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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想见江南     红色王座txt下载     红色王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下马威

    这日清晨,正在巴县附山镇小李村走访的薛向,接到了戴裕彬火速传来的行署办公室的通知,让他紧急回地委,准备召开行署专员办公会议,薛向这才结束了他第一次讨债之旅,而讨债成果如下:耗时十五天,讨回总金额,零圆!

    原本,五天前,薛向就跑遍了那十八家工厂,人家皆明确表示没钱还,薛向倒也光棍,绝不纠缠,其后五天,便没再去工厂,而是微服在德江下属四个县城,转了一圈。

    这是薛老三的老脾气,执政一方,最爱下地方!

    而转了五天,薛向也确实收获良多,最大的收获是,他完完全全了解了一个真实的德江,并总结出了四大特色:乱,差,穷,脏!

    细说来,比之当初的萧山,德江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也是多山多水,少田,唯一的区别是,它境内的水,都是淡水湖泊,不似萧山靠海,能穷发才智和人力,弄出海港。

    如此一来,田少,则少农活,少农活,则民无事,民无事则闹事,再加上蜀人嗜辣,嗜辣则性子暴,一闹起来,就是械斗。

    在德江转了五天,光械斗,薛向就瞧见十多起,尤其是在宜阳,巴县,海丰,黑水四县交汇地云锦湖附近,械斗更是猛恶,动辄上千人啸聚,闹得地委书记周道虔都亲自出马了,薛向裹在人群里,倒也算是第一回瞧见了德江一把手的真容。

    田少,好斗,自然乱,差,却与穷、脏连不上,因为按常理想。德江多矿产,煤炭,磷矿等自然资源丰富,工厂也众多,这工业制造利润的能力,自然比农业强大,无论如何不该穷。

    可实际情况,确非如此!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发展了数十年的国营企业。也终于迎来了企业病集中爆发期,数十年的僵化管理,早已让企业内部的弊病积累到了极致,便是守着这煤山磷海,只须挖出去。就能换回绿油油的钞票,如此简单的盈利程序,却被僵硬、臃肿地企业经营机制,绞杀了个稀碎。

    可以说,整个德江,除了德江钢厂,有技术特色。有国家资金扶持,每年能有微薄盈利外,其余他企业,就没有一家能在缴纳了利税后。还能自己养活自己的。

    因此,德江是不穷而穷,若按后世的gdp算法,其gdp在蜀中名列前茅。可真正的有效gdp,也就是实打实地盈利能力。却未必比得上农田。

    因为农田的投入,和产出比,前者总是大于后者,一家人有几亩天,总不能饿死。而那些工厂现在不缴纳利税虽然还能维持,可再拖下去,只怕是连维持都不能了。

    也正因如此,德江才沾了穷字,而又因为境内工厂众多,更兼毫无节制的乱砍乱挖,且压根儿不存在环保意识,如此折腾下来,德江怎能不脏?

    乱、差、穷、脏的现实状况,并没让薛向灰心,他来德江,可不就是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局势越糟糕,可不就越显出他薛老三的本事?

    下午两点半,薛向赶回了行署,来不及回办公室,便急急朝会议室奔去。

    薛向赶到办公室的时候,脚尖没落稳,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宽阔的会议桌上,被人民币,不,被一摞摞的大团结给铺满了,薛老三自问是有钱人,可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夸张的是,这如海的阿堵物,还是出现在堂堂行署专员会议室。

    薛向到底是有钱人,这些钱虽然极富视觉冲击力,略略估计,也就三百万左右,他怔了怔神,便恢复了过来,冲室内已经在座的一正六副七位专员道:“诸位领导,我没来晚吧!”

    会议定在三点钟开,现在不过二点四十左右,即便是按照级别低、排位后的同志先入场的潜规则,薛老三这会儿到,也算不得晚,不过眼下,几位领导都到了,他才姗姗来迟,这晚与不晚,就在各人心间了。

    主位上的安坐孔凡高瞥了他一眼,“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开会,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会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盘点个人所领任务的完成情况,虽然还不到先前议定的审核时间,但时间已经过半,我还是希望做到心中有数,毕竟咱们现在的行署班子是在放开手脚全力解决这老大难的问题,这可是牺牲了正常工作时间的,因此,行署班子必须知道任务完成的近况,以便统筹安排下一阶段的工作。”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不浪费时间了,就由我先向行署班子汇报我近期任务完成情况。桌上的这堆钱,大家也看到了,总共三百七十万,全是德江钢厂上缴的,本来德江钢厂拖欠历年利税,总计九百四十余万,按约定的五成,我该完成的任务是四百七十余万,但现在德江钢厂能抽调出的现金就这么多,后续的一百万,他们保证会在三天之内,缴纳到财政局的账上。这就是我近期的工作情况,下面就请各位同志作汇报吧!”

    下马威,赤裸裸的下马威!

    本来嘛,你要回钱,就要回了钱吧,有必要弄个钱山摊在会议桌上,打大伙儿的脸么?

    孔老虎这一手真是张扬跋扈之际,薛老三简直就是大开眼界,他从来就没见过这种领导风格的干部,太有江湖大哥范儿了,纯以气势压人。

    袁闲云更是心中烧火,恨不得抓起一沓钱,摔孔凡高脸上,他压根儿就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局面,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孔凡高反手将自己也套进了网中。

    “袁专员谦让,那我就越权一把,先汇报自己的任务完成情况!”

    说话的是宋祖贵,本来嘛,孔凡高说请同志们作汇报,又没说非要下一个是袁闲云,这位却偏偏点出来,让袁闲云难堪,“我负责的星火自行车厂,拖欠一百七十余万,现收缴一百三十余万,已经入了财政局的账,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啪,啪,啪,

    孔凡高轻轻拍起了巴掌,“还是老宋力度大啊,连我都比下去了啊,不简单,不简单,得给你记上一功!”

    有宋祖贵抛砖引玉,袁闲云即便不动,场面却打开了,除了常务副专员袁闲云,和地委委员、副专员谢明高,剩下的三位副专员,也各自报上了自己的情况。

    分管计委的副专员的魏启亮和分管工业经济的副专员陆振宇也完成了任务,独独负责农村工作的副专员邱庆春收缴了三成,直言剩下的两成,恐怕实在难以完成,非是他不努力,而是该厂实在是没钱了。

    其实,有这个结果,早在薛向的预料之中。

    专员亲自要债,以大压小,以一对一,成功的概率自然极高,只要不是想往死了得罪某位专员的,厂子里的领导多少会给个面子,再加上各位副专员手里都有权,即便是遇上难啃的,稍稍做些承诺,私下里进行些利益交换,比如解决子弟就业,提干等,厂子的领导也多会愿意将手中权力变现,完成这桩交易。

    啪的一声响,孔凡高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老脸放光,“好好,同志们都是好样的啊,时间方过半,就做出了这样耀眼的成绩,实在是了不起,老邱负责的棉纺厂,我知道,也确实是个困难户,能挤出三成,已经算老邱得力了,要是换个人,谁能从石头缝里炸出油来啊,哈哈,我看老邱的三成顶的上别人七成,就算老邱完成了任务,同志们以为如何?”

    这就是一把手的好处,即便是袁闲云出的法子,但孔凡高却能轻易夺走掌控权,随意调改规则,如今,他说邱庆春完成三成,便算圆满,乃是慷他人之慨,谁即便是不满,也不会宣诸口外,无故得罪了邱庆春,于此同时,孔凡高却用此事作了人情,拉拢了邱庆春,可谓一举两得。

    邱庆春也是人精,孔凡高话音方落,这位就接上了:“多谢专员,还有同志们体谅,说实话,这几天我是逼得棉纺厂的老夏快自杀了,可人就是没钱了,连银行账号都给我了,这实在是非战之罪,得,嘛也不说了,等这件事儿了了后,我老邱做东,请同志们搓一顿。”

    “一顿哪够,你老邱就会拣便宜,我看为平民愤,至少也得连吃你三天,不然,大伙儿心气儿可不顺!”

    说话的是陆振宇,他性子诙谐,偏生又深谙进退,倒让他在官场中如鱼得水,跟谁都处得来。

    孔凡高摩挲着短发,笑道:“行了,吃饭的事儿,稍后说,咱接着开会,袁专员,谢专员,你二位的情况怎么样,看你二位稳坐钓鱼台,莫不是要给同志们一个惊喜!”

    宋祖贵道:“我猜也是,咱们班子,就属袁专员和谢专员文凭高,才干出众,办起事儿来,肯定比咱这泥腿子出色。”

    孔凡高敲敲桌子,“你个老宋什么记性,怎么就忘了薛向助理,人家可是京大高材生!”

第四十章 庞统考不上京大

    孔凡高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次被薛向用那句“我是京大毕业的”,给刺了个满脸红,今次,找着机会,自然要一起寻回来。

    “是了,是了!”

    宋祖贵连连拍着额头,“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这茬儿,人家薛助理以校为荣,可是对着我说了不少遍他毕业的学校,那现在,我得向薛助理请教请教,你这位京大毕业的高材生,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到底如何了?”

    宋祖贵话音方落,众人的视线皆凝在薛向脸上,淡淡的光晕,从气窗照进来,打在薛向那英俊却老气的脸上,平添几份诡异。

    薛向笑笑,“零,到目前为之,我不曾要回一分钱!”

    “一分钱都不曾要回?薛京大莫不是再哄骗我等,我老宋这泥腿子,都能完成的事儿,你这高材生怎么会干不了,用薛京大的逻辑说,这不科学啊!”

    宋祖贵表情夸张,声调更夸张,便连薛向的称呼都改了,直接以“薛京大”呼之,鸡皮密集的眼角不住轻跳,整个人似有些疯魔了。

    的确,宋祖贵此刻的情绪激动了,沸腾了,归根结底,还是薛老三拉仇恨值的本领太强了。

    想他宋祖贵在德江,有孔凡高为依仗,便是地委的几位副书记,他也不如何看在眼里,行事是嚣张惯了。

    可偏偏薛向头一天来,就在行署办公会议上,给了他那么大个难堪,尤其是那句“我京大毕业的,敢问宋专员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这种赤裸裸的打脸方式,差点儿没将宋祖贵抽晕过去。

    此刻。逮着机会,能羞辱薛向,尤其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兴奋感,竟比宋祖贵当新郎倌那天还来得激烈。

    孔凡高摆摆手,一脸的肃穆,“薛向同志,这种玩笑还是少开。这点小事儿,怎么可能难倒你这堂堂京大毕业生呢,赶紧说正经的吧,咱们班子还一堆事儿,可耽误不得!”

    单听孔凡高这语气。不知道的,准得以为他确实不信薛向的话,可在座的俱是人精,且皆熟悉内情,孔凡高这般说的目的,无非是在聚力,这会儿锤子扬得多高。待会儿落下来就有多重。

    薛向却似浑然不觉,眼见着孔凡高都把铁锤扬得老高了,他竟直接把脑袋凑了过去,“确实一分钱。不曾要得,非是我开玩笑。”

    啪!

    孔凡高运足了气力的一巴掌,终于落在了桌子上,震得最高层的某沓绿油油的大团结。都落下一沓,蹭的一下。他站起身来,庞大的身体极具威压感,不少人甚至不自觉地后仰了仰身子,来对抗这可怖的威压。

    未几,便见孔凡高怒目圆睁,暴喝如雷:“薛向同志,你到底是在干什么!组织上交待你的任务,是看中你的能力,老子的德江,不养吃闲饭的,你干不成器,趁早滚几把蛋,别他妈的站着茅坑不拉屎……”

    终于,孔凡高露出了他的领导本色——粗暴式御下之法。

    他不知道用这种方法慑服过多少人,庞大的身体,如雷的嗓音,外加领导的身份,多少下属再不满他,也决不敢反抗他。

    这会儿,他一喝骂出声,众人皆噤若寒蝉,便连先前满是不忿之色的袁闲云,此刻,面皮也隐隐发白。

    空气中似乎散发着火药味,紧张的气氛,仿佛拉出的一根蛛丝,颤巍巍横着,似乎一阵风吹来,都会将这蛛丝压断。

    正高声怒骂的孔凡高似乎也嗅出了空气中的不正常来,实在是眼前这挨骂之人,太镇定了,他孔某人自问以这种手段对付过无数人,可就没一位能定的住精神的,无一不是双股战战,脸现惶恐,可眼前的薛向就像个耳聋之人一般,稳稳坐在椅子上,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有道是,再猛烈的大炮,也有熄火的时候,孔凡高高声怒骂再狠激烈,这气势,这嗓门也最多持续三两分钟,便要式微。

    而即便是久在炮火笼罩下,士兵也会习惯炮声,同理,孔凡高发作时间越长,众人只会越减轻对这猛烈攻击的畏惧。

    孔凡高自然清楚这个道理,骂了足足五分钟,他终于住了嘴。

    哪知道他嘴巴方住,便听薛老三云淡淡,风清清道:“孔专员可说好了?如果没好,您喝口水再说,我听着!”

    你道薛老三养气功夫何时精进至斯,闻辱骂而目不瞬,其实,这家伙在孔凡高方开口时,就闭住了耳膜,后边的脏话,他是一个字没听去,要不然,以他的脾气,焉能受得了孔凡高操爹骂娘,不大嘴巴抽他才怪呢。

    可偏偏孔凡高又是行署领导,薛老三动手不得,既然不能动手,又听不得骂,薛老三能做的自然只有充耳不闻。

    却说,薛老三一句话落,孔凡高腿陡然一软,亏得身后又椅子阻挡,一屁股坐回了椅子,这才没摔倒在地。

    可饶是如此,此刻,他的胸腔就似用阴湿的柴生火,却偏偏阻住烟囱的厨房一般,鼓鼓的浓烟,差点儿没漫出七窍来,若真鼓出来,七窍生烟这个成语,就不只是夸张而来了,而就有了现实版了。

    而这会儿满场众人,心中就剩了一个词儿——解气,便是宋祖贵心里也莫名其妙地腾出了爽快的感觉,没办法,谁叫他也曾挨过孔凡高这般训斥,他不敢反抗,却不代表不愿意看孔凡高在这骂人耍威风上面,栽个大跟头。

    “薛向,你,你……”

    孔凡高大口喘着粗气,伸出熊掌一般的大手砰砰直拍着桌子。

    忽然,陆振宇恨恨一拍桌子,喝道:“行了,薛向,你也太不像话了,看你把专员气成什么样了,也太不尊敬领导了,亏得是专员这种胸怀宽广,有风度的领导,若唤作是我,我一定上报省委!”

    薛向若有若无地瞟了陆振宇一眼,便冲孔凡高道:“我先向孔专员道歉,多谢孔专员海涵,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孔专员为何生气,若是因为我没要回钱,工作做得不好,可我想说的是,孔专员的脾气,是不是太急了点儿,据我所知,您还特意给我宽限了一个月,如此一来,我要债的期限可是五十天,如今五十天不到,就算行署的板子要打下来,恐怕也不争一时吧,再者,行署现在是突击核实进度,可早先也没说到某个时刻就得完成任务的多少部分,如此不教而诛,就是报到省委,我也不服!”

    浮沉宦海多年,薛老三也越来越滑不留手了,他先向孔凡高道歉,接的就是陆振宇及时为他搭的梯子,毕竟在会上如此顶撞行署专员,虽然做的隐晦,可要是传到上面,终究犯了忌讳。

    因此,他这就坡下驴一般的道歉,就是将门面做光滑。而随后的反驳,那就是在摆事实,讲道理,以硬对硬,因为他占着道理,意思是就是你孔凡高真报到省里,老子也不怕!

    如此,一软一硬,薛老三便把自己的四面八方守卫得周全了。

    “哼!好一张利嘴,薛助理在京大念的是广播系吧!”

    虽然方才乐意看孔凡高吃瘪,可这会儿,薛向逆袭上门,宋祖贵却没忘持枪护主,“按你的意思,你一分钱没要着,任务完成进度为零,专员身为领导还说不得你!”

    “宋专员别偷换概念,我何时说专员批评不得我,我只是说时间不到,算不得我无能,既非无能,又何须被批!”

    “算不能无能,哈哈……”

    宋专员似乎像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仰头大笑:“下去十五天,遍访十八家工厂,你没要回一分钱,这不算无能,我真想不出什么才能称之为无能了,是不是要弄到自己的钱反被那十八家工厂要了去,才算无能!”

    薛向淡淡含笑,“宋专员读过吧?昔庞统归先主,因面丑,不为先主所重,只委一区区县令,庞统到任后,终日饮酒放歌,不出面视事,张飞闻之,奔驰相问,庞统说,一县之事何其小,且看吾治来,当即,便升堂问案,一日结百桩案,先主乃惊,遂拜庞统为副军师!呵呵,我想即便宋专员没读过,总是蜀中人,此故事正发生在蜀中,宋专员当不会不知吧!”

    宋祖贵满脸乌气,“好大的口气,你薛向敢自比凤雏!”

    “凤雏又如何,不过一作古之人罢了!”薛老三面怒狂态,紧跟着促狭一句:“即便庞统活到现在,他也考不上京大!”

    噗嗤,

    正低头浅嗫着茶水顺气的孔凡高,猛地喷出一道水箭来,将桌上的人民币打湿了好大一滩,未几,又是一阵急咳,慌得坐在他身后的宋昆慌忙起身,拍着他背脊,助他顺气!

    宋祖贵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再不敢再回嘴,一来,道理确实不在他手中,二来,他怀疑即便是道理在自己手中,也能被这小子说得哑口无言,哑口无言还是小事,要是把孔专员给气出个好歹,那可就麻烦了。

    如此这般,宋祖贵也闭了嘴,直恶狠狠瞪着薛向,不住鼓动着泛青的面皮。

第四十一章 周道虔

    薛老三却不看宋祖贵,从兜里掏出烟来,自己点上一枝,慢悠悠地抽着。

    一场龙争虎斗,就此落定!

    如此结局,与会众人无不侧目,惊叹着这位薛京大的超强战斗力,均暗想,以后千万别跟这小子斗嘴,即便要斗,也得先在兜里,把速效救心丸给备齐咯。

    孔凡高的咳嗽也终于止住了,冷着一张不知是气红还是憋红的脸,猛地一拍桌子,“行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等到了期限再议,免得叫人说咱们搞什么不教而诛,不过我丑话放到前头,凡是完不成任务的,就按事先说好的,放下手头的工作,天天去堵大门吧!”说罢,冷冷一扫薛向,凝视良久,又朝同样冷着脸的袁闲云,谢明高看去。

    薛向道:“孔专员的指示,我一定认真贯彻落实,只是,我想请问行署到底给了我多大的权力,比如,我负责的工厂很多,挨个儿洽谈效果并不显著,这折腾了半个月,一分钱没要回,便是明证,我想是不是召集这十八家单位的负责人聚齐了,组织个约谈会,给这些同志进行些普法教育,顺便再做做思想工作。我想,只要耐心说服教育,这些同志一定会明事理的。所以,我这里就想问孔专员,能不能以行署的名义,让行署办给这些单位下通知,让各个单位的负责同志来行署,开这个普法教育大会。”

    薛向话音落定,众人齐齐愣住了,便是早已气得够戗,坐得不耐烦的孔凡高,也怔怔看着薛向,定住了眼睛。心道,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吧,要么是读书读傻了,靠给人上课,让人还钱,这人是有毛病吧!思及此处,又记起薛老三方才的唇枪舌剑,悚然惊醒,一时间。对这家伙是贤是愚,孔凡高再不敢贸然下结论。

    不过,他恨毒了薛老三,暗里打定主意,不管薛向出什么花招。对他的请求,只须一律驳回,就准没错,“薛向啊,这是行署班子分派给你的任务,怎么好用行署的名义,不过。你也是行署领导,你到行署办以个人名义下发通知,不也一样嘛,总之。你要办普法教育班,要做思想工作,我是很赞成的,同时。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法律法规。不管你怎么做,只要你能按时完成任务,行署班子就给你记功,行了,就这样吧,散会!”

    话音方落,孔凡高便辞出门去,似乎生怕薛向再提什么要求。

    孔凡高一去,薛向便也紧跟着辞出门去,似乎在逃避什么一般,袁闲云望着薛老三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出得会议室,薛向也不回办公室,而是朝地委家属区行来,他方行到十里荷花边上,等候良久的戴裕彬便小跑着奔了过来。

    “首长,打听清楚了,周书记今天下午四点半有个会,会前应该有三十分钟空闲!”

    戴裕彬的瘦脸上汗水直滴,精神却是极佳,满面放光,的确,任谁沉寂了六年,一朝得用,也得陡然换个面貌。

    薛向掏出烟盒,递过一支烟去,“可查准了!”

    戴裕彬早把准备好的火机打燃,给薛向点上,“首长放心,我在地委这些年,虽然混得凄凉,这点事儿还是摸得准的,要说这也是周书记的老脾气,如无紧急情况,都会在会前空出半个钟头,而且,我也去了地委办公室那边,探听清楚了!”

    “干得不错!”

    薛向拍拍戴裕彬的肩膀。

    戴裕彬满面惊喜,微微躬身,“首长,周书记性子孤傲,再加上,前天您来时的那事儿,这中间……”

    薛向知道戴裕彬何指,无非是他来的那天,被孔专员拿接待的事儿,生出由头,通过徐处长到省委给周道虔上了眼药,而他薛老三悲催地成了这药引子,按常理度之,周道虔对他薛某人,自然不会有好感。

    薛向摆摆手,“事到如今,退无可退,不试试怎么行,我相信周书记能明辨是非!”

    他嘴上这般说,心中实在无底,可他要行的策略,少了德江的头面人物的支撑,很难成行,方才,在会上,他故意示之荒唐,指望孔凡高再顺水推舟,应了他要求行署办公室下函之事,可谁叫他此前锋芒太露,让孔凡高生出了警兆,一丝破绽也不愿卖给他。

    如今,计赚孔凡高不成,他只有退而求其次,来寻周道虔相助。

    ………………

    三点五十分的时候,薛向到了地委办公大楼,上得六楼,来得正中间的那间办公室门前不远处候了,稍待了五分钟,从办公室步出个行色匆匆的中年人,持了一份文件,抬眼扫了扫他,便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行了过去。

    抬手看看表,已经三点五十六分了,按照戴裕彬的说法,现在已经进入周道虔的会议准备期,当不会再有接待了。

    整了整头发,扶了扶眼镜,薛老三便大步朝门前行去,还未到门口,他便瞧清了这间办公室特异格局来,原来,这是个套间,进门数米,是秘书室,大门开着。

    他轻巧了数下,里面正整理着文件的中山装年轻人便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快步行到办公室前,压着声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谁?”

    中山装心中确实不悦,暗道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级别的干部都敢来找书记,难倒就不知道光是全地区的处级干部,一人跟书记说一句话,书记一天就啥都别想干了么?

    薛向如何听不出此人的不善,本来嘛,都到书记办公室门前了,不找书记还能找谁,他笑着道:“是古科长吧,我是薛向,新到任的行署专员助理!”

    来前,薛向已经从戴裕彬口中打听清楚了,周道虔的秘书的情况!

    说来也有意思,一般地委一号的秘书,级别都比行署一号的秘书高,即便是不高,也得平级,德江的情况却恰好反了过来,行署一号孔凡高的秘书宋昆,乃是行署办公室副主任,副处级干部;而地委一号周道虔秘书古锡铭,却只是地委办公室综合一科科长,正科级干部。

    不过,如此乾坤倒置,这也是有历史源头的!

    因为,早先,宋昆就担任了其堂叔宋祖贵的秘书,稍后才被孔凡高弄成了自己的秘书,而古锡铭也不过半年前才被周道虔相中,资历不足,所以,级别暂时也就被宋昆压住了。

    却说,薛向自报家门后,古锡铭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但很快这抹讶然,便被压住了,急道:“是薛专员啊,请进请进!”

    古锡铭简直太惊讶了,虽说薛向到此,已经半个多月了,但地委和行署分开办公,再加上这半个月时间,薛向基本就在基层跑,是以,他还不曾见过薛老三,只听说行署来了个极为年轻的专员助理。

    当时,他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堂堂德江行署,处级干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车载斗量了都,他又何须挂心,可哪知道真正见面了,才知道这极为年轻的行署领导,到底年轻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单是因为惊讶薛向的年纪,古锡铭也未必会陡然转换态度,而是这位薛专员到任不过数天,就传出了几个不同版本的惊世骇俗的传言,尽管这传言的过程不尽相同,可结果却极是一致,那就是赫赫威名的孔老虎,竟被这个年轻助理几次三番的弄得下不来台,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新闻。

    因为,在德江,从来就只有孔老虎叫别人下不来台!

    “古科长客气,你我年岁相当,叫我薛向就行了,要不,就叫薛助理!”

    薛向不得不再次为称呼的事儿,解释了一遍,没办法,官场往来,这些细枝末节从来都错不得。

    即便是他薛向也难以免俗,试想,人家头一声称呼不是薛专员,反是薛助理,只怕他薛向首先就会想,此人是不是对自己有看法了。

    古锡铭连称不敢,引着薛向到了他的办公室,便招呼他稍坐片刻,紧接着,便进了另一间房,未几,便步了回来,冲薛向笑道:“薛助理,周书记有请!”

    周道虔的办公室很宽敞,布置得却极为简朴,连瓷砖都没铺设,除了两套真皮沙发,就看不见什么值得入眼的物什了。

    薛向随着古锡铭走进来的时候,周道虔正埋头案前,奋笔疾书,待薛向走进五米左右位置的时候,周道虔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个瘆人的微笑,便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迎着薛向行了过来,远远伸出了手。

    周道虔中等身材,很瘦,颧骨略高,五十来岁的年纪,额头却很光洁,看着如四十岁许,面貌十分平常,若是那对精光四射的眸子不闪动,看着倒像位邻家大叔,可偏生这位大叔不能笑,因为他一笑,双颊就会狠很的窝进去,让人瞧着极是古怪。

    “薛向同志,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周道虔握住了薛向的大手,力度稍重,显得很是热情,“你的文章,我可是都看过,党内理论家的称号,当之无愧啊!”

    周道虔给的这个评语很高,也算是开门见山地亮出了他对薛向的态度。

第四十二章 活土匪(三合一九千字)

    活土匪

    薛向知道,周道虔说这番话,除了有示好的意思外,也是在变相套他的来历,若他顺着接下去,必会向这个趋势发展。

    毕竟薛向的履历实在是太耀眼了,便是再没警觉性的人,瞧见履历上那二十岁的常委、副县长,也得生出连篇浮想。

    不过,薛向更知道,即便自己报出了家门,周道虔也不会对自己如何另眼相看,蜀中到底不比别地,沾了老首长的仙气,再加上现在盘踞蜀中的几大派系,都是从老首长的根子上延伸出来的,即便他薛某人亮出了薛安远又能如何?最多,周道虔也只会在心里,瞧瞧加重他薛老三的份量而已,绝不会认为他薛家人有多高不可攀。

    “周专员客气了,我不过是一得之愚,侥幸偶合上意罢了,周书记昨日发表在省报上的,才是独出机杼,振聋发聩,让我大开眼界。”

    周道虔也是时下少有的学者型干部,昨日他发表在省报上的一篇论述当下热点问题——企业改制办法的文章,薛向看了,的确有料,主要从股份制和承包责任制来阐发,尽管在薛向看来,还稍显简陋,但在时下,也算是很有开拓性的思维,不过,当人面,薛老三自然只说好话,不出恶言,没办法,官场寒暄,向来如此。

    周道虔连连摆手,“我不过是拾人牙慧,拾人牙慧啊!”

    薛向知他何指,无非是这两点办法,在特区已经讨论得轰轰烈烈了,不过,周道虔的论述。更多的是结合德江企业的实际情况阐发,倒非拾人牙慧,倒是很有实际意义,“周书记谦虚了,在您的文章里,光是发挥工会作用,监督承包人的这一要点,就足以让人拍案叫绝了。在我看来,时下企业改制的论点虽多。但都太过泛自由化了,改制后,企业家说了算,则国有资产就有流失的风险,因此。适时发挥工会的监督作用,实乃高妙手段,既符合咱们的国情,又防止了泛自由化,真是一举两得啊!”

    起先,周道虔以为薛向的奉承也只是奉承,哪里知道此人还真认真读完了他的那篇得意之作。且一眼就抠准了全篇的题眼。

    现在,周道虔就一个感觉,爽!

    这就好比他苦吟数月,做出一首诗来。偏偏没人抓住诗眼,完全不会欣赏,这时,相当于理论界李白的薛向。突然站出来,点出了他“全诗”的精妙何在。这种爽感,真的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两人由一句寒暄之语,彻底引进了正题,当下,周道虔便邀请薛向坐下,滔滔不绝地陈述起了那豆腐块上无法承载的内容,而薛老三思维敏捷,见识一流,每每言出,必然搔到周道虔的痒处,如是聊天,时间自然逝如流水。

    四点二十分的时候,古锡铭终于忍不住第三次过来倒水,暗示周道虔该准备开会了,这次,古秘书做的十分明显,故意借机碰掉了薛向的茶盖儿,趁着薛向拾捡的时候,冲周道虔扬了扬手表。

    周道虔猛然醒悟,笑着说:“和薛向同志一席畅谈,获益匪浅,不过,稍后我有个会议,再谈,就只有改日了,对了,薛向同志此来,可有事么?”

    周道虔到底是政治人物,薛向的来意,他虽不清楚,但知必与孔凡高有关,行署这几日的风波,他是洞若观火,若非薛向跟孔凡高对冲得天崩地裂,他焉能给薛向如此好脸色?

    薛向道:“是这么回事儿,最近行署安排了我负责回收十八家工厂的拖欠利税,但我认为乡镇企业的领导同志们,普遍法律意识不强,思想觉悟还有待提高,因此,我就想举办个普法学习班,考虑到周书记理论水平高深,就想让您过去给做第一讲,所以就冒昧前来了。”

    周道虔虽猜到薛向此来,必是针对孔凡高,一时间,却弄不懂薛向让自己去上课,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过,起先,他还生怕这小子要求太高,会让他直面孔凡高,却没想到竟是些许琐碎,只要能给孔凡高添写咯应,这点顺水推舟的小事,他自无不允的道理。

    得了周道虔的承诺,薛向便径直回了行署办公大楼,接着,便安排行署办副主任江方平以他个人名义,给那十八家单位负责人,去了公函。

    ………………

    宝丰区西北近郊的位置,有一排几乎废弃的平房,四面树幽草茂,偶尔还有黄鼠狼溜过,更这荒废居所,陡添数分凄凉

    而此处现在荒废,可早先年却是赫赫有名,不少蜀中大员都在此蜗居过,不错,此处正是蜀中曾经最有名气的三所五七干校之一。

    如今,时过境迁,困龙俱都出海,这地方自然就荒弃了下来,虽然房子不错,可终究沾了晦气,又死过不少人,因此,倒无人愿意来此居住。

    可今日,这荒废的地方,却陡然生出了不少人气,这天,方不过早上八点,二十多辆各式车辆,就将这平房前的那溜硬泥巴地上停满了。

    二三十气宇轩昂、体型较之常人,普遍胖出一圈的胖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各自寻了荫凉,聚集一处,闲谈了起来。

    “老贾,你够早的啊,你小子可是在最远的黑水,这会儿能赶到,岂不是五点多就出发了,照我说,你们黑水的路也真该修了,不说别的,单看你们那条破路,就是有金矿,人家也不愿来开发不是!”

    “行了,老毛,你也是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你们宜阳的路,未必有黑水的好走,你早到,不也就占了个比老贾道儿近的便宜!”

    “老毛已经够无聊了,你陈书记看来也好不了哪儿去,接老宋这茬儿搞球,他不就是惦记着行署的那批道路改善帮扶基金嘛。不过。你们可别忘了,咱们今儿来是干甚的,弄不好人家正磨好了刀子,在等着咱呢!”

    黑水县肥皂厂的贾厂长话音方落,他这个圈子的人又聚拢了几分,高大的皂荚树,也被急得一晃,揉碎一地光影。

    海丰县雪糕厂的陈书记眉头猛地聚拢,狠很掐灭了烟头。哼道:“不管咋说,我们雪糕厂就是没钱,这本来也是事实嘛,老子连现管的县长和书记都顶了,不信在这儿能翻了跟头。”

    “老陈。你也别咱这儿卖嘴,你要是真敢一定到底,大清早,颠颠儿往这赶作甚,你该搬了凉床,往树下一放,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吃着你们厂那能咯掉板牙、砸死老鼠的雪糕,你哼哧哼哧,顶着个大太阳,往这儿跑啥?”

    驳斥的陈书记的。正是他的老冤家,同是海丰县的另一冷饮大亨——汽水厂的铁书记,这二位当初先是为了竞争雪糕厂厂长,闹了对头。尔后,又为霸占县里的冷饮市场。又互相下了不少烂药,算是德江本地,一对著名的冤家。

    铁书记这火儿一点,陈书记这炮仗就着了,一会儿功夫,楼就歪,原本的商讨对策,彻底变成了无畏争吵了,满场的你操我爹,我日你娘,煞是热闹。

    好容易劝住了二人,贾厂长痛心疾首道:“老陈和老铁,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今儿是来干什么的,值此存亡危急之秋,还闹这些意气,实在是不像话,我敢说,今天这个什么狗屁普法学习班,就是那娃娃助理弄出来的,普法普法,那娃娃乳臭未干,懂个屁的法!”

    陈书记被贾厂长假大义之名,批了一顿,心下很是不快,嗤道:“你老贾再说的天花乱坠,不也是乖乖来了,人家领导就是领导!”

    铁书记狠很抽一口烟,瞪着陈书记道:“屁,我看现在是修z主义刮歪风,竟弄出二十四岁的行署领导这荒唐事儿,哼,若不是通知上,写明了周书记做第一讲,孙子才来呢!”

    “大伙儿扯这些有什么用,领导再年轻,关咱屁事儿!可今天这事儿很明显,那娃娃领导坐不住了,搬出了周书记做大旗,待会儿,周书记若开了口,咱们到底如何应对,这得拿出章程啊,可别给人各个击破!”

    接茬儿的是宜阳自行车厂的宋书记,他也是在座县乡企业中少有的几个副处级干部,又因为他的宜阳自行车厂是拖欠大户,这回,听说周道虔都出马了,他的心情很是沉重,这会儿,大着嗓子戳破了关键,无非是想趁着还没上课,先结成广泛同盟。

    的确,周道虔到底不是薛向可比,这些普通县乡镇企业领导,前者于他们而言,几乎就是高高在上的伸直,他们干一辈子,几乎也不可能有直面周道虔的机会,而如今听说周道虔出马,他们的心绪自然再不可能像彼时欺负薛向这菜鸟那般毫无压力了,而是沉重异常。

    这不,宋书记话音方落,便是聚在周边的三堆人,也围了过来,各自叽叽喳喳发表着看法。

    这帮人都是人精,人前,绝不会坦露心迹,以免让人推出去作了出头鸟,而是皆各自抱怨自己的厂子情况不好,生存压力大,一会儿功夫,彼此都明白了各人心意,很明显,到底是善财难舍,即便是面对周道虔这尊大神,这帮人也不打算松口。

    毕竟周书记官虽大,毕竟不是现管,县里恐怕也不愿这利税直接被地区抽走,再加上,众人报团,必定法不责众,这帮人顿时竟有了直面周道虔的勇气。

    八点五十分的时候,一辆明珠新下线的桑塔纳,驶到了平房前,其实不用看那一号车牌,单是这全地区独一无二的汽车,所有人都知道周道虔到了。

    ………………

    普法讲座的会议室,明显是现布置的,弄得极为仓促,也极为简陋,几十张老旧课桌,一方断了半截的讲台,讲台中间再置一张颓了皮的长桌,作主讲席,九点整,一场由德江一号作为主讲人的普法教育讲座就开始了。

    周道虔参加过不少会议,近年来,官越做越大。经历的会场也越来越奢华,陡然换到这么一间勉强能避风雨的瓦屋,主讲这么一场讲座,他竟觉得十分新奇,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公社小学教书的时光。

    “……国家法律和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人人都在法律的保护下生活、学习和工作。南浔同志指出:‘搞四个现代化一定要有两手,只有一手是不行的。所谓两手,既一手抓建设。一手抓法制。’这告诉我们,法制建设和经济建设应当并举,法制建设应提高到现代化建设这一战略高度来抓,没有社会主义法制,就没有社会主义现代化。他还指出:‘加强法制。重要的是要进行教育,根本问题是教育人……”

    周道虔的理论水平很高,再加上又有当老师的经历,这一四十五分钟的讲座,被他用教学的方式,摆事实,讲道理。既深入浅出,又别开生面,便是只拿他当大旗的薛老三,也觉得受益匪浅。

    四十五分钟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周道虔作罢最后陈词,底下掌声响成一片。

    周道虔含笑走下讲台,再次和同志们一一握手,直到最后重重一握薛向的大手。便言说马上要去省里开会,随后。就在地委办随行人员的陪护下,告辞离去。

    周道虔来时,如携雷电,去时,却缈若云烟,所有人都傻眼了。

    初始,老宋这帮人皆以为周道虔此来,是为薛向站脚助威的,定然会说些风雷赫赫的话,可哪知道周道虔压根儿就没提半个钱字,如同做了回游戏一般,就急匆匆走了,如此结果,太有颠覆性了,让老宋等人积攒的一肚子说词儿,却无地倾泻。

    而薛老三却对周道虔如此行事很满意,周某人虽没有在讲座上威逼众人还钱,更没撂出狠话,但他能如约而来,便算帮了他薛老三的大忙。

    毕竟,站在周道虔的角度,他没必要淌这趟浑水,试想,若是他周书记开了口,还是被老宋等人顶回去了,这该是何等尴尬,反之,即便是薛向最终也没要到钱,也算不得他周某人丢脸,作壁上观,才是上位者的最佳选择。

    却说周道虔骤然离去,众人痴楞半晌,渐渐便起了窃窃私语,未几,讨论声如潮,随后,这帮人互相散了一圈烟,各自抓起公文包一夹,就兜头朝外行去,压根儿就没把依旧在后排就座的薛老三看在眼里。

    老宋,老陈几人打头,刚行到门口,发现两条黑色制服的大汉,如铁塔一般,横在门前,阻住了去路。

    众人整莫名其妙,薛老三终于慢慢悠悠地开腔了,“同志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咱们的普法学习班,才完成了第一课,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这么急匆匆地离去,这是想跷课啊!”

    “薛助理,我厂里还有个会,我请假!”

    早年做过民警的老宋,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当下,便婉辞相试,看能否脱身。

    薛向呵呵一笑,说道:“同志们这个普法学习班,是我在行署专员办公会上接下的任务,我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普法是大事儿,方才周书记在讲座上,也已经指示过了,咱们基层企业领导干部,一定要有法律意识,一定要依法经营,开办这个讲座,就是要切实帮助同志们提高法律意识!既然行署和地委,都是这个意思,那这个普法学习班,就必须办下去,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旷课,因为在我看来,旷课就是法律意识淡薄,和拒绝法律约束的表现!”

    图穷匕首见!

    这会儿,众人谁还不知道问题大条了,谁都没想到此前还是吉娃娃的薛助理,转瞬就化作藏獒,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薛向,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这是绑架,是勒索,我要到地委告你!”

    铁书记是老头子,老头子通常都好倚老卖老,薛向虽然官大他好几级,此刻,他急怒攻心,也就顾不得这些,直接喝骂开来。

    薛向抽出一支烟叼上,“我就说嘛,这个普法学习班有必要开,看看,看看咱们的铁向红同志,连绑架。勒索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分明是把我薛向当了土匪强盗啊,按铁向红同志的说法,那参加我这土匪,强盗开办的讲座,并做了第一讲的周书记算什么?”

    哗!

    谁都知道铁书记方才失言了,可没想到薛向的反击竟这般犀利,直接搬出了周道虔,这下。谁还敢乱说,尽管姓薛的就是干的绑匪的活计,可偏生没人再敢明着骂土匪。

    若是这帮人有后世的见识,此刻,保准得齐齐在心里叹上一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自行车厂的宋书记干笑两声,勉强缓和了气氛,说道:“薛助理,普法自然是大事儿,参加普法学习班,也是应该。漫说我们大小都是个领导,还管着百十人,就是普通百姓,也有参加普法教育的义务。我就想知道,薛助理所谓的普法学习班,到底有多少期?如果法律知识合格了,是否就不必参加学习班了?最后。到底学到了什么标准,才算合格!”

    薛向深深看了老宋一眼。暗道,此人还真是心思缜密,转瞬就窥到了关键,好在他算计已久,绸缪妥当,自不会被老宋的问题难住。

    便听他道:“第一,普法学习班不按多少期算,而按课时计算,至于多少课时,我也不清楚,有可能两天,有可能四天,也有可能一个月,甚至还可能一年;第二,的确,只要是法律知识合格了,就不必继续参加上课了,本来嘛,普及法律知识,才是咱们的根本目的,既然已经合格了,自然无须继续上课;

    第三,南浔首长说,衡量咱们工作的得失标准,是人民群众满意与否,而我要说的是,衡量同志们的法律知识是否合格,自然也只有考试一途,凡是通过考试的,咱们就算合格。我打算在今天晚上,就开第一次考,既算是摸底考,也算择优考,本来嘛,我也希望通过这次考试,弄清大家的法律知识到底处于何种水平,为今后的备教,摸清方向,与此同时,为免自问法律知识过人的同志被误伤,所以,这第一次考试,能通过的,就可以不参加这普法学习班。而又考虑到同志们的工作性质,以及相信同志们的聪明才智和学习能力,我也不好太过耽误同志们的时间,因此,这考试就每两天举行一次,所以,我方才才会说,具体须要学习多少课时,我也不清楚,法律知识毕备的同志也许今晚就可以走,而聪明的同志,也许后天就走了……”

    “狠,狠,狠,损,损,损……”

    薛向话音落定,这六字真言,便齐齐显现众人心头,勃勃呼,直冲天际,郁郁呼,遍塞苍冥。

    一边的戴裕彬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家首长的领导艺术,竟然如此鬼斧神工,怎一个牛字了得!

    望着满场怒目圆睁的大眼、小眼,薛向心中却没多沙得意,他也是纯系无奈,才想出这种办法。

    当然,这种办法,也非全得自那讨债混混,而是从那处偶得一点灵感,再联想到后世,各种各样,或对付上访群众,或收拾拖欠大户的学习班,才有了薛老三的这个普法学习班。

    …………………………

    灯火幽幽,蚊聚成阵,周道虔先前进行普法讲座的会场,现在却成了简易考场,一帮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儿,一人一桌,一桌隔开半米,各自对着一张试卷,边使劲拍着蚊子,边拼命咬着笔杆子。

    看着这帮手握重权,不可一世的官老爷,对着试卷,苦哈哈地使力,负责巡考的曹伟,简直爽透了。

    说起这曹伟,也不是别人,正是当日,薛向在德江仓储分厂边的巷子里,遇到的那位宝丰区综合治安大队大队长。

    方才,负责堵门的,就是曹伟的这帮手下。而这帮人,正是薛向从宝丰区综合治安办,临时借调的。

    薛向这行署领导,含金量再低,到底也是领导,再加上他顶着二愣子的名声,和孔凡高都干了几仗,尽管外界普遍不看好他的前途,可他真朝下级单位的下级单位发话了,人家也不敢有二话,就这么着,曹伟这帮人,就被薛向临时借调了过来。

    而薛老三之所以选择这个连编制都没有的治安大队,也正是看中了其不占编。不在体系内,不会牵扯到太多的藤蔓,与此同时,用熟不用生,他对曹伟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此人对自己的敬畏,现在用他,必然会让其觉得是受了自己的青睐,搭上了领导。如此,曹某人必然使出全力相助。

    而事实也果如薛向预料那般,这曹伟平时连区里领导都见不着,陡然得了行署领导看中,哪里还不拼命表现。他带来的队伍,被他训练得简直就跟国防军战士一般,纪律真是严明到了极点,倒让薛向高看不少。

    啪,

    曹伟手中的苍蝇拍,恨恨拍在了肥皂厂贾厂长的桌子上,但听他猛地喝道:“严肃考场纪律。不许交头接耳!”

    贾厂长露出讨好的笑容,“误会,误会,我就是找老宋借橡皮!”

    曹伟冷哼一声。得意地继续在行子里迈着八字步,只有偶尔瞧见坐在讲台上假寐的首长,微微睁开眼的时候,他挺起的脊背。才会又弯下去。

    一场考试,持续半个小时不到。所有人便交了卷。

    而薛向也不回避,当堂批改,十八份试卷,十分钟不到,便被他批改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一人合格。

    你道薛向怎么改的这般快,原来这家伙设计的试卷上的题目,俱是全选题!

    毕竟,这帮企业干部,虽然普遍比乡镇干部的文化水平高,但这把年纪,幼时正逢战乱,这文化水平自然也是参加工作后学的,所以这高,也就高的有限,薛向若是出问答题,这帮人估计直接就歇菜了,而让人一丝希望都看不见,弄不好就会逼人暴走,而若出选择题,则蒙对的概率又太高,因此,才选了选择题。

    而这家伙为图批改省事,还弄了后世的答题卡,让众人拿橡皮将答题卡上的选项涂黑,尔后他取一张同样的答题卡,将正确选项挖空,如此,改卷时,只须将标准卡和答题卡重叠,数黑点即可。

    可薛老三终极目的,从来就不在普法,而在要钱,如此一来,他这堂堂京大高材生,又怎会放这些人通过考试呢。

    当然,他也不会明着出那些压根儿就不可能答对的题,他出题,皆从生活琐事出发,是人人皆接触过的事儿,有些题确实一眼可辨,而有些题,他又故意在四个选项上,玩弄似是而非的文字把戏,这帮家伙能过关那才怪了呢。

    批改成绩出来了,普遍得分,在四十到五十分之间,众人得了成绩,心中俱泛起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儿,一来,觉得自己文化程度竟然如此惊人,京大高材生出得卷子,自己居然都能做对这许多,如此一来再努力一把,离及格也不太远嘛;

    二来,又觉姓薛的是个活土匪,麻痹的,中午一人发了两斤馒头,一壶水,就折腾开了,晚饭更是连馒头都来不及吃,下完课,这小王八蛋就组织了考试,真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啊!

    可再折腾,众人也知道,事已至此,强权操于人手,逃是逃不出去的,也只能在这儿跟姓薛的周旋着,静待外界局势变化。

    这会儿,没有人心里慌张,更没有人打算还钱走人(事到如今,谁不知道薛向为的是钱),大部分人均是一个心思:哼,不信姓薛的能翻了德江的天,他难倒就不怕激起民愤么,他难倒就不知道厂子里,没了老子,就得全乱套么,到时候,等厂子里乱了套,德江大乱,除非姓薛的跪下来求,否则老子还真就不走了。

    ……………………

    “什么?薛向让,让那些人考,考试?”

    孔凡高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昆,仿佛方才听了出天方夜谭。

    宋昆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可是一大早,顶着太阳,直接狂奔上了六楼,来给孔专员通报的这个消息,这会儿他胸腔子都快炸了。

    孔凡高将自己的茶杯推了过去,宋昆感激地推了回去,一抹额上的汗珠,急道:“是的,薛助理太无法无天了,他竟派兵拘了宋厂长等人,专员,您可要发话啊!”

    啪!

    孔凡高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骂道,“都说老子领导风格野蛮。现在才知道,薛向这完全是活土匪啊,我看这帮混蛋,是不经冬天,就不知道春天的温暖,活该!”

    “可是……”

    “可是什么,你叫我怎么管?”孔凡高毫不客气地打断宋昆的话,眉眼间青气毕集,“姓薛的在行署班子上。找我要权力,我硬顶住了没给,你说我现在再去管这个,岂非是给薛向递把柄,届时。他干脆撒了手,反过来说我不支持他工作,你让这个烂摊子给谁来收拾!”

    “可他拘禁基层企业的领导同志,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孔凡高冷笑一声,“无组织无纪律?你说的?难道学习法律知识有错么,这帮人拖欠利税,不就是法律意识淡薄么。再说,周书记都出席了,并还讲了课,在德江。姓周的就是组织,你说薛向无组织无纪律,好使么!好一个薛向,还真是又滑不留手。又刺人得紧啊!”

    ……………………

    “老宋,慢点。慢点……”

    宋夫人看着老宋一口赶着一口,玩儿命一般往嘴里塞着猪肉酸菜馅儿的饺子,慢慢地,眼眶就红了,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她可知道自家男人吃饭,是最讲究细嚼慢咽的,眼下,不过几个饺子,就让他馋成这样。

    呼,呼,老宋吃得满嘴生风,手里的瓷缸也慢慢被他举成九十度朝下,一缸饺子短短两分钟就下了肚,末了,他竟还意犹未尽,伸出舌头,不住舔着缸沿。

    看着宋书记如此模样,宋夫人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宋啊,这是咋了啊,你不还是厂长么,怎么能被这样对待,不行,我得去地委闹去,这不是耍流氓嘛……”

    “嚎丧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吃饱喝足的宋书记,满脸戾气,唬得宋夫人立时噤了声,“你要是还想当厂长夫人,就给老子闭嘴,少掺和老子的事儿,还有,你马上去找老蒋,让他马上带出纳过来,快!”

    “找老蒋作甚,老文不是副书记嘛,又和你走得近,叫他过来不好嘛?”宋夫人满脸茫然。

    “呸!”宋书记重重吐出一口浓痰,“什么他妈的走得近,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你还不知道呢,老子才住进来三天,这王八蛋已经上窜下跳,蹿到行署来了,要不是老蒋告诉我,老子还被蒙在鼓里呢,哼,这个老蒋也不是好东西,小陈也跟我说了,这个龟儿子也往上跑过,只是敌不过姓文的王八蛋会钻营,他跟老文又是死对头,知道老文上去了,没他好果子吃,这才跟老子通的风,报的信,都他妈一路货色!”

    “什么!”

    宋夫人大惊失色,她一介妇人,哪里知道自家老宋不过才进来三天,背后就发生了这么多故事,一想到老宋有可能要被搞下去,她直觉天都要塌了。

    别看老宋不过是区区一个副书记干部,只管着一个上千人的自行车厂,可这里头的实惠可大了去了,后辈子侄提干,体面富裕的生活,由其是在自行车厂内,如女皇一般的优越感,这些都是宋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舍弃的。

    “啰嗦个屁,马上滚,按老子的吩咐做,不然,你他妈的就准备回去下田割谷子吧!”

    老宋那句“割谷子”,比什么都好使,宋夫人蹭的就立起身来,朝外头奔去。

    还未奔出房门,又被老宋叫住:“对了,钱,钱,给老子留些钱!”

    “你要钱做什么?”

    宋夫人嘴上如是问,手上却丝毫不敢迟疑,掏出个粉色的钱包,正待点出些票子。

    哪知道宋书记却急不可耐,劈手夺过钱包,掏出张大团结,塞给宋夫人,“留着坐车,妈的,还问老子要钱做什么?你当活土匪的饭能白吃?水能白喝?就连睡他妈的光板床都得收钱,还有考试试卷费,铅笔费,橡皮费,黑,真他妈黑啊,你还是赶紧让老蒋带小陈来吧,不然,咱们家没准儿能给活土匪收费,给收垮了!”

    宋夫人再不敢耽搁,她是真怕了,老宋只在这儿住了三天,一个文雅书生,就变得满口老子,妈的,操,要是再待几天,这人没准儿能疯了。

    当下,宋夫人一阵风似地撞出门去,出门就奔了就近的电话亭,可哪知道一连奔了五里路,沿途所有的公用电话,都被如她一般的妇人给占领了,稍稍一听,便能听见各式各样的腔调,正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快些送钱来!

第四十三章 活土匪逼债记

    “首长,清点完毕,总计三百六十万七千六百四十五块五毛!”

    曹伟以最标准的军姿,直挺挺地站在薛向面前。

    他身后是一座钱山,十八名黑衣治安队员,围山而站,尽管在此已经守候这钱山大半天了,可此时,众人眼中依旧没有定星!

    出现如此古怪,实在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了!

    与此同时,让他们这帮平时连一万块都不曾得见的苦哈哈,守着这黑压压的钱山,也是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心之重压。

    贪婪,掠夺,恐惧,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霎那迸发,而这些负面情绪,却始终不能役使心为行动,只因远处闲坐在高台上的首长,就似遮天绿坝,阻挡了一切,掌控了一切。

    薛向站起身来,扔过一只烟去,“不错,曹队长不错,辛苦了!”

    曹伟慌忙接过薛向递来的烟,咧着嘴,憨憨傻笑,不住道:“不辛苦,不辛苦,为首长服务,我很高兴!”

    他是农家子弟,又当过兵,为人,秉性,都算不错,可偏偏官瘾极重,这会儿能得薛向赞一句,他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开了,小心捧住那根烟,像是捧着个了不得的珍宝,因为,他听相熟的民警卖弄过见识,领导一般不会给下面人敬烟,若是敬烟,则表示你差不多算是领导自己人了。

    能成为首长的人,曹伟真是想都不敢想,他最大的奢望,无非是这事儿过后,首长别忘了自己!

    薛向拍拍曹伟的肩膀,冲一边的戴裕彬略略点头。后者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约莫二十张大团结,塞给了曹伟,说道:“曹队长,这些天你们辛苦了,这些钱,拿着给同志们买些酒肉!”

    “不不不……”

    曹伟像面色剧变,是拒绝着手雷一般,拼命摆手。后退,急道:“首长用我,是给我脸,看得起我,我咋能收首长的钱。再说,咱们来帮忙,是办公室的派遣,也算是出公差,既然是出公差,又怎能再让首长破费!”

    他虽憨直,却是不傻。一番话说得也极有水平。

    薛向心道,这倒是个可用之人,为免他忧惧,说道:“曹队长。这些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同志们的,这四天来,同志们的辛苦。我看在眼里,这些钱。既然你不愿拿去买酒买肉,就散给同志们吧!稍后,你和裕彬互相留个电话,以后常联系。“

    曹伟大喜,他方才不收钱,就是怕拿了薛向的钱,这中间的情分就摊薄了,此时,闻听薛向愿意留电话与他,心中立时大定,欢喜地接过钱,当场就散开了。

    那帮治安队员得了钱钞,心中也自欢喜,他们都非有编制,待遇自然也极低,每月不过三十几元的薪水,今次,帮薛向欺负了四天官老爷,就得了十元,还白吃了这四天酒肉,真是再满意不过,毕竟,往常,哪个大官会考虑他们的感受,呼来喝去,如驱猪狗,如今,薛向如此宽厚,大伙儿对这位年轻首长的好感,真是直线飙升。

    做完最后的安排,薛向便待安排护送钱钞,去行署财政局交账之事,门外便传来刹车声,未几,便见德江行署常务副专员袁闲云,急匆匆行了过来。

    袁闲云方踏进门来,眼睛就愣住了,继而,面露微笑,远远伸出手来,“好你个薛向同志,真有鬼神莫测之机,我看就是庞统真的复生,也未必比得过你啊!”

    话至此处,他猛地一拍额头,连道:“不对,不对,不是未必,而是原本就比不过你,庞统可考不上京大啊,哈哈……”

    薛向伸手接过袁闲云的大手,笑着道:“袁专员玩笑了,玩笑了,外面怎么称我,我可知道,活土匪嘛!”

    的确,薛老三活土匪的称号,已经由那十八位得脱的企业负责人之口,早传得远了。

    其实,这帮人还没放出去前,薛老三就有了流氓,无赖,绑匪,等各式各样的称呼。

    究其原因,无非是这几天,薛向所开办的这个普法学习班,发生了无数故事,薛老三和反薛势力,进行了一系列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

    原来,当日,老宋这帮企业领导,被薛向用普法学习班给变相拘禁后,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开了。

    转瞬,各式问题,就出现了。本来嘛,薛老三想压迫,自然就有人反压迫。

    先是各人的家属来闹,嚷嚷着要薛向放人,反被薛向报了警,招来警察,将这帮人逐散。本来嘛,目前整个德江的工作重心,就是讨要拖欠利税,这是政治任务,行署办还给各直机关下发了要求无条件配合的文件,如今,薛向用正当方法逼债,公安局自然只有配合得份儿。

    驱逐了一帮七大姑,八大姨,随后,又有各个县的领导,前来要人,毕竟自家地头上的肥肉,没人愿意被上面吞了。

    可各位官老爷,却遇上薛老三大耍官威,恶狠狠给训走了,当时,薛某人甚至还扬言,谁再胡搅蛮缠,就是法律意识淡薄,看来也须要进学习班学习,如此一来,这帮区、县领导自然屁滚尿流而退。

    再后来,各个工厂组织了请愿队伍,前来要人,立时,薛老三就组织了十八家工厂的二号人物,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会议散后,请愿队伍立时退散。

    见外力作用,一一被薛老三化解,那帮已经“学习”得够够的书记,厂长,只好又自己折腾开了,要么是装病,要么是装昏,更有甚者,还有装疯的。

    可薛老三更是凶残,让宝丰人民医院调来了医疗队,直接进驻了学习班,给病人做检查。

    这下这帮装病的,彻底麻烦了,你装小病,人家立时给你检查出来了,就是你连夜洗冷水澡,弄感冒,人家顺手也给你治好了,除了白白遭罪,还是出不去。

    至于那些装重病的,什么脑子抽抽地疼之类的,以如今的医疗,确实很难确诊,如此,就很难确定其患病与否,可薛老三更狠,直接让医院给其下重病通知单,然后让病人签字,并扬言,马上将病情通报当地组织部门,建议组织部门应当体谅老同志,就不要继续往重病的老同志身上压担子了,赶紧给其办理病退手续。

    薛老三这番动作下来,就是得了癌症的,也不敢再喊有病了,利利索索,全好了!

    至于装疯的,见了薛老三玩儿这手,也紧跟着好了,再也不抱着门柱子叫老婆了,要不然,姓薛的这活土匪估计能直接把精神病院的逮捕队给叫来。

    如是一番龙争虎斗,这帮书记,厂长,彻底认命了,默默哀叹,良善之人是斗不过土匪的。

    这股劲儿一松,便有人开始想心思了,考虑是马上服软,还是再坚持一会儿,可哪知道这念头还没存住一时三刻,更劲爆的消息传来了,他们的后院起火了——各厂的二把手们纷纷龙腾虎跃,上窜下跳了起来。

    当初,薛老三召开二把手座谈会,之所以能成功劝退集结的团体,皆是因为他对各位二把手进行了“彼可取而代之”的隐晦暗示。

    本来嘛,这帮聚集的请愿队伍,就没几个工人,而是各个工厂的基层干部,上赶着来拍一把手马屁的,可薛向这番暗示一出,二把手们谁不精神大振。

    本来现行体制下,一二把手就是天然的矛盾存在,更何况,当官的谁不想着升官,薛向一暗示学习班有可能持续半年,二把手们都回过味儿来,眼下分明是抢班夺权的大好时机啊,谁还顾得上自己的老大,都巴不得把其变成前老大。

    要说也是这些参加学习班的领导,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以为自己如何了不起,厂子没了自己,就得乱套,可实际上,这地球上没了谁,都照样转。

    其实,用不着薛向暗示,只要这学习班持续时间超过一周,二把手们必然就会起跳,只不过,薛老三懒得等下去,就给添了这催化剂。

    如此一来,听说自己后院着了火,这帮书记,厂长,哪里还还绷得住,一番痛彻心扉的大骂后,骤然醒悟过来,立时急吼吼地全围着薛向表态说,就是拆房子,典地,也马上还钱。

    本来嘛,厂子又不是自己的,自己有这顶官帽子,那厂子的钱才会跟自己发生关系,可若是自己不是领导了,谁还管得住钱,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官帽子要飞了,孙子还顾得上钱。

    就这么着,短短四天,薛老三就将堪堪五百万元的总债,要回了三百七十余万,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与此同时,他这新潮而阴损的要债法门,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个永驻蜀中的外号——活土匪!

    却说,袁闲云同薛向玩笑几句,待薛向伸过手来,便顺势拉着薛向行到了屋外。

    “薛助理,不瞒你说,我是来向你求助来了!”

    方行到院子里,袁闲云便道明了来意,脸色也陡然凝固。

第四十四章 奇效

    “袁专员,开玩笑了,我一个个小小助理,能帮您什么呢?”

    嘴上如是说,薛老三心中早就有底了,他早等着袁闲云呢。

    前次专员办公会散会时,他紧随孔凡高而行,而故意不去看袁闲云的眼神,就是为了此刻。

    原来,彼时会上,他薛老三以庞统自比,夸口能完成任务,袁闲云就听进心里去了。那时,他已经走到了绝境,他负责的宜阳磷矿,在他使出全力的情况下,也只要回了三成,还差的两成,无论如何,完不成了。

    而当时会上,若不是薛向吸走了孔凡高的火力,并打掉其嚣张气焰,他袁某人肯定少不得要在会上吃瘪。

    当听到薛向夸口能完成任务时,他就想找薛向问问对策,毕竟在对抗孔凡高一事上,二人还算是同盟军。

    可哪知道,一散会,薛向就走了,并不给他接触的机会,袁闲云也不好上赶着去问,一来,他要面子,二来,他也不信薛向能打开局面,即使真打开局面,他照猫画虎就是。

    不曾想,事情却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薛老三出手,真是滚汤泼雪,转瞬就功成,可偏偏其法太过那啥,他袁某人想学,也学不来啊,没办法,就只好再度求上门来。

    而薛老三彼时不接触袁闲云,就是想等其到了绝路上,再拉他一把。

    本来嘛,一个人饿的时候,你给他一碗饭,他会感谢你一时;可一个人要饿死的时候,你给他一碗饭,那就是救命之恩,他定会记你一辈子!

    薛向要做人情。自然愿意做这“救命之恩”。

    他等了四天,还以为等不到袁某人了,不曾想,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待他这儿钱收齐后,确准消息后,才急吼吼找上门来。

    袁闲云道:“还不是要债这档子事儿,走走,这钟点儿了。该吃饭了,桌上说,桌上说!”

    说话儿,袁闲云便来拉薛老三。

    论事权,薛老三是协助常务副专员。分管教育,旅游,计划生育等工作,是以,袁闲云也算是他的现管领导。

    领导喊吃饭,他自然推辞不得。

    当下,薛向就进屋。吩咐了戴裕彬和曹伟,务必做好此次押运任务,随后,又要通了市局局长蔡国庆的电话。要他调集人马,配合押运,对方听说了数额后,心里暗暗骂娘。埋怨薛向不该臭显摆,当时让账入国税局不就结了。非脱了裤子放屁,穷显摆,弄出事儿来麻烦他。

    可埋怨归埋怨,事关重大,薛向又和他打了招呼,由不得他蔡某人不接招。

    安排好这些后,薛向这才又步出门来,不曾想刚出门,院门口又行进一人来,正是地委委员、副专员谢明高。

    谢明高瞅见袁闲云,老脸立时一红,后者同样有些不自在,三人面面相觑,未几,竟同时招呼出声来。

    好一阵没营养的寒暄后,见袁闲云始终赖着不走,谢明高终于忍不住道出来意:“薛向同志,你来德江也快一个月了吧,作为一个班子的同志,咱俩还真没怎么近乎过,今天晚上,我做东,咱们聚聚如何。”说完,又冷着脸冲袁闲云道:“袁专员,你也一起来呗?”

    袁闲云笑笑道:“不好意思,老谢,我和薛助理有约在先!要不,你一起来!”

    袁闲云和谢明高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因为两人不仅同为行署副专员,且都是地委委员,可偏偏谢明高总有意无意地跟着孔凡高走,在行署可是制肘他袁某人颇多。

    如今,他已然猜到谢明高请薛向一道吃饭,必然与自己出于同样的目的,如此,他自然更不会相让,同时,心中更是冷笑不已,你谢明高不是做孔某人的狗,做得挺欢快么,怎么着,这会儿还不是被人一脚踢出来了呢。

    谢明高脸色骤然转青,要放在以前,他遇到这种情况,早调头就走了,哪里还忍得了受袁闲云的冷嘲热讽,可今时不同往日,火已经烧到了眉毛,容不得他做意气之争。

    说起来,他心情还真如袁闲云揣度的一样,真是悲从中来,恨极了孔凡高。

    本来,德江有三家大厂,按规模大小,依次是德江钢厂,宜阳磷矿,兆丰煤厂,当时,在会上,袁闲云为挤兑孔凡高就主动承担了宜阳磷矿,熟料孔凡高顺势就接过了德江钢厂,还就手提高了收款比率。

    如此一来,身为行署三号的谢明高也就只有接过兆丰煤厂。

    这三家企业,德江钢厂是副厅级架构,规模庞大,宜阳磷矿和兆丰煤厂都是正处级单位,规模也同样不小,这厂子规模一大,厂领导的级别一高,就极容易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原本按照三成的比率,袁闲云和谢明高有可能完成任务,可如今提到了五成,这二位就齐齐坐了蜡!

    谢明高不是没找过孔凡高说项,可偏偏孔凡高为了抓袁闲云和薛向入彀,死活不松口,毕竟他头前松了邱庆春,还情有可原。

    若是再放了谢明高,他哪里还有理由,处理袁闲云和薛向?

    如此一来,谢明高就悲剧,不,悲愤了,枉他跟着孔凡高摇旗呐喊,可到紧要关头,却被踢了开来,尽管孔凡高嘴上说的好听,他谢某人完不成任务,到时只须做做样子,他孔某人会想办法让他谢明高回来第二。

    可谢明高堂堂地委委员,岂能不要面子的,真的如蛤蟆狗一般天天去堵人家工厂大门,传出去,还活不活!

    因此,这回,他是恼极了孔凡高。

    可光生气没用,不解决问题,弄不好就真得去堵大门了,七思八想,很自然就想到了如今在要债行业做出了突破性创举的活土匪薛向,遂找上门来。

    却说,眼见袁闲云和谢明高就要起争执,薛老三是痛并快乐着!

    如今,他一剑破开孔凡高设的死局不说,还借力打力,将要收获两份不菲的人情,这怎不让他快乐。

    可快乐归快乐,眼前的争执调解不好,那他可就得罪人了。

    不过,薛老三何等脑筋,转瞬就有了主意,“袁专员,谢专员,您二位是领导,我初来乍到,该当尽礼数,哪能让您二位请我,该是我请您二位才是!”

    袁、谢二人互瞟了一眼,却不做声,显然对薛向这个意见并不满意,毕竟,他们到此,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解决债务危机的,如果三人作一处,什么私房话,可都说不出口了。

    薛向早猜到二人心思,自然不会出馊主意,接着道:“我看咱们仨吃饭也不甚热闹,把宜阳磷矿的廖书记,和兆丰煤厂的周书记,也一并约出来如何?”

    薛向这话等于点明了问题,本来嘛,三人都各自清楚其中尴尬,却也只薛老三适合戳破这层薄膜。

    果然,薛向如此说了,二人左右一想,当下,想独霸薛向是不能了,除了听薛向安排,貌似也没什么好主意了,遂同意了薛向的提议。

    薛向领了任务,还以为得费一番周折,毕竟今次要打的老虎,都是大老虎,论行政级别,和他薛某人可是平起平坐的,人家未必会买他薛老三的账。

    可哪知道,袁、谢二位专员,分别将宜阳磷矿,兆丰煤厂的廖、周两位书记约到了一处后。先前,还苦口婆心,说着兄弟实在尽力了,厂里实在没钱了之类敷衍之词的两位书记,待谢明亮介绍了薛向的身份,二人的聒噪竟嘎然而止,脸上竟齐齐现出古怪之色。

    紧接着,二人竟齐齐朝包房的电话奔去,未几,便对着电话,猛力吆喝着赶紧要某某去国税局补交多少多少欠款。

    一通命令罢,二人各自拉着袁、谢二人的大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真的是最后的资金了,再缴,兄弟就只有停产了,工人就得罢工了……

    袁闲云、谢明高二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震惊到了极点,他二人万万想不到活土匪竟积威至此,一句话都没说,这二位就利利索索把事儿办了,就是孔老虎出面,也没这效果啊!

    ………………

    肉包喷香,豆浆滚烫,这天早上,薛老三照例在办公室,享受美味早餐,三两分钟,消灭掉这多得令人惊叹的食物,擦擦手,又在屋里踱着步子,消起食来。

    刚走没几分钟,戴裕彬提着暖水瓶步了进来,微笑着冲薛向道早。

    薛向做了个扩胸的动作,笑着道,“裕彬,你不用这么早来,我是定了型的生物钟,每天五点多就醒了,你就我的作息,可完全没必要!”

    的确,现在才七点半,远不到上班的时间。

    戴裕彬笑笑,“哪有首长上班,通讯员休息的到底,首长,您别操心我,我睡眠没问题!”

    说话儿,戴裕彬便捧了薛向办公桌上的细瓷贴花茶杯,行到一边的紫色壁橱,给他冲一杯大红袍。

    茶香方弥漫开来,办公室大门被敲响了,一身黑西装打扮的江方平夹了个文件夹,行了进来。

第四十五章 雷锋没有死

    “方平今天可精神,怎么着,要当新郎倌啊!”

    薛向打趣一句,其实,他知道如今地委大院流行起了一股西装风,究其根源,还是中央某巨头开始公开穿西装了,甚至还下了文件,要求负责外事和招商的领导干部,在正式场合,最好都着西装,如此,西装才正式在大陆兴起。

    “专员可别拿我打趣,我这也就是跟风!“

    得了薛向一赞,江方平喜滋滋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越来越敬畏薛向了,这不,今天的这身打扮,也是精心准备过的,戴裕彬如此迅速地就贴上了薛向,让他生出了几分紧迫感。

    戴裕彬却是对江方平的这种敬畏洞若观火,其实,何止是江方平,便是张彻最近见着首长,不也老实多了么?

    强者恒强,首长一手鬼斧神工,要回了欠款不说,还帮袁、谢两位专员,了了难局,如今在行署的声势自然大涨!

    “方平,不是说了,让叫专员嘛,你怎么也跟人家学!”

    薛向真的是有些无可奈何了,自打前些日子,专员办公会审结了前一阶段的工作重心心——收缴积欠利税,散会后,薛向就能深刻体会到这种变化。

    确实,他这一手做得漂亮,算是初步打开了在德江的局面,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不少,最让他挠头的,还是这称呼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称呼他“薛专员”了,便是以前被他说了,改过口来的行署常务副秘书长刘洪,又跟着改了回来。

    可偏偏他薛某人不愿落人口实,总要强调几遍自己是专员助理。可一人对十万,累也累死了,所以,非重要场合,他就懒得谦虚了。

    而江方平却非别人,乃是他先前指示过,让先负责他一阵子秘书工作的行署办副主任,算是半个自己人,免不了长时间接触。总听他叫专员,传出去,人家定会说姓薛的忒能装,假装不让老子叫专员,背地里关着门让秘书叫。

    所以。他就有必要让江方平改正。

    江方平道:“这不是迟早的事儿嘛,得,我干脆也随小戴,称您首长!”

    说来,如今不比后世亲近人私下可以称呼领导为老板,眼下,领导的贴心人。对领导的称呼,就得细细考量一番,称呼行政职务,虽然也可以。但难免显得太正式,带上姓氏,更显得隔膜,是以。早先年,流行的首长称呼。如今,又在官场上弥漫开了。

    可是江方平矮薛向不过半级,如此称呼,实在有些近谀,可只要别叫专员,薛向也就难得跟他在称呼上费功夫了。

    薛向接过戴裕彬递来的茶,咪了一口,陡记起一丝未了之念,说道:“方平,裕彬以后就做我的通讯员吧,稍后你去张彻同志那边报备一下。”

    “恭喜,恭喜!”江方平抢先冲痴楞的戴裕彬,伸出手来,“小戴啊,好好干,跟着首长,错不了!”

    嘴上如是说,江方平心头难免有些淡淡的失落,如今他只是被薛向点名,服务于他,并非对口薛向的副秘书长,而薛向如今只是专员助理,又配不了副秘书长,如此一来,薛向点了戴裕彬做秘书后,无形中,就和他隔开了距离。

    戴裕彬惊喜交集,先冲薛向深深鞠一躬,这才接过江方平的手,说着感谢话。

    薛向瞥见江方平眼中闪过的失落,不愿冷了他的心,说道:“方平啊,我看以后我这边,还是你负责和行署办沟通行程安排,再由裕彬找你汇报、统筹!”

    此前,就是江方平负责向薛向通报行署工作安排,排列薛向的工作日程,同时,他又负责将薛向确准后的日程安排,向行署办报备。

    如今,薛向不愿冷了他的心,便依旧保留他这份权力,基本就是将他作了自己对口的副秘书长。

    江方平终于松了口气,微微躬了身子:“谢谢首长!”

    却说,江方平此来,正是向薛向汇报今天一天的日程安排的。

    地方到底不是机关可比,即便是小小一个乡长,负责的也是千头万绪,更别提偌大一个德江,五百万人口!

    而执政党为人民服务,更是无所不操心,群众日常生活所延伸出的方方面面,都要有人负责,有人管着,薛向身为行署领导,有自己的一摊子,更兼初来乍到,才慢慢步入正轨,自然繁忙得狠。

    “上午九点,旅游局召开王鸿盛先进事迹表彰大会,因为此事件影响很大,还上过省报,按惯例,负责的分管领导要出席;下午一点半,全德江地区优秀体育运动员选拔赛,在宝丰一中开赛,按惯例,体委应该向您发邀请函,由您出面主持;下午三点,教委召开全地区优秀教师表彰大会,按惯例……”

    “行了,方平!”薛向挥挥手,“别按惯例,按惯例了,说句大实话吧,我今天是不是还没事儿?”

    如今已是八月底了,距离他完成前一阶段的要债重任,已经过去十来天了,这十多天,他分管的几个口子,依旧没领导前来汇报工作,就好似没他这个分管领导一般。

    不过,这十来天,他倒也没闲着,要么查阅自己分管口的资料,要么熟悉行署办和地委的人头,可其实,他还是在等有人主动靠过来,给这一池死水投下一块石子,溅起几分波澜。

    奈何,事与愿违,十多天过去而来,却依旧没什么动静儿,显然他薛某人活土匪的威风,只能笼罩行署,他分管的几个口子,竟给他来了个敬而远之。

    江方平的红了脸,点点头,薛向笑道:“人家不欢迎,我也得上门啊,那就做个恶客吧!

    薛老三不愿去想,这背后有没有某人的影子,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身为领导,主动权,在他手中,那帮人敬可以,想远却由不得他们,更何况,分管口子,可是连带责任制,出了事儿,他薛老三也少不得挨板子,如此这般,他又怎会让那帮人想远就远呢。

    上午九点半,薛向杀到了旅游局礼堂,旅游局严局长正在鲜花环绕的主席台上,挥手扬眉,字正腔圆地做着报告,见薛向在江方平的陪同下突然到场,弄得严局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赶紧中断了讲话,下来迎接薛向。

    薛向笑着和围上前来的局党组班子寒暄几句,便挥手压住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就让严局长继续做报告,而他则顺势在一边的空位上坐了。

    这下,严局长可坐蜡了,情恳意真地要请薛向上主席台,可薛向只说就不用打乱大会既定议程了,自己就是来听报告,和学习经验的,无论严局长说什么,他屁股都坐得稳稳当当的。

    严局长心中忧惧不已,却实在没法子,谁叫他此前压根儿就没请过薛向,薛向楞拿既定议程说事儿,他也实在没辙。

    可薛向就这么往台下一座,让全局干部如何看他,这对他局长威信,弄不好就是毁灭性打击,谁都会想,这严局长到底做了什么,这么不让薛专员待见。

    若是一个月前,薛向玩儿这手,严局长甩都不会甩他,一个小毛孩子而已,谁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位薛助理顶着活土匪的帽子驾临,他是真不敢造次。

    心中一边骂着薛向,一边嘀咕着不该轻信人言,严局长终于失魂落魄地步上了主席台,可左右一扫,六位局党组成员,竟有三位坐在了台下。

    严局长心内如汤煮,却不得不继续做着报告,可精神已分散,照着稿子念,也越念越有气无力,渐渐地,神智越发涣散,注意力始终一大半放在台下的薛向脸上。

    却说,严局长今次所作的报告,是关于旅游局一位叫作王鸿盛同志,跳河救人,英勇献身的先进事迹。

    细说来,这都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儿了,此前,一直是省、地在做宣传,旅游局没赶上趟,好容易等省、地宣传完了,严局长才抓住机会,弄出了这个场面,想轰轰烈烈演一把,可哪知道薛向突然杀到,这陡扬骤抑,实在对他打击不小。

    这会儿,好容易撑到稿子的最后几行字,他早涣散不堪的精神,终于全松了劲儿,略略看了一眼最后的稿子,便抬起头,对着台下的同志,有气无力地做最后的陈词,“……所以,我最后要说的是,雷锋没有死!”

    哗!

    台下瞬间骚然,躲在一边做服务的秘书小金赶紧低声提醒了一句:“精神,精神!”

    却说,严局长最后的精神早松懈了,稿子上的词儿,他记不清了,这会儿,台下一骚然,他精神瞬间绷紧,紧接着小金这一提醒,他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高声道:“精神着呢!”

    哈哈哈……

    底下陡然炸了锅,欢笑声差点儿没冲破屋顶!

    便是薛老三宗师级的国术水准,控制身体如机器,嘴皮子也狠很给扯了一下,,才勉强没笑出声来。

    可台下众人谁绷得住,陡见高高在上的领导,弄出这么一出,本身就极具喜感,更不提妙手偶得的笑话,实在是宗师级的,就是开讲前,提醒你是笑话,一般人都得发笑,更不提眼见它毫无征兆的诞生,不笑疯才怪呢。

    一场感人的先进事迹报道大会,就这样愣生生地被雷锋,弄成这样!

第四十六章 引子

    在旅游局听严局长讲了个惊世骇俗的笑话后,薛向瞧也没瞧严局长,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那快速消失的高大背影,给了旅游局一众干部无限的想象空间。

    从旅游局离开,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方上得车来,江方平便道:“首长,该吃午饭了,我知道有几个馆子不错!”

    薛向道:“吃饭是小事儿,就近吧,反正下午要去宝丰一中,咱们就去一中边上就餐。”

    宝丰一中是德江地区数一数二的高中,近两年在高考这场教育界最高战役上,可是积累了不小的名声,出了十多个京大,青华园的学生。

    既然高考出彩,地方上就少不得重视,毕竟,教育也是地方领导的重要政绩之一,如此一来,德江地区的教育资源,就少不得要朝宝丰一中倾斜,这才让宝丰一中的硬件软件,都在德江成了首屈一指的存在,隐隐有朝全国重点的蜀大附中看齐的苗头。

    也正因为宝丰一中各项条件惊人,因此,这次德江地区给省体队选拔备选苗子的比赛,才没放在两所体校,而是选到了这宝丰一中。

    车到宝丰一中附近的餐饮区时,果然见着许多穿着各式运东短袖短裤的学生,在路边摊上吃着午饭。

    时下距开学,虽然还有两天,可报名的家长,来看比赛的学生,同样不少,将整个餐饮区,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江方平看着这挤挤摞摞的人群,皱了皱眉头,从副驾驶上回过头来问,“首长,这儿实在闹腾。您看咱们要不要……”

    “我看就不必了,一餐饭而已,到哪儿吃不是吃,就不折腾了!”

    薛老三下地方,本就是为了解自己负责口的实际情况的,不接触人,如何了解?反倒是这种场所,最能听到真话,“蒋师傅。往前开,开到学校大门那边再停!”

    “首长,您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戴裕彬笑着道:“江主任,咱们首长这是连吃饭的空当。也得用上,服了,服了!”

    薛向吩咐将车绕远,意思很明显,本来嘛,这年头,在德江。能坐得起小车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是官家人,他这开着小车往小吃摊边一停,便是人家想说几句骂官的话。也定然说不出口。

    江方平笑着奉承几句,心中却暗叹,跟着这样的领导,以后可有的是心操噢!

    本来嘛。别的领导谁不是躲着事儿走,迎着政绩上。可这位年轻的首长,却是盯着往事儿上寻。

    说来,薛向四人运气不错,方行到第一家小饭馆儿,就逢着老板在往外加桌子,人刚把一方有些歪腿的矮桌摆稳,这四位就拖着长凳,将桌子霸占了。

    四人这没眼色的举动,立时,引来漫天的不满声。

    薛向苦笑着摇摇头,到底没想着站起来,那老板更是一叠声抱歉,哄劝着一帮鼓噪的学生。

    本来嘛,薛向四位一看就是混得不错的人物,做他们的生意,自然比做穷学生的生意有油水。

    劝了一会儿,几位学生眼见就散了个干净,偏偏一位高个平头学生,死活不走,愣骂老板这是势利眼,奸商,做生意毫无诚信,明明是为他们加的桌子,怎么转手就能让给别人!

    这学生一脸的倔强,那老板如何劝,只是不听,终于老板也火了,推了他一掌,骂道:“老子的店,想给谁吃就给谁吃,你一顿俩馒头,一盘白菜豆腐,凭啥让老子伺候你!”

    刷的一下,这学生红了脸,只狠很瞪着那老板,却说不出话。

    “行了,行了,老板别吵了,赶紧着上菜,这位同学,过来坐,过来坐,又不是坐不下!”

    薛向挥挥手,止住了冲突。

    那老板见一帮学生对他指指点点,知道惹了众怒,也不敢再闹,狠很瞪高个儿学生一眼,便折进屋去。

    那高个学生倒是个驴脾气,挨了辱骂,也不退去,竟大咧咧,在薛向腾开的空座上坐了,又从挎包里拿出本高三几何来,自顾自地翻看起来,睬也不睬薛向几人。

    很快,薛向四人的菜就上齐了,四菜一汤,红烧鲤鱼,莲藕闷肘子,地三鲜,农家小炒肉,西红柿蛋汤,此间虽是小店,但这家常菜显是做得熟了,色香味俱佳,尤其是每盘菜都少不了的大把红腾腾的朝天椒,光看着,就引人流涎。

    这桌菜一上来,邻座几桌学生,就不住拍着桌子,嚷嚷着,快些上菜,再不上菜,就不吃了,更有胆大的,直接骂老板势利眼。

    很明显,薛向这桌后发先至,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薛向看了看先前离开过的老蒋,后者一缩头,“首……同志,咱们赶时间,所以我才去后厨打了个招呼!”

    “下不为例!”

    薛向拾起筷子,便待开动,忽然发现场面极不和谐,说道:“蒋师傅,给这位同学也拿个碗筷,既然凑了一桌子,就是缘分,一起吃,一起吃!”

    老蒋应了一声,便离席而去,那高个学生却是置若罔闻,依旧捧着书,静静看着。

    很快,老蒋就去而复返,将碗筷在高个学生面前放了,可这家伙依旧一动不动。

    江方平皱皱眉头,道:“小同学,你这样可不好!”

    高个学生的视线,终于从书本上挪开了,“有什么不好,桌子又不是你们的,都是吃饭的,你们吃你们的,我等我的,谁碍着谁!”

    “行了,方平,咱们吃!”

    薛向抄起筷子,便朝最肥的蹄花进攻。

    领导下了第一筷,这三位便也跟着伸了筷子,薛向没发话,中午便没上酒,虽光吃饭,可几盘菜极是开胃,四人也吃得香甜。

    那高个学生终究不是得道高僧,哪里能忍住诱惑,浓浓香气扑鼻而来,转瞬就扰得他看不得书了,仿佛满篇的定理、公式,都成了鲤鱼,猪蹄。

    咕嘟一声,高个学生终于没忍住,喉头狠很鼓动了一下。

    四人听得好笑,却也不愿热脸贴他冷屁股,依旧各自吃着。

    薛老三当了领导,吃饭也就慢了起来,这倒不是他为了立什么体统,而是他知晓,若是自己一放筷子,另外三位保准也会搁碗。

    终于,那高个学生的饭食也上来了,果然是一盘馒头,一盘白菜豆腐,那上菜的妇人,盯着他先缴了钱钞和粮票,这才离去。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嘴了,当前,中央放开了个体经济,但票证并未完全退出日常生活,不过,票证对消费,再不具有过去那般的绝对约束力了。

    就拿这学生就餐来说,他若是没有粮票,单用钱钞也可以就餐,不过,这就餐的费用就得上浮一些,若是他点的是荤菜,上浮的比率还得上调,这就是价格双轨制,也算是改革初期,最让人诟病,却又不得不为之的一点了。

    却说,这学生得了饭食,刚要放下书本开动,变故陡生。

    “吆喝,这不是短跑王子赵杰嘛,怎么着,中午就这玩意儿对付一口,你也太藐视咱哥们儿了吧,莫不是以为自己空着肚子,也能跑赢咱哥们儿。”

    说话的也是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精短的运动短袖,短裤,完全凸显了他强健的体魄,可偏偏脑后结的小辫子,破坏了矫矫少年的整体形象。

    赵杰扭头扫了一眼,便又偏转过去,睬也不睬他,伸手朝盘里的馒头抓去。

    小辫子霍然变色,一把揪住赵杰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我草泥马,叫你个龟儿子跟老子装,老子警告你,离王芬远些,否则,别说参加比赛,信不信老子让你高考都参加不了!”

    赵杰一掌将小辫子推开,方要接着反击,却被小辫子身后的数条同样装束的壮汉学生夹住,让他动弹不得。

    这边山摇地动,弄得那张本就有些瘸腿的桌子,立时便要歪倒,亏得薛老三手快,将桌子定住,一餐饭才没散伙!

    “行了,都是同学,闹什么闹,散了,散了!”

    薛老三站起身来,伸手扒拉了几下,那几位壮汉学生,立时如喝醉了酒一般,手舞足蹈地连退几步。

    小辫子识得厉害,阴阴盯着薛向,不敢妄动,可他是这一带混出模样的学生头,大庭广众之下,无论如何不肯堕了威风,便冷冷道:“你他妈的混哪儿的,少他妈的管闲事!”

    “小兔崽子,跟谁说话!”

    老蒋一声吼出,霍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持了长凳在手,威风凛凛。

    说起来,老蒋并非薛向的专职司机,只是行署办小车班的一名普通司机手,今天薛向第一次出行,江方平就挑了他开车。

    而就是因为薛向没有固定的司机,老蒋才起了心思,毕竟这年月,司机可是比秘书还紧跟领导的存在,这会儿,好容易遇到表现的机会,他自不肯放过,退一步说,即便他没动心思,也必须挺身而出的,因为司机本就担着保护领导的责任。

    小辫子恨恨瞪着老蒋,再看薛向这边四个成年人,到底不敢放对,瞪着老蒋骂一句,“有种在这儿等着,老子弄死你!”说罢,便领着他那帮壮汉学生去了。

第四十七章 恐怖的纸条

    若是当年的薛老三,遇上这种情况,哪里还会费这么多话,早开揍了,可现在,对这种小毛孩子的辱骂,他竟连气也不会生了,心中轻哂自己的心态是越来越老了,便又瞧见散在脚下的书包,和那本高三几何,当下,便伸手拣了起来,熟料一提那书包,竟滑出张半折的信纸来。

    薛老三方要伸手去拣,那半折的信纸便被风吹得散了开了,刚瞟了一眼,竟瞧见不少红指印。

    薛老三大奇,便朝上面的文字瞧了上去,甫一入眼,他头皮就炸了,便待拾起来仔细看,熟料,赵杰猛地扑过来,将那张纸塞回了书包,拣起书本,恶狠狠瞪了薛向一眼,饭也不吃了,便跑了开去。

    “小兔崽子,一点礼貌都没有!”

    老蒋见薛向面色不豫,以为是生那小子的气,便骂了一句,接着低声宽解道:“首长,这帮小子就是这样,犟得狠,先前扎辫子的那帮小子,是体校的,最好干架,宝丰的小痞子就属他们最狠,还有方才那小子像是宝丰一中的,一中的小子多是读书读傻的一根筋……”

    老蒋正喋喋不休地卖着嘴,江方平瞧出不对来,喝止了他,凑到薛向跟前,小声道:“首长,您这是怎么了?”

    江方平连问数声,薛向这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下来,便冲戴裕彬道:“戴裕彬,你马上去查清楚方才那个叫赵杰的底细,班级,年纪,学习轻狂,家庭住址,家庭成员。总之,全部的情况都摸清了,马上来报我,我们就在车中等你,快去!”

    戴裕彬瞧见薛向的脸色冷得快滴出水来,心中早惴惴不安,这会儿,再听薛向连对他的称呼都变了,更是惶恐万分。待薛向令下,他应承一声,蹭得就蹿了出去。

    “首长,您……难道方才的那学生有什么古怪?”

    江方平的心也提了起来,实在是这位面对孔老虎都敢硬顶的首长。陡然弄出这副表情,实在太过骇人,让人以为天快塌了。

    薛向松了面皮,回了个微笑,“没事儿,方平别多想,就是有些好奇。相信很快就会有结论,吃饭,吃饭,咱接着吃饭。看,人赵杰的那份儿还没动,咱可别浪费,这算是天赐了。”

    说话儿。薛向抓过一个馒头,便大口咬了起来。

    江方平和老蒋。虽然都知道首长心里必然藏着事儿,可首长不说,他们哪敢盯着问,便也一人拿过一个馒头,没滋没味地吃着。

    熟料三人一个馒头没吃完,小辫子竟又去而复返。

    这回,小辫子的动静儿可比方才大多了,趁着三人不注意,夺过一个篮球,隔着十米开外,就狠很砸了过来,眼见着饭桌就要被砸翻,飙射而来的篮球忽然失去了动力,竟被薛老三伸出两个指头,稳稳夹住。

    “好小子,有一手,他妈的你今天就是有十手,老子也要打得你跪下叫爷爷!”

    小辫子双手插在短裤兜里,耸着肩膀,缓步而来,脑后的马尾也一甩一甩,吆喝道:“弟兄们干服这三个龟儿子,桃花巷狗肉馆,酒肉管够!”

    声音方落,小辫子身后的二三十如他一般打扮的学生,全扯着嗓子雅吼出口,满脸都是兴奋与残忍。

    “首长,你跟江主任快撤,我顶着,快,快……”

    老蒋急声低劝,面白如纸,他太清楚这帮毛孩子的手段了,只因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打人辱人,比那悍匪还凶残,若是薛向在此地挨了打,那可是政治事件,他老蒋这辈子可就完了。

    “是啊,首长,你快走,我跟老蒋拦着!”

    江方平也急得额头冒汗,薛向若出了问题,他也没跑,是以,尽管他也骇得不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住。

    薛老三心头也是苦笑不已,手心却是越来越热,就在薛老三以为终于免不了要轻狂一把的时候,眼睛陡然一亮,左手轻震,手中的篮球攸的飞了出去,正巧打在要从这边经过的一辆小车的一侧玻璃上。

    呲!

    那小车的车轮发出一阵尖利的摩擦声,终于在堪堪要撞南墙之际,停了下来。

    未几,车上的秃头司机,急吼吼地便朝这边奔了过来,扯着嗓子就骂:“哪个小兔崽子干的,找……”

    一声喝骂未完,那司机脸色急变,转身就跑了回去,未几,一个身着西服的中年胖子,一边小跑而来,一边用手帕抹着额头,远处的司机,却不住冲后边紧随而来的三辆吉普打着手势,转瞬,三辆吉普上,也跳下十多个人来,急匆匆行了过来。

    却说那中年胖子边跑,边拿眼在人群中张望,终于,目光在薛向身上定住,到得近前,手却先冲江方平伸去,“江主任啊,你可是让我好找啊,我上午往行署办,给你去电话,就听说你下去了,后来听说你陪着薛专员去了旅游局,我又赶去旅游局,结果,还是踩了个空,亏得在这儿遇上你了,对了,薛专员呢,今天德江地区省体育队选拔大赛,我们体委和广大健儿万分希望薛专员能出席大赛,给健儿们鼓鼓劲儿!”

    来人正是德江体委主任杨万福,细说来,杨主任这番说词,可是五分真五分假,他哪里是上午就开始找江方平,分明是听了旅游局老严的悲惨遭遇,才知道活土匪开始巡边了,并且是杀气腾腾而来,思及老严惨状,他哪敢怠慢,这才急着去找江方平,想来个亡羊补牢。

    奈何薛向没在旅游局吃饭,也没返回行署,这下,杨主任坐蜡了,他生怕这活土匪,也像整老严那般,在他发表讲话的时候,来上那么一出,那可是要了亲命了。

    没曾想,误打误撞,在这儿撞上了江方平,他心中一边暗暗叫苦,活土匪果真奔自己来了,一边念阿弥陀佛,逮着了活土匪的踪迹,不必被打个措手不及了。

    瞅见杨万福到来,江方平也是长长舒了口气,心中却依旧后怕,再看小辫子穿着比赛的运动装,气不打一处来,接也不接杨万福伸来的手,冷道:“杨主任可是主持的好工作,我想问问,体校到底是培养体育人材,还是培养流氓土匪的!”

    话至此处,他伸手一指小辫子等人,“你看看你眼前这些体校学生,扎着二流子辫,横行无忌,方才就因为薛助理出手制止了一场殴斗,这帮人竟然聚齐了要殴打薛助理,只怕土匪也没这么张狂吧!”

    初始,杨万福是憋着火气的,毕竟,论级别,江方平还矮他半级,如今,却敢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可待听到这帮人准备围攻薛向时,一股凉气从脊椎骨冒了上来,惊得他差点儿没魂飞魄散,若是薛向被体校的学生打了,他杨某人绝对第一个完蛋!

    “你,你,你们……”

    一想到这可怕后果,杨主任鼓着眼泡子,指着小辫子等人直喘粗气。

    这时,另外十几位体委领导和宝丰一中的校领导,也赶了过来,挨个儿向江方平问好,眼睛却都在人群里翻找,很快凝在了薛向身上,未几又被气喘吁吁的杨主任吸走了注意力,最终,定格在小辫子一伙儿身上。

    小辫子这帮人简直吓尿了,别人他们不认识,体委一号杨万福,那可是他们心中的神祗,体校出来,就业本就困难,且就业指标,全在体委掌握,如今,让杨万福抓了个正着,他们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惶恐的还是小辫子,因为杨万福是认得他的,且人群中那位颤抖得最厉害的谢顶中年,正是他父亲宝丰中常务副校长张凯发,方才,他扬言让赵杰参加不了高考,也正是因此。

    却说,这边连演两场大戏,周遭的食客全挤了过来,这会儿,再看局面发生了戏剧性转变,上演了大官微服私访,逆袭了横行这一带的小辫子等人的劲爆大戏,正是观赏性爆棚的时刻,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事已至此,薛向知道自己出场只有更糟,当下,远远冲杨万福一点头,丢下两张大团结,结了饭钱,便缓步挤出了人群。

    薛向方去,杨万福积压的虎威终于爆炸出来,拖过身后宝丰体校的黄校长,就喷起了杨氏吹风机。

    人群中的张凯发更是颤抖着身子,飘到了小辫子身前,劈手夺过小辫子手里的橡胶棒,陡然爆发了神经刀,暴风骤雨般地朝小辫子头上抽去,一会儿便抽得小辫子血流满面,昏厥了过去。

    “薛专员,我检讨,我检讨,是我没做管好体校,平时只抓训练,忽略了学生们的思想教育,下一阶段,体委决定对体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在抓好训练的同时……”

    杨万福并没气糊涂,没忘记孰轻孰重,眼见江方平也离开的时候,他也赶忙住了嘴,追着江方平,到了榕树下的吉普车边,立时就在车外做起了检讨,在他身后,张凯发那帮干部也站成一排,耷拉了脑袋。

第四十八章 家访

    没办法,今天这事儿,实在是太离谱了,若是薛向趁势而发,谁也躲不过去,体校学生流氓化,差点聚众袭击了行署领导,传出去,便是再大的保护伞,也遮不住杨万福这帮人。

    毕竟,这是执政党的天下,执政党的领导,组织可以处理,什么时候流氓混混也敢围殴了,这是对体制的挑战,谁替姓杨的说话,谁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没事儿了,杨主任,带领同志们去主持大赛吧!”

    薛向打开了车门,步了下来,“年轻人冲动,是难免的,还是要教育啊,另外,下午宝丰一中的活动,我就不参加了,一会儿,我还有件急事儿,另外,你说的那个军事化管理,我很感兴趣,稍后,你弄个文件,交给我看看好吧。”

    杨万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土匪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可看着薛向满面微笑,语态温和,他也不得不信,更何况,薛向还同意了他方才的建议,让形成文件交给他,领导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是好事儿,当下,再不疑惧,又介绍了在场的同志,和薛向认识了,且再度邀请薛向出席,被婉拒后,他这才带着一帮人,灰头土脸的去了。

    “首长,就这样放他们去了?”

    江方平有些不可思议,在他认识里,薛向应该是没理还要搅三分的活土匪,可这会儿道理在手,怎么就放手了呢。

    薛向默然许久,眼光一闪,道:“我总不能把我手下的一号都撸光!”

    的确,他对体校的现状,极为不满。可让他头皮发炸的事儿还未解决,且上午发作了旅游局的严局长,若是出行一次,弄翻了三个口子的一号,这就不是活土匪,而是瘟神了。

    其实,他方才对杨万福那个军事化管理,压根儿一点兴趣都无,要他形成文件上报。无非是安其心,免得体委也风声鹤唳!

    江方平默默咀嚼着薛向的话,瞳孔猛地缩小,知道教育局的老夏恐怕危险了。

    可首长为什么针对老夏了,总不会因为老夏没来汇报工作。可老杨不也没来汇报过工作,还弄出了方才一幕,募地,江方平想到了那个叫赵杰的学生,以及薛向先前那骤然变得吓人的脸色。

    很快,江方平就猜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弄不好又是一场龙争虎斗,因为老夏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孔凡高第一任秘书,且是在孔凡高还在黑水当县长时的秘书。弄他,就等于在摸老虎屁股,老虎不拼命才怪!

    江方平正怔怔想着心事,薛向抬抬表。说道:“方平,你和老蒋先回去吧。我估计还有的等,车留下就行!”

    “首长,这不好吧,我们是为首长服务的,等会儿算什……”

    “老蒋,别废话,首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方平觉得这老蒋虽然忠勇,却真不是个合格的司机,合格的司机哪里会这么多话,表忠心都不看个风色,难怪这老小子混到现在还在小车班混散班。

    江方平和老蒋去后,薛向便靠在座位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心事却重重难定,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堆烟蒂。

    忽然,薛老三猛地睁开眼来,狠很将烟蒂弹在了一边的墙壁上,果然,转瞬,戴裕彬就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

    “首长,要出大事啊!”

    戴裕彬方蹿上车来,便劈头来了这么一句,一张脸白若金纸。

    “说赵杰的情况!”

    “赵杰,男,十七岁,就读于宝丰一中高二(2)班,高中两年,连任两年班长,三次全地区统考,连夺两次全地区第一,一次第二,用他们学校老师的话说,此人闭着眼睛都能考上京大,青华园,此外,此人还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体育健将,此次他也参加了省队选拔,因为体育成绩过线了,学校有奖金。再说此人的家庭情况,他是单亲家庭,其父是德江钢厂的工人,在其十岁时,死于轧钢厂锅炉爆炸,其母有病,在家待业,两母子就靠其父的抚恤金,和赵杰的奖学金,以及赵杰平时勤工俭学过活,日子十分清苦……”

    听着戴裕彬介绍赵杰的情况,薛向就知道问题大条了,果如预想那般,因为赵杰这种出身,性子最容易偏激,极度容易走上极端,就像他重生前的薛老三一般,性子怪癖极了,连自家弟妹都不照顾,整日里就是打架度日,而这个赵杰恰恰相反,高智商除了给他获得高分数的能力,还给了他极强的组织能力,这种家伙思想一出问题,就容易化成行动。

    “………另外,此人在高二下半年,被罢免了班长一职,因为他宣扬乱七八糟的思想,而此人一怒之下,就退了团,另外,他在学校还秘密组织了个什么自由社,短短半学期,就吸纳了包括外校在内的中学生多达上百名!”

    话至此处,戴裕彬的脸色铁青一片,满脸惊恐地望着薛老三,显然他也知道问题到底有多恐怖了。

    薛老三心情同样沉重到了极点,早在他看到那张按满红指印,和故意用英文写就的宣言书时,就知道事情可能是真的,待真听到戴裕彬介绍完情况,薛向才万分庆幸今次偶遇,不然仕途的污点只怕永远都洗不净。

    “裕彬,赵杰住哪儿?”

    “德江钢厂北家属区,三单元,四零二室!”

    呲,车轮打了个滑,车屁股猛地一甩,吉普车如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猛地向前窜去。

    “德江家属区在四马路,首长!”

    “我知道!”

    车朝南行了数分钟,便是一家水果店,薛向方停了车,戴裕彬便蹿了出去

    薛向微微一笑,显然,他对这位聪明伶俐的秘书,越来越满意了。

    戴裕彬并未去多久,不过五分钟,便提了一个硕大的果篮,奔了回来。

    戴裕彬上车后,车头这才调转向北,朝四马路疾驰而去。

    ………………

    咚咚,咚咚……

    薛向一边轻轻敲着门,边打量着门帘。

    朱红的单合页门,虽然老旧,却不见斑驳,许多脱落的漆壳,被一幅幅精美的窗花补贴,大门中间还贴着张老旧的伟大领袖临海观日图,这家门虽显破败,倒是较沿途所过其他筒子户的房门要整洁得多。

    “哪里来得同志,不晓得赵家堂客耳朵不好使撒!”

    说话的是隔壁的老大爷,穿着个红背心,端着个大碗,蹲在门槛上,边稀里呼噜吃面,边瞧着这边的热闹,这会儿,似乎打量清了薛向两人不是坏人,便招呼开了。

    薛向方要道谢,那老头竟自个儿溜达上前来,逮着大门一阵猛拍,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赵家堂客,你屋里头来客了撒,快点儿开门哟!”

    果然,没多会儿,门就打开了,薛向笑着冲老头致谢,塞给老头儿一包云烟,后者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才喜滋滋的去了。

    大门虽然打开了,却是半掩着,一位妇人从里面探出个华发丛生的头来,满脸病容,深深地皱纹爬满了额头,眼角,薛向简直不敢相信戴裕彬先前介绍的,赵杰母亲方才四十一岁的事实。

    赵妈妈堵着门缝,满眼警惕地打量着薛向二人,小心问,“你们是谁,找哪个?”

    “大嫂,你好,我们是宝丰一中教务处的,赵杰同学这次期末考试又得了全校第一,我们受校长指派,前来你家,给他发奖学金!”薛向微笑道:“同时,听说大嫂您身体不好,我们也顺便过来探望。”说话儿,薛向举了举手中的果篮。

    见薛向两人生得文质彬彬,赵妈妈警惕性已经消了三分,再看薛向手中的果篮,说的又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最后一点戒心也消失殆尽了,便赶忙将薛向二人迎进屋来。

    赵家的筒子楼竟然是个单间,除了一张高低床,再就是几张桌子板凳,屋里空荡荡的,便连简易厨房也架设在过道里,真是清苦到了极点。

    早在赵妈妈开门,薛向就猜到了赵家定不在家,这会儿,见赵妈妈忙着倒水,他也不拦着,就想耗着时间,静候赵杰,因为正是大中午的,外面热急,赵妈妈病怏怏,屋里也无有吃食,外面锅灶早冷,赵杰是孝子,必然会回来给赵妈妈备食。

    果然,薛向方给赵妈妈削了个苹果,赵杰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待瞧见薛向,赵杰面色剧变,转身就逃,不曾想,方迈出几步,他的身子便定住了。

    显然,条件反射下的举动,让理智给掐死了,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况还有老母在堂。

    “杰杰,你这是干啥子?”赵妈妈刚咬了一口苹果,看见的却是赵杰的背影,十分不解。

    薛向朗声道:“赵杰,老师吃过了,不用去买菜了!”

    “哎呀,你看我,都欢喜得忘了撒,杰杰,快快,去买菜,今天我来烧火!”

    薛向方才陪赵妈妈聊了会儿,不大的声音,总能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让久未能自如和人聊天的赵妈妈倍感欣喜,更不提薛向性子沉静,又刻意打听赵杰的情况,就以赵杰为话题中心,同赵妈妈可是聊得非常愉快,这会儿,赵妈妈真将薛向作了赵杰的老师。

第四十九章 光明世界

    “大嫂,我真吃过了,就不用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正在饭口,就是吃过了,也得端个碗!”

    赵妈妈对薛老三观感极佳,执意要留他吃饭。

    薛老三心念一动,笑道:“成,就尝尝大嫂的手艺,大嫂,你先在家歇着,我和赵杰一起去买菜,正好还有话和他说!”

    赵妈妈笑着应了,又连声招呼赵杰,千万不准老师付菜钱。

    赵杰阴沉着脸,抬步就走,薛老三又和赵妈妈寒暄几句,这才领着戴裕彬跟了过去。

    德江钢厂是老单位了,此处的家属区也有数十年历史,小区内,尽是森森古木,合抱粗细,虽见不到什么现代化的设施,可绿化做得极佳,炎炎夏日,小区内也极是荫凉。

    赵杰下得楼来,便急冲冲朝南行去,终于在最角落的一方水塘边,住了脚,忽地,调转身子,迎着薛向急步冲了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警告你离我妈妈远点,不然我弄死你!”

    薛向挥挥手,待戴裕彬去得远了,移步到水塘西边那张已经老旧不堪,飘满枯叶的长凳边,伸手拭去枯萎的桐叶,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冲赵杰招招手,“别这么大气兴,你可是干大事儿的人,岂不闻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句话,过来坐!”

    赵杰嘴角一扯,怔怔半晌,快步跨到跟前,阴沉着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只请你离我,离我的家人远远的,否则……”

    “!”

    “你。你!”

    赵杰脸色骤白,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薛老三,额头的汗水很快淌成了小溪。

    的确,赵杰猜到薛向定然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找上门了,可他再想得深,也不过以为是薛向看到了那按满了红指印的纸张,生出疑惑。才赶了过来,因为,在吃饭的当口,他就发现了薛向是官,尤其是江方平的公文包里的文件。戳出了一角,让他瞧了个正着。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官僚,竟然只惊鸿一瞥,就扫清了纸张上的内容,更恐怖的,是这家伙还识得英文,如此一来。那满纸的不可为外人道,对眼前这人,就再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你想怎么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抓我走吧!”

    赵杰瘦削的脸蛋,挣得通红,脖子处青筋直绽。说话的当口,牙齿也咬得咯咯直响。显然内心深处,在做着剧烈的斗争。

    “抓你走?去哪儿?”

    薛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吐出浓浓一团烟雾。

    “你别猫玩耗子了,老子认了,狗官!”

    赵杰狠下心来,一屁股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薛向微微一笑,丝毫不着恼,“认,你认什么?你以为我要怎么着你?年轻人,别把这个世界想简单了 simple!”

    “少跟老子拽文,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有你到底是谁!”

    “我是什么人,你不是已经猜着了么,我只想说得亏你今天遇见我,要不然你这辈子就毁了,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非要瞎折腾,自以为掀开一条缝,就见到了全世界,还以此为依据,妄图螳臂当车,说你幼稚,没冤枉你!”

    薛向霍然起身,将兜里的工作证亮给了他,“把那张纸给我,回去好生念书,以后,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学校,找政府反应……”

    薛向正诲人不倦,却瞧见赵杰满脸地不屑,未几,眼睛也狠很瞪了过来。

    薛向狠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瞪什么眼,你以为见到几条蛆虫,这个世界就是大粪堆,自以为是的东西,害人害已,你若还是个男子汉,多想想你母亲吧!”

    攸的一下,赵杰的眉毛塌了下来,满脸痛苦,忽然抱了头,蹲了下来。

    薛向也不催他,点燃一支烟,递到了他眼前,赵杰略略迟疑,终于接了过来,低了头,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未抽两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方止,他狠很讲烟扔在而来地上,一脚踩灭,抬起眼睛,已然充满血丝,“誓约书我可以给你,不过,我要知道你想怎么着我们,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学生,都未成年,这只是我们瞎胡闹玩玩而已,你定不了我们的罪!”

    “这种鬼话,你自己信么?如果你自己信,何必问我如何想!”

    “你!”

    “赵杰,我真想大耳刮子抽你,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既然你自有主张,那就滚,何必坐在这儿,跟我废话!”

    蹭的一下,赵杰站了起来,抬步就走,可没走到五米,终于又定住了脚步,扶着岸边的老柳树,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底是年轻人,一时血勇,认为真理在手,天下我有,要搅乱四方风云,好名扬天下,可真当惨烈的后果突然到来,那比脆生生玻璃强不了多少的心理防线,立时崩塌。

    此刻,赵杰想的全是,上百同学被自己拖累,自己老母将来无人奉养,郁郁而终,这种种可怕的后果,纷至杳来,他一个半大不大的小男人哪里承受得住。

    “你有什么打算?总不会就一直在这儿哭吧,你母亲可等着你买菜回去呢!”

    薛向一支烟抽完,步到了他身前。

    赵杰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人,赶忙擦干眼泪,想起在人前哭了,一张白脸臊得通红,“你说吧,我到底会有什么下场,总之,不能牵连到我妈妈!”

    薛向叹气道:“你真的以为现在是封建社会么,搞株连,你揣着些怨气,听了些鼓动,就以为真理尽在己手,你何时想过这个世界好的方面,算了,我也不跟你上思想教育课了,会有人来给你们上的,你现在把那个劳什子誓约书给我,再写一份自白书给我,我知道你受了委曲,见不得赃官,你们闹腾的目的,不就是消灭这些赃官么, 自白书里也可以点出来,会有人给你们做主的。”

    “我想知道我到底会被怎样,会不会被……”说话儿,赵杰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想什么呢,毛孩子!”

    这会儿,薛向已经难得跟这家伙较真了,初始,他还真以为这家伙有成熟的思想,哪知道纯是凭一时血勇,再加上些亲历的不公,就敢衍生出干这种蠢事的胆量。

    “那我还能接着上学?”

    啪!

    薛向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巴掌拍在赵杰的脑袋上,“废什么话,按我说的做,再敢啰嗦,老子先结果了你!”

    ………………

    从赵杰家吃完二道饭,已是下午两点半,赵杰将薛向送到路口,把住方要关上的车门,道:“薛叔,我写得句句是实,张凯发一干人仗着自己是学校领导,掌管后勤,大肆贪污倒卖粮票,他儿子张凯也私下贩卖,甚至在教室贴出了告示,明码标价,而本该我们享有的国家补贴,都被这些王八蛋贪了,您说说,这公平么,凭什么,我们就要吃馒头,喝凉水,那帮王八蛋就能吃肉喝汤!”

    薛向笑笑:“共和国不是不好么?怎么你还埋怨它分给你的东西,你没得到,没得到这正常啊,本来在你眼里,她就不好。我看你小子不是因为世界不公,而闹腾,而是因为自己没享受到应得的好处,而不满,按照这种思路想下去,你大概和部分愤青一样,不是恨贪官,而是恨自己不是贪官!”

    刷的一下,赵杰红了脸,张了张嘴想辩,却是开口已忘言。

    薛向方要拉上车门,忽然一拍额头,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朝赵杰递去,“你看看我这记性,说好了是来发奖学金的,饭吃了,反把正事儿忘了,难怪你拉着车门不让我走了,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性子啊!”

    “不,不,不……”

    受了薛向这句打趣,赵杰本就通红的脸,简直快滴下血来,一边摇头,一边闪躲着身子,避开薛向的大手。

    可薛老三要塞钱,这天下谁躲得开,不待赵杰身子动作,钱就塞进了他衬衣兜里。

    见赵家抓出钱,要塞回来,薛向立起脸,“老子最烦的就是你这种假清高的劲儿,你小孩子一个,要的什么脸皮,你有本事要面皮,别让你母亲受苦啊,你拒绝得是痛快了,你赵杰的脸皮是保住了,你想过没想过,这些钱,能让你母亲多吃几斤肉,多喝几桶奶粉,多看两场电影,少些压力,多些欢乐!”

    眼见着赵杰红了眼圈,薛向住了嘴,伸手在座位底下探了探,掏出一本书来,递了过去,“这本送给你,当然只是上部,待你看完了,再来找我要下部,从这里面,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白,没有黑,最后我想跟你说的是,时代会进步,国家也会前进,可是这前进过程中,永远不会一帆风顺,总有波折,有阵痛。遇到波折,阵痛,我们要做的,总不是打翻这条船,我坚信淌过湾流,终将见到大海!”

第五十章 夏邑

    啪的一下,薛向拍上了门,汽车喷一股黑烟,便蹿了出去。

    赵杰一手攥着书,一手捏着钱,目送着吉普离去,直到转过拐角,消失在视线里,可心思早顺着薛向那番话,飘出了千里万里。

    …………………………

    “首长,赵……去哪儿!”

    戴裕彬做了半晌思想斗争,想问赵杰折腾出的那惊天动静儿到底如何了,却在开了口后,又硬生生将话题带得偏转过去。

    “这事儿哪这么容易了结,再说,也不是我能抗得下来的,要平息,只能从根上着手。”

    对戴裕彬,薛向自不会如对江方平那般,此人颇得他看中,且又精明过人,对他,薛向自不讳莫如深,说罢,又道:“去教委,我倒要看看夏邑这个主任到底是怎么当的!”0

    教委主任夏邑虽未当面,早在瞥见那纸条上的文字时,薛老三就给他判了死刑!

    无他,只因若赵杰之事爆发,德江非得震动不可,届时,分管教育的薛老三,用脚趾头就能想见,会有何等悲惨遭遇。

    如此大的牵连,你叫薛向,如何不往死里记恨夏邑,更不提,又得了赵杰的自白书,里面点出了,张凯发和夏邑据说有亲戚关系。

    戴裕彬不会驾驶,依旧是薛老三驾车,他心里窝火,便踩死了油门,小吉普飞一般地朝教委机关驶去。

    到得地头,已经三点十分了,教委组织的年度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已在十分钟前开始了。

    思及上午在旅游局的遭遇,薛向就不打算再去会场掺和了。

    虽然,用台下就座的手段。能打击诸如严局长这种不听话下属的威信,可到底破坏了大会气氛,英烈何辜?优秀教师何辜?

    是以,到得教委机关后,薛向就在教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的引领下,在夏邑办公室一边的休息室,喝茶闲坐,静等大会结束。

    可哪知道,薛老三屁股还没落稳。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跑了进来,自承身份,是教委办公室主任刘全,此来。乃是奉教委夏主任之命,请薛专员列席大会的。

    薛向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让夏主任安心开会,我在这儿等他就是!”

    刘全怔了怔,薛向的回答,与他预料中的太不一样了。心中计较一番,又万分诚恳地道:“首长,您是行署领导,今天的大会。我们教委本来就要邀请您参加,奈何一直联系不上,您现在来了,可不是正好嘛。再说,同志们早知道首长您会来教委了。都期盼不已,您说您来了,不去和同志们见面,这,呵呵,反正我要是见不着首长您,一定会堵心的,退一万步说,全地区的数百名优秀教师在座,首长您分管教育,正好给奋战在教育第一战线的广大骨干们鼓鼓劲儿,大家下去工作也有力气啊,没准儿咱德江来年,又能多考上几个京大,青华园的……”

    尽管薛向心中憋着气,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舒坦了不少,这位刘主任可真称得上巧舌如簧了。

    薛老三微微一笑,道:“得,刘主任都说出一二三,且把京大,青华园都搬出来了,我要是再犟着不去,别来年孩子们考不出好成绩,都怪在我头上了!”

    薛老三之所以松了口,只因他从来就不是因私害公之人!

    先前不愿去会场,打乱会议进程,是如此;这会儿愿意去,亦是如此!毕竟出席这种级别的会议,和教育系统的干部见面,以及给奋斗在教育前线的优秀教师们鼓劲儿,确实是该他这分管领导干的事儿。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其实,自打共和国成立以来,不管是哪个阶段,教育始终都摆在相当重要的位置,哪怕是那十年,说的是工厂不上工,学生不上课,其实也只持续了数月,可在广大农村,却是村村办学校,乡乡建高中,教育普及率可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至于水准如何,那得另说,至少态度摆出来了。

    总之,共和国看中教育,教委这分管教育的部门,自然就权重,钱多。

    薛老三跟着刘主任朝教委一号礼堂进发的沿途,可是瞧见了不少珍惜玩意儿,百年榕树,千年银杏,此地都植了不少,新簇簇的楼房,更是一幢挨着一幢,绿化率更是几乎达到了地委大院家属区的程度,如茵草坪,斗艳花坛,随处可见。

    转过一道青色的石板路,又绕过一片郁葱的竹林,一座占地约莫十余亩的礼堂,便现出模样来。

    还未行到近前,便听见一道浑厚沉郁的男中音,正发表着讲话,气力许是过大,声音透过话筒,入耳已有凄厉之感。

    “哎呀,夏主任已经在讲话了,首长见谅,我得从耳门绕过去伺候了,您和戴秘书直接进去就好,我在主席台上接您!”

    告个罪,刘全便摇着圆滚滚的身子,朝一边的岔路小跑而去。

    薛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暇多想,依旧朝前行去。

    咿呀一声,薛向推开了大门,这点声音,按说,在数百人就座的大礼堂中,该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可偏偏,薛向刚进去,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台上正讲着话的夏邑,声音嘎然而止,接着便对着话筒,用最大分贝,吼了出来,“出去,出去,我说了,不管是谁,迟到了都不准进来,纪律性是根弦,不管是谁,都得绷紧了!”

    话至此处,夏邑的声音猛然终止,脸上现出惊讶来,“诶呀,是薛专员啊,对不起,对不起!”

    嘴上说着对不起,夏邑连屁股抬都没抬一下,又听他道:“同志们,咱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薛专员!”

    哗!!!!!

    霎那间,台下响起如雷掌声!

    这帮教师哪里发现夏邑正在狂抽薛向的脸蛋,还以为是真欢迎薛专员,立时玩儿命鼓掌,本来嘛,专员一级的领导,对默默无闻的教师来说,几乎是天人般的存在,平素哪里能见得着,此刻,见薛向光临,他们倒是满脸兴奋,也使出全力来,直拍红了巴掌。

    薛向虚压了压手,半晌方才止住掌声,方朝前行了几步,台上的夏邑摩挲着油光发亮的秃头,又说话了:“同志们,薛专员的到来,是咱们的荣幸,可会还要接着开下去。”说话儿,他话题一转,冲薛向道:“薛专员,不好意思,主席台上没地儿了,就只有委曲您在下面就座了,您看?”

    夏邑话音方落,先前还闹腾腾的庞大会场,立时安静地针落可闻,便是最没有政治意识的教师,也知道问题不对了,毕竟,开了无数次会,就从没见过敢把上级领导赶到台下就座的。

    就座在主席台最左端的刘全,笑眯眯地盯着薛向,眼中充斥着玩味,的确,能当面戏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这种感觉真是第一次比睡婆娘,还叫人兴奋!

    戴裕彬气得浑身直抖,若不是看见一边的薛向始终面带微笑,他能冲上去和姓夏的打一架,不为别的,主辱,臣死!

    “薛专员,您的意见呢?”

    夏邑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似乎抽了一耳光不爽,还得再补上一耳光。

    薛向笑着道:“没关系,夏主任接着开会,何必为这点小事,中断会议,我也正想和咱们的人民教师打成一片呢!”

    说话儿,他便就近寻了空位子,坐了下来。

    夏邑心中冷笑不已,让你小子狂,抽的就是你,这会儿你脸上带笑,心中怕是已经眼泪哗哗了吧!

    大胜一局,夏邑虽然暗爽不已,却到底没忘了正事儿,表彰大会,便又继续进行。

    大会虽然开着,可再没了先前喜气洋洋的味道,任谁都嗅出危险来,便是台上高坐的教委领导们,也俱是如坐针毡,常务副主任邹兴春讲话时,更是错字连篇,结结巴巴,还是夏邑逮住机会,强行终结了其讲话,大会这才得以进行下去。

    倒是在台下就座的薛老三,始终面带微笑,人家鼓掌时,他鼓掌,余下时间,便跟左右的老师,聊着小话,问问教师的生活,教学,他人生得好,又是大官,亲民姿态一露出来,底下差点开起了小会。

    下午五点十分,会议终于圆满结束,夏邑从台上快步奔下来,握着薛向的手道:“薛专员,真是对不住,怠慢了,怠慢了,哎,也怪咱们教委条件差,要是有条件,咱们也弄个长长的桌子,薛专员,这个回头我得给您打报告,您可一定要解决啊!”

    薛向道:“这个事儿,咱们以后再商量,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儿……”

    不待薛向说完,夏邑便截断道:“不巧,真不巧,今天上午,专员来电话,要我会议结束后,第一时间找他去汇报工作,所以,我这边暂时没时间,还请薛助理见谅!”

    说罢,夏邑便扬长而去!

    “草泥马,蒙傻子呢!“

    戴裕彬在心里狠很骂了一句,因为谁都知道孔凡高一早去了省里,不到晚上,是回不来了,姓夏的太不是东西。

    戴裕彬骂完,又朝薛向看去,却见薛向盯着夏邑的背影,笑得阳光灿烂

第五十一章 严打

    “哈哈哈……乐子,天大的乐子,夏老弟,这回你算是帮着专员和我出了口恶气啊!”

    夏邑办公室的套间内,宋祖贵刚咽下一筷子烫得红亮亮的狗肉,便拍着案板,狂笑起来。

    夏邑伸手转了下电扇,犹觉不凉快,便招呼一边伺候二人吃火锅的刘全,再去寻几个电扇过来。

    夏邑拎过桌上的茅台,给宋祖贵满上一杯,满脸骄矜,“谁叫这个小王八蛋敢对专员放肆,不知天高地厚,不踩他踩谁,宋哥,你就坐稳了,好好看,看我怎么跟小王八蛋唱戏,非耍哭了龟儿子不行,什么活土匪,屁,在咱面前,就是发面团,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宋祖贵端着酒杯,笑脸敛起,心头有些不快,本来嘛,夏邑糟践薛向,他宋某人也欢喜,可这夏邑说话实在是不中听,听夏邑说得,薛向就跟弱智蠢蛋差不多,那被薛向顶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宋某人又该是什么。

    尽管心中不满,可夏邑是孔凡高的一号心腹,而老孔最近正在运作夏邑入行署班子,抢在薛向前面,霸住了副专员,是以,宋祖贵也不好明着揭了夏邑的面皮。

    夏邑犹自不觉,依旧自吹自擂,说着他预备着如何收拾薛向的法门。

    宋祖贵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口将酒喝干,规劝道:“夏老弟,薛向这个龟儿子可是精明着呢,他才来德江多久,办的这桩桩件件事儿,你也知道,你今天恶了他,可得防范他报复才是。毕竟他是你的领导,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别阴沟里翻了船才是!”

    “精明?呵呵!”

    夏邑哂笑一声,崖岸自高的模样看得宋祖贵想吐血。

    夏邑是做过秘书的人,自然不会迟钝,立时也觉察到了宋祖贵的不快,赶忙给宋祖贵倒酒,夹菜。又偏转话题道:“宋哥,专员这次去省里开什么会,怎么去这么久!”

    “不清楚,周书记也一起去了,搞不好有大动作啊!”

    ……………………

    伏天将尽。清晨的太阳,再没了从前的酷烈,吃完早餐,薛向在办公室里踱了踱步子,照例站在最北边的窗台处赏景。

    不远处正是瑰拔峭丽的玉女峰,山峰耸峙,婷婷毓秀。烟雾朦朦处,一条玉龙如匹练一般,从半山腰倾斜下来,远远看去。真如飞天倒挂,直下三千尺。

    薛向现在已经知道,那条玉龙便是家属区那条瘦溪的源头,每每瞧着那条玉龙奔腾山间。最后驯服地游到近前,化作柔波。薛老三总会惊叹人民的伟力!

    薛老三正站在窗前瞧得入神,咚咚两声,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了。

    “首长,邹主任到了!”

    戴裕彬站在门边,轻声道。

    薛向循声看去,瞧见这梳着大背头的西服中年,站在戴裕彬边上。

    “庆春同志来啦,请进,请进!”

    说话儿,薛向便伸出手来,朝戴裕彬身侧的中年人迎去。

    那中年人见薛向移步,慌忙加快脚步,抢到近前,握住了薛向的大手,“薛专员,昨天接到戴秘书的电话,我连夜就工作开了,加班加点,奋战了一夜,才终于将您要的资料找齐了,请您过目!”

    话至此处,这中年人的身份已然明了,正是教委常务副主任邹庆春。

    却说,昨日薛向自教委归来,倒也没顾上跟夏邑置气,便思忖起如何处理眼前的危局。

    赵杰除了交给他那份英文版的誓约书,以及稍后撰写的自白书,还有自由社全体成员的名单,可棘手的事儿依然存在。

    那就是,自由社商定的请愿活动,正是在后天,九月一号,新生开学,升国旗的时候。

    虽然薛向制住了赵杰,虽然赵杰是自由社的社长,可那帮头脑发烧的小年轻,却是谁也控制不住的,一旦聚集起来,可就是捅破天的麻烦。

    因此,薛向便须要收集齐自由社成员的资料,这一落点,自然就打在了邹兴春身上。

    因为从昨天开会,这位邹主任错字连篇,结巴的发言上,薛向知道这位是敬畏自己的。

    果然,戴裕彬方把意思透过去,邹兴春立时就给办妥了。

    邹兴春此来,正是为了交付资料的,当然,薛向为遮人耳目,里面也参杂了二三十个非目标学生。

    “辛苦,辛苦,庆春同志辛苦了!”

    薛向握着邹庆春的大手摇摆着,“裕彬,给邹主任上茶!”

    按说,了完正事儿,邹庆春该极有眼色的离开,可这位偏偏就势坐了下来,寒暄几句,忽道:“专员,夏主任就是原则性强,脾气倔,昨天的事儿,您别往心里去。”

    “什么原则性强,我看他是无法无天,老邹,你说老夏要是下来了,谁当这个主任合适!”

    邹庆春玩儿的什么,薛向心里清楚,无非是试探自己到底有没有和夏邑开战的意思,若是没有,这位邹主任恐怕就得在心里的调低他薛某人的份量了,本来嘛,连下级都敢啪啪打脸的活土匪,算个什么土匪。

    的确,邹庆春正是如此心思,可他万万没想到,活土匪的风格竟是如此诡异多变,昨天在礼堂一幅能忍辱含垢的心有城府模样,可这会儿,却土匪模样毕露。

    他邹某人不过试探了下这位对夏邑到底是什么态度,可这活土匪张口就赤裸裸地说要把夏邑搞下去,更恐怖的是,直接问他谁接夏邑的班,这震撼性,他妈都快赶上庄王问鼎了。

    邹庆春真是被震得不轻,出门前都还浑浑噩噩,直到中午吃饭时,听说了一件事儿,这老小子猛地才饭桌前喊了句“活土匪万岁”,唬得他老婆险些没直接给医院打电话。

    ……………………

    “呵呵,这些不安分的,还真是泾渭分明啊!”

    剔除那些作障眼法用的学生资料,薛向细细查阅了剩下的百多名学生的情况,便笑着嘀咕了一句。

    原来,资料上的那些学生,无一不是学校的尖子生,泾渭分明的意思是,不安分中的两拨,不爱学习的这拨,全去混社会,爱学习的那拨,全搅合政治!

    咚咚,咚咚,

    短促的两声门响,行署办秘书长张彻便急步,走了进来,不待薛向发问,便听他立着脸道:“薛助理,十分钟后,请到行署一号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紧急指示!”说罢,就自顾自去了。

    薛老三心头一喜,因为他确实需要一场会议,原本还想着如何让会议成行,不曾想,想什么来什么。

    十分钟后,会议如期召开,孔凡高冷着一张黑脸,谁都知道恐怕大事不好,可孔某人方一开口,与会众人全傻眼了。

    “……现在我传达政z局做出的……不清除刑事犯罪分子,共和国将面临内外两线作战的困局,改革开放的成果不能巩固……在党委的统一领导下,党、政、军等有关部门齐动手,把判处死刑的权限交到县区一级的法院,同级的党委领导可以直接决定判处死刑……南浔首长特别指出,不要怕搞错两类矛盾,就势应该把严重刑事犯罪分子当做敌我矛盾来处理,我们保证最多数人的安全,这就是人道主义……”

    薛向脑子嗡地炸了一下,这才想起,本该在七月份就发生的严打,竟然拖到了今天。

    细说来,如此大事儿,薛向该不会忘记,甚至他来蜀中时,在火车上遭遇了魏飞三人团伙时,还想着这三家伙,快活不了多久的事儿,就是想起了严打。

    可一入蜀中,一出忙接一出忙,一忙就忙得忘了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现在通报一下,国内发生的几起恶性犯罪事件……”

    薛向正愣着神儿,孔凡高又念起了文件,薛向心念一动,历史改了,那几出惨剧,总不会再发生了吧。

    可哪知道,孔凡高一念出口,薛向就傻眼了。

    “…………… 1983年8月19日,星期六,在蒙疆省贝尔盟喜桂图旗牙克石镇林管局所属的林业设计院红旗沟农场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丧心病狂的强j杀人案。韩洪杰(19岁)召集了于立军(18岁)、杜玉生(15岁)、杜守礼(16岁)、王小峰(初中毕业)、张亮明(17岁)、李光祖(17岁)和张东东到农场喝酒。随后发起了血洗红旗沟的计划。众人在于、韩的威迫下参加了屠杀,在十几个小时内,8名犯罪分子残忍地杀害了27名无辜者,这27人中有75岁的老人,有两岁的婴儿,男性19人,女性8人,并有多名女青年被强j,轮j……”

    原来严打导火索,竟一件没落下,直听得薛向头皮发麻,眼睛发赤!

    砰!

    一声巨响,薛老三一巴掌竟将办公桌拍塌了一块,巨大的响声,吓了众人一跳,孔凡高也不得不住了嘴。

    可这次,便是宋祖贵也没跳出来指责,实在是这桩桩件件,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事儿,让任何一个稍微有良知之人闻之,都会忍不住热血沸腾。

第五十二章 增选副专员

    “薛向同志正义感强烈,这是好事,但这是开会,请你控制情绪,否则我就将你请出去,此外,损坏公物,招架赔偿!”

    孔凡高横了薛向一眼,便接着念起了文件。

    一份文件,直念了四十多分钟,才算终结。

    啪的一下,孔凡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同志们,党中央的这一决定是再英明不过的,众所周知,咱们德江地区目前的治安情况,不容乐观,这也是我工作失职啊,这下好了,有中央和省委牵头,这次一定可以将社会上的渣滓,臭虫,秋风扫落叶一般,荡涤一空,同志们,我代表行署表个决心……”

    孔凡高长篇大论地表达政治姿态,薛向很是不解,本来嘛,严打的确是大事儿,可整个行动,主要是中央部属,由公安部直接派员到地方主持,督导,地方上充其量也就是配合,再说,这事儿即便是要管,也应该是地委操心,行署抓好经济就行了,孔凡高这是卖得哪门子关子。

    薛向正疑惑间,宋祖贵接茬了,“专员说得对啊,这段时间,咱们德江地面上很是不太平,不过这也不是咱们一地如此,而是社会大环境总体向坏,这也是咱们贸然打开国门,放松管制,给了那些渣滓,臭虫,太多自由的缘故,除此外,咱们行署这一阶段,主要都在主抓财政清欠,也无暇过问社会治理,即便是有错,也不是专员的错,不过,既然中央要严厉打击违法犯罪。咱们行署也不能没动静儿,毕竟公安局还是咱们行署辖下的口子,我建议,专门任用一位副专员,来主抓治安工作!”

    孔凡高轻轻一叩桌面,“好,非常好,祖贵同志的这个提议很敏锐,也很及时啊。的确,严打是中央部署的大事儿,虽然届时会有地委成立严打办响应,但我们行署也得做出姿态来啊,不过。前一阶段,咱们行署主抓了清欠工作,已经耽搁了正常工作,如今,各位同志都是满负荷运转,在弥补前一阶段的欠债,要是再调任某位同志。主抓严打工作,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我就有这么个想法。咱们是不是再增补一位副专员,本来咱们行署班子的同志,在蜀中都是偏少的,而且。原来,咱们也是一正七副。自老黄离任后,副专员始终缺这么一位,我的意思是,再增选一位副专员,紧急补齐了这个缺,让他去主抓严打工作,同志们意下如何?”

    图穷匕首见,孔凡高醉翁之意,竟是在此。

    人事问题,从来就是政治的第一敏感神经,毕竟,有人才圈子,有人才成势力。

    是以,此刻,这根神经一被挑动,满场众人心中因为听了几件惨案的义愤,立时消散一空,神经瞬间绷紧。

    孔凡高凝聚目光,朝满座诸人扫去,由远及近,待扫到袁闲云脸上时,瞧见的却是张笑脸。

    忽地,这张笑脸咧开了,吐出声来,“孔专员的意见很重要,我完全赞同,我提议,咱们行署应该马上向地委提交人事动议,再由地委出面,向省里反映,尽快增选薛向同志,为德江行署副专员,我的理由有三,其一,本来诸行署就没有专员助理先例,我想省里也是出于考虑薛向同志太过年轻,同时,又怕他不熟悉德江情况,稳妥起见,才委了助理一职,如今,数月过去了,薛向同志适应工作的能力,和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所以,我想这个担心,也就不那么必要了;

    其二,严打工作虽然重要,但只是阶段性任务,专门为其设立副专员,虽然顾全了重要,却忽略了长效,届时,若是严打任务完成,难不成再撤掉这位副专员?

    最后,咱们的班子原来就是八位同志,如今还是八位,何来人少之说,要增选副专员,最好也是薛向同志扶正,最为合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闲云不愧是和孔凡高争雄多年的人物。

    他此番话一出,孔凡高就变了颜色,因为,他孔某人已经明着说增选了,又点了行署班子成员太少,无非是说新增的副专员,是从下边提起来。

    可袁闲云一出手,盯住了孔凡高话里的漏洞,见缝插针,眨眼,就驳得孔某人的立论,站不住脚。

    铛的一声脆响,宋祖贵拿茶盖盖住了茶杯,嗤道:“袁专员太自信了吧,你怎么知道省委让薛向同志担任专员助理,是出于这种考量,这种猜测既没有根基,又太主观臆断。再说,即使省委有这种考量,难不成两个月,薛向同志就猛地涨了十岁?此外,薛向同志近一阶段的工作虽然确实很出色,可也不过才干了两个月,办了一件事儿,从这儿就妄断能力强弱,是不是太失偏颇了。”

    “噢?那请宋专员给什么是工作能力,下一个精准的定义,我不知道宋专员有没有本事,在短短十多天,完成十八家县乡企业的清欠工作,我袁某人自问是没这个能力的!”

    袁闲云这是在死挺薛向了,连自贬的话都出口了。

    如此一来,关于能力之辩,宋祖贵还能如何继续下去,总不能说,你袁某人也是没能力的,尽管心里如是想,可再蠢再大胆,他也不会说出来。

    “我赞同闲云同志的意见,薛向同志的能力,有目共睹,再者说,严打在即,要走组织关系,恐怕得从速,薛向同志组织关系,就挂在省里,要调动,肯定比其他别的同志,要容易许多!”

    一席话说完,谢明高便捧着茶杯,静静喝水,似乎脑袋也掉进了杯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孔凡高紧紧盯着谢明高,可任凭瞪眼神功再厉害,也抓不住谢明高眼睛。

    的确,袁闲云方才故意提清欠工作,就是在提醒谢明高该还人情了,且他今次主动站出来为薛向说话,乃是一箭三雕。

    其一,阻止再有孔系人马进入行署班子;其二,拉拢本就有些好感,和战斗力惊人的薛老三;其三,就是引谢明高下水,彻底动摇孔凡高在行署的绝对统治。

    说起来,想让谢明高反水,是很困难的,毕竟孔凡高的势力实在太大,其根基压根儿不在行署,而是在地委,地委委员会为其所掌握,因此,尽管孔凡高不屑于拉拢行署的任何人,可谁都得顾忌孔凡高的庞大力量,不会与之放对,而会附之尾翼,免受其打压。

    当初,谢明高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靠近孔凡高的,而谢明高同时也是地委委员,在地委会上,自然也算是孔凡高的势力。

    不过,谢明高的靠近,也只靠近,而非死忠,这种靠近乃是因政治利益而存在,当自己利益受到侵害时,这种靠近自然会变作远离。

    谢明高原本也不可能因为薛向助了他一把,就在会上明着和孔凡高反水,同时,他和孔凡高之间的那根刺,也不是在他无法完成清欠任务,找孔凡高说项,被婉拒时,埋下的。

    这根刺的根源,还是在此次德江钢厂换厂长上。

    原来,谢明高的小儿子谢小亮,是地委副书记孙宜宾侄子孙磊所开办的那家德江建材城的主要股东之一,彼时,孔凡高运作了他线上的刘明道接任了德江钢厂一号,德江钢厂那块双轨制的肥肉,便让其子孔霸的神虎贸易公司,从德江建材城抢了过去。

    这才是,谢、孔二人的裂痕的根由,这也是孔凡高为何不愿在谢明高完不成任务时,同意代其转圜。

    因为老孔知道,如此大的经济利益造成的裂痕,是不可能靠几句话就弥补好的。

    不过,孔凡高也不怕谢明高如何,因为他知道姓谢的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定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孔凡高忘了,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不,谢明高就在关键时刻,冲他孔某人下了口!

    袁闲云,谢明高先后举旗,让孔凡高措手不及,与会众人亦是大震,便是准备紧跟宋祖贵反驳谢明高的邱庆春,也赶紧闭了嘴。

    无他,只因袁、谢二位副专员的份量,太重,这二位不只是行署副专员,还同是地委委员。

    他们二位同气连声,便是起了滔天风波,如此波诡云谲,中立者谁敢在风向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出手。

    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孔凡高的茶杯,被他用胳膊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他呵呵一笑,对赶上前来收拾的宋昆道:“小宋,别拣了,你说我呀,这还没老,就定不住盘子了,连个杯子也握不住,握不住咱就碎了,换新的。”

    一句阴阳怪气的双关语道罢,又听他咳嗽一声,接道,“行了,今天的会议,重点是传达中央的指示,至于增选副专员之事,只是在会上通个气,我提议的是教委主任夏邑同志,既然同志们争议很大,那就走正规程序吧!”

第五十四章 我不同意

    袁闲云脸色一暗,抱歉地看了眼薛向,后者八风不动,回了他个微笑。

    的确,掌控了地位会,和身为行署一号的孔凡高,在人事上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本来,行署班子就不是决定人事任命的地方,孔凡高之所以在会上,提一嘴增选副专员的事儿,无非是想在行署班子上形成合议后,以行署的名义,上报地委委员会议。

    如此以来,地委会上遭遇的阻碍就会降到最低,毕竟,行署集体决议,又是行署那边的事儿,没有谁会冒政治风险,否决这种提案。

    再一个原因,那就是,提议由地委报到省委,省委也会因为看重是德江行署班子联合决议,而抬手放过。

    如今,袁闲云,谢明高作梗,虽然让孔凡高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可孔某人掌控的地委委员会议,还是会通过这个提案,上报省委,届时,大多数情况,也会获批。

    孔凡高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狠很一推椅子,便站起身来。

    谁都知道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会议已经结束,众人皆低着头开始收拢笔,本,静待孔凡高说散会。

    谁成想孔凡高散会二字没出得口来,始终寂寂不语的薛老三发话了,“孔专员,我不同意向省委推荐夏邑同志!”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仿佛在会场炸响了巨雷,霎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陆振宇刚点着的烟,因为嘴吧张开,烟蒂斜斜地黏在薄薄的下嘴唇上,明灭的烟头不住摇曳,那造型可比小马哥酷多了。

    “呵呵……”

    孔凡高盯着薛向。忽然笑出声来,阴恻恻的声音,仿佛毒蛇正在吐信,激得众人齐齐醒过神来,一个个正襟危坐,紧紧锁死交锋中的二人。

    袁闲云更是在气闷不已,暗道,姓薛的,果然是少不经事。年少轻狂,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仗着嘴皮子利索,僵住了孔凡高数次,如此就想参与到德江的政治角逐中去。何其幼稚!

    “薛向!”

    宋祖贵猛喝一声,方要继续咆哮,却被孔凡高挥手阻住。

    忽然,他一伸手,拖过那张厚重的楠木靠背椅,又坐了下来,微笑道:“薛向同志。请你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陆振宇心头猛地一颤,知道坏事了,他太了解孔凡高了。这种了解是从无数次对面观察孔凡高的眼睛,总结出来的经验。

    此刻,孔凡高虽然在笑,可他那微微眯起的鸡皮密匝的眼角。已经跳如急雨,这分明是暴走的征兆。

    “薛向同志。你没喝醉吧,什么时候推荐干部,轮到上你……!”

    “我说过,请薛向同志说话!”

    孔凡高重重盯了陆振宇一眼,一字一句地道。

    陆振宇一个激灵,立时闭了嘴,心中也是暗骂不已,老书记怎么会有这样二愣子一般的侄子,别人叫你声活土匪,你就真以为行署会议,也是你耍土匪的地方,蠢货!

    薛向不紧不慢地掏出根烟来点燃,抽了一口,这才又说出第二句话来:“孔专员,同志们,我再说一遍,我不同意向省委推荐夏邑同志作为副专员备选人,除此外,我还建议地委,撤销夏邑同志党内外一切职务,交由纪委核查!”

    霎那间,宽阔的会议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那样刺耳,尽管大多数人都尽量屏住了呼吸,可总觉有种声音,震得人心脏蹦蹦急跳。

    “张彻同志,薛向同志的发言,你记下来没?一字一句都不许错!”

    与众人想象中不同的是,孔凡高并没有拍桌子,砸椅子,反而冷静的可怕。

    可谁都清晰得感觉到,这冷静是从北极刮来的寒风,是另一种酷烈,提醒张彻记录,便是孔凡高亮出的锋刃,因为专员会议,不是大茶馆,这是神圣的政府权力中心,任何人都得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记下了,一字不差!”

    张彻双颊酡红,如喝醉了酒一般,的确,他有太多的理由兴奋。

    首先,薛向三番四次让他下不来台,且在其屡次顶撞孔凡高的淫威下,张彻不得不忍辱含垢,不敢争锋,可对薛向的恨意,一时一刻都不曾消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还是行署党组成员的宝座归属问题。原本,他张秘书长是能添居末席的,可薛向卡了过来,阻了他一把,可到底还有希望,如今,孔凡高又要运作夏邑入班子,那他张某人入班子的希望便彻底堵死了,因为,行署班子不可能再塞得下两人。

    可眼下,薛向演了这么一出,孔凡高已经露出要火并掉薛向的眉头,届时,薛向一完蛋,他张某人入班子的希望,岂非又来了?

    “好!”

    孔凡高重重一拍掌,“我倒要听听你薛向要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孔凡高反倒不气了,对个政治上的将死之人,他有什么好气的。

    与此同时,他更多的思忖的是,薛向到底抓住了夏邑什么把柄,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昨天下午,夏邑在教委礼堂当着数百人的面,折辱薛向的事儿,他已然清楚,在他看来,薛向此时出来反驳,纯属为了昨日之事,狗急跳墙,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

    当然,鉴于以往和这家伙的冲突教训,也不排除此人抓住了夏邑的某些把柄,可在德江,什么把柄能掐得住他孔某人的人呢,岂不知纪委,政法委尽在掌握,就算你姓薛的拿住了夏邑贪污,受贿,甚至生活作风问题的证据,可到最后,不还得纪委去查,公安局去检,这一查一检,就是钢浇铁铸的证据,也得消融。

    孔凡高胜券在握,心神大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弄掉对手的快感了,一想到对手,他又觉得抬举薛向了,干掉这小王八蛋,不过是弹掉身上附着的一只臭虫,哪里称得上对手。

    孔凡高叫薛向说话,薛向反倒不急着说了,慢条斯理的掏出烟盒,抽出一枝,在嘴里叼住,点燃后,似又想起什么一般,便拿了烟,绕了一圈,问人家要不要。

    他这慢慢腾腾的动作,优哉游哉的举止,看得大伙儿差点没吐血,此刻的薛老三就好似陈后主,大将披着一头血,跑了进来,向他禀报,隋军已经攻进来了,这家伙还慢悠悠卧在张丽华怀里,一边说着不急不急,一边让乐匠奏歌演舞。

    当宋昆也一脸苦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拒绝了薛助理递烟后,薛老三终于再度开口了:“张彻同志,下面,每位同志的发言,都请你记仔细!”

    不待张彻应承,紧接着,薛向忽然从脚下提溜出个绿色的挎包,待厚厚的一份份文件拿上桌面,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小宋,你过来一下,把这个拿给孔专员阅览。”

    薛向捏着两张纸,冲宋昆招招手。

    后者看了孔凡高一眼,待得到许可后,便急步行了过去,接过那两张纸,便折了回来,半道上,偶然扫了一眼,宋昆的小白脸,如泼了墨一般,瞬间全黑。

    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识得洋码子!

    孔凡高眉峰一跳,霍地站起身来,不待宋昆近前,劈手夺过那两张纸,便看了起来,但见一张薄薄的信纸上,满是洋码子,并且,那洋码子上,按满了红色的手印。

    “这是什么,乱七八……”

    孔凡高张口就叱,可待瞧见错开的第二张纸上的文字后,后边半句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越看越心凉,越看越心惊,短短一页纸,区区二百来字,孔凡高看了足足二十分钟,只看得后脊梁骨发酥,心如乱麻,整个人似定住了一般。

    原来,孔凡高所看的第二页纸,正是薛向给赵杰那个自由社鼓捣的誓约书,作的原文翻译,那一个个煽动人心,大逆不道的字眼,如利箭一般,瞬间将孔凡高万箭穿心。

    孔凡高的表情,众人瞧在眼里,眼见着孔凡高的红脸膛,越来越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越来越密,所有人的绷紧了神经,心中惴惴不安,有机敏的已然察觉到,一场风暴要来了。

    “专员,喝水,喝水!”

    意识到孔凡高的不正常,宋昆便借送茶的当口,轻轻提醒了他一句。

    猛地摆摆头,又使劲搓了搓脸,孔凡高终于恢复了镇定,满是血色的牛眼,盯着薛向道:“薛向同志,这些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他不问这文字的真假,是因为,他相信没人敢在这种事上做假。

    薛向轻轻将烟头按灭在桌前的烟灰缸里,静静叙述起来,如说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初始还有人并不以为然,只当个扮猪吃虎的故事,可待听到那满是手印的纸张,以及薛向开始用汉语背诵那张纸上的文字后,霎那间,三个水杯同时摔在了地上,宋祖贵和邱庆春齐齐从椅子上,拔起了身子。

    “…………后来,我去了赵杰的家里,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这些东西就到手了,此外,我要提醒大家的是,后天就是开学的时间,也是他们计划发动的时间,大家无须怀疑,我这里还有那个自由社全体成员的资料,大家可以传阅一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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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王座介绍:
岭表长风咽夕阳,涛声磨洗旧刀枪。
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做战场。
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大变革时代,英雄辈出,龙蛇并起。
且看薛向如何把握天机,聚会风云,一步步登上那红色江山的至高王座。
江山万里,我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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