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疾
之后一段时间,贺令姜每隔一日便去贺相山院中陪他聊天读书,贺相山每每都会伴着温缓的读书声,缓缓入眠。
他笑着道:“令姜念书,倒是个催眠的好方法。我近几日的睡眠竟越来越好了。”
见他脸色好了许多,宋氏也欢喜几分:“睡得好,气色果真也好了许多。若真能催眠,该叫令姜晚间再来,给郎主念上一段,我在旁边听着,回去保不准能睡得更香。”
贺相山哈哈一笑:“折腾她做什么,她愿意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吧。更何况,我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现在都能下床走个两圈了,晚间睡觉也没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
“就让她自己忙活自己的事吧。这孩子,倒不像以前天天往外跑了,最近也很少听到她说作画的事,可别是遇到什么事情闷坏了。”
宋氏笑他:“以前沉迷于绘画石头的时候,你说她不知道多来陪陪你。如今不往外跑了,你又怕她闷坏了。郎主你呀……”
贺相山不由也是一笑。
贺令姜自然不会闷坏,她虽然不便出门晒太阳,但呆在屋里专心修习玄术,顺便再指点指点阿满,日子倒是过得充实。
用过早膳后,琼枝帮她将桌上先前用过的笔墨洗刷干净,一一摆放整齐,书桌旁边的画缸里还放着几卷贺七娘子先前绘制的画作。
“七娘子,日光正好,不如将这些画拿出来晒晒吧。”
贺令姜走过去,从画缸中抽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开画卷。
她不善画,但见过不少名作。手上这幅画,线条工细严谨,圆润秀劲,用色典雅富丽,对人物形态的刻画更是细致入微,用笔娴熟流畅,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位还未及笄的少女之手。
假以时日,作画者定能在书画之道上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
爱画且擅画,无怪乎他人私下都称贺七娘子为“画痴”。
只是可惜这样一位小娘子了。
她心下叹息,将画轴递给琼枝:“都拿出去晒晒吧,小心些,别弄坏了。”
琼枝应是,招呼着青竹在院中摆好架子。
等都忙活好,琼枝踏进屋内,笑着道:“这画卷一展开,院中的人都忍不住来看呢。七娘子的画技,不愧是咱们临川诸多小娘子中最好的。”
“是呀,七娘子的画技那还用说。”青竹接着道,“话说回来,近来倒很少见到您作画了呢。”
贺令姜垂眸翻书,浅声道:“古人都说了,做一事,专一事,精一事。我如今和阿满忙着学画符,其他的事,只能等到后面再说了。”
青竹点点头,也是。
“好了,该去父亲院中了,叫阿满过来吧。”
贺令姜放下书卷,取过幂篱自己戴上,便由阿满撑着伞,继续念书去了。
到今日,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已经拔去十之七八了,余下的便是滋养生机。
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更何况,下咒人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倒教人疑心他是不是发现不对,不敢动作了。
阿满撑着伞略微落后她小半步,贺令姜带着婢女们一路穿过游廊,途径花园时,便见一个人步态悠然地踱了过来。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月白锦绸圆领长袍,脚蹬青纹履靴,腰间配剑,行走间衣袂飘飘,端的是风流俊逸、潇洒倜傥。
看到贺令姜后,那人快走几步上前。
阿满轻声提醒:“是四郎主。”
哦,原来是贺府那个比自己还要不着家的人呀。
贺家的四郎主,贺诗人。
总归还是长辈,贺令姜正想屈膝行礼,却见对方一个箭步冲上前:“看你这神神叨叨的样子。令姜,听说你近来不能晒太阳了,真的假的呀?”
说话间,他已伸手,动作利索地将贺令姜头上的幂篱扯掉。
虽然有伞遮着,贺令姜还是觉得浑身瞬间如若针扎,神魂中也漫上一股焦灼之感。
阿满大惊:“阿郎!”
她正想让四郎主把幂篱还给七娘子,却听自家娘子轻轻一笑,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温柔:“自然是真的。”
话音刚落,就见四郎主整个人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啧,真是不顶事呢。
贺令姜神色淡定地收回刚伸出的右脚,动手将幂篱重新戴好,将身上严严实实地罩住。
“贺小七!”
阿满只觉满耳都回荡着贺诗人怒气十足的吼声。
贺令姜拨了拨面前的黑纱:“做什么?”
“好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竟然对长辈如此不敬,还趁我不备偷袭我。”
贺诗人简直要气晕过去,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想他游历多年,行侠仗义,就没受过如此屈辱。
“他是谁?”贺令姜侧首问阿满,“你们也都知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阿满对她睁眼说瞎话有些无语,只好再道一遍:“回七娘子,这是四郎主。”
“哦?是吗?我还是没印象呢。”贺令姜摇摇头。
贺诗人被她这幅故意装傻的样子气得头昏脑涨,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衣衫,月白的绸袍上还印着一个淡淡的脚印。
他恶狠狠地道:“贺令姜,你给我记着了!我是你四叔父,贺诗人!”
贺令姜疑惑:“你写诗很好么?”
“与你何干!”
“那怎么叫诗人呢?”她认真道,“若是叫诗人,又写不出诗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贺诗人觉得心中一梗,他觉得这遭回来,贺令姜这丫头处处戳着他的心肺管子刺。
想他作为贺家祖父的老来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父亲去世后,长兄大他许多,也是宠着他。
哪成想,自贺令姜这丫头被长兄抱回府后,所有的宠爱便被这丫头抢走了不说,如今竟是要爬到他头上了!
贺诗人指着她,凶神恶煞:“你给我等着!”
“好。只是等什么?”
贺诗人一噎,他作为长辈难道还要将这丫头揍一顿不成?去向长兄长嫂告状,想来也是不了了之,更何况长嫂还生着病。
“四叔父可是怪我不敬长辈?”贺令姜叹口气,“我也是看到幂篱被抢,心中害怕的下意识反应。您许是不知,侄女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晒不得日光。”
“哪成想,四叔您竟然没能避开,还这般不着力,我不过轻轻一踢,您便摔了出去。真是对不住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冲贺诗人行礼,以示歉意。
贺诗人脸色通红:“抢你幂篱是我不对。可你也未免胜之不武!年轻人怎么能如此不讲武德呢?”
“那您要如何?”
“再来一次!”
“啊?”贺令姜不解,这是让她再踹他一脚的意思么?
这位贺家四郎主,莫非脑中有疾?
第十五章 含光
贺诗人轻咳一声,强自挽回颜面:“你对长辈如此不敬,按理要罚你去祠堂跪上一天,再禁足一月抄经书。但我既然是长辈,难免有几分慈爱之心,不忍心看你受罚。”
“你四叔我也是懂些拳脚功夫的。你要知晓,我方才被你踹到,不过是因为没有防备。”
“好的,四叔。我知晓了。”贺令姜回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
贺诗人气急败坏:“你若不信,我们打个赌。”
“嗯?”贺令姜不解。
“一盏茶的时间,随你怎么做,在方圆半丈内,你若是能踹到我,我就不同你一般计较了。若是踹不到,你就将你房中那幅李虞所绘的《月下把杯图》送给我。如何?”
他近来在华阳山结实了一位道长。
那位道长气质脱俗,道法精深,更难得是施得一手玄妙法术。道长生平无他好,唯前朝李虞的画作而已。
若是能将贺小七珍藏的这幅画弄来,自己也有望和他学个几手。
看着贺诗人一脸不同你计较的模样,贺令姜恍然:哦,原来是想要这幅画呀。
她语气犹疑:“这样不好吧……侄女虽是不小心冲撞了四叔,可先前也是不知情。四叔若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只得老老实实去跪祠堂了。”
“那幅《月下把杯图》却是侄女的心头所好,万万不能拿出来作赌的。”
贺诗人就知道贺令姜这丫头有恃无恐,料定府里没人能罚她。
他改口道:“这事总归是你不对。若不然这样好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有便拿出来。你赢了,此物归你。我赢了,那幅《月下把杯图》就归我。”
“可是……”
“行了行了,别可是了!”
“好吧……”贺令姜无奈应道。
她将贺诗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道:“那就您腰间这把含光剑吧。”
贺诗人不禁捂住自己腰间剑柄,这把含光剑,可是名家所锻,舞起来潇洒飘逸,既好看,又实用,他好不容易才寻来的。
“小娘子家家的,会使剑么你?”
“会不会的,以后就知道了。四叔这把剑耍的如何?”
贺诗人自信道:“当然是剑行如飞燕,剑落如停风,好得很。”
贺令姜点头,“如此,果真是好剑。就要它了。”
贺诗人心下有些不舍,语气间便带了几分哄诱:“若不然换一个?我屋里还有名贵的孔雀石,你可以拿去作绘画颜料,还有一对儿夜明珠,你拿来玩也不错。”
“不,就它了。莫非四叔舍不得?”
贺诗人摩挲了两下剑柄:“行吧。”
反正她也赢不了。自己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因着贺令姜晒不得日光,他特意寻了一间空着的大屋子,又令人将碍事的东西全部移到一旁,亲自动手在地上画了个半丈方圆的圈,让贺令姜站到中间。
“喏,咱们就在这圈里。随便你怎么做,但凡能踢到我,就算你赢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贺诗人呵呵一笑:“可要让四叔我再让着点儿你?”
“既是赌约,一味让四叔让着,倒失了公平。”贺令姜将幂篱取下,递给一旁候着的阿满。
“行,那就开始吧。”贺诗人轻拂衣袖,姿态翩然地跃进圈内。
“那……我便开始了?”贺令姜道。
贺诗人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那笑容还未落下,便听“哎哟”一声,一道月白的身影划过,已然跌出圈外,月色的锦袍上还赫然引着一个浅浅的脚印。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做到的?”
贺令姜看看自己裙裾下的右脚:“就是用脚做到的呀。”
贺诗人有些怀疑人生。他习武多年,说不上精通,但和府中护卫过招也从未落败,难不成这么些年,都是骗他的不成?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贺小七一抬脚就给踹出去了吧?
定然是自己还没准备好。
他不信邪,爬起来道:“再来!”
贺令姜为难地看着他:“四叔,您已经输了,那把含光剑现在归我。再赌下去就不合适了吧?”
贺诗人拍拍衣摆,道:“我屋里那块顶级的孔雀石,你可要?”
“也不是不可以……”
接下来,贺府之中便时不时地响起一声惨呼,还有那一声声强自支撑的“再来!”
贺令姜看着面前的人,一袭锦袍上已然印满或深或浅的脚印,她神色不忍:“四叔,若不然还是别试了吧。”
再这样下去,他要将手中的东西都输给她了。
“不……”贺诗人不服气,他就是武艺不精,也不可败得如此狼狈。
贺令姜扶额:“您是避不过我的。”
“为何?”贺诗人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习武之人,讲得就是眼疾手快。四叔知道我先前沉迷绘画吧?若论眼力,又有哪个比得上我呢。我这脚还没抬起来,您接下来要往哪儿躲,已经从姿态中流露无疑了。”
“你是说,你能每次都碰到我,只是因为自己眼力好?”
贺令姜点点头。
当然,关键是他引以为傲的功夫实则也不太行。他这身武艺,应付三四个普通护卫没什么问题,可放到精通武艺的人面前,就不算什么了。
她虽然以玄术见长,武艺上却也是不差的。贺诗人要想胜过她,许是还要再修炼几十年才成。
贺令姜很明智地将这话咽了下去。
贺诗人颓然地摆手:“算了算了,是我输了。”
他取过仆从手中捧着的含光剑,强撑着面子,咬牙递给贺令姜:“这剑归你了。”
眼中满是不舍地又叮嘱道:“你可得好好待它,莫要堕了名剑风采。”
刚说罢,他又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也不会使剑。好好放着便是,别让它落了尘埃生了锈就成。”
贺令姜伸手接过,长剑出鞘,便是一道寒光划过眼前。剑身长约三尺,宽不到两指,刃如秋霜,杀机暗藏,握在手中只觉薄而轻,倒是顺手。
她看向贺诗人,手上随意挽了几个剑花:“四叔如何知晓我不会?”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我虽不才,倒也见过他人舞剑,曾私下揣摩一番,只是不曾试过,不如今日便舞上一舞,四叔顺道与我指点一番,如何?”
第十六章 剑鞘
“令姜还懂舞剑?”贺诗人大感兴趣,“你若真能舞上一段,四叔我便以琴相和,给你助助兴。”
他转身吩咐仆从:“去将我的琴取来。”
那小僮连忙应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他的房中,将他最爱的那把焦尾琴抱了过来。
从小僮手中接过琴,他便撩起袍子,席地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膝间,问道:“你要何曲相伴?”
贺令姜浅浅一笑:“四叔随意便是。”
贺诗人略一思索,左手轻抬,指尖微微拨动琴弦,清婉的琴音便缓缓泄出,仿若汩汩山溪在林间自在流淌。
一旁的贺令姜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移便动了起来。
那一瞬,她周身都灵动起来,持剑踏着步伐游走于方寸之间。
只见剑影闪过,银光熠熠,身姿旋转间,翩若游鸿,宛若蛟龙。
清溪潺潺,风吹林间。
琴声突然激越起来,如松涛阵阵。
她腾身而起,剑势也变得凌厉几分,剑气如虹,由心而生,由身而向,恰如飞龙翱于九天。
落地后脚下急转,剑尖回旋刺出,又似凤凰鸣于高岗。
不知不觉间,一曲将尽,唯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她动作渐缓,而后止步收剑,一如江海凝清光。
“好!”贺诗人不禁击掌而赞,“不愧是我贺家女郎!”
贺令姜闻言只是一笑,接着收剑回鞘,将剑递给一旁的青竹。
贺诗人放下琴,快步走到她面前问:“令姜当真是初次舞剑?”
贺令姜眼中含笑:“当真。”
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舞剑。
要知道,以前她提剑,都是用来杀人却敌的。
贺诗人冲她竖起大拇指:“倒不曾想,你于此道竟如此有天赋。只是私下揣摩,便能让许多使剑的人望尘莫及,低头羞惭。”
一旁的青竹默默感叹:七娘子的天赋,当真惊人。
学画能成这临川第一人,如今学画符舞剑,也是胜上旁人许多,怨不得七娘子如此自信。
“四叔谬赞了,您的琴艺倒真称得上精湛无双。”
贺令姜想,他这琴艺确实到了出神入化、挥洒自如的地步。
这人不该叫诗人,应当叫琴师才对。
她转而笑道:“如今,四叔可不必担忧,我再埋没了这把含光剑了吧?”
贺诗人哈哈一笑:“该归你,该归你!这次回来,你倒是比以前好玩了许多,不再老是琢磨你那些枯燥的书画了。”
贺令姜浅笑,道:“人各有所好,只要是自己所喜欢的,便无无趣之说。心之所向,纵然是日日枯坐亦是乐事。”
“只不过,人也善变。以前好画,今后也可能喜好其他的,都说不得准。凭心所欲,随心而行便是。”
“好一个凭心所欲,随心而行。”贺诗人抚掌,“我以前倒没发觉,你这丫头这么对我胃口。”
他觉得有趣,便要跟着贺令姜去她院子里,看她近来在琢磨什么。
贺令姜奇道:“四叔是今日才回府吧?方才见你往父亲院中去,可是要见他?”
贺诗人这才一拍脑门:“光顾着打赌了,倒是差点忘了这事。”
他在外浪荡了大半年,临近年关才回府,不知长兄要怎样唠叨他呢。
他收好琴,道:“那我晚些再去看你。方才输给你的那些东西,我亲自给你送去。”
“不急。”
贺令姜目送他急匆匆地往贺相山院中去,看着他那身沾满灰尘和脚印的锦袍,心想:忘记提醒他换身衣袍再去了。
父亲若是听说自己竟然诓了他那么多东西,想来也要唠叨个几句了。
不过,再想到今日出了一趟屋子,竟然有如此多的收获,那些唠叨便也不算什么了。
她取过那把含光剑,越看越心生欢喜,又打量着阿满手中的那把大伞,伞柄粗壮,倒是与这剑鞘的宽度相衬,一时间,心中便有了思量。
回到院中,贺令姜便命人请一位技艺精湛的手工匠人过来。
一名年约五六十的老翁随着青竹进入厅中,俯身拜道:“不知七娘子有何吩咐?”
贺令姜将含光剑取出,拔出剑身,置于老匠人面前。
老匠人不解:“这是何意?”
她又让阿满将她特意找人新制的大伞取来,撑开伞柄,微转着伞面。
伞骨是用极韧的南竹打磨制成,二十四骨的伞面以无惧火烧、隔热极佳的火浣布铺就,而后用天然桐油经熬制后涂于伞面,看上去古朴厚实,牢固耐用。
伞骨间穿以五色丝绒线,又添了几分精致美观。
这把伞,当真是制得极好。
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递给老匠人,道:“我看这剑身宽度不及二尺,与这伞柄倒是相衬,不知可有法子将剑身嵌于伞柄之中?”
“七娘子是说以伞柄为鞘?”
贺令姜颔首:“正是。”
老匠人接过含光剑,只见剑身隐有秋霜之色,通体细长,剑身轻薄,拿在手上也不觉沉重,心中不禁暗道:是把好剑。
再看那大伞的伞柄,约摸着也有两指来粗。
他将两者细细比较了一番,见那剑身确实窄于伞柄,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
“以伞柄为鞘也不是不可,只是在不破坏这大伞原有构造的前提下,还需多加思量。”
老匠人问道:“七娘子可是还需取用?”
“自然。”
她要这把含光剑,并非是为了收藏着看的。
老匠人道:“将剑身嵌入伞柄之中,除了能嵌得进,更要讲究个出鞘入鞘的流畅。好剑配好鞘,这伞柄便还需重新细细打磨一番。”
“如此就劳烦你了。还需要什么,和我说就行,若是做的好了,定有重酬。”
老匠人躬身应是。
为了方便老匠人打磨,贺令姜将含光剑和大伞都交由他带回去,并派人送他出府。
不过两日,那老匠便将伞送了过来。
伞是合上的,贺令姜撑开大伞,伞柄与先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末端的握手处略粗。
上好的留青竹经过打磨后,变得光滑平整,雕刻成趁手的形状,上面浮雕了一圈云纹,显得有几分清雅。
伞柄末端还有着一处机关,她动手按下,暗藏于其中的含光剑应声弹出,手上一动就将整把剑拔了出来。
剑柄正是伞柄的握手处,当真是巧妙。
伞柄中的空隙正是剑鞘,鞘口稍宽,凑近了细看,可以发现中间打磨得更是光滑细腻。
贺令姜随手挽了个剑花,而后将剑身收入伞柄之中,入鞘顺滑流畅,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剑身便被牢牢扣在剑柄之中。
她满意地点头。
撑伞可遮日月,拔剑能诛妖邪。如此,甚好。
第十七章 烟花
离除夕不过几日的光景,贺府之中开始忙碌起来,打扫屋子庭院,清洗神龛灶厨,更换新的桃符,倒是一番热闹。
在临汝县内任县守的贺宪成也已休沐,赶回家中。
除夕这日,贺府四房人用过晚膳,发了压岁钱后,便围坐在花厅中守岁。
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已被全部祛除,身上生机也在逐日恢复,除了还有几分虚弱,已能与常人一般行走坐卧,就连面色也好了许多,在灯火映照下还显出几分红润之色。
贺宪成饮了一口酒,笑道:“长兄的身子看起来似乎已经大好。”
贺相山点头:“是呀。没想到今年还能同大家一起守岁。”
“这是好事,想来长兄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贺宪成不禁奇道:“可是府中又请了哪位名医?”
“倒是不曾,还是照着先前那般用药,许是这身子知道自己病的太久,被府中众人盯着,也不好意思再病下去,只得赶快好起来吧。”
贺宪成不禁哈哈而笑:“长兄倒是愈发风趣了。”
贺相山指指一旁的贺令姜,笑道:“这话还是令姜说的,二弟这话,该与她说才是。”
“听说这些日子,令姜倒没再往外跑,时常去陪着长兄?”
“是呀,这孩子是愈来愈懂事了。”
宋氏脸上带笑:“许是有了孩子们陪着逗趣,心头高兴,这病好的也就快了。”
“是这个道理。”贺千里也接道,“人都说心神舒畅百病消,如今看来可不正是这样?”
“来来来,我们敬长兄一杯。”
贺相山举起酒杯,也道:“这些年,你们几个也辛苦了。”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氏刚想拦着,转念一想,郎主的身子如今已经大好,便是少饮一些也没什么。
兄弟几个言笑晏晏,倒是很快喝完了一壶屠苏酒。
年龄小些的娘子郎君们却坐不住,吵着要去院子里放爆竹。
“行行行,去吧去吧。”
难得如此,大人们也不拦着,只让仆从婢女小心看着,便随他们去了。
小娘子们胆子小,都围坐廊下看仆从们去放那鞭炮爆竹。
“小心些,别靠太近。”
“快过来,这处避风,站在这里正好。”
有仆从取了竹节,放到火盆里用火引燃,那竹节便噼里啪啦地爆响起来。
每逢年节,时人常用火烧竹节,使之爆裂发声,来驱逐瘟神,因竹子焚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所以也称爆竹。
顽皮一些的小郎君则不乐意老老实实呆在廊下,待看仆人烧过爆竹之后,便吵着要自己放炮仗。
他们将炮仗往地上一放,用点燃的线香对着炮捻一引,而后便捂着耳朵蹭蹭地跑开了。
只听“啪”地一声,那炮仗便炸了开来。
“好!”
“这个声音响。”
“再来,再来一个!”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霹雳吧啦的炮仗爆竹的声响,伴着小娘子和小郎君们的笑闹声,将这除夕夜衬得更加热闹几分。
四郎主贺诗人也是个爱玩儿的性子,他指挥着仆人搬着一物过来,放在院中,道:“这些小炮仗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听个声响罢了。”
“你们看着,四叔这东西,保准好看。”
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好奇地瞪大眼睛:“四叔,这是什么东西?”
贺诗人故弄玄虚道:“这东西啊,你们可没见过。”
几个小郎君早已都将那东西围起来,只见此物方方正正地立在地上,外面严实地裹着一层彩色的纸,让人看不明白。
他们好奇地用手去戳,却被贺诗人赶紧拦住:“可别乱碰,这东西可是有危险的。”
“这到底是何物?”
贺诗人道:“此物名唤烟花,因其爆开时状若繁华绽于空中,散去后,空中只余烟雾缭绕而得名。我们这儿还没有这个东西,是我周游南诏时偶然所见,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进后所得。”
“嚯,这东西竟是四叔自己制得么?”贺云嘉惊奇。
贺令姜闻言望去,竟是烟花呀。
贞元十年,南诏与大周使臣盟约归附,朝廷在南诏设云南安抚司,统辖南诏。
承佑四年,银生一带灾害连年,瘟疫流行,师父带着她游历于此,以小竹筒装硝石、硫磺,导引点燃,以硝烟、花火驱散山岚瘴气,减少了瘟疫的流行。
烟火散于空中时,状若繁花,因此师父给此物取名叫“烟花”。
南诏山多林密,湿气又重,瘴气横生其间,很容易爆发瘟疫。当地百姓多用它来驱赶山岚瘴气,预防瘟疫。
此时已是承佑八年,她身处临川,已然换了副身躯。
不成想,贺诗人竟然将那烟花又带到了她的面前。
贺诗人得意点头:“正是。你们且看着吧。”
他指挥着众人往后退,在院中留下一圈空地,这才拿着线香引燃捻子。
细长的捻子被引燃后,猛然一亮,在夜色中如同火舌,迅速缩短。
贺诗人迅速跃到一旁,大叫道:“捂好耳朵!”
小娘子小郎君们闻言,立刻捂上双耳,屏住呼吸神色紧张地盯着院中那物。
只听“嘭”地一声,一道火光窜天而出,灰暗的空中升起一个红红的小火球,众人心中一跳。
贺令姜只觉右手一暖,她低头看去,是贺家大房唯一的郎君——贺子煜。
他许是吓到了,紧紧地牵着她垂下的手,小小的脑袋却还微抬着,两眼紧张地盯着半空。
而后又“嘭”地一声,火球在空中炸开,绽出一盏金菊来,那菊瓣如丝如缕,在暗沉的夜色中闪耀着流光,舒展开来,片刻间又化为一道道流星从空中滑落,慢慢隐去。
真是美丽呀,贺令姜心中感慨,不曾想当日那个只为驱除瘴气的烟花,已成了这般耀眼的模样。
屋中闲坐聊天的大人们听到动静,也连忙出来查看,一抬头,便见繁花漫天,整个贺府的上空都被照亮,如同白昼一般。
金菊淡去,便是牡丹怒放,姹紫嫣红、流光溢彩间让人看的眼花缭乱,花瓣似雨如丝,盛放之后便纷纷坠落,让人觉得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全都隐没于半空之中。
人们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不过一会儿,繁花落尽,恰如昙花一现,天空重新又归于寂静。
不知何时围在贺府周围的人们,看着半空,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十八章 结痂
贺千里不由瞪大眼睛问:“这是何物?”
“是烟花。”府中的小郎君抢着回道,“是四叔做的呢。”
众人相视一笑:“这个老四,素来会折腾这些东西。”
“不过这物倒是稀奇,整个江州都未曾听过。”
“声响听着吓人,却是好看得紧。”
府中的仆从道:“郎主,夫人,方才咱们贺府外面也围了不少人,都来看这烟花。”
“就连现在,大伙儿都还围在那里,迟迟不肯散去呢。”
贺三夫人笑道:“四弟这次倒是弄了个大动静。”
贺诗人得意:“我就说我这烟花非同凡响。”
一旁的小郎君们吵着道:“四叔四叔,还有没有,我还要看。”
“没了没了,就这一个。”贺诗人被吵得头疼,连连摆手道。
“那就再做嘛。”
“就是就是,就再做一个嘛”
贺诗人无奈:“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好的。”
眼前的烟花甚美,只是稍纵即逝,繁华过后倒是让人徒增遗憾。
不曾想,贺令姜此时倒也跟着留恋起这种美丽来。
她笑着道:“这烟花制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只是配比有些复杂罢了。”
“三叔父,我记得我们还有个专做炮仗的铺子?”
“是呀。”贺千里颔首。
“我曾听人说过,南诏那里制烟花与制炮仗有异曲同工之妙。四叔不如喊几个炮仗铺子的老匠人来,让他们帮着你。如此,便会方便许多。”
“再过半月便是上元佳节,四叔届时要是带人多制些烟花出来,说不得还能邀临川父老共赏呢。”
贺诗人向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听了眼中一亮:“你懂得还不少。”
“阿兄,我记得每年上元节,咱们贺府总会包上两条街,挂满了花灯供众人赏玩。今年不如再辟出一块空地,专门放这烟花,与全城共赏如何?”
贺千里抚掌道:“此法甚好。老四,你要是真能将这事做成,咱们贺家在这上元花灯节上必然能压旁人一头。”
上元节承办花灯这事一向是由他负责,此时他心中已经飞快地盘算着,要安排在哪里,又安排在何处,才能最大限度吸引众人的注意。
“今年这上元节,是要换个法子重新安排一下了。定要办的热热闹,让咱们贺府这烟花惊艳整个临川,名扬江州。”
贺相山刚想开口,让他不要过于张扬,但看到众人脸上的期待和跃跃欲试,这话又不觉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他就不去扫兴了。
一时间,贺千里心头想法甚多,拉着贺诗人就同他商量上元那天的布局准备。
贺诗人连连摆手:“铺子、酒楼还有生意这些事我是不懂的。我只负责做烟花。余下的,兄长你看着安排就行。”
贺千里无奈叹气:“行吧。那我就自己安排了。”
他重又抬起头,道:“老四,你好好做这烟花。这次阿兄定让你这烟花扬名。”
贺令姜看着他们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禁有几分好笑。
烟花放完了,府中的郎君娘子们又拿着炮仗爆竹放了起来。她在廊下已经站了许久,也无意上前亲自尝试,便转身回了花厅。
贺相山久病未愈,到了子时已经是明显精神不振,只好在宋氏的劝说下回房休息。
余下众人和他道别后,继续坐在厅中闲聊守岁,待到天微微亮时,才一个个回房休息。
贺令姜沐浴过后,坐在梳妆台前取下颈间裹着的白绸,先前缝合的长口纵然再是细密,看上去却依然狰狞。
伸手拂过颈间,将食指轻轻搭在颈侧的动脉处。本该有血液汩汩流过、有脉搏用力跳动的地方,一片平静。
她抬手轻轻揭去额角的轻纱,看到镜中伤口时,不由叹气。
已经过去二十多日,若是常人,这额角的伤口必然已经结痂开始愈合,然而她这伤口,似乎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
她凑近铜镜,细细查看,这一细看,手上便是一顿。
额上的伤口不再如先前那般皮肉外露,而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嫩红色的痂。
她伸手碰了碰,很软。比起旁人,这痂结得着实艰难又缓慢。
然而,这已让她心中一喜。
结痂之后,伤口便会逐渐愈合。那么,这幅身体是不是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和常人一样会有温度、有心跳呢?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才盘膝坐到床上,开始每日的修炼。
正月多庙会,初一刚过,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们便待不住,各自出去逛街玩耍去了。
往日里,贺令姜若是不作画,也是闲不下来,必然要往外跑的。如今,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内。
她刚翻开一卷书,就听琼枝进来道:“七娘子,二郎主来看您了,说要同您下棋。”
贺令姜放下书,道:“将二叔请到小书房里吧。”
说罢吩咐阿满撑伞。
贺宪成此时正坐在小书房里等她。琼枝奉上热茶摆在小几上,然后才屈膝退下。
他端过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不由眯了眯眼睛。
抬头便见贺令姜走了过来,他冲着迈进门槛的人问道:“听你二婶说,你现在不能晒着太阳,竟然连在自己院中走上几步都要避着么?”
贺令姜走进屋内,才取下头上幂篱递给一旁的琼枝。
“晒着日光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只好多避着些了。先前孙老大夫说,许是肌肤突然对日光敏感起来。”
“听说这症状是从你自楮山回来后才有的?”
“是呀。也不知我不小心跌落山崖时,到底是磕到了哪里,醒来后便觉浑身都是毛病了。”
贺宪成抚着颔下的短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令姜也不要过于忧心。”
他转而问道:“你当真是不记得那日发生什么事了?”
贺令姜摇摇头:“不记得了。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想起来。”
“不过二叔说的对,除了日常出行不便,这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遇到什么不记得的人或事,旁边也有婢女提醒,不打紧。”
“哈哈哈,说得对,就要这般想才好。”
贺令姜奇怪地问他:“二叔今日不忙?怎么有空来找我下棋了?”
“你二婶带着云柔她们去外家了,我闲来无事,正好来找你对弈几局。咱们许久没下棋了,来,让二叔看看你棋艺有没有长进。”
说着,他已经摆上了棋盘。
贺令姜颔首,于小几前坐正。
第十九章 对弈
“黑子,白子?”
贺令姜不曾犹豫,径自取了黑子放于身前
贺宪成笑道:“你倒是一贯爱用黑子。”
他抬手示意,“黑子先行,请吧。”
贺令姜以两指捻了一枚黑棋,未及思索,便抬手落子天元。
见此,贺宪成眉梢一挑,棋盘上有九星之位,天元居中,大凡棋家布子开局,多抢布边角而占实地,自有先手之利。
贺令姜如此落子,如若他不知晓,还会以为她是丝毫不通棋艺之人。
但面前之人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神色。
他持了一粒白子,落于右上。
贺令姜亦持子应对,在自己的右上处落下一枚黑子。
几子过后,贺宪成发现无论自己执白下在何处,她执黑便跟着在对称处落在何处。
他心中觉得有趣,略一思索后又落下一子。
“啪!”伴着清脆的落子声,棋盘轴称处相同的位置,随即落下了一枚黑子。
贺宪成挑眉:“令姜,你这棋路倒和以往大不相同啊。”
贺令姜微微歪头:“和四叔父学的,这招叫你走我跟,死皮赖脸法。”
贺宪成失笑:“这招确实像你四叔的手法。”
如此反复,你来我往,书房内一时只听得到棋子落于棋盘留下的敲击声。几十手后,两边棋路局势竟是一模一样。
贺宪成也不出言,索性随她去,悠然自得地落子、提子,贺令姜亦是泰然自若地随着他落子、提子。
两人不疾不徐,一副悠游姿态。这棋局似成了一场游戏。
然而,六十三手后,贺令姜却开始变着。
贺宪成眉梢微动:“二叔还以为你会一直如此下去呢。”
贺令姜笑道:“一直这般兜转,便失了下棋的意思了,岂不是让二叔今日白来一趟?”
黑子稳稳落下,棋局的平衡之势顿时被打破。
贺宪成神色不变,再次抬手落子。
贺令姜几乎是毫不犹豫,便落了下一子。
手起子落,两人又连对十几手,贺令姜竟是开始主动进攻了,黑子若是占据了主动,必定让白子无法兼顾首尾。
贺宪成看着,不禁抚了抚短须,“令姜这手倒是不错。”
前六十三手,她看似只是模仿对方,实则也是在借此摸清对手棋路,甚至在心中去推测对方下一步的落子点。
若是一般人,要么是以为她不通棋艺、大意以对,要么是早早被她这种处处模仿的下法,弄得心烦意乱,哪还顶得住她后面的攻势呢。
他略微思索,随即落下一枚白子。
贺令姜一愣,这一招,看起来着实鸡肋。
她又细细看了整盘棋局,对方确实也没有其他地方更适合落子。
贺宪成见她唇角微抿,终是稳稳落下一枚黑子。
紧接着,“啪!”的一声,白子从上落下。
这一次,白子落下的位置更是奇怪,仿佛已经乱了章法。而此时,贺令姜所持的黑子已是稳稳占了上风。
她抬眼看了一眼贺宪成,他仍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好似陷入危局的不是自己似的。
两人又连续落了几子。
眼看黑子即将吞噬白子,现在轮到白子了,只要她再紧接着落下一枚黑子,局面便能定下。
“啪!”贺宪成手执一枚白子,竟是落在双方交锋的中心。
若说黑子如巨龙将起,这枚白子就如一刀斩于颈喉间,一击必杀。黑子所占局势瞬间倾颓,白子顺势而出。
黑输白赢,早晚而已。
贺宪成分明是早早就布了局,也许他从自己落子天元开始,便有了计较,只待自己自投罗网罢了。
贺令姜将手中余子扔到棋篓里。
“怎么?不下了?”贺宪成问。
贺令姜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我认输,二叔的棋艺果然厉害。”
贺宪成哈哈一笑:“二叔我研琢棋艺多年,若是下不过你,岂不是说不过去?”
他安慰贺令姜:“你的棋艺,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贺令姜低低应了一声。
贺宪成又道:“不过这次对弈,令姜的棋风倒是和以往大不相同。你以往都是直来直往,棋风凌厉却也莽撞,如今倒懂得暗藏几手了。”
贺令姜将棋子拾进棋篓:“我如今连自己以往会不会下棋都记不得,哪还记得什么棋风呢?不过顺着棋局形势来下罢了。”
“是了,二叔倒忘记这事了。”
接下来,两人又对弈了两局,贺宪成故意让着她,这两局竟然下了个各有输赢。
休沐几日,府中难得有人陪着他下棋,贺令姜的棋艺算不上多么精湛但也不差,贺宪成倒是心情不错。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贺令姜道:“这是你二婶前两日去云居观里求的符,你前些日子也是受惊了,该定定神。”
是一道定神符,拿黄纸包成三角状,上面还系着红绳。
贺令姜接过来,浅声道:“谢过二叔。”
贺宪成嘱咐她:“你可要随身带着。或许戴上几日,你这记不得事和晒不得日光的毛病便好了呢。”
贺令姜浅笑:“二叔不是不信这个么?我听五姐说,往日说起这些,您都要道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贺宪成摆摆手:“还不是你二婶非要求回来的。你也知道她,一向少言,心里挂念着你又不知如何去说,便让我将这符带过来。”
“你可要好好戴着,别辜负她一番心意。”
贺令姜连连应是。
“二叔放心吧,侄女我一定好好戴着,改日让二婶看看,您可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千叮咛万嘱咐了。”
贺宪成笑道:“你呀,倒是打趣起二叔来了。定是这些日子,跟着你四叔,让他给带坏了。”
贺令姜眉眼微弯:“二叔这话可是冤枉了四叔。他最近几日天天蹲在炮仗铺子里,去研究他那烟花呢,哪有时间来带坏我呀。”
贺宪成坐在小几旁,又喝了一盏茶,和她闲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
外面阳光正好,贺令姜坐在屋内,透过纱窗看他朦胧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低下头,张开左手,看着掌心的那枚定神符,缓缓地笑了。
第二十章 昏迷
刚用过晚膳,琼枝匆匆进来,神色焦急地道:“七娘子,出事了。”
“怎么?”贺令姜问。
“五郎君用膳的时候突然昏迷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是长房的贺子煜。
贺令姜眉头轻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也不知。只听府里人说,今日延庆寺庙会,五郎君跟着三房一块儿去了,回来时还好好的,方才用膳时便突然不省人事。”
“府中可请了大夫?”
“听说已经去喊了。夫人让娘子们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此时家中正乱,不要在府内乱逛。”
贺令姜微微颔首。
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看烟花时的那张小脸。
贺子煜在长房的存在感并不强,他虽然是长房仅存的郎君,却因身有哑疾,性格内向,很少在外行走,只跟他的生母孙妾侍窝在院子里。
哪成想,今日不过去了趟庙会,这不过十岁的孩童就出了事。
贺令姜站在院中望去,遥遥地还可以看见孙妾侍院中灯火通明。
距上元还有几日,除了贺诗人还呆在炮坊未归,府中的其他人都急忙赶了过来。
贺相山、宋氏和二房、三房的人正神情焦急地站在孙妾侍屋中,将一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屋内,贺子煜正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神色平静呼吸轻缓,恰如睡着了一番。
他的生母孙妾侍哭着唤他,却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贺相山拉着他的手,小小的孩童体温如常。
往日,若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他必然要羞怯地躲开,如今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毕竟是长房唯一的男孩,贺相山自己病了多年,深知祈祷神佛并没什么用处,却也不禁心中暗暗祷告,只希望这孩子没事。
孙妾侍趴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已。
宋氏生下嫡长子后,长房几年没有添丁,宋氏便将自己的贴身婢女开了脸。
然而长房或许命中无嗣子,这么多年,也只得贺子煜这一个,还在五岁时因高烧患了哑疾。
贺相山并不好色,这么多年身边也只孙妾侍这一个妾室,且自贺子煜出生后,更是甚少去她房里,寻常不过是来看看贺子煜,和她闲聊几句。
近些年,他身子逐渐衰败下来,这母子两人也不惹事,只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
哪成想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
这幅场景,让她想到贺子煜高烧不退那一年。
贺相山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先别急,等大夫来看看。”
“大夫怎么还没来?”宋氏急得在踱来踱去。
一旁的陈妪低声安抚她:“快了快了,夫人别着急。”
宋氏又问:“五郎君方才所用的膳食可收好了?”
贺子煜正用着晚膳,却无缘无故地昏迷,难保不是膳食中有问题。
陈妪点头:“已经命人看着了,大夫来了,就可以随时查看。”
说话间,胡子花白的孙老大夫已经被人急匆匆地请了进来。
宋氏连忙上前道:“孙老大夫,五郎用膳时不知是何缘由突然昏迷,您快给看看。”
“好好,我先诊个脉。”他快步走到床边,掀开衣袍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
孙妾侍此时也止住了哭声,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孙老大夫,唯恐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孙老大夫的指尖轻轻按在贺子煜右腕的脉搏上,只觉得脉象沉细,一副气血不足、阴阳两虚的样子。
一般来说,这种脉象都跟久病体虚、劳累过度有关系。
贺府的主人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找他诊治,连家主贺相山都常年喝着他开的药。
近年来,他倒不曾听过贺家五郎君除了口不能言外,身子有什么不足。
这个年纪的孩童,身子本不该出现如此亏空。
再看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面色还带着几分暗黄,呼吸慢而弱,分明是久病之相。
可他听说,贺家五郎君白天还活蹦乱跳地跟着去逛庙会。
他眉头紧锁,站起身子问:“五郎君今日的膳食可还放着?”
宋氏连连点头:“放着呢,都没收下去,就等大夫您来了检查。”
因着贺相山久病,贺家各房一般都是在自己的院子中用膳。
今日,贺子煜就是跟着孙妾侍一起吃的晚膳。
孙老大夫走到外间,看着桌上的膳食。
四菜一汤,都是寻常食材,做得却很精致。
一道白灼菜心、一道炉焙鸡、一道青虾卷还有一道乳酿鱼,并着用笋丝和莼菜做成的玉带羹。
食材之间并没有相克之物。
他掏出银针,一一检查,也没有任何异样。
孙老大夫不放心,就连贺子煜用过的碗筷都检查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
他双眉紧锁,沉思片刻道:“五郎君的脉象,是久病体虚、气血双亏之相,至于为何突然陷入昏迷不醒,请恕老朽才疏学浅,无法看出各种缘由。”
孙妾侍急道:“久病体虚?五郎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出现久病体虚之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贺相山上前一步问:“依着孙老大夫您看,应当如何治?”
孙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道:“眼下,老朽也只能开些补气血的药,先将五郎君身子上的亏空给补足。”
“那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孙老大夫摇摇头,一脸愧色:“这个老朽就不知了。五郎君这种状况,也是我先前未曾听过见过的。”
他建议道:“贺郎主不妨多请几位大夫,一起来看看。行医之人也有各自擅长之处。老朽看不出来的,其他医者许是能说出个一二来。”
竟连孙老大夫也没办法么?他已是这临川郡内医术最为高明大夫了。
贺相山没有办法,只得道:“孙老大夫说的有理,我这就去请其他大夫一同来看看。”
“只是,今夜不知可否就请您暂歇在贺府中,若是其他大夫来了,也好与您一同探讨。”
孙老大夫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我就暂且先在这守着五郎君。”
贺相山微微弯腰,向他拱手道:“那就劳烦您了。”
说着,那边宋氏已经连忙派人再去请大夫了。
“去多请几个,务必要将咱们临川城内稍微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来。”
她特意叮嘱道:“夜间请大夫上门,不必吝啬诊金,只要将人请来就好。”
一时间,贺府的仆从们又忙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无法
不过半个时辰,府中仆从就从城中各处将大夫们请过来了,看去约有七八人的样子。
最先到来的大夫姓赵,为贺子煜诊过脉,也是一脸沉重之色。
孙老大夫上前问道:“如何?赵大夫可看出些异常?”
赵大夫摇摇头,他在医术一道造诣不浅,尤擅解毒。可以说,以他对毒物的研究,整个临川城内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从贺家小郎君的脉象来看,只是久病体虚之症,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更让人辨不透缘何会昏迷不醒。
“孙老大夫怎么看?”
“脉象是久病体虚、气血双亏之相,可若只是这般,应当不会导致突然昏迷。”
“确实。”赵大夫叹了口气,“我对毒术上也有自己的心得体会,只是如今看来,五郎君的昏厥却和毒物无关。”
其他大夫相继一一为贺子煜把过脉,出来时都是眉头紧锁。
“诸位把脉,可都是辨出气血双亏之相?”
几位大夫闻言点头。
“可是方才也问过家中人,都说贺家小郎君身体一向康健。今日去庙会时,精神劲头都很好,完全没有任何久病体虚的症状。”
“更何况,这气血双亏都是长期劳损所致,断没有一朝而成的道理。这昏厥来得倒是太过蹊跷。”
“我和孙老大夫方才讨论过,应当可以排除是毒物所致。”
“这般情况倒是不曾听闻。”
几个大夫不由沉默下来。
他们合计了许久,才为贺子煜敲定了一副方子。
宋氏立刻派人去取药熬药。
然而如此折腾到天明,贺子煜还是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孙妾侍趴在床边抹泪,贺相山也是一脸忧色。
“再去请几个大夫来看看吧。”
“郎主,咱们城里有些名气的大夫,都已经都在这里了。”
贺相山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二房三房的人,也跟着一夜未睡。
贺子煜虽是回家后才出的事,但白日到底是曾跟着出去,这过程中都发生了哪些事,也是要一一告诉大夫,以免有什么遗漏之处。
贺宪成和贺千里他们,都是一脸倦色。
“二弟三弟,你们几个先去歇着吧。”贺相山开口道。
贺宪成看着他满眼血丝,开口劝道:“阿兄你也去歇歇。你这身体还未全好,再熬下去怎么得了。”
宋氏闻言也跟着劝道:“是呀,郎主你可不能再倒下。”
贺相山摆手:“我又怎么歇得下呢?”
“你们先回去,二弟妹和三弟妹两个都熬不住了。若是有事,我再喊你们过来。”
贺宪成和贺千里没有办法,只好先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贺千里负手望着仆从来往匆忙的院子,不禁叹了口气:“这个冬日,当真艰难。先是阿兄突然病重,再是令姜出事,好容易两个人都好起来了,五郎又突然昏迷不醒。哎……”
冯氏打了个哈欠,道:“是不是长房风水有问题呀?若不然,怎么出事的都是他们长房的人?”
贺千里低声喝住她:“胡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再往前推,从长兄身子变弱,到长房嫡子坠马而亡,五郎生病变哑,再到如今,这些事,哪个不是围绕着他们长房来的?”
冯氏拿胳膊肘戳戳他,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要对大房不利?”
贺千里眉头一跳:“别胡说。”
他彻底冷下了脸,训斥冯氏道:“口舌乱家,以后莫要再提及这事!你若再敢多言,休怪我将你送回冯府。”
三郎主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如今却这般神色,话语更是冷厉。
冯氏错愕不及,只得讷讷应是,不敢再多言一句。
到了晡时,已经喂过几碗药的贺子煜还是迟迟没有醒来。
孙妾侍急得不行,拉着贺相山求道:“郎主,五郎君昏迷得蹊跷,既然大夫治不了,不若就请云居观里的道长来看看吧。”
“是呀,多试些法子也是好的。”一旁的宋氏也道。
贺相山点点头:“那便派人去请吧。”
云居观位于在临川郡外,离城内约有二三十里。
府中人快马加鞭,才在日落之时将人请到了府中。
请来的这位道长法号玄微,是云居观观主的师弟,术法精妙,历来为人所称道。他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小道童。
贺相山和宋氏忙上前见礼:“玄微道长。”
玄微还礼道:“贺郎主,贺夫人。令府小郎君的情况,贫道方才过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只是还需亲眼看看,才能弄清是怎么回事。”
“道长,请。”宋氏急忙将人带进屋内。
玄微站在床前,附身将贺子煜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贺子煜面上暗黄,呼吸细弱,一副久病的模样。
他最终念念有词,伸手将双指点于贺子煜眉心,而后便是心中一惊。
三魂六魄竟然不在体内?
他不由眉头微皱,退后一步,将手中的拂尘递给一旁的道童,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清铃。
玄微深吸一口气,这才闭上眼睛,迈起玄妙的步子来。
其步行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正是道家最纯正的步罡踏斗。
他口中念咒,脚下步子不停,随着他的动作,手中的三清铃开始急响起来,一旁道童手中的拂尘也跟着无风而动。
紧接着,玄微手上微动,从袖中甩出两道黄符,向着床铺上的贺子煜而去。
谁料到那黄符刚一靠近贺子煜,便无火自燃,化为灰烬落了下来。
他气息不由一顿,又接连甩了几道黄符,皆是如此。
竟然如此难收?
玄微收起法器,盘腿席地而坐,又从怀中掏出黄纸,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在上面绘了一道聚魂符,将其拍在贺子煜额上。
然后便继续施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玄微的鬓边不禁沁出细密的汗珠,两个道童在旁边紧紧盯着他,唯恐出了闪失。
师父出门施法,这次是最艰难的一次。
忽地,床前猛然卷过一阵狂风,吹得帐幔、拂尘乱摆,玄微颔下的胡须也在风中开始凌乱。
不过片刻,这阵风又突然消失,只剩先前被贴在贺子煜额前的符箓,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盘腿坐在地上的玄微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道童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师父,可成了?”
玄微擦了擦额角的汗,颓然摇头。
第二十二章 转命
贺令姜站在廊下,远远眺望孙妾侍的院子。
天色渐沉,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来。
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落下。府中灯影朦胧,一阵寒风吹过,廊下烛火轻轻摇曳,昏黄中更是添了几分迷离。
她不由眯了眯双眼,开口问:“五郎君还未醒来?”
候在她身后的琼枝回道:“还未。五郎君白日喝了大夫们开的药,但并没有什么用。日暮时,夫人请了云居观的道长来,此时尚不知情况。”
贺令姜略一沉吟,道:“走,我们去看看。”
“七娘子,夫人已经下令,让小娘子和郎君们都呆在自己的院中,暂时不得外出……”
贺令姜抬手止住她的话:“无妨。”
说罢,她便提步往孙妾侍的院子里走去,琼枝跺跺脚,只好撑伞跟上。
夜间的风裹着雪,扑面而来,琼枝将纸伞倾斜,却也挡不住被风卷进来的雪花。
该是这个冬日最后一场雪了吧,所以下得这般肆意。
院子里寂静无声,只余雪花簌簌往下落的声音。
许是因为五郎君情况不大好,仆妇婢女们做事都轻手轻脚,唯恐惊了人,看到七娘子进来,她们慌忙行礼。
贺令姜摆手,示意她们自去忙碌。
她径自走到檐下,抖落衣裙上的雪花,这才抬脚进了屋子。
宋氏看到她,不由一惊:“令姜,你怎么过来了?”
贺令姜道:“我过来看看。”
“不是让你们都在院中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么?”宋氏的语气有些不好。
正是忙乱的时候,这些小辈过来,也不过是添乱罢了。
贺相山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令姜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阿煜。”
她看着贺相山一脸倦色,问:“阿爷可是一直未曾歇息?”
贺相山叹了口气:“哪里睡得着呀?”
贺令姜点头:“阿爷也该注意些身子,您毕竟还未完全恢复。”
贺相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静默无言。
宋氏刚将孙妾侍哄去休息,她在贺子煜床前哭了一天,再这样下去,五郎君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不成了。
她有心再劝贺相山两句,但心知无用,只好将话咽了下去,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玄微道长已经进去许久,也不知情况如何。
夜,静极了,只听得到屋外簌簌的雪声。
贺令姜坐在桌旁,垂在桌下的左手捏诀,在虚空中画了两道符,轻轻一扬,那肉眼不可见的符咒便朝着贺相山和宋氏落去。
不多时,屋内便响起两道平缓的呼吸声。
贺相山和宋氏已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贺令姜站起身,从门边的衣架上取下两件披风给二人盖上,才走进室内。
屋内,玄微道人的施法刚刚结束,他在道童的搀扶下缓缓站起。
“师父,这贺家小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圆脸的小道童问道。
玄微道人擦了擦额头细汗:“是失了魂魄。”
“既然是失了魂魄,把它收回来不就行了?”
小眼的道童打断他:“师父能不知道吗?看师父的样子,这次的事情估计有些棘手,才没做成。”
玄微道人也叹道:“这次是有些棘手。”
正感慨着,却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问:“道长可能解决?”
玄微道人闻声望去,就见一个清丽绝伦、面容苍白的少女走了进来。
他疑惑地问道:“你是?”
贺令姜声音轻缓:“贺府七娘子,贺令姜。”
她又问道:“当下境况,道长可能解决?”
玄微道人神色有些不自在:“还是有些难度的,五郎君并非是简单地走失了魂魄这么简单。据贫道看来,他应该还中了一种叫做七星转命术的邪术。”
贺令姜走到床前,看着静静躺着的贺子煜,心下了然。
“所谓转命术,便是将一人的寿命强行转给他人,是有违天道的续命之法。也曾有久病之人,借此术将身上的病症转给别人,中术者身上便会出现那人的病症,而借命的那人却能窃取他人健康,渐渐痊愈。”
“此术曾现于前朝,但因其有违天道伦理,后被玄门列为禁术。”
“阿煜中了此术,才会明明平日里身体康健,如今却出现久病体虚,气血双亏的症状。想来,那和他转命之人,应当是个久病之人。”
“但和寻常不同的是,阿煜的三魂六魄还被拘住了,因此才会莫名昏迷不醒。”
玄微道人惊讶道:“贺七娘子竟也通晓玄术?”
“略知一二。”
“那依七娘子看,应该怎么做?”
贺令姜没有回答,只是转而问他:“道长方才可是先为阿煜收魂?”
玄微道人点头,神色惭愧道:“只是这魂魄似被一股强大之力拘住,怎么也收不回来。”
贺令姜眉眼微动,道:“道长的步骤错了。”
“错了?”
“大多玄士看到有人中了转命术,还失了神魂昏厥过去。第一反应必然是先收魂魄,再慢慢解术,如此不过是徒劳罢了。”
她看了玄微道人一眼,“想来道长方才应当受了伤?”
玄微道人点头,他在收魂施法之时便被反噬,只是强自忍着。
“这便是施术者的狡诈之处了。他以中术者的神魂为饵,却暗中设法让试图收魂的人被自己的法术反噬。对方受了伤,收不了魂魄不说,更是解不了术。”
玄微道人奇道:“那依七娘子看,应当如何?”
贺令姜神色无波,道:“先解术。”
玄微道人讶然:“这恐怕……更难吧。”
玄学一道,施术容易解术难。若想解去他人的咒术,不说技高一筹,至少也需旗鼓相当才行。
要想施展玄术,并非只要得了一个好功法,念准口诀、做对动作就行,其中功力、神通、天资颖悟更是取到决定性作用。
有人用最繁复的口诀符绘,也无力变幻,有人却能指尖轻点,便化腐朽为神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他道:“我方才想要试着收魂都如此艰难,还被对方设法反噬了自己,可见对方功力高深。如今直接去破对方这七星转命术,怕是更难吧?”
“怕什么?”贺令姜问。
玄微道人连连摆手:“贫道能力不足,我怕是不行。”
贺令姜笑了,她缓缓开口,道:“我行。”
第二十三章 解术
玄微道人苦笑:“七娘子莫要说笑。”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纵然从小便修习玄术,又能如何?
“我并未说笑。”贺令姜道,“玄学一道,在天资不在年纪。而我——”
她指指自己:“便是那个天赋绝伦的。”
贺令姜手上捏诀,虚空画了一道繁复的符纹,右掌微推,那半隐半现的符纹便悬到贺子煜身子上方。
随着她双手动作,符纹上灵光一闪,轻旋着扩大开来,最终将贺子煜整个笼在下方。
只见那符纹隐有暗光流动,在虚空之中若隐若现。
玄微不禁瞪大眼睛:“竟是虚空画符……”
这一手,便是他这个修习玄术多年的老道人都做不到。
如此看来,倒是他小瞧了贺七娘子,这般神通,何止是天赋绝伦之说?
贺令姜转头看向他:“接下来,我便要施法解术,烦请道长为我护法,可行?”
玄微道人连连点头:“自然可以,可以。”
他解不了这七星转命术,然而如今能亲眼看到贺家七娘子施法解术的场面,对修习玄术之人来说,也是幸事。
贺令姜盘膝坐下,凝神定气,手指翻飞间已是结了一个道家手印。
旋于贺子煜上方的符纹猛然一闪,发出淡金色的光芒来。
她催动体内真元,双手相对,口中念起法诀,而后手腕一翻,双手缓缓推开,那淡金色的光芒便笼罩在贺子煜身上,一点一点渗入体内。
玄微道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贺令姜手上一动,将真元汇于指尖,双指并拢向着贺子煜一点,悬于空中的符纹金光大盛,而后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开来。
与此同时,远在临川城之外的一间暗室中,有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胸口,眼含恨意,道:“竖子误我!”
他爬起身,就要取了收来的魂魄作法。
贺令姜此时已经收回手,站起身来。
玄微道人眼中震惊:“这……这就好了?”
她摇头,“七星转命术是解了,想来施咒者此时必然受了反噬。他发现术法被解,阿煜的魂魄就要危险了。”
说着,她已动作起来,迅速画了几道聚魂符,手上一扬将符纸贴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而后脚下一动,步罡踏斗,正是道家最正统的步法。
玄微道人看着,却觉得这步法相较于寻常,更多了几分玄妙之处。
屋中烛火微跳,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符纸轻扬,符纸上的符纹,隐有暗光流动。
贺令姜口中念咒,手上迅速结了一个道家九字真言手印,紧接着,口中轻喝:“收!”
烛火忽灭一瞬,又星星着亮起,在夜色中继续摇曳着。
她手上一扬,贴于墙上的四道聚魂符尽数归于手中,屋内又恢复先前的静寂。
玄微道人长吁一口气,道:“这次可是好了?”
贺令姜颔首:“好了。玄微道人可去查看一下。”
听她这么说,玄微道人几步走到床前,仔细查看躺在床上的贺子煜,见他面色已经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细缓无力,显然魂魄已经归体。
他又施法细探,七星转命术果真已经被解除。
他转身,按照道门规矩冲着贺令姜施了一礼:“贺七娘子果真高人,是贫道先前失礼了。”
“道长言重。”
玄微道人感叹:“不曾想,贺七娘子年纪轻轻,于玄术一道上便有这般造诣。贫道来贺府这一遭,没帮上什么忙,真是愧煞……”
他修习玄术多年,众人皆传他术法精妙,实则,自己已多年止步不前,比起自己的师兄——云居观观主玄阳,更是多有不及。
贺令姜看他面上似有几分郁结之意,不禁缓缓开口道:“道长不必因此妄自菲薄,世间玄士千万,能人异士亦是众多。”
“你我皆是修习玄术之人,无论道法高低、造诣深浅,都以驱妖诛邪、安定众生、匡扶天下为己任。”
“大道至简,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只要初心不改,抱朴守真,玄术一道虽路漫修远却也能拾级而上。终有一日,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
那一句“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掷地有声,恰似响彻云霄的惊雷,霎时间破去了他心头的迷雾。
玄微只觉心中一阵清明,先前萦于心头的那股挫败和盘亘许久的执念,都尽数散去。
刹那间,心定而安,心安而明。
他抚掌而笑:“好一个‘大道至简,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好一个‘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
说罢,弯腰深深一拜:“多谢七娘子赐教。”
这一拜恭敬而郑重,犹如谢师之姿。
古有一字之师,如今贺七娘子几句话,点破他心头迷障,助他守得清明。
这一拜,她当得。
贺令姜并没有避开,完整受了这一礼。
玄微直起身子,思索片刻道:“贺小郎君身上的咒术虽然已解,但背后施术之人,贫道却摸不着头脑。”
“他盯上贺家小郎君,不知是随意寻个人施术换命,还是图谋已久。若是不将这人寻出来,怕是还要再生事端。”
“七娘子怎么看?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贺令姜道:“没有。不过——”
她眸光微深,接着道:“此人的手法,我倒有些熟悉的。但到底是何人所为,我却是与道长一样,亦是一头雾水。”
看着玄微道人眉头紧锁,一副为贺家忧虑的模样,她不由浅笑:“我不就山,山来就我。此人既然有所图谋,我不去寻他,他也会自露痕迹。”
“若只是等他出手,贺府却要陷入被动之中,七娘子还是提点下府中之人比较好。”
贺令姜道:“我的话,却是不如道长好使的。”
“怎么?”玄微道人抚须的手一顿,“贵府尊长莫非不知七娘子精通玄术?”
她眨眼:“所以啊,这提点的话还是道长你来说的好。”
“但贺小郎君身上的咒术,确实是由七娘子你解开的。”玄微道人道,“无妨,待贫道将这事告诉令尊令堂便可,七娘子无需担心他们不相信。”
贺令姜摇摇头,“我正要请道长应允一事。”
“还请道长莫要向旁人透露,是我解除阿煜身上的转命术一事。”
玄微睁大眼:“这又是为何?七娘子天赋惊人,小小年纪已于玄术一道上有如此造诣,令尊令堂知晓后该是十分欣喜。”
贺令姜不言,只问道:“道长是应也不应?”
既然她坚持如此,玄微虽是不解,也只好应了下来。
“七娘子放心,此事贫道必然不会多言一句。至于我身边这两个道童,也会守口如瓶。”
说着,他看了旁边的两个小道童一眼。
那两个圆脸小眼的道童慌忙点头,紧紧捂住嘴巴,表示自己绝不泄露。
贺令姜看着二人,不觉有些好笑,她微微颔首,道:“那便劳烦道长了。”
第二十四章 打草
玄微走出内室,看到闭目伏在桌边的贺家夫妇,不由讶然:“这是?”
贺令姜温声解释:“父亲母亲这一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许是累极睡着了。”
她走过去,俯身轻声唤道:“阿爷,母亲,道长出来了。”
贺相山和宋氏睡得正熟,恍然间听到有人唤自己,脑中瞬间清醒了几分。
两人睁开朦胧的双眼,待看到身前的玄微,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问:“道长,法事可是已经结束?”
玄微道人轻甩拂尘,颔首道:“好了。”
“不知可还顺利?我家五郎现下如何了?”
玄微出声安抚着急的两人:“贺郎主,贺夫人,一切都很顺利,五郎君现下也已经安好。”
“当真?”两人神情激动,一时又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天一夜,看了那么多大夫,折腾了这么久,终于好了么?
贺相山和宋氏连忙步入内室,只见贺子煜还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与先前并无何不同。
“这……”
贺令姜跟过去,温声道:“阿煜现下只是睡着,阿爷去将他唤醒便是。”
贺相山茫然点头,走到床边轻轻唤道:“阿煜,阿煜……”
声声呼唤,尽是殷切。
贺子煜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还带着几分迷茫,似是贪睡的孩童在清晨被父母唤醒。
宋氏喜道:“醒了醒了,当真醒了!”
贺子煜眨眨眼,无声地唤了声“阿爷”“母亲”,而后还好奇地看了看贺令姜。
贺相山连连点头:“好好,醒来就好!”
他抚了抚贺子煜的脑袋,然后起身向玄微深深一揖:“多谢道长。”
玄微道人连忙扶起他:“贺家郎主不必多礼。”
贺相山直起身,这才问:“道长,敢问小儿为何会突然陷入昏迷?”
玄微捋捋胡须,说出来的话却惊得贺相山和宋氏心中一跳:“五郎君是中了七星转命术。”
“这是何物?”
“此乃玄门禁术。”
玄微将七星转命术详细解释给二人听。
贺相山两夫妇听得心中直颤:“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施邪术,才害了小儿。”
玄微颔首:“只是贫道仅能看出五郎君是中了咒术,但施术之人到底是谁,又是在何等境遇下施术,目的为何,贫道却无从知晓。这里面,只怕还需两位细查。”
贺相山面色不由凝重几分,点头道:“多谢道长,此事我定然会细查一番。”
他看了看天色,道:“道长,天色已深。不如您和两位小道长在府中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派人送你们回云居观。”
“那便劳烦贵府了。”玄微微微弯腰一礼。
贺相山让人带着玄微三人去客房休息,才走回屋内,对宋氏道:“明日便从府中暗中排查,看看到底是谁要害阿煜。”
贺子煜很少出门,能接触他的人,不外乎府中之人,因此从府中查起,必然是最合适的。
一旁的贺令姜开口问道:“阿爷可曾想过,那施术之人也许并非府中之人?”
贺七娘子遇害一事,亦是蹊跷。
她不便外出,只能镇日躲在房中,除了修习玄术外,便是听府中娘子郎君或是仆妇婢僮讲讲故事,间或在日落后,由阿满陪着到府中各处转转。
贺府众人,她也大多见过,并无精通玄术之人。
贺相山皱眉:“即便不是府中之人,也必然要与子煜接触过才能施术。到底是何人,我们私下从府中人口中也能问出一二。”
“阿爷说得有理。”贺令姜又问,“只是阿爷可曾又想过,那背后之人也许要害的并非只是阿煜,而是贺家长房,甚而是整个贺家?”
宋氏眉心一跳。
“令姜这是何意?”
贺令姜回道:“我们长房,本也子息昌盛。但自八年前,父亲身体渐弱,膝下唯一的嫡子也因故过世,如今阿煜身上又被人下了禁术。这一桩桩事,可是一个意外就能说得清的?”
贺相山眉头紧锁,沉声道:“令姜是说,有人故意针对长房?”
贺令姜微微颔首。
“这话出去可不要乱说。”宋氏忙道。
若说针对长房,最有理由不正是二房三房?
长房没了嗣子,四郎主贺诗人又不顶事,这贺家可不就能落到他们手上。
然而这些年,郎主病重,家主的地位却不曾动摇,二房三房更一直帮扶着长房,事事以长房为尊,从不曾流露出任何越过长房的意思。
若是这话说出去,这个家的人心怕就是要散了。
贺令姜看了她一眼,闭上嘴,没有再说。
事情到底如何,贺相山自有思量。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贺氏家主,纵然多年卧病在床,很少理事,但该有的那份谋断却不会少。
更何况,对于这些事,他心中当真没有疑虑?
不过是不敢去怀疑,去细想罢了。
屋内一瞬间安静极了,只听得灯芯偶尔轻轻爆开的声音。
过了许久,贺相山才开口道:“那依令姜来看,这事该怎么查?可是该更要慎重几分,免得打草惊蛇?”
贺令姜摇头,道:“恰恰相反,这事我们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人尽皆知。”
宋氏犹疑道:“如此作为,府中免不了人心浮动,怕是不好吧?”
“打乱草堆虽是惊了蛇,却也恰能引蛇出洞。无论这幕后人躲在府内或府外,都会有所动作,我们才能见机行事。否则,岂不是要处处受制于人,干等着被那人躲在背后偷偷谋算?”
“可是……”
宋氏还想再说,却被贺相山出言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道:“令姜说得对。若当真是有人在背后谋害我们长房甚至整个贺家,我们缩起脑袋来也没甚用处。”
“这么多年,我们贺家,我们长房已经过得够低调了,却依然挡不住他人的谋算。”
不知想到什么,贺相山低声道:“先前是我想差了,躲起来并避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只有挺起腰板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让那些想要害你的人,望而生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贺令姜不知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然而,只要贺相山愿意查,并且还愿大张旗鼓地查,想来,背后的人必然很快露出马脚。
至于其他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与此同时,临川城外的一处暗室内,身着道袍的人一脸气急败坏,猛地将岸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作法时要用的铜案香炉倾倒,燃尽的纸符落了一地,衣袖一扫便扬起尘灰飘荡。
“玄微这个庸才!”
“他怎么可能解了我的七星转命术,反噬于我?还趁我不备,将贺家五郎的魂魄抢了回去!”
“果然,贺家有人帮他!”
那人气急,血气上涌,又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地撒了一地。
第二十五章 上元
一大早,贺府就热闹喧嚣了起来。
莫名昏迷了一日一夜的五郎君终于醒来,家主和夫人却道,五郎君之所以这般,是有人暗中谋害。
因此,现在家主和夫人,正召了阖府的仆妇婢僮去,一个一个地盘查,势要找出谋害五郎君之人。
“你是说,五郎君本没想去参加庙会,是三房的四郎君硬拉着他去的?”
白勺点头,她是在五郎君贺子煜身边伺候的婢女。
“前几日,四郎君突然来寻五郎君,说要邀他一起去庙会。大家都知道五郎君性子静,一向不喜去外面凑热闹,所以就婉拒了。”
“婢子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不成想四郎君却天天来院子里,磨着定要五郎君同去。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平日里也算玩得来,后来五郎君就答应去了。”
“庙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到尾说一遍。
白勺道:“庙会人多,玩的也多,五郎君跟着夫人们先是去延光寺烧香拜佛,后来夫人们去听寺里的大师讲经,便让婢子们照看好几位郎君和小娘子。”
“五郎君毕竟是孩子心性,出来见着热闹也终是坐不住,便与四郎君一同,带着婢子和几个仆从去逛庙会,买些小玩意儿……”白勺将两人都做了哪些事一一道来。
贺相山问:“去庙会时,你可是一直跟着五郎君,未曾离开过?”
白勺摇摇头:“回郎主,当时五郎君打发婢子去给他买小食,婢子想着郎君们身边还有其他人,离开一时半刻也没事,就去了。”
“如此说来,在这段时间,五郎君具体做了什么事又遇到什么人,你是不知道的?”
“是。”
贺相山摆摆手,让她退下,又唤她方才提到的人进来继续询问。
宋氏问他:“郎主,白勺提到阿煜在庙会上,基本上全程是和四郎在一起,要不要喊三弟妹带四郎过来问问?”
贺相山点头,宋氏便连忙派人去请冯氏过来。
大房在府中大肆盘查府中众人,已是闹得人心惶惶。
冯氏此时被喊来,心中难免有几分怨气,大房莫不是还以为三房要害他们不成?
她带着家贺三郎君贺子晗过来,面色便有几分不好:“兄长与阿嫂有何要问的?”
宋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四郎同五郎素来玩得好,我想问问三弟妹带着他们去庙会时,可曾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冯氏纵然心中不乐意,但长房的五郎君出事总归是大事,她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便冷着脸,将从去庙会到回到贺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四郎君也将他与贺子煜遇到的事情重述一番。
待听到二人投壶之时,贺子煜竟被箭矢上的倒刺划破了手,贺相山眉头便不由一皱,有些蹊跷。
这施术,许是要以血为引。
他唤了仆从进来,修书一封送去云居观向玄微请教。
接下来几日,长房更是对府中各房之人又反复盘查,可谓是声势浩大,几房的人或多或少地便有些许不满。
只是,这边还没查出什么苗头,便到了上元节。
贺子煜已经完全恢复,若在往年,他必然是要跟着一起出去看花灯的,更何况今年还多了个烟花。
但孙妾侍经过这一遭,却不愿他近日再出府。那暗中谋算之人还未找出来,她心中着实顾虑难安。
贺子煜有些不开心,他虽是个喜静的性子,但再怎么样也还是孩童。
先前贺诗人鼓捣出来的烟花让他很是喜欢,可惜只有一个。如今他特意带着炮坊里的匠人们赶制了许多,就等着上元节和全城人共赏。
那场景必然十分绚丽。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贺令姜,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自他醒来那日起,便对贺令姜亲近了许多,时不时跑到她的院子来玩。
贺令姜自是知道贺子煜这般变化的原因,他既不说破,她也不提。
她看着凑到面前的孩童,浅声问道:“阿煜可是想要出去看花灯赏烟花?”
贺子煜眨眨眼睛,表示认同。
“孙妾侍担心你再出事,不是不让你去么?”
贺子煜伸出指头点点她,一双眼睛满是信任:有阿姐在,我便出不了事。
贺令姜不由失笑:“你倒是挺相信我。”
贺子煜重重点头:阿姐自然是最厉害的!
贺令姜揉揉他的小脑袋:“既然如此,我便去同孙妾侍说说。”
贺令姜出马,自是没有不成的道理。
过节那日,贺子煜还是高高兴兴地同大家伙一道出了门。
上元佳节,千家万户都一起出来观灯,可谓是热闹非凡。
纵然这些时日贺府值多事之秋,然佳节难逢,等到一开府门,门外流光溢彩的灯光便涌了进来,节日的热闹喜庆瞬间将人心头的乌云全都一扫而光。
马车外,人声鼎沸,掀起车帘,还能瞧见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许多人手上都挑着一盏花灯,随着人流往前挤去。
见着此情此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阿娘阿娘,我要下车去看花灯。”贺家的四郎君耐不住性子,就要吵着出去。
冯氏低声说他:“外面人这么多,挤坏了可怎么办?老实待着,等到了景云楼,随你怎么看。”
和往年一样,贺家包下了景云楼附近两条街铺的花灯。
这些花灯,皆是出自贺家工坊里,做工精美,造型别致。
临川郡的灯会在整个江州都是出了名的,每年这时都有许多外乡人跑来赏灯,挤满了整个临川。
这几日,临川郡内热闹非凡,来自各地的人在此用饭、留宿,还会买些当地特地给家里人捎带回去。
无论是商铺还是小贩,在这几日都能赚得满盆钵。
郡府为了将灯会办得更热闹吸引人,每年都会将郡内正中的几条主要街道,包给城中的世家或大户,交由他们布置,并进行评比。
最为出彩的那户,不仅可以获得五千两的彩头,连来年的赋税都可少交一成。
这五千两银子对城中富户和世家大族来说不算什么,然而这少交的赋税却是实打实的。
因此,每年的花灯会都可谓竞争激烈,花样百出。
去年的魁首是城东孔家。
今年,三郎主贺千里就总念叨着要夺得魁首,一早就让底下人在花灯的设计和布置上花了大心思,势必要压其他人家一头。
如今有贺诗人的烟花压轴,他对夺得魁首更是信心满满。
第二十六章 热闹
贺令姜站在景云楼上,朝外望去。
街道两旁挂满了花灯,向远方延伸而去,如同一条由无数灯盏构成的长龙,一片璀璨。
府中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再也忍耐不住,吵着要出去看灯。
“光楼上看有什么有意思的,要到下面去,人挤着人才有趣。”
“就是。更何况,下面还有许多变戏法、猜灯谜的热闹呢。”
宋氏笑道:“果然还是孩子,就是坐不住。”
二房夫人吴氏笑道:“也是。我们那会儿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坐不住,吵着要出去呢。”
“是呀。那就出去玩儿吧。”
孩子们不由发出一片欢呼。
宋氏伸手,压下他们的呼声:“不过有一点,你们可得各自带好仆从婢女,别跑丢了。”
冯氏也叮嘱他们:“灯会上略人者最多了,可要当心点儿,别被人拐了去。”
说罢,又吩咐仆从们:“都警醒些,紧紧看着娘子和郎君们,莫要将人看丢了。”
近来长房的五郎君刚出了事,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出去,身后必然得跟着两三个仆从婢女,才能令人放心。
这些人也知晓今夜街上人多,自己身上担子不轻,于是都唯唯应是,打起十倍百倍的精神盯着娘子郎君们,唯恐他们出了意外。
宋氏摆摆手:“去吧去吧。等会儿莫要忘了回来看烟花。”
按照三郎主贺千里的安排,烟花会在亥时点燃绽放。
“知道啦!我们肯定会及时回来的。”
贺家选的景云楼是看烟花视野最好的地方,他们先前心心念念要看贺诗人的烟花,可不会因为贪玩错过了。
贺令姜见贺子煜也是一副望眼欲穿,着急往外去的样子,便同他一起下了楼。
景云楼旁边是几座灯树和灯轮,在夜色中灯火璀璨,照的周遭明亮如昼,一派火树银花之感。
贺令姜叮嘱青竹琼枝两个:“你们看好五郎君,别让他走散了。阿满跟着我就行。”
看花灯的人着实多,游人如织,大家都只能跟着人群慢慢往前走。
路旁灯架上的“走马灯”在热气上熏中纸轮辐转,灯屏上现出人马追逐、物换景移的影像来,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
贺令姜只觉衣袖被轻轻扯动,顺着看去,就见贺子煜仰着一张小脸,他指了指路边的小摊,眼中渴望。
贺令姜跟着他走了过去。
看到有人过来,小贩热情地道:“小娘子小郎君,可是要看看面具?”
贺子煜连连点头。
摊上摆着的面具各式各样,有蒙官、鸟嘴道人状的,也有各种凶猛异兽模样的,做工倒也精致。
他挑了个圆乎乎的虎威面具戴在脸上,摇头晃脑一副开心雀跃的模样。
青竹连忙上去付钱。
贺子煜又摇了摇贺令姜的袖子,指指面具和她。
贺令姜好笑道:“你是让我也戴?”
贺子煜笑着眨眨眼,点头。
贺令姜失笑,她以往跟着师父四处游历,自也看过不少各地的灯会,却很少戴这些东西。
她走到摊前,挑了个昆仑奴的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歪着头笑道:“这个可好?”
贺子煜拍掌,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就这样,姐弟两个戴着面具,随着熙熙攘攘的游人继续向前。
花街一旁的空地上,有绳妓在走绳索,旁边还有鼓点相合。
长绳两端系在两个木制转轮上,转轮中间隔了好几丈远,再立起柱子把绳子撑起来,转动转轮将绳子拉直,绷直的长绳就像琴弦一样,横在半空之中。
表演者是两个年轻娘子,着轻纱飘帛,从绳子两端踮起脚尖斜斜而上,其蹑足而上之姿,极为优美,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
两人于绳上站定后,便行走起来,其间或俯或仰,步态从容,如履平地,而后又在众人的欢呼中做出各样舞姿的动作,姿态优雅,动作间轻纱随风微微飘动,在沿街花灯的映照下,望去就如仙人一般。
正此时,两人在绳子中间相遇,却未在像往常那般调头走回。
围观众人不禁为她们捏了把汗:绳子就这么细,若是不小心掉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却见两人微微侧身,右脚一跨,就这么轻飘飘地错身而过的。
底下叫好声一片。
紧接着就见那绿衣女子在绳索上蹲了下来,红衣女子近前踏肩蹈顶,搭成人梯。
观者无一不屏住呼吸,绿衣女子撑着肩上红衣女子缓缓站起身子,绳索在空中微微晃动,几个呼吸间她终是稳住了自己。
位于顶端的红衣女子接着做出各样的姿势,而后猛地一个翻身,将自己掷倒,众人不由惊呼,待回过神来就见她已落于绳上。
“好!”
“好好好!”
“真是厉害!”
“不愧是咱们临川最出彩的绳妓!”
仰躺于绳索之上的红衣女子轻笑,撑起身子便要站起,哪成想不小心踩到垂下的披帛,脚下一个不稳,整个身子就忍不住打起摆来。
她心中不由一惊:“不好!”
这披帛虽然在空中行走时,仿若云端仙人,好看的紧,但若不小心踩到却也危险。
她先前已经万分小心,哪想到这风正好将披帛卷到了她的脚下,踩了个正着。
红衣女子竭力稳住自己,身子还是不由往后仰去。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这般掉下去定然摔得不轻,更重要的是,这场绳索杂戏也就砸了。
底下的看众们也心中一提。
眼见着悲剧就要发生,一股劲风突然袭来,恰巧将披帛的一端紧紧缠绕于绳索之上。
红衣女子只觉腰间一紧,自己下落姿势已然止住,整个人就被身上的这条披帛悬于绳索上。
她迅速反应过来,左臂在披帛上绕了两圈,做出个飞天的姿势,右手抓住绳索一个用力,终于旋身而上,又重新稳立于绳索之上。
真是惊险!
这披帛并非当真就如此凑巧,恰巧好缠于绳索之上,救了她一次。
旁人不知,她心中却是明了。
红衣女子四下张望,只周遭人头攒动,哪里还看得到方才出手相助之人到底是谁呢?
她也只好又凝神投入表演之中,变幻着各种姿势表演,引得众人连声叫好,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如潮掌声。
人群中的贺令姜唇角微弯,收回捏诀的手。
如此,也还是一场完满的表演吧。
她回过头,这才发现,原来紧紧牵着她衣袖的贺子煜此时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七章 花灯
贺令姜皱眉,问身后的阿满:“五郎君人呢?”
阿满一直跟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和贺子煜两人,闻言就道:“前面有变戏法的,五郎君方才挤去看了。”
“娘子放心,青竹琼枝二人都紧紧跟着呢。”
贺令姜颔首,背后那人针对的是贺家长房,他先前刚刚受到反噬,想来这两日也没精力作妖。
在出府之前,她特意为贺子煜画了道护身符,可消灾辟邪,祛除厄难,倒不怕再有心怀不轨之人随意下咒。
至于青竹、琼枝两人身上也各自带着两道符箓,一道可引雷攻击,另一道则有幻惑之效。
虽则遇到玄术高手,这般符箓是没什么用,但好歹能撑上一会儿半刻,让他们有时间逃跑。
若遇到是普通人,那便更好说,青竹琼枝两个身怀武技,足以应对得来。
有她们两个紧盯着倒也放心。
既是出来了,贺令姜也没打算立时回去,便带着阿满继续慢慢往前逛去。
“呼!”旁边有人表演喷火,又是引得路人欢呼叫好。
贺令姜一路看去,倒也有趣。
走过杂耍戏法表演的地方,便是赏灯猜谜的区域,各类花灯流光溢彩,和月色交相辉映,如同月下仙境。
远远地,便看到一座高高的灯楼矗立其中。
那灯楼以缯采结搭建而成,足足有六七丈高,此时有风吹过,灯楼上悬挂的金玉之物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贺家今年特意请了整个江州最有名的扎花灯的手艺人,做了九九八十一盏造型各异的精美花灯高悬于灯楼上。
每一盏花灯上都配有一道谜面,或和诗词歌赋有关,或涉及君子六艺,或也有天文地理,引得才子佳人们争相竞答。
其下又有无数展小花灯悬于四周,底下也坠着谜题,供游人赏玩。
到此时,灯楼上精致的花灯已经被拿下不少,代替成普通花灯了。
最高处是一盏玲珑剔透的八角宫灯,上面所绘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四周垂着金玉、彩穗,还镶嵌了水精珍珠,灯火映照下璀璨非常,可谓是精美至极,价值不菲。
连阿满看了也不由惊叹:“七娘子,那盏宫灯好生漂亮,不若你把它赢下来吧!”
贺令姜失笑,道:“阿满也未免太相信我了。”
阿满道:“七娘子最是聪慧,定然是能把它拿下的。”
贺令姜摇头不语,若是同人比玄术,除师父外,她认第二就没人能认第一,只可惜在诗词歌赋一道上,她却是没什么天赋。
那盏八角宫灯要在一炷香内连着答对十题,且涉及范围极广,中途若是出错,就失了机会。下一位再来答,题目也会随之变动,避免重复讨巧。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自信而来,铩羽而归。
一位蓝衣郎君一脸遗憾地走下高台,他在答道第六题时不慎出错,也只能败下阵来。
“这十题一道比一道刁钻,想要拿下最高处的这盏花灯可是不容易。”
“是呀!不知到底是否有人能全部答对。”
一旁的少年郎君听了,不由朗声道:“如何不能?”
他抬起手肘,戳戳身旁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郎君,道:“景言不如试试?”
名唤景言的郎君笑道:“你若是想要这盏花灯,自去上台答题便是,作何还要拉上我?”
先前的少年郎君郎君不乐意,道:“我若是能答得上来,又怎会叫你去出这个风头呢?”
那郎君疑道:“你真喜欢那盏花灯?精致是精致,男子提着却未免太过华丽了吧?”
少年郎君双眼一翻:“我乐意。今天兄弟我就想要这盏灯了,你就说上不上?”
“行行行,为着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也得为你去这一趟。”
少年郎君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只是,你这话可莫要对着小娘子说。”
“为何?”
那少年郎君作捧心状,打趣道:“我若是个小娘子,对着你这张脸,再听到你这句话,此生必得非君不可了。”
唤作景言的郎君闻言,气定神闲地回道:“幸亏你并非女儿身,否则我可是要拔腿而逃了。”
说着他便丢下哇哇大叫的少年郎君,抬脚上了高台。
他微微俯身冲着题官一礼:“小子无状,便来试上一试。”
众人只见眼前的郎君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月白衣衫,气质清雅,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满是风仪,一看便是出自名门世家。
台下瞬间一静,甚至能听到明显的抽气声,小娘子们更是眼中光芒一盛。
题官同样俯身还礼:“郎君请。”
“请问郎君是想从哪类开始?”
这题面共分为十类,从乐类经类,到天文算术。有人喜欢先选自己擅长的,也有人要从自己最不擅长的开始。
那郎君说道:“按顺序来吧。”
题官点头,取下序号为壹的题面,展开问道:“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请问郎君,此曲指的是哪个部落的乐舞?”
那名郎君负手,朗声答道:“此乃葛天氏之乐。”
这一题不算难。
紧接着,题官按照题号,将余下的题面一一问来,那郎君显然游刃有余,从容地将正确答案一一说出。
台下看众也不由鼓掌欢呼,先前的人最多坚持到第八题便败下阵来,这位郎君却一直站到了第九题,可谓厉害。
“就剩最后一题了。”题官面带微笑,“郎君请听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初日各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这是一套算术题。
台下众人一听便倒吸一口凉气,这最后一题,当真是难。更何况,那郎君站在台上也无纸笔算筹去运算,单靠在脑中思考,怕是答不上来吧?
贺令姜跟着众人向台上看去,她因着学玄术,连带着对算术天文地理通晓几分,这道题考察算术,且涉及变速问题,并不简单。
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也好奇,这位已经连对九题的郎君,是否能拿下这最后一题。
第二十八章 灯谜
只见那台上之人眉头微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先前的答题速度极快,那炷香不过刚刚燃了三分之一,倒还有许多时间细想。
这题光是死算,却是算不出的,需用到盈不足术来进行假设,从而得出结果。
题官刚想提醒他不急,便见那郎君轻轻一笑,开口道:“约两日两时三刻后相逢,至于相遇之时……”
他顿了顿,继续道:“相遇之时,大鼠穿二尺四寸七分,小鼠穿一尺五寸三分。”
阿满闻言,不由悄声问道:“七娘子,这位郎君可曾答对?”
贺令姜微微颔首,道:“对了。”
阿满抚掌道:“那这位郎君可真是厉害,竟然连对十题。”
“是呀。”贺令姜笑道,“确实厉害。”
这十题的涵盖面不可谓不广泛,此人能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内全部答对,除了博学,必然还有几分急智。
她话音刚落,就见台上的题官也公布了答案,他笑着弯腰一礼,道:“郎君大才,十题尽对。这盏花灯,便归您了。”
说着,他命人攀到灯楼最高处,将那盏花灯取下郑重地递给那位郎君。
近处来看,这盏花灯果真无一处不精美,尽显玲珑心思。
台下众人不由爆发出猛烈的掌声和赞叹。
“果真是少年英才!”
“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这你都不知?”一位作读书人打扮的郎君道,“这位郎君可是出自江州崔氏,祖上更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自前朝末年南迁后,便定于江州,在整个大周都称得上豪门望族。”
“这位可便是那名扬江州的崔十一郎?”
那人点头。
众人恍然:“原来是崔家的十一郎,莫怪竟如此厉害。”
崔氏子弟多在朝为官,如今的崔氏家主更是官至尚书令,是妥妥的正二品大员。
再说这台上的崔家郎君,名述,字景言,族中排行十一。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不同寻常的聪颖,六岁时,名士何弼曾称赞说“风采清秀,神姿明达,未来肯定会超过名士王宴”。
崔家郎君确实也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便通读诗书,工于书法,于院试乡试中连中第一,是大儒王朗的得意门生。
“呀!竟是江州崔郎!”
台下的小娘子们一听,瞬间激动起来。
久闻江州崔郎崔景言,神采清通,风姿俊逸,小娘子们一直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如今一见之下,果然不负盛名。
今日恰逢上元佳节,得遇崔郎乃是幸事,若能再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是此生无憾了。
小娘子们蜂拥着上前:“崔郎!”
“十一郎!”
“看这边,崔郎!”
崔述面色一僵,连那盏好不容易赢来的灯都来不及拿,狼狈地从台上挤下来,用袖子掩着脸,拖着同伴就往外挤去。
小娘子们的呼唤声不停,一条条手帕、香囊都冲着他投掷过来。
被他拖着的同伴哈哈道:“早知道,今日就该拉个牛车过来,必然能盈车而归。”
“闭嘴,陆容!”崔述羞恼道。
他狼狈地躲开纷涌而至的丝帕香囊:“就不该听你的话!”
“好好好,别气了!”陆容笑道,“我想让人给我掷果盈车都不成呢!”
崔述不理他,只拉着他奋力往人群外挤去。
人群挤在一起,一时间便看不清那崔郎到了何处,只看得到丝帕香囊乱飞。
崔述猫着腰,用袖子遮着头,好容易脱离人群,他喘了口气,回头冲着陆容道:“快走!”
说着便大踏步往外去。
只听“啪”地一声,是一物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
崔述停下脚,看着脚边摔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不由一愣。
他俯身将面具捡起,递给面前的少女:“这位娘子,真是对不住。是我不小心撞到你了,你可曾受伤?”
贺令姜接过面具,语气平和:“无妨。”
她看着这位赢得小娘子们竞相掷帕的崔家郎君,开口道:“郎君还是快些走吧,若是因此发生推搡踩踏事件便不好了。”
崔述一愣,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女容色如雪,在灯火映照之下,显出一股柔和的玉色。一双修眉如画,烛光映在眸中,潋滟非常却又透着难言的沉静清冷。
面具摔在地上,边上裂了一个小口。贺令姜也不在意,抬手将面具重新扣在脸上,便避开人群,往旁边而去。
居中的这条街一路走来,都悬着花灯,每盏灯笼下垂着一张长长的纸条,上面写着谜题。
灯笼虽不如方才灯楼上的那般精美,却也精致可爱。
微风吹过,花灯轻轻摆动,写着谜题的纸条在风里打着摆儿,好不漂亮。
“避世水云国,卜邻鸥鹭家。风前挥玉尘,霜后幻杨花。七娘子,这是什么?”阿满举着一张纸条问她。
贺令姜浅声道:“是芦苇。”
阿满将旁边的写着谜底的纸条展开,笑道:“果真是呢!七娘子真是厉害!”
一旁的看灯人笑着上前:“小娘子聪慧,这盏花灯就归你们了。”
说着,他抬手将花灯取下,递给贺令姜。
这是一盏鲤鱼灯,用竹篾绑扎,糊表白纸绘制而成,做得活灵活现。
“多谢。”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递给阿满,“阿满可喜欢,这个送你,祝你在未来的日子里都富足有余。”
阿满惊喜地接过,将它提在手里晃了晃,鱼儿仿若游动起来:“谢谢七娘子!”
她幼时家境贫困,后来又遇到饥荒差点饿死,此后,她每一年新年许愿,都是愿她粮食满仓,富足有余,再也不要饿肚子。
娘子送她的这盏花灯,她当真是喜欢得紧!
头顶悬着的灯谜很多,贺令姜一个个地看过去,却也不去猜。
阿满问她:“七娘子,您不猜了么?”
“看着也挺有意思。”
说着,她便转眼看到一张灯谜。
“傻孤鸿一只,飞得却不迟。”
她不由噗嗤一笑,年少在北境时,她也时常拿这话来奚落人,常常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又不知如何反驳。
这灯谜许是拿来凑数的,上面也只挂了个普普通通的花灯。周围的人或许嫌它过于简单,都不屑于去猜。
谜纸在风中打着卷儿,贺令姜伸手去扶,正此时,身旁也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这是一双拿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