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五章 翟准的坦诚
谢景衣没有扒开翟准的小眼睛皮儿,都知晓他绝对她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她摸了摸下巴,对着翟准的那张脸,看了又看,看得翟准心里直发毛。
“你看我做什么?”翟准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了,裴少都那眼睛,不说大得像铜铃,那也不小啊。你这眼睛,咋像人拿着刀片,在脸上划拉了两刀,不用手撑开眼睛皮,都瞅不见眼睛珠子!”
谢景衣说着,比划了两下,然后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难怪你阿爷说你是天生的杀手。可不么?人当你是个瞎子,便放松了警惕!照我说,你若是去了大漠,那绝对天下无敌。”
翟准的眼睛是比常人略小一些,但不至于像谢景衣说的这般夸张。
“不明白为啥?小脑瓜子转转,转转,别只会拿着刀转。你仔细想想啊,那风沙一来,大眼睛都被迷得睁不开眼!你就不同了,那沙子想钻进去,都找不着入口!”
“到时候别人都瞎了,只有你一个两眼放光,还不像砍瓜切菜一样!”
翟准觉得自己袖袋里的小刀,都快自己个飞出来了。
“我们好似无冤无仇?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对我下过药?”
谢景衣啧啧了两声,“你想什么呢?这怎么是仇怨?这是我作为上峰,对你的关爱。身为一个杀手,怎么能够这么容易就动气呢?若是敌人跟我一样使了激将法,那你还不疯球了么?”
“你阿爷一片良苦用心,叫你跟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锻炼你啊!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苦其心志。”
“若非你是谢景衣,现在你就是个死人了。”
谢景衣眨了眨眼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恰好叫谢景衣。”
翟准一梗,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酒。
“所以呢,你们兄弟抱头痛哭?感人的相认了?”
“你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翟准长这么大,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形同陌路罢了。若非此番查到了裴少都头上,我压根儿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翟准说着,嘲讽的笑了笑。
“将亲孙子拿来当刀的人,也的确是用心良苦。亲爷爷都靠不住,老头子倒是指望一个恨我入骨的哥哥,来当我的依靠,你说可笑不可笑?”
“老头子如果不是脑壳进水了,那你告诉我,他为何如此?”
谢景衣眼眸一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翟准今日格外像个人。她算是明白为何翟准要来寻她说裴少都了,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裴少都。而是翟有命罢了。
“毕竟你小的时候,翟老贼也没有想到自己个那么不中用,会生不出一个新的儿子,整不出一个新的孙子吧。”
“他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阿爹方才刚刚去世。裴家同温家他又打不过,你若是回了京城,又要再起纷争。是以他把你送到他信任的兄弟那儿,也就是你的师父那儿。”
“哎呀,万万没有想到啊,除了我阿爷有那老来得子的本事,一般人整不出来啊。这会儿你成了独苗苗,萝卜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若是天下只有一个萝卜,那不就金贵了。”
“你这个萝卜要是死了,翟家就当真绝后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阿爷一瞅,哎呀,这哪是萝卜啊,这他娘的是人参啊!”
“悔之晚矣,亡羊补牢。这不就着急上火的想寻人保卫萝卜,不对,保卫人参。”
“原来如此。”翟准说道。
谢景衣叹了口气,“不是不看重你,也不是很看重你,今时不同往日,京城第一美男赵缺还能变成个胖掌柜的,又有什么是一层不变的?”
“裴少都前些日子寻你做什么?”
翟准点了点,他之所以来寻谢景衣说,就是因为谢景衣虽然喜欢骗人,但在关键的时候,反倒是会说真话的人。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自己明白,同从别人嘴中听到,是两码事。
他虽然是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可也不是一个完全无情的人。他只有翟有命一个亲人,现如今那个人,已经活不过这个月了。
至于旁的人,从来都没有在他的眼前出现过。
他为数不多的感情,一早就给了翟有命;剩下最后的一点儿,他都给了谢景衣。一如家中的神台上,只有这两个人的雕像一般。
“同我说了一些我母亲的旧事,说我鼻子很像她。我又不喝奶了,并不需要母亲。给了我这个。”翟准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玉佩。
谢景衣一眼便瞧出来了,这玉佩裴少都也有一块模一样的。他并没有戴在身上过,而是扔在搁画卷的一个瓷筒里。
上辈子有一回,她替裴少都整理画卷时,无意中瞧见的。当时她还以为是寿光县主遗物,半句不敢提及,现在想来,应该是裴少都母亲的遗物,两个儿子一人一块。
“我之前不明白何故,待抓了吴王,方才明白,这是在拉拢我罢了,可真可怜,强忍着恶心,过来拉拢相看两厌的人。”
翟准说着,将玉佩推给了谢景衣,“就抵今日饭钱。”
谢景衣毫不犹豫的收了,“嘿嘿,那我就不找零了,这玉佩瞅着不错,下回你若是还是要请客,再抵上一顿。”
翟准无语的呲了呲嘴。
谢景衣哈哈笑了起来,“行了罢,快吃,别凉了。想那么些做什么,我是那种会打击报复的人么?”
“若是我今日没有主动交代呢?”
谢景衣笑容一收,“打得你嗷嗷哭,给你穿小鞋。”
翟准松了一口气,将搁在谢景衣面前的一盘冰碗拿了过来,“柴二不让你吃这个。”
“柴二是你上峰,还是我是你上峰?你搞清楚点。”
“你若是吃死了,谁给我发俸禄?”翟准舀了一大勺冰塞进了嘴里,凉得脸都变了形。
谢景衣心中一叹,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翟准当真没有过过正常的日子,明明也是贵族小公子,没有吃过樊楼,没有喝过花酒……
“少不了你的,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放心吧,我掐指一算,我天生就是个长命百岁的人,你啊就算哪一日死了,也有人给你收尸了。”
第五五六章 人总会累
“好,记得多替我点几支蜡烛。我雕了那么久,也不容易。上次托你寻的东西,寻好了么?”
谢景衣正了正色,“嗯,早就准备好了。是最好的木材,按照你说的,雕了芙蓉花。玉衣也扎好了,赵缺家有玉山,不需要什么银钱,他也给准备了好些。很快了么?”
翟准点了点头,“太医说,就在这个月了。”
樊楼里热热闹闹的,虽然雅室关了门,但隐隐约约还能够听到歌伎们咿咿呀呀的声音。若是竖起耳朵,偶尔也会听见新来宾客的脚步声,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歇一般。
翟有命即便曾是这京城里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东京城也丝毫不会为他多做任何停留。
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去,像是所有的黑羽卫一般。
待上马车的时候,柴祐琛已经在里头等着,他拿着一卷书,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虽然有马车壁,但他鲜少会靠着,做出那等慵懒的姿态。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精神抖擞的,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你看着很累。翟准同你说了裴少都的事。”
谢景衣点了点头,听着马车外翟准飞驰而去得马蹄声,靠着柴祐琛坐了下来。
“不过是那些咱们一早想到了的事。裴少都试图拉拢翟准,但翟准这个人,你知晓的,桀骜不驯,只能奇袭智取,不可拉拢。上辈子大约是不成,被人除掉了。”
谢景衣说着,将头靠在了柴祐琛的肩膀上,柴祐琛挪了个位置,让她枕得舒服些。
要不然的话,以翟准疯魔的程度,后来不可能毫无姓名。翟老贼机关算尽,到头来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翟有命不太行了。等忙过这段时日,我要好好的歇上一段时日。刚刚重生的时候,我说要成为一手遮天的大人物。现在近在眼前了,倒觉得也不过如此了。”
翟有命一西去,谢景衣作为黑羽卫大统领,便正式出现在朝堂上,她可以去上朝,亦可以同阁老议事,简直是风光无限。
可那又如何?上辈子她同柴祐琛死了,大陈换了吴王姜和做皇帝,也照旧是大陈,动荡一段时日,又将回归平静。同样的或者不同样的朝臣,站在那里,山呼官家圣贤。
她做了黑羽卫的大统领又如何?亦如翟有命一般,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捧沙。
就像这樊楼一般,再富贵的客人,也不过是个过客。
柴祐琛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谢景衣的脑袋,“累了就歇一会。本就是拥有了就不值钱了。”
谢景衣猛的坐起了身,“啧啧,妖精现原形了,拥有了就不值钱了?这是几个意思?”
柴祐琛没好气的又将谢景衣按了回来,“谢嬷嬷的法眼盯着,哪里有妖魔敢出没?万人敬仰也好,默默无闻也罢,我们同行便是。”
“只不过我还不知晓你,待今日歇过,明日便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一条。”
谢景衣轻轻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可不是,她还没有意气风发的踩着那群糟老头子上朝,看得他们一个个的气撅过去呢!
柴祐琛见她呼吸均匀,打着盹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摸了摸谢景衣的肚子,“止言,莫要翻来覆去的闹腾了。昨儿个让你背的从军行,可还记得?”
他的话音一落,便觉得手心一动,那小家伙拱了拱,然后不动了,像是随了他娘,一道儿睡了过去。
柴祐琛拿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心笑了笑,“小小年纪不学好,听到父亲要考校功课,竟然还装听不着躲起来。待你大了些,看如何罚你。”
马车外的柴贵,听着车厢里絮絮叨叨的声音,委实憋不住笑,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柴祐琛立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咳咳”。
柴贵无声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忙问道,“公子要吃药么……呸呸,我是说公子咳嗽,可是着凉了不舒坦?需要停车么?”
柴祐琛哼了一声,“扣月钱。”
柴贵垮了脸,他家公子,简直就病入膏肓了!想当初他媳妇怀孩子的时候,他虽然也高兴,但不至于疯魔成这样!
马车很快就到了家门口,谢景衣一下马车,便瞧见在门槛上坐着等她的忍冬,“发生何事了,怎么在这里候着?铺子里出了事?”
忍冬摇了摇头,过去扶住了谢景衣,“娘子,寿光县主来了,夫人来给您送汤水,撞见了。如今陪着她在饮茶。寿光县主着急上火的,说裴画师出大事了。”
“夫人叫我来这候着,给您提个醒儿,心里头早有准备。”
谢景衣皱了皱眉,“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的功夫,妆都哭花了,怕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忍冬说着,偷偷的窥了一旁的柴祐琛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到谢景衣的耳边说道,“夫人叫您别太霸道,让郎君难做。”
谢景衣脸上的表情都绷不住了,“柴二,你听听,你听听!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术!”
柴祐琛嘴角上扬,“我听话,不顶嘴!”
谢景衣翻了个白眼儿,这厮当真是无耻,惯是会骗人。
“我知晓了,咱们直接去罢,我心中有数。”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花厅,谢景衣还未进门,寿光县主已经红着眼睛冲了出来,“阿衣你回来了。我不知道可以寻谁帮忙,只能来寻你了。你姐夫……你姐夫……裴少都,他叫禁卫军给抓起来了。”
“那些人也不说,到底是何事,就这么把人给抓走了。我回娘家,叫我母亲去打听,这一打听,天都塌下来了。”
“我一早知晓,温倩倩是那样的人,我……我我……我不如一早下手掐死她去。他们说,他们说吴王反了,温倩倩一口咬定你姐夫也参与其中。”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对不对?阿衣,柴中丞,你们救救少都吧!他就是一个画师,从来都不涉及朝事,也没有考取任何功名。”
“他这么淡泊名利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谋逆呢?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一定是的!裴少都绝对不可能谋逆的,他……他绝对不可能谋逆的。”
第五五七章 裴少都
谢景衣在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寿光这个名字,当真是没有取好。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都是不幸的人。
“阿姐莫要着急。若是裴少都同吴王没有牵连,那么即便被抓去问话了,很快也会放回来的。”谢景衣说着,扶着寿光坐了下来。
寿光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谢景衣硕大的肚子,懊悔的说道,“你看我,急昏头了,刚抓你那般用力,竟是忘了你有孕在身了。你快坐下。你说得没有错,少都不可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事的,没事的。”
柴祐琛扶着谢景衣坐下了,开口说道,“吴王的确谋逆了,此案牵涉甚广,由王相公亲审。裴少都被抓,我们也是听你说了,方才知晓。”
“温家吴王,乃是有目的的联姻。裴少都是否牵涉其中,这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仔细想想,他是否同温家走得格外的近?又做了什么同以前不同的事情?”
寿光一怔,咬了咬嘴唇,发起愣来。
“我……我之前一直带着孩子,住在郊外的别院里修养身子。裴少都常去看我,虽然他沐浴更衣过了,但我依旧闻得到,他身上隐约夹杂着别的香味。”
“我同他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不说琴瑟和鸣,那也是志趣相投。他画画,我题字,全京城里,谁不说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先前我身子不好,眼见着人就没有了,他一直郁郁寡欢,我当全是为了我。可等我这次回来,身子彻底大好了,我发现他还是郁郁寡欢的。”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裴少都,真的是淡薄名利之人……我……你们帮帮他,当初他待我不离不弃,没有道理,他落了难,我却弃他而去。”
柴祐琛拍了拍谢景衣的肩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若他当真谋逆,便是阿衣求我,我也无能为力。毕竟这案子,乃是王公主审。”
寿光县主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知晓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方才惹人着急。若……”
寿光县主说着,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与人无怨。阿衣你先歇着,我在这里搅和的你也不安。柴中丞,若是有什么消息,还望遣人给我递个信。”
她说着,对着柴祐琛行了大礼,然后又急吼吼的出门去了。
待她一走,谢景衣便重重的叹了口气。
翟氏一听,心慌的站了起身,“莫非是真的?那寿光可如何是好啊?谋逆那可是要连坐的,她虽然是县主,但已经是裴家妇……”
“阿娘莫要猜测,这事儿咱们也使不上劲儿。”
翟氏也跟着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肚子这般大了,还四处的跑。瞧你腿有些肿了,一会儿泡泡,让忍冬给你揉揉,待睡一觉了,再起来喝汤。”
“我用红枣炖了鸡汤,叫厨上煨着在,你多喝一些。我便先回去了,一会儿你阿爹该从衙门回来了。”
“唉,造孽啊,好生生的日子不过,都当王爷了,日日吃香的喝辣的不好么,要造什么反啊!真的是给他的俸禄太多,叫他不知艰难辛苦。这一回,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了。”
“还有裴少都,家中钱财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寿光又大好了,两人投契,日后再多生几个孩儿,日子还不舒坦?”
“都说京都好,哪里好了。来这里才几年啊,比我在杭州住了几十年,见过的死人都多。跟阎王爷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似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了。你快歇着去,逸天受累了,快去快回罢。”
柴祐琛给了谢景衣一个眼神,屁股都没有挨着椅子,便又扶着翟氏出了家门。
……
柴祐琛见到裴少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牢里亮起了昏暗的油灯,看得人像是有了重影,裴少都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斑驳的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裴少都头也没有回的说道,“你来了。是寿光求你来的吧。”
“自然。不然的话,谋逆就是一个死字,何须知晓为什么?”
裴少都转过身来,“这话像是谢三会说的话。是你来了倒还好,若来的是寿光或者谢三,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很多年了。你母亲那般不体面,你恨她么?”
“我很恨,恨得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的”,裴少都虽然问了,却好似并没有那么期待柴祐琛的回答。
“年幼的时候,在意过;懂事了之后,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裴少都苦涩的笑了笑,“我不如你。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满足?我的父亲,进士出身,相貌堂堂,学富五车,待我母亲,也是十分的温柔周到。”
“就像我同寿光一样。我们裴家多擅画,温家多擅书。他们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两人成亲没有多久,便有了我。你看,又有了聪明伶俐的嫡长子。”
“整个东京城里,几乎找不到比她还要幸福的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同那种没有学识的莽夫烂人搅和到一块儿去……白玉非要去猪粪里打滚,为什么呢?”
“在她做下这等苟且之事的时候,有没有为她的夫君,她的儿子,思虑过半分?她的夫君,将一辈子在族中抬不起头来;她的儿子,永远都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
“这是永远都抠不掉的耻辱,即便再怎么粉饰太平。已经发生了,便永远都洗不掉了。更何况,还有翟准,我的弟弟。一个连人都不是,像是一只山涧里的野兽的人,竟然是我裴少都的弟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裴少都说着,朝着柴祐琛的方向走了过来,双手扶在了牢门上。
“你看你,一点都不惊讶。说明这些事情,你早就知晓了。你知晓了,那等于官家,谢三也知晓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对不对?”
“翟准可笑不可笑,我不知道。可是我看你,十分可笑”,柴祐琛面无表情的说道。
“接下来你说要什么?你伙同吴王谋逆,也要怪到你母亲头上么?”
第五五八章 白日做梦
“官家待你不薄,整个大陈,除了你,还有哪个外臣在这宫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官家许你自由出入宫廷,皇家典籍任由你观看,年节之日,亦是从未忘记过你。”
“我们三人,也算是一道儿长大。你我虽然交情不深,但你有事之时,我柴祐琛亦未推脱过半分。你若是堂堂正正的来,还让人高看三分。”
“背地里耍阴招,像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令人作呕。别扯什么政见不同,就算官家推行新法,那也从未对保守派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朝堂来辩。何必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柴祐琛说着,掸了掸手臂上的灰尘,像是要掸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裴少都像是被扎中了心窝子一样,顿时激动起来,“你说我脏,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脏,你母亲不也同我母亲一样么?一样的贱人!”
“你懂什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同你父亲,那般脸皮厚!被人戴了绿帽,替人养了儿子,还好意思在外行走!还有你……你到底是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明明,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出来,而我不能!”
裴少都说着,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对啊,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啊!我自幼聪明伶俐,读书之时,在裴家子弟之中一骑绝尘!每一次,每一次春闱,裴家族中都会有子弟去考,我便悄悄的在家中亦写一篇。”
“写完了遮了名字,拿给族老看,谁不夸上一句状元之才!可一知道是我……眼神就变了。后来我还是写,写完了就烧掉。”
“谁不想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上。我若出仕,必为宰辅,若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科举何用?朝堂争斗,不用我说,你也知晓。”
“只要我与人相争一天,我母亲的事,便会被人挖得一干二净,纸是包不住火的。到时候谁还会说我裴少都,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人人见到我,都只会说,哦,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儿子啊……”
“整个裴家,都将颜面无光,我裴家数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等令祖宗蒙羞之事!叫我如何不恨?”
柴祐琛“哦”了一声,“狗在村里耍横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像老虎一般厉害。考都没考,说什么状元之才?”
“就算中状元又如何?三年便能出一个的,能有多了不起?关慧知还说若是让她去考,文武状元全是她的呢!街边的乞儿偶尔睡着了,也能梦见自己中了状元,娶了公主。”
“有我在的话,宰辅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你姓裴的。我站在外头,你站在里头,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光说不练的,先贤给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叫白日做梦。即是躺在床上想出来的,手脚都没有去试一下,又哪里来的脸,意难平?”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至于你说的,我凭什么高高在上?没有办法,可能我天生便生了一副高贵模样,且从不会像你一样,觉得自己下贱。”
裴少都一愣,愤怒的砸了一下门框,“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们裴家的百年声誉……”
他说着,又苦笑出声,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神仙般的模样,那样子,瞧着竟是有些癫狂。
“没有错。我是下贱,我口口声声的骂着我母亲。可到头来呢,我同她又有何不同?”
柴祐琛皱了皱眉头,“寿光哪里对你不住?”
“族中思量为了家族荣誉,我不能出仕。一来,这是我母亲造下的孽,母债子偿;二来,他们也给了我补偿。那便是替我选了一位县主,定了亲事。”
“我同寿光青梅竹马,她温柔听话,善解人意,才学品行样样都好,乃是世家眼中,妻子的上佳人选,因为身子不好,她满心满眼里都只能够看到我。”
“我甚至偷偷的想过,她注定活不长,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忠的事情的,她若是人没了,我也会为她守着,她在我心中,就是最干净最美好的。”
“可是我到底流着贱人的血。寿光快要死了。族中长辈觉得愧疚难当,毕竟当初说是补偿,谁知晓寿光阳寿不昌?裴温两家关系缓和,我外祖父出面,说了温倩倩给我做填房。”
“我那时满心眼想要救寿光,果断的拒绝了。后来寿光好了……哈哈,你猜怎么样?”
柴祐琛并没有答话。
看着癫狂的裴少都,他甚至有些困倦了。除了谢景衣,他对任何人的爱情故事,都毫无兴趣。若换做以前,他误以为谢三心悦裴少都的时候,他是个人渣,还能让他愤怒。
可说到底,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仇家而已。
仇家渣,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他即便不说,柴祐琛都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裴少都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了。
“寿光像是一潭水,温倩倩像是奔腾的河。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何我的母亲,会不喜欢样样都好的父亲,转而要跟翟准的阿爹走了。”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恶心。不光是她恶心,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恶心的。我同温倩倩并未逾矩,我只是给她画了很多画像而已。”
“寿光不是蠢人,如何闻不到我身上的松香味儿。我有时候又在想,当初我父亲,他是否又是早早的就知晓了呢?为了声誉,一直隐忍着,粉饰太平。”
柴祐琛见他没完没了的说着风花雪月的事情,果断的出声打断了他。
今日止言的功课还没有做,他还有没有讲从军行,学习不可间断,再晚一些,那个懒孩子,就要在谢景衣的肚子里,呼呼大睡了。
“你并不需要同我交代这些,应当同寿光说才是。隐忍住了,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么?人与狗有何区别,那边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你恶心得很,我已经知晓了,不必一再强调。我来这里,只问你一件事而已,官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问道,我同谢三同你无冤无仇,为何会那么容易,便对朋友下狠手去。
第五五九章 懦夫
他这个人,生性凉薄,并不在意。
即便上辈子被裴少都所害,那也只是成王败寇,他自己个掉以轻心,技不如人罢了。
可谢景衣不同。上辈子,谢景衣是当真将裴少都看做天下第一大好人吧!是她的师父,是她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裴少都却毫不犹豫的杀了谢三。
玩弄感情,践踏真心的人,怎么死都不为过。
“为什么呢?”柴祐琛不耐烦的催促道,再墨迹下来,止言当真要睡着了。
“你帮助吴王谋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还是只能缩在阴沟里做老鼠,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之上。于你个人,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裴少都一愣,没有回答柴祐琛的话,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翟有命找到我的时候,我一开始觉得恶心,想要将他赶出去。可他让我进黑羽卫,我以为他赏识我的才华。可很快我便明白。”
“不过是想要我去给我那疯子弟弟做走狗罢了。天知道我一看到翟准,都想要吐出来。他只要站在那里,便是我母亲对我父亲不忠的最大证据。”
柴祐琛皱了皱眉头,“你将计就计,进了黑羽卫,想要哄骗翟有命,做黑羽卫大统领。待他死后,你大权在握,随便一个任务,便能杀了翟准。”
“你也不用站在朝堂之上,便可以参与朝政。可惜,有了谢三。”
这么一想,难怪上辈子,翟有命死了之后,继任的黑羽卫大统领要隐姓埋名,弄了一个傀儡放在明面上。
分明就是因为,裴少都这个懦夫,没有勇气站在朝堂之上。
“别把一切推给家族,你不过就是个懦夫罢了。”
裴少都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想到谢三也会进黑羽卫。一来,她刚救了寿光,我不想与她为敌;二来,她救过官家,且同你的关系匪浅,关系过硬,我不是对手;三来,翟准选中了她。”
“于是我便退出了。”
柴祐琛嘲讽的看了一眼裴少都,“分明就是你没有谢三有本事。”
裴少都一梗,垂下来眸来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为何谋逆,你不是清楚得很么?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官家重用新党,为了不过是集权,以前有后族挡在前头,于我世家无碍。后族一亡,尖刀指向的下一个对象,便是我们了。”
“别说官家待我不薄,把我当做下流的匠人,算是什么恩赐么?让我画佛像,画美人,难不成还要我来感恩戴德?”
“于我为何没有好处?吴王登基,温倩倩便是皇后,他是保守派,我们裴家又能再安稳五十年。而我,能做黑羽卫……”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发现听他说话的人,早就已经走到过道的门口,眼见着就要消失不见了。
“柴祐琛,你不得好死。凭什么……”裴少都嚷嚷道,顺着牢门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柴祐琛没有接话,快步的出了牢门,蹲在墙角根同狱卒说话的柴贵,忙跟了上去,一边走,还一边好奇的回头看了看。
“公子,裴画师真的谋逆了么?为什么啊,神仙般的人物,不愁吃不愁喝的,还娶了县主。多少人羡慕不来啊,神仙眷侣,又没有人骂他,也没有人扣他月钱的……”
柴祐琛呵呵一笑,“扣……”
不等他说完,柴贵立马抢话道,“当然了,他怎么着,也不会有小的我幸福的。我跟着公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有妻有子,令人羡慕!”
“尤其是公子和善又大方,从不骂我。虽然以前扣我月钱,但自从娶了美丽又贤惠的谢三娘子,连月钱都不扣了。”
柴祐琛给了柴贵一个赞赏的眼神。
柴贵松了一口气,这年头,做个小厮可真不容易。这马屁的拍得比火器还响,非常人能为!
“快些回去,止言该睡了。”
柴贵握着马鞭的手一抖,像是一根离弦的箭,飞奔而去。
这年头,不光是当小厮不容易,当个胎儿也不容易啊!尤其是有个有病的爹的胎儿,尤其不容易!经过了这般磨难的小公子,若是生出来,可不是像哪吒一般,有了三头六臂!
……
柴祐琛回到家中之时,谢景衣正披着外衣,半倚靠在床榻上看着书。
他吸了吸鼻子,影影约约的还能够闻到不远处的小炉上,飘过来的鸡汤味。
“怎么样了?”谢景衣见他进门,将书往床榻上一搁,拢了拢衣衫,站起身来。
“温倩倩将罪名都拉到自己同裴少都的身上,避免将家族扯进来。这是他们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本事,温裴两家不会伤了元气。两人死定了。”
裴少都亦是这样想的,方才从未有否定的心思。
“那寿光……唉……”谢景衣叹了口气。
柴祐琛走到床边,轻轻的摸了摸谢景衣的肚子,里头的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有力的踹了一脚。
柴祐琛咧了咧嘴,很好,还没有睡,不会耽误了功课。
“动了心思,但没有实施。不过裴少都的话,不能全信。”
再痛苦也好,再纠结也罢,搁裴少都身上,依旧是家族脸面大过天。事实真相如何,见仁见智。
谢景衣走到门口,叫了忍冬端鸡汤来,柴祐琛净了面,一边换着常服,一边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他为何要杀你我。”
谢景衣转过身来,替柴祐琛拿了净手的帕子,“有什么好问的。这也是不是上辈子,他自己怕不是都不明白。”
“但是我大约也能猜个四五六来。左右不过是我高看了自己,真当我们在他心中重要了。说到底,什么都不是罢了。”
“你说要去问,也就是在之前那个情形下,不让寿光崩溃罢了。更加不想要我去问,怕裴少都说出什么伤害到我的话来。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谢景衣说着笑了笑,“我这个人,果断得很。敌人做的任何事情,都伤害不到我。而自打我知晓他的作为开始,他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但你为我着想,我还是很高兴。”
柴祐琛勾了勾嘴角,坐了下来,端起忍冬已经舀好的鸡汤,将裴少都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谢景衣。
第五六零章 梦境
谢景衣只是听着,并未多说什么。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的仙人,只不过有的人藏在云山雾里,让人看不清,而她也不曾想看清罢了。
她躺在床榻上,中秋过了之后,白日虽然依旧烈日炎炎,但入了夜便开始清冷起来。
谢景衣迷迷瞪瞪的睡着,一旁的小桌上,青桔影影约约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比如入口后酸甜,这种香气闻起来,带着一股子苦涩。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长廊,一眼看过去,弯弯曲曲的,看不清楚走向。谢景衣头一回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书里头看过的,上百种的五行阵法,套来套去,没有一个能够套得上的。
在那长廊的尽头,便坐着裴少都。
新木白纸,窗户散开着,裴少都穿着白色绣着暗花的长衫,头发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在他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盘青桔。
那是为她准备的,不是给她吃的,是要她画桔。
春天里画桃李争艳,夏日里画荷塘月色,秋日里画青桔金桂,冬日里画红梅傲雪。
青桔是为数不多的,她怎么都画得不好的东西。因为这盘子玩意儿,到最后,总是进了她的肚子,她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嫌弃青桔酸得倒牙。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裴少都,因为她能够从永平侯府逃离,多亏了他。
她想,那大概是她从杭州到东京来,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她的世界里,鲜少有的一个好人。
谢景衣轻轻的走在长廊上,这条路她走过许多遍了,便是闭着眼睛,都不会撞到柱子上。多半她来的时候,裴少都都在画画,画的是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即便到现在,她也没有办法分清楚,那到底是寿光还是温倩倩,亦或许,两者都是。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糊味儿,裴少都鲜少的没有在画画。
谢景衣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到他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瓷盆儿,里头燃着火,已经积了厚厚的灰,裴少都面无表情拿了一张画,放进了火盆子里。
谢景衣定睛一看,那是她画的绿梅。宫中种的都是红梅,那绿梅是有一年,官家出宫去温泉行宫,她在那里画的。
上辈子她远不及如今这般张扬,为了不惹麻烦,鲜少会将自己画的画装裱起来,更别提让外人瞧见了,都搁在裴少都这里,随意的堆成一叠儿。
若不是再次亲眼瞧见,谢景衣早就记不得,她曾经画过这么一副画了。
裴少都将这副绿梅画扔进了火盆子里,火腾的一下烧着了。谢景衣瞧着,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
她活着的时候,可未见过这一幕。想来,她是她死了之后的事吧。
“谢三,一辈子做个小宫女不好么?有我看顾着你。”
裴少都说着,又拿起了另外一张画,看了一眼,放进了火中。
“你的画是我教的,可比我要好了。明明,明明你们三个,还有我,都是一样的人。”
他说着,随意的一抽,又抽出一张画,这张画拿在手上,与旁的有些不同,要厚上好几分。像是有两张,粘在一块儿了。
裴少都撕掉了表面画着的青桔,露出里藏在里头的一张画。
他一看,愣了愣。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副画。
画里的人是他。他坐在窗前,正在提笔画画,画的是他常画的那个人,窗外的杏花开得绚烂,承托得他整个人,都多了好些烟火气。
这还是他头一次瞧见,如此生机勃勃的自己。
是谢三眼中的他么?
裴少都手微微一抖,快速的将那画伸到了火盆子上,待一角被烤黄了,他又快速的将那画收了回来。
“倘若我母亲,不是那个人该有多好。那样,兴许我能够真正的,同你还有柴二一道儿,为官家效力。”
“也不对”,裴少都摇了摇头,“那也不行,我们天生立场不同。那我兴许,会同柴二各站一班,争锋相对。”
“没有如果……”裴少都说着,轻轻地抬起手来,将那幅画扔进了火盆子里。很快它便同其他画一样,烧成了灰烬。
“大统领,官家唤你呢。吴将军亲手斩杀了吴四虎,同齐国公领军围城……官家心急如焚,请大统领过去商议对策。”
裴少都抖了抖袍子,站了起身,“我只是一个画师而已,莫要唤错了。走罢。”
说话间,一个嬷嬷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见到这里已经有了旁的小太监了,嘴唇张了张,“裴画师……”
裴少都神色缓和了几分,“嬷嬷有何事?”
那嬷嬷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娘娘已经好些日子都睡不着了。宫里头的人都说,那谢掌宫太过厉害,便是死了,也化作厉鬼,搅得宫中不得安宁。”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莫名其妙的,宫中这里起火,那里起火的。娘娘睡着睡着,总是能够闻到烧焦的味儿,可我们怎么寻,都寻不着哪里起了火。”
“娘娘想请裴画师给画一幅佛像,也好一日三柱香的供奉起来,镇压那厉鬼。”
那嬷嬷说着,还哆嗦了一下。
裴少都点了点头,“官家唤我,我去去便来。”
嬷嬷行了个礼儿,“您且去,当然是以官家的事为重……”
……
谢景衣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裴少都远去的背影。
忍不住叉着腰笑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我便是死了,那也是陈宫一霸!恶鬼没有得跑了!哈哈哈哈!”
“我虽然死了,但多少也叱咤风云过,哪里像你,活着可怜。”
谢景衣说着,睁开了眼睛,只见柴祐琛在一旁,面色古怪的看着她。
“咳咳,怎么了?”
“头一回瞧见,睡着了哈哈大笑的人。嬷嬷在梦里可是捡了金砖?”
谢景衣侧着身子,朝向了柴祐琛,“岂止是捡了金砖。我做梦梦见你阿爹同吴将军围了陈宫,要替我们报仇呐!虽然有些丢脸,但也令人愉悦不是。”
“大概是你之前同我说了裴少都的事,叫我做了这个梦。裴少都想要黑羽卫大统领的位置,也是说谎的。上辈子他不就做了大统领么?照旧谋反。”
“唉,都怪你我二人,光芒万丈,刺痛了狗子的双眼。”
柴祐琛看了看窗外,夜还长得很,无语的躺了下去,“嬷嬷明日再发光可好?现在该睡了。”
第五六一章 寿光
谢景衣是被忍冬唤醒的。
“唉,我这都没几日便要生了。你还不让我多睡一会儿,好蓄些力气。难得今日柴二要早朝,没有人硬拉着我去院子里转圈儿。”
“现在天凉了,早晨外头都打了霜,我恨不得缩在被子里,一日都不冒头。”
忍冬被谢景衣絮絮叨叨的抱怨给逗乐了,“奴说不过三娘子,您给忘了?今日老夫人便要住过来了,省得万一您发动了,院子里乱了套。”
谢景衣撅了撅嘴,无奈的起了身。
谢景衣再拽又如何?柴祐琛再厉害又如何?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翟氏方才是土皇帝,两府都是她的一言堂。
谢景衣觉得,造成今日局面,都应该归咎于柴祐琛主动投敌,对翟氏言听计从!
“不过奴着急唤您,倒不是因为这个。寿光县主来了,在花厅里候着呢。”
谢景衣一愣,“随便弄弄便是,别叫她久等了。”
裴少都被抓的当夜,便在狱中自尽了。翌日一大早,禁卫军便抓了温裴两家亲近之人,寿光县主乃是裴少都的妻子,首当其冲的落了大狱。
……
谢景衣特意选了件素净些的夹衣,随意的挽了发髻,便进了花厅,天气寒凉,花厅里早就支起了屏风,上头绣了半丛金菊,一只戴着铃铛的小奶狗儿,仰着头嗅着花香。
这小奶狗正是青乐小时候的样子。
穿过屏风,谢景衣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出神的寿光。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衣,只簪了银簪子。比上一回见到她,要消瘦了许多,像是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落了形。
谢景衣在心中叹了口气,“阿姐。”
寿光听到谢景衣的声音,忙站了起身,对着谢景衣行了个大礼,“你救了我两次,我实在是不知晓该如何回报。”
谢景衣忙扶起了她,“阿姐说的哪里的话,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日后可有打算?”
寿光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的,若不是你同柴二在官家面前求了情。裴少都谋逆,我身为他的妻子,如何还有活路?这些日子在狱中,我可算是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我年少之时,体弱多病,除了裴少都一个外男,旁的也没有见过。人都说我们神仙眷侣,其实未出嫁前,两府而居。出嫁之后,我又多住在别院。”
“我在里头,整夜的睡不着。想着我们的往事,我总觉得,会有许多许多。可思来想去,多半都是他画画来我题字。有些事情,难以启齿,但我早就发现了,他心中早已另有他人。”
“不过当时,我自欺欺人罢了。便是曾经有过真情,那也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谢景衣听着,摇了摇头,“阿姐莫要太过伤心,你还有女儿呢。不过你倒是谢错了人,真正改变官家心意的,不是我们,而是你郡王妃。”
“她在宫中苦苦哀求。又因为你确实不知情,方才……”
谋逆本是诛九族的大罪,按照那大陈律而言,裴温两家要倾族覆灭。但百年世家,关系错综繁杂,若当真深究,站在大陈朝堂上的人,要少了一半去。
即便如此,两族付出的代价,也远比谢景衣之前预估的要惨烈得多。
寿光县主确实是长期在城郊养病,并未掺和在其中,最后被夺了封号,贬为了庶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寿光一愣,拿着帕子擦了擦泪,“母亲待我比亲女更亲。今日前来,也是来向你辞行的,为母则刚,我还有女儿要养,自是不会寻死觅活的。”
“我打算日后领着孩子,住到西京去。在这京城里,人尽皆知谋逆之事,总会有人在孩子耳边说三道四。趁着她年纪尚小不记事,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谢景衣点了点头,“阿姐心中有决断就好。只不过为何要去西京,路途遥远不说,遇到什么事儿,也没有个助力。”
“我年幼的时候,父亲曾经去西京任过职,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日。除了这东京城,也就是西京,我有些印象了。”
谢景衣倒也没有继续规劝之意。
人一辈子长得很,该怎么活着,想怎么活着,都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寿光是想再嫁也好,一辈子带着孩子守寡也罢,都是她自己个的事。
说起来,一开始她救寿光,还全是因为裴少都。当真是世事无常。
寿光亦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了,她站了起身,拿起了早前搁在桌上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谢景衣。
“我走得急。怕是看不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之前在庄子静养的时候,闲得无事,给孩子做了些衣衫,绣了床小被。”
“我知晓你手艺好,也不缺这些。就当是个心意吧。今日一别,不知何事方才能相见,大恩大德,铭记于心。”
谢景衣接过了包袱,心中亦是酸涩,“多谢阿姐了。”
寿光点了点头,微微的笑了笑。
谢景衣尤记得,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惊为仙人的样子。虽然现在已经变了,可谢景衣却莫名的觉得,这样的寿光,真实得多。
忍冬送客出了门,谢景衣伸了个懒腰,朝着院子里走去。
微风吹到她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凉意。她抖了抖胳膊腿儿,老老实实的按照翟氏说的,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来。
“柴止言啊柴止言,你说你多沉啊,跟绑了块大石头在我肚子上似的。你阿娘我本就不高,被你这样一压,怕不是又矮了一寸。简直了……”
“我阿娘,也就是你外祖母,还哄骗于我。说怀了孩子之后,那孩子在肚子里撑着,能把人的骨架给撑开了。瞧着能长高好些。”
“可她也不看看,她生了那么些个,也不见长高一丝半毫啊!简直就是个骗子啊!前些日子,我瞧见了一本杂书,上头写着,睡觉的时候,用绳子一个拉手,一个拉脚,能把自己扯长。”
“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用。你想想看啊,到时候你阿娘我上朝,往那儿一站!人都说,黑羽卫大统领啊来了,多威风啊!可一瞅,人呢人呢?”
“哎呀,这个大统领不低头看不见啊!那我岂不是颜面扫地?简直了,我竟然比那些糟老头子还矮!令人发……”
谢景衣说着,突然觉得肚子一抽,忙停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阵抽痛,她顿时慌了神,结结巴巴的嚷嚷道,“快快快……快叫柴二给我滚回来!”
第五六二章 产子
柴祐琛猛的甩了一下马鞭,往日遛青乐的时候,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能从家中走到御史台,可到了今日,他方才觉得,这段路竟像是没完没了似的。
穿过了一条大街,钻进了一条小巷,又拐了弯儿,还有瞧见家门前那颗桃树儿。
“该不会我还没有到家,止言便生出来了罢!”柴祐琛心急如焚,忍不住将心中的焦虑说出了声。
坐在他旁边颤颤巍巍坐着的柴贵,无语缩了缩脖子。
自打府中来报,说谢景衣要生了,柴二就像是疯魔了一半,先是要解开马车套儿,骑马回去;解开套儿麻烦,还不如直接坐车,好家伙上了车,又嫌弃他赶车太慢。
堂堂一个御史中丞,自己个赶车不说,还非嫌他坐在一旁碍手碍脚,要赶他进马车里去。
想他柴贵伺候了公子一辈子,还不知晓,这厢他坐进去了,他日待公子病好了,那就不是扣月钱这般简单了!当然了,他觉得公子这病,大概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马车尚未停稳,柴贵眼睛一花,柴祐琛已经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门,只留下了一个残影。
门房揉了揉眼睛,“柴贵,之前可是有什么冲进去了?今日日头不大啊,我咋觉得自己眼花缭乱了呢?莫不是青乐回来了?”
柴贵勒住了跑得有些兴奋,恨不得继续环城一周的马,斯条慢理的跳了下车,“青乐没有回来,青乐他爹回来了。”
门房立马捂住了嘴,他当真不是有心骂公子是狗的!
柴祐琛哪里有空理会他们的腹议,冲进屋子里一瞧,只见里头多了不少盆儿桶儿的,忍冬在哪里不知道摆弄些什么,而谢景衣的半个影儿都没有瞧见。
“夫人去哪里了,是不是疼得厉害?莫不是我来迟了,孩子已经生了?”
说话间身后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哈哈,瞧你那傻样儿!一时半会儿的,哪里生得出来,等这天落黑了,你家娃儿肯呱呱落地,都不错了。我听说有的人,生了三日三夜方才生出来……”
一旁的翟氏一听,立马呸呸呸得连呸了三声。
“你别浑说,送子娘娘莫要见怪,一定要平平安安,早些生下来。你还好意思笑逸天,阿娘来的时候,你不和他一个样子,生怕孩子落到你脚背上了似的。”
“就你说的这些,那是刚才阿娘说给你听的。”
谢景衣撅了撅嘴,没见过这样卖亲闺女的!
虽然说她当嬷嬷那些年,也不是没有见过后宫妃嫔产子。但是一来,生的也不是她的娃,二来,疼的也不是她自己个,有个屁的感觉!
顶多是松了口气,他娘的太好了,这次没有出幺蛾子!可以回去睡觉了,然后心中唾骂一番官家,果然就没有不贪花好色的男子!
等当真落到了自己头上,方才发现,眼见为虚,亲身上阵那才叫实。
柴祐琛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都说孩子生出来头一个瞧见谁,便会同谁亲近。我还怕自己来迟了。若是我不在,谢三该害怕了。”
谢景衣刚要嘴回去。
谁害怕?这天底下哪里有她谢三害怕的事?还有那个鬼说话,按照他说的,那孩子还不都得管接生婆叫娘?
可一张嘴便嚎了起来,“疼疼疼……又疼了!柴二你这个狗东西,说了不生不生,非要生。瞅瞅他这个没眼力儿的,生出来八成也是要气死我的!”
“怎么这么疼!莫不是孩子拿手揪我?太疼了太疼了,比打板子都疼……”
翟氏见她鬼喊鬼叫的,无语扶住了她,“你这孩子,竟是胡言乱语的。阿娘我最多拧拧你耳朵,便是打板子,那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皮都没有伤的,能有多疼。”
柴祐琛却是心中一揪,这辈子谢景衣没有被打过,可不代表上辈子没有。
他想着,二话不说,拦腰将谢景衣抱了起来,“谢三不要怕……嘶……”
柴祐琛说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那句孩子揪你,你就揪我还含在嘴里,谢景衣已经开始毫不客气的揪他了。
娘子,为夫觉得此刻不必如此心有灵犀!
但柴祐琛并没有说出嘴,毕竟揪都揪了,若是再说……依照谢三的性子,那绝对要变本加厉,腿毛都揪掉他!
“谢三别怕,咱们就生这一个,日后便再也不生了。”
谢景衣一听,更是火大,“不生一个?莫不是你还要生几个?哎呀……疼死了……要生下次你来生!生了跟老子姓!”
柴祐琛闷哼一声,轻手轻脚的将谢景衣放到了床榻上,“我叫李杏来给你扎针!”
谢景衣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现在又不疼了,阿娘,你不是说要先吃些东西,长些力气么?这疼是一阵阵的,疼得我都饿了。”
翟氏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无语的瞧着小夫妻二人好笑。
平日里说起来都是聪明人,到了这个关头,一个个的,蠢得跟冬眠还没有结束的动物似的。
就这样一会儿折腾,一会儿好……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谢景衣终于没有那个心情,来揪柴祐琛了。
“柴二,我跟你说,这娃生出来之后要是蠢,我就揍他!”
“这么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日后不孝顺,我也揍他!”
“唉,我揍他干嘛啊!只要他快点出来,我就不揍他!”
“不孝顺我也不揍他,老子不给钱给他!我的金山银海,都不给他!”
柴祐琛听得揪心,握着谢景衣的手,坐在床边,不停的给谢景衣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
“哎呀,你擦的啥啊,都滴到我眼睛里去了。”
柴祐琛一愣,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谢三的脸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这一滴汗珠子,竟是从他自己的头上落下来的。
虽然生孩子的不是他,但不知不觉的,他整个人都已经湿透了。
“逸天你先出去罢,我瞧着快了。你出去等着,男儿一般不在产房待,尤其是你们这种走功名的。有阿娘在,谢三没事的。你放心罢!”
“出去叫景衣他爹别在院子里转悠了,那脚步重得要把地跺穿了!”
第五六三章 止言
柴祐琛摇了摇头,“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没有道理,让谢三一个人在这里生。”
翟氏本还想劝,但见谢三疼得厉害,也管不得那么些了。说到底,甭管她有多喜欢柴祐琛,谢景衣方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闺女。
谢景衣咬了咬牙,到了临门一脚,反倒是不叫唤了,“娘啊,你叫阿爹跺,正好我想种棵桃子树,但地板它没有坑!”
屋外的谢保林听着,脚步一顿,当真不知晓自己这一脚是该下去,还是不该下去。他苦笑不得的摸了摸胡子,轻轻地放下了脚。
只听到嗷的一声,稳婆惊喜的叫唤了起来,“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谢景衣一听,顿时精神了,“哈哈,生了?太好了!他娘的疼死我了!他再不生出来,我要从平民百姓一路骂到皇亲国戚,把我认识的人都骂一遭儿了。”
“快抱过来给我瞅瞅!”谢景衣说着,挣扎着坐了起身,柴祐琛赶忙上去扶住了她。
稳婆却是迟疑了一下,“没……没声儿……”
翟氏一听,也慌了神。
这孩子一出生,都是哇哇大哭的,哭得响亮的,那便是好养活的。若是那哭得有气无力的,多半都是要早夭的。
可这孩子,不哭是个怎么回事。
谢景衣心中一梗,咬了咬嘴唇,“抱过来给我看看。”
那稳婆慌忙把孩子递给了谢景衣,谢景衣低头一看,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
这孩子长得十分的好。天庭饱满,鼻子挺翘,像了柴二有八九分,小手小脚都有力的动着,活像是一个被翻了壳的乌龟。
谢景衣伸出手来,毫不犹豫的在那小屁股上拧了一把。
翟氏倒吸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他才多大,你怎么拧他……”
那孩子的睫毛抖了抖,张开了眼睛,手脚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哭,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下子谢景衣也急了,“阿娘,怎么不哭呢?我瞧他身子好着呢!我拧他他都不哭!柴二,怎么回事?莫不是咱们两个实在是话太多……”
柴祐琛果断的打断了谢景衣,“止言,从军行……”
那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噩耗,嗷的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的……
那当真是闻者伤心,听着流泪!
屋外的谢保林欢呼起了,“太好了,生了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都高兴的叫唤了起来,“恭喜恭喜!”
谢景衣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柴二……看你做的好事!”
柴祐琛又好气又好笑,“他能知晓什么,赶巧了!”
翟氏见两人光顾着说话,还让孩子光着屁股,赶忙将孩子抱了起来,用早就准备好的温水洗干净了,用襁褓包裹了起来。
“逸天你抱出去吧,三囡刚生了孩子,看着精神抖擞,实际上累的慌。我替她清理一下,让她喝些汤药,早点歇了。”
柴祐琛一颤,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方才伸出手来,僵硬的接过了柴止言,这孩子哭个没完没了的,现在还在嗷嗷嗷的……
“止言”,柴祐琛轻唤了一声。
孩子也不哭了,眼睛一闭,呼呼的睡了过去。
“逸天抱孩子,倒是抱得好”,翟氏见柴祐琛虽然有些过于小心,但抱孩子的姿势却是正确无比,忍不住夸奖道。
谢景衣一听,又哈哈大笑起来,“阿娘你不晓得,他拿了一个小袄,搁在襁褓里,偷偷的练呢!有一回还抱反了,小袄都掉出来了!”
柴祐琛无语,看了谢景衣一眼,刚当爹,面子,可懂?
他伸出手来,将孩子递给了翟氏,“阿娘抱出去罢。谢三重,您也翻不动,我来便是。后头谢三身子重了,都是我帮忙的。”
翟氏惊讶的睁大的眼睛,嗔怪的瞪了一眼谢景衣,笑眯眯看向了柴祐琛,“逸天你就惯着她吧。我家三囡,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方才嫁给了你。”
柴祐琛笑了笑。
翟氏抱稳了孩子,领着婆子丫鬟们走了出去。
说是柴祐琛清理,但主要还是稳婆来做,他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将谢景衣抱起来。一通折腾下来,屋子里的血腥气儿已经少了大半。
墙角的香炉里,点着李杏给的香草,床褥衣衫也都全都换了新的。
谢景衣躺在枕头上,倒真心觉得累了起来,“你不出去看孩子么?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柴祐琛摸了摸谢景衣的额头,“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时间看。今日他刚出生,也算是他的生辰,便免除一日功课吧。”
谢景衣一听这个,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扯着疼儿,“你可别逗我笑了。孩子不出声儿,怕不是知晓我们取的名字的含义,怕嫌弃他话多呢。”
柴祐琛摇了摇头,“没见过哭得那么久的孩子,想来,日后不光是话多,简直就是个话爹。”
“话爹?哈哈!”谢景衣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虽然还没有回复到有孕之前那么平坦,但是已经小了好些,“他不在里头了,我倒是觉得有些空闹闹的了。”
柴祐琛把手附在了谢景衣的手背上,“不在更好,日后还是我们两个人。我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真实。有一个孩子,身上流了我同你的血。”
谢景衣也有些唏嘘,不说柴祐琛,她也是同样的。
若是搁在上辈子,有人说她给柴祐琛生孩子,她绝对要一跳三尺高,指着人家的鼻子骂,老娘是撅了你家祖坟,还是挖了你家墙脚,你要这般诅咒我?
两人都感慨着旧事,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柴祐琛看着谢景衣的睡颜,附下身去,轻轻的亲了一下谢景衣的额头,又替她掩了掩被子,方才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今日月朗星稀,乃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逸天,走罢,让三囡睡一会儿。你陪阿爹喝杯酒去。你这一日,都没有用饭呢!阿爹啊,今儿个可真是高兴啊,为你们高兴。之前就怕三囡任性,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你也别以为这就到头了。我给你说说过来人的经验,这只是开始而已,还要坐月子呢!月子中的女人啊,暴躁又不讲理的,我可是整整经历了五次啊……”
第五六四章 月子
谢景衣百无聊赖的侧躺在床榻上,戳了戳柴止言的小手,小手肉乎乎的,手背上整齐的露出了几个窝窝。
“你瞅我儿,多聚财啊。米粒大小的珍珠,能藏在手背里。再看看这下巴,能藏得下我们黑羽卫的黑毛儿!”
“你还别说,提到黑毛我就来气,我当做了大统领,能有个譬如用脑壳那般大小的黑珍珠,雕刻而成的黑羽毛,再不济从什么黑凤凰,地府幽冥鸟之类的奇珍异兽身上拔下来的毛……”
“好家伙!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根世世代代大统领传下来的,快被薅秃噜了的毛!就这……翟老贼传给我的时候,还嗷嗷的哭了一场……”
“翟准说,他临走的时候没有合眼,八成还惦记着这毛……若不是我八字硬,换了个火焰低的,还不得被这群老鬼整邪性了!”
谢景衣絮絮叨叨的说着,又伸手戳了戳柴止言的小脸。
孩子像是有了感觉似的,皱了皱眉头,瘪了瘪嘴,等谢景衣的手指头拿来了,他方才又舒展了开来,接着呼呼大睡。
“不是我说,你儿子未免太难伺候,芝麻绿豆大一个,也不知道肖了谁,半点委屈受不得!”
柴祐琛端了一杯桂圆红枣茶给谢景衣,“渴了罢?喝些水。”
谢景衣眼眸一动,“莫不是嫌弃我话多了罢?”
柴祐琛一个激灵,来了,岳父说过的,月子里的暴击,又来了。
他果断的摇了摇头,“若是世上当真有什么黑毛凤凰,幽冥鸟,那你早就在富贵人家的筵席上吃过了。脑壳大的黑珍珠?那还不如去火器营搬个炸弹来得威风。”
见谢景衣还望着他,柴祐琛立马补充道,“止言当然肖你了,我们谢三,怎么能受半点委屈。”
谢景衣瞧着柴祐琛憋屈的样子,哈哈哈的笑出了声,“行了啊!别委屈巴巴的了,你又不是我家的小媳妇儿。难怪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咱们两个,都憋屈不得,止言可不是肖了咱们两个了。”
谢景衣说着,将喝完了的茶盏,递给了柴祐琛,“现在外头怎么样了?”
柴祐琛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倒是稳定。王公也知晓先前咱们大陈经了太多的事儿,如今倒了休养生息的时候。新党倒是比我们想象中的,来得稳重几分。”
“上辈子的时候,王公无人可用,用的多半是亲近门生,有好些人,都配不上那个位置,惹出好多祸端。这辈子要好得多,毕竟俊杰也是会看风向的。”
“吴四虎惹了祸事,被吴老夫人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这一躺怕月余方才能好。吴将军有意整治他,要他禁足半年……昨儿个吴府的管家送了一篓子鲜鱼来。”
“说吴四虎在家中日日哀嚎,嚎得池塘里的鱼都翻肚皮了。”
谢景衣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是吴将军府的鱼,干得出来的事。”
柴祐琛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了,“险些忘记同你说了。吴府的管家还送了皮子来,说是关慧知叫人捎带来的,还有一封信。”
谢景衣惊喜的接了过来,快速的撕了开来,“大姐姐在家中守孝,不便出门;二姐姐做了皇后,不便出宫;慧知去了边关,乐不思蜀;寿光去了西京,再见无期。嫂嫂在杭州,更是不知晓何时能够再回京城。”
“说起来,就算不是坐月子,我想出去逛逛,都没有个人陪着了。街头的栗子,都觉得不香甜了。想当初,姐姐们尚在闺中的时候,最爱吃的便是炒栗子了。”
“那香味儿,只要闻到了,就抵挡不住诱惑。还有甜酒酿,红豆糕,都好吃得很。我同二姐尝尝溜出去,到街角买胡饼子吃。那做胡饼子的,小气得很,只镶了一点儿芝麻。”
“待回来了,拿刀一割开,放糖裹蜜也好,夹肉也罢都好吃得要命。大姐姐喜欢夹酸菜,就是那种酸得倒牙的!”
谢景衣说着,扯出信来,瞅了瞅,越瞅越是乐呵。
柴祐琛见她心情大好,好奇的问道,“信里头说了什么?”
“吴五虎守得云开见月明,怕是当真能娶慧知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我还当慧知会嫁个惊天动地的大美人儿。当初她拿着鞭子抽赵缺,我还当她瞧中了赵缺的美貌,要把他绑回去当压寨相公呢!”
柴祐琛也有些吃惊,毕竟关慧知好美人,在整个东京城,都是出了名的了。而吴五虎纵使胆大心细,有将帅之才。但架不住当真生得跟头熊似的,同美貌二字,沾不上半点边儿。
“吴五虎做了什么?”柴祐琛问道。
谢景衣把信一搁,“上了战场,头盔一戴,甲衣一穿,哪里还能辨美丑?要我说,边关的风沙太大,把关小哥给迷住了,怕不是瞅着头母猪,都觉得赛过貂蝉了。”
“你想想看啊!战场上吴五虎雄姿英发,一棒子打死好几个狗贼。慧知能不心慌怒放?这不一激动,便找不着北了!”
“吴五虎回了东京城,若是不谢我同赵缺这两个大媒人,看我饶得了他。”
见柴祐琛不明白,谢景衣比划了两下,“黄金甲,可懂?我同赵缺,给吴五虎同关慧知,整了两套一模一样的甲衣,就是那种,管你风沙暴雪,一眼睛就能瞅见你的那种甲衣。”
“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柴祐琛顿时了然,“于人群之中,只见你一人,一眼万年。”
谢景衣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战场上尘土飞扬的,别的人都变成泥猴儿了,就是吴五虎跟坨金子似的。慧知不就于万千将士中,只见吴五虎一人了么?哈哈!”
许是谢景衣笑得太大声了。
一旁的柴止言蹬了蹬小胳膊腿,半睁不睁的眯着眼,砸吧了几下小嘴。
谢景衣一瞧,顿时将信一搁,对着柴祐琛招了招手,“快快,你家懒儿子醒了,快来玩儿子。不然的话,一会儿又该睡了。对了,千万别提那三个字,不然的话,弄哭了你来哄。”
柴祐琛一梗,坐到了床边,一把抱起了柴止言,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日后这孩子犯了错,便罚他抄写从军行,抄写一百遍。
他正想着,便感觉身上一热,低头一看,顿时面黑如锅底。
谢景衣看着他滴水的手,哈哈大笑起来,“阿娘的乖儿子,可真喜欢你爹。”
第五六五章 大统领
官家坐在龙椅上,忍住了想要翘起的二郎腿,努力的掩饰着眼神里的跃跃欲试。
他清了清嗓子,压住了满心的雀跃,学着柴祐琛板起了一张棺材脸儿,“众卿,可还有事旁的事情要奏?”
“臣有一事不服,柴夫人乃是女流之辈,如何能够与我等同朝为官,甚至一起早朝议事?这简直就是有悖纲常,为万民所不服。朝廷之中,人才济济,何以输给一妇人?”
“百姓若知此事,该如何想官家?柴夫人坐那个位置,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亲妹妹,还是因为她是柴中丞的夫人?亦或者是……因为美色。”
一旦有人开了头,就像是被掀开了锅盖子似的,朝堂上宛若炒豆,一个个的噼里啪啦的说起话来。他们可是憋得太久了。
话说今儿个早朝一站班,站在前头的几个阁老,低着头依旧打着瞌睡装深沉。
但后头的那些,一个个的却是怎么都眯不着啊,之前翟有命站的那个位置,现如今竟然多出了一个人。不说翟有命患病之后,早已不朝;便是以前他好的时候,也是甚好来这里,便是来了,也一言不发的,只暗戳戳的拿着小本本,记录得朝臣的一言一行,等着秋后算账。
可那个位置,今儿个竟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虽然她穿着黑色的袍子,腰间悬挂着黑色的翎羽,看上去十分肃杀,比在场的多数文官,都要有气场多了,但并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女人的事实。
阁老们听到呼声,扭头用余光瞟了瞟,又转过头去,假寐起来。
呵呵,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且不说官家看着是个小绵羊,但其实是头倔驴子。就这位……就这位……你们是没有打过交道……
朝臣们憋了一早上,终于有人带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儿!
官家眼睛亮晶晶的,欢快的看向了谢景衣,阿衣,他们说朕贪图你的美色!
谢景衣无语,你那幸灾乐祸看好戏,就差要小太监剥好花生米的样子,已经暴露于天下了。
当然了,官家贪花好色不值得高兴,但说她是美色,这是喜事啊!
谢景衣勾了勾嘴角,看向了说话那人,生得矮矮胖胖的,像是一个大倭瓜。留着黄色的山羊胡须,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酸腐书生。
谢景衣高兴在心里打了个响指,她谢景衣就是命好,这个出头羊,竟然生得比她还矮,不枉费她特意让忍冬纳了个厚鞋底儿,长高了好些。
低头看人的感觉不要太爽。
“原来娄大夫认为,我大陈乃是以貌取士。照着您的说话,您科考那一年的主考官,当真是品味独特!”
“当然了,多谢您夸我有潘安之貌,您没有,也不必伤心。”
娄大夫眼睛一瞪,急得直跳脚,这是直接在骂他丑吧?是直接开骂了吧?说夸她有潘安之貌了,这是胡说八道吧?胡说八道吧!
“柴夫人莫要颠倒是非黑白,我何时说过大陈乃是以色取人?我是替官家忧心,担心天下的悠悠之口。大陈科举取士,论功行赏,不知道柴夫人有何德何能,好意思站在这个位置上?”
“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整个朝堂之上,除了你一个女子,还有旁人吗?这像话吗?”
谢景衣睁大了眼睛,看了四周一圈,“我睁大眼睛看了四周,整个朝堂之上,除了您一个人又矮又胖,还有旁人吗?这像话吗?”
“你!”娄大夫气了个倒仰,“你这是偏见!是以貌取人!我虽然矮,虽然胖,但是堂堂正正做官,堂堂正正做人的。”
谢景衣点了点头,“这不就对了。我不过是把您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罢了。说您两句,您就气愤不已,说着是偏见,是以貌取人。”
“可您因为我是女子,便不让我上朝,何尝不是偏见,不是以貌取人了?您是读圣贤书的人,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先贤可没有教过。”
“堂堂正正做官?我谢景衣也是堂堂正正做官的。敢问大陈律里哪一条些了,女子不能入黑羽卫,又有那条律法写了,女子不能够积攒功勋,做黑羽卫的大统领?”
“黑羽卫的创始人,不是就是女侯么?我且问你,黑羽卫大统领能否上朝?”
娄大夫不满意的点了点头,“能。但是你不同。”
谢景衣双手背于身后,“有何不同?律法可没有说,黑羽卫男统领能上朝,女统领就不能上朝。就像律法没有说,长得又丑又矮又胖的人,不能上朝,免得伤了官家的眼睛一样。”
“你!”娄大夫差点没有气撅过去。
谢景衣收了笑容,认真的环顾了四周,“女子能否站在这里,我已经说得十分的清楚了。我谢景衣若是要换个名字,那就该叫谢堂正了,堂堂正正这四个字莫我莫属。”
“黑羽卫最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诸君可需要我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的掰开来数邪?谢三不敢全揽在自己身上。若是在这里的诸位,能够寻得出任何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
“那么请站出来,咱们一对一的说上一说。若是我输了,不用你们说,谢三自当离去。”
黑羽卫掀翻了后族五大家,还灭了吴王,整得裴温两族元气大伤。谢景衣在宫中杀人之事广为流传,谁人闻之不胆寒?朝堂之中,哪里有比她更风骚的人?
啥,你说柴二?那是她夫君;你说翟准?人就差蹲在柴家门口看门了。
娄大夫顿时心虚起来,嘟囔道,“有甚功劳?我不知晓。”
谢景衣冷笑出声,“你不知晓?便可妄议。有一句话,叫做无知者无畏,不知娄大夫可知晓。你有甚功劳,我也不知晓?敢问您是凭借何等功绩,做到这银青光禄大夫的位置的?”
“是凭着带着偏见看人?是凭借着信口开河?还是凭借您父亲曾经是阁老,蒙了祖茔?亦或者是,官家贪图你的美色?”
“你!”娄大夫一跳三尺高,“欺人太甚。”
谢景衣点了点头,“您这么说我,就是有道理的,我就该不吭声;我这么说你,就是欺人太甚?何必跳脚呢?反正你跳起来了,也不如我高……也休要觉得我针对于你,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第五六六章 腊八节(大结局)
朝堂上的声音小了许多,那些本想跟着娄大夫一起霍霍的人,又悄无声息的缩了回去。
谁不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没有瞅见,站在前排的那群糟老头子,一个都没有吭声么?在用脑壳一想,谢景衣若不是已经正式升了黑羽卫大统领,内阁若不是全默认了,她今日也没有这个可能,毫无阻拦的来上朝。
要不然的话,那岂不是卖菜的大娘,还有青楼的名妓,随随便便都能进了宫门,来站班了。
说到底,在翟有命死之前,她便已经是实际上的黑羽卫大统领。
既成事实,多说无益。
没有看到娄大夫灰头土脸的样子么?接触过谢景衣的人都知晓,今儿个她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万一真惹恼了,把那什么外室,私房钱给抖露出来了,那岂不是要糟?
谁还没有一个两个说不出口的秘密了?
这出头鸟卒了,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官家眯了眯眼睛,笑眯眯的说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啊!哎呀,没有啊,那就退朝罢。”
他说着,对着谢景衣眨了眨眼睛。
谢景衣笑了笑,屋子里的人渐渐的散去,只剩下谢保林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谢景衣走了过去,在谢保林眼前晃了晃手,“阿爹,阿爹,走罢。回去了,今儿个是腊八节,官家会赐粥,衙门多半都不办什么事儿。咱们早些归家去,还能够从庙里接回阿娘来。”
“她同大姐姐,一早就去城外的山庙求粥了。家中也炖了些,莲子都是柴二特意叫人,从杭州捎过来的,多吃多有福气。”
谢保林回过神来,深深的看了谢景衣一眼,“回家再说。”
……
谢家的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今儿个东京城里,下了小雪。等谢景衣归家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一片儿。
靴子踩在地上,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脚印。谢景衣涨红了脸,扶着柴祐琛的手,一扭一扭的走着,“不许笑!”
她不说还好,一说柴祐琛噗呲一下笑了出声,“下次别穿这么厚底的鞋,脚都沾不了地了,这能不滑么?”
谢景衣恨不得刨出一个地洞来,好钻进去把头埋起来。
她又不是真的会夜观天象,哪里知晓今儿个会下雪啊!她奶奶个腿的,简直老脸丢光了。
柴祐琛见她真的恼了,清了清嗓子,“御史台还有事儿,我且去去就来,夜里再回来同你一道儿饮腊八粥,然后接你家去。”
谢景衣点了点头,“知晓了,我一会儿叫乳母把止言抱来。”
柴祐琛嗯了一声,将谢景衣送到了翟氏的屋门口,方才同依旧有些恍惚的谢保林告了辞,匆匆离去。
谢景衣抖了抖身上的雪,“阿爹,走了,进去了。”
谢保林一个激灵,走了进屋,这一进屋,吓了一大跳儿,伸出手来,指着屋子里头的人,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你……”
便是谢景衣,也十分的惊讶,只见那火炉子边儿,已经坐了四个人,翟氏做在上座,正在剥着桂圆干儿,谢景音趴在她的腿上,张着嘴儿撒娇。
而在另一边,谢景泽端着茶盏同谢景娴笑眯眯的说着话。
谢景衣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瞧错,更不是又死了一回,重新活回了杭州的那个腊八节,方才松了一口气。
“大兄怎么突然回来了?二姐姐怎么能出宫!”
谢景音哈哈一笑,站了起身,“谢三囡,我可算吓到了你一回。从小到大,全家只有被你吓的份儿,我可是听说了,谢大统领今儿个好不威风,在朝堂上舌战群儒!”
谢景衣扯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对着谢景音拱了拱手,“过奖过奖,哪里舌战群儒了,只是骂了一个没有我高的矮子罢了!”
“噗呲!矮子矮子的,说得好似你就不是矮子了似的。大兄护送杭州年节的贡品进宫,官家瞧见了,便叫我私服回家来团聚一番,我只能待一个时辰,便要回去了”,谢景音说着,走了过去,拽了拽谢保林的袖子,“阿爹!”
谢保林膝盖一软,下意识的就要喊皇后娘娘。
却是被谢景音给扶住了,“阿爹,你若是不认我这个女儿,那我可是要嗷嗷哭的。你晓得我的嗓门的,一哭起来,整个东京城的人都能听见。”
谢保林有些哭笑不得,家中这几个孩儿,他是一个都执拗不过。
一家人落了座。满京城都在熬腊八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香甜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谢保林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还记得那年腊八节,咱们一家子,也是这么坐着的,一起喝着腊八粥,阿爹问你们,今后想做什么。当时只觉得是天方夜谈,没有想到,竟然一个个的实现了。”
“景泽想要科举出仕,如今虽然官位还不高。但也算是稳打稳扎,来日方长。”
“景娴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寻常人家,安稳度日,如今你儿女双全,不在官场行走,便少了是非,也算是美满。”
“景音想要高嫁,成为父兄的助力。如今……天下没有比那位更贵重的人了。”
谢保林说着,最后方才有些肝颤儿的看向了谢景衣,“倒是三囡,今儿个当真把阿爹吓着了。阿爹看到你上朝,差点儿没有撅过去。就算之前旁人都说,你是黑羽卫大统领,阿爹亦觉得没有什么不可的,但亲眼见了,反倒觉得不真切了。”
“我家三囡,真的成为大人物了。”
当初谢景衣小小年纪,便想要只手遮天,可是让他吓喷了的,谁能想到,竟然成真了。
翟氏掏出帕子,递给了谢保林,“孩子他爹,你一把年纪了,哭什么,叫人笑话!孩子们都出息了,乃是天大的好事,该笑才是。”
谢保林擦了擦眼睛,“喜极而泣,我这是喜极而泣。阿爹很高兴,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那么按照咱们家腊八节的传统,阿爹再问一次,今后你们都有打算?”
谢景泽正了正衣冠,挺了挺胸膛,“做一个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我只想好好的护着我的孩子们长大”,谢景娴说着,声音已经比以前大了许多。
谢景音清了清嗓子,“让我来说个大的,我要日日都吃好吃的!哈哈!”
一家子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谢保林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了谢景衣,“三囡呢?日后还要上朝么?”
谢景衣果断的摇了摇头,“我才懒得去呢。我可以自己不去,但别人不让我去,那就不行了!二姐姐都说了个大的,那我来说个小的,我接下来,要做一个专杀蛀虫的农夫。”
番外:止言(上)
东京城的夏日,天亮得格外的早。
湖边三五成群的遛鸟老头儿,风雅亦或者是故作风雅的吟诗作对,对着看过了八百遍的湖景荷花小船,抒发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感慨。
一匹戴着大金铃铛的驴子,就这么的闯入了人眼帘。
那驴子瞧上去油光发光,一身皮子像是青黑色缎子一般,一看就出身不凡。在驴子的背上,趴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童。那孩子外衣薄如蝉翼,衣襟金线绣纹,非富即贵。
就这么大点的孩子,身边竟然也没有跟着一个仆役,只有几条大黄狗儿,摇着尾巴,跟在驴子旁边,小脑袋一拱一拱的,一会儿沾沾花,一会儿惹惹草。
“这小衙内浑身是钱,家中也是心大,不怕叫人给抢了……”正苦于无从下笔的一白毛老头儿,暗自松了口气,那前朝的,再前朝,再前朝的咏莲诗,都叫他裁开了,缝合上去,用尽了。
委实对着一湖莲子,写不出一句半句了,这孩子,简直就是救星。
他那话儿还没有说完,就被人给捂住了嘴。
“老陆啊,你最近没有来,不晓得这煞星……莫要高声,引了他的注意。这可是柴相公同谢统领生出的魔丸!”
捂住嘴的红衫老头子,看到那驴背上的孩子已经转过头来,裂开嘴对他笑,一个激灵,毫不犹豫的拔腿就跑,眨眼功夫,人便不见了。
要知道,刚刚叫他作诗的时候,他还推脱说,自己个最近摔了一跤,腿脚都不利索了。
姓陆的老头子一个晃神,揉了揉眼睛,青天白日里见鬼了么?
之前围在自己个身边,等着他写诗出糗的那群人,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别找了,他们都走了。唉,小爷学富五车,他们一见到我就自惭形秽,寻了个地缝儿钻进去了。我解救了你,你该怎么谢我?”
小童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说出来的话,可像刀子一般,不怎么中听。
“你怎么解救了我?我为何要谢你?我都不认得你。”陆老头老脸一红,半天憋出了这几句。
“哦,我叫柴止言。我阿娘说,做人要诚实,我五岁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活了十余个五岁,却还没有明白。唉……难怪我阿娘说,五岁同五岁,还是有差别的。”
陆老头一梗,柴止言?他也想拔腿跑,可那腿像是长在了地里似的,拔都拔不出来,今年夏天实在是太热,热得他的汗珠子,都要从眼窝子里涌出来了。
“瞅你那便秘一样的样子,就知晓你肯定是做不出诗来了。这一点,我特别同情你。我最近也在学诗。
“唉,梅兰竹菊荷,风花雪月酒。可真是没有劲儿。照我说,咱们应该对着狗子,驴作诗。哦,忘记跟你说了。”
那柴止言说着,摸了摸驴头,“这是我哥哥青厥。”
他说着,又指了指领头的一条大黄狗,“这是我姐姐青乐,其他几个是她的崽,也就是我外甥。”
陆老头一个激灵,拔腿就跑,卷起一地残风。
柴止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的人,可真是奢侈浪费。多好的纸,多好的墨,多好的砚台,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说着,摆了摆手,摸了摸驴头,“青厥,走了,侯爷在那里钓鱼呢。”
青厥欢快的叫了几声,驮着柴止言便朝着河边行去。
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听到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直接骂道,“小兔崽子,又来打扰老子钓鱼。你阿爹阿娘呢,又把你赶出来了么?”
柴止言翻身跳下了驴,在老翁旁边坐了下来,晃了晃两条长腿儿,捡起了搁在地上的一根小钓鱼竿,“您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口是心非呢?都没有人陪你钓鱼,只有我了,你明明高兴得要死,口中倒满是嫌弃之语。”
永平侯哼了一声,“你小小年纪,脸倒是挺大。跟你那娘,有得一拼。整个东京城里,哪个见了你,不都恨不得把门一关,拔腿就跑,不然得听几个时辰的唐僧念经,这也就罢了,还是个喝了毒的唐僧。”
永平侯说着,抖了抖腿,提了提钓竿,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这不对啊!
说起这柴止言,京城中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是魔星,半点不为过。旁点小孩儿,头一句开口,那不是叫爹,就是叫娘。
唯独这小子,一张口,他娘的背了一篇从军行,轰动京城。这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啊!
多少大学士,战战兢兢的寻了个谢景衣不在的日子,登门想要抢着收柴止言为徒。
好家伙,几年过去了,这孩子把京城名士的府上游了一轮,又给送回来了。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群名士,一位皈依佛门了,剃光头的时候,口中还絮絮叨叨的感激涕零,止言渡我!
两位告老还乡了,临出城时,眼眶红红,流着泪说,老夫自以为学富五车,但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孩子来得通透。
三位秃顶了,对于秃顶的原因,三人像是越好了一般,绝口不提。
但是个人都知晓,这绝对同柴止言脱不了干系。
这孩子,绝对是一个人令人头秃的魔星。
整个东京城里,唯独官家对柴止言爱不释手,哪个老家伙霸着位置不愿走,送止言去!
柴止言转了一圈儿,又只能够回家跟着他阿爹柴祐琛背从军行了,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青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夫婿,生出了一窝凶狠的狗崽子。
直到这孩子五岁了,能自己个出门捉鸡撵狗了,京城里的人,方才恍然大悟,这丫的他能够从天亮叨叨到天黑,到了梦里,他都还能够不停得叨叨叨啊!
叨叨也就算了,他还时不时的插你一刀。
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他竟然突然不说话了。
永平侯惊讶的转过头去,这一瞧,忍不住一抖。
只见眼前这个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细腻的能够看见汗毛的白嫩小脸,微微颤动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努力的往上挺着,仿佛往下坠一点儿,眼睛里的眼泪便要掉下来了。
“大家是不是都很讨厌我?您也讨厌我吗?”
番外:止言(下)
柴止言睫毛轻颤,“阿爹阿娘也不喜欢我。他们都喜欢阿弟。”
永平侯想到那个年仅三岁的小胖墩儿,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若说柴老大嘴里带毒,那柴老二整个人怕不是蜜做的。
就他那拍马屁的功夫,那是打娘胎里自带的,别说母猪能被他夸成貂蝉了,就是那瞎子,被柴老二糊弄了一番,只怕都以为不是自己个眼瞎,要怪就怪天太黑。
永平侯坚信,这孩子是肖了他。
京城里的人不都这么说么,说他永平侯,就是靠溜须拍马哄得先皇大悦,封了侯!
柴老二封不封得了侯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臭小子,正在耍猴。
永平侯想着,一巴掌拍在了柴止言的脑门上,在一旁沾花惹草的大黄狗们,瞬间围拢了上来,一个个的对着永平侯乱吠起来。
永平侯手一抖,大声嚷嚷道,“我的鱼,我的鱼,吼什么吼,把我的鱼都吓跑了。柴止言,管好你的狗。”
男童撅了撅嘴,轻轻的拍了拍手掌,那群大黄狗立马又退了回来,只不过这回再也不瞧那些花草了,趴在柴止言的脚边,警惕的盯着永平侯。
永平侯心有余悸,难怪这臭小子出门行走,明面上连个人都不带的,这青乐也不知道是不是同狼配了种,生的崽子,一个比一个凶猛!
“说吧,你又如何得罪你阿娘了,需要来这里装可怜,糊弄老头子。”
柴止言眼中的泪花瞬间缩了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是得罪阿娘,不是得罪阿爹?”
永平侯翻了个白眼儿,“就你爹?得罪了便得罪了。便是得罪了,你往你阿娘腿上一爬,你爹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至于来我这儿?”
“我哭得这么可怜,你怎么没有半点同情心,还对我出言讥讽?我只有五岁而已,还是个小孩儿”,柴止言好奇的问道。
永平侯哼了一声,“五岁同五岁,那也是不同的。再说了,就算你是个小孩?谁规定老头子就要对小孩子有同情心?”
柴止言嘴巴张了张,蹲了下来,“我说阿娘要生弟弟了。阿爹请了李神医来诊脉,这一诊,还真的有了。阿娘勃然大怒,把阿爹打出去了。”
“二弟都不好使了,一并儿被扔出来了。”
永平侯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你逃出来是对的,不是老头子我败坏你阿爹,他为了……”
永平侯说着,猛然捂住了嘴,他顺着柴止言的视线朝身后瞧去,果不其然的瞧见了出来抓人的柴祐琛同谢景衣。
谢景衣做了好几年的黑羽卫大统领,那气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今日又猛然踩了雷,简直就是火山口上的烟花筒,打个喷嚏她就要炸上天啊!
永平侯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我一个老头子……你个小娃娃,好没同情心。”
柴止言也学着他呵呵一笑,“谁规定小孩子就要对老头子有同情心?”
永平侯一梗,揉了揉了柴止言的脑袋,“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站在他身后的谢景衣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阿爷,我说着孩子小小年纪,大道理一套套的,敢情都是跟你学的!”
永平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伸手一捞,将柴止言抱了起来,“我可不敢往自己个脸上贴金,这不是祖传的美德么?哪里用得着学?”
永平侯说着,将柴止言塞到了柴祐琛的怀中,“生那么多干啥,年纪轻轻的,也不怕自己个的耳朵聋了。”
柴祐琛要说话,永平侯又摸了摸柴止言的小脑袋,“他再聪明,再能说,那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就算比旁人早慧许多,那也还是个孩子。”
“你们当父母的,别一个劲儿的怼回去,怎么着?你们两个还不服气了?不服气就憋着,谁叫孩子是你们生的呢?”
柴止言一听,眼眶一红,当真的感动起来。
永平侯一瞧,乐呵呵的笑了笑,话锋一转,“等他大了,再一股脑儿的还回去,叫他接受一番毒打,知晓什么是人心险恶!”
柴止言收回了眼泪,把头埋进了柴祐琛的怀中……
他生出来的时候,难怪不哭……摊上这么一家子,想哭都哭不出来啊!
柴祐琛却是对着永平侯点了点头,“今儿个新得了些蜜瓜,已经叫人给阿爷送去了,这会儿该到府上了。”
永平侯笑了笑,“那敢情好。你们快些回去罢,一个个的杵在这儿,惊扰了老夫的鱼。”
柴祐琛拍了拍柴止言的后背,“谢三,走了,家去了。”
谢景衣点了点头,伸手便要接柴止言。
柴止言刚想伸手,看了一眼谢景衣的肚子,又缩了回去。
谢景衣一瞧,瞪了柴祐琛一眼,一把捞过了孩子,“别听你杏姨胡说,阿娘有你们两兄弟,都一个头两个大了。若今儿个当真有了第三个,那明日你阿爹就不是柴相公,他要变柴公公。”
柴止言大惊失色,“可是我亲耳听到……”
谢景衣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弹了他的脑门子一下,“你现在晓得胡言乱语会引起大事了?你下次可别说王公的夫人有孕了……现在都成京城奇闻了。”
柴祐琛一听,脸又黑了几分。这孩子自幼聪慧,又有官家宠爱傍身,不知道天高地厚。一想到昨儿个早朝,所有人都上前去恭喜王公老来得子……那场面……
柴祐琛发誓,王公朝着他咬碎了一口老牙。
柴止言瞪圆了眼睛,“可王老夫人肚子圆圆的,像阿娘怀了阿弟的时候一样。”
“那是胖”,谢景衣说道,“阿爹阿娘演了这么一出,就是要告诉你,眼睛瞧见的,耳朵听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人聪明是好的,可到处抖聪明,那就是不好的。”
“王老夫人年纪大了,她没有得罪于你,还给你吃糖果。你却给她带来了麻烦,你觉得可对?”
“阿爹为何要给你取名叫止言?不是不要你说话,而是叫你说话之前,先停上一停,明辨是非之后,方才能说出金玉良言。”
柴止言若有所思,埋着头不言语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认真的说道,“我当向王老夫人道歉。”
谢景衣点了点头,摸了摸柴止言的脑袋,“你今儿个起得也太早了些,阿娘抱着你睡一会儿,等到家了,再吃蜜瓜。今年的蜜瓜特别甜。”
“嗯,阿娘”,柴止言说着,闭上了眼睛,呼呼的睡了过去。
柴祐琛瞧着,将柴止言接了过去,他已经五岁了,谢景衣抱着太过吃力。
马车动了,压着青石板路,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谢景衣拿出帕子,擦了擦柴止言额头上的汗珠子,“臭小子还知道寻我阿爷!”
柴祐琛也松了一口气,“要不让马车多绕几圈?”
谢景衣果断的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绝对,绝对,不能生第三个了!”
“没错!”柴祐琛心有余悸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