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彻查
陈聂奉圣命在暗处盯着贺府,方才眼睁睁看百姓们围了贺府闹事,却也并不出面解决,摆明了是看贺家的好戏。
如今被贺令姜叫破,他也只好从暗处现了身。
他方才看了那么久的好戏,也算是看明白了,这群百姓,明显是被他人撺掇而来。
至于其人背后目的,无非是想将冒头对准了贺家。
如还能借此让这些百姓们染了疫病,大面积蔓延开来,郢都也难免陷入混乱之中。
朝廷问责贺家的同时,他这个奉命看守贺家的人,未必不受牵连。
陈聂沉下了脸,冷声道:“诸位回吧,此处有我武德司的人守着,你们自可安心。”
这武德司的名声,郢都百姓可谓无人不知。
至于指挥使陈聂乃是圣人心腹,顶着一张阎王面,所过之处,权贵也好世家也罢,莫不心惊胆战。郢都百姓们私下都称其为煞神。
看到陈聂现身,百姓们心中不由一惧。
更何况,贺令姜先前说的话确实有理,为了安全,他们也确实不该再聚于贺府门前。
一时间,围于贺府门前的人都纷纷退去。
陈聂望着四散的人群,微眯的双眸中隐有寒光流动。
贺令姜回到自己院中时,裴攸正坐于桌前垂眸深思。
听到动静,他抬头朝着贺令姜望去:“如何了?”
贺令姜摘下面巾和身上防护的衣衫,回道:“确实是有人故意撺掇。”
说着,她将自己的猜想向裴攸一一道来。
裴攸眸中一寒:“竟是人祸!”
要知晓,瘟疫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所亡甚众。亡者众,则怨气生。无数怨力凝结,民心衰颓,大周的国运也便弱了。
他们便是要借着天灾之名,一点点消磨掉大周的国运。
这疫病可不是谁都能研出病源、暗中散播的。
有此能力且用心险恶者,最有可能的,也便是……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两个字:“神宫。”
若真是神宫所为,也便无怪乎这郢都第一例病症偏偏出在了贺府。
“阿裴,你与尺廓先去寻趟袁掌司。”贺令姜接着道。
如今当无之急,一个是要避免郢都之中再现病患,一个便是要立即处理好临泉村之事,不能再任疫症在那处肆意蔓延,甚至波及到旁的村落。
这些事,经由今夜一闹,皇帝那处自然也都知晓了,亦会立时做出安排来。
可如今她困在府中不好外出,若是让旁人全权接手此事,她并不放心。
裴攸点点头:“我知晓了。”
阿姮虽则有玄力相护,无那感染疫病的可能,但一旦涉及瘟疫二字,世人皆是惧之又惧,慎之又慎,更何况九五之尊?
即便她如今出的府去,皇帝此时恐怕也不会接见她。
但事涉神宫,如若有他与袁不吝出面请命,想来皇帝不会再将事情交于旁人。
裴攸趁着夜色匆匆而去,而后便到了袁府。
袁不吝披衣而起,到了花厅,便看到负手而立的裴攸与尺廓二人。
这一人一鬼,怎会一道出现在此处?
他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上前问道:“世子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袁不吝并不知裴攸与贺令姜的私下关系,裴攸自然也无意透露。
他轻应了一声道:“我是被贺七娘子请来帮忙的。”
“袁掌司也当知晓,往日彻查北地私售铁器桉还有处置北境荒人之事时,贺七娘子帮了我不少忙。听说她如今不便出府,又特意派了身旁人来请我,我虽不明就里,可也得给她这个面子不是?”
袁不吝颔首表示了解,而后看向尺廓问道:“出了何事?”
尺廓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袁不吝听罢面上不禁一肃:“令姜的意思是,此次疫病乃是神宫所为?”
尺廓点了点头:“虽是猜测,估计也差不离了。今夜在贺府门前撺掇闹事的那几个,武德司陈聂已经派人去暗中拿人。袁掌司之后进宫面圣,便可请命审查这些人。”
既然可能事涉神宫,那这事便没那么简单了。
除了要尽快控制好疫病形势外,还要借此揪出隐在暗处了神宫爪牙。
怪不得令姜特意命尺廓请了裴攸来,整个郢都上下,能真正办事且绝无可能与神宫勾结的,没人能比他更可靠了。
袁不吝心中微转,又与裴攸商议了几句,两人便一道进了宫。
此时,皇帝刚听贺相山禀过临泉村的事,心中还在惊怒,便听袁不吝与裴攸一道求见。
全都深夜进宫,想来必然是有要事了。
他立时派人将人召了进来。
“两位爱卿又有何事?”
袁不吝上前禀道:“臣方才从令姜那处收到消息,听说了临泉村的事。且就在方才,百姓们被人挑拨,将贺府围住生事。”
“圣人,令姜猜测,这疫病恐是神宫手笔……”
“神宫所为?”皇帝眼中一怒,“袁掌司,你与贺七二人可能确定?”
袁不吝抬起头道:“十之八九。那暗中生事之人,此时想必已经被陈指挥使拿下,还请圣人传召审讯。”
皇帝面上愈发难看,沉声道:“吩咐陈聂将人带来。”
那几个暗中生事的人,乃是街头的混混,听说武德司和不缘司的人同时来审,还未及动刑,便立时招供了。
“饶命,饶命啊!我们也只是收了旁人的银两,故意挑唆大家闹事。着实不知那些人到底是何人啊……”
话说到这里,皇帝已然明白,疫病之事确实不简单。
再据袁不吝与贺令姜所言,照如今时令、情形,郢都周遭本不该有瘟疫出现,如此反常,也只能是有人作妖。
除了神宫,还能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压住心头怒气,肃声道:“去查!给朕查个彻底!”
皇帝看向垂首而立的裴攸,吩咐道:“阿裴,既然袁掌司请了你来,你便助他彻查此事!”
“贺卿,临泉村那处的疫病必须得控制住!你去,不论用什么样的法子,都不得让瘟疫蔓延到旁处!”
裴攸几人应声领命:“是!臣等必然不负圣人所望!”
袁不吝看了看一旁的贺相山,上前一步道:“圣人,在应付神宫一事上,令姜素有经验。如今瞧来,偌大的郢都偏偏是贺家出了个疫病患者,说不得亦是神宫之人有心算计,为的便是让贺家动弹不得。”
“如今令姜在府中已经隔离多日,且她乃修术之人,对着疫气亦有自己的化解之法。此时出府,定然不会感染到旁人。”
“可否请圣人应允令姜出府,助臣等一臂之力?”
皇帝心中不由一动,确实,此事若和神宫脱不了干系,他因着这便将贺令姜弃之不用,岂不是正中了对方下怀?
他双眸一眯,凝声道:“准!”
第一百八十章 可治
既然让贺相山负责处理临泉村之事,光他一人自然不行。
皇帝特意赐了手令与他,让他师出有名,可调遣当地的官府之人。
同时又指派了数十名太医同民间医者,随着他一同前往,务必竭力救治患者,将疫病控制在临泉范围内,不可再外溢。
瘟疫能治者寥寥,且如今这次又是如此凶勐。
早先去了趟贺家诊治的太医本就心有余季,回了太医院后也潜心钻研了多日依然束手无策。
没想到,如今竟被告知整个临泉村都几乎沦落,死者众多,感染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心头登时就是一懵。
就这般往临泉村去,怕不是要有去无回了啊……
幸而袁不吝想着他们要深入病患之中,顾念其安危,着人绘了护身的符箓发给他们。
除此之外,皇帝还特意着令裴攸率领右卫兵马,跟贺相山一道前往。
一面可助他行事,严防疫气外泄,另一面也可借此探查临泉村疫病之事。
至于郢都之中,则由十六卫及禁军做好严管防护,太医院及各处医馆也需得警戒起来。一旦出现病例,便立时将人隔离开来,单独医治,以免大面积蔓延。
贺令姜则带领不缘司之人,暗中行事,揪出此次作祟的神宫余孽。
事情安排妥当,裴攸调集人手后便护送贺相山及太医一道往临泉村去。
听到朝廷竟然派了人来,万安县的县守便是心头一跳,不会是朝廷知晓了吧?
他压下心头惊惧,匆忙出府迎接,便见裴攸同贺相山当先而来。
县守连忙躬身行礼:“裴世子,贺中丞,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二位突然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贺相山面上不见笑意:“谭县守,临泉村爆发疫病一事,圣人已然知晓,特令我与世子来处理此事,你也莫再故作若无其事了。”
“此等要事,你却欺上瞒下,如何对得起你头顶那顶乌纱帽!”
果然是瞒不住了!
谭县守心中拔凉,这下子,自己这乌纱帽保不住不说,说不得连小命都难保了。
他心中不由暗暗后悔,早知晓,便不该听自己身旁那小吏的话,指望将临泉村封起来,那疫病无处传播,便能得到控制、自行消退了去。
谁晓得却错估了这疫病凶勐的程度,境况愈发严重起来。
如今,连镇守在临泉村四周的官兵,都有感染的迹象,眼瞅着就要往村外蔓延去了。
早知今日,他就该发现此事后早早报上去交由朝廷处置,即便朝廷怪罪,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地步。
县守立时跪了下来:“是下官办事不利!下官知罪!”
见他神色惶惶,贺相山冷哼一声,又转而道:“认罪倒不用这般着急。”
“你毕竟是此地的父母官,对此地境况最是了解。若是能诚心配合我等行事,圣人心慈,说不得也能允你抵了几分罪过。”
县守心中不由浮起几分希望,顿时连连点头:“贺中丞放心,下官定然竭力配合行事。”
有了县守配合,贺相山同裴攸再指挥安排起来,自然便利许多。
临泉村村落不小,里头有着百来户人家,上千口人。
如今因这疫症而亡者有几十人,感染者更是有一半之多。
再加上县守先前并未对水域进行隔断,以至于如今临近的村落,也开始有了零星的患者出现。
如此一来,这疫病波及人数可谓众多。
贺相山首先便着人将亡者的尸身火化,深埋地下。
同时在村外的下风口处,辟出了一大块区域,专门用来安置两个村落中染了瘟疫的患者,将其与其他尚且没有感染的民众隔离开来,以免再造成传染。
此后,便由医者进入隔离的区域进行诊治,对于附近村落,也烹煮发放预防瘟疫的汤药。
然而,这次瘟疫确实凶勐,即便贺相山带了那般多的名医,又着令县守召了全县的医者来相助,不过是堪堪止住了疫气流窜。
至于那众多已然感染的百姓,医者却是束手无策。
从感染到发病快则一两日,慢则十来天,而后便是逐步恶化,直至无药可治。
莫说临泉村的百姓了,便是贺府之中感染的那名仆从,后来有了贺令姜的符箓在侧,也只能暂时控制病情,却不能将其真正治愈。
与此同时,太清观与不缘司也派出了修习医术的玄士,分散到临泉村协助帮忙。
但到底如何才能彻底治愈此次疫症,他们也一时没有头绪。
正在这时,永穆公主却亲自到了临泉村。
往日里,永穆公主皆是一身锦衣玉钿,华美非常,如今却只着简单的素色衣衫。即便如此,她一身气质高华,见者无不俯首行礼。
看着她缓步而来,裴攸微微皱眉:“公主怎地来此了?”
“本宫特意向父皇请命来此诊治。”永穆缓声道,眼中皆是悲悯,“我在医术上还算有些造诣,通些灵治之术。今日到这里来,也是想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毕竟,瞧着百姓们受苦受难,我身为大周公主,心中又如何安稳呢?”
“世子,不知我现下可否去瞧一瞧患者?”永穆问道。
裴攸眼中微深,永穆来此的原因,必然不可能当真是如她所说那般。
他点了点头:“自然可以。不过安全起见,还是由我陪公主一道吧。”
裴攸陪同永穆进了患者的隔离之地,一路行去,就见其深入患者之间,把诊问脉,当真是一副悲天悯人之姿。
若不知晓她与神宫的关系,裴攸当真还以为这位公主,生就一副医者仁心呢。
这一圈诊下来,便是一个白日。
等到永穆收回把脉的手,准备起身时,已经到了日落时分。
看她面上并无忧色,一旁的医者不禁开口问道:“公主可是有了法子?”
永穆点头:“确实。我心下有一法,或许能治此病。”
周围人顿时眼中一亮:“当真有法子?”
要知晓,他们这么多医者还有玄士,试了多种手段都未能置于此症,公主不过诊了一圈,就能寻出法子来?
永穆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诸位明日且看便是。”
她这般从容自信的模样,不由带动了诸人心绪,低落绝望了许久的众人顿时心情一振。
看着她被人众星捧月般围位,裴攸眸中愈发幽深了几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人
夜色沉沉,桌上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支蜡烛。
昏黄的灯光在屋中轻轻摇曳,映得屋中人的面容都朦胧起来。
“吱呀”一声轻响,桌前坐着的永穆抬起头,语声悠长:“你来了……”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让人看不清形容。
暗沉的光似乎到了他脚边便裹足不前,使他整个人都隐于黑暗之中。
“你不该来此的。”屋中因着他的声音,仿若都添了几分冷意。
永穆疑道:“为何不该?我是大周的公主,又习得一手灵治之术。如今瘟疫四蔓,患者病重不治,众人束手无策,我自是当来。”
那人声音愈发低冷:“你好似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永穆语气微扬,“我不正是这大周的永穆公主么?”
那人轻笑一声,声音中似是盈满了讥讽:“大周的永穆公主……你这身份是如何来的,旁人不知,莫非你自己都忘了不成?”
“神宫既能助你夺得这一身份,也能翻手覆了你呀……”
永穆闻言也不生气,面带笑意道:“哟,杀气何必这般重,方才也不过是与你言笑几句罢了。”
“我毕竟是你的阿姐……焉有不同你站到一处的道理?”
“呵。”那人嗤笑一声,“你对我的恨意,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手足情深的模样。你如今得了这显赫身份,能不反手暗算与我,我怕是都要暗暗庆幸了。”
“只是,你我姐弟关系到底只是私人恩怨,阿姐莫要误了神宫大事才好……”
神宫之所以会耗费人力,助命不久矣的她夺舍人躯,不过是看她颇有用处。
北境荒人部落的动乱,也是得她暗中谋划,这才进行的步步顺利。若不是中途冒出个萧姮,定然能一举将整个大周北地扯入动荡当中。
萧姮破了神宫之局,自然引得众人追杀不止,而尊主早先便应下了要助她夺舍人躯,重获新生。
她看中了萧姮的天资和身份,尊主虽不知她是从何得来的消息,以至于对萧姮大周公主的身份言之凿凿,可如若为真,便能借那萧姮的公主身份,往大周皇室里下一步顶好的棋子。
虽则夺舍强者之躯难如登天,可彼时萧姮已然被神宫还有荒人部落之人重创,未尝不可一试。
于是,尊主便派了乌媪助她夺舍萧姮。
所幸,此事成了,且那萧姮还真是这大周的嫡长公主。
只可惜,自她得了永穆公主的身份,入了大周皇室后,她待神宫之事,却未曾有半点相助,一副要与神宫划清关系的模样。
眼瞅着郢都和南方、北境各地的神宫势力接连被拔,尊主对她,已然隐有不满。
永穆无奈叹息:“你与尊主当知晓,我自入了大周皇室,便被那太清观的老道给盯上了,耗了好一番心思,才消除皇帝对我的猜忌。”
“且裴攸此人已然对我有所怀疑,明里暗里也在盯着我,我如何再敢轻举妄动,冒着风险去接洽神宫?”
“尊主既然打算用我,想来也知晓,此时的我还是不要与神宫扯上关系的好。若不然,他也不会从未主动联系过我。”
那人冷哼一声:“你倒是理由众多。”
不过,永穆这颗棋子,确然是埋得越深越好。
如今她凭着皇帝与太子的信任,站稳了脚步。此后待太子得了大位,她对神宫的用处才真正显露出来。
话虽如此,可眼下之事却不该是她插手的。
他眼中一眯:“你不便与神宫扯上关系也便罢了,但如今之事,你却要反神宫而行。莫非还要与神宫为敌,折了神宫大事来成就你永穆公主的美名不成?”
永穆摇摇头:“我可不敢。只是——”
她抬首直直望向那人:“事到如今,你还当真觉得这瘟疫能如你先前所愿那般,将这郢都地界闹得个民声载道、怨声四起?”
郢都乃是龙脉聚集之地,有天道护佑,又有不缘司、太清观镇守于此,发生瘟疫这般天灾的可能性可谓是微乎其微。
但他凭着人力,研制出比瘟疫还要可怕的疫病,避开龙气旺盛的都城,改而施放到百里之外的村镇之中。
无龙气相护,此处果然疫病蔓延,死病者众。
而后又借不知情的贺家仆从回乡探亲的机会,使之感染疫症,携回了贺家。
接着再耗费手段于城中各处传播疫病,使得百姓感染,即便此处有气脉相护,难以大面积蔓延,但也足以引起百姓惧意,使贺家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顺利的话,临泉村方圆百里都要横尸遍野,郢都都城亦要自顾不暇。
这大周国运,必然被削,此时再轻轻一挑,必然民乱四起。
整个大周,便乱了。
便是她,也不得不赞一声“好手段!”
可既是借助瘟疫,便需时间蛰伏、酝酿、蔓延,方能大肆收割,取得最佳的效果。
他虽算准了一切,天时却非人力能掌。
那贺家仆从回府第二日便发了病,还正巧叫贺令姜碰了个正着。贺家府医诊治之后略有怀疑,便立时向贺令姜禀报。
而那贺令姜反应极快,几乎是第一时间告知朝廷,封闭了贺府,没叫疫症在贺家蔓延开来,紧接着又派人追踪到了这临泉村。
“到如今,临泉村这处的瘟疫蔓延之势已然被控制住,只要裴攸和贺相山那处找不到空子,这瘟疫也便到此为止了。至于郢都之中,你也瞧见了……”
永穆耸了耸肩,继续道:“你想着在郢都种下疫病,却叫贺令姜又顺藤摸瓜,拿下你不少人手。”
“有不缘司和太清观坐镇,妄想在郢都之中掀起大面积的瘟疫,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现下还叫众人为难的,不过是这些已然感染的病患罢了。
数百条人命虽不是小数,朝廷不可能绝然袖手旁观。可若是一直寻不到法子,这些人也只能认命,怨不得朝廷。
“至于你安排在那万安县县守身边的小吏也已然被裴攸拿下。这县守虽是一时做了错事,可他完全可以推到神宫头上去,说是被神宫蛊惑。”
“你想借此引得民怨载道,怕是难矣……”
“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了我。换种法子为神宫谋事,不还是殊途同归?”
第一百八十二章 美名
那人眼中微眯:“坐收渔翁之利,你倒是省了事。”
他这疫毒,乃是神宫精通此术的人研制了许久而成。一旦感染发病,几乎是无药可治。
因而,那般多的医者聚集于此,甚而还有玄门之中通晓医道的人,对于病重者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延缓其发病的速度罢了。
永穆虽精通灵治之术,于此道上鲜有人及,可她能治三个五个,这六七百病患她焉能一一治愈?
她这玄力,怕是支撑不得。
他也不信永穆肯耗尽自身玄力,只为治好几个区区百姓。
但借助神宫之力,此事便好办了许多。
对着这非人力可随意控制的疫毒,神宫既然研制,也得有所防范。
他手中自是握着治愈之法。
永穆白日里大言不惭地说起能治,便是算准了他听到她的动静后,会暗中来寻她。
那人心中不禁讥笑,即便他未曾现身,永穆定然也会主动想寻。
毕竟,他这阿姐精通算计,可不会叫自己凭白陷入两难的境地。
永穆耸了耸肩:“事已至此,你该明白对于神宫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便是尊主在此,想来也会这般做的。”
那人颓然一叹,声音中有无尽惋惜:“本是绝妙的安排,却偏偏败在时机之上。如此,便如你所愿吧……”
他虽不甘心,也只能让永穆公主研制出治愈疫病之策,救下数百性命,阻碍疫病再次蔓延,助她成就无上美名。
永穆满意地笑了:“那便多谢你的成全了。不过,有一句话你却是说错了。”
“这一次啊你不光是败在时机二字上,还是败在你的自负上了。”
“你低估了贺氏,也高估了你自己。”
这疫症,但凡是郢都旁处人家感染,都绝无贺家这般迅速的反应。
等到朝廷反应过来,无论是临泉还是郢都,疫气都能蔓延更广,使朝廷左支右绌了。
但他既想让临泉瘟疫大肆蔓延,又想借此对付贺家,反而引起了贺令姜的警惕,使之顺藤摸瓜查到了临泉不说,还端了不少神宫势力。
“看着你我曾为姐弟的份上,我还是告诫你一句,这贺令姜,没那么好对付。你呀,还是莫要心急的好……”
一箭双雕的计策,若是用的好自然叫人抚手称赞,可若是对方过于机警,也只能落得个两手空空。
此番,确实是他自负了。
那人也生气,挑眉问道:“听你这般说,你以往对上那贺令姜当没少遇挫?”
永穆冷笑:“她确实搅了我不少好事,至于以后,且看着吧……”
第二日天一亮,永穆便召了医者还有玄门之人前来,掏出了一张拟好的药方给众人。
为首的太医看八手上药方,眼中不由一亮:“公主这方子,用药确实绝妙,此方或许真能治愈病患!”
永穆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方太医莫急,这药方欲要发挥最佳功效,还需得药引相配。”
方太医心中疑惑,伸手接过,只见其中盛着一汪透明的液体,隐隐泛着些青翠之色。
他又将瓷瓶凑到自己鼻尖闻了闻,顿觉一股清灵之气冲向鼻腔,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敢问公主,此乃何物?”
永穆公主笑了笑道:“这是我昨日夜间凝出的天地灵气,又用秘术融了自己的灵力淬炼而成。此物本就能驱疫解毒,还能激发各类药物的最佳功效,使之调和得宜。”
“竟还有此物?”太医不由抚掌称赞,“当真是妙哉,妙哉!”
“老臣这便派人去抓药熬煮。”说罢,他便率人匆匆离去。
裴攸眼眸微深,抬头正巧对上永穆公主笑而不语的模样。
昨日永穆公主对着众人夸下海口,他心中便疑心她要有所动作,因而夜间便亲自盯着她。
果然,到了夜半时分,有人趁着夜色而来,一身宽大斗篷将其遮了个严实,看不清楚形貌。
纵然他有心避开众人,可到底叫裴攸盯了个正着。
只可惜,永穆房间四周戒备异常森严,即便是他,也难以得知两人到底谈了什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人便匆匆离开。
裴攸尾随其后,本欲出手将其拿下,然而那人却伸手一挥,将他卷入了一处幻境之中。
等他破境而出时,那人已然不见了踪迹,只余下地上一只破碎的八角琉璃镜,孤零零地躺在了原处。
永穆拿出的这药方亦或所谓的药引,必然与那人有些干系。
裴攸心中略微一转,也便明了她的打算。
瘟疫既然已经被控制住,她索性借余下的病患谋得美名,也算为太子得几分助益。
来日太子登得大位,她亦或神宫,自然可趁势而为。
贺令姜收到裴攸的传信时,也立时想到了这一点。
施放瘟疫之事,无论成与不成,最终得益的皆是神宫。
当真是好谋算!
她眼中微寒,这些时日,神宫之人在郢都暗中传播疫症,虽然叫她顺着又揪出不少神宫余孽,可这背后的主事人,却杳无踪迹。
据神宫余孽交代,谋划此次事件的乃是神宫左使,尊主之下的第一人,亦是神宫尊主的得意弟子。
眼下那尊主身体欠佳,一应要事皆交由左使处置。
若非先前郢都的右使被捕,左使也不会轻易入都城来。
可问及那神宫到底坐落何处,尊主和左使又在何处行事,那些神宫余孽们便一问三不知了。
且那神宫左使出现时,一向身着斗篷、面具遮面,这么多人,竟是未曾有人知晓那神宫左使的形貌、来历。
查无可查,便是贺令姜也不由略有几分挫败。
她与神宫纠缠了那般久,也拿下了神宫不少人,可到底还是难以将其一举铲除。
临泉村那处,永穆的药方不过用了两日,便初见成效,那些原本病重的患者们病症渐缓,又接连服用了几日,便隐有康复之相。
有了这药方,患者相继治愈,众人也便不必再担心疫病继续蔓延了。
一时之间,郢都内外,永穆公主的美名传得人尽皆知。
这位通晓医道、精通灵治之术的公主顿时成了百姓眼中的活菩萨,连带着那当初向皇帝请命让永穆公主出城救治百姓的太子,也跟着名声大噪。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镜中
贺令姜低头瞧着裴攸送来的那面八角琉璃镜。
由于被裴攸破了其中幻境,镜面术法被破,已然裂成了几瓣,也失去了那股琉璃光芒,显得暗淡起来。
这琉璃镜,竟能将剑术已然登峰造极的裴攸困住片刻,足见锻造此镜的人还有那施术人都不容小觑。
这样一个人……
她不由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又与那神宫左使有着怎样的联系……
贺令姜将它放置身前,而后盘膝而坐。
随着她手上捏诀,一道淡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缓缓流泻到破裂的琉璃镜上,而后便沿着裂痕蔓延开来。
贺令姜左掌微翻,指尖捏诀轻动,随即结出一道泛着金芒的圆形符印,轻悬于掌心之中。
往前轻轻一推,那符印便悬于琉璃镜上方盘旋着,点点金光从符印之上缓缓洒下。
于此同时,琉璃镜裂痕周边的金光开始跟着跳动起来,而后一点点地牵连凝结。
贺令姜屏住呼吸,手上小心翼翼地动作着。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的跃动停了下来,那符印也于半空中跟着消散。
贺令姜这才收回手,缓缓地吁出一口浊气。
她伸手取过琉璃镜细看,原本触目惊心的裂痕已然消失不见,只隐有几条泛着金光的暗纹。
她心中不禁微松,算是补上了一些。
紧接着,贺令姜眉眼一肃,手上猛地一抛,那八角琉璃镜便被她抛至空中。
她推掌一击,眼前嘭然一花,她已然置身于一个琉璃镜中界。
这琉璃镜中的环境瞧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一座普通的世族庭院的模样,粉墙黛瓦、飞檐翘角,院中游廊湖桥,花木扶疏。
贺令姜四周张望一番,而后信步向前行去。
走出不远,便瞧见梅花掩映中露出了一座亭子,亭中一人,身姿曼妙,身着戏服咿呀。
水袖轻扬间,悠悠唱腔也轻轻飘入耳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唱词缥缈,人与景似乎也跟着缥缈不定起来,整个幻境好似那在水中飘摇的小船,轻轻晃荡了起来。
那人脚下轻点,拈指于面颊,微微侧身半露如花容颜。
“咿呀……”她手上水袖轻扬,而后便如利箭一般直冲贺令姜颈间而来。
贺令姜眼中猛地一缩,下腰俯身避过这一击。
正是这一俯身,她这才发觉周围景象已然在不经意间换了幅模样。
此时此刻,八个方位皆是一模一样的亭子、女娘,还有直冲她疾射而来的水袖。
怨不得是八角琉璃镜。
贺令姜不由庆幸她方才第一反应是下腰避开,若是侧身而过,说不得就要被这水袖抽个正着了。
她抽出长剑,旋身而起,四周的水袖被剑气割断,纷扬而下。
唱戏的女子见自己水袖被割,不由眉梢倒竖,用唱腔厉声道:“大胆贼子!”
说罢,便从八方飞身向贺令姜袭来。
贺令姜腕间翻转,收了长剑,以自己为中心结印,而后掌间猛地一推,那女子便被这股力道震飞了出去,“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啧!”贺令姜不由挑眉,“这幻境中的人还会吐血呢……”
女子被伤,眼中带恨地瞧向贺令姜:“你误了我与心上郎君相逢,我定要让你偿命!”
不得不说,一时间被人这般从八方紧紧盯着,恨不得咬下一口肉来,还是蛮瘆人的。
贺令姜笑了笑:“哟,你还有心上郎君呐?”
那女子顿时如被激怒了一般,周身突然冒出一股黑气,一张如花的容颜也好似腐朽的皮肉渐渐腐蚀、化脓,露出里头的骨架来,甚而还隐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子在其间钻行。
鼻尖是难掩的臭气,贺令姜压下心头翻滚,只怪自己眼神太好,竟在此刻也看得那般清楚。
红颜顷刻化作腐肉、枯骨。
虽则她见过不少妖邪鬼祟,但此时此刻也只想只求一双没看过的眼睛。
那腐肉枯骨媚笑一声,而后便伸爪朝着贺令姜抓来。
贺令姜脚下急旋,堪堪贴身避过八方而来的袭击。
由于离得太近,她将那腐肉间蠕动的虫子看得一清二楚。
贺令姜不由腹诽,在这一点上,还有必要这么逼真么?
设下这幻境的人,是过于追求完美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恶趣味?他怕不是打算让人呕死在里头吧?
她先前并未听裴攸与她提到这一遭,想见他入境之后,便直接想法子以剑术破境而出了。
哪像她,本想着好好探究下这琉璃幻境寻些线索的,倒叫自己至于这番境地了。
她衣袖一扬,从袖中抛出几道符箓贴于八架腐肉枯骨之上,本欲向她袭来的手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贺令姜忍下心头翻滚,又将其打量了一番,这才提步飞身远离。
几乎是她落地的一刻,眼前便又换了幅景象。
一名手持书卷的读书人正临窗诵读,听到窗外动静,他抬首望向贺令姜,眼中瞬时情意绵绵起来:“丽娘……”
贺令姜被他那温柔入水的眼睛看得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瞪大你的眼睛瞧清楚了,哪个是你的丽娘?”
那书生却置若罔闻,放下书本便朝着贺令姜奔来,挡在他身前的书桌、窗棂都好似无物,任他穿行,顷刻间便到了贺令姜面前。
贺令姜伸手一挥,那书生便立时被定在原处动弹不得,一双手直直地伸向贺令姜。
她垂眸瞧了瞧,只见其掌上泛着莫名的颜色,瞧着就像不对劲的模样。
贺令姜蹲下身子,这才从四面八方围向自己的手掌下脱身。
不应时节的梅花、亭子、唱戏的女子、还有这个口口声声唤着“丽娘”的书呆子……
贺令姜这下可知晓,这琉璃镜中唱的是哪出了。
不正是贺云嘉前些时候偷看的《还魂记》么?
果然,紧接着,她便将戏文中的太守、侍女、花神、判官、鬼卒都遇了一遍。
贺令姜不禁叹服,这借琉璃镜设下幻境之人当真是心思奇巧,竟将一曲戏文挪到了琉璃世界之中,做的那般精细不说,还处处恶趣味地叫人心中不得劲儿。
这人,当真是有趣地很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共赏
琉璃镜中,演一方如戏人生,生者而死,死者而生。
设境之人对着这《还魂记》倒别有见解呢。
与贺令姜来说,破开这幻境虽要耗些时间,却也并不难。
只是她费了心力修补这琉璃镜,为了可不是反手便将其毁了的。
她来来回回将镜中庭院走了几遍,有意思的是,无论她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
贺令姜将其里里外外细细看过一番,方破境而出。
等到幻象散尽时,眼前便仅余那八角琉璃镜,摔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原本已被修好的镜面,如蛛丝网般开裂,镜面甚而脱落溅开,再难复原。
贺令姜拂袖将其拢起,收到书架之上的方格内,而后行至书桌旁,提笔将方才所见之人之景以及院内种种构造一一绘来、记下。
等到一切终了,桌上已然铺了好几层纸张。
她静静盯着桌上的宣纸,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能设出如此变幻莫测的幻境之人,定然不仅精通玄术,更是在奇门遁甲上也颇有造诣。
虽未与他直接交手,贺令姜却也能料到此人手段之高。
若不然,他不会轻易便知晓暗中缀在身后的裴攸,并出手用幻境将他困住。
此人,小觑不得。
随着瘟疫平息下来,郢都内外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因着永穆公主此次立下功劳,皇帝还特意嘉奖了她。
永穆谦逊地叩谢皇恩,倒未曾显得过分高兴张扬,反倒是太子与皇后,眼中喜色掩都掩不住。
永穆被圣人赏识,他们身为皇兄、母后焉能不面上有光?
眼见着,皇帝待太子亦是更加和颜悦色起来。
然而,一家欢喜一家愁,端王及赵贵妃这处是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永穆立功,太子愈发得势起来。
有了永穆的辅佐,皇帝明显对太子放心了许多,这原本飘摇不定的太子之位也愈加稳当。
他们这么多年的谋划,难道就要付诸东流?
端王与赵贵妃自然不甘心,暗中动作亦频繁起来。
这日,贺令姜便接到了一张帖子。
只是下帖之人,倒是叫她有些意想不到,竟是崔氏的九娘子。
这崔九娘她曾见过几次,十五六的年纪,言谈举止都秀雅非常,又生了一副好相貌,倒是叫人有些印象。
只是,贺家与崔家并无甚渊源,再加上贺令姜甚少参与小娘子间的宴席,两人平日里遇着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不成想,崔九娘今日竟向她单下了一张帖子。
贺令姜又瞧了瞧,确实没有看错,这花笺上确实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贺七娘子,九娘近日觅得奇花一株,特请七娘子前来共赏。”
请她赏花?
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没亲近到这般地步吧?
贺令姜不由蹙眉。
她翻了翻帖子,这才在不显眼处发现了俯着的一张小纸条:“九娘有事相询,还请七娘子务必拨冗前来,九娘于府中恭候。”
既然她都如此说了,贺令姜眯了眯眼睛,那便跑这一趟也无妨。
她吩咐下去,琼枝便着人将回帖送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贺令姜收拾过后便乘着马车往崔府而去。
崔氏亦是显赫世族,其乃是清河崔氏嫡支,南迁到江州后,便成了江州第一望族。
到了这一代,家主崔怀在朝堂之上,身居尚书令要职,二朗主崔闵更掌着安南都护府。
这崔家素来低调,可其势力于大周庙堂内外愈发盘根错节了。
想着崔家,贺令姜便不期然地想到了端王。
端王妃乃是崔氏家主的嫡女,家中行二。
据她所知,崔怀本无意再与皇室结亲的,可端王却不知怎么偏偏地撩动了崔二娘子一颗芳心,崔二娘子非君不嫁,崔怀拗不过她,只好允了她去。
然而,这一步棋,在贺令姜看来,当真是下的糟糕透了。
以崔氏这般世族底蕴,他不掺和到皇权之争中去,只要行事莫要越了皇帝底线,便能继续繁荣昌盛下去。
可若是入了皇权这盘大棋,一切便不好说了。
贺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即便崔怀在女儿出嫁后,有意与端王府隔开距离,可世人也难免会将两者视作一体。
此后与端王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崔九娘今日相请,到底是自己有事相询,还是背后有着端王府与赵家的影子呢?
贺令姜思绪浮动间,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青竹与琼枝跟在她身后,随她一道进了崔府。
崔氏的府邸占地极大,然而府中各处曲桥回廊、花木扶疏,兼之粉墙花窗,一切都恰到好处,宜人得紧。
崔府仆婢引着她到了崔九娘的院子,而后才俯身退下。
看到她来,崔九娘连忙迎上前:“贺七娘子,你可来了。”
贺令姜笑着点点头:“崔九娘子以奇花相邀,我焉能不来?”
崔九娘掩唇笑了笑:“七娘子既然好奇,不如我便带你瞧瞧去?正好叫人在亭中备上香茶,你我一面赏花,一面品茗,岂不是雅事?”
“自然使得。”贺令姜不知她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也便随着她去。
她同崔九娘一道绕过院子,走出不远,便见一大片花树映于眼前,青白的花瓣清雅非常,风一吹,便如雨纷扬而下。
贺令姜伸手接下花瓣:“竟是山楂花,在院中种此花者倒是少见。”
崔九娘抬头瞧了瞧,笑道:“还不是我阿兄让种的,说是夏日开花,秋日结果,既能看又能吃,可谓一举两得。”
说着,她引着贺令姜进了一旁的亭子中:“只这果子酸的不行,我可吃不得。谁像他,偏偏爱吃。”
贺令姜笑了笑:“酸甜在于己心。山楂即可入膳,又可入药,可谓佳物。”
“我阿兄也这般说呢。”崔九娘笑了笑,“你若是喜欢,等今年结了果子,我让人往你府中送些。”
“倒不必麻烦了。”贺令姜笑着婉拒。
“有什么麻烦的。”崔九娘摆摆手,“反正这些果子,也吃不完。”
她伸手请贺令姜坐下,身后端了茶壶的婢女跟着上前倒水斟茶。
等到婢女退下,贺令姜抬手示意青竹琼枝二人也退到亭外,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方缓缓问道:“眼下亭中无人,不知九娘子请我前来,到底有何事相询?”
崔九娘低头,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实话,今日请贺七娘子前来相询的实则并非九娘,而是另有他人……”
“哦?”贺令姜挑眉,“不知到底是哪位?”
被她这般看着,崔九娘面皮不禁有些微微泛红:“是……是我阿兄……”
她瞒了贺七娘子,引她与自家阿兄相见,即便贺七娘子并非普通闺阁娘子,想来也会有几分不悦吧?
贺令姜微微蹙眉:“崔十一郎?”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相询
崔九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侧首看向一旁。
贺令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花树深处,一道清雅的身姿正缓步而来。
看到他近前,崔九娘站起身双手合握于胸前,向着贺令姜施了一礼:“七娘子先与阿兄谈,我便在此不远处等着七娘子,你若有事,只管唤我便是。”
说着,她起身往亭外行去。
虽则贺令姜非常人,然她还是依言未曾走的太远,而是领着婢女避到林子里。
从贺令姜的角度看去,正巧能看到她站在花树掩映下的裙裾。
崔述在离贺令姜几步的距离停下拱手一礼:“还请贺七娘子见谅,今日是我有事相询,这才请九娘邀了你过来。”
贺令姜倒也不觉被冒犯,颔首道:“无妨。崔郎君有何事要问,直言便是。”
崔述抬头,欲言又止。
贺令姜挥了挥手,示意亭外候着的青竹琼枝也避开去。
等到亭中仅余他们二人时,贺令姜又问:“崔郎君这下可能说了?”
“多谢贺七娘子了。”崔述轻咳一声,方抬头望向她。
还不待他张口,耳尖却已发热起来,一张面皮也悄然爬上了一层浅红。
贺令姜不由惊奇,这崔家郎君到底要问她何事,这般踌躇不说,还未开口便成了这幅模样?
被她如此盯着,崔述愈发觉得面红耳赤起来。
他又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终于沉下心,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贺令姜。
一枚玲珑精巧的骰子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其上正嵌着一点殷红红豆。
温润通透的象牙白衬着一抹鲜艳的红,端雅又旖旎。
贺令姜端着茶盏的手不由一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崔述,这是在对她表明心意?
“这便是我想问之事,不知七娘子可愿收下此物?”崔述直直地望进她的眼中,目光中有温柔、有期待,又带着掩饰不去的忐忑。
亭中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亭外落花纷飞,卷了花瓣落入贺令姜的杯盏之中,在水面漾起清浅的涟漪。
她放下茶盏,轻轻笑了:“崔郎君在与我玩笑?这骰子……贺七可不好此道。”
崔述的指尖不禁微微蜷缩,依着贺七娘子的聪慧,她焉能不懂他乃何意?
如此说,不过是不伤他的颜面,不动声色地婉拒罢了。
崔述心中抽痛,然而还是没有收回手,而是望着她将那句话藏在心间的话,终于缓缓道出。
“述心悦贺七娘子久矣。”
听他如此言语,贺令姜也不见讶色,面上更无羞怯之意,而是平和地望着他。
没有打断,亦没有躲避,如此平静……
崔述不由落寞一笑。
从临川初遇,贺七娘子便映入他的心中。到邵阳再遇,他当真是欢喜地紧。
分别后,他费了心力,去她随口所说的河东柳氏去寻。
可到底是为了寻那救命恩人,还是为了旁的其他,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后来郢都席间再遇,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他惊讶的同时,更多是掩不住的欣喜。
于是他去寻符纸、丹砂为她作谢礼,去每一个她可能会参与的宴席,在暗暗里打听她的消息。
她入了不缘司,彻查神宫之事。于是,她立功被赞,他为她默然欢喜,她奔波受伤,他为她暗自揪心。
谁能知晓,崔氏或可与贺氏结亲之事时,他心中涌起的那股巨大的喜悦?
他打消了阿爷的一切顾虑,说服了他此举可行。
不过,他还是阻了家中长辈直接前往贺府相询的打算。
两府若要议亲,是父母长辈相商,媒妁为结。
在这之前,他更想亲口问一问贺七娘子,他崔述心悦她久矣,不知卿心可是似我心。
如今,他想,他得到了那份答案。
只是,这答案却非他所愿罢了。
贺令姜看着他眼中的那份期待渐渐退去,而后收回手将那玲珑骰子握于掌心,拢在袖下。
崔述故作轻松地一笑:“不知我可否坐下?”
“这是崔府。”贺令姜淡笑道。
对于崔述的心意,她先前也略微有所感知。
毕竟,如他这般身份的世家郎君明里暗里地关注于她,她不可能毫无所觉。
再加上偶尔相遇时,他言行举止间若有若无流露出来的情意,这少年人的心思,并不难猜。
裴攸都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如先前那般全然不通。
只是,他不说,她便也不提。
如今,他若能想通放下,那自是最好。
“是呀……这是崔府……”崔述喟然叹息。
他垂首沉默,再抬头时眼中已然没了先前的那股怅然失落。
“崔氏打算与贺氏议亲,原本,我家中父亲是想亲自去寻贺中丞相提来着。”
“七娘子可知,家父突然生了这般想法,乃是何人提议?”
贺令姜心下一片了然:“端王……”
崔述眼中满是赞赏之意:“贺七娘子果然机敏。”
他不过提了这么一句,她便能想到后头权势的盘根错节。
“贺七娘子该知晓,因着端王与太子之争,他是一直想拉拢贺氏与七娘子的。若说最稳固的法子,莫过于联姻……”
端王府中亦或中书令赵家,都无适龄的郎君。那么,这最佳的人选,便落到了崔氏。
崔氏与端王府是姻亲,可又因着崔怀有意避嫌,两家走的并不算近。
如若崔贺两家结亲,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如此一来,贺家也暗中与端王牵扯到一处。
贺令姜挑眉,明人不说暗话,她直言道:“崔公这是下定决心,要助端王成事了?”
竟然不惜让族中最受重视的嫡子,娶了她这个原本瞧不上的贺氏女。
崔述不由叹息:“允阿姐嫁与端王,确然是阿爷的一着错棋。即便崔氏努力与端王府撇开关系,可有这层关系在,两者就不可能真正毫无干系。”
“不过,即便如此,崔氏若是铁了心不想牵扯到这储位之争中,自也有法子保全自身。”
“贺七娘子有件事倒猜错了……”他瞧向贺令姜,眼中闪着温柔的光,“与贺氏结亲,虽是端王提议,却并非阿爷之意。”
“真正想与贺氏结亲的,是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问
崔怀听了端王妃的话,焉能不知端王打的何等主意?
依着十一的出身才能,他若是配公主自然也配的,只是凭着崔家如今的地位,着实没有必要再牵扯进储位之争中去。
因此,太子几次明里暗里提及永乐公主之事时,都被他避了过去。
如今端王提及十一的婚事,说是为他介绍,实则也不过是想要暗中拉拢贺氏罢了。
贺家亦是名门望族,甚而十五年前贺家的地位还要隐居于崔氏之上。虽则后来落寞了许多,然如今重回郢都,也已然渐渐起复。
同为百年世族的家主,崔怀对贺氏的认知,自然要比旁人更深入一些。
有多年的世家积累在,这贺氏即便归于乡野多年,其底蕴也要比郢都新贵高出许多。到如今,只不过是隐而不发,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至于贺氏的后继问题,身为家主的贺相山不会全无思量。
那贺家郎君贺子煜,虽非嫡出,可如今养在宋氏膝下,以嫡子的方式进行教养。他年纪尚小,但听说也算颇为聪慧,有着贺相山还有贺令姜这样一位阿姐,这般儿郎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还有那哑疾,以贺令姜如今在玄门的人脉,自然也能寻到方法医治。
若单单论及婚事,贺家确实是上佳之选。
可端王的目的,岂能只是助崔贺两家结一门好亲事那般简单?
崔怀纵然觉得贺家不错,亦会多加思量。
待听到端王提及结亲人选乃是贺家七娘子时,他更是不由皱眉。
对着贺七娘子,他耳闻甚多,也见过几面。
确然,这位无论从家世、相貌,还是谋略、手段都是无可挑剔,无负郢都明珠之称。
可正是因为这贺七娘子太过耀眼,她并不适合崔家。
崔家未来的宗妇,自然要能干,却无需这般耀眼。
如贺七娘子这般出色的小娘子,又任职于不缘司,未来便注定了无法安于后院,做夫君背后的贤内助。
而十一需要的,则是一位能为他处理好族中事务、相夫教子的妻子。
端王曾言,如贺令姜这般的女娘,是能凭己力为家族挣得一份显耀的。
可他们崔氏,已然足够强大,并不需这份显耀光芒加身。
况且,这份未知的显耀,还会将他们扯入与不缘司、神宫以及郢都众多势力纠缠的麻烦之中。
崔怀不过在心中略微一转,便拒了端王妃的提议。
然而没想到,崔述却私下主动寻他,表明了自己愿与贺令姜结亲的心意,更是分析诸多利弊。
他是崔氏最为看重的郎君,亦是崔怀最为疼爱的嫡子,对于他的婚事,崔怀要从大局考虑,亦会充分尊重他的想法。
做父母的,总能希望孩子前途光明的同时,亦能得一知心人,琴瑟和鸣幸福一生。
崔怀就这么被他说服了。
崔述瞧着面前神色无波的贺令姜,叹道:“对于端王的打算,我自然也一清二楚。只是心有执念,还是想拼尽一切可能试一试罢了。”
崔氏本是无意掺和到储位之中去,但贺氏先前既拒了端王的拉拢,或许他们所求一致,未必不可携手而行。
于是,他与阿爷彻夜长谈,又托了九妹邀贺七娘子前来,为的便是在阿爷登门贺氏之前,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
“无论是阿爷,还是我,都不打算掺和到端王与太子之争中去。今日述有意求娶,无关权势利益,只关乎己心罢了。”
“我知晓七娘子非寻常女娘。如今述既诚心求娶,便可允诺,定然会尊重七娘子,不会将你困于内宅之中。”
崔述抬首,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问:“不知,贺七娘子可愿再考量一番?”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贺令姜轻轻叹息,而后缓慢又坚定地摇头,“崔郎君之心皎洁如月,但贺七立志于玄学一道,无意于儿女婚姻之事,如此也只好辜负了你一番心意了。”
更何况,她有了阿裴,如何再能与他人谈婚论嫁?
崔述先是苦涩,而后终是释然。
他这份心意和努力,终究是一厢情愿了。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如今倒是却要惹得七娘子烦扰。”
崔述起身,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身侧,他朝着贺令姜弯腰一揖:“七娘子且放心,此事因我而起,自是由我来解决。”
“我会尽快寻阿爷言明,因着我自身之故,这崔贺两家结亲的事,便……便暂且不提了。”他心中犹豫,到底还是未曾说出那“此后无需再提”的话语。
“对于端王那处,我亦会向其言明,此事非我所愿,断绝端王的打算。”
如此一来,崔家不至于对她有怨怼,端王府之处自然也无从揪着贺氏不放,再去针对贺氏。
对于他话中留的回旋余地,贺令姜不是没有注意到。
只是事已至此,这般已是最为合适的处置方式。
至于他要如何与崔氏家主交代,这便不是她能插手的……
贺令姜亦站起身,对着崔述还了一礼:“君子如玉,崔郎君果然不负此誉。贺七在此,多谢崔郎君体谅了。”
“时辰不早了,贺七便先告辞。”
说罢,她又款款施了一礼,便转身出了亭子。
崔述望着她穿过花树,行至崔九娘身旁,而后在她的陪伴下向府外行去,他回首看着空荡荡的亭子,不由怅然。
崔九娘回来的时候,便见崔述还独自一人坐在亭中,望着亭外缤纷落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怎地,她竟觉得素来清雅从容的阿兄,竟在此时有无限的落寞。
她轻步上前,低声问道:“阿兄,你所问之事,可得到答桉了?”
崔述回过神,轻轻一笑:“得到了。”
“那……”看着他故作勉强的笑容,崔九娘犹豫道,“这答桉……可是阿兄所许?”
崔述敲了敲她的额头,笑着道:“瞧瞧你,为何这幅忧心的模样?阿兄不过是有些与玄术相关的事情,不方便与他人提及,便向想着问一问贺七娘子罢了。”
“事情已经有了解决之法,我方才不过是想问题想的有些入神了。你这幅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阿兄被贺七娘子怎么着了呢?”
崔述心意,崔家如今也只一个崔怀知晓,至于欲要议亲之事,也只他阿爷阿娘两人相商过,便是端王那处都不知晓阿爷改变了心意,府中旁人自然更无从得知。
“啊?”崔九娘不明就里,听他这般说当真放松下来,“看阿兄先前模样,我还当你与贺七娘子……”
许是意识到此话不妥,她红了红脸,终是将话咽了下去。
崔述伸手又在她额间轻叩一下:“你呀,编排阿兄也便算了。可贺七娘子好意相帮,你可莫要对旁人胡言,影响了七娘子的声誉。”
崔九娘不由吐了吐舌头:“是九娘说错话了。阿兄莫怪,我以后定然谨言。”
崔述笑了笑,起身离开,身形渐渐消失在花林深处。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请教
不知崔述到底如何与崔怀言说的,崔怀甚而还未曾来得及登门与贺相山提及此事,崔贺两家结亲的事,就这般不了了之了。
至于崔家待贺家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既不亲近也不疏离。
而端王那处得了端王妃的话,只以为崔氏并不愿与贺氏联姻,如此也只能叹息作罢。
听得贺令姜提及此事,贺相山不由叹惋:“可惜,可惜了……”
他未曾想,崔述竟对令姜有着这等心思。
这崔家十一郎崔述,清雅深致、才学无双,郢都之中几乎无同辈者能出其右。
他是崔家精心养育出来的郎君,一言一行亦承世族底蕴,量家族之兴。
贺相山本以为,如他这般的郎君,即便少年慕艾,也会隐而不发。
如今的令姜,注定成不了世族们所期许的宗妇模样。
没想到,崔述不但直言坦诚心意,甚而还说服了崔怀。
若不是令姜的身世,崔述当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贺相山瞧着悠然端坐的贺令姜,不由好奇:“令姜,这般好的郎君,就如此错过了,你便不觉得惋惜?”
贺令姜无奈笑道:“阿爷,你当知晓女儿于儿女婚姻上暂无心思。”
“无意婚姻?那裴家世子又是如何一回事?”贺相山一副你莫要再找借口的样子。
这裴攸暗中来往贺府,他便是先前不知,次数多了,焉能当真无所察觉?
更何况,他瞧着裴攸在旁人面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近来可没打算特意瞒着他,怕不是巴不得叫他瞧出令姜待他不一般呢。
这小子的心思,他如何不晓得?
贺令姜耸耸肩:“我与阿裴,确实是有一番渊源,但此事也不改我的心意。不论及婚姻,于我,于咱们贺家,于裴氏都是好事。”
余下的贺令姜没有再说,然而贺相山已然明白。
可只谈情爱,不论婚姻。这般想法,可谓是惊世骇俗了。
世间能如此洒脱不拘世俗礼法者,古往今来也没几人。
贺相山本想着,让她如一般的世家贵女那般,金尊玉贵地养大,觅得同样世族出身的优秀郎君,生儿育女,安稳一生。
却没想到,贺氏一朝陷入危机,令姜她也自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贺相山幽幽叹气:“也罢……你呀,长大了……阿爷是干涉不了你喽……”
对着这般有想法的女儿,他勉强不得,宋氏更是管不了,怎么办?也只能任她去了,总归一切有贺氏同她一道支持着。
“只是你与那裴世子之事……阿爷知你心中有数。但你既然无意婚姻,就切莫陷得太深了……”贺相山犹豫片刻,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令姜自幼无生母在旁,宋氏待她虽然不差,可到底不如亲生母女亲近,许多话,她不好说。
他是男子,亦未曾与儿女们谈论过此等话题。
如今这般说,不免有几分赧然。
但情之一字伤人,尤其是女儿家,更易深陷其中不得抽身。
且世人言语如刀,令姜虽则瞧上去洒脱,可他这个做阿爷的,总也难免担心。
“女儿记得了。”对他的关怀和担忧,贺令姜自然知晓。
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束缚总要比男子多上许多,男子放纵不羁能得几分美名和艳羡,女子不循规蹈矩却要受世人议论指点。
何以同而为人,女子走的那条路却要男子多上那般多的荆棘和阻拦呢?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言。
日子匆匆而过,疫病之后,贺令姜虽借机拔除了不少神宫余孽,只是对着那神宫左使,却一直未得其踪。
看着桌上的那枚破碎的八角琉璃镜,她心中一动,想到有这么一个人或许能问上一问。
吩咐阿满叫人备车,她便出了不缘司。
新开不久的茶楼如今正是热闹,来往其间的皆是文人雅客。
贺令姜在婢女的引导下进了茶楼后院,便见到了懒洋洋地躺在院中花架下小憩的玄珩。
正是夏日,一向畏寒的他终于换上了薄衫。
“郎君,贺七娘子来了。”婢女轻声禀道。
“哦?”玄珩睁开眼,撑着手臂坐起了身子,原本坐在矮凳上为他按腿的婢女连忙停下手。
见玄珩示意,她上前撑着他将人移到了一旁的轮椅上。
贺令姜看着他衣摆下的两条腿,即便精心养护着瞧起来并无异样,可许是因着旧疾难消,就这几步,他也全然靠婢女撑着才行。
也得亏那婢女虽然看着瘦弱,却身怀武艺有一身好力气。
等到坐下,他才吁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贺令姜:“见笑了。”
贺令姜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瞧了瞧他一旁摆的茶盏、果点、书册:“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玄珩得意一笑:“那可不?”
“前些日子,郢都内外乱的不行。你瞧我这副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师兄他们又不放心让我出来,只好整日困在太清观之中。”
“如今事情过去,这茶楼生意也愈发好了。我这个茶楼东家也不管事,索性躲到这茶楼后院里觅个清闲。”
婢女垂首斟茶,轻轻放到贺令姜同玄珩面前。
贺令姜轻笑道:“确实,你这东家,日子过得闲适滋润地很。”
“不过呀,你也不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这不,我这处倒有一事,想向你请教一番呢。”
“哦?”玄珩顿时来了兴趣,“堂堂贺七娘子,竟还有事要向我请教?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术业有专攻,我于符咒之术上确实懂得比寻常玄士多些,可要论及奇门遁甲之术,还要当数你了。”
贺令姜笑着道:“我听袁掌司说,不缘司入司考核中收入的那幅《风雪暮归图》便是你亲手所绘,其中种种巧思亦是来自于你。”
“我这处正好有一物,涉及到奇门之术。”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物,放置玄珩面前:“此物乃是裴世子与我的。”
“裴世子协助不缘司探查神宫之事,前些日,他在万安县处恰好得了此物。”
玄珩看着桌上那枚八角琉璃镜,只观其外观便见玲珑精致,只可惜却裂成了几瓣。
“可惜了……”他叹息一声,伸手将破碎的琉璃镜小心捧起,“你既拿它来问我,想来这镜中另有乾坤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奇人
贺令姜微微颔首:“此物幻境已毁,不过我将其中的布局构造都绘写了出来。”
她示意身后的阿满上前奉上一卷画轴,展开后,数张绘满了图案并标注了字迹的宣纸便平铺到了桌面之上。
玄珩放下手中的琉璃镜,翻看着画纸:“你倒是绘得细致。”
“只是匆匆绘来,比不得你画技高超。”贺令姜道。
她已经从幻境之中走过一遭,后来再绘此物,便重在勾勒其间布局构造,为的便是能更方便地研究这幻境,看看能不能透过此物对那设阵之人有所发现。
若是能寻得擅长此道之人,与之探讨一番,那更是上佳了。
只可惜玄珩前些日子在太清观中不出,贺令姜又忙着神宫之事,这才没寻着机会来亲自请教他。
她瞧向玄珩问道:“不知你对这幻境阵法有什么看法?”
玄珩拈起一张画纸,细细端详:“这幻境中的人物设置倒是精巧有趣,可见设阵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不过,以八角琉璃镜为体,又将幻境映射到八个方位,这手法在玄士之中并不少见。”
“你若是只想凭着这点便寻出那幕后人来,怕是难得很。”
贺令姜不由蹙眉:“便是你也寻不出旁的线索来?”
玄珩无奈地摊手:“贺七娘子,你可莫要将我看的太过厉害。我这人呀,不过是在奇门遁甲上有些造诣。可天下能人辈出,正如你先前所说,能出你我之右者未必没有,只是无从得知罢了。”
“这琉璃镜和幻境虽颇有机巧,可上面也没写名字不是?莫说仅凭这琉璃镜了,便是你我如今能入境其中,怕也是难以一窥设阵之人呀……”
他说此话,贺令姜自然能够理解,不过……
“这八角琉璃镜既能困住裴世子,便可见设阵之人亦或施术之人都非寻常玄士。你在奇门一类上颇有造诣,难道便没遇到过此类人物?”
玄珩将琉璃镜压在画纸之上,道:“我虽是玄门中人,可这么多年,我自己四处游历。对这玄士的了解,未必有如今身在不缘司的你多。”
“不过你今日既来问我,我也不好叫你无功而返不是?”
他抬抬手,示意婢女递上笔墨纸砚:“若说于奇门遁甲上的造诣能达到此类水平的,我也确实识得一两个。”
他指了指自己,玩笑道:“比如我,不就是其中一个?贺七娘子要查呀,这第一个要查的便是我呢……”
贺令姜不由噗嗤轻笑出声:“若是信不过你,我作何还来寻你问询请教?玄珩道长还是一贯地爱开些玩笑。”
玄珩耸了耸肩:“那我可要多谢贺七娘子如此信任了。”
“不过,若能及时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对整个玄门来说也好,对朝廷也罢,都是莫大的好事。”
他收了面上玩笑,提笔挥毫,刷刷便写下了几排小字。
世间修习奇门遁甲之人虽多,可造诣非凡者,也不过就那寥寥几人罢了。
贺令姜接过玄珩递来的纸张细看,其上不过三个人名还有对其的介绍。
这三人,有两人乃是玄门之中的能者,至于另一人,则是出身于江湖乡野的奇人,贺令姜先前并未听闻过其名。
玄珩指了指上面的人名道:“这两位乃是玄门出身,想来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有法子查到。不过后头这位,却是有些麻烦了……”
“他是我多年前游历时,恰好遇到的一名乡野奇人,自称‘含虚’。此人于奇门一道造诣颇高,我曾有幸与之切磋一番,也不过各有输赢罢了。”
贺令姜不由挑眉,道:“能与你不相伯仲,想来,此人定然不容小觑。”
她虽未曾与玄珩交手过,不过却入过他绘的《风雪暮归图》,再听向来不轻易赞人的袁不吝对他的评价,便知玄珩这人于奇门遁甲上定然非凡。
如今,他话中对这人赞赏,便也能大略得知此人手段了。
玄珩闻言朗声而笑:“我便将贺七娘子这话当作是对我的赞誉了。不过,你这话确实没说错。”
“我自负于师承名门,又在奇门遁甲一道上天赋奇佳,难有敌手。这人,却是我此生难得的对手。”
“不过他这人素来居无定所,只四处漂泊游历。我与他的交集,也止于那一次而已,对他并不甚了解。你若想在偌大天地间,想要寻出这样一个人,怕是难得很……”
若寻此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可即便如此,也总归是有了些线索。
贺令姜瞧向玄珩,问道:“可否再劳烦你一事?”
玄珩了然一笑:“要画像?”
他戏谑地看向贺令姜:“我这人可不轻易为人作画。不过既是贺七娘子所求,我自然竭力而为。只不知,贺七娘子该如何谢我?”
“哦?”贺令姜眉梢轻扬,“玄珩道长又想要什么谢礼?”
玄珩也不为难她:“听说贺七娘子极擅绘符,我这人自幼便体弱多病,便请你为我绘上一枚护身符如何?”
“这个不难。”贺令姜知晓他不过是玩笑之语,依着他的身份,焉能缺了那护身符箓?
“我改日绘好了,便派人送来。”
玄珩满意一笑,重新抽出一张宣纸,便提笔而绘。
他确实极擅绘画,寥寥几笔,一个人的形容样貌便跃然纸上,生动传神。
有了这画像,她这处寻起来人也不至于当真如无头苍蝇那般乱撞了。
“多谢了。”贺令姜接过画纸,待其上墨迹晾干,方将其收入袖中。
玄珩摆摆手:“同是玄门中人,你我如今也算得朋友,何必这般客气。不过,我能力有限,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道长真是自谦了。”贺令姜笑道。
能有以上收获,已是出乎她的意料。这一行,她也算不虚此行了。
从茶楼出来后,贺令姜上了马车,吩咐道:“回不缘司。”
她如今既得了些线索,接下来便要好好安排一番,争取早日将那胆敢在郢都内外施放疫毒之人揪出来。
否则,再这般下去,背后的神宫不定还要做出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马车在大道上哒哒而行,转过一个弯,便是热闹的东市了,街道两旁皆是商贩,来往的行人亦不在少数。
车夫不由拉紧了缰绳,让马儿放慢了脚步。
正在这时,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忽地一晃便彻底停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相求
随着马车猛地停下,街道两旁的人群也跟着喧嚷起来,渐渐朝着马车这处聚拢过来。
“发生了何事?”阿满掀开车帘问道。
车夫一手还紧拉着缰绳,闻言回过神,指了指地上躺在地上的一人道:“这人方才不知为何突然窜了出来。”
“咱们可撞到他了?”阿满问。
车夫摇摇头:“没有。此处人多,咱们马车行的慢,又停的及时,因而并未曾碰到他。”
他看得清清楚楚,马儿可是丝毫未曾碰到这人,却不知他为何突然躺在地上不动了。
阿满跳下马车,上前查看了一番。
咦?奇怪。
先前马车未曾撞到此人,他身上应当无伤才是。
可她凑近了,才发现这人额头、面颊都带着伤痕,至于他身上各处,甚而也隐隐带伤。
阿满看着他衣襟那处,虽然已经被抹去了血迹,可上头留下来痕迹还是能瞧得清楚的。
她眼眸微眯,这可不是马车能撞出来的。
这痕迹,分明是刀伤!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那眼尖的看到了此人面上伤痕,不由开口道:“既然没撞到,这人怎地受伤晕倒了?”
“你瞧瞧,他面上这是旧伤,不是现下才留的。”阿满示意不信的人上前看。
她瞧了瞧那人的衣着打扮道:“此人当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中途又不知经受了什么,过于劳累又加上受伤,致使气血亏空,这才昏倒在大道之上。”
“不过他既倒下我们车前,我们自然也不可不管。我先送他道医馆去瞧瞧,想来开几副方子,回头好吃好喝地养一养,就没事了。”
听她这般说,周围的百姓们渐渐放下了心,他们愿意负责就成。
阿满正想将人先背起,便听得那人呻吟两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他醒来,阿满连忙将人扶着坐起:“这位郎君,你怎么样了?”
那人只觉脑袋有些昏沉,他摇摇头这才清醒了几分。
察觉到当下情形,他不由歉意道:“可是我不小心倒在贵府马车面前,阻了你们前行了?真是对不住……”
阿满笑着道:“无妨无妨。倒是郎君你瞧着不像是郢都本地人,我看你似是长途跋涉而来,途中想来艰辛。你方才晕倒了,说明身子虚弱得很,我还是先带你去医馆瞧瞧吧。”
“就是,还是去看看吧。”一旁有认出贺府马车的人劝道,“这是贺家的人,他们好心帮你,你放心便是了。”
“贺家?”那人眼中猛然一亮,竟这般巧吗?
他的目光越过阿满去看向马车:“那车中之人,可是贺七娘子?”
阿满不解其意,眉心暗蹙后还是点点头:“是。车中正是我家七娘子。”
那人惊喜非常,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来便扑到了马车前:“吾有一事相求,还请贺七娘子允我上车相谈。”
车夫连忙伸手将他拦下:“这位郎君,莫要无礼!”
他这幅样子,当真与那登徒子有些相像,那人反应过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物解释道:“家父与贺七娘子曾有几分渊源,贺七娘子看到此物便应当明白了。”
车夫半信半疑地接下他手中纸条:“七娘子?”
贺令姜轻嗯了一声,接过东西,展开一看发现此物竟是出自她手。
彼时她南下往南诏去,途径邵阳,恰好遇此地大旱又有神宫余孽借着施水、求雨的招式来招摇撞骗。
她看不过去,又算定此处要有暴雨将至,后续恐有水患,便上门求见那邵阳郡守邓质。
彼时,她便是凭得这纸上之言才引得邵阳郡守相见。
不成想,过了一年多,这纸条竟又兜兜转转来到自己手上。
贺令姜敲了敲车壁,淡声吩咐:“让人上来吧。”
车夫这才让了让身子,请那人上车说话。
阿满见状,也笑着疏散围观的群众:“这位郎君跑得这般快,想来身子也无什么大碍。他既有事相求,我家娘子也会酌情来看。诸位便先散了吧……”
说罢,她手上一撑也跟着跳上了马车。
围观众人见状,也只好散了开去。
贺令姜敲了敲车壁,马车继续向前缓缓驶去。
她打量着眼前之人,这人瞧起来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是面上那摸打滚爬留下的伤痕略微影响了一幅好容貌。
看到贺令姜,他眼中并未流露出寻常人常有的惊艳之色,反倒带着几分苦尽甘来、柳暗花明的激动。
“贺七娘子。”他双手合握,俯身行了个叉手礼。
贺令姜抬手,示意他坐下再说:“不知阁下哪位?寻我又有何事相商?”
那人闻言神色一紧,掀开车帘,见马车已经行出了闹市,四周亦无旁人靠近,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小生乃是邵阳郡守邓质之子,名唤邓易。”
邵阳郡守之子?贺令姜不禁皱眉。
她虽与邓质有过一面之缘,可如今他这儿子不远千里到郢都来,还寻到她头上,又所为何事?
邓易知道她心中疑惑,忙解释道:“我此番寻贺七娘子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去年春上,邵阳先是大旱,太平教又趁机笼络民心,想要借此作乱,后来又接连三月大雨,引发洪涝。
得亏有贺令姜相助,破了邪道的阴谋诡计不说,还提前预警了百姓们,这才不至于酿成更大的祸事。
可即便如此,这接连的干旱、水灾到底给邵阳上下带来诸多麻烦,这一年可谓颗粒无收。
朝廷知晓此地境状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拨下了大量的粮食和钱款,以作赈灾救济之用。
这本是好事,但问题偏偏就出现在此处……
那般多的粮食和钱款,层层发下来,到了邵阳之地后所余不过十之二三。
纵然郡守邓质开仓放粮又有朝廷拨粮,却远远供应不上百姓所需。
邵阳那般多的百姓,最终因缺食少粮而死者,不在少数。
这些事情,本不该发生的。
贺令姜心中一跳,眼中微缩:“你是说,有人贪腐?”
邓易抬起头,眼中满是怒意:“是!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百九十章 贪腐
去年邵阳地区发生洪涝之后,朝廷拨款赈灾,然而实际到了郡守邓质手上的却远远不足。
邓质向上头反映,然而却被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他为官并不愚钝,这么一琢磨,便明白里头的猫腻了。
邓质有心检举此事,可他送出的几分奏折却难以上达天听。折子送出去许久,他没能等来朝廷的回复,却等来了几场刺杀和邵州刺史的登门造访。
他这折子,明明是绕开州府传上去的,缘何又落回到刺史手中?
邓质心中一沉,恐怕这朝廷之中已被这帮子蛀虫给占尽了。
他心惊胆战,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可这邓家上下好几十号人,他不得不顾。
还有这邵阳,洪涝之后,正是要用人用钱用粮的时候,他这个父母官若是没了,这老百姓们之后的日子又会过得如何?
邓质思来想去,不得不暂且屈服于对方,去了趟邵州刺史府。
那邵州刺史本也不想将动静闹得太大,否则一郡之守就这么遭人刺杀而亡,难免要引起朝廷注意。
见对方知趣,这事他便轻轻地翻过页去了。
为了笼络住邓质,还给了他不少好处。
转过头,邓质便将这些银钱都掏出来救济百姓了。
那邵州刺史知晓后,也只讥讽地笑笑,只要这邓质不再做无用之功,便让他暂且在这位子上待着就是。
然而这近一年来,邓质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私下里却更加小心翼翼地探查此事,将自己掌握的种种都记录在册。
他想着,等到时机成熟,他必须冒着性命非将其揭露出来不可,势必要揪出这帮朝廷的蛀虫。
哪成想,对方却不甘心就此而止。
由于去年先是干旱再是洪涝,到了今年春上虽然种了庄稼,邵阳一带却又爆发了蝗灾。
尽管官府带着群众捕蝗灭蝗,却依然收效甚微。照此下去,今年收成必然锐减。
邓质无法,只得上奏朝廷再次请求拨款赈济。
这奏章自然早早便送出去了,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朝廷预备的粮食和钱财也早早拨了下来。
只是层层搜刮下来,又是只余一层皮毛。
邓质恨及,经由这近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将证据查的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得不独孤一掷了。
早在年节时,家中夫人便借着母亲病重要回乡探亲的由头,带着几名子女回了趟远在博州的娘家,这大半年来便一直呆在那里未归。
这博州乃属北地十二州,是镇北王治下,邓质相信邵州刺史及其背后之人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等到今年又出贪腐,他便派了自己的长子,暗中带着奏章及账簿上京来。
邓质在京中并无太多结交之人,思来想去也只一个贺令姜有几分渊源。且他观其为人处世,当是正直可信。
因而便叫邓易将此物交给贺令姜,再请她想法子直达天听。
邓易心中拿不准这位贺七娘子到底有几分可信,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放手一搏了。
“这是父亲耗尽心血记下的账簿,贺七娘子可以一观。”
贺令姜伸手接过,而后翻开账簿细看。
随着手上动作,她心中不由微沉,即便她有所预料,可邵阳贪腐之事背后涉及的钱粮之巨,人数之众,还是叫人心中一惊。
因着邓质能查到的有限,那账簿上涉及到的人名,除了邵州刺史之外,其余都官位不显,可贺令姜知晓,其后必然还有人在。
而这人,必然在郢都之中身居高位,如此才能轻而易举地将邓质的奏折拦下!
贺令姜合上册子,目光微沉:“此事我知晓了。等我与家父商议后,必然给你一个答复。”
她从邓易身上的伤处扫过:“你这一行可是并不顺利?”
邓易拂了拂自己胸前的衣襟,沉沉点头:“我乃是暗中出发,初时还算顺利,可行至半途,却不知怎地泄了踪迹,招来了刺杀。”
说到此处,他愈发低沉起来:“我身边的近卫,也都为了护我不在了……”
车厢中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贺令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然而他既遇刺杀,说明此事已经泄露,不光他这处,邵阳郡守邓质那处怕也是险得很啊……
“贺七娘子,你说我阿爷他……”邓易不禁红了眼。
贺令姜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我去年曾与邓郡守看过面相,彼时看来,邓郡守寿命绵长,当不会无故死于非命。想来这次即便凶险,他也能转危为安的……”
她是天下有名的玄士,此言一出,邓易顿时心中顿时松了两分。
“还望阿爷定要平安无事才成。”
马车悠悠在贺府前停下,贺令姜吩咐人带着邓易去客院休息,自己便直接朝着贺相山的院子而去。
贺相山此时还在衙门未归,门前的书童看到她,连忙将她请入书房:“郎主许是过不久便要回来了,七娘子若是有事,可以先在此等待。”
这书房,能随意出入其中的,除了宋氏也便一个她了。
贺令姜点点头,便先进了书房。
贺相山来时,便见她捧着一本册子看得认真。
他挥退身边仆从,走到主位前坐下:“令姜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
“确实是有一事与阿爷相商。”贺令姜将账簿递至他面前,而后又将邵阳之事一一道来。
贺相山听罢微微皱眉:“如此说来,你是想直呈圣听?”
贺令姜点点头:“女儿是有这打算,毕竟邓氏父子不远千里前来相寻,为的便是此事,我不可不管。”
“只是……”她犹豫道,“此事背后或许还牵扯到朝廷其他的势力。女儿若这般做,难免又要为咱们贺家树敌了。”
贺相山闻言不由一笑:“若说树敌,你便不做了?”
“当然不。”贺令姜摇摇头,“贪腐之事,牵扯重大。女儿不可能置之不理,相信阿爷亦是如此。只是,我到底担忧……”
贺相山叹了口气,无奈笑道:“我呀,就知晓你不会不管的。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我来办便是。”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受命
他这御史中丞,本就司监察百官之事,若要耿直尽责,平日里少不得要得罪人。
这弹劾贪腐本就是他应有之义。
更何况,往日三司联合不缘司查神宫余孽、肃清官场,在这过程中,他们这贺家呀,得罪的人已然不在少数,也不惧于再多上这一两个了。
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不外如是了。
至少在目前,他便做好一名纯臣忠臣,只要皇帝对贺氏不再起猜忌之心,有心任用。至于旁人,都好应对。
不过即便如此,这得罪人的活儿,贺相山想着还是由自己去做为好,令姜的名声啊,还是能好些便好些。
第二日,皇帝临朝视事,百官有事便可当面启奏。
近日来,朝廷之中还算平静,因而论事多为小事。
等到事情议得差不多了,皇帝摆摆手,身边近侍正要宣布退朝,贺相山却在此时走出了队列。
他手持笏板上前一步禀道:“启禀圣人,臣还有要事启奏。”
“哦?”皇帝声音微扬,“贺卿有何事要言,禀来便是。”
贺相山从袖中掏出邓质亲笔所书的奏章及账簿,躬身朗声道:“臣要弹劾,朝中有人行贪腐之事,借邵阳赈济来中饱私囊!”
话语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开,久久回响不散。
殿中先是一静,而后众臣便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贪腐?贺中丞方才可是说有人贪腐邵阳赈济钱粮?我没听错吧?”
“是这么说,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了……”
“看他手上所持东西,像是账簿,怕是有备而来吧?”
“邵阳一带这两年拨款可不少,也不知这所涉钱粮有多少。”
“这一说到贪腐,可就是牵连甚广,这朝堂之上怕是……”
皇帝闻言顿时面色凝重起来,身边近侍见状连忙上前接过贺相山手中的东西奉给他。
他先是翻开了邓质的奏章,额上青筋不由一跳,却被他按了下来,随着那账本越来越往后翻,面上寒霜更重。
众臣见状不由住了嘴,随之安静下来。
殿中沉寂如水,其下似有暗流杀机缓缓涌动。
“当真是好的很啊!”皇帝怒极反笑,“朕竟不晓得,这大周还有这般蛀虫!”
“邵阳的赈济钱粮一分一厘都关乎百姓性命,尔等安敢擅取!”
“还有这邵阳郡守邓质,去年曾上书朝廷请求彻查此事,却能被人挡了回去,还招致杀身之祸。”
“好啊好啊,你们这群人手伸得当真够长!”
“圣人息怒!”群臣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何人,然而此情此景,也惟有叫皇帝先平息怒气才是。
皇帝冷笑一声:“朕息怒又有何用?那邵阳千万百姓的怒气和怨气,又该有谁来平息?”
他的目光冷冷地从群臣身上刮过,冰冷如刀:“你们之中,到底还有谁参与了此事?还不速速给朕招来!”
“圣人明鉴,臣等不知啊!”群臣立时下跪唤道。
皇帝看着那一颗颗低垂惶恐的头颅,可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却不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能知晓的了。
若不然,他也不会被人蒙蔽至此!
“既然无人主动认罪,那便查,给朕彻查、严查!”皇帝声音冰寒,“待朕将人揪出来,后头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他看向贺相山,扬声道:“御史中丞贺相山听令,朕命你全权彻查邵阳贪腐之事!”
“特赐你尚方剑,如遇顽固不配合者,可先斩后奏!”
群众心中不由一惊,竟赐了尚方剑,这圣人御用之剑可多年未出了,没想到今朝竟到了贺相山手上,可见圣人对其信任。
也是,贪腐案一出,便是牵连甚广,朝中众臣怕也难证自身清白。
如今,也就只有这主动揭出贪腐案的贺相山可信了。
除此之外,皇帝又特意派了武德司辅佐贺相山,听凭他调遣。
这武德司乃是天子鹰犬,如何容得旁人支使?可圣人有命,陈聂也只能俯首听从。
贺相山回府之时,贺令姜正在他的书房中侯着。
“皇帝确实将贪腐案交给阿爷了?”
贺相山点点头:“不仅如此,这番还赐了尚方剑……”
看到他身后的贺成捧着的剑匣,贺令姜眼中不由一缩。
昨日与贺相山商议时,他们便想着皇帝极有可能将此事交由他来负责。
毕竟,御史台本就是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贪腐案一出,皇帝用人便要多加权衡思量,而手头这个主动凑上前的贺相山正好得用。
此案交给他,虽是越过了御史大夫这个长官,可案子本就是他来揭露的,说来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贺令姜没想到的是,皇帝竟会赐下尚方剑。
若说他对贺氏毫无芥蒂,她可是一丁点儿都不信,然而有得力的工具在,赐一把宝剑来以示信任,同时也能叫贺相山放手去查,何乐而不为呢?
她不得不说,皇帝用起贺家来,倒是毫不含糊。
如此也好……
贺相山挥挥手,示意贺成先行退下:“正好你在,这案子要如何查,阿爷也听听你的想法。”
贺令姜微微皱眉:“就如今掌握的消息来看,这案子可不简单。邓郡守那账簿上记下的人命,也不过是几个浮在明面上的小鱼小虾罢了。”
“即便是那邵州刺史,怕也只是个明面摆出的架子。”
贺相山抚了抚短须,点头道:“确实。邓质既然曾绕过饶州这处上书朝廷,却依然被人拦了下来,说明这途中这条线上甚而朝堂之上都有问题。”
“那依你看,阿爷该是从郢都自上而下地来查,还是亲自去趟邵阳,顺藤摸瓜?”
贺令姜笑笑,在桌上沾着茶水轻轻写下一个“邵”字:“郢都这处,咱们同邓郡守都无甚线索,若固步于此,不知要困到何日何月。依女儿看,这缺口还是在邵阳。”
“鱼虾虽小,可围而捕之,说不得能诱出大鱼来。”
贺相山不由抚掌:“不愧是我贺相山的女儿,咱们这想法正是不谋而合。邵阳那处,确实要去,且动作还要快。”
“我已吩咐贺成去备车马人手,稍后便立即出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刺杀
如今这贪腐之事既然已经呈到了皇帝面前,后头那些人必然也要有动作了。
彼时邓易到郢都来,一路遭人追杀,也不知邓郡守那处到底如何了。
贺令姜知晓邓易所告之事后,便扶乩为邓郡守卜了一卦,照如今情况看,他确实性命无忧。
只是世事多变,命运亦有变数,一旦朝廷开始彻查此案,他在重重杀机下是否还能无碍,贺令姜也并不全然保证。
几乎是立刻,贺令姜便派了几名人手暗中去护着邓郡守。
“阿爷,我昨日已然派了府中人手先行往邵阳去。您若是到了,有事也可吩咐他们去办。”
“好。”贺相山颔首,“你呀,想的果真周到。”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之后,贺相山便往后院去与宋氏道别。
宋氏已经收到了贺成的传话,将他出门要用的衣物用品都收拾妥当,装在了箱笼之中。
看到他迈了步子进门来不禁问道:“郎主,怎地这般急便要出门去?”
贺相山拍了拍她的手道:“朝堂之上出了贪腐案,圣人命我负责审查此事,如今得去趟邵阳了。这些日子,府中便劳你费心了。”
宋氏点点头:“说什么费心,本就是妾身该做之事。”
可这贪腐案……
即便宋氏是一名妇道人家,却也知晓这案子必定牵连甚广,说不得里头有多少凶险之事。
“令姜此行可去?”
许是近来大事都有令姜的身影在,不知怎地,宋氏便想着若是父女二人同去,也能更安全更有把握些。
贺相山摇了摇头:“这案子归到御史台,除却武德司,圣人并未让旁人插手参与。”
“更何况,令姜那处有不缘司的事,先前那施放瘟疫的背后主谋还未寻找,她近来有的忙。”
“她在郢都也是好事,可以顺便帮我暗中盯着朝堂之人。”
宋氏点点头,眼中满是担忧:“那郎主一人前去,可定要当心些。”
贺相山笑了笑,安慰她道:“你放心便是。我这处有贺成带着好手跟着,出不了事,且武德司的人后头也会赶上来呢。”
若是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还敢对他出手,那便是他也不得不赞一声“好胆量!”
与宋氏话别了几句,贺相山便出府上了马车,带着人手匆匆往邵阳而去。
贺令姜站在大门前,看着一行人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眼中不由微深,这贪腐背后,不知又是哪家手笔啊……
贪腐案可谓是投入郢都朝堂之上的一枚石子,至于这枚石子会激起千层浪,还是就此沉寂下去,就看事情的真相到底能否探明了。
邓易先前一路来郢都遇着不少追杀,身上还带着伤,照琼枝的说法,还是先养上两日为好,因此并未随着贺相山一道出发。
然而两日一到,他心中着实挂念父亲邓质,便再也无心休养下去,来向贺令姜辞别。
“贺七娘子,奏章和账簿既然已经呈上,且圣人也派了贺公彻查此案,我留在郢都也无用,便先行告辞回邵阳去了。”
贺令姜知他心中忧虑,点点头:“我派人送你回去。”
邓易连连摆手:“不敢再劳烦贺七娘子了,我自己回去便成。”
贺令姜挑眉看向他:“你来时凶险,如今案子虽然已呈上,然而这回去就定然一路安稳了?”
那背后追杀他的人,当初没能将他拿下,如今换种法子,绑了他来威胁邓郡守闭口不言也不无可能。
想到来时路上的种种杀机,邓易心中不由后怕,对着贺令姜拱手一礼:“多谢贺七娘子了。”
他收拾好行礼,便乔装一番,同贺府护卫一道暗中出了城。为了避人耳目,还特意出了城才赁了辆马车。
然而到了郊外行人稀疏之地,却还是如贺令姜说的那般出了意外。
“铮!”一支利箭从林子中直直射来,直冲马车而去。
虽然驾车的护卫及时将利箭打偏,还是惊得马儿腾起了马蹄嘶鸣。
紧接着,便有一群蒙面的杀手持着刀剑向马车扑来。
邓易心中不由一惊,还是有人要对他下手!
“邓郎君,您护好自己,千万莫要下车!”护卫大声道。
听着外头刀剑相撞的声音和时不时响起的痛吟,邓易握紧了腰间的短剑。
此行护送邓易的护卫身手都不错,然而他们乔装而行,不过寥寥几人,到底是抵不住杀手们人手众多。
杀手冲破护卫们的防护,便直冲马车而来。
眼见着杀手掀开车帘,手中的那柄长剑就要刺向邓易,一道寒光猛然闪过,那杀手便觉颈间一亮,而后“嗬嗬”两声倒下了马车。
“邓郎君,你没事吧?”来人手持长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贺……贺七娘子?”邓易不禁惊讶,“你怎地来了?”
贺令姜眨眨眼,狡黠一笑:“我来救你呀。”说话间,她已经手提长剑,连杀两人。
紧随她之后的贺峥同青竹也跃到马车前,将欲要上前的杀手们击退。
有了他们的加入,形势顿时逆转。
领头的蒙面杀手看情势不对,咬咬牙狠心道:“撤!”
说罢,便接连纵入林子深处,不见了身形。
贺峥提身正想追上前,却被贺令姜摆摆手制止:“算了,莫追了。”
贺峥立时会意,想来七娘子应当暗中派了尺廓跟随。顺着这些杀手们,说不得能寻到些有用的线索呢。
他回身看向躺在地上的几名杀手,而后将他们身上搜了一遍。
可惜的是,这群杀手极为缜密,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可证实身份之物。
他冲着贺令姜摇摇头。
贺令姜倒也未曾失望,她跳上马车看向邓易:“瞧吧,我就说邓郎君此行怕是不安稳。”
邓易这下子也明白过来了:“贺七娘子是有意引这些杀手前来?”
怪不得她出现的这般及时。
当初贺相山弹劾贪腐,朝堂中人也因而知晓了他的存在,只以为他身受重伤,要在贺府修养好一段时日了。
如今方过两日,他乔装打扮暗中出行,照理不会被人盯上,除非贺家有意露了他的行踪。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衣
贺令姜轻拂裙裾,靠着车窗坐下:“你不会怪我吧?”
邓易默了默,她助邓家良多,便是当真想要他以命相报,他也说不出个“不”字,遑论贺令姜还做考虑到他的安危。
他笑着摇头:“贺七娘子既亲自跟来,便说明顾念着我,不会伤到我才如此行事,我自然不会怪你。”
“更何况,此举也是为了引出背后之人,邓易不才,却愿为此效力。”
“你不怪我就好。”贺令姜道,“那人先前派人追杀你,是为了阻你入郢都揭出贪腐桉。如今朝廷既然已经下令彻查,他还会不会冒着风险对你动手,我实则并不确定。”
依她的想法,如今彻查贪腐之事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即便扣下邓易叫邓质闭口,也无多大意义了。
但事到临头,世人总会垂死挣扎,想尽一切办法企图去扭转局势。
万一,万一对方打着抓住邓质的死穴叫他故意误导朝廷调查方向的主意呢?
因而,她便放出了鱼饵试上一试,至于鱼儿上不上钩,那便且看机缘了。
幸而今日还算有所收获。
至于邓易,他也暂时歇了回邵阳的心思,与其浪费人力胆战心惊地回去,还不若在郢都,说不得也能帮到贺七娘子些许呢。
夜色渐深,跟踪杀手而去的尺廓终于回了府。
“如何?”贺令姜看着他在虚空中慢慢显出身形,凝出实体,“可有寻找到对方的落脚处?”
尺廓点点头:“你可不晓得,这群人还是出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青衣楼呢!”
“哦?”贺令姜不禁奇道,“青衣楼竟在郢都地界?”
她对这青衣楼也略有耳闻,一旦出手,要价不菲,素日做些拿人钱财为人解忧的事,沾了不少血,近几年在江湖上颇有名声。
只是此乃江湖事,又加上其行事一向隐蔽,没有真正犯到朝廷手上过,官府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青衣楼竟掺和到这贪腐桉里了,到底是无意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贺令姜抬头看了看窗外沉沉夜色:“走,我们便去探一探这青衣楼。”
说罢,她转身进了内室换了身夜行衣,叮嘱了青竹琼枝两句,便带着贺峥尺廓潜出城去。
青衣楼坐落在郢都郊外偏僻处的一座山腰处,掩映在层层林木之中,即便是白日,也难以觅其踪影。
贺令姜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又依着尺廓的指引,迅速地找到了青衣楼主事的屋子。
尺廓从门缝中钻进,而后将门栓移开,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门便由里头打开了。
贺峥立在门口观察着周围动静,贺令姜则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中静寂,可以听得到床上之人清浅平稳的呼吸声。
贺令姜走向床榻,正要俯身动手将人拿下,却觉原本平缓的空气中突有杀气而起。
她勐地侧身后撤,避开了迎面一刀。
那人一击不中,便持刀继续向他刺来,角度刁钻,皆是杀手。
这是一流的杀手。
贺令姜出掌拍开他的手,而后一道丝缎便从她袖中射出,将那人缠了个正着。
他人正想挥刀将身上丝缎隔断,却梦觉腕间一痛,手上顿时失了力气,那把护身的短刀也紧跟着掉落在地。
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正想开口唤人,然而一道黄纸却啪地贴到了他的嘴巴上,让他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是符箓!
来人竟是玄士!
隐于暗中的尺廓打了个响指,桌上的灯烛便被点燃星星着亮起。
青衣楼主事这才看清来者的形容。
十五六七的年纪,目如琉璃,容颜入画,又身负武艺玄术,再想到他们今日所为,来者是谁,他心中了然。
贺令姜悠悠地桌边坐下,看着眼前被缚得全然不能动弹的人:“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今遭是死是活就全然取决于你的回答了,可明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青衣楼主事不得不认命点头。
贺令姜满意地挥手,他便觉自己口上一松,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
贺令姜盯着他,问道:“你们今日是打算刺杀邵阳郡守之子邓易?”
青衣楼主事勉强笑道:“贺七娘子误会了,我们并未打算取人性命,只是受命将邓郎君请来好好招待着。许是做惯了杀手,手下人出手没个轻重,这才伤了您的人,还请莫怪。”
说要活捉邓易,贺令姜并非不信,毕竟活着的他才更有用,谁知晓邓质那处是否还捏着些什么要命的东西呢?
至于他说的请人来招待,也就骗骗三岁孩童罢了。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语气微凉:“是谁吩咐你们做的?”
青衣楼主事闻言摇头,一脸诚实无辜的模样:“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贺七娘子是世家出身,怕是不晓得,我们这些江湖之人只拿钱办事,至于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并非在我们的考量之中。”
“哦?是吗?”贺令姜冷笑,随着她手上动作,青衣楼主事便觉自己的口鼻被符箓又给贴住了,不过几十息,便叫他憋得面色通红。
贺令姜瞧着躺在地上挣扎的青衣楼主事,冷声道:“阁下当我真不通江湖之事?”
她如今身在世家,可前二十余年皆长于江湖。
如青衣楼这般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却不会撞到官府手中的江湖组织,行事绝然不会如他所说的那般轻率。
不调查清楚拿的是谁的钱,办的是什么事,他们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否则若是不小心触了底线,这青衣楼便没那么好过了。
眼见着他就要窒息晕厥过去,贺令姜上前撕开那人嘴上的符箓,半蹲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不肯直言?为了旁人的事,枉顾了自己性命,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说罢,不待那人回答,她便又将那人口鼻封上,如此反复几次,青衣楼主事的意志便就这么被击溃了。
“我说,我说……”青衣楼主事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是……是端王侧妃雷氏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