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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5 “万恶之首”

    阮氏却只是垂着头,面上神情讥讽。

    她这模样激怒了许缙。

    害了人还一幅世间人人皆亏欠她的模样!

    “阮氏,即便不提当年镇国公府对你家中的庇护,便是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亦待你不薄,昭昭同你更是从无过节!”

    他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去摆道理毫无意义,只是眼下还需先撬开阮氏的嘴,才能辨别她此举背后的真正目的。

    “从无过节?”

    阮氏听得此言,突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许缙,眼睛发红地道:“老爷莫不是忘了一件事吗……若不是她,我们的孩子今年也有四岁了!”

    许明意听得皱眉。

    阮氏何时有过孩子?

    且听来竟像是那‘孩子’是为她所害一般?可她竟半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缺德事——

    她正觉有些不真实时,只见崔氏等人亦是多少有些不解的模样。

    “当初那个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已经足四个月了!我小心翼翼地养着身子,谁都不敢告诉,本想着月份大了,再同老爷说,老爷必然不会舍得不要它……”阮氏又哭又笑:“可老爷不过想了一个晚上,去了一趟熹园,次日一早就命人送来了药啊!”

    且自那之后,竟也不曾再来看过她一眼!

    崔氏紧紧皱着眉,看向丈夫。

    阮氏竟然有过身孕。

    吃味是不可能吃味的,只是这种事情丈夫绝不该瞒着她——若她早早知晓此事,必然会对阮氏多一份留意。

    男人到底还是男人,不曾身处其中,往往便将后宅之事想得太过简单。

    也怪不得阮氏大约从四年前开始,便患上了失眠症。

    只是,阮氏竟称这事同昭昭有关?

    崔氏看向坐在那里的女孩子,心中是半点不信的。

    昭昭看似有些被娇宠坏了,实则一贯嘴硬心软,这些年表面同明时不合,暗下却也不曾不讲道理地为难过这个弟弟半分——也正因她将这些看在眼中,不仅对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而忍不住想去心疼怜惜。

    “简直荒唐!”

    许缙沉声道:“昭昭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我亦不曾告知过任何人!况且当年你入我镇国公府之前,我便同你说明过不可孕育子嗣之事,此乃你自己亲口答应过的!而分明是你违背约定在先,私自怀下身孕,竟还将这过错推到她人身上!”

    这等后院私事,本不该让昭昭听到。

    作为一个父亲,此时将这等事情剖开说明,他无疑是极难堪的。

    但此事既是牵扯到了昭昭,他便需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交待,而不是遮着捂着。

    至于在女儿面前丢人——反正他在这个家里一贯也没什么威信可言,就这么着吧!

    许明意听得意外之极。

    不可孕育子嗣?

    转头看去崔氏,只见对方亦是怔然。

    然而再去瞧脸色沉得要滴水的祖父,以及靠在椅中坐没坐相、胡须杂乱,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颓唐堕落之感的二叔,却见他们并无丝毫意外困惑之色。

    镇国公府这偌大家业,站在长辈的角度上,按理来说该是要多多地开枝散叶。

    可二叔至今未娶,父亲又只明时这一个嫡子,暗下竟还同唯一的妾室事先说定不育子嗣。

    ……这其中是有什么不为她们这些女眷所知的讲究吗?

    许明意这厢正费解时,只听阮氏接过许缙的话,冷笑着道:“你向来只知护着这金贵的女儿!不舍得叫她有丝毫的不顺心!便是此处没有旁人在,你还在替她狡辩!……她在这府中占尽宠爱,却愈发善妒霸道!

    不仅仅是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这府中堂堂的世子夫人,这些年来膝下也不过只得一子!说到底,皆是在顾忌她的喜怒罢了!她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凭什么连这等荒谬无理的要求都要顺着她!”

    “……”听着阮氏这番饱含恨意,越说越激动失态的话,许明意惊诧之后,渐渐失去表情。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为了她许明意一人,妾室不允生育,世子夫人竟只能诞下一子勉强延续血脉?

    她还有这本领?

    照这么说,二叔至今未有成亲,莫非也是碍于她的缘故?

    看着阮氏无比痛恨、仿佛在看待万恶之首一般的眼神,许明意甚至觉得,大庆去年干旱,近年边境不安,她只怕都难逃干系——

    崔氏亦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怎么还瞎扯到她身上来了!

    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活得这般憋屈?

    ……自顾自地臆想到这般地步,想来这阮氏已经不单单是蠢得出奇,而是疯了吧?

    “我只得明时一个孩子,乃是我自己不愿再要第二个,怎到了你眼中,还扯出这等荒谬可笑的内情来了!这般爱替旁人来认委屈,莫非你自认是蛔虫精托生不成!”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跟过鬼门关似得,经历过一回还不够受的吗?

    且养大一个孩子,不知多少个日夜提心吊胆,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若不是嫁到镇国公府来,肩上就有着延续香火的重担,她简直一个都懒得生!

    她真真是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阮氏这般藏着瞒着、排除万难也要上赶着生孩子的!……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锦衣玉食,还不必操心中馈之事,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想何时打马吊就何时打马吊,府里主母通情达理,规矩又轻——老天爷,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016 恶念

    这么想不开的脑袋,也难怪要走上绝路了!

    崔氏一句话落地,引得许明意看了过去。

    原来母亲只明时一个,竟是自己不愿再生吗?

    眼下想想也是,有明时时,母亲不过是刚满双十的年纪,之后一直没再有动静,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许昀与老爷子也拿复杂的目光望向崔氏。

    儿媳妇方才提及明时之时的神情就如同是做完任务之后的解脱,这使心中盼着能多几个孙子热闹热闹的老爷子心中滋味繁杂——所以,这才是儿媳妇生下儿子之后大喜不已,然而之后带起孩子来又十分敷衍的态度转变的真正缘由吗?

    这些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谜团,今日总算是破案了。

    但也……没什么话能说。

    许昀则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家兄长身上。

    一直以来,他还以为是兄长的问题,如今看来倒是他误会兄长了……

    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微妙,以及母亲眼中赫然写着“坏了,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的模样,许明意适时开口打破这奇怪的局面:“阮氏,你当真觉得你的孩子、你的病,皆是我所害吗?”

    听她开口,阮氏面上嘲弄之色更盛:“……若不是因为你,老爷不会那般心狠!老爷待我并无几分真心在,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陪在身边而已,难道这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念头吗!”

    她语气中俱是质问与不甘。

    然而说话间,见少女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地俯视着跪在此处的自己,一颗心更是被狠狠刺痛——

    万念俱灰之下,日复一日压制在心底的怨恨与不满如猛兽破笼而出,激得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散无形。

    “该死的不是我的孩子,是你这害人精才对!你若死了,便不会有妨碍了!”

    若中毒之事没有被察觉,一个身患嗜睡症的人,要出点什么意外再简单不过……她总能找得到机会下手的!

    可偏偏败露了!

    既如此,她也再没什么好怕的!

    阮氏从地上起身,神情狰狞地扑向许明意。

    且竟还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来。

    这个时辰,突然被叫到此处,她心中就已经预料到事情败露的可能,甚至在更早之前,她便想到过这种结果。

    这把匕首,是在决定向许明意下手的那一天就备下的。

    “拦下她!”

    许启唯感知敏锐,早先一步察觉到,陡然皱眉出声喝道。

    许明意不耐烦地动了动眉,随手抓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碗,动作利落地朝着扑上来的阮氏掷去。

    “哐!”

    精巧的白玉茶碗精准无误地击打在阮氏的手腕之上,使其手中匕首与茶碗一同应声坠地。

    下一瞬,阿珠便将阮氏牢牢制住。

    “放开我!”

    阮氏不甘心地挣扎着。

    这间隙,一枚红黄相间之物从她身前衣襟内掉落。

    阿珠腾出一只手捡起——实则也是有意转移注意力,以免自己忍不住做出当众暴打阮氏的举动来。

    只见那是一枚平安符。

    “原来也不尽是糊涂的啊,也知心虚恐惧……说到底,口口声声说着旁人害你,实则不过是替自己的恶念找借口罢了。”许昀叹了口气,语气是一贯的随意:“害了你那孩子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夜深人静时,你想必也早已想透了这一点吧?”

    只是想透之后,无法接受,日复一日,便这么悄无声息地疯了。

    又不想就这么疯掉,于是急于要找个出口,而昭昭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便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她臆想中替自己赎罪的那个凶手。

    阮氏狠狠地盯着他:“你胡说!”

    许昀微微眯着眼睛,摇头道:“我有没有胡说,你比谁都清楚。说起这个孩子,若起先大哥不曾同你言明不可孕育子嗣,你怀下之后,他强逼你舍去,不谈你身为妾室的身份,于情于理,那皆是他的不对。可你在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同他立下了约定,却自顾背弃此约。孩子固然无辜,然而事后作出一副深受他人所害的你,却并不无辜啊——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本不是个爱同其他人说道理的人,然而阮氏一意想要逃避现实,他着实看不过眼。

    毕竟在这个家里,作为头号浑噩度日之人,他委实不能容忍有人比他活得更加浑噩啊。

    听着对方一句句强逼着她清醒的话,阮氏神情反复变幻,不住地摇头否认。

    许明意却顺着自家二叔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她此时认真细想,只觉得生不生孩子这种事情,其中也大有讲究与门道——

    首先讲求的就该是双方情愿,无论男女,不顾对方意愿,单方面瞒着对方或逼迫对方怀下孩子,那都是不合情理的。

    不能因为阮氏是女子,她身为妾室身份低微可怜,看似处于弱者一方,便将这种‘毁约’的行径视为合理。

    即便父亲当初的要求有些古怪,可那是在阮氏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说明的,阮氏既答应了,又得了镇国公府的庇护和富贵,遵守诺言该是最基本的底线。

    而不能是那句——‘只是想要个孩子,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可以混淆视听的。

    况且,这件事情阮氏伤心伤身,她父亲亦非铁石心肠,舍去一个已足四月的胎儿,难道心中就不会因此留下阴影与愧责吗?尤其是这本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

    这种情况下,倒不必再去多说什么对阮氏公不公平,在抛却约定的前提下去谈公不公平,这本身就不公平。

    眼下,她倒是十分好奇父亲为何从始至终这般坚决地不让阮氏生育子嗣——

017 是她

    当然,这个问题总归不适宜当众问起。

    “你这些年来在镇国公府,吃穿用度向来比其它府上的妾室要高上一截,患上失眠症以来,京中各路郎中皆给你请了遍,我身为主母,敢说一句府中上上下下,无人亏待为难过你一分一毫!”

    此时崔氏看着神情已有些恍惚的阮氏,道:“如此之下,你尚不肯安分,说白了便是不知足!一个不知足的妾,说想要个孩子,只为能陪在身边,便是你自己,敢信这话吗?”

    她敢断定地说,即便那孩子出生了,有阮氏这样一个姨娘在,日后也绝不可能是个不争不抢的——它连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生母的算计,更不必提之后的路!

    别跟她说什么有孩子陪着才能不孤单,她早前要教阮氏打马吊,阮氏可是一百个不情愿,这世上打发孤单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她阮氏挑了个最恶毒的!

    是啊……

    许明意再次赞同地点头。

    人生路本就短暂,阮氏还偏要走捷径——遇到这种人,你除了干气,还有什么办法?

    好好活着,活久一点不好吗?

    该说的话长辈们都说得差不多了,而她本身是个急性子,只因刚“回到”十六岁这一年,还有些不大适应,又奢望着能同家人们多呆一会儿,多听他们说说话,这才坐在此处安安静静地听了这么久——

    而眼下,她要问自己真正要问的问题了。

    “你说当初父亲是去过熹园之后,才下定决心叫人送去了药,又说母亲只明时一个,亦是在顾忌我。”许明意看着阮氏问道:“这些想法,你是如何得来的?”

    她方才观阮氏说起这些话时的神情没有丝毫犹疑退缩,倒不像是单凭着自己的臆想得出的结论。

    “自然是我自己看到的!”阮氏的神态已近有些癫狂。

    “当真是你自己看到的么?还是说,听了旁人一些别有居心的话,眼中存了偏见之后,再看什么都像是妖魔鬼怪了?”

    这一次,不及阮氏回答,许明意便已经拿笃定的语气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几年来同你吹耳旁风的人,应就是此次与你合谋之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阮氏本接近混沌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什么合谋……”

    她没有太多表情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许明意:“这等小伎俩,还需要什么合谋吗?”

    “平安符都随身带着了,若无人相互壮胆,怕是根本迈不出这一步。况且,小伎俩也是需要门路的——”少女语气平静:“这来自西域的长眠草,在西域都是一味禁药,在京中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到的。”

    阮氏眼神凝滞一瞬。

    “西域?”

    许启唯皱眉道:“昭昭是说,这毒出自西域?”

    许明意点头。

    “没错,是阿葵同我说的。”

    众人便都目含印证地看向阿葵。

    “……”

    一日之内,已经受了太多次此类眼神的阿葵攥紧颤抖的手指,尽量镇定地点头道:“是。”

    虽然长眠草是个什么东西,她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西域……”

    崔氏低声重复了这二字,脸色渐渐变了。

    府里住着的那位柳姑娘的生母,后来改嫁之人,似乎便是西域的一位商人!

    她能想得到,许启唯等人自然也都先后想到了。

    这也是许明意此前为何会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便疑心到柳宜身上的原因所在——

    先前她在扬州时,听到裘神医说此毒来自西域,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柳宜。

    当然,那时只是一丝怀疑而已,而许家出事之后,一直不愿嫁人的柳宜也未能避免被牵连,虽因非血亲的缘故保住一命,却还是落了个被流放的结局——是以她也就无从追究查证了。

    “你如今尚且嘴硬不肯说出同谋,不外乎还是想给镇国公府留一个隐患!”

    许启唯拍案起身,满目怒色:“自以为是,不过是自讨苦吃!”

    他可不是什么讲究体面的家主!

    关乎孙女安危,他今日非得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

    崔氏听出老爷子的意思,当即唤了两名守在厅外的粗使婆子入内。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旋即便是阮氏的惨叫声——

    是阿珠迫不及待却又面无表情地折断了对方一只胳膊。

    她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主子们松口,当然不肯将这等好机会留给其他人。

    两名婆子见得这一幕,互视一眼之后,默默站在了阿珠身后。

    阮氏疼得面无血色,汗珠直落。

    然心中强撑着一口气,紧紧咬着牙,仍不欲吐露半字。

    而此时,阿珠的手握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

    握紧后又微微松开些许,将折却又未折——

    几个呼吸间,在这等可怕的煎熬中,已近崩溃边缘的阮氏心中的那口气终究还是倏地散开了。

    “是柳宜!是她!”

    ……不是她撑不下去,只是许家人摆明了已经猜到了柳宜身上,她再怎么嘴硬,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啊!——阮氏在疼得昏死过去之前,在心中悲怆绝望地哭喊着道。

    此时,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来至了厅外。

    那正是阿珠的父亲,朱秀。

    “姑娘今日午后让我去查证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秦氏所嫁的那名西域商人,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带着秦氏离开了京城。他们所开的那间西域香料铺子,也在十日前被别人重新租赁,改做了漆器铺。”

    许启唯神情震怒。

    ……定是听闻了他镇国公府的姑娘患了嗜睡症,意识到了柳宜的意图,恐败露之后被牵连,这才逃离了京城!

    “立即将柳氏带来问话!”

    夜色浓重闷热。

    昏暗中,柳宜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急得浑身都被汗水打湿。

    她本想趁夜离开,可却发现整座镇国公府四下竟一反常态地都有人在仔细把守着!

    便是几处不常开的小门,都换上了新锁!

    硬闯当然是行不通的。

    她强自稳了心神,片刻后,朝着前方不远处一座亮着灯火的院子小跑了过去。

018 弟弟的生辰礼

    “公子——”

    书房的门被叩响,独自呆在房中的男孩子将门从里面打开,只见门外站着的除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九之外,还有柳宜。

    许明时眉头微微一皱。

    深更半夜,柳宜来他这里作何?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单独同公子讲!”柳宜尽管此时尽力压制了焦急之色,然而那紧紧握着包袱的双手,仍可见紧张至极。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柳宜为难地看了一眼阿九。

    阿九不客气地斜眼瞥向她——休想将他支开,万一是意图对他家公子不轨怎么办?虽然公子才十岁,但身份贵重,府里已经有几个小丫鬟开始不安分地往公子跟前凑了。

    “阿九是我信任之人。”许明时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看了一眼柳宜怀中的包袱,皱着眉问:“你要出远门?”

    “是啊,本打算去寻我母亲的……”柳宜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就站在原处同他讲道:“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姑娘这几日委实反常地很,兴许是病得久了,有些糊涂了……”

    许明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动。

    他也觉得许明意这几日十分反常。

    “不知究竟是听信了哪个别有居心之人的话,竟疑心起她的病,是我所害!”柳宜语气委屈,眼中亦蓄满了泪:“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自幼同她一起长大,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她今次既疑心到了我身上,必是要大闹一场……”

    许明时有些惊愕。

    许明意怀疑她的病跟柳宜有关?

    “她若只是自己跟我闹一闹,我受着也就罢了……可今日恰逢老太爷归家,又是她的生辰,家里又向来是拗不过她的,我方才听得前院有些动静,叫人打听才知是平日里与我走得近些的阮姨娘竟也被牵累了!”

    柳宜看着面前刚满十岁的男孩子,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动,又适时地道:“公子可是府中的世孙,去年只因被姑娘冤枉说您刻意割断了她的弓弦,由此便被夫人重罚了一场……公子贵为府中嫡长孙,尚要因姑娘一两句没有证据的污蔑之辞被罚,更何况是我呢……尤其此番又牵涉到姑娘的病症,想来我更是轻易逃不掉的。”

    说着,几近要泣不成声。

    “我知道公子向来心善,此番着实是没了办法,才寻到了公子这里——”

    她满脸是泪地抓住许明时一条手臂,“……只求公子能叫我在此躲过今晚,待到明日寻了机会离开镇国公府便好!待来日真相大白,我再回府报答公子今日相护之恩!”

    报答?

    那倒不稀罕。

    许明时看着被她抓着的那条手臂,若有所思地道:“说白了,你也不过就是看我同姐姐关系不睦,知道我心中对她多有不满,便是看在以往她冤枉我的旧账上,也必会答应帮你这一回。”

    柳宜神情微滞,却又很快恢复。

    她知道许明时比一般孩子聪慧些。

    但聪慧又怎么样,谁叫许明意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的弟弟都百般为难——

    许明时和许明意之间是如何针锋相对、如许明时这般大小的孩子是怎样的心性,她自认比谁拿捏得都要清楚。

    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揣摩人心,看人眼色,才得以在镇国公府过得风生水起。

    “你说她如今疑心你要害她,而我同她也确实嫌隙颇多……”许明时低声说着,眼底仍是一派思索之色。

    柳宜听得眼睛微亮,心中升起希望,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男孩子面上的犹豫之色被坚定所代替,口中喃喃如自语:“既如此,我不如将你带到她面前去……也好给她个台阶下。”

    “……?”

    ——是她听错了吗?!

    柳宜尚且来不及反应,就听许明时转头吩咐小厮:“阿九,将人带去前院!”

    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相反,他从来也没真正地记恨过许明意。

    即便有时当真生她的气,可过几日气一消,还是忍不住想对她好……他知道这十分地不争气,可他也控制不住啊!

    况且……

    割断弓弦那件事,也确实是他干的,而并非许明意冤枉污蔑。

    他当时同许明意吵了一架,心中气不过,才拿了她最喜欢的那张弓撒气。

    后来听说她心疼的哭了一场,又得知那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他心里也后悔愧疚极了。

    总而言之,他和许明意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能只怪一个人,只是较劲久了,年纪渐大,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先服软。

    而这几日许明意的态度转变他看在眼中,隐约觉得她多半就是在趁着病中,装着糊涂对他示好——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他这个做弟弟的,总也得有点儿回应才像样吧!

    原本他是给她备了生辰礼的,今日临到跟前又没能送得出去,是怕她万一不喜欢,或是他误会了她所谓的“示好”,回头他再下不了台——毕竟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

    眼下不如就将这柳宜半当作生辰礼,来探一探她真正的态度。

    万万没料到会是这般收场的柳宜就这样被押去了前院。

    面对许家众人,她全然不肯承认与阮氏同谋之事。

    只说自己当初给阮氏送去那助眠的药物,只是出自一片好心,半点不知阮氏竟拿此药去害了许明意。

    即便被许明意挑出话中漏洞与矛盾举止,也还是不认。

    到了最后,或是见狡辩无望,便又哭着搬出了自己战死的父亲,朝着镇国公磕头。

    崔氏冷笑连连:“这些年来镇国公府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你那父亲若当真是个明事理的,于九泉之下得知你这恩将仇报之举,只怕也无颜面替你求情了——”

    镇国公却抬手阻止了儿媳往下说。

    “你父亲生前在军中虽只是一名寻常士兵,然他既是我许家军,又战死于沙场之上,那便是个英雄!单凭此,我就该饶他后人一命!”

019 长大了一点

    浑身被冷汗浸湿的柳宜闻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虽然计划落了空,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将命保住了!

    只要还能活下去,日后总还有其他出路!

    下一瞬,却又听座上的老人声音有力地道:“然而,欲图害我孙女之人,百死不足平息我心头之恨,便是饶你一命,你亦还需另死上九十九回——”

    至多再看在她死去父亲的份儿上,到时叫人死个痛快,就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在沙场上搏过不知多少次命的人,比谁都要清楚斩草不除根的隐患。

    柳宜呼吸大窒,浑身颤动。

    “……”

    ……这究竟是一家怎样的人!

    “将人绑了带下去!”镇国公即刻吩咐道。

    至于余下之事,交由儿媳妇来问就是。

    柳宜面无血色地被拖了出去,因陷在巨大的恐惧中,人也彻底脱了力,一时竟连再次求饶的声音都未能发出。

    “此事多亏了昭昭足够警觉。”

    面对孙女,许启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时辰也不早了,昭昭就先回去歇息吧。”

    “是。”许明意听从地起身。

    许启唯又看向孙子:“明时也回去吧。”

    许明时应下。

    “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我也回去睡觉了。”许昀打着哈欠从椅中起身。

    他此时不走,待会儿恐怕又得挨老爷子的骂。

    许启唯看都懒得去看不省心的二儿子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俨然写着两个大字——滚吧。

    许昀求之不得,行礼退了出去。

    许明意随他一同出了前厅。

    “我们家昭昭如今变聪明了许多啊。”许昀笑吟吟地道。

    女孩子转头朝他看过去,“二叔的意思是我以往很笨了?”

    许昀哈哈干笑两声,“岂会,昭昭自然一直都是机灵的,咱们许家除了你父亲,可还没出过笨人呢。”

    许明意不以为然。

    在她眼中,心地宽仁的父亲并不笨。

    当然,同二叔这个五岁便能作诗的奇才相对,那确是‘笨’了许多的。

    “只是以往机灵归机灵,却未见如今次这般敏锐罢了。”许昀夸赞着侄女,眼底又有些思索之色。

    许明意笑了笑。

    聪明敏锐吗?

    她倒不觉得。

    没人能一夕之间忽然变得聪慧。

    见二叔似还在等着她回答,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可能只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父亲同她说过,人啊,只要用心去活,都会长大的。

    十五六岁时,偶尔回想起前两年做过的事情,多会觉得愚不可及,更甚者要难堪到将自己捂到被子里去,皱着眉抱着头问自己——老天啊,她彼时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出那样的话,那么蠢的人当真是自己吗?当时在长辈眼中,她定是荒唐滑稽极了吧?……那时脑子里装的水,若是放一放,少说也能保大庆十年不干旱吧!

    而待到了二十岁,再去想十五六岁,同样也会觉得幼稚非常,不堪回首。

    所以,便是加上那‘多活’的六年,她如今至多也只是又长大了一点而已。

    眼下又兴许是将以往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凭着那些付出过代价换来的经验,得以走得更稳一些罢了。

    而这条路,是不是当真是完全相同的路,她眼下尚不能确定。

    当然,不管是不是,她都要打起精神好好地走下去——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许明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许昀似有些恍然。

    “是啊,昭昭都十七了,确实是大姑娘了,二叔还总将你当作十来岁的孩子呢。”

    他这日子过得过分浑噩,有时连自己今年多大,以及下一季是变暖还是转冷都要想一会儿才能记得起来。

    殊不知,眨眼间,昭昭都十七了啊。

    “……”一瞬间竟不确定究竟是谁记错了的许明意当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二叔,可我今日方才过的十六岁生辰啊?”

    许昀再次恍然。

    这样啊。

    “横竖只差了一岁而已嘛。”他将宽大衣袖负在身后,毫无长辈架子地笑着道:“有一回二叔记自己的年纪,可足足记差了五岁呢。”

    这些家常琐碎的话,却叫许明意听得十分愉悦且安心。

    她心情好极,笑着接话道:“由此可见,二叔待我可比待自己还要上心了。”

    许昀听得哈哈笑了起来。

    又道:“昭昭若有心哄人开心,那便无人会开心不起来。”

    许明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前厅——那是因为家人都真切地喜欢着她,在意着她啊。

    见得许明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便慢下了脚步。

    许昀瞧见了,就先走了一步。

    姐弟两个吵架是常有的事情,按经验来看,做长辈的劝是劝不住的,还是躲远些,以免闹到老爷子跟前再牵连了他。

    见她显然在等自己,许明时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待到了许明意身旁,又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往日他跟许明意见面,无形之中过的第一招就是: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输。

    而这一回,许明意一如这几日一样,输得十分彻底且甘心,此时开口问他:“今日你是如何遇到柳宜的?”

    “是她自作聪明找到了我。”许明时没细说经过,而是皱着眉看她:“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了?为何独独瞒着我一个?”

020 家规

    这是觉得根本不用告诉他,还是认为他太小只会帮倒忙?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许明意笑着道:“怕你担心,本打算事情解决了之后再告诉你的。”

    换作以往,对着面前这个鼓着脸质问她的男孩子,她定然会不甘示弱地说上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只会添乱罢了”。

    而如今,她只想好好跟弟弟说话,哪怕……实际上她先前也确实是下意识地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么一个小屁孩儿。

    咳,当然,这种偏见是不对的,以后得改。

    许明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又见她笑眯眯地,竟是叫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往下接。

    “柳宜找到你时,你应当还不知真相吧?便果断地将她绑来了此处——”许明意笑着称赞道:“做得很好。”

    说着,伸手嘉奖般拍了拍他的头。

    许明时眼睛一瞪,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似得,赶忙将她的手挥开。

    做完这下意识的动作,又觉有些过激,抬眼去看许明意,却见她面上笑意更浓,一双明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似觉得他的举动是有趣的,而非是不知好歹的。

    “怎么活像是变了个人似得……”他皱着眉低声嘟囔道。

    许明意全当没听到,笑着道:“今日你跟着跑前跑后,也该累了,快回去睡觉吧。”

    “不是还没问清楚柳宜为何要害你?”

    “此时应也问不出什么来,之后母亲会去查问的。”

    当然,她免不掉也要亲自去见柳宜一面。

    “……叫你平日里识人不清,马虎大意,这回长记性了吧。”

    见许明时还要往下说,许明意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以往怎没发现你还这般唠叨?”

    许明时脸一黑。

    这就嫌他唠叨了?

    不过转念一想,许明意本就是出了名儿的怕人唠叨……

    此时,又听她似有所察地问道:“明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许明时绷着一张脸,眼神闪躲地摇了头。

    然而见她转身似要离去,男孩子一攥拳,还是开口将人喊住:“等等!”

    本就是假装要走的许明意便回过头。

    “去年割断你的弓,是我不对……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张弓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我……”许明时脸色已是涨红,饱含诚意的眼神却分外坚定,“此事是我做错了,你罚我吧!”

    这件事是他心中的一个心结。

    只是碍于颜面,以及许明意那总是看他不顺眼的脸色,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

    许明意听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毕竟她再是看重那张弓,于她而言也都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她想说一句“早都忘了”,但见男孩子认真的样子,还是道:“罚你什么好呢……我得好好想想……”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感情用事的许明时大气都不敢喘地等着。

    若她提出什么过分无理的要求,他应当……可以反悔的吧?

    “就罚你明日一早去给我买程记的灌汤包子回来吧。”

    许明时愣住。

    ……就这?

    这也太不许明意了吧!

    众所周知,在镇国公府里,许明意三个字可以当做形容词来用——至于具体的词意,可以根据不同的语境来进行随意切换。

    “你能不能有点诚意!”许明时回过神来,脸色极不满。

    他奉母亲的交待,本就是要管着她的,在她痊愈之前,吃食本就该由他负责,买个灌汤包算什么惩罚啊!这根本就是敷衍他的诚意!

    许明意啧舌。

    被罚的人哪儿来这么多要求?

    但见男孩子气鼓鼓的模样,她只好道:“那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许明时勉强点头。

    男孩子依旧绷着脸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皱着眉提醒道:“……可就这一次机会,想好了再告诉我!”

    许明意配合地点头。

    九儿神情复杂难言:……公子这唯恐姑娘罚得不到位的执着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目送着许明时离去,许明意却又从旁带着丫鬟悄悄回到了前厅外。

    她未有返回厅中,也不曾叫下人通报。

    眼见着许明意带着两个丫鬟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四名婆子丫鬟直是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这竟是要偷听?

    可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们眼前……这合适吗?

    好歹也藏得隐蔽些?

    “姑……”一名婆子为难地出声提醒,然而刚吐出一个字来,就见许明意身旁的阿珠挑眉看向了自己。

    “……”婆子一阵心惊肉跳,未能说完的话就化作了艰难的笑意。

    似乎,夫人也没特意交待不让姑娘偷听啊……

    横竖在这个家里,向来也没有姑娘不能干的事……

    再者道,姑娘藏得也挺好的,人也没出声,只要不去看,就根本发现不了。

    这么一想,婆子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这处前厅颇大,镇国公坐在上首,守在外面的人只能隐隐听到些说话声,而不大能辨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然许明意自幼习武,此时四下安静,倒也听得清晰。

    她知道起先祖父催她回去歇息,是想避开她。

    但她如今又确实想多知道些家中之事,所以便想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若实在不该听的,她也断不会过分窥探,可这厅门都没关,摆明了就是可以被偷听的嘛。

    “此事儿媳也有错,是儿媳失察在先。尤其是阮氏……儿媳本想着,府中只她一房妾室,宽些规矩也没什么,便也没如何约束理会过。却不成想,如此反倒助长了她的野心,叫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来。当初纳阮氏入府,也有一半是儿媳做的主……”

    “阮氏之事,根由在我……”

    许缙的声音传入许明意耳中:“是我太过疏忽大意,又瞒下了她曾有孕之事……”

    “行了!”

    老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我看你就是糊涂!……当初老子给你和老二立下许家不能有庶子女的家规,你当是因为镇国公府养不起吗?”

    崔氏听得大怔。

    许明意亦是意外至极——她家中竟有着这样的家规!

021 激怒

    所以,父亲早先与阮氏立下不可孕育子女的约定,原来竟是为了遵守祖父立下的这条“家规”吗?

    许明意正诧异间,又听得祖父的说话声传来。

    “同父同母,亦不乏相残者,更遑论是嫡庶之分大于天……然同样生而为人,唤同一人为父,身份却天差地别,这此中最易使人心生不平,若再由人挑拨一二,多多少少会招来麻烦。庶子女生来无辜,然而待闹出事端时,便不再无辜了。”

    因嫡庶之分而引发的矛盾乃至是祸事,他亲眼见到过太多,因此极不愿自家出现此等纷争,闹得家不像家。

    而要想避免,从根源解决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我立下这条规矩的原因,归根结底便是为了家中安宁,以保子孙平等安稳地长大。”许启唯看着长子,面容沉肃:“你要纳妾,老子自管不着,可若纳回家中之后,却管束不当,搅得后宅不宁,不同样是在视老子定下的家规于无物!”

    简而言之——没有这本领,学人家纳什么妾!

    看看他那两房老妾,吃饱喝足后安安分分,这些年来可是半点幺蛾子都没敢给他添过!

    许缙垂首:“父亲教训的是,确是儿子糊涂,只顾表面遵从,却枉顾根本了。”

    对阮氏,他确实太过大意了,但凡多留心些,也不会险些使昭昭出事。

    “儿子虽只是在朝中挂个清闲虚职,然对后宅之事,总也有顾及不到之处。今日儿子便向父亲保证,此后绝不再纳妾。”

    经此一事,他当真不敢再往家里带人了,人口多了,难免会有矛盾。而自己的孩子,自己必须得护好。

    听他做出如此承诺,崔氏的眼皮子更是一阵狂跳。

    不再纳妾?!

    老爷子却勉强满意地点了头。

    还算大儿子有点自知之明。

    许明意听得心情复杂。

    她听出来了,父亲大半是为了她,才作出了不再纳妾的承诺。

    而祖父定下的这条家规,虽然看似‘不近人情’,却也自有道理在其中。

    祖父为儿孙思虑周全,只愿家中和睦安宁,可谁又能料想得到,镇国公府的倾覆就在一夜之间。一家之内,有了和睦。然外面暗藏的杀机,却注定他们许家不得安宁。

    不多时,厅内的镇国公出言打发了儿子儿媳。

    “该忙什么都忙什么去吧。”

    “是。”

    “儿子告退。”

    “……”

    守在外面的婆子着急地看向依旧靠在门后的许明意,疯狂地使着眼色——姑娘啊,再不走可就过分了啊!

    意识到了不对的阿珠上前几步,只见自家姑娘竟不知何时靠在那里睡着了……

    阿珠动作利落干脆地将人背起。

    阿葵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极快地离开了此处。

    “你们家有这种家规,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回世子院的路上,崔氏叫丫鬟婆子跟远了些,单独低声质问丈夫。

    许缙叹了口气:“……那是你嫁进来之后才定下的。”

    崔氏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直白地道:“可我当真是不想再生了。”

    她同许缙和寻常夫妻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只他们二人清楚。

    “你想哪儿去了……咱们不是已经有了明时,自是不必再生了。”

    崔氏发愁不已:“可你难道没看出来老爷子今日特意没避开我,跟你说了这些话,就是在提醒我吗?”

    今日她说不想生的时候,老爷子的脸色可是不简单。

    当然,老爷子的心情她也能理解,虽说不想府中有庶子女,但谁不想家中子孙兴旺呢!家里横竖就这么两个儿子,不说越传越兴旺吧,可好歹得保住本儿吧!

    可这下倒好,二儿子连媳妇都没有,大儿媳妇又说不想再生,家里就落了明时这一个孙子,眼看着这叶子竟越传越稀了……这谁能顶得住?

    但她也不容易啊!

    她本就不是块生孩子的料儿,生一个儿子,已是天大的勉强了——顶着个主母的位置,每日装作积极的模样去处理家中大小事宜已经很累了,如今肩上又多了这么个重担,而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而已啊!

    崔氏越想越绝望。

    “你别急,等我再去劝劝二弟那边。”许缙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娶妻就当真说不过去了……”

    听着丈夫这不亚于是在自欺欺人的话,崔氏连拆穿的话都懒得说了。

    指望二叔娶妻?

    那还不如指望明时呢!

    ……

    许明意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用饭后,她去看了被关在后院柴房中的柳宜。

    “该问的崔氏不是已经都问过了,怎么,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被绑了手脚的柳宜靠在墙角处,看着坐在椅中的少女,心知自己已无生机,此时一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加遮掩的怨色。

    许明意笑微微地道:“原来你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么。”

    柳宜瞬间被激怒,冷笑连连地道:“许明意!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个好出身罢了!”

    “这还不够了不起吗?”许明意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声道:“且这个好出身,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阮氏已经如实说了,她同你合谋,是答应了你将我除掉之后,会使计说服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就这么想要我的身份?甚至已经想要到都生出这种蠢念头来的地步了吗?”

    “你……”心底最深处那见不得光的不堪被人戳破,且那人是许明意,柳宜难堪到脸色一阵红白交加,干裂出血的嘴唇颤抖着,恼羞成怒地挣扎着要起身。

    阿珠眼疾手快抄起一根柴禾打在她的膝盖处,她便重新跌摔在地。

    ……许明意果然是特意来羞辱她的!

    柳宜忍痛紧紧咬着牙关,抬眼去看坐在那里从衣裙到首饰无一不精,精致的眉眼间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的少女——那抹自信,一直以来比任何贵重的珠宝首饰都还要能刺痛她的双眼!

    那些身外之物她尚能想方设法地得到,诗词书画她也可以下功夫去学,然唯有自幼养尊处优才能有的那股自信,却是她怎么也拿不到的!

    许明意看着狼狈不堪的她,微微眯着眼睛道:“看见别人的东西,就手痒想偷,这是病。我听说,得了这种病的贼,只有将双手剁了才能治得好。”

    阿珠精神一振,忙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

    阿葵见她动作,心惊肉跳地按住她那只手,低声道:“姑娘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可不是真的要剁她的手啊!”……就说平日里叫阿珠多看些话本子增长见识的嘛!

022 “特别”

    “偷?!”柳宜被许明意的神态及这番话彻底激得失去了理智,神情几近狰狞地道:“难道这世间一切最好的就都该归你所有吗!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靠着镇国公府罢了,又可曾为之付出过半分吗!你知道为了想要的东西费尽心思的艰难吗?……且你性情骄纵,不知珍惜,目中无人,根本配不上你拥有的!”

    见目的已经达成,许明意敛去面上嘲讽,恢复了沉静。

    “我有的,也是我家中祖祖辈辈一点点争来的,不偷不抢,光明正大。我配不上,难道你一个恩将仇报的外人配得上吗?”

    “那占大哥呢!”柳宜面色怨愤不甘:“镇国公府里有的还不够,难道镇国公府外的一切也都是你的吗!”

    “占云竹?”

    许明意眼神微变。

    激怒柳宜,是她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在对方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去试探对方还有无其它隐瞒之事。以往她便输在了一个对身边之事浑不在意之上,而今她处处留意,不敢放过任何一丝未曾探看过的角落。

    她总觉得,柳宜对她的恨,若单单只以嫉妒她的出身为支撑,似乎太单薄了些。

    毕竟对方还算得上沉稳,必然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一旦败露,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即便如此,柳宜还是选择冒了这个险,除了解恨之外,图得还有阮氏口中的一条“想设法被她父亲收作义女”。

    实则,他们镇国公府人傻钱多,柳宜这些年来在府中的生活几乎已经同养女没有太大区分了。

    可她却仍要为了一个名头,不惜拿性命做赌注。

    这似乎指向一个可能——兴许她是要用这个身份,去达成什么别的目的。

    而这一刻,看着柳宜近乎癫狂的模样,许明意觉得自己大致猜到原因了。

    “我同你一样,也是与占大哥一同长大的情分!……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分毫!”

    阿葵嫌弃无比地皱着眉头——对自己的误会这样深,这人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嘛!

    柳宜愈发失控:“更何况我比你更懂他,更尊重他,更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有真正认真听他说过话吗?你有真正了解过他半分吗!”

    许明意眼神微冷。

    以往——

    “我确实不曾认真了解过他。”

    “可就因为你的出身,他仍是要高看你一眼!”

    ‘高看’二字,是柳宜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至于其它可能,她不愿去想,也不肯信。

    然即便如此,她此时说起,仍是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许明意看着她,“你是喜欢占云竹?”

    心事被剖开,柳宜眼眶红极,然想到那个谦谦温润君子,却似乎得以冷静了几分。

    此时又听许明意道:“可是,他似乎并未曾将你看在眼中啊。”

    女孩子的语气寻常,不带一丝讥讽奚落,却仍是精准无误地刺伤了柳宜。

    “你知道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指,眼神看起来尤为笃信自己所言:“……我同占大哥之间的事情,你自然不会懂!他待我最为特别!”

    “既是最为特别,他为何不来求娶于你?”

    “……所以我才要成为镇国公府的养女!只有处处碍眼的你死了,我才能有机会嫁给占大哥!”

    听着这句话,看着柳宜的神态,许明意心底渐渐泛起寒意。

    明知对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不惜冒性命之险也要让自己的身份“配得上”对方。

    由此看来,在某些方面,占云竹要比柳宜可恶可怕得太多。

    当然,她并不觉得柳宜对她下手,会是占云竹的授意或引导。

    此时占云竹全然没有对她下手的理由。

    只能说,柳宜为了多年来积压在心的不甘,以及占云竹这个心上人,已经疯到不顾一切了。

    占云竹待她的那一份所谓的“最为特别”,便是诱使她走上绝路的推力。

    恐怕许家出事之后,柳宜在被发配流放的途中,都还在念着他的“特别”,盼着他能来救自己吧?

    不知她死前的那一刻,是否曾意识到这份无疑只是假象的的‘特别’,原是要她拿命来换的。

    至于占云竹这么做的原因——

    “你可曾想过,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许明意看着眼底竟有隐晦得意之色的柳宜——柳宜竟是病态到拿占云竹当作了来同她较劲的比照?

    许多事情的发生,是相互推动的。

    所以,便是控制住了柳宜的占云竹,却也无法掌控事态的全部发展。

    “利用?”柳宜冷笑一声,神情隐隐兴奋起来:“这等不切实际的荒唐之言你也说得出来?许明意,看来你是不想承认比我差么?”

    “是不切实际,还是你将脑子都用在了自寻死路之上,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被人耍得团团转?”许明意眼神冷极:“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中值得一提的一举一动,你怕是都一五一十地同他细说过吧——”

    抛开其它,柳宜实则称得上心思细腻,用来监视镇国公府的“家事”,确实是个好选择。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柳宜急于反驳,然心口处却一阵狂跳。

    她喜欢占大哥,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但这皆需要建立在对方待她足够真心的前提之下!

    而不是许明意口中的利用!

    不,不可能……占大哥在看她时的眼神绝作不了假!

    是许明意这个贱人要她的命还不够,又故意诛她的心,以此来折磨她!

    “阿葵,叫人去占家,请占公子过来一趟,便说明时有事寻他。”许明意吩咐道。

    柳宜脸色突变。

    “你想要对占大哥做什么!”

    许明意:“日行一善,好叫你死个明白罢了。”

    这当然是假话。

    因为她没有那么好心。

    柳宜死得糊涂还是明白,皆与她无关。

    只是她想问的东西,怕是只有让柳宜彻底看清占云竹的真面目之后,才能顺利问得出来。

    如柳宜这种疯了魔的人,甚至已经不怕死。

    然而不怕死的人,却未必不怕“疼”——端看是疼在哪里,是否能够疼到关键处了。

    占云竹得了下人传话之后,很快便到了镇国公府。

023 发狂

    他被引去了偏厅,踏入厅内,一眼便见到了坐在那里吃茶的许明意。阿珠侍立在一旁,再无其他人。

    “果然是昭昭要见我。”

    许明意放下茶盏,抬头去看他。

    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长衫,眼底含笑,周身皆是温润书卷气。

    许明意的眼神缓缓往下移,在他脖颈间定格了一瞬。

    同为习武之人,在某些方面感知敏锐的阿珠莫名打了个寒颤。

    姑娘那种……似乎觉得占家公子的头不应该长在脖子上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阿珠再去看,果然见自家姑娘眼底的杀气已经消失无形。

    “占公子似乎并不意外要见你的人是我?”

    “明时素来不愿听我说教,又怎会主动要寻我过府。稍一猜,便猜到是你了。”占云竹显得极随意,一边坐下,一边关切地问许明意:“病可好些了?”

    一旁屏风后,被绑了手脚堵住了嘴的柳宜,一双眼睛隔着屏风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昨日她不知会突生变故,暗下邀了占大哥今日一同去城外上香,占大哥只道今日说定了要去访友……

    她不是没想过那只是用来婉拒她的说辞,可同样是相邀,许明意一句话,他便半点不耽搁地过来了……他明知要见他的是许明意啊!

    还是说,这也只是碍于许明意的身份?

    然他语气里的关切,以及那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出的轻松随意,又是为何?

    她曾以为,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放松的。

    “好些了。”

    许明意答得不冷不热,却也算符合她一贯的“骄纵”。

    实则便是从前她不知占云竹真面目时,也不曾待他如何过分热络亲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将他看作一同长大、性情温和,值得信任的邻家哥哥而已。

    “好些了便好。”厅外也无守着的下人,显然是被许明意提前支开了,占云竹思忖着,想要问一问前院那少年的事情。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多问,可面对昭昭,他终究心有波澜。

    然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间隙,只听许明意直白而突兀地道:“柳姐姐昨晚找到我,同我吐露了一桩心事,她说,她心悦占公子已久。”

    占云竹面色大怔。

    “还说,占公子待她也有不同。”许明意语气里带着乐见其成的笑意,“我细想了想,占公子同柳姐姐青梅竹马,又皆是早已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真是两情相悦,当真也是喜事一桩。”

    占云竹回过神来,苦笑道:“昭昭,这等玩笑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怎会是开玩笑?此事我是仔细思虑过的,当然,占公子乃官宦子弟,若谈亲事,自然不能想当然只凭心意。

    所以我已经同父亲商议过,可将柳姐姐收为养女,嫁妆也由镇国公府来出,如此结的便是镇国公府与占府两家之好,既不会委屈了占公子和柳姐姐,占大人想必也不会再有顾虑——如此安排,占公子觉得可好?”

    屏风后,柳宜紧紧抓着手指。

    她没想到许明意会这般直白地发问试探。

    可临死之前,她确也想听一听占大哥会如何回答——

    “昭昭……”

    占云竹摇了摇头,微微叹气。

    “于我而言,婚姻之事,最重要的并非是门第,而是二人是否情投意合。我对柳姑娘,并无丝毫男女之情,贸然谈及婚事,着实不妥。”

    他语气依旧温和,然其中似夹杂了一丝苦涩之意。

    “……”柳宜紧握的手指微颤。

    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许明意微微皱眉:“照此说来,竟是柳姐姐会错意了?”

    “我也未料到她会生出如此想法……”占云竹道:“我同她确实走得近了些,但自问也一直不曾有过逾礼之处。幼时对她多了份照拂,亦不过是见她身世可怜罢了。”

    许明意面露了然之色。

    她自然料到占云竹会拒绝且撇得干干净净。

    毕竟在他眼里,他的亲事,须得是用来交换最大利益的,又怎会浪费在柳宜这枚可有可无、三言两语便能哄得服服帖帖的棋子身上?

    想必柳宜也该听明白了。

    但是还不够。

    “阿葵,将人带出来吧。”许明意出声道。

    屏风后阿葵应了一声,当即便抓着柳宜走了出来。

    柳宜手上脚下皆绑了绳子,阿葵刚一松手,她便跌在了地上。

    她眼中俱是泪,仰头看向坐在那里面露惊诧之色的占云竹。

    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心疼,但他似乎只有意外。

    “昭昭,这是出了什么事?”占云竹惊得站起了身。

    “她得罪了我。”少女语气带着怒气,眼神微冷:“我这嗜睡之症,便是她暗中下的毒,她要害我。”

    “怎会有此等事!”占云竹看一眼柳宜,目光未有停留,旋即便回到了许明意身上:“可查明了?”

    “祖父已经查清楚了,她自己也认了。如今,她由我来处置。”女孩子的话任性又随意:“可我又怕她当真是占公子的心上人,占公子与我一同长大,就像是我半个兄长,我便想着,若占公子开口,我就姑且饶她这一回也是使得的。”

    “她若真是害你之人,我更加不可能插手此事了。”占云竹语气已有几分冷然:“做错事,理应要付出代价。”

    看清他眼底的冷漠,柳宜几乎已是呆怔。

    他就这么绝情吗?

    甚至不多问一问事情的经过,不肯替她说半句话?!

    甚至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就要这样看着她去死吗?!

    就算他方才拒绝娶她,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他是当着许明意的面无法松口,或是有着别的考量在……可眼下事关她的生死啊!

    就连她的命在他眼里,竟都这么一文不值吗!

    她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冷漠——除非……以往的好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简直要叫她发了狂。

    “呜呜!”

    被堵住了嘴的柳宜瞪大通红的双眼,挣扎着要发出声音来。

    许明意示意阿珠取下她口中布巾。

    “占大哥……你在利用我!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对吗!”柳宜呼吸不匀,声音嘶哑,神情已近疯狂。

024 帮你杀了他

    占云竹皱了皱眉。

    “柳姑娘,望你自重慎言。”

    “自重?慎言?”柳宜眼泪直流,却讽刺地笑出了声音:“如今确实不是占大哥让我打听镇国公府大小事的时候了!……以往我只当占大哥想听,便费尽心思去留意打听,浑然不察自己是遭了利用!”

    从入镇国公府不久,她便以心机去对待许明意,起初为的只是留下来,后来则是为了能在府里过得更舒服些,直到最后,她开始想要许明意的命,想要拿走许明意的一切!

    她自认做得隐蔽,常暗中笑话许明意糊里糊涂,愚蠢盲目,辨不清人心,可眼下看来,她竟才是真正识人不清,最蠢的那一个啊!

    “我以往倒不知柳姑娘对昭昭竟包藏如此祸心。”

    占云竹满眼失望地看着柳宜,道:“眼下又因心中不甘,出言挑拨我与镇国公府——你说我利用你来打听镇国公府家事,可有证据?还是说,不过是临时起意的空口污蔑?”

    “证据?”

    柳宜唇边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占大哥当真好算计啊。”

    怪不得从始至终都这般冷漠平静,原来是笃定了她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

    “更何况,镇国公府家中私事,我打听来又有何用?柳姑娘便是想要拖占某下水,也该寻一个更说得通的罪名。”

    占云竹说话间,看向仍坐在那里的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这些话,昭昭信吗?”

    许明意笑了笑。

    “占公子确实没道理打听镇国公府的家事,这般没道理的污蔑,我自然是不会信啊。”

    自幼娇生惯养的贵女心思简单,这般想再正常不过。

    “昭昭信我便好。”

    占云竹依旧满脸正色:“然而柳姑娘既有此言,为防两家生出隔阂来,我理应亲自向国公及世子解释清楚。”

    端是一副坦坦荡荡君子之风。

    若不是心知这幅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真面目,许明意只怕根本听不出来这是对方的试探之言。

    她扫一眼柳宜,不以为意地道:“这等显而易见的谎话,哪里还至于闹到祖父和父亲面前去——况且,若真叫他们知晓了我今日私自叫柳宜带到了占公子跟前,父亲定是要说我胡闹的。”

    占云竹心绪微松。

    此时只见许明意站起了身,看向又哭又笑的柳宜道:““好了,该问的也问清楚了,占公子既然确实不想保她,那便由我处置发落了。”

    占云竹点了头,又不忘道:“方才一直想问,未来得及问,你所中此毒,可有解毒之法?”

    “自是解得了的。”

    “那就好。”占云竹放心下来,满眼关切:“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记得要按时服药歇息,早些将身子养好。”

    许明意颔首,目送他出了前厅。

    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占云竹眼神几变。

    柳宜是一枚极好用的棋子,他本还有其他用处。

    可谁知她竟蠢到要对昭昭下手……自己丢了命不提,更是险些坏了他的事。

    好在昭昭向来没有那么警觉。

    起初见柳宜被带出来,他还觉得不像是昭昭做出的事情。

    后来听昭昭所言,才想明白,她将人藏在屏风后,要柳宜亲耳听到他那些话,为的不过是叫柳宜难堪,替自己出气罢了。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骄纵而真实的昭昭,并无变化。

    然即便如此,经了柳宜之事,往后都须更加谨慎才行。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一寸寸地冷下来。

    自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上一回他临死前也是这般模样。

    她今日让占云竹前来,一则是为了让柳宜开口,二来亦是叫他在得知柳宜出事之后不至于竖起全部防备。

    她固然极想一刀杀了对方解恨。

    然而占云竹同柳宜不一样,他所做之事绝不可能全是他自己的谋划,他背后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杀了他,惹来麻烦不提,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死了一个占云竹,还会有其他人,到时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愈发未知。

    “阿珠。”

    “婢子在。”

    许明意低声交待道:“让朱叔暗中盯着占云竹的动作,切记要小心行事,勿要打草惊蛇。”——暂时留他一颗脑袋,自也没有白留的道理。

    阿珠意外了一瞬,后正色应下。

    许明意转回身去,看向渐渐平静下来的柳宜。

    “将你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呵……”柳宜仰面看向她,眼神已有些混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反正她也要死了,凭什么还要听她许明意的?

    少女冷淡的声音飘入她耳中——

    “我会帮你杀了他。”

    柳宜面色一凝,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少女。

    她神情惊惑不已:“你……”

    “不必多问,只说你该说的就是。”

    柳宜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她确实不必多问,因为许明意从不屑撒谎哄骗他人。

    且许明意如此刨根问底地要查明占云竹的意图,即便十分异样,其用意也已经再明显不过。

    柳宜紧紧抓着十指,嘴角缓缓泛起森森笑意。

    她从不曾如这一刻这般希望许明意能够得偿所愿。

    那么——占大哥,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来还债。

    ……

    一个时辰之后,阿葵从里面将柴房的门打开。

    “问完了?”等在外面的阿珠往柴房中看了一眼。

    怀里抱着一册簿子的阿葵点了头,待瞧见阿珠手中托着的东西,下意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珠握了握手中白绫布,嘴角微抽。

    “废话。”

    当然是杀人了,难不成是要送进去让对方荡秋千啊。

    阿葵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成……姑娘另有打算。”

    阿珠愕然。

    难道谈了一场话,姑娘竟还心慈手软上了?……这未免也太不姑娘了吧?

    这白绫是夫人身边的婆子送来的,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亲自动手的机会。

    许明意从柴房中走了出来。

025 如何处置

    “姑娘,您这是要放了她吗?”阿珠低声问。

    “岂会。”

    人活在世,有些错可以犯,因为尚有修补赎过的机会。

    而有些错,一次都不能犯,因为根本不值得被原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目的,不必说是柳宜,即便是阮氏也不例外。

    阿珠放心下来。

    许明意脚下未停,吩咐道:“你在此看着,我去一趟母亲那里。”

    阿珠应下。

    许明意带着阿葵去了世子院。

    院中的丫鬟婆子有着一瞬的茫然。

    今个儿是什么大节吗?

    相互交换了眼神,确定今日寻常普通,不由便都暗暗惊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姑娘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好叫人吃惊的,可唯独不该出现在世子院啊!

    自夫人嫁进镇国公府起,尤其是姑娘再大一些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必须来请安之外,姑娘根本就不会踏足世子院。

    莫非“姑娘同夫人和好了”这则无人会信的传言竟是真的?!

    “夫人可在?”阿葵问道。

    “夫人不在院中。”有婆子连忙答了一句。

    此时大丫鬟红蕊赶来,朝着许明意福了一礼,笑着道:“夫人正是去熹园看姑娘去了,走了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怎地姑娘路上竟是没遇着夫人吗?”

    “想来该不是一条路。既如此,我便回熹园了。”

    她是从后院柴房过来的,不曾遇着也是正常。

    “是。”

    红蕊行礼送了许明意离开。

    一路回到熹园,果真见崔氏等在外堂中,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茶。

    见得许明意回来,到了她跟前行礼,才得以回神。

    “可是又去见那柳宜了?”崔氏搁下茶盏柔声问。

    她派去了结柳宜的婆子已经同她回了话,说了柴房那边的情形。

    “是。”许明意边坐下,边道:“正是为了此事要同母亲商议,女儿觉得,还是将人送官处置来得妥当。”

    “送官?”崔氏意外不已。

    许明意点头道:“柳宜乃是良民出身,不过是寄居在此,说到底公府没有生杀权。”

    “话是如此。”

    明面上的道理谁都懂,但暗下怎么做,却自也有一套手段在。京中每年不知多少条人命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是无从追究,有的则是无人敢去追究。

    崔氏声音微低了些,正色道:“将此事捅开,本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如今也都看出来了,柳宜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若将人送去官府,她到时反口不认也是有可能的,且这还是轻的,若是再胡言乱语些什么,坏了你的名声才是大大地不妙。”

    这也是她同丈夫商议后的决定。

    “况且,还有阮氏那边……这其中到底还牵扯着不宜外传的家事。”崔氏细声细语地同许明意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半点不觉得不耐烦。

    当然,若换作明时,大抵该是一句“亏得你能说出这样的蠢话”便打发了的。

    “母亲说得皆在理。”许明意静静听完,才道:“然我有着别的思虑在。我想着,这些年来,暗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公府,恰值祖父又刚打了场胜仗,眼红的想必大有人在。一条人命,看似没什么紧要,但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被做了文章,却也是一桩麻烦。”

    从前她觉得镇国公府树大根深,如今她看到的却更多是树大招风。

    正如站得越高,越该谨慎。

    崔氏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一时有些怔然。

    “而将柳宜送官之后的事情,母亲大可放心。她不敢,也不会胡言乱语。”

    崔氏不解,下意识地问:“昭昭……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同她做了桩交易。”许明意半真半假地道:“我答应了她,不会追究她母亲与继父私自存售西域禁药之罪。”

    崔氏恍然。

    在柳宜谋害昭昭这件事情上,秦氏显然并不知情,但不知情不代表能逃脱罪责。

    “若母亲着实还是不放心柳宜,大可让父亲去寻府尹纪大人,叫纪大人帮着费些心,办案归办案,到时别传出什么对镇国公府不利的谣言便好。纪大人同二叔暗下有些私交,且此事咱们镇国公府乃是受害一方,为了家中姑娘名声考虑,谨慎一些,也没什么错处,想来纪大人也是乐意帮忙的。”

    虽听来麻烦了些,但有些事情图一时省事,或许会埋下祸根。

    柳宜好端端地一个人,突然没了,即便对外可以说得了急症,可总有人会看在眼里——更何况还有一个明知真相的占云竹在。

    而到时真被人闹开了,镇国公府说是柳宜谋害府中姑娘,可谁又能作证?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过了明面,不给任何人留下做文章的机会。

    “至于阮氏,柳宜在公堂之上不会提及,即便她反口,也可以信口污蔑揭过。”许明意道:“我听阿葵说,府里的大夫今早已替阮氏看罢了,这半年来她过于依赖长眠草,表面看似精神好转,实则身子已经被熬尽了——本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一直没说话的崔氏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明半暗,既保全了镇国公府的体面,也杜绝了日后未知的隐患。

    她是个痛快人,同是为了家中考虑,明白了这法子更为可行,且十分周全妥帖,当下就道:“待你父亲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若无意外,今晚便将人送去官府,趁着天黑审了关起来,也干净了。”

    崔氏话罢,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子,眼神却很有几分复杂。

    昭昭这般思虑周全,家里多了个好脑子帮着她处理家事,日后打起马吊来也更加心安理得,按理来说,她该是感到轻松欣慰的。

    只是——

    目的达成,许明意心下放松,笑着问崔氏:“对了,母亲来寻我,可是有其他事?”

    望着女孩子赏心悦目的笑颜,崔氏心神一阵恍惚。

    不真实……

    她总还是觉得昭昭冲她这么笑,极不真实。

    而她此次来见昭昭,实有两件事情。

026 坚持

    “昭昭,你别怪母亲多嘴,母亲也并无恶意……只是有件事情着实想不通,所以才想要问一问你。”崔氏先如是说道。

    见她言辞小心,唯恐她生了气,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瞧把母亲吓得,以往她就那么不干人事的吗?

    “母亲可是想要问我,为何像是突然转了性情似得,待您和明时亲近了许多?”

    听她主动提及,崔氏仍是有些不安地点头。

    说实话,她本是不打算问的,生怕不问还好,一问再显得自己跟那不识趣的老妈子似得,惹烦了孩子,母女关系再回到从前那般僵硬的地步。

    哎,为人父母,有时就是这么卑微的存在啊。

    起初她私下猜测,会不会是昭昭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同明时赌气的法子,故意同明时争宠……良性竞争嘛,她做长辈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争着争着不争了怎么办?——老天爷,到那时她可不见得能承受得住这种颠来倒去的打击啊!

    除此之外,她脑子里又接连生出其它诸多猜测,以至于做梦时都在想着此事——

    想她崔氏也是个痛快性子,怎能忍受这样患得患失的折磨呢?

    所以,才下定决心一问究竟。

    “说了母亲怕是不信。”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讲道:“那一日,我刚从一场极长的噩梦中醒来,梦中发生了许多可怕之事,且真实到我醒来之后,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梦里像是过去了许多年,叫我慢慢懂得了许多道理,也看清了自己以往是多么地不懂事。”

    说来,也确实是刚开始那股‘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劲儿,叫她分不出心神去想太多,才能无所顾忌地冲到母亲怀里。

    回头她意识到不对劲,再去想自己那傻乎乎的突兀举动,私下还是觉得难为情的。

    但她还是很感激那个突兀的自己。

    那么难为情的头都开了,接下来再往下走,便也不难了。

    崔氏听得怔然了好一会儿,才轻一点头道:“我信……”

    对上女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一颗心落定下来,却是红了眼睛。

    她仍是笑望着许明意,柔声道:“昭昭……实则,我同你很像。一样是幼时便没了生母,父亲再娶。我性子可比你坏的多,日子也就过得不怎么顺心。”

    她那位后母,在外人眼中最是温柔无辜,她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罚。

    “嫁进镇国公府,头一回瞧见你,你只是四五岁的模样,小小一个,便是皱着眉鼓起脸来生气,都可爱得紧。那时我便想,我定不能叫这样一个孩子再走我那样的路。”崔氏说着,复杂地笑叹了口气,“可我到底没能做好,全然不懂得该如何与你相处。”

    “母亲很好。”

    许明意朴实地称赞道:“性情好,长得好,马吊也打得好。”

    崔氏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的昭昭也很好,哪里都好。”她拿帕子将眼角泪水擦去,笑着道:“既是说开了,旧事无论对错,就都不提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

    许明意满眼笑,点了点头。

    “对了……”

    崔氏心情大好地吃了半盏茶,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件事情——前院的那个年轻人,你可想去瞧瞧?”

    许明意愣了愣。

    “我的毒如今既解得了,还去瞧他作甚?”

    按理来说,家中冲喜的念头该打消了才对。

    “我同你父亲也是这般想的……可你祖父的意思,是再瞧瞧,只说那年轻人是个难得的。”

    她也不懂老爷子是如何想的,昭昭痊愈在望,还冲什么喜啊——至于难得不难得,往后她家昭昭还会缺难得的夫婿吗?

    “要不然去看看,万一觉得顺眼呢?”抱着那年轻人长得不错,昭昭看一看也不吃亏的想法,崔氏劝说道。

    许明意无奈。

    她同对方之间,压根儿不是‘万一觉得顺眼呢’,而是‘万一又克死了呢’的致命关系啊……

    可祖父为何这样坚持?

    这无疑有些不对劲。

    ……

    临近傍晚,镇国公方才出宫归家。

    换下官袍之后,先去了外书房,例行同孙刘两位幕僚先生议事——打了胜仗,今日面圣罢,论功行赏,战死士兵抚恤安置等,皆需要一件件去细理,而后呈上去,繁琐地很。

    但也无需他来费太多心,养幕僚嘛,就是省得为了这些事情头疼。

    如此听两位先生谈了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靠在椅中,吃了碗茶,说起了今日在宫中听到的一件事情。

    “老夫今日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虽说他同定南王那老家伙不合,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把年纪痛失爱孙,无疑是极不好受的。

    “昨日也偶有听闻,只当是传言,没成想竟是真的……”一位幕僚道:“定南王世孙此番入京,本是为皇后庆贺诞辰,如今却出了这等事……”

    “定南王世孙身份贵重,按理来说少不了家丁护卫相随,怎会连一伙山匪都应对不了?是这群山匪当真人多势众,还是说……”另一名幕僚未再往下说,眼神中却有诸多猜测。

    有理由对定南王府世孙下手的人,暗下应也不少。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道:“据查是一行人先在一家客栈里中了迷药,才会在动身之后遇到山匪时,无还手之力,穷山恶水之处,黑店与山匪勾连坑害过客,也没什么稀奇的。”

    “叮!”

    忽有铜钱与茶碗相击之音响起。

    镇国公望向一旁坐着的身穿道袍、胡须花白的男人,随口问道:“姚先生在卜卦?”

    姚净将铜钱收回,眉心突突直跳。

    “贫道方才听得将军之言,一时手痒,便替那定南王世孙起了一卦,卦象模模糊糊所显,其人似乎已经脱险——”

    “哦?”镇国公意外一瞬,后道:“这是好事!”

    “那……贫道听说将军路上救下的那名年轻人昨日已经醒了,不知将军可曾问过他是何来历?”

    “昨日问了个大概,还没来得及细问——”镇国公答着答着,脸色渐渐变了:“姚先生这是何意?”

027 莫非脑子不好

    “贫道先前只观其面相,便可知是非富即贵……而今听闻定南王世孙所遇之事……”姚净未直言,只面色复杂地道:“想来未必没有可能啊……”

    “荒唐!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镇国公紧握着茶碗,“若他真是定南王世孙,先生当时又岂会卜不出来!”

    姚净眉头直抖。

    “……”

    这是在为难谁?

    ——他要有那逆天的本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镇国公亦是不可置信之下的回避之言,只一瞬间,便也恢复了理智。

    对了,宁阳人士……

    那小子昨日说他是宁阳人士!

    “砰!”

    镇国公重重地搁下茶碗,蓦地站起身来。

    不成……他得去见一见那小子问个清楚!

    书房外,早已是一片漆黑。

    镇国公大步朝着前院客房而去。

    仆从在旁提灯,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

    夏夜凉风习习,卷着阵阵花香。

    镇国公府花园深处,一条横跨过蜿蜒溪流的朱廊中,许明意坐在廊栏上,背靠着廊柱在乘凉。

    她面朝廊外,望着园中夜景片刻,忽而闭上眼睛。

    闭目瞬间,又缓缓睁开。

    如此反复数次,确认眼前景色无一更改,女孩子忍不出发出愉悦笑声。

    她是真的回来了啊!

    眼前一切如旧,犹如隔世重生。

    许明意极安心地闭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中团扇,嘴角始终上翘着,一阵夜风轻轻柔柔拂过发梢,便是这极为寻常之事,却仍又叫她不禁笑了出来。

    不远处,渐渐走近的少年闻声驻足。

    循声举目望去,只见皎皎月色之下,少女姿态随意凭栏而靠,月白薄衫,织金襕裙,鸦发半挽半为夜风所拂动,团扇遮去了半张脸,只有清脆笑声传出。

    少年神情莫名地看着这一幕。

    这般不远不近地瞧去,分明颇有几分画中仙子之姿,然独自一人在此傻笑许久……莫不是脑子有些不好吗?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廊中少女转过了头来。

    廊下琉璃灯将少女面容映照清晰,可见肤色白皙,琼鼻菱唇,眉眼清澈却又矛盾地秾丽。

    少年怔然一瞬。

    倒不是看得呆了,而是他清楚地觉察到——他被发现了。

    而下一刻,一支发簪不由分说地破风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利簪扫落半片木槿花叶,眼看便要刺向他面门。

    少年动了动眉,却未去躲。

    许明意从廊沿跃下。

    只见对方已从木槿树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身深色长衫,五官深刻英朗。

    他右手中握着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夜色中稍显冷峻的眉眼平静之余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许姑娘不愧是将门出身,洞察力果然非常人可比。”

    头一回见面便险些叫他破了相,倒也确实不负他先前所惧。

    看清对方长相,许明意颇感意外。

    “原来是吴世孙,我还当是府里溜进了小贼——”

    吴恙看着她:“许姑娘怎知我身份?”

    “吴公子一眼便可猜出我是何人,我猜得出在府中住了两日的吴公子是何身份,又有什么稀奇的?”

    许明意以平静的反问来掩饰自己方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破绽。

    她险些忘了,此时镇国公府中人尚不知吴恙身份。

    吴恙不知信了没信,语气叫人不辨真假地称赞了一句:“许姑娘倒是聪慧。”

    “不知方才可不慎伤到吴公子了?”

    “不曾。”吴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便当真伤着了,也是在下自找,姑娘家警惕些是好事。”

    许明意待他并无丝毫成见,相反还有些心存愧疚,此时听他这般说,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吴公子随意走走,我便不打搅了。”

    吴恙颔首。

    许明意握着扇子出了长廊。

    然此时,忽听得一声尖锐的飞禽鸣叫声划破夜色。

    吴恙抬头望去,出声道:“天目——”

    一只秃鹫闻声寻来,在上空盘旋了片刻,便俯冲而下。

    许明意看了过去。

    这好吃懒做的丑鸟本就是吴恙所养,只是前世吴恙死后由她代为照料了——她本是没什么兴致与耐心去伺弄这些东西的,只是想着原是自己将这鸟的主人克死了,做人也总归不能太不厚道。

    “等了你一路,还当你找不过来了。”吴恙朝着大鸟伸出了一只手臂。

    然而却见大鸟鸣叫着径直飞向了许明意的方向。

    “天目!不可伤人!”

    吴恙皱眉大步上前。

    下一瞬,却见大鸟稳稳地落在了许明意肩头,而后拿利喙轻轻蹭了蹭她的乌发。

    许明意不禁怔然。

    吴恙更是愣住。

    主人在哪里都看不清了?

    这鸟瞎成这样还能要吗?

    “这是吴公子养的?”许明意明知故问道。

    吴恙神情复杂地点头。

    虽然目前看来不像这么回事。

    许明意替大鸟顺了顺有些凌乱的羽毛,在心底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还真是从小丑到大啊”,边笑着道:“回去吧。”

    大鸟看了一眼吴恙,又低头蹭了蹭她的肩,似乎极不情愿。

    吴恙:“……?”

    这种被虐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依靠,不愿回到恶毒的亲生父亲身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吧!”

    许明意提溜起大鸟的翅膀,简单粗暴地将大鸟抛了出去。

    大鸟低鸣一声,似在埋怨她的薄情,然而到底还是乖乖朝着吴恙的方向飞了过去。

    吴恙却未像往常那样伸出手臂去接。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飞着吧。

    一路飞来累得不轻的大鸟落在他脚边,不满地拿利爪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刨起一阵尘土。

    吴恙皱眉。

    ……还学会报复他了?

    今天他这个主人的尊严算是被这破鸟给丢尽了。

    “老太爷……”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阿葵的声音。

028 示好?

    “应是我祖父过来了。”许明意道。

    “嗯。”吴恙点头,他也听到了。

    见他站在原处未动,许明意默然了一瞬,道:“……那吴公子倒是走啊?”

    难道他认为他们二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一同站在此处等她祖父过来,而不会被误会吗?

    吴恙也默然了一瞬。

    他一时没想那么多。

    自幼的教养叫他下意识地觉得,镇国公来了,作为晚辈便没有刻意回避的道理。

    是他疏忽了。

    “告辞。”

    他低声道了一句,便转身隐去。

    大鸟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鸟还未来得及走远,背后的说话声便隐隐传入耳中。

    “祖父。”

    “怎么独自呆在此处,还叫丫头们守得那么远……万一又睡去了,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觉得房中有些闷,才来园子里走走,睡了大半日,眼下精神尚可。”

    这寻常的祖孙对话吴恙未去细听,脚下亦是未停。

    然而女孩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一丝留意。

    “祖父,这柄绫绢扇是皇后娘娘所赠,您看可好看?”

    ——姑母?

    吴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眼神微动。

    许明意乃镇国公府嫡姑娘,姑母赠赐些物件并没什么稀奇的。

    有些奇怪的是,一个小姑娘问自己那五大三粗、提起大刀来能独自迎战一窝匪贼的祖父……一柄女儿家用的扇子好不好看?

    这姑娘虽然笑起来有些傻,但从方才寥寥几句相谈可见是个有心思的。

    吴恙心有猜测,站在原处凝神听去。

    “嗯……好看,极配昭昭。”廊中,镇国公也当真接过扇子认真看了片刻——这样精细的扇子,他一次折断五十根不在话下。若换作年轻时,还能更多些。

    “祖父您瞧,这上头还绣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而这个‘慎’字,似比其它字用线要深些。”

    见孙女边说边指给自己看,在这方面没什么见地的镇国公只能配合着,认认真真地点着头。

    “祖父,您说——皇后娘娘是不是想借这扇子,来提醒咱们镇国公府什么?”

    这突转的话锋叫镇国公脸色一变。

    “昭昭,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罢了。”许明意略放低了声音,道:“这扇子不早不晚,恰就在您归京的那一日被送过来。或许,是身处宫中的皇后娘娘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有此提醒。”

    镇国公眼神变动了片刻。

    而后道:“昭昭应是想多了,那可是皇后娘娘。”

    “是皇后娘娘没错。”许明意道:“可娘娘姓吴。”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孙女。

    “吴许两家皆是开国重臣,虽许家在京城,吴家于宁阳,然处境仍称得上有相似之处。倘若许家当真出了事,局面失衡之下,吴家即便根基深厚,却也未必能够幸免。”许明意声音低却清晰:“此次定南王世孙被召入京中,以及途中遭遇山匪,这两件事,或都值得细细思量。”

    “昭昭,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镇国公眼底隐隐有几分探究之色。

    “是孙女闲来无事,独自琢磨出来的,也未曾同其他人提起过半句。”许明意道:“倘若祖父觉得可以一听,那便听一听。”

    夜色中,吴恙神情微动。

    果然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是在提醒吴家不可大意,也是在提醒他在京中要多些防备。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般向他示好?

    这世间断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何况许吴两家本就不合。

    吴恙认真思索片刻,脸色莫名有些异样。

    该不是方才一见,这姑娘……

    他制止了自己再往下深想这叫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抬脚大步离去。

    走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下。

    他看向自己手中之物——

    方才竟忘了将东西还她。

    女子首饰乃贴身之物,他就这么带走未免不合礼数。

    这么想着,抬手便欲抛出去。

    不行。

    若被谁捡了去,再不慎闹出什么麻烦来,妨碍到了她的名声,到时她免不了还要怪罪他。

    罢了,还是先由他代为保管,日后寻了机会还她便是。

    许明意凝神听了片刻,确定那脚步声远了,心中落定下来。

    这厢,镇国公正心情复杂地看着孙女。

    别人家的女孩子闲来无事琢磨的是女红胭脂珠宝首饰,而他家孙女……

    “昭昭长大了,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家中一切,自有我同你父亲来操心。眼下你只需放宽心,养好身子。余下的,不必去多思忧虑。”

    “祖父,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祖父十六岁时,已经开始筹措人马,带百姓平不平之事,忧心天下之事——”许明意眼神坚定,道:“昭昭不比祖父心怀苍生,如今只是想为家中尽一份力而已。

    我知道祖父不舍得叫我操心这些,向来只想叫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开开心心地活着,可若家安难保,又何谈其它?”

    镇国公听得讶然。

    在他眼中,并不曾觉得身为女儿家就该束于内宅之事,只是正如昭昭所言,他是‘不舍得’,在他眼中,护好镇国公府是他身为家主的责任所在。

    孩子不仅懂事,更懂得体谅他的心情。

    镇国公复杂而欣慰地叹了口气。

    “一年未见,都不知昭昭何时竟已懂得这些了。”

    许明意看着发丝花白的老人。

    她与祖父,何止是一年未见啊。

    “好,昭昭不再是孩子了,那今日咱们祖孙便谈一谈心。”镇国公在廊栏边坐下,朝着孙女招招手。

    许明意笑着坐在他旁边。

    祖孙二人从家常说到朝局,许明意望着身边的老人,心中极安稳。

    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不仅疼她宠她,更懂得倾听她的话,只要她说得有些道理,祖父便会认真地听进去,且客观地对她改观,不再将她看作一无所知的孩子。

    “对了,祖父不是在外书房同几位先生议事吗?怎来了此处?”

    听得孙女此问,镇国公这才猛地记起来自己来这园子里的目的。

    “对了……我是来找前院那年轻人!你可瞧见他了?”

    他去前院找人问话,得知对方来了园中闲逛,便追了过来。

    许明意不答反问:“不知祖父寻他何事?”

    “这两日诸事匆忙,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他的家世——”事情未确定前,他还不能将不知真假的猜测说与孙女听。

    然而却听身旁女孩子平静地道:“他啊……孙女打听过了,他是定南王世孙。”

029 劫

    “还真是?!”镇国公脸色大变。

    等等——

    “你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孙女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途中遭遇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便疑心会不会正是被祖父恰巧救下的那一个,于是差了阿葵去询问那位公子,他自己已经承认了。”许明意随口找了个说辞。

    冲喜之事,她要尽快解决干净。

    镇国公听得震惊之余,不由沉默了。

    一个孩子都比他警觉比他动作快!

    而重点是……他竟然把死对头家的孙子给救回来了!

    还打算把对方招为孙女婿!

    还有比这更堵心的事情吗!

    “昨日我问起他是何方人士,这臭小子只说自己是宁阳人士!又说他父亲在京中做官!”

    是,这些也固然不算撒谎,句句都是实情……可最为关键的却偏偏只字未提!

    别跟他说什么‘他问什么对方答什么’——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这小子贼得很!”觉得自己被耍弄了的镇国公气得一掌拍在廊柱上。

    许明意下意识地扶紧廊栏,生怕下一刻这长廊就要断裂倒塌。

    这时,却听自家祖父僵硬地笑了两声。

    “呵呵……”

    镇国公压下心中怒气,面色一改,捋了捋胡须,道:“如此也可见这孩子是个不喜炫耀,沉得住气,且心有主张的……”

    许明意脸色复杂地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自家祖父——这般僵硬的圆场也实在是世间少见啊。

    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欲让对方为她冲喜的决定并无更改。

    这在她意料之中,到底前世祖父就是这么干的。

    然而这一回不一样的是,她可以选择拒绝。

    “祖父,我的病已经查清了,好生服药调养,至多一月便能痊愈,着实已无必要再行冲喜之事。更何况,对方乃是定南王世孙,吴许两家联姻,牵涉甚多,也太过招眼,弊或大于利。”

    许家出事后,她甚至怀疑便是两家联姻之举,彻底触碰到了当今圣上的忌讳,才由此招来祸事。

    可偏偏当初又是皇帝亲自下的赐婚圣旨。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牵扯与内情,她不曾有机会真正了解清楚,眼下或可从祖父真正的想法上试探出一二。

    “昭昭确实思虑周全。”

    镇国公的眼神有几分思索:“然而姚先生所卜,此人确是能救你性命,助你消劫的。起初我还有所怀疑,然而确是他来了府上之后,事情才有了转机。有些事情即便看似没有关连,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况且,吴恙,无恙——这不摆明了就是个冲喜的好苗子?

    许明意下意识地想反驳。

    中毒之事,即便吴恙没有被祖父救回来,她也能顺利解决。

    然转念一想,上一世或许正是因为吴恙的到来,她的亲事被定下,眼见便要出阁,阮氏和柳宜才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而她是嫁进了吴家之后,才得到了神医的医治。

    如此说来,吴恙确实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一回。

    “可下毒之事已经解决了。祖父仍这般坚持促成我与他的亲事,不知是否还有着其它缘由?”

    镇国公犹豫了一瞬,见孙女眼神坚持,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得知你患病,我终日心神难宁,遂让姚先生替你卜了一卦……当时所卜,乃是大凶之兆,且即便侥幸躲过此劫,一年之后还将有一场死劫……”

    此乃有窥探天机生死之嫌,姚先生勉强卜出之后,大病整整三月。

    “若想破除这两次大劫,必须找到能帮你脱劫之人。”镇国公目色复杂:“只是我和姚先生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定南王世孙。”

    由此,他不禁又联想颇多。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指引。

    “死劫……”

    许明意眼神反复不定。

    一年之后的死劫……

    镇国公府便是在一年之后被灭门抄家!

    姚先生竟是借她的命数卜出了许家之变?!

    许明意心中震荡不已。

    照此说来,她上一世确实也是因为嫁进吴家才躲过那一劫……

    “姚先生所卜,向来灵验。事关你生死安危,我这做祖父的不能不信。”镇国公耐心劝道:“也就一年而已,待一年之后破了劫,祖父就接你回家。”

    至于女儿家的名声要紧——再要紧能有性命要紧?

    别人家的女儿他管不着,反正他镇国公府的姑娘绝不为所谓名声而活。

    许明意听得鼻头泛酸。

    上一世祖父也说一年之后若她在吴家待的不开心,便接她回来。

    可是一年之后她却无家可回了。

    她忍住泪意,道:“可那是定南王府,吴家未必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说,只怕皇上也不会乐见。”

    上一世此时,她终日昏昏沉沉,只隐约知道当时的情形大致是‘吴家不同意这冲喜之事,认为太过儿戏荒唐’,‘吴许两家因此闹得极不好看’,‘皇上赐了婚,吴家没办法抗旨’——

    “这些,自有我来想办法。”镇国公温声劝慰着孙女,右手握拳放于膝上,似在思考着什么。

    原本他想的是,即便对方不同意,他求皇上赐婚便是。

    可如今对方是定南王府,皇上怎会可能会答应赐婚……

    况且,他也不能只顾自家的孙女,而不顾吴家——正如昭昭所言,两家联姻,太过招眼,作为一个厚道人他也不能让吴家因此被皇上猜忌。

    镇国公思索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许明意见他神态,遂出声问道:“若吴家与皇上都不同意,祖父会怎么做?”

    她自然是要制止这桩亲事的,只是,她想借此问出前世皇上赐婚的真相与内情——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办法,镇国公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笑着问孙女:“昭昭想听?”

    许明意连忙点头。

    她自然想听!

    上一世,她便是知道的太少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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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