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狂信
既然是库房,自然不小。所以那名执事道士给出一个大概方向之后,齐玄素很容易就找到了具体位置所在。
从外面看,这座库房有两层楼那么高,但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二楼和一楼都被打通,靠墙摆放的木箱一直堆砌到屋顶。
不过木箱并不算多,使得占地广阔的库房略显空旷。
此时的库房中只有一人,身着主事鹤氅,背对着站在入口位置的齐玄素,正是掌管此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苏染。
齐玄素关上库房的大门,鼻翼微微抽动:“苏主事,你用的什么香囊?还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香水?气味真是特别,让人头昏脑涨。”
苏染没有转身,淡淡道:“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而是我们化生堂特有的熏香,最早是用来除臭的,尸臭。后来用以掩盖各种异味,毕竟在化生堂总要接触各种奇怪物事,难免沾染异味。这种熏香的味道是刺鼻了些,却也不算太过难闻。”
“原来如此。”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这种熏香也能掩盖雷公壶的气味了。”
“这是自然。”苏染的声音仍旧平静,“化生堂有很多雷公壶,因为雷公壶的茎叶可以入药,以叶先端之囊状体为主。秋季采收,切段晒干。性味甘凉,清肺润燥,行水,解毒。治肺燥咳嗽,百日咳,黄疸,胃痛,痢疾,水肿,痈肿,虫咬。内服煎汤,一到二两,也可以捣烂外敷。”
齐玄素抚掌道:“苏主事不愧是化生堂出身,业务精深熟练,让人佩服。”
不知什么缘故,在这座库房中竟然有一座大约两丈高的太上道祖雕像,正对着库房的入口,两侧是层层叠加的木箱,苏染在背对齐玄素的同时始终仰头望着太上道祖,平静道:“你绕来绕去,无非是想问我,那些被害之人胸口中的雷公壶与化生堂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默然。
苏染道:“我可以回答你,有关,不仅有关,那些被塞入胸口用以替代心脏的雷公壶,本就是来自于化生堂。”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雷公壶?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姑且算是寓意吧。”苏染平声静气道,“雷公壶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猪笼草’,因为叶端的叶笼很像猪笼。而在江南那边,有一种私刑叫作‘浸猪笼’。就是把犯人放进猪笼,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吊起来,放到江河里淹浸,轻罪者让其头部露出水面,浸若干时候。
重罪者可使之没顶,淹浸至死,通常是处刑偷情通奸的人,无论男女。”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死的人都是与‘天乐桃源’有关之人,他们都被施以变相的浸猪笼之刑。”
“可以这么说,其实就算我不解释,你也可以想明白。”苏染还是背对着齐玄素,“我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你了,你差点就当场抓住我了,还看穿了我栽赃给刘复同的用意。”
苏染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没有下最后的定论,也没有完全推测出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如果你知道了,不会一个人来见我。”
齐玄素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苏染,化生堂的主事道士。”苏染淡淡道,“一位货真价实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你这样的冒牌货。”
齐玄素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对付刘复同吗?我觉得以你的城府手段,刘复同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你这是恭维我了。”苏染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不过女人总是喜欢恭维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多说一些,毕竟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不能对别人说起,也是很苦闷的。”
齐玄素问道:“你为什么杀人?残害这些无辜的人?”
“无辜吗?”苏染的嗓音逐渐转冷,“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他们都是该被浸猪笼的人,本就该死,至于针对刘复同,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倒也不算冤枉了他,他干的那些事情,足够他死上好几回。”
齐玄素皱眉道:“如果你说杀人是为了争权夺利,我不认可你的行为,却能明白你的想法,无非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你现在说针对刘复同只是顺手为之,而杀人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便无法理解了。”
苏染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这也很简单,我不认可‘天乐桃源’,这里是无日之城,是不夜之城,也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堕落之城。这里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主事道士到最低贱的普通娼妓,都忘记了道德和规矩,所以我要提醒他们一下,并适当地施加惩戒手段。”
“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看看这座城吧,看看这些人吧,他们就像腐烂尸体上的蛆虫,毁坏着这个世道的根基,终有
一天,会毁灭这个世道,吞噬所有的生灵,直到开启一个新的轮回。”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扭转世道人心,但我还是做了。以杀止杀,以毒攻毒。我要慢慢地、用我的后半生毁掉‘天乐桃源’,抹去这个留在玄圣鞋面上的污点。”
“想想我挑选的那些目标,一个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的花魁,一个自视清高又憎恨道门的清倌人,一个勾引有妇之夫的从良老妓,还有逢迎上司自甘堕落的月怜,哪个不该死?”
“他们不配活着,但是他们的死却能让活人警醒,吓阻活人,让活人远离此等堕落之地,重归道德戒律的藩篱。”
说话时,苏染张开了双手,似乎正沐浴在太上道祖的光辉之下。
齐玄素的回应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歪理邪说。”
苏染收回双手,笑了起来:“至于你,你的眼中没有道德戒律,你的一身杀气也说明你是个藐视规矩之人,你这样的人,更应该被千刀万剐。”
齐玄素双臂交错,双手分别握住了腰间双刀的刀柄:“想要杀我的人很多,可他们大多都已经死了。我杀人不在少数,可行走江湖本就是生死有命,而且我从不胡乱杀人,更不会滥杀无辜。至于你,无论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如何崇高,都不是你大开杀戒的理由。”
苏染终于转过身来,面朝齐玄素,背对着身后的太上道祖雕像。
她的脸上戴着那张毛茸茸的白狐脸面具,狐狸的眼睛狭长,好像眯起,嘴尖,似是讥讽。
上次两人交手,未分胜负,也都未尽全力。
“我本也没想要说服你。”苏染脸上的面具没有喜怒,只有讥讽,“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干,我不在意别人是否认可,是否赞同,那太麻烦了。与其扭转一个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把那些异见之人全部清理掉。”
“无可救药。”齐玄素缓缓拔出了双刀。
随着真气的注入,刀刃变得通红,继而燃起了熊熊火焰,光影在昏暗的库房中错乱不定。
毫无疑问,既然道门信奉太上道祖,崇拜偶像,那么道门内部也必然存在某种狂热信徒,哪怕太上道祖的无为理念与狂热并不沾边,也不免有人按照自己的臆想把经念歪。
与其辩经,倒不如以兵器进行最直接的批判。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苏染倒是所见略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是人是妖
齐玄素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苏染的面前。
苏染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道羽毛状的暗器激射而出。
此乃道门的特殊暗器“七凤羽”,本身杀伤力只是寻常,关键在于羽刃淬毒,虽然不能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但也能以气机为牵引,改变方向。本是炼气士的手段,不过随着飞剑的兴盛,逐渐被炼气士抛弃,反而成为散人克敌制胜的手段。
齐玄素也会用暗器,只是碍于财力的原因,用不起这等昂贵的暗器,只能用十分简陋的铁锥替代。
既然会用,自然会防。甚至看不清齐玄素是如何出刀,只见火光闪烁,刀势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苏染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苏染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极乐针”,也是道门的有名暗器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相比起淬毒的“七凤羽”,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苏染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齐玄素的双刀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真气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苏染,一刀当头劈落。
苏染以真气牵引收回“七凤羽”,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齐玄素在一刀下劈的同时,另外一刀上撩,上下夹击,生生崩散了苏染手中的“七凤羽”,并使其向后退去。
一瞬之间,齐玄素双刀齐出,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库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苏染毕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对于苏染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她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十指上下翻飞,便将这些刀气悉数挡下,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认得这种手段,名为“玄阴屠”,只要花钱,七娘就教。除此之外,还有“冷月锯”、“缠心丝”、“流烟刺”,一脉相承。
齐玄素嘴上说,又是指甲,又是头发的,太女子气,不乐意
学。实际上是七娘要价太高,齐玄素承担不起,总之是没学。
然后就见苏染掌中烟雾缭绕,汇聚一处,化作一把峨眉刺,虚实不定。
“流烟刺”。
苏染伸手握住“流烟刺”,直刺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也不客气,手中双刀一挡,却不曾想“流烟刺”似虚似实,刚刚与他的双刀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一处,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双刀。
不过齐玄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刺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苏染的小腹。
苏染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虽然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她一手“流烟刺”,另一手用出“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齐玄素只得单刀一挡,却被这一掌打飞了手中的刀,不得不空手用出“澹台拳意”,与“万华神剑掌”相击。
平心而论,“万华神剑掌”的关键在于虚实变化,若是正面硬拼,天然弱于“澹台拳意”,立时被齐玄素扭转了局面。
苏染果断散去手中“流烟刺”,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太平道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之道,以剑气代替飞剑。
如果说仅凭“万华神剑掌”还不能妄下定论,“龙遁剑诀”一出,就差不多可以下结论了,苏染就是太平道的核心弟子。
说来也是荒谬,分明是全真道最为推崇各种清规戒律,太平道最藐视规矩礼法,到头来却是一个太平道弟子为了各种清规戒律魔怔,不惜大开杀戒。
齐玄素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向后退去。
身在半空中的苏染凭借剑诀继续滞空,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
齐玄素手中只剩下单刀,不敢硬拼,只能左躲右闪。齐玄素有个长处,多年的江湖厮杀经验让他不拘泥于形式,擅长临机应变,他此时直接用出“大衍灵刀”,身形飘忽不定,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苏染见如此无功,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
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如此僵持半炷香的时间之后,齐玄素被逼到死角,已然无处可躲,被汹涌剑光吞没。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铳响。
一道火光在重重剑光中格外刺目,转瞬即逝。
几乎同时,苏染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再也无法维持滞空,飘摇落地。
虽然苏染是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但因为齐玄素提前换了“龙睛乙二”的缘故,仍旧是没能挡下这一铳。
漫天剑光自然无以为继,骤然一收。
不过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齐玄素身上已经多了不少细微伤口,可见剑诀的威力之大。
好在齐玄素有武夫体魄,血肉衍生,这些细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齐玄素丢掉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的“神龙手铳”,手持单刀,朝着苏染狂奔而去。
苏染刚刚起身,就见齐玄素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当头一刀劈下。
这一刀谈不上如何巧妙,关键势大力沉,分明是薄刃短刀,却举轻若重,仿佛厚背重刀一般。
苏染躲闪不及,只能双臂护住面门,硬接这一刀。
两人修为相当,有无兵刃的差别自然极大,苏染双袖破碎,双臂血肉模糊,隐现焦黑之色,甚至可见白骨。
齐玄素顺势一脚踢出,正中苏染胸口,就见苏染双脚离地,平平向后飞出,最后扑倒在地上。
苏染艰难地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齐玄素持刀走到苏染的面前,没有急于痛下杀手,毕竟苏染还有官面上的身份,贸然杀了她,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苏染抬头望向齐玄素,嗓音如多人重叠,又似层层回声:“竟然是道门的‘龙睛乙二’……这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买到的东西……难道我猜错了,你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眯眼望向苏染的胸前伤口。
那处伤口正在飞快愈合,这也就罢了,还有白色的毛发生出。
与此同时,苏染的双手上也生出雪白的毛发,不断变大,伸出寒光闪闪的利爪,已然是一双兽爪。
转眼之间,苏染全身上下都生出无数白色毛发,除了兽爪之外,还显化出各种兽类特征,除了那件鹤氅,已然变成一个兽人,或者说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兽。
是人?是妖?
第一百二十五章 皈依者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
苏染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以单刀回防,与兽爪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齐玄素险些握不住刀柄。
齐玄素向后飘退的同时,五指张开,松开了手中单刀。
单刀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齐玄素握住,仍是刀身微微颤动,刀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苏染,一闪而逝。
驭剑术。
只见一道刀光掠过,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
只是苏染化作兽身之后,气血极为夸张,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像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苏染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单刀被生生“挤”出,激射刺入太上道祖的雕像之中。
然后苏染朝着齐玄素迅猛扑来,齐玄素只能拔出自己的短剑“青渊”,主动迎了上去。
齐玄素与苏染撞在一起,在巨力撞击之下,齐玄素轰然后退,不过齐玄素的剑气也在苏染的双臂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白色兽毛,只是苏染此时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丝毫不逊于武夫。
有些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金刚神力,就算不是武夫传承,也有武夫神异。
齐玄素不敢再与苏染正面角力,开始游斗。不过久守必失,还是被苏染抓住一个破绽,一爪拍在胸口。
齐玄素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短剑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苏染紧随而至,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天灵,若是拍实,只怕要让齐玄素脑浆迸裂。
齐玄素拔剑而起,以手中短剑当下这一爪,只是如此一来,苏染的兽爪固然被锋锐剑芒切割开一线伤口,可齐玄素也被这一爪所蕴含的巨力震退出去。
苏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爪上带出凌厉煞气,猛攻不停。虽然齐玄素不断出剑格挡,但他毕竟不曾凝聚身神,握剑的右手已经开始微微震颤。
不过苏染也不好受就是了,同样是遍体鳞伤,浑身浴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苏染能勉强打杀了齐玄素,自己也多半活不成了,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齐玄素
也明白这一点,猛地变招,用出“澹台拳意”中的虎势,这也是拳意中唯二不效仿天地的招式。
只见齐玄素左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齐玄素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比五虎之力。
一只成年猛虎体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五虎之力便是万斤之重。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苏染的手臂被直接震断,软软垂落下去。
齐玄素右手仍旧握着短剑“青渊”,顺势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然后奋力一搅,剑气炸开。
苏染仰天怒啸,身上的鹤氅彻底撕碎崩裂,她不再站立,化作一只巨大白狐,体型堪比犀牛大象,四肢着地,身后有四条毛茸茸的巨大狐尾。
先前苏染化作兽人,齐玄素只当是某种特殊神通,可齐玄素如何也没有想到,苏染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
关键是这只狐妖不仅堂而皇之地成为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且还为了维护所谓的道德戒律,在“天乐桃源”中大开杀戒。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荒诞意味。
这让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番话:“……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鬼国洞天中有三大阴物,“天乐桃源”中有狐妖苏染出任四品祭酒道士。
原来是这么个仁者见仁。
化作白狐的苏染怒吼一声,猛地扑向齐玄素。
原本致命的伤口,对于巨大白狐而言,已经不再致命。
齐玄素不敢硬接,向旁躲闪,同时劈出一剑,砍在苏染的前肢上,可它对此浑然不觉,又以身后狐尾扫来。
狐尾如钢鞭一般,呼啸破空,不逊于归真武夫的棍棒,齐玄素以“青渊”挡下狐尾,剑身被震得颤抖不止。
齐玄素每次与苏染交手,固然能在她身上留下不轻的伤势,使得她的白色毛发上血迹斑斑,可齐玄素也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不
得已之下,齐玄素只能以巧取胜,毕竟他手中还有“青渊”这把利器。
又是一次互换伤势之后,齐玄素佯装不敌,转身逃走,浑身浴血的苏染自然猛追,在苏染高高跃起扑来的时候,齐玄素猛地屈膝蹲下,上身后仰,同时高高举起“青渊”,任由苏染从自己的头顶越过,“青渊”顺势刺入柔软的腹部之中,将它的肚子整个剖开。
然后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合身扑上,随即被苏染扑倒在地,只是此时的苏染因为被剖开了腹部的缘故,力气大为减弱,没能一下按住齐玄素,被齐玄素以双腿撑住,苏染只能张口朝着齐玄素的脖子咬来。
齐玄素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握着“青渊”的右手直接刺入狐口之中。
无论是人,还是兽,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永远是外强内弱。
当齐玄素的一剑从刺入苏染的嘴中,原本还在竭力咬合的苏染骤然一僵。
剑气在苏染的体内猛然爆发开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本就受创不轻的苏染再也支撑不住,四肢一软,轰然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齐玄素从苏染的口中抽回手臂,向后坐倒在地,整条手臂已经是鲜血淋漓,唯有被他死死握着的“青渊”不曾沾染半分血迹,剑气隐隐。
齐玄素也是强弩之末,若非苏染太过托大,没有防备他的“龙睛乙二”,死的很可能就是他了。
名为苏染的狐妖半睁双眼,喃喃道:“玄圣有教无类,自老祖苏蓊与玄圣定约结盟,我青丘山一脉便成为道门一员,后东皇入主青丘山,成为青丘山主人,由此我青丘山被划分入太平道中。我青丘山一脉崇道之诚,向道之坚,冠绝太平道……死不足惧,生不足惜,只恨未能使‘天乐桃源’覆灭……”
齐玄素艰难地站起身来:“人妖殊途,你身为妖属,本该藐视人的规矩礼法,可你一个归化道门的狐妖,竟然比人更狂热,更虔诚,为的是什么?”
苏染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声音越来越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此身可死。叹我道门,忧患实多……”
片刻后,这只狐妖彻底没了声息,一张面皮从她的脸上脱落下来。
齐玄素伸手捡起这张面皮,竟是先前苏染戴着的白狐脸面具,眼长嘴尖,似是在笑,又透出几分讥讽。
不知为何,齐玄素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看了眼苏染的尸体,没有去搜刮她的遗物或者妖丹,只是收起了这张面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跑路
齐玄素得到两块“玄玉”之后,还赢得如此艰难,其实并不奇怪。
归真阶段是天人前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跨度颇大,所以同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有强弱之分。
强者已经十分接近天人,对上天人不能言胜,最起码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弱者刚刚跻身归真阶段,只比玉虚阶段高出一线,还有大部分都是不上不下的普通归真阶段。
苏染在归真阶段中就算不是顶尖,也是出类拔萃,并非那个在遗山城被齐玄素打死的书生可比。一来是修为上的差距,二来是苏染身为太平道的核心弟子,所学神通远胜普通江湖人。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苏染是妖类。
鬼类天生精通幻术法术,是天生的方士;僵尸天生体魄强健,是天生的武夫。除了草木成精,成了气候的妖类大多气血旺盛,拥有武夫的部分神异,而且狐族又是妖类中最为精通变化幻术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齐玄素身兼散人、方士、武夫三家之长,但对上苏染并不占优势。甚至因为苏染的气血太过强盛,齐玄素连“鬼刀”等方士手段都无法使用。
事实上,在天人之前,同样的境界修为,除了谪仙人、隐士、佛子等特殊传承之外,人大多不是妖的对手。直到天人之后,两者才趋于相当。不过天人再往上,来到仙人的范畴之后,妖类就逐渐落于下风之中。
正因如此,苏染在明知道齐玄素同样是归真阶修为的情况下,仍旧敢独自面对齐玄素,固然有轻敌大意的因素,却在情理之中。只能说齐玄素太不讲道理,就算无法媲美谪仙人,也差不多算是半个谪仙人了,再加上齐玄素胜过苏染的临敌应变,这才活到了最后。
齐玄素收起白狐脸面具,环顾四周,可见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
在他进来后不久,整座库房就被阵法隔绝,这便是两人激斗多时却没人前来查看的原因,也是他被“龙遁剑诀”逼入死角后无法破墙而出的原因。
而阵法的关键核心就在于不远处的太上道祖雕像。
毕竟在库房中放置一尊太上道祖的雕像,太过突兀了。谁会跑到库房中祭拜太上道祖?
所有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内在都有合理的逻辑解释。
齐玄素收起“青渊”和单刀,捡起神龙手铳,顺带也把散落一地的“极乐针”和“七凤羽”收入囊中,然后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跟前,伸手拔出被插在雕像上的另一把单刀,放回腰间的刀鞘之中。
雕像的手掌是可以活动的,一般的太上道祖雕像,双手交叠于胸
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掌心相接。而此时的太上道祖雕像,却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且掌心并不接触。
齐玄素隔空一掌,真气激发之下,就见雕像的手掌开始自行移动,逐渐恢复原状。
库房四周笼罩的白色雾气渐渐散去。
齐玄素离开库房,没有看到其他道士的身影,大约是这里的人都被苏染提前支开,倒是给了齐玄素方便。
死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另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被关押了起来,这样大的变故,必然要惊动道门上层,甚至会惊动玉京。
换而言之,事情闹大了,已经超出了齐玄素可以掌控的范围,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跑。
赶紧跑。
如果不跑,就等着去北辰堂喝茶吧。
至于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第八天养了。
齐玄素就像西大陆传说中的魔鬼,他实现了第八天养关于破案的愿望,却是以一种极为扭曲的方式实现了愿望,并附带极为可怕的后果。
不过走到这一步,并非齐玄素的本意,谁能料到?
齐玄素迅速回到签押房中。
第八天养还等在此地。
在回来的路上,齐玄素考虑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不要把经过结果如实告诉第八天养?
如果告诉了第八天养,第八天养怕无法承担后果,强行扣留他和柳湖向道门抵罪,怎么办?
如果不与第八天养推心置腹,等到道门派人来查问的时候,第八天养必然会泄露自己的关键信息,这也不比第一种情况好上多少。
关键就在于第八天养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玄素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将一切如实告知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见齐玄素满身是血的回来,不由一怔。
不等第八天养发问,齐玄素已经开口道:“果真让我们料中了,凶手就是化生堂主事道士苏染。她要杀我,我为自保,不得不把她给杀了。”
第八天养浑身一震,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魏兄应该立刻离开此地,”
“‘天乐桃源’的两个主事道士,一个被关押在天乐宫中,一个被杀。这两件事都与我们有关,我这一走,只剩下你一个人,道门那边查问起来,你担得住吗?”齐玄素问道。
第八天养苦笑一声:“担不住也得担,毕竟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请魏兄帮我查案,也不会惹出这样的乱子。再有,刘复同肆意妄为,苏染胡乱杀人,都是铁证,道理毕竟在我们这一边。而
且我们都是朝廷之人,就算要处置,也要行文内阁,再由内阁下发钧旨,所以道门至多是给内阁施压,不能直接把我们怎么样。”
齐玄素袖中握起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松了一口气,叹道:“第八兄,我不如你。”
第八天养沉声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魏兄还是尽快离开。”
齐玄素道:“且不忙,我先把具体经过告知于你,你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八天养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于是齐玄素就从自己进入库房开始说起,他如何质疑苏染,苏染如何坦然承认,苏染解释为何杀人,接下来图穷匕见,直至苏染现出真身,以及濒死时的遗言。
听到此处,不仅是第八天养,就连柳湖也忍不住一声惊呼。
堂堂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化生堂主事,竟然是一只四尾狐妖?而这只四尾狐妖杀人的原因更是匪夷所思,不是为了吃心,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卫道?
齐玄素道:“我们想不通,道门中肯定有人想得通,就不必我们多想了。”
第八天养点了点头。
齐玄素嘱咐道:“第八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天乐宫和那处库房。”
“第一,不能让刘复同出来。公门之中,官场倾轧,除非一击致命,否则少有撕破脸的时候。要么不得罪,要么就得罪到底,不留后患。若是打蛇不死,必遭反噬。我们已经得罪了刘复同,如果让他脱困,那么他为了脱罪,很有可能会借着苏染的事情栽赃或者杀人灭口。”
“第二,不要让人接近苏染的尸体,这是铁证。也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有关苏染的内情,免得事态扩大,最好只有第八兄自己知道,等到道门来人之后,由他们处置。”
“第三,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如今两名主事道士都不能理事,道门众弟子群龙无首,这就给了第八兄介入‘天乐桃源’控制局势的契机。可由第八兄的青鸾卫出面控制局势,难免会遭到道门弟子的反对,所以第八兄应该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行文道门,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八天养眼神一亮:“魏兄所言极是,受教。”
其实还有一招险棋,那就是把刘复同放出来,双方达成妥协,互相遮掩,把罪责全都推到已经死了的苏染的头上,坐实苏染为争权夺利而设局杀人。如此一来,刘复同过关,齐玄素也过关,万事大吉。
只是齐玄素想起苏染的遗言,却是不忍心这么做了,最终他还是决定,只留下一个真相,让道门去评判苏染的对与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收拾残局
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之后,受到了破格的接待。毕竟是慈航真人的接班人,未来有望跻身参知真人的行列,万象道宫方面不好怠慢。
这里的破格并非是物质上的规格待遇,万象道宫不会轻易留这种把柄,主要是由谁出面接待的问题。虽然掌宫真人没有露面,但却是次席副宫主亲自出面。
万象道宫也是众多道宫中唯一设有副宫主职务的。
张月鹿在此地查阅了齐玄素的有关档案,得知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简单概括,就是那一届的龙虎社,岳柳离挟私报复,齐玄素被岳柳离算计,差点死于万修武之手。
这印证了张月鹿的部分猜测。
可还有许多事情无法解释。
就在张月鹿打算继续追查的时候,张月鹿收到了天罡堂的公函。
“天乐桃源”的两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金阙怀疑有隐秘结社的妖人参与其中,下令由天罡堂彻查,刚好张月鹿就在附近,所以天罡堂决定由张月鹿主持此案。
张月鹿立刻动身前往紫仙山。
从第八天养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照会道门,再到道门层层上报,最后到玉京形成决议,用去了不短的时间。
张月鹿抵达紫仙山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
此时的“天乐桃源”已经暂停营业,所有人不许出入。
如今掌控“天乐桃源”局势的竟然是第八天养这个外人。在过去三天的时间里,不是没有道门的执事提出过反对,可第八天养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他已经上报道门,用不了多久,道门就会派人来处理此事,考虑到两位主事道士都牵涉到这起杀人大案之中,紫仙山之前又屡次阻挠办案,所以在此之前,所有“天乐桃源”的道士都不得妄动。若是连区区三天时间都无法等待,便要让人怀疑,是否与此案有关?
谁也不想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牵扯其中,再加上第八天养只是封锁了“天乐桃源”的出口、天乐宫、库房等寥寥几处,并未将谁关押囚禁,所以便也认可了第八天养的做法。
至于被囚禁的刘复同,那不是第八天养关起来的,而是苏染关起来的。
张月鹿见过第八天养之后,迅速接管了“天乐桃源”,并从第八天养那里初步了解案情。
虽然第八天养不知道张月鹿正在追查魏无鬼,但出于朋友义气,还是故意淡化了魏无鬼的存在,以十分模糊的“黑衣人同僚”作为替代,也不再是魏无鬼孤身击杀苏染,而是合众人之力。
张月鹿初
到此地,还未熟悉情况,倒也没有深思。她在初步了解案情之后,没去管被囚在天乐宫中的刘复同,而是先去查看了苏染的尸体。
当张月鹿在库房中看到巨大的白狐时,也是吃了一惊,再联想到第八天养所说的情况,不由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授业恩师慈航真人曾经提起过一种现象,大概意思是刚刚皈依的新教徒,反而比原本的老教徒更为狂热、更为虔诚。
其中原因并不复杂,一是“赎罪”心理,二是为获得新团体的认同所以加倍示好、想与过去划清界线所以不?希望过去群体“过得好”。
而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宗教,也适用于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过去曾经有中原人叛逃去了金帐,他们对待自己的同族比金帐人更狠辣,对待汗王比金帐人更忠诚,因此被金帐的汗王宠信倚重,反而成了中原王朝的大患。
青丘山一脉,被玄圣吸纳入道门,成为被人认可的一员,已经有二百余年,着实不短了,可相较于道门的数千年历史,就有些不值一提,大概就落入了此等窠臼之中。
不过凡事无绝对,比如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这三位同样是归顺道门的异族,就完全不在意这些,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后路。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由感慨万千。
其实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查的,苏染是道门中的保守派,视“天乐桃源”为道门的污点,来到此地之后采取过激的手段,顺势布局拿下了刘复同这个道门败类。结果青鸾卫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苏染的所作所为,苏染决定杀人灭口,结果却是失手被杀。
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且没有明显的漏洞。
张月鹿认同苏染的部分理念,却不认可她的做法。
道德与律法不能混为一谈,当年道门与儒门争夺天下,就批判过儒门的礼教吃人,放纵私刑,如果道门为了清规戒律而鼓励私刑,那便是自打脸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些人果真有罪,也绝对罪不至死。玄圣当初批判过“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那一套,明确要求道门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来谈,如果这些在“天乐桃源”中出卖色相皮肉之人有罪,那么“天乐桃源”背后的道门更是有罪。
苏染觉得这些人有罪就随意杀害这些人,如果道门认可了这一点,那么意味着,古仙们觉得道门有罪而攻击道门是正确的,因为两者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苏染是错的。
这大约便是张月鹿比齐玄素高明的地方,齐玄素只是本能觉得哪里
不对,张月鹿却能明确指出到底哪里不对。
不过张月鹿无意与苏染的观点辩论,毕竟苏染已经死了。
此事的难点在于如何收拾残局。
不管怎么说,苏染明面上的身份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如果闹出四品祭酒道士残害无辜的丑闻,无疑会严重损害道门的声誉,无论是谁想要公开此事,上面的真人们都不会同意。
至于青鸾卫和朝廷那边,倒是不必担心,两者在这方面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皇帝陛下只是想掌握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而且李家也是道门之人。
若是隐瞒下来,无疑会助长这种风气,这也是道门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不施加惩戒,日后又有人效仿苏染,那还得了?
怎么把此事处理得当,就十分考验张月鹿的政治智慧了。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恍然大悟,什么怀疑有隐秘结社参与其中,不过是个托辞了,实际上是对她的一次考验。
毕竟张月鹿马上就要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真正步入道门上层,不仅要看境界修为,还要看能力手腕。
在道门的真人们看来,两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之后,众多道门弟子群龙无首,“天乐桃源”的局势已经趋于失控。这一来一去的时间,苏染的事情多半已经传遍了“天乐桃源”,甚至是流言满天飞。事态颇为严重,如何迅速平息事态,不使情况进一步恶化,是个颇具难度的挑战。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因为齐玄素提前交代的缘故,第八天养迅速控制了“天乐桃源”的局势,除了第八天养和他的几名心腹之外,再无他人知道苏染的事情,最多隐约知道苏染死了,至于其他更多,就不知道了。
其实情况远比道门真人们预料的要好得多。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无意中为她扫清了诸多困难,她具体了解情况之后,发现她要面对的困难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这个名为第八天养的青鸾卫副千户行事之老练,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心中初步有了想法,一方面,关于苏染之死,对外低调处理,对内则要引起重视,严厉处置,警示道门弟子。另一方面,从严从重处置刘复同,并将结果昭示天下,以刘复同的案子来淡化苏染的案子,力求使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接下来,张月鹿又仔细查看了苏染的尸体,发现了“龙睛乙二”的痕迹,这不奇怪,毕竟是青鸾卫。可苏染身上部分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却让张月鹿心中一动。
这似乎是“大衍灵刀”的痕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问案(上)
张月鹿用了一天的时间去掌控局势、了解情况、熟悉案情、查验尸体。
验尸结束之后,张月鹿没有急于动作,又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仔细查看了“天乐桃源”的历年账册和临时整理的卷宗,然后才邀请第八天养去了天乐宫,在此地直接审问刘复同。
天乐宫的奢华,张月鹿并不在意,只是格外留意了那幅《天师登仙图》,毕竟说起来,画中人物还是她的祖辈。
然后张月鹿让人在屏风前设了一张桌案,她坐在桌案后的主位上,第八天养坐在左边旁听的位置上,右边有一张稍小的桌案,供沐妗使用,负责记录。
没有惊堂木这种东西,张月鹿也不在意,直接用手一拍桌面:“带刘复同。”
两名道士将刘复同押了出来,刘复同被苏染戴上了特殊的囚具,一身修为被封,他又不是武夫出身,面对两名道士,竟是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只见一名道士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左肩上掰,另一个道士捏着他的右腕从背后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咔咔”作响。
刘复同不得不身子蜷曲,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不过两只凸出的眼兀自抬望着坐在大案后的张月鹿和旁边的第八天养。
这个样子自然吓不到张月鹿,不过让张月鹿稍感不满,开口道:“还未定罪,谁让你们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松开!”
两名道士立刻松开手,束手立在一旁。
刘复同得以喘息,又望向张月鹿。
此时刘复同自然没有了土皇帝的那种居高临下,可也没有待罪之人常有的恐惧和乞怜,眼神灰暗又平静。
张月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出身,都是与人厮杀争斗的堂口,她本是个杀气极重的人,这时目光中却没有应有的严厉,只是平静如水。
刘复同也是道门老人了,二十岁离开万象道宫,成为九品道士,从九品道士到七品道士,再从七品道士到五品道士,这便是二十多年的光阴,直到后来攀附上了靠山,这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的行列,成为了“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
道门中的各种规矩和隐秘,他都是一清二楚,这时本以为会被张月鹿站在道德高地上雷霆斥辱一番,却没想到这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并未如此,虽然谈不上平易近人,但她的身上并没有那些世家千金们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也没有自认为站在道德正义高地上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不食烟火。
这反而让刘复同有些不自然了。
也让刘复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猛将发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
这次上面让张月鹿下来处理这件事情,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也许过不了多久,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三四年,张月鹿就会进入地方道府进行实职历练,从排名相对靠后的辅理、副府主做起,直到次席、首席,最后独当一面,再调回玉京,便是大器已成。至于最后能否问鼎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之位,那就要看时运如何了。
张月鹿示意旁边的道士搬一把椅子过来,让刘复同坐下。
刘复同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张月鹿终于是开口道:“刘主事
,在紫微堂的正式命令下来之前,我还称呼你一声主事,下面我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无论是苏染,还是齐玄素、第八天养,在刘复同失势之后,都改为直呼其名,唯独张月鹿是个例外,这让刘复同有些异样,既有感动,也有警惕。
这个女子不好对付。
“好。”刘复同应了一声。
张月鹿取过一本卷宗:“苏主事之所以关押你,直接原因是你与‘天乐桃源’的管事月怜有不正当之关系,有月怜的证言,青鸾卫的第八副千户也可以作证,你是否认罪?”
“认罪。”刘复同低声道。
他已然想好了,在各种罪责中,只有这一条最是无关紧要,他只要咬死了这一条,其他一概不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很好。”张月鹿点了点头,不必她吩咐,旁边的沐妗已经开始提笔记录,除了文字记录之外,还有专门的留影符阵和留声符阵。
张月鹿继续问道:“当时你和月怜就是在这座天乐宫中被人抓了现行,是否属实?”
刘复同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还是点头道:“属实。”
张月鹿将卷宗翻过一页:“谁允许你使用这处天乐宫的?”
刘复同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没有人许可,是我私自使用。”
“几次?”张月鹿的语气仍旧平和。
刘复同沉默了。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回话。”
刘复同道:“只有一次。”
张月鹿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只用了一次,就刚好被人抓到了现行,看来刘主事的运气不怎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月怜的供词与刘主事的回答不能对上,你们二人到底是谁说了谎?刘主事是否要与月怜当面对质?”
刘复同的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张月鹿继续道:“还有,根据化生堂分堂的账目记录,刘主事从化生堂拿走了价值九千太平钱的药物,有祛疤的,也有壮阳的,还有春药,说来也是巧了,我们刚好从天乐宫的偏殿中发现了部分剩余的药物,不知刘主事如何解释?”
刘复同只得道:“大约是十几次,我记不太清了。”
沐妗提笔记录不停。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你是滥用职权。”
刘复同脸色一白,下意识道:“冤枉!”
“冤枉?”张月鹿淡淡道,“这个‘十几次’难道是我说的吗?化生堂的账目难道是假的吗?月怜为何委身于你?是你博学多才?还是你英雄气概?月怜的供词在此,你要不要看?”
刘复同被问住了。
张月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的案卷上,直到此时才将目光投向刘复同,因为两人都是坐着,所以不存在居高临下,只是对视而已。
张月鹿道:“刘主事,你还说自己冤枉吗?你觉得哪里冤枉,可以一条条陈列出来,为自己辩冤,也可以与证人当堂对质,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刘复同不敢对上张月鹿的目光,低头道:“不冤。”
张月鹿放下卷宗,又取过一本账册:“这本账册是从你签押房的暗格中搜出来的,我大概翻看
了一下,是‘天乐桃源’近三年来的收支明细。我想,刘主事应该有话要说。”
刘复同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重重锤了一下,目光一下子虚了,坐在那里发怔。
张月鹿道:“怎么,刘主事没有话要说?”
刘复同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竟然会手抖,竟然会出汗,就算被封了修为,也不该如此。
这一切都被张月鹿看在眼里,她继续说道:“既然刘主事不愿意说,那便由我来说。”
“‘天乐桃源’每年的净利润中,大约有七分之一左右被你投入了一个名为‘雁青’的商会之中,这个商会是做海贸的,与刘主事一样,运气不好,年年沉船,年年亏损。可刘主事却是不忘初心,年年都往里面投太平钱,仅在三年的时间中,就亏损了大约二十五万太平钱。”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意上的事情,风云莫测,神仙也看不准。”
张月鹿道:“既然看不准,为什么要投钱?是谁逼你的吗?”
刘复同又被问住了。
张月鹿沉声道:“回话!”
刘复同躲不过去了,回答道:“没有人逼我,我只是……想为道门多赚些太平钱,也是立功心切。”
张月鹿道:“好一个立功心切。若是在沙场之上,你因为立功心切,轻敌冒进,导致全军覆没,事后也是一个立功心切能遮掩过去的?战场上打了败仗要撤职杀头,现在你这里出了问题,说你玩忽职守、渎职失察,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哪里敢回这个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月鹿道:“你不敢回话了?那好,我来说。”
“除了账册,我们还发现了地契房契,我已经行文无墟宫和万寿重阳宫,进行彻查。据查,你在石门县、龙门府、西京府等地置办宅邸十余处,总价值约合九万太平钱,其中还安置有美貌女子,个个自称你的外室情人,有两个女子,腰腹粗大,已身怀六甲,还有两个女子已经有了孩子。这些女子不仅穿金戴银,珠翠满头,而且都是雇佣仆役服侍,平日里锦衣玉食,一应日用开销,比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可要好得多了。算上这些开支,便要十万太平钱往上。”
“我大概算了下,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就算你三百圆太平钱。再考虑到你平时在‘天乐桃源’中,一应俱全,没什么开销,一分钱不花,也就是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年是三万六千太平钱,要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这些宅邸,这些女子,是哪里来的?”
刘复同的头低得更下了,胸腹上下起伏,喘息粗重。
张月鹿道:“刘主事,说你贪污、挪用约二十五万太平钱,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脸色骤变,猛地抬起头来:“我是从账上拿过钱,拿多少我认,能退多少我退。可张副堂主说我贪墨有二十五万之巨,实属冤枉!我三年一共也就拿了十万太平钱,都用来置房养女人了,张副堂主若是不信,打死我也是这个数。”
张月鹿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剩下的十五万太平钱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问案(下)
张月鹿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刘主事能解释清楚十五万太平钱的去向,我自然相信。”
刘复同再一次沉默了。
张月鹿也不着急,吩咐道:“给刘主事上茶,让他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
立时有一名道士用托盘送来一碗热茶,茶碗是天乐宫中的物件,大有玄机,不仅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而且在碗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只是刘复同此时的心境如何也不能与“清心”二字挂钩。
刘复同伸手拿过茶碗,微微颤抖。
茶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刘复同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就在前不久,刘复同也曾在这里喝茶。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他就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可转眼之间,他已经是跌落马下,沦为阶下之囚。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如牛嚼牡丹,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张月鹿合上手中的卷宗,说道:“苏主事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为严厉:“为了钱,为了你的那些情人们,还有她们为你生的儿女,你连自己道门弟子的身份都忘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不回答我,你也可以继续存有侥幸心理,等着你背后的靠山给你脱罪,没有关系,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去查雁青商会,只是由我亲自查出来,和你主动说出来,那就是两码事了。”
刘复同脸色雪白,额头上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
整个天乐宫都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刘复同才缓缓说道:“我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一个主事,在我上面有一位三品幽逸道士,还有二品太乙道士,有本事你问他们去。”
张月鹿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对沐妗道:“很好,记录在案。”
沐妗记录完毕,将十几页的问话记录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总结道:“与多名女子保持不正当关系,滥用职权,贪污渎职。”
刘复同整个人已经瘫在了椅子上。
张月鹿轻声道:“今天先问到这里,画押吧。”
刘复同手掌剧烈颤抖,竟是握不住笔。
旁边的道士拿过他的手,在供词上摁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张月鹿吩咐道:“带下去,派遣我们天罡堂的灵官亲自看押,不要为难他
,也不要让别人见他。”
“是。”两名道士架起刘复同离开了此地。
从始至终,第八天养始终不发一言。
他忽然有些畏惧这位道门天罡堂的小掌堂。
张月鹿站起身来,示意沐妗下去,然后对第八天养道:“第八副千户,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已经见识过张月鹿手段的第八天养一惊,有些心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张副堂主请问。”
张月鹿态度温和,却直接开门见山:“道门中人喜欢用剑,用刀的不多。不过朝廷不同,因为高祖皇帝的缘故,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不乏刀法高手,我先前查验苏染的尸体,发现上面有‘大衍灵刀’的痕迹,不知这位使‘大衍灵刀’的高手现在何处?”
虽然张月鹿的态度温和,但第八天养却觉得如芒在背,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只能干笑一声:“此人是我的一位故交,并非青鸾卫中人,只是刚好路过此地,看在朋友的情面上,这才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破案之后,他就离开此地继续赶路了。”
张月鹿目光一闪:“这位不图名利,倒是高义,不知姓甚名谁?”
第八天养哪里还不明白,张月鹿刚过来的时候,各种情况不摸,所以被他糊弄过去,现在已然是回过味了,能够拖延五天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
第八天养有心强硬一回,说自己是朝廷之人,张月鹿这个道门之人无权审问自己,可在张月鹿的目光逼视之下,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两人沉默片刻,张月鹿冷不丁道:“第八副千户与魏无鬼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就在雍州……”第八天养下意识道。
刚说到一半,他猛然惊醒,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他。”
第八天养头皮发麻:“张副堂主与魏兄认识?”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也许吧。”
第八天养不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若是张副堂主没有其他事情……”
张月鹿点头道:“第八副千户自便就是。”
第八天养忙不迭离开此地。
若是魏兄在此,说不定还能与这位张副堂主过上两招,他自认不是对手。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在原地,望着第八天养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疑似隐秘结社成员,跑到“天乐桃源”,帮助青鸾卫破获了一起因与道门主事有关的连环杀人案,顺带牵扯出了一个蠹虫。
动机是什么?
张月鹿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第八天养失口说出了两人在雍州相识的事情。
对于张月鹿而言,雍州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她甚至不用地图,就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出雍州的地形。
以星宿海为中心,往东是扎陵湖,往西是昆仑山口,往南是通天河和遗山城,往北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张月鹿在抵达“天乐桃源”之后,几乎没有停歇分毫,不仅查案,空闲之余还查过第八天养的底细,就像别
人很容易就能知晓张月鹿的升迁轨迹一样,第八天养的升迁轨迹也是一目了然,曾在雍州的千户所任职,参与过剿灭“杀鹰屠犬大会”,而组织“杀鹰屠犬大会”之人正是曾经在西京府追杀过魏无鬼的风伯。
除此之外,第八天养之所以顺利升为第七千户所的副千户,是因为他在飞龙客栈击杀了两名“天廷”妖人。
飞龙客栈位于盐泽,穿过盐泽,便是西平府。
魏无鬼从秦无病手中得到了黑衣人的腰牌,而秦无病也曾驻军于雍州境内的西戈壁,距离西平府并不算太远。
如此一来,一条隐约的脉络就逐渐浮现。
盐泽,西平府,西戈壁,西京府,北邙山,龙门府,紫仙山。
盐泽靠近星宿海,这里是她和齐玄素遇袭的地方。
西戈壁靠近措温布,这里则是上官敬遇袭的地方。
张月鹿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
不过可惜的是,张月鹿并非坐在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她再一次被误导了。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与灵山巫教有关。
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灵山巫教。
就在这时,田宝宝来到张月鹿身旁,手中拿着一封信。
张月鹿回过神来:“谁的信?”
田宝宝低声道:“是掌堂真人的,不过用的是掌堂真人的私人‘讯符阵’。”
张月鹿曾主动给慈航真人写信,走的也是慈航真人的私人“讯符阵”,所以并不惊讶,接过回信,直接拆开看了。
慈航真人在信中否决了张月鹿关于调查裴小楼、三大阴物的提议,不过在信的末尾点了一句。
她对张月鹿提到的魏无鬼有些印象,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此人,此人自称江湖人,却身怀道门功法,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魏无鬼竟然是应龙坠落的见证人!
张月鹿心头一震,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
魏无鬼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慈航真人有过一面之缘。
魏无鬼离开措温布后,大概因为击杀“天廷”之人的缘故,遭到“天廷”风伯的追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西京府,魏无鬼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到了裴小楼。
魏无鬼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小楼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魏无鬼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的“天乐桃源”,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这个魏无鬼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其实这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只要知道了魏无鬼要到哪里去,就可以抓住魏无鬼,自然也知道了他是从哪里来。
张月鹿的思绪飞快转动。
魏无鬼离开“天乐桃源”已经有五天的时间,他会去往哪里呢?
第一百三十章 去江陵(上)
离开“天乐桃源”后应该去哪里,齐玄素的确有过一番思量。
也怪他口风不紧,曾经对第八天养提起过他要把柳湖送到直隶去,就算第八天养主观意愿上想要帮他保守秘密,也难保不会被人套话。
凡事往最坏处去想,齐玄素只能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从中州去往直隶,最快的路程自然沿着长河顺流而下,抵达齐州之后,再顺着大运河北上。其次就是走陆路,直接进入直隶境内,虽然不如水路快,但路程最短。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那么这两条路便不可行了。只要道门一声令下,就能让齐玄素成为瓮中之鳖。
齐玄素思来想去,决定玩一出灯下黑,以退为进。
也就是从紫仙山去往中州的北阳府,然后取道湖州的江陵府,再顺大江而下,过金陵府,从普陀岛出海,然后走海路北上,直接绕过芦州、齐州,抵达靠海的渤海府。
五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齐玄素马不停蹄地从紫仙山赶到北阳府。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湖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
不过齐玄素对于北阳府没什么兴趣,甚至连府城都没去,带着柳湖直接绕过府城和几个大小县城,避开了大小道观,一路只在偏僻村镇歇脚。
在离开紫仙山的第七天之后,齐玄素和柳湖抵达了位于中州与湖州交界处的井子镇。
这个镇子因何得名,齐玄素已经无从知晓,只是镇子四周遍植桃树,正值春日,桃花盛开,春风一动,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柳湖毕竟是少女心性,已经是看得痴了。
两人没有入镇,而是骑马沿着一片巨大桃林边缘的道路前行,走出一段后,发现一块巨大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齐玄素驻马在石碑前,将石碑上的文字看了一遍,终于明白这里种植桃林的原因。
前朝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有邪魔来到井子镇后方的东山,将东山村的村民屠戮殆尽,杀人拘魂,修炼邪术,使得井子镇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年轻的玄圣和唯一的外姓大天师颜飞卿路过此地,前往东山驱除了邪魔,又用桃木为薪柴,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引燃,把已经化为鬼蜮的东山村烧成飞灰。
当时山下的镇子里还有许多尸体,大天师嘱咐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怠慢,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将尸首烧去。
又因为邪魔布下阵法,
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会形成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
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
正因如此,颜飞卿又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未雨绸缪,以防生出煞地。
此地百姓牢记仙师教诲,代代种植桃树,二百多年之后,已经漫山遍野都是桃树,甚至发展成了一门营生,时常有道门中人来到此地购买桃木,一来是这里不乏百年以上的桃木,随砍随种,不会坐吃山空,二来是与玄圣和颜大天师有关,讨个彩头。
柳湖看完石碑上的内容,讶然道:“假的吧?”
齐玄素道:“据说玄圣年轻时喜好任侠事,而且与颜大真人相识很早,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柳湖问道:“魏叔叔也喜好任侠事,多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在紫仙山给魏叔叔立一块碑?”
“也许会,不过前提是我能成为大真人,最好是桃李满天下的那种。”齐玄素笑道,“人丁兴旺,子孙争气,当祖宗的才能脸上有光。你想,如果玄圣离世后不久,道门就分崩离析,然后儒门卷土重来,道门变成了逆贼,那么玄圣还会有今日这般崇高地位吗?”
柳湖砸了咂嘴:“大真人……那可是一品天真道士,难。”
齐玄素叹了口气:“的确不容易。”
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来井子镇购买桃木,所以齐玄素和柳湖彻底打消了去镇子里落脚的想法,继续沿着巨大桃林的边缘道路前行。一路上满眼都是桃花缤纷,算是看了个够。
过了井子镇,就进入了湖州境内,再有两天的路程,就是江陵府。
从道门的划分来说,这里仍旧属于太平道,而直隶境内的渤海府则属于太平道,可谓是南辕北辙。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就算有人能识破他的小伎俩,也需要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他已经与柳湖乘船出海。而且不会乘坐道门的海船,而是以黑衣人的身份乘坐朝廷的官船,这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不过
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齐玄素想得很好,却疏忽了一点。
他起初装作秦无病亲兵的时候,打出的旗号正是奉了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因为秦家是世袭罔替的江陵郡王,王府就位于湖州江陵府。
既然要冒充秦无病的心腹亲兵,自然要与王府挂上关系,假称被秦无病派去位于江陵府的王府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且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询问,毕竟涉及到王府的私事。
现在,他真要去江陵府了。
另一边,张月鹿处理完天乐桃源的事情之后,决定用“应龙”将刘复同和苏染的尸体全部送往玉京,因为影响重大,又涉及到刘复同背后的那些人,本应由张月鹿亲自押送,并向慈航真人面陈案情,不过张月鹿并不想就此返回玉京,于是决定让跟随自己的许灵官亲自负责押送,沐妗和田宝宝负责转陈案情。
至于其他几名主事则继续剿灭小股邪教妖人,事后从各地道府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天罡堂报销往返费用。
尽管许灵官等人都持反对意见,无奈张月鹿不仅是天罡堂的副堂主,还是金阙和慈航真人任命的处理“天乐桃源”之事的“钦差”,谁也忤逆不得,只能遵命行事。
张月鹿之所以不愿就此返回玉京,主要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已经近在眼前的魏无鬼。
不过有一个问题,虽然她理清了魏无鬼的行踪轨迹,但对魏无鬼接下来会去哪里并没有太多头绪。第八天养已经怕了她,避而不见,三缄其口。张月鹿也没什么办法,一则第八天养是朝廷中人,而非道门中人。二则第八天养没什么把柄,张月鹿总不能不讲道理地用强硬手段逼他。
所以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会去直隶的渤海府。
可张月鹿却知道魏无鬼自称是秦无病的亲兵,声称奉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府。
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张月鹿决定往江陵府走上一遭,就算扑了个空,她也可以顺道查一下关于雁青商会的后续进展,那个与刘复同牵扯极深的雁青商会主要在江南道府的辖境活动,总号却位于湖州的江陵府。
此时距离齐玄素离开紫仙山已经过去了七天,按照道理来说,基本无法追上。不过张月鹿可以调动“应龙”,虽然她并不打算返回玉京,但可以让“应龙”将她载到江陵府,然后她在江陵府下船,“应龙”和其他人继续返回玉京。
如此一来,张月鹿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用,反而要比齐玄素先到江陵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江陵(下)
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齐玄素顺便研究了下从苏染那里得来的白狐脸面具,发现这是个好物件。
如今的齐玄素距离天人只剩下一个大境界,眼界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寻常灵物已经入不得他的眼,比如那对双刀,对于齐玄素而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算不上称心如意,不过这个面具却让齐玄素颇为满意。
从品相上来说,这个白狐脸面具同样是灵物品相,不过却是灵物中的极品,十分接近宝物的品相,只是没有“半宝物”的说法,所以它只能算是灵物。
其主要作用并不体现在与人交手斗法上面,算是偏向于辅助一类的灵物。
第一个妙用,可以增加灵感,即使不用“阴阳眼”、“通明法眼”等神通,也可以看到鬼魂等物事,并能识破一些幻术和障眼法。
第二个妙用,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就算各种神通法术也无法勘破,包括散人的“望气术”和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如果齐玄素早早有这个“面具”,就不至于被风伯以法术发现行踪。
第三个妙用,则是狐族的看家本领,改变自己的面容和身材。苏染意在震慑他人,所以只用白狐脸面具隐藏自己的气息,防止暴露身份,却没有改变自己的面容,反而用了面具的本相,也就是人脸轮廓的白狐模样。
不过白狐脸面具毕竟只是灵物,而非宝物,所以能够改变的面容相当有限,就好似脸谱一般,已经固定,齐玄素只能在几张“脸谱”中选择一张,而不能根据自己的心意自行发挥。现存的三张脸谱分别是年轻英武的青壮男子,妩媚多情的少妇,还有仙风道骨的老人。
简单总结,这三副面容也很有狐族的特点,无一不俊美,男的剑眉星目,女的眉眼如画,十分适合勾引别人。
除此之外,白狐脸面具也有缺点,这件灵物需要以法力催动,谪仙人的真元也可以,炼气士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却不行。这也就罢了,因为面具的变化面容并非幻术,而真正改变面容,所以对于体魄有相当的要求,体魄孱弱之人,无法承受面具变化面容带来的细微损伤,时日一久,容易变成面瘫。
这就有些矛盾了,在道门的传承中,除去谪仙人这个特殊存在,有法力的体魄孱弱,体魄强健的没有法力,倒像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个面具既不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也不是给齐玄素专门准备的,而是为狐妖一族量身打造的,妖类中只有狐妖既天生体魄强大,又精通法术幻术,擅长变化,不过是谪仙人和齐玄素刚好契合了狐妖的特点而已。
齐玄
素戴上白狐脸面具之后,只觉得面具本身好似与自己的面皮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然后催动法力,激活面具,选择了第三副面容。
只见齐玄素的两颊渐渐凹陷下去,继而生出皱纹,眼神变得浑浊,下巴和嘴唇上生出白须,一直垂至胸前,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白狐脸面具上的雪白狐毛随之变长,化作白发,遮住了齐玄素本来的头发、
然后齐玄素脱下斗篷,换上一身略显老气的道袍,又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与柳湖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爷孙。
柳湖看到齐玄素这副尊荣,不由笑道:“魏叔叔,你现在就像个行走江湖的老骗子。”
齐玄素摸了摸白色长须,嗓音竟也变得十分苍老:“不能叫魏叔叔了,改叫爷爷才行。”
……
当巨大的“应龙”在江陵府外的湖泊中降落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很快,城内许多实权人物已经知晓了张月鹿的到来。
虽然张月鹿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但江陵府上下还没人敢不把张月鹿放在眼中,毕竟哪个四品祭酒道士能光明正大地乘坐“应龙”?
天下二京,一个位于东边的帝京,一个位于西边的玉京,要时时注意,刻刻注意,大意不得。如今玉京的形势趋于明朗,三位大掌教候选人各自选出了自己的衣钵传人,在这三位年轻俊彦中,以张月鹿名气最大,最近已经有风声传出,张月鹿只等停年的年限一到,便可升为三品幽逸道士,很快就要转入地方实职历练。
如果不出意外,张月鹿会先在吴州道府任职,毕竟这里是张家的核心地盘,没有自家人不照顾自家人的道理,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上面有大真人府和上清宫,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待到张月鹿熟悉地方道府的各种事务,再做到吴州道府的次席,就会转入全真道的无墟宫或者万寿重阳宫担任首席辅理。
先是一府,然后是一道,不过都是副职。最终张月鹿会转入江南道府,到了那时候,慈航真人要么是成为大掌教,要么是成为副掌教大真人,最不济也是平章大真人,那么张月鹿就能顶替慈航真人留下的参知真人位置,真正执掌一府,担任掌府真人。
当年慈航真人就是从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升上去,这也算是师徒传承。
走到这一步,那便是进退自如。退,如清微真人那般深耕地方,等待合适时机。进,则以掌府真人的身份进入玉京成为一堂之主,准备角逐大掌教尊位,就算争夺大掌教失败,张月鹿毕竟姓张,还有一个天师和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在等着她。
这便是无数人口
中所说的前途无量,绝非一句恭维而已。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谁也不敢保证中途是否会发生变故,也不乏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中途夭折的例子。
再有就是,紫仙山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外人不知道苏染的事情,只当张月鹿是因为刘复同贪污渎职的案子才去了紫仙山,毕竟张月鹿就是靠着参与破获江南大案才入了地师法眼,这也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这让许多人不免心虚,毕竟雁青商会牵扯甚广,不少人急于从张月鹿那里探听口风。
张月鹿前脚下榻于位于江陵府城内的神霄观,后脚就有士绅登门拜见。
张月鹿以旅途劳顿为由推了,请神霄观的观主代为接待,那些人多少听说过张月鹿的脾性,也不恼怒,只是留下一张请柬,名义上是为张月鹿接风洗尘,而且是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的面子,请张月鹿一定赴宴。
这些年来,道门为了压制表面恭顺实则怀有二心的佛门,一直扶持儒门,并大力宣扬儒道两家友好,力度堪比当年联手佛门共抗儒门,既然有一位儒门大儒的面子,却是让张月鹿不好拒绝。
等到那伙士绅离开之后,张月鹿见了神霄观的观主。
这位观主名为陈守臣,已经是花甲年纪,因为神霄观是大观,所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两人品级相当,陈守臣面对张月鹿时却十分恭敬,处处以下属自居。
张月鹿打量着那张烫金请柬,问道:“陈观主,这位袁崇宗老先生,是个什么官?”
虽然儒门有三位大祭酒,等同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但儒门并未像道门那般改制,所以大祭酒之下,等级高下不像道门这样一目了然。不过儒门中人大多出仕为官,根据官身品级,也能差不多对应,比如当朝的正一品阁老,大约就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陈守臣回答道:“这位袁老先生并未出仕为官,不过桃李满天下,很是了不起。在江陵府,人人都要敬他三分,都说他和老郡王是一文一武,坐镇江陵。”
张月鹿直接问道:“他与雁青商会有没有关系?”
陈守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袁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官场上许多门生故吏,好些个官吏都要听袁家的差遣,成了袁家的鹰犬。江湖绿林上的好汉们,也指望着从袁家那里挣太平钱,成了袁家的走狗。再加上袁家本身有儒门的背景,与湖州道府的几位真人交好,最起码在江陵地界,是无人敢惹。”
张月鹿点了点头,轻声道:“好一个袁家。”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袁家(上)
齐玄素和柳湖是三月十五从龙门府动身启程,转眼间已经来到春末夏初。
湖州地处南方,已经略有几分暑热,来往行人纷纷换上了轻薄衣物。
前朝时,《大魏会典》对士农工商的衣着做了详细规定,比如商人不能着绸缎,百姓只能穿平头的鞋,而不能穿翘头的履,也不能穿靴。只有儒生才能穿道袍,道士才能穿法衣。普通百姓只有在成亲的时候,男子才能穿九品官服样式的大红吉服,女子才能穿诰命的凤冠霞帔,如此等等。
不过到了本朝,将这些规矩全部废除,只在衣着颜色上做了相应的规定,不许随便使用黑色,也就是玄色,只有朝廷和道门之人可以使用,反而是过去象征帝王的明黄色被放开限制,随意使用。黑衣人的称呼由此而来。
又因为时值太平盛世的缘故,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绫罗绸缎,不乏有人一身明黄颜色招摇过市,也有人穿着官服样式的服饰,只是没有象征品级的禽兽补子,又不能使用黑色,倒也不至于被认错。
仔细看去,其中还有些高鼻深目的色目商人,也穿着中原的士绅服饰,多少有些滑稽。
这与乱世时尸山血海、易子而食、满目破败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这才是道门和大玄朝廷坐稳了天下的真正原因。
张月鹿乘坐马车离开神霄观,往太平客栈行去。
太平客栈名为客栈,实则是酒楼和客栈一体,主楼为酒楼,后面是客栈。
今天,江陵府中顶尖的大士绅袁崇宗包下了太平客栈的主楼,大宴宾客。
这本也不稀奇,不过今天的这场宴席却是“素”得很,过去这样的宴席,总是少不得邀请几个当红女子来“活跃气氛”,说不定还要请上一位花魁献艺,可今天不见半个风月女子,只有特意从金陵府请来的昆曲班子,权作给贵客助兴。
除此之外,作陪的也都不是寻常人等,本地知府、通判、青鸾卫副千户,还有江陵府的一众士绅、富商、清客名流。
不过是辰时末,太平客栈的大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因为本朝提倡畜力代替人力,所以取缔了轿子,年轻人和武官们喜欢骑马,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老先生们,自然是乘车了。
这些马车也不是寻常马车可比,受到西大陆风气的影响,如今盛行双马四轮的马车。马车的体积增大之后,如同一座小阁,雕梁画栋,镶金嵌玉,四个檐角悬挂铃铛,行走之间,清脆作响。内里则如一个房间,各色陈设一应俱全,甚至可以读书写字,处理公务,还有各种茶具火炉,被特制卡扣固定,
哪怕偶有颠簸,也不必担心倾倒。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奢华马车,齐聚一处,更不必说那些神骏名马,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满溢出来的富贵风流。
相较于这些宝马雕车,张月鹿乘坐的马车就颇为不起眼,并没有引起注意。
孤身赴宴的张月鹿走下马车,环顾四周,自语道:“好大的阵仗。”
太平客栈的大堂已经被清空,迎面是一扇特殊屏风,如孔雀开屏,铺设西域地毯,并不设宴,而是用来迎客。绕过屏风之后,是去往二楼的楼梯,甚是宽阔大气,可供六人并行而不显拥挤,正席被设在了二楼。
不过此时二楼除了侍候的仆役,并没有其他人,赴宴众人都在一楼大厅,这里也设有座椅茶几,不耐久站的,便坐着喝茶,边喝边等。
因为两位正主还没到。
一位是袁崇宗这位主人,还有一位是今日的主宾,张月鹿。
今天张月鹿没有穿着道门正装,就是一身普通女子便装,虽然略显保守,但也没弄个面纱戴上。张月鹿实在瞧不上这个,有些女子面纱,戴了和没戴也差不多少,不能遮挡面容不说,反倒是深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要义,若隐若现的,到底是遮脸呢?还是勾人呢?实在可疑。
在她看来,要是不方便见人,就不要戴纱,用面具更好,要么就大大方方地见人。
今天到场的女客不多,不过还是有的,自从理学式微,心学兴盛,再加上道门有意进行去儒门化,打击儒门礼教,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常态。
张月鹿来到大门前,随手将请柬交给此地待客的袁府管家。
管家本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打开请柬后,不由怔住。
这也怪不得他,见过张月鹿真容的本就没有几个,大多是久闻大名。在众人看来,,一个乘坐“应龙”来到江陵府的道门小掌堂,这排场能小了?就算神霄观的道士全体出动也不奇怪,可谁也没想到,张月鹿就这么一个人来了。
片刻后,管家回过神来,扯开嗓子高声道:“张副堂主到。”
大堂内正在闲谈等待的众人不由一怔,然后纷纷起身。
与此同时,管家微微躬着身子,引着张月鹿进了一楼大堂。
张月鹿环视一周,不仅没有半点怯场,反而似要在气场上压倒众人,反客为主。
许多人心中不由一凛。
来者不善,这位张副堂主小小年纪就能身居高位,不是“命好”二字就能解释得通的。
张家那么多子弟,凭什么是一个旁支出
身的女子出头上位?
江南大案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是她活到了最后?
慈航真人那么多的弟子,又为何选中了她?
可见不好对付。
袁崇宗不在,可他的儿子袁尚道却在,只是不等这位袁家老爷开口,张月鹿已经问道:“恕我眼拙,不知哪位是袁老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袁尚道拱手道:“家父年老体弱,来得晚些,还望张副堂主体谅。”
张月鹿笑了笑:“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却不在,这待客之道……罢了,毕竟要尊老,我自然体谅。”
说罢,张月鹿径自举步朝二楼走去。
似乎她才是本地主人。
并非她不懂此中的礼数,而是她早就明白一件事,她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得罪人的。
剩下一楼的众人,跟随张月鹿上楼也不是,留在原地似乎也不是。
许多人皱起了眉头。
这位张副堂主未免太过托大,也太过倨傲!
袁崇宗能有今日的地位,那是用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是用偌大的名声和无数的人脉堆出来的。
可你张月鹿才多大年纪?
不管你如何前途无量,现在终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个后起之秀,还没到你可以目中无人的时候。
这就好比皇子,有望登基称帝,不意味着现在就能以皇帝自居,不把朝廷重臣放在眼里。
在袁崇宗年纪大了之后,袁尚道已然是袁家的家主,这次本该是由他迎接张月鹿。
袁尚道比张月鹿年长许多,与张拘奇差不多的年纪,虽然不能以长辈自居,张月鹿也不会认,但平辈论交,张月鹿总不好拒绝。
如此一来,张月鹿就成了袁崇宗的晚辈,等到袁崇宗来了之后,再以礼数和人情面子裹挟着张月鹿一起去迎接袁崇宗,无形之中,坐实了长幼次序,袁崇宗拿捏着长辈的身份,许多话也就好说了。
只是没想到,张月鹿这般不按规矩出牌,让他的一番算计落了空。
除此之外,袁尚道本还想替父亲袁崇宗试探一下张月鹿,道门中能以星宿为名之人,屈指可数,大名鼎鼎的国师李长庚珠玉在前,袁尚道也想看看张月鹿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天上星宿下凡,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袁尚道伸手招过管家,耳语几句。
没过多久,就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
众人纷纷出门相迎。
张月鹿站在二楼,凭窗而望。
“好大的气派。”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袁家(下)
因为没穿斗篷,又不是在野外荒郊,所以齐玄素将不好遮掩的双刀放在马鞍包中,只随身带了一把火铳和短剑。
临近城门,齐玄素和柳湖都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进城的时候,齐玄素还是出示了黑衣人的令牌,如此便省得再去多费口舌解释火铳的由来。守城的甲士见齐玄素带着火铳和令牌,身边的“孙女”小小年纪已经能够骑马,只当是将门世家,痛快放行。
两人来到江陵府之后,没去大名鼎鼎的太平客栈,免得招惹是非,而是找了家小一点的客栈,就是那种二楼住人一楼吃饭的客店。
齐玄素给了柳湖一个太平钱,让她去办住店的手续,他则牵着两匹马来到后面的马厩,他发现“步月”这家伙其实能听懂人话,于是拍了拍它身上的马鞍包:“要是丢了东西,我拿你是问。”
“步月”打了个响鼻,表示齐玄素放心就是。
齐玄素这才去了客栈大堂,柳湖已经开好房间,一手拿着两把钥匙,一手拿着一把零钱。
齐玄素只接过钥匙,然后挥手示意柳湖自己拿着那些零钱。
一个太平钱而已,他可不是七娘。
柳湖倒是没推辞,直接将零钱放入自己的荷包里。
在外人看来,更像一对爷孙了。
两人跟随伙计去了二楼客房,安置好厚又回到一楼,要了些饭菜。
柳湖下意识问道:“不喝酒吗?”
齐玄素立时想起嗜酒的菩萨蛮,不由摇头笑道:“出门在外,还是算了。”
柳湖点了点头,专心吃饭。
过不多久,就见门外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虽然是一闪而过,但依稀可见为首之人是个年轻公子,锦衣玉带,显然出身不俗。
马队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一片慌乱。
客栈掌柜见此情景,摇头长叹。
齐玄素顺势问道:“掌柜的,刚才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头?竟然在城中闹市纵马狂奔,视王法为无物。”
“客官是外地人?”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齐玄素点头道:“路过此地。”
掌柜露出了然的神态,这才说道:“刚才那位出身本地大族袁氏,是太岁一般的人物,我听说今天袁老太爷在太平楼设宴招待贵客,这位公子多半是急着赴宴。”
“太岁一般的人物。”齐玄素咂摸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心中有数。
便在这时,又听得马蹄声响,朝着客栈这边而来。
掌柜一怔,下意识地向外望去。
过不多时,就见刚才的马队去而复返,直接停在了客栈门口。
为首的那名锦衣公子翻身下马,大步进了客栈。
掌柜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主动迎了上去,结果没到跟
前,就被那公子的随从伸手一拨,滚到了旁边,撞翻一张桌子,半天爬不起来。
伙计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动弹。
这位公子径直朝着齐玄素和柳湖走来,目光却是紧紧锁在柳湖的身上。
齐玄素不是瞎子,自然明白遇到了什么戏码。只是有一点没想明白,如果他身旁坐着张月鹿,那也就罢了,毕竟张月鹿是才貌双全,不仅是齐玄素喜欢张月鹿,好些个世家公子也觊觎张月鹿,说明齐玄素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奇怪。
可柳湖只是中人之姿,而且这年轻公子应该是吃过见过的,不至于如此才对,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
年轻公子名叫袁奉禅,出身袁氏,父亲是如今的袁家家主袁尚道,祖父是大儒袁崇宗。都说书香门第之家,家教极严,可也不尽然。所谓的礼数、家风,还是要看人,在朋友师长面前,自然是谦恭有礼,让人挑不出不是,可在“下人”面前,就没必要如此了。
说白了,在这些世家子看来,礼是对人讲的,不是对“牛马”讲的。
人上人能否把普通人当人?这就值得商榷了。
“牧民”二字,可见其心态。
刚才袁奉禅骑马路过客栈,无意中惊鸿一瞥,刚好看到了齐玄素和柳湖这对“爷孙”,只记得柳湖的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好似星辰,生平仅见,竟是有些忘不掉了,所以走出一段后,又忍不住调头回来。也正如齐玄素所料那般,他吃惯了大鱼大肉,想要尝尝清粥小菜了。
齐玄素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打算说话。
袁奉禅已经开口道:“在下袁奉禅,敢问姑娘芳名?”
齐玄素淡淡道:“这位公子,不妥吧。”
袁奉禅没有说话,他的一名随从则是急公子之所急,上前一步,伸手去推齐玄素。
“老家伙,我家公子没问你,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齐玄素任由此人伸手推在自己身上,纹丝不动,反而是生出一股反震之力,直接将此人的手腕震断。
此人脸色立时雪白一片,倒退几步,仍旧维持着推人的动作,不敢动弹。
齐玄素伸手掸了掸衣衫:“老朽和你家公子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其余几名随从脸色一变,立时围了上来。
齐玄素脸色平静,问道:“这是要……强抢民女?”
一名扈从冷冷道:“哪有什么民女,只有两个贼人。”
齐玄素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说对了。
他还真是个贼人。
刚刚杀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贼人。
因为道门大力镇压隐秘结社的缘故,鼓励江湖人举报隐秘结社的成员。有些江湖中人怕隐秘结社
事后报复,没胆子得罪真正的隐秘结社,可借着此事去诬告旁人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甚至掀起过一阵诬告风,与谁有仇,便向道门举报此人是隐秘结社的妖人。
当时有一个说法,当别人说你是隐秘结社妖人时,你最好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放在此时此地,同样如此。
别人说你是目无法度的贼人时,你最好真的无法无天。
柳湖默不作声。
一路行来,她对这位魏叔叔也算有些了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谈不上心慈手软,甚至有些狠辣。
一个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说杀也就杀了,更何况是这些家奴走狗之流。
那名扈从不敢太过大意,沉声道:“在江陵府的地界上,还没人敢对我家公子无礼。”
“哦?”齐玄素不置可否,“老朽也算去过不少地方,送你们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
扈从勃然大怒,伸手拔出腰刀,寒光森森。
几名客栈伙计吓得抱头躲在一旁。
下一刻,这名扈从不敢动弹了。
因为一把火铳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齐玄素手持“神龙手铳”,击锤已经压下:“你说对了,老朽还真是个贼人,隐秘结社的成员,今天你敢动老朽,明天我们灵山巫教就敢去你们府上大开杀戒。你们也不必拿朝廷、道门来吓唬老朽,要是害怕朝廷和道门,还算什么隐秘结社?”
扈从沉默了片刻,似乎又有了底气:“你敢开铳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不敢开铳,瞎举什么……”扈从猛地出手,就要夺过齐玄素手中的“神龙手铳”。
一声铳响。
扈从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他双目圆瞪,向后重重倒地,死不瞑目。
“老朽胆小,受不得惊吓。”齐玄素面不改色地重新装弹,连眼皮都没跳一下。
这次没人再问齐玄素敢不敢开铳的问题了,甚至连阻止齐玄素装弹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不紧不慢地给“神龙手铳”装好弹药。
齐玄素重新举起手铳,这次直接指向了袁奉禅,语气温和道:“滚。”
袁奉禅脸色一沉,稍稍后退一步,却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自家门口,他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不过他也有些害怕。
如果是普通江湖人,他自是不怕的,越是奉公守法,有家有业,越是不必担忧,就怕这老儿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在众多隐秘结社中,以灵山巫教最是可怕。
灵山巫教有仇必报,灵山巫教虽远必诛,道门可是刚刚死了一位真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袁崇宗
袁崇宗不愧是养一口浩然气的儒门大儒,虽然年过七旬,白发白须,但精气神极佳,满面红光,甚至没有多少皱纹。
这位大儒士绅走进太平楼的时候,当真是众星捧月一般,大小官员、士绅、富商按照地位高低,自发地形成一个套着一个的圈子,越是靠近袁崇宗的圈子,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十分直观地体现了江陵府士绅圈子的层级,哪个是核心人物,哪个是边缘人物,一目了然。
很快,一众人便上了二楼。
张月鹿并未入座,而是负手站在窗边,正在看街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正好与走在最前面的袁崇宗对上了目光。
“这位就是张副堂主吧?老朽袁崇宗,来得迟了,让张副堂主久等,恕罪。”袁崇宗停下脚步,他这一停,跟在他后面上楼之人便也只能跟着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不上不下。
张月鹿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拱手道:“张月鹿见过袁老先生。”
虽然行礼,但张月鹿丝毫没有想要上前搀扶老人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不要叫副堂主,叫我的表字青霄就行”的话语。
她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想居于晚辈的位置,想要在她这里倚老卖老,行不通。
再者说了,袁崇宗虽然年迈,但明显是有修为在身,别说几级台阶,就是三丈高墙,也挡不住他,哪里就需要旁人搀扶了。
袁崇宗的养气功夫还是有的,并未面露不悦恼怒之色,慢悠悠地上了二楼,来到最大也是椅子最少的圆桌前,朝着张月鹿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动作:“张副堂主,请入席吧。”
张月鹿走到圆桌的主宾位置,同样伸手道:“袁老先生请。”
待到两人一同入座,其余人才敢落座。
“袁老先生今日专程为我接风洗尘,月鹿先行谢过。”张月鹿端起酒杯。
袁崇宗也端起酒杯,笑道:“张副堂主太过客气了,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张月鹿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这等场面,未免太大了些,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我张月鹿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实在是不敢当。”
袁崇宗微笑道:“张副堂主自谦了,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上一个能在张副堂主这个年纪就做到副堂主的,还是六代大掌教,张副堂主之前途实不可限量。”
“袁老先生过誉,月鹿愧不敢当。”张月鹿目光一闪,“月鹿区区萤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
这让本还心中忧虑的袁尚道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是
老爷子面子大,这位倨傲的张副堂主总算没有更出格的举动,虽然不愿以晚辈自居,但少年得志,难免心比天高,也在情理之中。
袁崇宗笑容和蔼:“当年衍圣公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张副堂主出身上清张氏,与拘成真人是一家,说起来,老朽与拘成真人是多年的故交了。”
张月鹿微微挑眉:“我应称呼一声伯父,只是这位伯父事务繁忙,我不过是旁支出身,没资格住在大真人府中,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后来我去了玉京,见得就更少了。”
袁尚道微微色变。
在座都是老狐狸,谁都能听得出张月鹿的话外之音,就差明说她与这位伯父不熟了,想要拿这位伯父压她,只怕是不能。
不过仔细一想,张月鹿这一路走来,张家还真没出多少力。破获江南大案,是慈航真人出手保住了张月鹿。破格提拔副堂主并赐下半仙物,那是地师玉口金言。最近的几次的提拔,也是慈航真人出力。虽然慈航真人同样是正一道,但毕竟不姓张。
再加上张月鹿是旁支小宗出身,说不定还要招来大宗的提防,生怕张月鹿以小宗入主大真人府,夺取天师之位。
如此说来,张月鹿与张拘成不亲,倒也在情理之中。想要用张拘成来压她,这步棋却是走得有些孟浪了。
袁崇宗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言。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刚才袁老先生引用了衍圣公的一番言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原话是: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而且还有后半句: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钟离徐是前朝皇室,且不去说他,这个上清张,道士气,却不怎么像夸人的话。不过那时候玄圣还未出世,道门还未中兴,衍圣公瞧不上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却是诛心。
在座之人无不色变,却又反驳不得。
毕竟是事实。
张月鹿淡淡道:“诸位今日大摆宴席,恐怕不仅仅是为我接风洗尘那么简单,我不喜欢兜圈子,更不喜欢故弄玄虚,有些事情,还是摆到明面上来说为好。”
众人面面相觑。
这位张副堂主莫不是个愣头青?这种事情哪里能放到明面上来说?放到明面上还怎么留三分余地?
张月鹿不是不懂这些,可懂得不意味着她就必须遵循这些陈腐且不成文的规矩。
张月鹿环视一周:“看来诸位都不想说,那便由我来说。”
众人又是一凛。
张月鹿缓缓道:“紫仙山出了大案,主事道士刘复同已经落网并被押送玉京,其案牵涉到了雁青商会,该商会总号就位于江陵府,于是我便来到这江陵府。只是没想到,我刚下飞舟,就有这么多人前来拜访,要为我接风洗尘,这不免让人生疑,难道诸位都在雁青商会有股?”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张月鹿还真就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来意,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袁崇宗不得不说话了:“雁青商会的事情,与我们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这才设宴相邀,结个善缘而已。就算张副堂主不愿结这个善缘,也不必出言谤我等。”
“不相干就好。”张月鹿的目光转向了他,“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请他们彻查此事,想来不日就会有初步结果。仅紫仙山一处,在三年的时间里就被挪用贪墨达二十五万太平钱之巨,往前追溯,以及还未查出的,不知道有多少。玉京肯定会一查到底,等到案情大白的一天,不管是谁牵扯其中,都不会放走一个。”
袁崇宗的脸色一变。
袁尚道的脸色也一变。
其余人更不必多说,一个个大惊失色。
道门富可敌国,打道门主意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不过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自家人暂且不说,外人谁敢动贫道的钱,贫道就敢让他去镇魔台上走一遭,尝一尝雷刑的滋味,而且一分一厘都要吐出来。
道门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钱,就可以掩盖、压下绝大多数矛盾,只要没钱,所有的矛盾都会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最终万劫不复。
不过财帛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年来始终有人前赴后继打道门的主意,只是更为隐蔽,且大多是里应外合,事后分赃,七成是道门之人,三成才是外面的人。
张月鹿缓缓站起身来,便打算离席。
整个二楼真像死一般沉寂。
在座之人神色各异,甚至有人脸上透着肃杀。
可他们又不敢贸然做什么。
毕竟不是儒门的时代了,而是道门的时代。
若是张月鹿在江陵府遇到了什么意外,在这个敏感时刻,无疑会被道门视作挑衅,必然招惹来道门的雷霆之怒,不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就是太平道,也会迫于道门内部的汹汹民意,赞同进行报复。
灵山巫教是亡命徒,不惧一死。今日在座之人,可都是有家有业的,到时候谁也跑不掉,立时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就在此时,忽听一楼传来声音:“裴真人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怒意
张月鹿一怔,目光转向楼梯口。
不多时后,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名黑衣道人走上二楼,两撇八字胡,正是裴小楼。
包括袁崇宗在内,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裴小楼只是潦草地抱拳还礼。
“张姑娘,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裴小楼用大指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子,径直朝着张月鹿所在的这张圆桌走来。
张月鹿压下心头震惊,道:“有劳裴真人挂念,还好。”
裴小楼走到一名士绅旁边,用手敲了下桌子:“劳驾,让个位置。”
这名士绅不敢怠慢,赶忙起身,把椅子让给了裴小楼。
裴小楼一屁股坐下,道:“既然还好,看来我那位齐兄弟在张姑娘心中也没什么位置。”
话音方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寒意。
张月鹿脸挂寒霜,死死盯着裴小楼:“裴真人,不要拿天渊开玩笑。”
其他人则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两人的只言片语来看,两位明显是认识的,还牵扯到一个“齐兄弟”,似乎叫齐天渊,能跟堂堂真人称兄道弟,似乎还与张月鹿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半也是道门中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听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已经死了。
这里头说不定又要牵扯到道门内斗,波谲云诡,还是不知道为好。
裴小楼伸手示意张月鹿坐下,说道:“我还以为张姑娘会以泪洗面呢,看来是我想错了,张姑娘不是那等只晓得哭哭啼啼的软弱女子,我自愧不如。”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
魏无鬼的事情,她还没去找裴小楼,反倒是裴小楼主动上门来了。
虽然两人职务相当,但慈航真人与东华真人平辈论交,她和裴小楼差着辈分,道士品级上,裴小楼更是二品太乙道士,却是她所不及,按照道门的规矩,她不能对裴小楼无礼。
关键是,她不清楚裴小楼的来意。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开门见山道:“裴真人怎么来江陵府了?”
“张姑娘来得,我就来不得吗?”裴小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张姑娘身上有金阙的差事,我身上也有万寿重阳宫的差事,巡视全真道境内各处宫观道府,湖州是最后一处。”
“原来如此。”张月鹿望着裴小楼,“裴真人可曾听说紫仙山的事情?紫仙山也在全真道境内,归属于万寿重阳宫管辖,而此案又牵扯到了江陵府的雁青商会,不知道裴真人要如何处置?”
裴小楼正色道:“自然是从严、从重处置,不能放走一个。”
张月鹿道:“如此就好。”
裴小楼忽然话锋一转:“对了
,天渊他……”
张月鹿目光一闪,忍不住问道:“天渊他怎么了?”
此时两人口中的“天渊”,也就是齐玄素,已经把袁奉禅的随从全部打倒在地,只剩下袁奉禅一人还能站着。
齐玄素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分别按住双膝,其中一只手还拿着“神龙手铳”。
除了恫吓意味更重的第一铳之外,齐玄素没再开铳,只是把手铳充当锤子,把几名随从打得脑浆迸裂。
他本意是拿出手铳吓跑这个公子哥,然后便溜之大吉,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没想到袁奉禅和他的随从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先是出手夺铳,齐玄素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开了铳,打死一人。只是死了人还吓不住袁奉禅,于是就成了现在这般局面。
齐玄素也很头疼。
他想一走了之,又怕牵连这个无辜店家,便在此地等着官府的人过来,他好把官府的人引开,也算给这个店家脱了干系。
齐玄素有些自嘲,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竟是做起善人来了,过去的他,哪有这般婆婆妈妈!
齐玄素望向袁奉禅:“我该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坐井观天呢?有些时候,该退则退,日后再讨还回来就是,我要是像你一样,早死八百回了。你才是真正的愣头青。”
袁奉禅脸色苍白,却还算是镇定,他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老家伙。
要知道,他的那几名扈从都是好手,已经摸到了昆仑阶段的边,结果被这人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了,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人去通报官府。只是那个报官之人却是齐玄素主动派出去的,而且还是这个客店的伙计,如此一来,才能把客店的干系彻底撇清。
落在袁奉禅的眼里,这便是齐玄素气焰张狂没了边,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柳湖已经收拾好行李,又去牵着两匹马来到客栈门外。
再有片刻,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传来。
袁家公子被歹人劫持,本地官府自然不敢怠慢,尤其是自家老爷还应袁老太爷之邀前去赴宴,所以一面派出官差救人,一面派人去通知老爷和袁家。
这些官差自然无法黑衣人相提并论,比之青鸾卫也差得远了,齐玄素一把抓起袁奉禅,跃上“步月”的马背,就这么单手提着袁奉禅,一夹马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柳湖毕竟也有昆仑阶段的修为,丝毫不惧,紧随齐玄素其后。
这些官差本就拦不住,更何况袁奉禅还在齐玄素的手中,就更不敢拦了。
因为事出仓促,城门仍旧大开,再加上江陵府承平日久,又是光天化日
之下,被派去守城门的自然不是什么精锐,让齐玄素和柳湖轻而易举就冲出了城外。
袁奉禅被齐玄素单手提在手中,动弹不得,惊惧交加。
自己被贼人裹挟,已然成为人质,稍有不慎就要丢了性命,焉能不惧?
另一边,裴小楼只是说了一句“天渊命苦”之后就再无下文,惹得张月鹿怒气盈胸。
就在这时,知府衙门的人硬着头皮来到气氛诡异的二楼,找到自家老爷,轻声耳语几句。
知府大人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一瞬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知府大人的身上。
知府大人定了定神,与袁尚道一个眼神交汇,又轻咳一声。
其实在座之人,已经有人听到了耳语的内容。
裴小楼揉了揉耳朵,故作讶然道:“袁家的小公子竟然被一个邪教妖人掳走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袁崇宗猛地扭头望向知府大人,再无平日里的和蔼,只有凌厉和煞气。
这位知府大人苦笑一声:“是。”
张月鹿也听到了耳语的内容,道:“那人为什么要掳走袁公子?总要有个缘由。”
知府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来人说得很清楚,是袁公子主动招惹人家,结果踢到了铁板,到底是不是邪教妖人,也有待商榷。
事关自己的儿子,袁尚道顿时有了火气,喝道:“邪教妖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张副堂主怎么不问问灵山巫教为什么毁坏飞舟?”
张月鹿算不得好脾气,否则也不会扭断许寇的一只手,今天一再被人触碰逆鳞,终于不再忍耐。
许多人会觉得人影一闪。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捏住了袁尚道的喉咙,仅凭单手之力,便将他提了起来,使其双脚离地。
袁尚道身为儒门之人,也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可面对张月鹿,竟是没有还手之力,被张月鹿以“六虚劫”一招擒拿。
抛开谪仙人和“六虚劫”的因素,这也是初入归真阶段和马上跻身天人的差距所在。
张月鹿寒声道:“我们的人可没做亏心事,你的儿子到底什么德性,你自己清楚,也配跟……我们道门弟子相提并论?”
袁崇宗脸色一变,便要出手救下儿子,只是他刚想起身,就被人一把按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袁崇宗不掩怒意地扭头望去,竟是裴小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一只手掌正按在他的肩膀上。
裴小楼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自顾喝了一口酒:“袁老哥,年轻人的事情,做长辈的就不要去撸袖子挥拳头了。要是你想活动下筋骨,兄弟我就舍命陪君子,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金老先生
普通的子母符只能显示半身像。
更高级的子母符不仅能显示全身,而且连其周围的环境也能投影成像。
一道最上等的子母符形成了投影,分明是相隔万里,却仿佛共处一室,只是隔着一道光幕,分出左右。
光幕右边是一把空着的椅子。
左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名老人,身旁还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物。
老人受西学影响,穿着东方的鹤氅道袍,却用着西方的烟斗,腰间挂着东方君子的玉佩,胸前佩着西方绅士的怀表,还戴了一副上好墨晶磨成的墨镜。
管家则是中规中矩的打扮,头戴方帽,身着道袍,只是戴了一副花镜。
因为对面的人还没来,老人在吞云吐雾的同时,不免开始追思往事:“多年之前,我还很年轻,奉命去金陵府,住在城内最大的道观之中,紧挨着真武湖。可刚刚住了两天,就被道观给请出去了,说是一位参知真人要来。大概傍晚的时候,来了一队灵官,检查道观内部,然后设置各种阵法,最后来了一艘飞舟,降落在真武湖中,偌大一艘飞舟,只有一位参知真人和他的几名随从。那参知真人从飞舟的舷梯上走下来,所有人都给他行礼,那可真叫气派。当时我就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管家上身微微前倾:“虽然只有道门才有飞舟,但您有一艘铁甲舰和无数的商船。”
老人吐出一口烟雾:“当年四代大掌教从玉京去帝京,道门出动了一支舰队,四艘‘应龙’负责护卫,随行人员足足坐了三艘飞舟,而大掌教本人还有自己的座船,能够媲美仙物。”
管家轻声道:“您若出海,我们也能派遣一支海上的舰队,纵然比不上大掌教的排场,也相去不远了。”
“你这是抬举我了。”老人咬着烟斗,微微一笑,“大掌教何许人物,岂是我能相比的。能与大掌教相比的,只有皇帝陛下。”
管家躬身道:“是。”
老人靠在椅背上,用手拿着烟斗:“记得我刚到南洋的时候,什么铁甲舰,那都是没影子的事情,只有几块破舢板罢了,那时候的南洋比今天还要混乱,除了朝廷的水师,太平道的船队,正一道的船队,还有大小海盗的船队,西洋人的船队,各种海妖,一个月三十天,最起码有二十八天是提心吊胆,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管家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因为如此,您才能有今日的大业。”
“大业。”老人笑了一声,“真的大吗?”
管家道:“如今的皇室秦家,当年也只是一方诸侯而已。”
便在这时,光幕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身影,直接坐在那把空着的椅子上面。
“想要见李公子一面,实属不易。”老人望向光幕另一边的身影。
“临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分身乏术。毕竟两位长辈都不在家中,去了玉京,还望金老先生见谅。”李公子态度闲适,并无半点拘谨。
“玉京是个好地方,玄圣在蓬莱岛长大,可他在人间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玉京度过。”老人再次把烟斗咬在嘴中。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过玉京?”
老人悠悠道:“何止是去过,我在玉京做事的时候,李公子还没出生呢。”
李公子笑了笑:“如此说来,金老先生也曾是道门中人。”
老人叼着烟斗笑了笑:“是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是五代大掌教的天下。”
“冒昧问一句,金老先生在道门时,用的是哪个名字?”李公子试探问道。
“肯定是真名。”老人道,“不过在道门的花名册中,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敢问金老先生的师父是?”李公子又问道。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也是一个站错了队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开玉京,远走他乡。”
李公子稍稍调整了下坐姿:“金老先生是怎么去的南洋?”
老人眼皮微垂:“李公子应该知道,五代大掌教曾经废黜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又扶持了三位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在台上呼风唤雨的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新人上位,必然要启用自己的人,打压老人,就算新上位的副掌教大真人不愿意这么做,五代大掌教也会逼着他们这样做,否则五代大掌教何必更换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是一位被废黜的副掌教大真人的心腹,自然会被牵涉进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逃得掉?”
说到这里,老人自嘲一笑:“李公子有些烦了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毕竟是旧时的人物,不好与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了。”
李公子摇头道:“不烦。”
老人微微一笑:“既然李公子不烦,那我就多说些。人的观念,基本在及冠之年就定型了。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我年轻时在玉京见的大人物多了,便有‘大丈夫当如是’的念头,既然在道门内部无法实现,那我只好去道门之外找寻了。”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了南洋之后,都做了什么?”
老人不紧
不慢地说道:“南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南海,正如西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西海,还囊括了整个西大陆。同理,南洋也囊括了婆娑洲和婆罗洲。当时的婆娑洲和婆罗洲一片乱象,乱世才能出头,太平盛世,就没了出头的可能。至于我到底做了什么,不过是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李公子没有说话。
老人取下烟斗,笑道:“当然,你们这些世家子例外,无论乱世还是盛世,你们总能出头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不好与你们比的。”
李公子道:“摸爬滚打,九死一生。短短八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老人轻轻摩挲着烟斗:“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时也命也。”
李公子坐直了身子:“金老先生,我们谈正事吧。”
老人道:“我本不想亲自出面,不过李家很重视这件事,堂堂国师发话,我也不敢不从。而且国师有意让我与李公子亲近一下,日后打交道的机还很多。”
“不敢不重视,这个紧要关口,不能授人以柄。”李公子轻叹一声,“当年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调走了一位参知真人,一手之数的真人被问责记过,两手之数的三品幽逸道士被降职调职,至于其余被自己人灭口的,被北辰堂处决的,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老人道:“我的渠道很安全。”
李公子上身微微前倾:“过去安全,不意味着现在安全,更与未来安全没有必然联系。我希望金老先生能壮士断腕,切断所有线索,不留半点痕迹。”
老人不置可否道:“一个雁青商会而已,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
李公子反问道:“不知金老先生是否听说过‘张月鹿’这个名字?”
“有所耳闻。”老人想了想,“好像是道门的后起之秀。”
李公子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就是她参与破获江南大案,这才入了地师法眼,青云直上。”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老人将烟斗放在一旁,“为什么不把她处理掉?难道因为她是个女人?想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怜香惜玉要不得,更不能‘情’字当先。”
李公子道:“无关其他,只是太敏感了。现在的张月鹿,比天师的嫡孙女还要金贵,杀了张月鹿,无益于平息事态,只会引火烧身。所以我们只要让她无功而返就好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老人沉默片刻,认可了李公子的说法:“我会安排人妥善处置这件事的,请李公子放心。”
李公子站起身来,郑重拱手行礼道:“那就有劳金老先生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埋伏
齐玄素本以为出城会有些困难,所以特意带了袁奉禅这个人质,却没想到出城远比他想象得要简单。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等地多有战事,又有隐秘结社肆虐,无论是黑衣人,还是青鸾卫,都是精锐百战之士,反应迅速。而繁华江南却是承平已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如游方道士和花圃道士一般,不能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袁奉禅就有烫手山芋之嫌,袁家不会善罢甘休,官府定会紧追不放。
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
只是现在看来,不能杀袁奉禅,杀了袁奉禅就会与袁家结成死仇,不死不休。
若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如今齐玄素受人之托,护着柳湖北上,一面有道门的压力,一面还要防备那些“客栈”杀手,若是再招惹个地头蛇,三面临敌,不仅误了别人的托付,还要把性命葬送在此地。
可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放掉。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名道人,瞎了一目,用黑布包裹着,手中打着一杆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背后还带了一口剑。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
齐玄素猛地勒马而立,将手中的袁奉禅丢在地上。
道人行走很快,缩地成寸一般,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两人不远处。
齐玄素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道人稽首一礼:“无量天尊,贫道霹雳法师是也。”
话音方落,道路两侧,又出现了许多身影,逐渐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一头扎进了别人提前布好的口袋阵中。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一瞥,还发现了两个熟人,正是那日在龙门府太平客栈闹事的徐昌武和周瘸子。
齐玄素立时明白得不能更明白,虽然他改变了面容,几乎是没有半点破绽,但柳湖却没有白狐脸面具,只是简单易容。他们只要盯死了柳湖,齐玄素伪装得再怎么巧妙,也无济于事。
不过齐玄素的本意也不是骗过这些“客栈”杀手,而是瞒过道门之人,虽然他并不知道张月鹿在调查自己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来道门的注意,魏无鬼这个用以伪装齐玄素本尊的假身份还需要再套上一层伪装。
除此之外,这些江湖绿林的人物,有自己的情报途径,遍布底层,要说找人跟踪,甚至比青鸾卫和道门还要便利。
齐玄素本
就是江湖出身,对此深有感触。比如凤台县的事情,太平道李家得到了消息,清平会同样得到了消息,甚至是,清平会知道李家的动向,而李家并不知道清平会的动向,最终被清平会得手。
“原来是‘客栈’的杀手到了。”齐玄素淡淡笑道,看不出半点惊慌。
霹雳法师笑道:“既然你猜到了,那也不必多费口舌。”
“舌”字话音将落未落,就听一声铳响。
齐玄素没有废话,举手就是一个点射,一人应声倒地,被“龙睛乙三”打烂了脑袋。
然后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当作暗器掷出的同时,双手一翻,指缝间已经多了六支“七凤羽”,左右各三。
这是齐玄素从苏染那里得来的暗器,有灵物品相,可重复回收使用,可以灌注真气,羽刃淬毒。
苏染能用暗器,齐玄素当然也能用,只是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想要像齐玄素那般接下“七凤羽”,就有些难度了。
齐玄素从开铳到取出袖中的“七凤羽”,可谓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待到这些“客栈”杀手有所反应时,齐玄素的“七凤羽”已经出手,无一落空。
虽然六支“七凤羽”未能命中要害,但因为羽刃淬毒的缘故,稍一触碰,便动弹不得,这些中招之人已然对齐玄素没了威胁。
转眼之间,齐玄素解决七人,所谓合围之势也就变得稀稀疏疏。
齐玄素从来不怕这种围攻,尤其是这种围攻之人的境界修为弱于他的。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从马鞍包中取出自己的双刀。
霹雳法师脸色凝重,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我倒是小看了阁下,难怪宋书生在你手里吃了苦头,只是你既有方士的手段,又有炼气士的本领,实在有些说不通,难不成你也是谪仙人的传承?可若是谪仙人的传承,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法力、血气、真气、神力并不相通,可谪仙人的真元却是近乎于无所不能,既可以当作法力、神力使用,也可以当作真气、血气使用,转化自如。故而谪仙人身兼其他四大传承之所长,别人不能修炼的,谪仙人可以修炼,别人用不了的,谪仙人可以用,是为各大传承之首。
齐玄素的情况与谪仙人并不完全相同,他是同时兼有法力、血气、真气,并不能互相转化,可能出现真气枯竭而法力充沛的局面,有利有弊。
拿张月鹿和齐玄素作比较,张月鹿只有真元,无论是凝聚法相,还是激发剑气,都是消耗真元,以一元演化万象,上下如一。
齐玄素
却要繁琐许多,召唤鬼卒时,消耗的是法力,激发拳意时,消耗的是血气,用“驭剑术”时,消耗的是真气。一码归一码,若是法力消耗殆尽,想要让真气去救个场,那是万万不行,就算“友军”已经油尽灯枯,我这边也是岿然不动。
齐玄素握住双刀,没有说话,只是从“步月”的背上跳下。他并不怎么擅长骑战,还是更习惯步战。
柳湖抿了抿嘴唇,还是端坐马上。
下一刻,齐玄素向前猛冲。
霹雳法师一手持长剑,一手还拄着那杆长幡,却不曾想,他手中长剑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其实是藏在长幡之中。
只见得长幡微微一摇,一抹碧绿的飞剑虹光瞬间掠出。
齐玄素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不过他无动于衷,在血肉衍生的神异之下,伤口立时开始愈合。
趁此时机,齐玄素已经近身到霹雳法师面前丈余处。
“武夫?真是谪仙人?”霹雳法师脸上满是诧异,手中长剑却是毫不含糊,与齐玄素的双刀斗在一处,同时以真气拉扯飞剑,从后方掠向齐玄素。
只是对上齐玄素双刀,还敢分神御使飞剑,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转眼之间,齐玄素以左手刀磕开霹雳法师的长剑,右手刀直直刺入霹雳法师的小腹之中。
虽然飞剑也再次伤到齐玄素,透肩而过,鲜血淋漓。不过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神异的齐玄素而言,影响并不是很大。
霹雳法师被齐玄素一刀刺入小腹,下丹田气海受损,真气运转不畅,无法再去驾驭飞剑。
与此同时,其余人朝着齐玄素杀来。
他们看得清楚,若是去捉柳湖,就算抓到了,只要杀不死齐玄素,他们也无法带着柳湖离开此地,多半要死在齐玄素这个煞星手中。可如果先配合霹雳法师斩杀齐玄素,柳湖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齐玄素猛地拔刀,手中双刀燃起熊熊烈火,归真阶段的真气激荡不休,绝无半点遭受重创的气象。
齐玄素转身与众人斗在一处,火光飞舞,刀气纵横。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两人横尸在地,让人胆寒。
天人已然是颇为不得了的大人物,仅次于天人的归真修为,放在江湖上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些“客栈”杀手的主要头领也不过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罢了,若是能像常三爷那般,有数个归真阶段的帮手,就敢去截杀张月鹿了。
可围攻齐玄素的“客栈”杀手虽然人多势众,但归真阶段却只有霹雳法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