘粹青、岳柳离几人都在正中一桌。
潘粹青以三品幽逸道士的身份主动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酒,齐玄素没有托大,双手捧起酒杯。
潘粹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我敬齐主事一杯。”
说罢,潘粹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一照。
齐玄素也将杯中之酒饮尽。
潘粹青这才道:“前些时日,我听岳师妹说,她与齐主事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有过误会。”
齐玄素顿了一下,明知故问道:“什么误会?”
潘粹青的眼底有了几分阴沉,不过还是接着说道:“就是龙虎社的事情,她当时并非有意,却因为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好在是
有惊无险,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向齐主事认错道歉,便由我这个做师兄的替她认个错。”
说罢,他又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酒:“若是齐主事宽容大量,同意一笑泯恩仇,就请喝了这杯酒。”
齐玄素端起酒杯,却迟迟不喝。
潘粹青的眼神愈发阴沉。
到了如今,任谁也能看出来,齐玄素崛起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只说明一件事,他的背后也有靠山,不是一个张月鹿那么简单。那些眼皮子浅的人,觉得齐玄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张月鹿的缘故,可潘粹青作为无墟宫的辅理,却十分明白,张月鹿前途无量不假,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甚至再加上裴小楼都不够,必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开口发话了。
在金陵府大劫之后,七人调查组中的六人外加李天澜全部返回玉京接受金阙质询,唯有张月鹿是个例外,据说是地师亲自发话,由此可见,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晋升几乎是必然。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毕竟他跟万修武非亲非故,只是个便宜师弟而已,没必要去为了一个死人去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结仇。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大家各退一步,若是能借着这个契机,化敌为友,那是再好不过了。
齐玄素忽然问道:“若是我不喝呢?是不是就要撕破面皮?”
齐玄素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潘粹青的用意,可他不想这样轻轻揭过。没死是他运气好,可不是这些人手下留情。再者说了,岳柳离的认错也没什么诚意,说是认错,却透着几分居高临下,还有些以势压人的意思。
潘粹青脸色微变,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不为所动,给张月鹿倒了一杯酒。放在别人的眼中,殷勤小意,俨然就是那种甘心站在女人背后甘于寂寞的男人。
齐玄素给张月鹿倒了酒,脸上又有了笑容:“我就是随口一说,我还当什么事情,既然是误会,那就没有仇怨,何必道什么歉。所以这杯酒,我还是不喝了。”
潘粹青的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
菜还是热的,气氛却冷得不能再冷。
第一百零一章 又见秦无病
齐玄素的意思很明白,你若觉得是误会,那就没必要道歉,我也没必要接受并不存在的道歉。换而言之,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误会,若要道歉并让齐玄素接受道歉,先认错,再说其他,这也是最大的诚意。
诚然,若是所谓的大格局之人,绝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耽搁前途,在正一道与全真道联手共抗太平道的大背景下,应该顺势退让一步,与潘粹青结个善缘,也是交好无墟宫一脉。反正岳柳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可齐玄素并非什么大格局之人,他不是将才,也不是帅才,只是个卒子,或者说一个误入道门的江湖人,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转变思维,他不喜欢忍辱负重,也不想讲仁恕之道,他只想快意恩仇。说白了,就是出一口恶气。
潘粹青沉默了片刻,也大概想明白了此中关节,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野道士,到底凭什么被张月鹿和那些真人们青眼?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个口味,吃点清粥小菜?
“齐主事果真不喝这杯酒?”潘粹青又问了第二遍。
齐玄素随手将酒杯中的酒泼在了地上:“既然岳姑娘认定了是误会,那就没有必要道歉。”
潘粹青只觉得怒火盈胸,一个小小的五品道士,竟敢如此嚣张,当自己是李天贞么?只是张月鹿就坐在旁边,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脸发作,只能强压了怒气,又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张月鹿语气平淡:“这是天渊与岳姑娘的事情,如何决定都是他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也无权干涉。”
潘粹青本以为张月鹿会分得清轻重,却没想到张月鹿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性情古怪,不好相处,竟是由着这个野道士胡来。
潘粹青越发恼怒,若不是地师青眼,你个张家小宗的女子也配出头?
不过话说回来,性情古怪的张家小宗女子,不懂规矩的野道士,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马配好鞍”。
齐玄素不按常理出牌,拿过酒壶给潘粹青的酒杯倒满了一杯:“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小掌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喝了这杯酒。”
潘粹青深深地望着齐玄素,不再掩饰自己被冒犯的怒意。
齐玄素坦然与之对视。
其实很多人在谈笑叙旧之余,在也偷偷观察主桌上的情况,见两人陷入僵持之中,整个花厅也一下子陷入到极为古怪的寂静之中。
许多人以为是小掌宫和小掌堂斗法,两个当
事人一边看着,却没想到是齐玄素自己对上了潘粹青,张月鹿从头到尾就像个局外人,除了齐玄素主动倒一杯酒,以及回答了潘粹青的问话之外,就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若非那一身让人看不出半分深浅的境界修为做不得假,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齐玄素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冒牌货。
便在这时,一伙客人从花厅外经过。
虽然这次同窗会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但花厅位置因为临湖的缘故,却算是半个公共区域,其他客人偶尔也会从旁边经过。
这本不算什么,可这伙客人的身份却有些特殊。
黑衣人。
而且不是普通的黑衣人,而是那种经过血与火淬炼的边军。
这伙黑衣人沿湖而行,所过之处,客人们交谈的声音都瞬间降低。
不过齐玄素他们这边是个例外,本也是寂静一片,没有再降低的空间了。
这古怪的场景甚至让几名黑衣人都有些诧异,不由扭头望来。
齐玄素怔了怔,竟然是个熟人。
秦无病。
秦无病也认出了齐玄素,毕竟当初两人相遇的时候,齐玄素可还没有白狐脸面具,用的就是本来面目。
两人目光一对,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当时他对秦无病说自己叫魏无鬼,根本没提本名,虽说裴小楼拍着胸脯保证已经与郡王府交代好了,保证万无一失,可受到雷小环的影响,齐玄素总觉得裴小楼有点不靠谱。
若是秦无病当着潘粹青的面叫破他就是魏无鬼,那可是大大的不利。
秦无病停下了脚步,转而朝着花厅走来。
齐玄素和潘粹青不约而同地一起身——潘粹青也认出了秦无病。
潘粹青主动开口道:“秦将军。”
从地位上来说,秦无病与天罡堂的上官敬平等论交,而上官敬则是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所以就算是潘粹青这位小掌宫,也不敢小觑秦无病。
秦无病与潘粹青并无深交,只是道:“潘高功。”
然后他便将目光转向了齐玄素,道:“齐兄弟也在。”
“秦将军。”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老裴还是靠谱的,就像七娘一样,只是看着不靠谱,或者说偶尔不靠谱。
便在这时,张月鹿也缓缓起身了。
秦无病不认得张月鹿,不过见她气度不凡,不由问道:“这位是?”
张月鹿微微一笑:“我与秦将军从未谋面,却也不能说是素不相识,上次秦将军给
我来函,问我当有以教示,不知秦副堂主是否还有印象?”
秦无病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是张法师。”
说罢,他再望向齐玄素和张月鹿,欲言又止。
当时张月鹿要找魏无鬼,好像是魏无鬼拿着他给的那块牌子到处招摇撞骗,所以张月鹿给他致函,他因为摸不准张月鹿的用意,便使了个“托”字诀,后来收到老父来信,才知道这个魏无鬼是东华真人的人,名叫齐玄素。
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同席而坐?是张月鹿至今也不知道齐玄素就是她要找的魏无鬼?还是有其他什么误会?
只是秦无病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头藏着十八个弯弯绕绕,足够莫清第写上十几万字了。
不等秦无病开口发问,张月鹿已经抢先开口道:“当时的事情是个误会,关于北辰堂和上官真人的事情,我已经禀告家师,只是后来又接连出了紫仙山雁青商会大案和金陵府大劫,一时之间还无法给秦将军一个答复。”
张月鹿答得很巧妙,关于那份公函前半段的魏无鬼部分,只用误会一笔带过,而仔细明白地回答了后半部分,在其他人听来,就是两人在上官敬的事情上有过交流,这当然不能算错,却也的确产生了误导。
其实秦无病并不在意魏无鬼如何,他更在意也正是这后半部分,听到“上官敬”的名字,不由默了片刻,毕竟是多年的故交,片刻后才低声问道:“上官兄他……被葬在了何处?”
张月鹿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安魂司。”
秦无病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四人站在一处寒暄,其余人就能看出。
从对话内容来说,这位秦将军与三人都有过交集,不过他称呼潘粹青为“高功”,称呼张月鹿为“法师”,更像是久闻其名或者一面之缘,显然并不相熟,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从两人的交谈语气来看,应该是早就认识。
这不由好些人心中生出其他想法。
这位秦将军显然不是什么小人物,难道齐玄素不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否则不能解释齐玄素与这位秦将军相识,反而张月鹿从未见过这位秦将军。
秦无病正想告辞离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县主也在,齐兄弟若是有空,不妨与我一道过去见一见县主。”
齐玄素只觉得流年不利,他本想和潘粹青硬扛到底,结果这么多知道他魏无鬼身份的人都一股脑地出来了,让他很是被动。
齐玄素只好道:“是该见一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