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蜀中天地
伴随着一阵呜鸣,一辆数百米的红皮火车,在开阔的绿野上,拉出一条红线。
很快,火车便驶出了绿野,自上而下,险而又险地拉出道诡异的弧线,又转过一道弯儿,紧接着,前方便现出了座座插天而起的巍峨山峰。
这火车就像得道成精的红蛇,在群峰间盘旋,时经险恶山腰,时伏葱茏谷底,看得薛老三目晃神弛,蔚为壮观。
未几,火车穿越了群山,地势又渐渐平坦起来,又驶出数分钟,玉带般宽而长的岷江,便现出如海的伟容。
上说: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说得是岷江乃是长江的正源,如今,史学家们虽早已证明岷江不过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但因蜀中文豪苏轼的那句“大江东去”,这条岷江依旧被蜀人倔强的认为是长江的母河。
时维七月,正是汛期,江水暴涨,如一条巨龙,从巍峨的山峰间,奔腾而下,势走千里,眼看着整条火车都要被其吞噬,雄伟的都江堰却如天神的臂膀,凭空而生,稳稳地擒住正汪洋肆意的水龙。
山奔水腾,虎啸龙吟,几乎未出北中国的薛向,何曾见过这等巍峨景观,霎时,就瞧得呆了。
眼见着这奔腾的水龙,才在眼前逝去,未几,葱葱峨峨的青城山又现出真容来。
老话说,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道的便是眼前这座青城山。
此时,薛向人在车上,不得近观,只远远瞧去,但见巍巍青城山,林壑幽深。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山峰似削,两腰如劈,其间青竹无数,薄薄气雾,山风徐来,千树摇头,万竹俯首。霎那间,便衍出绿涛青浪,蔚然成海,连带那薄薄雾气,也越发朦胧起来。飘渺流风,登临欲仙。
“头一次来蜀中吧!”
薛向正瞧得入神,忽然一道银铃般的声音,传入耳来,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靠窗对坐的那位女郎,但见她杏眼桃腮。肤白身窈,长长的头发,用一方绿帕扎成,墨裤白衫。乃是标准的机关人员打扮,看过来的一双杏眼,宛若流波,长长的睫毛一颤一抖。衬得乌溜溜的大眼睛,越发晶亮了。当然,最引入注意的,还是那银铃般的声音,好似摇响雨中的铃铛。
起先,上车时,薛向的眼睛就一直对着窗外,压根儿不曾注意车内的动向。
倒不是火车站里,有什么值得好瞧,而是车内的拥塞,实在是薛向不堪,他只好把眼睛撇到窗外,寻得宁静。
这会儿,闻听这女郎说话,他还是头一次将眼睛摆回车厢内,“是的!”说完,便又把头扭过去,继续观风景,丝毫不觉对面的女郎已经立起了小脸。
的确,不管是哪个时代,美女自问都是有特权的,至少有享受注目礼的特权,可薛向这不冷不淡,换哪个美女,心中也会不舒坦。
萧依依现在确实不舒服,她还没落座,就瞧见了薛向,身为记者,她对人的气场,气质,天生敏感,远远瞧了薛向一眼,便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古怪,明明是二十啷当的年轻人,偏生看上去老气横秋,威势不小,气场比他刚采访的拿个大腹便便的县委书记也不弱。
若说落座时,萧依依就对薛向生出了几分兴趣,那待落座后,偏头瞧清了薛向这张脸,萧大记者心中就像被小鹿撞了一下一般,腾腾生出了交谈的欲望。
不错,这张脸上,不仅顶着一头茂密而杂乱的头发,鼻梁上还架了一幅厚厚的黑框眼镜,土气老气,可萧大记者阅人无数,识人的本领那是一等一的,她精准地从薛向这老气的打扮中,抽炼出了丰神如玉和英俊绝伦两个词汇。
头发杂乱,却干净黑亮,眼镜土气,却遮不住星眸里的精光,这模样,若演电影,可比她从私密渠道弄到的宝岛电影中的秦汉甩出八条街去。
男人爱看美女,女人喜瞧帅哥,这是异性美的吸引,在正常不过。
薛向生得英俊,气势不凡,更兼明明是青年人,偏偏作老气打扮,明明是帅哥,偏偏扮丑样,如此种种特质,自然极度引逗萧依依的好奇心。
这会儿,见薛向不肯理人,反激起了萧依依心中的傲气,“我猜你是做大生意的吧!”
萧依依又吐出一句,这下,薛向终于又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薛向回头,自然不是萧依依猜对的结果,而是旅途无聊,风景再美,久看也生厌烦,有个美女肯聊天,自然是好事儿。
见薛向回头,萧依依心中得意,笑道:“你手上这块手表,是江诗丹顿的,据我所知,这种表的售价高达这个数,且国内没有卖的,以目前的共和国内,除了商人,我实在想不通谁买得起这种表,谁又敢带这种表。”
车上人多,萧依依不好叫出钱数,只伸手比了个八。
这表是小妮子送的,具体什么牌子的,他还真认不出,更不知多少钱,这会儿,见萧依依伸手比划,他笑道:“猜得真准,你是做什么的,可真是见多识广啊!”
“那咱们正式认识一下,萧依依,蜀中日报记者!”
说话儿,萧依依从兜里掏出了记者证,冲薛向亮了亮,亮完,萧依依又后悔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点不稳重,老想在这家伙面前显摆。
“薛向!”
薛向笑着道出了名字,却并不吐露职业,听说了这位萧依依的职业后,他忽然起了浓厚的聊天兴趣。
因为,他可知道记者,尤其是大报记者,可是上通五湖,下接四海,消息面最广,也最能接触核心消息,他此来蜀中,正为赴任,可他对蜀中的情势,两眼一抹黑,如今,有萧依依这蜀中百事通在,不顺势套些消息,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萧记者,真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进了省报,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完成自我介绍后,薛向笑着说了句场面话。
这种奉承话,萧依依听多了,可此刻听起来,却格外舒坦。
萧依依暗骂了自己轻浮,正色道:“不知道薛同志,是做哪行的,看你生意做得这么大,又是京城口音,没准儿我还知道你们公司呢。”
薛向道:“小打小闹,小打小闹,就不污萧记者清听了,我这回就是来蜀中走走,瞻仰瞻仰蜀中美景,另外到德江去看看,不知道萧记者对德江熟不熟悉!”
萧依依道:“说了一大串,还不是心有所图,若看美景,怎会去德江,德江山穷水恶,民风悍野,有什么可看的,若要看美景,该在方才的青城山才是,你定是去德江做生意吧,不对,不对,现在看你,也不像个做生意的,哼,算了,我困了,不跟你说了。”
说话儿,萧依依就闭了眼睛,作假寐状,心中却翻腾开了,揣度起薛向的身份来,的确,她现在不怎么相信薛向是做生意的了,若真是生意人,没必要对自己的公司和行踪讳莫如深,更不提,他萧依依都亮出省报记者这一显赫身份了,若真是生意人,怎会不放下身段,来跟她萧大记者套近乎。
薛向哪里想到就因为自己的不热情,反露出了绝大破绽,将他想套些信息的打算,给掐死在了摇篮里。
见萧依依闭目无言,薛向自不好打扰,又探头窗外,看起了风景。
果然,此刻的风景,再不比方才了,平淡地没了特色,看了会儿,薛向有些渴了,伸手从座椅底下,掏出了一只阿迪达斯的旅行包,打开翻了翻,却发现除了衣服,再没其他,又打开小包,里面除了一封介绍信,竟也没别的物事。
看着这空囊囊的包裹,薛老三脸上泛出苦涩来。
原来,今天已是七月十号,距离他从明珠离开,已经过十多天了。
早在十天前,小家伙收获了完美成绩单后,薛向便接到明珠市委组织部的通知,他的组织关系被调回中央组部了。
随后,薛老三便带着小家伙回了京城,又几天,中央组部来员到他家中,给了他一封介绍信,介绍信上除了一枚鲜红的组部公章,便只寥寥数语,让他于七月十二日前,赴蜀中省委组织部报到。
薛向知道蜀中就是自己的下一站了,可奇怪的是,这下一站的明确地方,却依旧模糊。
当时,看着组部的介绍信,薛向也是满脸苦笑,要说当官,还得属他薛某人霸道,自入仕起,不管是村长,还是县长,抑或督查室主任,统统是中央组部在调遣,数遍全国,这样的官儿能有几个。
自打组部介绍信上门,薛向家宅就不宁了,先是小家伙闹着要去蜀中念初中,好容易被薛向劝服后,苏美人又闹腾着要跟老公去上任。
可薛向深知此行蜀中,定然荆棘遍地,他怎好带老婆去,更何况蜀中不似明珠,穷乡僻壤不说,乡野之地,人际关系也复杂,他是新到,捋清人事关系,就得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怎有时间陪老婆,就这么着,苏美人和他很是闹了几天。
第十章 没钱汉子难
薛向实在耗不过自己这个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越来越刁蛮的俏媳妇儿了,只得夜里趁苏美人酣睡的当口,偷偷收拾了行囊,悄悄溜走。
哪知道走得匆忙,除了带了两件换洗的衣裳,提前买好的火车票,以及那封介绍信,他竟是什么也没带。
这会儿,翻开包裹,才知道不只是没食物,没水,还没钞票。
说起来,也就薛向这个变态非人类,能坚持这么久,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空空如也,若是旁人,早没出冀北省,就饿得渴得受不了了,他这家伙愣是车进蜀中,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好在他国术无双,这点饥、渴,挺挺也就过了,当下,薛老三又拉上拉索,将包塞进座位地下,正待闭目养神,可没养多会儿,他又发现了新问题。
诚然,这饥、渴能忍耐,可身上没钱,下了车站,总不能走着去蜀中省省委组织部大楼吧。
要说,出现这种窘境,也怪薛老三在钱之一物上太松快,松快到几乎将钱作了空气和水这种平时予取予求、浑不觉其存在的存在,可一旦猛然缺失,才知道没了这玩意儿,是寸步难行。
薛老三脸上的阴晴不定,被萧依依用余光瞧了个正着,很快,她就猜到这位身份神秘,气度不凡的薛公子到底遭遇了何等尴尬。
当然,萧依依也没猜到薛向出门没带钱钞,而是以为,这家伙遭遇了有名的蜀中串串,一身钱财被串光了。
这下,萧依依来了精神,她就想看看这位薛公子如何处理。
据她所知。这种有钱人,有钱时,是天王老子,没钱时,那低能的比婴孩强不到哪儿去。
立时,她心中便起了碎碎的念头:“他不会厚脸皮找我借钱吧,如果他找我借钱,我借是不借?不借,我干嘛要上赶着呀。问他个行踪,还遮遮掩掩,准不是什么好人;可不借的话,真这么好说出口么,这家伙若真开了口。我若拒绝,会不会让他瞧低了,认为我小气吝啬,我萧依依是这样的人么?成,只要这家伙肯开口,就借给他,不过嘛。得要了他的证件做抵押,嘻嘻,正好瞧瞧这位薛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戴得起八万港币的手表。”
的确。让萧依依念念不忘的,不是薛老三英俊的外表,而是这块,她在一次作即时报道时。跟随省府招商团赴港期间,特意去见识资本主义花花世界时。在江诗丹顿专卖店瞅见的手表。
萧记者可是清楚记得,彼时瞧见售价单上,那一排零,有多么晕人的眼。
当时,她就在想,愿意买这种手表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试想想,她萧大记者也算是收入不菲了吧,可这一块手表,却要他不吃不喝十多年才买得起。
谁乐意花这么大代价,买这一块只是用来看时间的手表,不是傻子,疯子,又是什么。
恰好,今儿,这傻子,疯子,就在他萧大记者面前坐了,不勾起她刨根问底的心思,那才怪了呢。
萧依依正等着薛老三开口借钱,薛老三的注意力,早被这火车上的噪杂吸引住了。
如今,虽不分什么春运,学运,可这跑长途的火车,却依旧不曾有空位。
再加上,这年月,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远不到后世那般巨大,这长途列车上的热闹,竟一刻也不曾熄过。
薛向静静听了会儿,南腔北调的声音,多是在描述自己那儿的流氓,痞子,有多凶多恶。
更有一个光膀子的胖子,一边汁水横飞的吃着西瓜,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他那晚上参加光屁股舞会的盛况,很是吸引了不少听众。
薛向知道那胖子口中的光屁股舞,多半是夸大其词,应该是港台传入的贴面舞,再细细一想如今的年月,薛向悚然大惊,历史上,再过七天,老首长就该在北戴河发表讲话了,从而掀起了从严从重打击违法犯罪分子,整治治安突出问题的高潮。
看在这胖子得意洋洋的劲头,薛向真怀疑这家伙能不能躲过此劫。
“卖零嘴喽,张驴儿驴肉烧饼,橘子汽水,老八果丹皮,红油咸鸭蛋,老大瓜子,酸酸粉,鸡汁方便面,麻辣方便面,应有尽有,过时不候喽!”
薛老三正四处闲观,忽然车厢门口,步进个卖零食的货郎,一条黝黑的扁担上挑着两个硕大竹篮,竹篮里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包装袋,他边喊着川腔,手中边摇着拨浪鼓,叮叮当当,啥时有劲儿。
这货郎方一踏进车厢,车厢内的嘈杂,立时更盛数分,这边喊来一包瓜子,那边吆喝着来两包麻辣方便面,更有娃娃哇哇叫着要果丹皮、酸酸粉,和汽水。
长途旅行,吃喝本就不易,前头先得了食物的,立时就大吃二喝起来,立时满室生香。
薛老三凌晨四点多就上了车,到这会儿,整整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了。
当然,别说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就是十天,他薛大宗师也死不了!
可死不了归死不了,终归折腾身体,自个儿也不舒坦不是。
薛向又是饕餮之徒,本就是好大肚汉,这会儿,见了剥开的油汪汪,红通通的鸭蛋黄,咬开了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驴肉烧饼,他胃里的馋虫,就跟要造反一般,翻天覆地地馋意涌了上来。
他想吃,可兜里一毛钱没有,有道是,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薛老三从没想到他也汉子难的一天。
眼瞅着货郎突破重重封锁,已经到了近前,薛老三瞅见已经少了大半的竹篮,心急如焚,屁股上却生了根一般,不动不摇,没办法,薛公子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去弄食物。
的确,一个弄字,既说明了薛向能得到食物,也道出了这得到食物的方式。
毕竟薛公子国术无双,一双手伸出去,使出妙手空空的本事,那就是最强神偷,那是要啥有啥,百试百灵,可薛公子的修行虽不至到“慎独”的君子水准,却也知道“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偷鸡摸狗的事儿,他还真干不出来。
“罢了,老子忍!”
薛老三心中咬牙,索性又抓起屁股下那看了数遍的又看了起来。
薛老三这番心里挣扎,萧依依虽未必察尽,可薛老三的纠结,萧依依却全瞧在眼里,心中好笑,念头又起,当下,便冲已经行到身侧的货郎道:“来十个烧饼,五包麻辣方便面,十个咸蛋,四瓶汽水!”说话儿,便递过一张大团结去。
见来了豪客,货郎大喜过望,收了钱,找零毕,便弯腰给萧依依拾拣起来,边拣,边乐呵呵地鼓吹这烧饼的驴肉是鲁东的青驴,味道有多嫩多地道,似乎生怕薛老三不吞下舌头一般。
那货郎一双巧手,片刻一大堆东西,便被他用一小编织袋,包扎的整整齐齐,送到萧依依手来,接着,便又去招呼旁边的买家。
萧依依接过包裹,稳稳当当在座位前的横木上放了,编织袋还不轻不重,戳了薛向的报纸一下。
薛老三只好收起报纸,他心思灵敏,早猜到萧依依发现了自己的窘态,这会儿,见萧依依大买特买,他心中虽然咯应,却不得不作出大气模样,这会儿,也不好将眼睛扫出窗外,只好在车内扫描,嘴中还吹着喜气洋洋的口哨,好似他薛大公子正闲得发慌。
哪知道,他口哨吹了没多会儿,一边的萧依依已经吃喝开来了,但见她用雪白的卫生纸,包了驴肉烧饼一端,优雅地咬一口,再吸一管汽水,霎那间,甘甜,浓香,就好似两把利刃,直插薛老三心房。
咕嘟一声,薛老三喉咙明显地鼓动了一下,喜气却未必洋洋的口哨,却再也吹不下去。
一边的萧依依察觉,轻轻抿了下嘴角,大大的杏眼弯成桃花。
其实,她做这些,还真就是想看看这位薛公子的笑话,以及瞧瞧他能撑多久,会不会说句软话。
本来嘛,眼下离终点站锦官市,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了,她就是再饿,也不至于一口气买下这许多食物,摆明了就是志在薛向。
薛老三当然也见得明白,可他大男子主义极重,哪里愿意跟女人说好话。
别说是说好话了,就算是这位送他,他也得严词拒绝。
薛老三干脆就闭了呼吸,不受香味挑逗,拿眼在车内乱瞄。
可好死不死,一边的货郎怎么就瞄上他了,笑着冲他道:“同志,你不来点儿,我瞧你生得气质非凡,肯定不是咱们蜀中人,来蜀中一趟,别的可以不吃,可我张驴儿的驴肉烧饼,你可不能错过,怎么着,来半斤尝尝?不好吃,我不要钱!”
噗的一声,萧依依含着吸管的嘴巴,竟轻噗出来,好在动静儿不大,只溅出轻轻的水渍。
萧大记者胀红了脸,捂着嘴巴,却也不好意思来瞧薛向,可她自问不用眼瞧,就知道眼前这薛公子那张又俊又白的脸蛋,肯定比最艳的红布还红。
第十一章 赌
的确,薛老三的脸是红了,不过,不曾像萧大记者想的那般严重,他薛某人何许人也,国术宗师,再是窘迫,面皮的颜色哪里还维持不住。
不过,饶是如此,薛老三心中也急得够戗。
“同志,来半斤呗,我也就剩半斤了,这绝顶美味,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啦。”
货郎催逼薛向,也确实是因为货篮里就剩了半斤烧饼,和几瓶汽水了,他懒得提这点东西,朝下个车厢进发,所以,就想在这节车厢,兜售干净,而这节车厢,似乎就薛向没掏过钱,他的目标自然就转到薛向身上来了。
薛向眼睛一瞟西南方,道:“成,这半斤给我,几瓶汽水也留下,不过,我这人吃饭,要么不吃,要么吃饱,你这半斤哪里够,再给我挑十斤来,另外,咸蛋,也给我装上五十个,现在就去,挑来,咱们一并结账!”
说话儿,薛向伸脚一磕那货郎的竹篮,霎那间,三块烧饼,和两瓶汽水,便弹射出来,被薛老三稳稳抄住。
那货郎没想到快到站了,还有豪客,忙不迭地应好,便急急朝供应室奔去,这年月,人心思善,薛向人在火车上,那货郎也不担心他跑了,这会儿,脚上急行,心中却盘算起,十斤烧饼,五十个咸蛋的售价来。
薛向得了烧饼,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三口两口便吞了下去,两瓶汽水,顷刻间,也被倒进喉头。
肚里有了食,终于舒坦了不少,薛老三又伸手抽过一张报纸。擦擦手,抬腿竟离开了座位。
萧依依虽在进着食物,其实,注意力一直在薛向这边,见他用计诓得烧饼和汽水,心中偷笑之余,却更想看看待会儿货郎挑着烧饼和咸蛋复归时,他拿什么结账,总不至于脱下那块八万块的手表。抵给别人吧。
这会儿,见薛向忽然有了动作,萧依依更好奇了,便也站起身来,先探身朝窗外忘了忘。假装站久了,在舒展身子,兼看风景,未几,便站直了身子,视线朝薛向那边追去。
哪知道,待看见薛向在何处止步后。萧依依竟再也忍不住,抬脚跟了过去。
原来,薛向去的那处,正是本节车厢始终最热闹处——西南方紧挨着过道口的一溜空地。
那处老早就有人在那儿摆了牌局。赌钱搏戏!
这种骗钱的把戏,萧大记者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车上的老客们,也都瞧也不瞧。
可到底有不识得轻重的。挤过去戏耍,再加设局之人的牌托儿不停地吆喝鼓噪。是以,那处的热闹一刻也不曾熄过。
萧大记者没想到,薛向狗急跳墙,竟也朝那处去了。
她心中焦躁,暗暗调低了对薛向的评价,她心中宁愿这家伙脱下手表,抵给那货郎,也不愿看到,他去撞这种运气。
因为在他看来,一个男人笨点,懒点都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嗜赌,薛向嗜不嗜赌,她并不能从眼下的事件看出来,可一个人遇到难处,不思走正道,老想钻歪门邪道,由此可见,此人本性原本不良。
更何况,这种牌局,即便是第一次见,聪明人也该知道此是诡局也,入局者百赌百输,萧依依看着薛向倒像个精明人,先前宁愿忍饥耐饿,也不朝她萧记者说软话,萧记者一边心中好笑这人死要面子,一边却到底高看了他不少,毕竟有骨气的男人到哪儿都受尊重。
可此时,见薛向竟想在这种必输的赌局上找钱,霎那间,萧记者对他的印象跌入了谷底,因为这已经不是什么赌博的恶习了,而是愚蠢,如此明显的骗局都看不透,不是愚蠢是什么。
在萧记者这种社会精英女同志看来,男人可以有诸多毛病,唯独不能蠢笨如牛,就是江洋大盗还有值得尊崇的男子风范,独独蠢笨如牛的男人,最叫人生厌。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萧记者心中低估一句,双脚便已在赌局外围站定。
她抬眼朝场中看去,但见一满脸麻子的长发青年,蹲在场地当心,在他面前摊着个两尺宽,米余长的红布,而红布四周个围满了人,其中一戴墨镜的中年人,蹲在最左边,一脖子里挂着个金黄链子的胖子,蹲在最右边。这二人各自挽起袖子,面前摆着一摞摞的钱钞,多是五元,十元。
而这二位中间,也挤了两个参赌的汉子,一个正是先前边吃西瓜,边大讲特讲自己跳光屁股舞的光头胖子;一个正是让萧大记者生气的辜负好皮囊的薛老三,而在这四人周遭,还挤了七八个或闲极无聊来看热闹,或见人生财,伺机下场的乘客。
萧记者到时,那长发青年正在散钱,原来刚巧结束了一场赌局,参赌的墨镜中年,金链胖子,光头胖子,皆压中了。
长发青年一边散钱,一边唉声叹气,大叹运气不佳,这把赔惨了。
原来这种牌戏,就只用三张牌玩儿,取三张a,一红两黑,而那长发青年,双手按了这三张牌,在红布上,不停快速移动,七八次后乃止,然后按住牌,让人猜红a在何处。
而猜牌的方式,也不是空口无凭,而是需要用钱开牌,你出多少钱压在你猜定的牌上,届时开牌,开中了红a,庄家也就是这长发青年,就赔你多少,猜错了,这开牌的钱,自然就归长发青年收走。
这种牌戏,规则极其简单,看似考校的就是个眼力,所以第一次遭遇者,中招的几率极大。而设局者之所以选择这种简单牌戏,也多是为诓骗极少出门见世面的乡下人,这种人多头脑简单,要不,你规则弄繁杂了,别人不懂,自然不愿下场,而就是这种看似简单的游戏,最容易让贪财少见识之辈生出发一笔的欲望。
却说,方才结束的那局,参赌三人皆压中了红a,墨镜中年压了足足五张大团结,那金链胖子,也压了三张,独独那光头胖子胆子最小,压了张五元的,结果,压中后,就数这位叫得最响,就好像踩着地雷一般,庞大的身子,竟跳了起来。
“哎,我这一把算是亏惨了,您二位老兄赢了不少了,是不是该歇歇了。”
长发青年散完钱,也不洗牌,竟唉声叹气地开始赶客。
“怎么,你丫是开局的,哪有赶客的,爷们儿天南海北的盘子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你丫这样式儿的,撑不起台面,你丫就别出来摆啊,哪有准输不准赢的道理!”
说话的是那金链胖子,一口京腔,边说着话,还边扇呼着手里那厚厚一扎钞票,出口损人至极。
那长发青年瞬间变色,“哥们儿,叫你见好就收怎么了,说话朗格这么冲!”
墨镜中年哼道:“冲又怎么了,老子信了你的邪,婊子养的,哪有赢了就不准玩的道理,老子手气正旺,这才赢了两百四,今天不赢足伍佰,老子不收手!”
哗!
听说墨镜中年已经赢了两百四了,场间顿起一阵抽气声。
这年月,赌博输赢,上十元,就算得上大赌了,这动辄数百元的输赢,自然极度骇人,霎那间,就有人忍不住了,不住掏着兜,往前凑。
萧依依瞅见薛向脸上也露出惊讶、神往之色,心中更增鄙夷,她眼睛晶亮,早看出这长发青年和墨镜中年,金链胖子乃是一伙儿的了,尽管这三人,一个蜀中腔,一个京片子,一个江汉话,故意弄出天南海北的口音,可殊不知这叫欲盖弥彰。
“对对对,你这家伙可别想收摊,他都赢了二百多了,老子才赢了五块钱,这不行,不行!”
光头胖子生怕长发青年输多了,不玩儿了,竟伸手将牌按住。
长发青年满脸苦涩,犹豫半晌,长叹一声,“罢了,玩儿,接着玩儿,拼着一身剐,老子也不能丢了咱蜀中人的脸,诸位远来是客,老子就奉陪到底。”
一听长发青年出此豪言,四方喜动颜色,那光头胖子更是欢喜道:“这才是爷们儿嘛,这把老子压大的。”说话儿,便撩开腰带,在裤裆处摸了摸,摸出个厚厚缠裹的手绢来。
“老子信了你的邪,你把钱藏那儿,这他妈的不是找晦气么,待会儿,庄家赢了,老子再赢,你裤裆里的货,岂不是要溜到老子手里来,晦气,晦气。”墨镜中年一脸的不爽。
光头胖子骂道:“装什么逼斯文,搁哪儿的钱不是钱啊,你要是不乐意,把你钱塞腚眼儿里,老子也照样收!”说话儿,光头胖子就从手绢里,小心抽出数张大团结来,又将手绢裹好,塞进了裤裆里。
众人看得一阵恶寒,却也懒得再挑起事端,皆盼望这豪赌赶紧开场,好瞧一瞧这热血沸腾的大戏,便是那墨镜中年也只将眼镜朝光头胖子这边偏了偏,终究没在纠缠。
那长发青年劝了几句和为贵,便拾起红布上的三张牌,准备开始洗牌。
哪知道不待他动作,后方有人不耐,驱赶起薛向来。
第十二章 好兄弟(六千字)
“嗨嗨,我说,你玩儿不玩,格老子的,朗格愣在这儿,不玩儿,利利索索给老子腾地方。”
“就是,就是,我说这位同志,你看热闹,就学咱们,往后站,让人家真枪实弹上的同志到前面,这样咱们看得也舒坦些不是。”
眼见着,又要开牌了,终于有人对占着那啥不那啥的薛向不满了。
薛老三尴尬笑笑,便要挪窝,熟料那长发青年一把搭在薛向的胳膊上,“这位兄弟,你别动,就蹲着瞧,瞧得满意,就捧个场,玩儿两把,不乐意,就当瞧个乐子,兄弟我就瞧你投缘。”
说罢,又冲后边鼓噪的人群道:“吵吵什么,先来后到,有要玩儿的,稍后稍后,这一把牌又要不了多久,挺快就腾出空子了。”
薛向轻轻拍开长发青年,搭在自己手表上的大手,“我确实瞧着挺有意思,你洗牌,我看准了,就下;看不准,就下把下。”
“成,您心疼我,照顾我生意!”
说话儿,那长发青年便将三张牌,整理好,红心a照例摆在中间,嘴上吆喝着:“开始啦,开始啦,哥儿几位瞧准啦,瞧准啦。”
边吆喝着,那长发青年一双修长的大手,如舞动的风车一般,飞速调换着三张牌的位置,一阵眼花缭乱后,三张牌在红布上,定住,便听他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下准啦,下准啦。”
长发青年的吆喝声中,那墨镜中年和金链胖子,立时就下了注。
这二位下定后,持了大把钱钞的光头胖子却纠结了,比比划划。却不知下在何处。
你道怎的?原来,这回墨镜中年竟和金链胖子,各自下在一左一右,而光头胖子上次敢下手,乃是跟这俩人的风,在他想来,这两人赚了这许多,定然是心明眼亮之辈,自己跟着搭顺风车赢些。岂不更好,结果,才有了第一把的五元钱收入。
而这回,他的两个风向标,分道扬镳了。这才叫光头胖子做了难。
“我说爷们儿,你倒是下啊,总不会是掏出一堆钱,反而胆子便小了吧。”长发青年催促道。
他话音方落,早在后边等不及的观众也鼓噪开了,多是奚落之语,谁叫这胖子先前大吹特吹自己跳光屁股舞的风光。众人乐得看他窘态,更有阴损之辈,拿光头胖子从裤裆里取钱说事儿,说他别是被吓缩了卵。
光头胖子自问豪勇。哪里经得起鼓噪,一咬牙,将先前赢得那五块,狠很砸在了正中那张牌上。熟料迎来的却是众人的轰笑声。
光头胖子老脸一红,又取过一张大团结。狠很押在那五元上方,一把堵了十五元,虽不及墨镜中年和金链胖子各自五张大团结,来得勇烈,至少也震住了场面,倒也没人再笑。
“都压定了啊,压定离手,压定离手……”
三人压罢,长发青年便要吆喝着,眼神儿却黏在薛向身上,却不着急开牌。
不错,自打薛向蹲在此处,长发青年的注意力便凝在他身上了,他走南闯北,和墨镜中年,金链胖子,合作此局无数次,一双眼睛,别的不会认,有钱人没钱人,可是见得分明。
先前,他们赌的不小,一边看热闹的,不管是明知是局看戏也好,还是当他们真赌打算下场也罢,当开牌后,那一把把大团结收进取出的时候,众人眼中无不瞳孔放大,精光直冒,唯独眼前这年轻人,除了流露出向往和好奇的神色,眼皮子都没眨下,显然是将这赌局做了顶好玩的游戏,而压根儿没在意这一扎扎的大团结。
更何况,长发青年借着挽留薛向的机会,伸手拉他时,故意将手搭在薛向那块貌似朴实,却充满艺术气息的手表上,只这么轻轻一搭,长发青年就试出这手表的轻重来,料定薛向是条大鱼。
因此,才力排众议,帮薛向说话,留他占了最后一个赌位。
可这会儿,赌局排开了,薛向却丝毫没有下注的意向,长发青年再顾不得头前说的“下不下注皆可,只为你我投缘”的场面话,冲薛向道:“这位老兄,既然咱俩有缘,玩儿一局如何。”
见薛向面露苦色,他接道:“得,这局我送你,你老兄说压哪注,就哪注,赌输了,我分文不取,赢了,我奉送你一张大团结。”
长发青年话音方落,金链胖子却鼓噪开了,“你丫挺的还真生了双青白眼啊,老子玩儿了那么久,怎不见你送老子一注。”
“缘分,纯是缘分,谁叫我看这位兄弟对眼呢。”
“成,那我先谢谢你了,我那注就压中间吧!”
薛老三过来可不是为了看热闹,原本就是为了弄笔钱的,既然人家将他作了肥羊,他正好扮猪吃虎。
“我兄弟果然和我有缘,一来就送我这么大个彩头!”
说话儿,那长发青年伸手就朝中间那张牌抹去。
不等他揭开,那光头胖子便跳了起来,原来,每次三张牌,那长发青年并不全翻开,他只揭红心a,如今他伸手朝中间那张牌揭去,即便牌未开出,亦押在中间那张牌的光头胖子也知道自己中彩了。
果然,啪的一声,长发青年重重将那扑克翻开,砸在地上,正是那张红心a。
魔镜中年和金链胖子各自叫着晦气,那长发青年便伸手收钱,赔钱,做着调理。
这一把,长发青年赚了墨镜中年和金链胖子各五十元,赔了光头胖子和薛向一个十五元,一个十元,总计赚了七十五元,说薛向给他带来好运,却是不假。
光头胖子正颠颠儿收着钱,便听那金链胖子怒道:“麻痹的,晦气,瞧着丫挺的小家小气,老子就烦。下把得玩儿大的,少了一百元,就别上来搅合了!”
金链胖子输了钱,脾气暴涨,骂骂咧咧间,还伸手推了光头胖子一把。
一边的墨镜中年也哼道:“是这个话,都快到站了,就赌这一把了,老子这把下三百。来个一把定江山,钱少的,就别瞎咋呼了,一边凉快去,让后头想玩儿的兄弟试上一把。”
金链胖子和墨镜中年。这一唱一和,立时就定下了调子,让身后直瞧得热血沸腾,骂骂咧咧要参赌的,也彻底没声儿,毕竟这年月,舍得一把赌上百块的。还属凤毛麟角。
长发青年也故作犹豫之色,沉吟半晌,狠很一砸牌,“龟儿子的。老子舍了这条命,陪你们玩儿了,要赢就赢个痛快,要输就输个精光。”
说罢。又冲薛向道:“老兄,再借借你运气。咱一起发一把?”
“薛向,人卖烧饼的来了,出来给人结账。”
就在这时,萧依依喊出声来。
原本,萧大记者站一边半晌,就是想看,薛向如何弄钱给人结烧饼钱,可没想到那长发青年,上来就送了薛向十元。
这种牌局的把戏,她看过编辑部里的同志做过的专题,知道这路人弄牌的法门,方才,这长发青年甩牌时,她眼睛就盯着这人的袖子。
果然,甩牌霎那,长发青年袖里、手里的两张牌,急速交换了一下,这才有了薛向中彩。
要不然,哪里这么巧,薛向点哪张牌,哪张牌就中的。
如此一来,她便知道这帮人的主意打到薛向头上来了,更可恨的是这姓薛的还浑身不知,傻乎乎地和要吃他的老虎,称兄道弟打得火热,没由来地叫萧大记者起火。
她原想不管这家伙的,让他跌个大坑,可陡然想的,这家伙身上就一块值钱的手表了,若这玩意儿也让人骗走,下了火车站,在这茫茫人海,陌生城市,岂不孤苦无依。
萧大记者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这许多,恰好见那货郎挑着薛向要的烧饼,咸蛋进门,便喝出声来。
萧依依一声喊出,满场不爽!
长发青年、墨镜中年,金链胖子脸色同时一白,后边围观的也骂骂咧咧,生怕这热闹中断,更有人喊道:“叫唤甚,没瞧见你家汉子在忙,你这作堂客的(川话中的老婆),把账结一下不就行了。”
薛向却站起身来,冲那边的货郎招了招手,其实,他手里就诓来的十元,哪里够钱结账,这番动作不过是钓鱼罢了。
果然,他这一站起来,那长发青年身子顿时如弹簧一般,射了起来,随手卷了两张大团结,窝成一团,抬手就朝货郎砸去,“拿取,别来烦我兄弟,多的钱就不用着了。”
十斤烧饼,五十个咸蛋,这年月,合计也不过十一二元,两张大团结足足超了一大半,那货郎听说不用找了,欢喜得直抓耳挠腮,似乎他也瞧出那边正有着大热闹,便也不再出声,老老实实提溜了竹篮,在一旁静等。
“这怎么话说的,这多不好意思……”
薛向满脸歉意,没口子冲那长发青年致谢。
“行了,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老哥我还指望这把,再借你老弟的火气,发上一笔呢。”
说话儿,长发青年便又伸手来拉薛向。
薛向犹豫半晌,便又蹲了下来,看他这窝囊、蠢笨模样,萧大记者简直要吐血。
就在这时,火车上的喇叭响了,“车上的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锦官站就快到了,请大家拿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喇叭这一喊,那墨镜中年和金链胖子似乎更急了,不住地吆喝,抱怨。
那长发青年也故作无奈,“成成成,我马上开始,马上开始。”说罢,又冲薛向道:“兄弟,开始了,开始了,虽然我借你火气,可咱也不能玩儿感情牌呀,快盯着牌,我要开动了。”
说话儿,那长发青年又如先前那般,先晾出两黑一红三张牌,便又边吆喝,边穿花蝴蝶般动作起手来。
数秒钟后,长发青年的手终于停止了变幻,三张牌稳稳落定,在红布中央。排成一条线。
“请落注!”
长发青年竟满脸坚毅,再无了此前的轻松,似乎这一局豪赌,也给了他极大的压力。
那墨镜中年最是干脆,当即就丢出三沓钱,落在最右端那张牌上,每一沓,皆是一张大团结作绳,束着另外九张。“老子压三百,要死要活,就看这一把!”
“麻痹的,眼镜哥痛快,对脾气。老子走南闯北这些年,遇到你这样的汉子是缘分,不管了,这把老子们不自相残杀,随你去了。”
说话儿,金链胖子麻溜儿的数出三十张大团结,押在了墨镜中年那三摞钱上。
他这刷刷飞舞着的票子。直刺得周遭一圈人眼生毫芒!
的确,单说六百元,算不得多,可一沓沓钱撂在眼前。且只为小小一张扑克牌,这就兼具视觉冲击力和刺激性了。
要说这金链胖子,这句不自相残杀,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若和墨镜中年分开投注,则二人的赌注必然会产生抵消。因为红心a只有一张,猜中的自然只有一人,若分开投注,对二人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一人投中,若墨镜中年投中,则他赢走的只是金链胖子的钱,庄家长发青年无损。
如今,两人投同一张牌,这杀伤力就大了,若长发青年开牌,不管输赢,就是六百元的出入。
却说,二人投注罢,那光头胖子欲走不走,欲留不留,扭扭捏捏半晌,拿不定主意。
终于,旁边看热闹的又不乐意的,又拿先前那句“缩卵货”,来骂他。
这光头胖子原本就是浑人,最受不得激,这会儿,一想,反正自家赢了二十元,再添上八十元博一把,再说人家眼镜和金链子,三百都出了,岂能没把握,麻痹的,拼了!
一念及此,光头胖子,又伸手进裤裆,寻摸了会儿,又把那手绢包裹拿出来,故作豪迈地扯出几张大团结,并身前的一摊钱,细细点了一番,凑足一百元,狠很拍在那六百元上。
他钱不多,动静儿却最大,钱方按上去,便站起身来,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双手高举,脖子挣得通红,喊道:“麻痹的,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开啊!”
“急什么,我兄弟还没发话呢!”长发青年冷声一句,转头冲薛向道:“兄弟,看来这回又是咱哥们并肩作战了,你不会也和他们作一路,来为难弟兄吧!”
“不会,不会!”
薛向憨厚笑笑,又挠了挠脑勺,道:“不好意思哈,我钱包在那边,要玩儿,恐怕要过去拿钱!”
“操!你丫什么意思,弄了半天,是个寡子啊!”
“老子信了你的邪,这他妈都要到站了,谁等得了你,要玩儿就玩儿,不玩儿拉倒!”
“我操,没钱你冲什么大头啊,滚一边去,别耽误咱们耍!”
光头胖子叫声格外大,本来嘛,这赌斗的五人,就数他气场最弱,原本薛向是空筒子,奈何有心怀叵测的长发青年不停地托着捧着,自然是这光头胖子最没存在感,挨了不少奚落,这会儿,闻听薛向没带钱,他叫唤起来,可比谁都来劲儿,这就好似抗战时的伪军,欺负起老百姓来,反而比鬼子更凶狠。
长发青年骂道:“咋呼什么,我兄弟像是没钱人么?少见多怪!”骂罢,又冲薛向道:“兄弟,你看?”
薛向低着头,满脸胀红,忽地,伸手解下那块手表,捏在手中,“拿这块表做抵,如何?”
“操,你当我没见过手表啊,一块破表,能值几块钱!”光头胖子十分不耐,叱完,直嚷嚷着长发青年快开牌。
长发青年作了这么久的戏,等得不就是这块手表么,这会儿见肥羊入圈,伸手便拿过来,道:“我兄弟的手表,不管值多少钱,有这份儿心意,就够,我看就抵作二百块吧,不管值不值,你们赢了,若是不要表,我补这块表二百块,另外,再陪你们伍佰!”
“薛向,你混蛋!表拿来,我出八百。”
萧依依终于急了,喊出声来。
她真是被薛向这猪头气死了,一块八万块的表,人家扇呼几句就抵出去了,非但如此。只抵了二百块,就是肥猪加蠢猪,也干不出这事儿。
当然,她也想过当众喝破这三人是骗子,可她又不敢,她可知道这种敢做局的人,皆是心狠手辣之辈,破了他们的局,这帮人能拔刀子捅人。以前,编辑部作骗子专题时,这种新闻她见得可是多了。因此,她也只能开口出八百块,将那表买过来。
而她之所以只出八百。乃是她身上只带了这许多了,再说,她也没想占薛向便宜,只想得了这表,过几天瘾,待薛向寻了钱,再来赎便是。
哪知道不待薛向发话。那长发青年哈哈一笑,“,原来是弟妹不满意了,得。这块表就抵伍佰块吧,不是兄弟小气,要是抵八百,反比他们压得总数还多了。到时,你老弟输了。我还得分润你老弟的钱,反之,你老弟赢了,兄弟我还得掏一百,这不成了咱自家人自相残杀了嘛,我看就抵伍佰块,咱兄弟并肩作战。”
“成,你说了算!”
薛老三老实地点点头,便接过表,押在了中间那张牌上。
眼见薛老三把八万块的手表,砸进火坑里,萧依依真是怒火攻心,都顾不得出声解释自己和薛向不是两口子的误会,满心只想着该怎么办,才能不让骗子得手。
因为方才,这长发青年移牌时,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红心a早被他用换进了袖子里,替换出来的必然是张黑色的a。
而待薛向压定后,此人只须揭开任意一张非薛向压中的牌,在甩牌的过程中,将红心a再趁机换出来,如此一来,不管薛向压哪张,都定输无疑。
见薛向压定,满场的紧张气氛,压缩到了极点,一车人都涌了过来,来瞧这生平难得一见的豪赌,便连喇叭里叫喊着车正在进站,也不管了。
那长发青年见薛向将表压定,欢喜得快要昏过去了,说实话,他早知道薛向这块表价值不菲,可待听到萧依依叫喊出八百块时,他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眼前的薛老三,便是他这数年来,做掉的最大的一头肥羊。
“开啊!楞鸡八神!”
光头胖子早紧张得浑身飙汗,胸膛火热得仿佛塞进了炭火。
一边的围观众人,也紧张得不行,光头胖子一声喊出,众人齐齐跟着喊了起来。
开,开,开……
那长发青年决心好好表演这生平最得意之作,竟站起身来,扭了扭身子,这才要蹲下,哪知道,他方蹲下,正准备伸手去抓左侧那张无人压得牌时。
凭空伸出两只大手,将一左一右两张牌同时,掀翻开来,显露出,两张黑色a。
铛!
铛!
铛!
满场皆寂,长发青年脸白如雪,眼镜男的墨镜猛地跌在地上,啪的一声砸了个粉碎,正摩挲着金链子的胖子,猛地用力,将链子扯作两截。
不错,开牌的正是薛老三,这家伙掀开一左一右两张牌后,竟又憨厚地拍拍目瞪口呆地长发青年的肩膀,乐呵呵道:“运气,运气啊,咱哥俩真是有缘啊!”
说着话,这家伙已经抄起手表和钞票,点出两百块塞进依旧满目呆滞的长发青年手中,剩下伍佰块被他卷作一团,塞进兜里,刷的一下,又将手表套在腕上,便挤出人群去。
薛老三刚挤出人群,便听见叫骂声,“麻痹的,晦气晦气,真晦气,王八羔子,哪有你开牌的,你开的臭牌,把老子火气全带走了,早知道,老子开牌了。”
叫骂的正是那光头胖子,他倒不觉得薛向拿钱有何不对,毕竟左右两边皆是黑色a,如此一来,不用想,必然中间那张是红心a。
是以,这会儿,他抱怨的是薛向不该开牌,因为他是老赌棍,特迷信,这会儿输了钱,只认为是薛向胡乱伸手,坏了运气,可偏偏运气又最是虚无飘渺,他说不清,只剩了满口子的抱怨。
第十三章 避雨
骂骂咧咧间,那光头胖子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朝中间那张牌揭去,长发青年,墨镜中年,金链胖子三人悚然惊心,齐齐朝中间那张牌按去。
这会儿,这三位哪还不知道,自己要吃猪,结果,让扮猪的那位吃了自己,真是终年打雁,让雁啄瞎了眼。
非但如此,让人当猪吃了不说,还不敢声张,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更何况,眼下之事,万万不能让人戳破关键,是以,三人才齐齐朝那张牌抢来。
奈何,三人动作终究慢了一线,那长发青年出手最急,却也只仅仅来得及按住了牌的一端,恰在那时,光头胖子拿住了牌,翻开。
这一按,一翻,双力合击之下,一张扑克牌立时被扯作两半了,光头胖子持住的上半端,立时被翻开了,赫然是一张黑心a。
“这,这……”
光头胖子把住这半张牌,眼睛瞪得有如牛蛋,整个人如遭雷击。
“好哇,龟儿子的,你麻痹的,原来是骗子呀,还老子的钱,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光头胖子犹自未从这惊变中反应过来,一边围观的有方才输了钱的,却先嚎了出来。
那边一声嚎罢,光头胖子就算脑子再不转圈,也回过味儿来,一把把住身侧的金链胖子,“胖哥,眼镜哥,这长头发竟他妈是骗子,没准儿那小白脸是他的托儿,咱的钱,七百块啊,龟儿子的,咱跟他王八蛋拼了!”
“我去你个大爷的!”身后又有人骂开了。“夯货,你是猪脑袋啊,到现在,还没看出来长头发和戴眼镜的,挂链子的是一伙儿的啊,不然他们抢着捂牌作甚。”
光头胖子真是懵了,这等变故中的变故,于他而言,实在太难理解了!
就在光头胖子愣神的当口。场中立时就混乱了,长发青年三人做局,一路人可骗了不少人,这会儿,见有人揭破。不管是遭骗的,还是早看这仨骗子不痛快的,全骂开了,继而群情激奋,挥手相向。
眨眼间,长发青年头上,脸上。皆遭了劫难,立时就恼了,刷的一下,亮出了弹簧刀。准备玩儿狠的。
哪知道,他刀刚亮出来,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霎时间嘴角就溢出血来,弹簧刀也被抽飞了。
出手的是光头胖子。这厮脑子虽不好使,打架却是把好手,这会儿,理清究竟后,真个是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胖子这边来了狠的,围攻的众人士气大振,立时涌过去,拳脚交加,不一会儿,长发青年手里攥住的薛向塞过去的那把钱也被扯得洒落开来。
顿时,叫骂的,打人报仇的,抢钱的,乱作一团。
萧依依躲在一边,避了许久,才寻了空当,退出身来,可身子刚腾挪开,待移目朝造成这般骚乱的罪魁祸首薛老三瞧去时,却遍寻不见。
猛地瞅见躲在一边的货郎,萧依依一把抓住他的竹篮,但见里面空空如也,十斤烧饼,五十个咸蛋,早已不翼而飞。
萧依依扯着嗓子,冲货郎急问薛向的下落,货郎抬手朝窗外一指,萧依依送目瞧去,果见缓缓入站并未停稳的火车外,那道熟悉的瘦削挺拔的身影已经走得颇远了,他肩上挎着个怪模怪样的包,一手提溜了硕大的编织袋,另一只手正持了一叠烧饼,时不时往嘴里送一口,转瞬,那叠烧饼就少了一大半。
瞧见淡淡金阳下,那修长俊俏,却又狼狈不堪的背影,噗嗤一声,萧记者笑出声来,原来,她又想起了这家伙饿得不行,却又故作倔强地吹边吹口哨,边咕噜喉结的模样。
笑着,瞧着,待见那道金黄的影子渐渐稀薄,萧记者忽地恨恨一跺脚,嗔道:“啥子人嘛!”
原来,萧记者又念想起自己方才替他担心半晌,这家伙连个谢字也无,就不辞而别,实在太过可恶,继而,想到那恼人的家伙不辞而别,也许就是永别了,蓦然,又生出几分连她自己也道不明白的惆怅来。
却说,薛老三将计就计,吃得肥猪后,心情陡然大爽,他这一摇一晃,边吃边行,人还未出火车站,这十斤烧饼,全下了肚。
对他这种国术宗师人来说,放开肚子,日食一牛许是夸张,可一顿干掉半头猪,绝对不在话下,强大的消化能力,无与伦比的气血运行,都给他超级食量,打下了坚实基础。
而今,他薛老三也确实饿极,再加上张驴儿的驴肉烧饼确实味美异常,吃得口滑,自然就一扫而空。
好在他不是坐在店里吃,要不然,非把往来食客吓出毛病不可。
吃完十斤烧饼,口中生焦,薛老三又再车站边上的小卖店里,掏钱干了几碗大碗茶。
这年月,没矿泉水,是以,以商品存在的水,也就是汽水了。
可甜津津的汽水,偶尔喝喝还成,入口却不如何解渴,这边才有了,各地的大碗茶茶摊儿。
别小看这种茶摊儿,在客流量密集处,这一毛钱三大碗的大碗茶,一月下来,摆摊的赚得能比上双职工家庭。
抹抹嘴角,薛向并不急着前行,先跟这卖茶的话唠大爷,打听清楚了同往省府的公交线路,这才举步朝最近的公交车站行去。
边行边看,薛老三细细打量着这座千年古城。
也许只观得一隅,薛向并没瞧出这座“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独特风彩来,除了沿途所过的饭馆儿,飘出的几乎能杀死空气中的细菌的辣味儿,有些特色外,这锦官城和这个年代的其他城市,也没什么两样。
在站台小等了数分钟,公交车便倒了,薛老三方上前一步,身子便被挤开了,紧接着,左右两边的人,如洪流过境,一拥而入,将他挤到了最外头。
薛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咔嚓一声,车门便拍上了,看着远去的公车映着那明晃晃的太阳,薛老三有些发晕。
方到这锦官市,榕城人民就好好给他上了一课,蜀中人民的脾气就和那蜀中的辣子一般,暴躁得狠咧。
薛老三抬手看表,已是四点十分了,以他对机关干部的了解,按规定是五点半下班,可他若真五点钟去,保准他的事儿一准儿别想办利索。
是以,他懒得在此地等了,便远远地缀在那辆公车后,迈步急行,好在路上人来车往,薛老三一路隐蔽身形,如烟轻掠,倒也无人察觉。
堪堪半个钟头后,公交车还要环城绕圈,薛老三却远远地瞅见省政府大楼了,当下,便不再尾行,快步朝那高楼直插而去。
似乎,今儿个老天爷都要和他薛老三做对,没行几步,明晃晃的太阳忽然隐匿,取而代之的是乌云密布。
七月份的锦官城,原本就是火炉一样的天气,这会儿铅云低垂,气压陡增,一股湿漉漉,黏汲汲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饶是薛老三这能控制体温的非人类,浑身也被这糟糕的空气,粘得难受至极。
不过,这会儿,他可来不及感概这糟糕天气,因为这低垂的铅云,便是傻子也知道雨水将至,他这单裤薄衫的,又无雨伞,再不加速,一准儿得淋一身。
谁成想,薛向方闪身到了省委机关一条街上,铅云聚汽,化而成雨。
啪,啪,啪……
豆大的雨滴,开始飙落,骤雨如柱,滴在身上,立时吻出肉色来。
薛老三瞅见省委组织部大楼的前方,有一株郁郁成盖的老榕树,此时雨急风起,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兜头,就朝左近的那颗榕树射去,片刻即到。
果然,他刚闪身到了树下,雨滴越发密集起来,风吹成线,滴在泥土上,翻出阵阵土腥气。
而这株榕树,显然有些年头了,细细瞧去树根前还埋着浅碑,碑上凿刻的字迹显示,这株树竟是四九年年省委组织部搬迁时,建设厅礼送的。
榕树本就金贵,建设厅赠树拍组织部的马屁,自然不可能送株小苗,这株树显然当年就成了气候,如今,三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也就难怪这株老榕树,生得枝繁叶茂,枝枝蔓蔓,郁郁成盖了。
此刻,这株榕树,足足撑起一方圆足有十个平方的空地,雨水虽密,可树下竟滴雨皆无。
眼见着这么大溜空地,四方来不及避雨的,一时间,皆朝这边汇聚而来,转瞬,就又多了七八人。
薛老三整理了下包裹,便站在树下安静避雨,他虽不似田间老农那般,明悉天时,却是知道这种急雨是下不久的,西天方才还隐匿的太阳,这会儿又晃晃悠悠摇了出来,便是明证。
闲极无聊,薛老三便开始打量蜀中省的各大权力机关了。
在布局上,薛向认为蜀中省的权力机关,比之明珠,还是要恢弘大气,所有的重量级机关,皆用一条长街的方式列了出来。
这一点,可比明珠的大院而居,动辄门岗把守,来得亲民得多。
眼神儿挨个儿扫了一圈,薛老三便捋清了各大机关的所在,刚要收回视线,忽然,余光映入一道人影,瞬间,他眼神儿就偏转了过去,再看,便挪不开了。
ps: 猜猜谁出场了,猜中了去书评区发帖啊,精华伺候。
这卷会好好写的,会费最大的心力,每天写得很慢,也很辛苦,就不敢进度了,慢工出细活,同志们都别急!
第十四章 相见争如不见
薛向余光先扫见的,是一双白得晃眼的脚丫,秀气的十根脚趾指晶莹剔透,因避雨急奔,晶莹的指头踩着雪白的布带凉鞋,压出浓淡相宜的胭脂色。
墨色的石子路,两边映带着浅白色的小花,雨水冲刷之下,氤氲起薄薄的雾气,风急雨密,那双秀气的脚丫,在雨水中踩踏地愈发急促了,淡绿色的长裤,也渐渐浸染了水渍,浸湿的布料,立时贴着小腿,裹出一双修长曼妙来。
薛老三定睛瞧去,烟雾蒙蒙,雨线斜飞处,那绿裤白鞋女子,双手浅浅拽着髋部的裤缝,扯起裤脚,翩然而动,仿佛在这动静相宜的墨色舞台上,跳着舞步,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
似乎那远处高高的老旧红墙,脚下墨色的石子小路,路边初承恩泽的娇俏白花,柔柔细雨,浅浅斜风,一道为这这踏波的舞步,筑起了层次,动静的帷幕,朦胧间,如一幅写意的山水,似唐诗般鲜明古意,像宋词一样婉约低媚,便是这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雨,遭遇了这道绿色的俏影,也变得温婉可人起来。
薛向瞧着那轻灵的绿影,两颊浅浅拽了起来,就好似看了一出宜目宜耳的雨中映像,演到深情,自然动容。
那道绿影来得不慢,跳过那条墨色的石子路,又转过一处花坛,一双白生生的小脚,终于踏进老榕树撑起的空地来。
她人一进来,挤在那处的几人,便急急辟出道空地来。
她进得空地,便卷起浸湿的袖子,露出明晃晃的一截修长的皓腕,又甩甩了精短的碎密墨发。圆润的水珠,似乎顺着她的一身绿衣,摇落下来,就好似这如水般的玉人,着了件绿漪做的衣裳。
薛老三自问是见过美女的,苏美人和小妮子,皆是倾国倾城之色,一个是雪山上披着九天霞光的雪莲花,一个是绿海浮涛里的摇曳生辉的圣水青荷。若依旧以花比之,眼前这女郎,则是空空寂谷里的酌波幽兰,美得有些空灵了。
薛老三盯着那女郎的身子瞧了许久,从脚到腰。由腰及臀,再从臀一直翘到那精巧的短发,却始终没朝女女郎的脸上瞧去,他似乎在努力地把眼前这披着水作衣裳的女郎意向化,意象化成这雨天里的精灵。
既然是要意象化,自然无须瞧脸,要是这女郎生着一张平凡的脸蛋。岂不是残忍得破坏薛老三这难得的画意诗情。
“卫处,卫处,瞧什么呢。”
薛老三正瞧得入神,一道不和谐的女声。打破了这让人沉浸的幽静。
薛老三也惊醒过来,赶忙收回眼来,他心中也起了惴惴,自己直眉楞眼地瞧了半晌。别叫人发现了,那可尴尬。
这念头方起。薛老三便忍不住又偷眼瞧去,他想看那女郎是否察觉自己的窥视。
薛老三晶亮的眸子方扫过去,映入眼帘的也是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惊诧,哀怨,若有若无的欢喜,未几,又氤氲起薄薄的雾气。
薛老三奇怪了,这女郎的眼睛怎么会有那么丰富的表情,他盯着这双灿若星河的眸子,一时间,有些痴了。
“卫处长,一块儿走吧,我有伞!”
伴随着这道男声传来,薛老三眼帘中的那双眼睛终于偏转过去。
薛老三的视线这才从那双眼睛中拔出来,开阔起来,那女郎的眼睛,鼻子,脸蛋,次第分明起来。
待一张完整的轮廓,重新印在薛老三瞳孔中央时,那微缩的瞳孔陡然放大,他脑子里仿佛被十万道惊雷劈中,满心就剩了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她?
“张处,早看出你别有所图了,我说你怎么有伞还往这处钻,原来,是专门来接卫处的,你这假道伐虢的计策,玩儿得也太明显了嘛。”
“小李啊,你小子这张嘴啊,将来死,肯定是舌癌!”
“哈哈……”
渐渐的来此避雨的人,又多了几个,而那张处的邀请被那绿衣女郎婉拒后,便极有风度地道一声,“那卫处长在这儿少待,我立刻让后勤处的同志们拿伞来接。”说话儿,便自己去了。
那边的一番喧闹,也让薛老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可他的心思还是乱糟糟如麻!
就是给他脑子换成电脑,他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撞见她,卫兰!
要说,薛向生平觉得对不起谁的话,除了那位为他枉死的明珠市委大院门卫老王,也就属眼前这位绿色精灵一般的女子了。
虽然,如今的薛向早已知道,在萧山的那个冬夜,帐篷里的春风一度,是她的设计,可佳人浓浓深情,殷殷赤血,每每念及,他依旧愧疚满怀。
当日,卫兰留书一封,飘然远去后,薛向便也当了永诀,因为注定是无言的结局,所以,对卫兰的这份无法弥补的愧疚和感动,他也只有藏在内心深处最冰冷的角落。
可是,薛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再逢上她,霎那间,千愁万绪,如破闸的洪水,奔腾咆哮,涌上心头。
低头想了许久,忽地,薛老三抬起头来,方张开了嘴,却吐不出声。
原来,他想的是,既然遇上了,于公于私,该说些话,卫兰是女同志不好开口,他薛老三是老爷们儿,总得有担当。可真等他张开嘴时,却发现这豪情万丈也只能在心底想想,牙缝儿里,想蹦出半个字,也是千难万难。
薛老三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看着卫兰,看着她似模似样地拎挤着衣摆的水渍。
看着看着,薛向忽然发现,眼前的卫兰,竟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种淡淡的高洁气息未曾更改;陌生的是,曾经风致成熟的卫美人,一下子清减了不少,柔弱地真如不胜凉风娇羞的水莲花,尤其是那头永远高盘的秀发,猛然作短头打扮,简直有鬼斧神工的效果,薛向从来不知道女人着装的变幻,竟能体现出如斯的年龄差异,如今的卫美人哪里还有曾经尊贵少妇的模样,分明就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就这么着,这边,薛老三的一双眼睛,黏在卫兰身上,惊叹着女人着装的神奇,那厢,卫兰低了头,一会儿揉揉这儿,一会儿掐掐那儿,一圈浸水的衣摆,眼见着快被她拎干了。
卫兰虽未抬头,却知道薛向的眼睛看了过来,凝在了自己身上。
那灼热的滚烫,立时就从她心里烧起来了,她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动作,浑身的燥热,仿佛要将身上的水汽蒸干,霎那间,她脖颈间便烧起了红霞,从晶莹剔透的耳根处,直烧到胸口。
卫兰正燥乱到不行,远处忽然传来了踢踏声,和飞溅的水声,接着便听周遭叫喊起来。
“嗨,雨伞终于来了!”
“真墨迹啊,等了这许久!”
“你还别嫌慢,要不是沾卫处的光,那还有的等!”
“得,照你这说法儿,我还得请卫处吃饭呗!”
“你老刘可真会顺杆爬啊!不过,我猜卫处不会赏脸!”
噪杂间,后勤处的人,终于就一束束雨伞送到,卫兰当先抢过一枝,看也不看,便朝薛向身上扔去,也不管薛向接没接住,她自己又抄起一枝,撑开,急急地便钻了进去,转身就撞进了雨幕,转瞬,便去得远了。
砰的一下,卫兰身子死死抵住了大门,大口大口喘气,像是方摆脱猛兽追赶一般。
她丰腴的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似乎只有这紧凑的触感,才能安抚她那狂躁不安的心。
咚咚,咚咚咚……
忽然,门外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声,一下下,仿佛巨锤轮在她的心房上,敲得她一颗心快要炸裂开了。
“难道是他追来了!”卫兰拼命捂住烧得如炭火一般的玉脸,脊背死死抵住大门,十只晶莹剔透的玉趾也因为用力,泛出好看的胭色。
“姐,开门,开门!”门外是一道女声。
刷的一下,卫兰血红的玉脸,陡然一白,心中猛地一掉,瞬间,注满了怅然。
吱呀一下,门开了。
不待卫兰说话,门外的女郎刺溜一下,滑进门来,啪的一下,将门拍死,一把扯住卫兰的手,拖着她到办公桌边,急道:“兰姐,兰姐,我,我……看……看见薛,薛书记,薛向了!”
说起来,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卫兰在萧山的秘书晓芳,那夜,卫兰和薛向冰天雪地,芙蓉帐中,春晓一度,正是晓芳一早驾车,带了炭火,鸡汤,来接的卫兰。
随后,卫兰调入山城市,便将晓芳也带了过来,尔后,卫兰调进蜀中省委组织部,也将晓芳弄了进来。
正因有了这番因果,两人关系可以说亲近至极,平日,私下,便以姐妹呼之。
“咦,姐,你这脸色,你,你们见过了?”
晓芳秘书出身,察言观色本是必修科目,此刻,见卫兰满脸潮红未退,且闻听如此劲爆消息,也无惊容,晓芳自然窥出端倪。
卫兰轻轻点头,晓芳道:“我猜他是调进蜀中来了,这下好了,姐,天赐良机,我去给你打探打探,看这负心汉调进哪个单位了。”
说话儿,晓芳便要朝门外溜去,却被卫兰一把抓住,“别打听了,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他结婚了,有家了。”
第十五章 不受待见
七月十二日下午,薛向赶在下班前,到蜀中省省委组织部,完成了报到。
当夜,便被组织部就近安排了招待所,住了一晚。
次日一早,他如约又到了组织部,接见他的,由昨天的王姓副部长,换成了组织二处的徐姓处长。
徐处长四十多岁年纪,很是健谈,先是中规中矩地代表组织,和薛向谈了话,而后,又笑着说,由他陪薛向去德江赴任。
而薛向也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自己的新职务,德江地区行政公署专员助理。
很奇怪的任命!
不只薛向如是认为,便是这位徐处长瞧见委任状后,也不住抬眼看薛向。
因为,行署非一级政权,只是省委派出机关,就似派出所,是公安局的派出机关一般,这种机关,哪里会有什么助理一职。
据薛向所知,胡黎明兼过一段岭南省省长助理一职,而那个省长助理的出现,只不过是为了提升胡黎明的级别所致,因为胡黎明当时的主职,还是鹏城市市委书记。
与此同时,因为胡黎明晋升太速,过分超拔不符合组织规定,也不利于干部成长,但鹏城这个典型需要竖起来,组织需要这个典型来激励地方,因此必须变相给鹏城一号殊荣,也算是变相提高鹏城在岭南的政治地位。因此,才弄出了这么个省长助理,一边将胡黎明的正厅提到了副部,一边又不至于成为副省长,而耸人听闻。
正是有了这么个参照,薛向很快就咂摸出了自己这个任命的玄机。
他这专员助理,虽然级别还是正处级,却是行署班子成员。比下边的区,县领导人,隐隐高了一线,可这一线高得又不明显,若是他薛向下去指导工作,就极有可能因为这不明显,而致底气不足。
当然,薛向也清楚,他这个年纪。实在不可能再升了,他原本在明珠准备坐两年机关,待熬足了资历,再顺理成章晋级,可偏生因为那桩糟心事儿。被扫出明珠。
而到了地方,又因为他曾经的履历,尤其是明珠市市委督查室主任这一职务,要低配是不可能的,想高配又因为年龄这道线卡死了,因此才有了这不高不低的专员助理的诞生。
薛向甚至能想象到,蜀中省委组部的那帮大佬。在为他量身定做官衣时,如何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可尽管得了这么身貌似不错的官衣,薛向却不太满意,不。是极不满意。
他宁愿顶着个正处级,下去掌管一县,不管是县长,还是书记。他都有信心作出一番事业。
更何况,他虽在萧山有主管一县的资历。可履历上只是县委副书记,到底不曾担任过县长,县委书记,这就是个绝大的短板,越往后,这个短板,就越有可能成为升迁的壁垒。
因为他知道,随着时代的递进,经济的发展,国民生活模式的多样化,以及改革开放的深入,越来越多的新问题凸显,越来越多的矛盾显现,这就要求党的高级领导人,有处理各种危机,应对各种麻烦的能力,因此,越往后,要想成为党内高官,就越看中基层工作经验,以及主掌一县的资历。
是以,薛老三是极想下去主宰一方的,他甚至生平头一次为自己的官职,跟薛安远谈话,奈何薛安远当时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掌控,有人在操心,只让薛向服从组织安排。
可这一服从,就服从出了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职务,说他是地委、行署领导,他不是,可说他不是,他又是行署班子成员,如今要评价他的官位,用玄幻小说的半步传奇来类比,倒很合适,他薛向在德江,就是半步副厅,在官职上,比副厅小,却比正处大。
当然,这大,也只是理论上的,因为薛向太知道下面主宰一方的县太爷的威势和青白眼了,如果他薛助理发挥不出特定能量,恐怕在德江的那帮县太爷眼里,连个地直机关的领导也不如。
当天上午,薛向就捧着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任命书, 随徐处长一道下了德江。
从这点上,薛向也看出了如今职务的尴尬,因为若是省委以行署副专员待他,送他上任的至少是平级的组织部副部长。
而如今一个正处级的组部二处的处长,份量实在有些不够。
果然,到得地头,负责接待的,也不过是德江地区行署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张彻,和地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曹刚。
到得接待室,众人寒暄罢,又拿茶水沾了唇,徐处长便说,“张秘书长,我知道孔专员公务繁忙,可公务再繁忙,组织的程序也得走啊,班子来了新同志,总得认识下嘛。”
徐处长这话里的不满,已经很明显了,而他也确实有不满的理由。虽说,他徐某人也只是正处级,德江地委、行署,派了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行署秘书长,这两员实权正处级领导负责接待,合了官场上对等接待的规矩,可实则不然。
因为,他徐处长是省委组部下来的,组部可是重权机关,组织二处又是主管地区一级领导考评的,虽然他徐处长没有决定副厅一级上下的权力,可在群调测评中,玩些刀笔功夫,就极有可能毁掉副厅的前程。
所以说,省委组部二处处长下地方,通常是上调一级接待,有时甚至是地委、行署一把手接待,如今倒好,他徐处长下来了,德江地委、行署就弄出两个正处级,给他来了个对等接待,即便是德江地委、行署不欢迎薛向,要给薛向使脸子,可也不能连他徐处长的脸一并打啊。
张彻摸了摸塌塌的蒜头鼻,笑道:“哪里,哪里,徐处长,您大驾光临,若无特殊情况,孔专员若是再忙,也得来见您啊,这不,我来前儿,孔专员还再三嘱咐我,要做好接待工作,无论如何得让徐处长宾至如归,这不,中午饭我都准备好了,徐处长,要不咱们先吃饭再说?”
徐处长和张彻虽然不熟,却也知道这种能当好行署大管家的人,个个八面玲珑,嘴皮子非凡,这会儿,听他说的好听,什么孔专员如何重视他徐处长,可人不来,这算什么重视,再说,即便孔专员再忙,行署其他副专员也都忙得脚不点地不成?
一念及此,徐处长立时就垮了脸,“吃饭就不必了,办正事儿要紧,咱们还是把组织流程走一下吧!”说罢,便抬头朝行署专员会议室行去。
这徐处长随省委组织部长,来德江行署宣布任命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知晓行署专员会议室在何处。
他这一动作,薛向也唯有跟上,而这短短片刻,他也咂摸出滋味无数。
第一,德江地委和行署,决不可能是因为不待见他薛某人,特意冷处理这次赴任,因为他薛向有自知之明,自己没这么大面子,让地委和行署一并针对自己。极有可能是德江地区的权力中心有什么争斗,才造成了如今的情况,当然,从这儿也可以看出,地委和行署都没把他这个行署专员助理,当作一回事儿。
第二,徐处长有些不爽自己了,这不,他自个儿耍脾气要去行署专员会议室宣读任命状,连自己这主角都不通知一声,拔脚就走,再不复方才的笑脸,显然,这徐处长认为自己在德江的冷遇,是受了他薛向的牵连。薛向很清楚这种长坐机关的家伙们的脾性,个个自视甚高,一旦受挫,就会推卸责任,转移目标。
第三,这位行署大管家张彻,是不欢迎自己的,从接头到现在,这位除了说了句“薛助理真年轻啊”,便再没和自己说过话,甚至再没拿眼瞧自己。作为行署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的角色,有谁不是八面玲珑,极会来事儿的,怎么算自己也算是行署领导班子成员,勉强算是这位张秘书长的领导,一般情况下,他对自己,不说要过分尊敬,也不至于冷淡于斯吧。
想通此节,薛老三心中也是苦笑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不是没做好经历暴风骤雨的准备,只是这风雨来得也太快了吧,屁股恨不得还没坐稳,四方便起风云。
徐处长虽是多次到过行署专员会议室,可是宣读任命确实第一遭,因为一般行署副专员一级的,都是由部里派一位副部长下来。
如今,徐处长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宣布任命,气场却是不弱,见薛向和曹部长方进来,等了等,没见张彻跟进,徐处长眼角泛冷,便打开任命书,急不可耐地念了出来。
谁成想,他一字方出口,大门处,便有一座山压了进来!
“徐处长,你可来了,可想死我了,怎么着,都开始了,这怎么话说的,我不是吩咐张彻先陪你吃饭嘛,一定是张彻没办好差!”一通炮仗也似的声音罢,那座山又冲随后跟来的张彻骂道:“老张,我看我这儿的饭碗,你是端到头了,我跟你交待过多少次,徐处长是我最好的兄弟,让你千万招待好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第十六章 握手
话至此处,进来的这座山的身份已然明了,正是德江地区行署专员孔凡高!
这位孔专员可谓是人如其名,高大非凡,先前说门外压进了坐大山,非是言其胖,而是这位孔专员身高近一米九,浑身腱子肉,真是又高又壮,再裹上一身中山装,从门外快步冲来,可不就似一座移动的黑山。
却说,孔凡高和徐处长说话的当口,薛向正在打量着自己这位领导,实话实说,孔凡高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不只是这家伙生得像个江湖中人,便连为人处事,江湖气也浓重,一点也不似正厅级高官。
听听,如此正式的场合,孔凡高张口就呼徐处长为“老弟”,更夸张的是,这位训斥张彻的那句“我这儿的饭碗,你是端到头了”,就不合时宜至极。
先不说官帽子归地委书记管,单说张彻端的也是公家的饭碗,而不是他孔某人的,如此视公为私,可见,此人权欲极重。
薛向知道,这种情况,于今虽说不上普遍,但也不少,反而有些省委领导,还就喜欢这种有性格的干部。
却说薛向正暗自揣度着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便听张彻诚惶诚恐地冲徐处长没口子道歉,“徐处长,都是我的不是,没贯彻好孔专员的指示,怠慢您了,您说怎么罚,我老张没二话。”
徐处长道:“张主任说得哪里话,咱们同志之间,还说什么怠慢不怠慢。”说罢,又冲孔凡高道:“孔专员,您这样讲话,可不就是给我脸子嘛。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个,见外了,见外了不是。”
徐处长是坐老了机关的,虽然身居高位,极有脾气,但却知道这脾气对谁能发,对谁不能发。
的确,他方才因为德江地委、行署的简慢。打算强行对着薛向和曹刚念完委任状,尔后,就打道回府,回报部里,让部里来摩摩德江这根刺头儿。
可没想到。孔凡高腿快,眨眼就飙了进来,当面而对,徐处长就是再自负,也不会对孔凡高这蜀中省内的封疆大吏甩脸子。
更何况,他亦颇有城府,这会儿大略已经咂摸清了其中门道。只怕孔某人先前故意摆出这冷淡的架势,为的就是此刻。
试想,他徐某人都要念委任状了,地委。行署一个大员不来,要知道他徐某人可是代表的省委,德江地区如此简慢,他报回省委。省委能有好果子给德江么?
他徐处长能想到的,自然是孔某人也能想到的。而孔某人在这危急关头,陡然出现,既化解了这危急,又给了他自己创造了申诉的机会。
按正常的情势,徐处长即便不问,他孔某人也要解释为何不能及时接待的理由了,而这理由,绝对是投向某人的匕首。
徐处长看透了这点,先前的火气也就消了,顺道也决定给孔凡高这个机会,毕竟老孔逢年过节,礼数做得极足,这面子得给。
当下,便听徐处长道:“孔专员到底忙什么公务呢,忙得连省委派员下来,都来不及接收,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任务,比省委的场面都大。”
徐处长话音方落,孔凡高的眼睛就亮了,显然,他知晓徐处长这人精,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是在给自己递梯子了!
但见孔凡高俩条浓浓的眉毛,陡然垮了下来,一张威严的国字脸瞬间憋成了苦瓜,叹气道:“说来也是我们行署这边办事不力,让地委总操心,这不,今年的财政收支又不平衡,周书记发了脾气,说这个月内,不把该收的钱都收到他手里,天大的事儿都得放一边,地委有指示了,我得落实啊,这不,听说你老弟下来了,哥哥我不也得忍着,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办公嘛!”
徐处长心道,素闻孔凡高霸道,可没想到竟霸道到了这个地步啊,这种刁状也敢告,听听,话里话外,一边说市委管得宽,抓了官帽子,还要抓钱袋子;一边又说周道虔威风无比,阻挠行署接收干部,连省委都敢藐视。
徐处长倒不认为孔凡高这样搞,有多明智,因为这家伙刚弄走了前任,周道虔刚到德江也才半载,再闹得水火不容,省委的板子再打下来,只怕也少不得他孔某人的。
尽管如是想,不过,徐处长不打算替孔凡高操心,既然孔凡高愿意告这种刁状,还他个人情就是。
当下,便听徐处长道:“周书记还是雷厉风行啊!”一句点透后,便接道:“时间还早,恰好孔专员在此,我就将薛向同志交给你啦。”
说话儿,徐处长便打开文件念了起来,照例先用一堆褒义词将薛向夸成了一朵花儿,尔后,便念到了正题:“兹任命薛向同志为蜀中省德江地区行署党组成员、专员助理!”
徐处长方念完文件,不待介绍,孔凡高便冲薛向伸过手去,“这位就是薛向同志吧,欢迎欢迎啊,真是年轻有为,金子一般的年纪 ,以前,兄弟地区,总说咱们德江行署是老牛拉破车,行署班子的平均年龄都奔五十三了,你这一来,可给我出了口气啊,我看以后再去省里开会,谁还敢说咱德江行署是老牛拉破车。”
薛向伸手接住了孔凡高的大手,笑道:“孔专员过奖了,我少不经事,来德江工作,主要是跟革命前辈,学习经验,以后,我在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孔专员多多帮助!”
方才徐处长和孔凡高的双簧,薛向是洞若观火,地委和行署不合,这很普遍,就像是县委和县府不合一般,这在当下组织的权力架构中几乎是必定的,除非一方打算丧失权力,要不然,这争斗就是不可避免的,真正的政治高手,也不会回避这种争斗,而是会尽量在争斗中掌握主动权,维系权力的平衡。
而这位孔专员给他的印象,就是霸道,这得多大的仇,竟给地委书记下这种烂药,更叫薛向反感的是,他薛某人正是这烂药的药引子,事后,想不遭那位未曾谋面的周书记的记恨,只怕都是不能,可他又招谁惹谁了,遭此无妄之灾。
薛向正暗自埋怨,忽然手上一紧,抬眼瞧去,孔凡高正含笑望着自己,未几,手上又见紧凑。
薛老三国术无双,,这点握力虽然奈何不得他,可他知晓若是普通人,此时手掌根骨已被捏松,力道全无,尽为孔凡高掌握,若对方再加力,手掌必定疼痛难忍。
薛向不知道自己如何有恼了孔凡高,让他以这么下作手段收拾自己,可明面上却不好翻脸,更不好反制,他打定主意先消停地把资历熬足再说,不再惹事,当下,便不使力,任由孔凡高表演。
可哪知道,这世上的事儿,你越弱,别人就越强,这不,薛老三这边丝毫不使力气,任由孔凡高紧握,可在孔凡高看来,姓薛的纯是给脸不要脸,找死。
当下,孔凡高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薛助理,以后可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了,咱俩可得好生亲近亲近。”
甜言,笑脸,
一边的张彻却知道这孔专员已然怒极,他心中亦是憋着劲儿要看薛向出丑。
原来,孔凡高仗着身高体长,气力远迈常人,便常在官场礼节——握手上,做足了文章。
凡是他心情不好,或者瞧谁不顺眼,找人握手时,必然手上用力,捏到对方浑身冒汗,脸色发白,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因为官场上的面皮,谁都得顾,再说握手而已,只要不捏到你手立时红肿,你想指摘也没证据,更何况,身处孔凡高如此高位,谁敢当面指责他,往死里结仇。
再者,孔凡高官位高,他伸出手来,要跟你握手,你不可能不接,可接又必然中招,正因如此,这阳谋,阴谋杂用的手段,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是以,孔凡高靠着这手,暗里不知收拾服帖了多少人,早几年,有位搞技术的副专员到任,因为没给孔凡高敬酒,散席时,被孔凡高主动找那位副专员握手,直握得那位副专员事后,躲在厕所里痛哭,随后不久,就托关系调走了。
眼下,张彻瞧见孔凡高两只手都搭上去了,料定姓薛的要完,谁叫这嘴上没毛的小子,敢犯孔凡高的禁忌呢。
却说张彻正憋着劲儿看好戏,可哪知道孔凡高两只手搭上去许久,薛向依旧面色如常,再细瞧瞧,张彻心中大叫:不对劲儿,不对劲儿啊,怎么孔专员嘴皮子直哆嗦啊!
孔凡高此刻何止是嘴皮子在哆嗦,简直是在强忍着让浑身不哆嗦,他哪里知道,自己两只手搭上去,誓要将这小子捏个七荤八素,熟料对方那只不着半点力气的大手,陡然发力,瞬间捏得他手掌松了劲儿。
吃了苦头,孔凡高立时便要松手,可他哪知道薛向从来就是个顺毛驴。
好容易薛衙内忍住了挨了惹,也不还手,可他孔专员非要登鼻子上脸,薛衙内不毛了才怪。
果然,孔凡高想抽手的霎那,薛老三的另一只手也盖了上来,好似迎接孔凡高那只覆上来的手一般,本来嘛,领导都用两只手了,做下属的怎好一只手。
薛向这只大手一搭上来,孔凡高只觉两只手都要碎掉了,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百试百灵的必杀技,会有反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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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薛向很不爽
薛向生平最见不得耍阴招的,若非谨记初来乍到,当按兵不动,察言观色,徐徐图之,早在孔凡高耍手段的霎那,他就反击了。
没成想,他打算忍让,姓孔的却见没捏服他,反而变本加厉,双手凑上来了。
老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谦让是美德,一让再让,那就是懦弱。
他薛某人是打算低调做人,可这低调并不意味着要将脸凑到人脚底下,让人踩去。
当下,薛衙内就发威了。
细说来,要在纯是比气力的把戏拼手劲儿上,收拾孔凡高,哪里用得着薛老三双手齐上。
只不过,孔凡高要玩儿阴的,他薛老三就不能玩儿阳的,专员都伸双手,专员助理又怎好拿大。
“孔专员,怎么,我瞧您面子不好,是不是热着了,我就说嘛,咱天府之国,什么就好,就是一到夏天,这叫一个热啊,我以为就我这北方人受不了,没想到您也难受啊。!”
薛老三双手搭在孔凡高手上,不住摇晃,那覆在最上的手背白皙,细腻,丝毫不见使力的模样,任谁也瞧不出这二位在较量手劲儿。
可孔凡高有苦自知,他自问早些年在山上做过矿工,这双手纯是山石中磨出来的,可眼前这小子一双手看似白皙无力,可真握上去,就跟那冰冷的老虎钳子没啥两样,你握他时,坚硬难撼,他捏你时,虎口一紧,就真跟铁钳钳住了一般。
孔凡高这叫一个痛啊,可偏生又不能宣诸出口,便是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也是不能。毕竟此事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弄不好他孔某人的威信就得扫地。
因为他用握手收拾人的招数,虽然没人敢明着说出来,可这等事儿,哪里瞒得住,背地里谁都知道。
从来灭威风,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对方最威风的地方,击倒他!
而握手欺人的下作手段。显然就是孔凡高威风最盛处。
眼下之事,若传出去,就是这么个情况,估计能让人笑掉大牙。
是以,这会儿。孔凡高疼痛难挡,嘴皮子都忍不住哆嗦了,也得维持住面皮的颜色。
可此刻,薛向张口寒暄了,他孔某人总不能不答,可偏偏他疼得要命,浑身的力量都用在忍痛上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眼见着孔凡高就要出丑,薛向却松开手来,笑道:“孔专员的大手可真是有力度啊,真让我感受到了同志间的那种春风般的温暖。”
耍阴招的第一要诀。就是阴,阴则是在背地里,不让人戳破,眼下。姓孔的显然已经撑不住了,薛老三可不愿阴招变阳招。毕竟这事儿传出去,姓孔的固然落了面子,他薛向不尊重领导的名声只怕又得顶风臭上十里。
因此,薛老三就适可而止了。
“呵呵,油嘴滑舌!”
孔凡高嘴角微微抽搐一下,一张老脸笑得如花儿一般,其实,心里疼得飙泪,连长句子都吐不出来。
二人这短暂交锋,徐处长或许未有察觉,张彻、曹刚却是瞧得分明,尤其是张彻,瞧见孔凡高那不断抽搐的嘴皮子,心头真是鼓浪翻云,惊吓不已。
他生怕姓薛的不知轻重,弄得孔凡高下不来台,传出去觉得就是政治事件,届时,姓薛的固然没好果子吃,他这负责接待的大管家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会儿,待薛向终于松了手,张彻心头叫了声阿弥陀佛,便赶紧道,“专员,徐处,眼见着到饭口了,咱们先用饭吧,听说徐处要来,专员早吩咐备好了石板乌,徐处定要好好尝尝啊。”
石板乌,是德江名菜,也是特色菜,主料就是德江本地特有的花背乌梢蛇,用蜀中秘法烹制,十分鲜美,更因为近年,这花背乌梢蛇越来越罕见,这道石板乌,便愈显珍贵了。
徐处长每次下德江,最喜这道石板乌,如今听张彻报出名儿来,立时喜动颜色,笑谈几句,便说还真是饿了。
当下,几人便朝一号食堂行去,薛老三也缀在后边,可哪知道方转出门来,便见张彻杵在门口拦他。
“薛助理,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先把住宿问题解决了。”说话儿,张彻笑着一指站在一边的分头中年,“这位是综合科的刘副科长,就由他领你去安顿住宿吧!”
说罢,这家伙便扬长而去,未行几步,竟又调转头,道:“对了,薛助理,以后还是称呼专员的好,姓氏就不用冠在前面了。”至此,便真得去了。
薛老三眉峰陡然凝聚,许久方才舒展,漆黑的眸子里精芒一片。
他都记不得有多久,没人敢这么小视自己,如此跟自己说话了,即便在明珠,李力持,黄伟,洪察那般骄狂得势之辈,也只敢跟他玩儿阴的。
这位张秘书长可好,竟明刀明枪地踩到他头上,来拉屎撒尿了。
首先,徐处长是送他来赴任的,欢迎宴会上,无论如何少不得他,可偏生姓张的扯虎皮做大旗,横身拦阻,让他薛老三赶紧去找住的地方,跟打发要饭的花子一般,似乎生怕薛向跟去蹭饭。
这等侮辱,已经赤裸裸了,而更过分的是,这张秘书长当面儿,要他薛向不准叫孔凡高孔专员,而得以专员呼之,这等骄横,何曾将他薛老三作了领导,分明是作了下属相待。
薛老三狂怒之余,却也终于知道了孔凡高为何会给自己来那么一手,原来是怨恨自己称呼他孔专员,想想,薛向就为孔凡高的小心眼震惊。
本来嘛,以姓氏冠在官名前,更是全国同行,他孔某人即便是有唯我独尊的霸气,喜欢人家呼之“专员”,至少得让初来乍到的薛向知道他这习惯,连不知者不罪的浅显胸怀都没有,上来就使手段,由此可见,此人平日该是何等嚣张跋扈。
事已至此,薛老三真想骂娘,都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蛋,他这趟上任,还真他娘的尽遇妖风和王八。
先莫名其妙地被行署专员,作了药引子,给地委书记下烂药,铁定被地委书记记恨。
尔后,更是神鬼不觉地犯了行署专员的忌讳,被专员使手段折腾不成,反被自己折腾了,自此,又算得罪死了专员。
这官帽子还没戴稳,先后把地委、行署的一号得罪光了,这他娘的跟谁说理去。
薛老三正满腹郁闷之际,那刘副科道:“薛助理,走,我领你看房子,哎,你来的还真不巧,这行署的小院落,基本就分光了,你又是行署领导,怠慢不得,咱们就慢慢找吧。”
“头前带路!”薛老三冷声道。
这会儿,他都懒得生气了,眼前这姓刘的一准儿是张彻的人,简直和姓张的一个德性,他薛某人好歹是行署党组成员,行署领导,即便是张彻占着年高,行政级别和薛向等同,说话可以你来你去,可这姓刘的,竟也是你来你去,难道他就不知道官场的尊卑从来就在官位,而不在年岁么?
虽然薛老三并不官僚,不会强行要求谁谁称呼他要用敬称,可这位刘科长的眉眼语气,实在是太招人厌烦,轻佻得快要飘起来。
薛向实在难得跟这等人计较,一来无有机会,二来,级差太大,跟这种人发火,没得让人小觑。
饶是如此,薛老三也憋了一肚子火气,他薛某人从来就不识泥巴性子,低调归低调,可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上头,便是天王老子,他也要掀个大跟头。
就这么着,薛老三趁着脸,跟着刘科长去看房,一路上连个汽车也不派,姓刘的跨着个摩托车,却扔给薛向辆老凤凰,还颠儿颠儿说什么,这摩托认生,一般人架不住,就只有先委曲薛助理了。
这会儿,薛老三心头已伏下猛虎,一股劲儿憋着!
轰隆,
刘科长狠很拧了两下油门,摩托车发出一声轰鸣,转瞬就射了出去。
车子朝前猛窜了一阵儿,刘科长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心中冷笑,敢抢秘书长的宝座,这姓薛的小子有几个脑袋,没准儿就这一个回合,就得被秘书长拿下,也是,不知道上级领导怎么想的,派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做领导,谁见了不生气!
心中嘀咕了会儿,刘科长便熄了火儿,想等薛向追上来,毕竟他领的旨意,不是甩开薛向,而是拖住,真让那小子连屁灰都吃不上了,那岂不是违了秘书长的意思。
刘科长刚偏转头去查看薛向追到哪儿了,耳边便传来薛向的声音,“刘科长,怎么不走了,看来这摩托车还真不好掌握,没跑几步,就咽气了。”
刘科长放眼瞧去,薛向正好整以暇地,跨坐在自行车上抽烟呢。
刘科长吃了一惊,没想到薛向的自行车能飙得这么快,当下敷衍了几句,便又发动了摩托,方才他受了奚落,这会儿,再不留力,油门拧死了,兜头朝前猛轰,誓要将薛向甩个没影儿。
可哪知道,无论他速度加到多快,薛老三的自行车,总是和他并驾齐驱。
第十八章 避雷
这下,刘科长彻底惊住了,他可知道自己这辆摩托虽然未必多快,可要甩自行车,还是能甩出八条街的,眼下却叫人家毫不费力地并驾而行,这点小把戏还是收了吧,免得自取其辱。
薛老三慑服了刘科长,倒没什么得意的,只是暗道,当官还真不是人干的,自己要没这身本事,只怕早被人虐得七荤八素了。
两人一路向西,行了两里地,又折进一条行子,行子两边皆是老旧的青砖垒就的三层筒子楼。
刘科长当先在一株杨树边上,停了车,便指着左侧那边的的墙壁泛黑的筒子楼道:“咱先过去瞧瞧吧,看看还有没有空地儿,薛助理,咱德江虽是老工业城市,可经济实在不景气啊,你说你要是书记助理,地委那边的住宿可宽绰,没准儿还能弄套独立小院呢,可偏偏你是专员助理,咱行署这边,向来经费紧张,人头又多,待会儿,你瞧不入眼,可别埋怨我。”
“刘科长,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地委,也是你能随意指摘的么,你这个同志还有没有点觉悟!”
薛老三早瞧这小分头不顺眼,这会儿,听他阴阳怪气的讽刺,知道再不给他点教训,这孙子一准儿能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刘科长面色骤白,一张马脸立时立了起来,两道短蚕眉一扬,刚要发火,忽然想起眼前这人到底是行署领导,给他玩儿阴的行,要是明着顶撞,那是找死。
当下,刘科长一肚子火气也只得咽下去,铁青了一张脸。气冲冲朝楼道口行去。
推开三楼最左侧的一道门,满屋子的霉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更似开了锅一般,无数体型肥硕的老鼠跟尾巴着了火似的,四处乱窜,浓密的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遍地的老鼠屎铺得几乎下不了脚。
脱了壳儿的墙壁,偶尔还现出一道能钻过一只猫的裂缝,屋里倒是不空。一张铺了一床已经黑得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床榻,也缺了一只腿,用摞起的砖头堆成,床头还有一张当柴烧还嫌腐败的立柜。
刘科长捂着鼻子,站在门边。冲屋里一指,“薛助理,还满意吗,这地儿看着虽然脏点儿,那是因为久没人住,若是收拾停当,还是挺不错的。不说别的,这儿背山望水,风水……咳咳,总之。还是挺不错的,若是有条件,我都想搬过来……”
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风凉话,刘科长心中真是爽翻了天。叫你小子狂,整不死你。
薛向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了,说得就是小分头这种最好操柄弄权、借题发挥的小人。
“是挺不错,既然刘科长喜欢,我就不掠人之美了,回头我跟行署办公室打个招呼,让组织上照顾照顾,把你家的住房,跟这儿换换,这不就成了嘛,组织上对你们这种老同志,一向还是很照顾的嘛,我相信你这点要求,组织上一定会满足的,噢,对了,刘科长你还忘说了一桩好处,这儿紧挨着厕所,以后,起夜就方便多了!”
薛向说罢,刘科长一张阴阳怪气的马脸,彻底颓了,赶紧道:“不,不,不劳薛助理费心,我,我就不给组织上添麻烦了!”
刘科长这下真是吓住了,若是薛向真跟行署办公室打招呼,定然会有人持了鸡毛当令箭,让他吃个苦头,毕竟行署办公室内,也是风波不靖,想看他刘某人倒霉的不在少数呢。
薛向稍稍露了爪牙,刘科长再不敢造次,便老老实实地带着薛向看房。
可一连看了三处六家,却没一间让薛向满意的。
倒不是薛向娇气和文青病又犯了,要追求回廊小院,背山靠水,而是刘科长挑拣的这些地儿,无一不是条件差到极点,简直没法儿下脚的。
方从又一座筒子楼下来,刘科长便跨上了停在门前的摩托,冲薛向道:“薛助理,咱不急不急,慢慢来,大浪淘沙,总有合适的,我今天就是不吃饭,也要陪你找到合适的房子。”
姓刘的虽然气焰被打下去了,可他的话,薛向焉能尽信,这会儿,一连逛了六家,薛向早已逛得疑窦丛生。
他可不信堂堂一地行署,会落魄到安顿不下一位行署领导,即便是一县一镇,也绝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可姓刘的偏偏带着他围着地委大院周边的家属区转圈圈,以薛老三的敏锐,焉能查不出这内里定然藏有门道。
可到底是什么门道呢,薛向却猜不透,不过,猜不透归猜不透,薛老三却是不打算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必须打乱对方的计划,即使当下不知道做些什么,他宁愿回行署待着,也不愿一步步被人牵扯着,拉向未知的阴谋。
就在薛向打算转道回行署之际,楼梯口步下一白衬衣的梳着偏分的中年,远远就冲这边说话了,“咦,是小刘啊,怎么在这儿呢,是来找我的吧,不巧不巧,一会儿,行署要开专员办公会,我得过去伺候,你要是没吃饭,上去,让你嫂子做去,我这儿可候不住了。”
这白衬衣的话音方落,刷的一下,刘科长的脸色一白,薛向眉峰一跳,抬眼看去,正迎上的是刘科长偷瞧而来的眼睛,后者瞅见薛向瞧来,慌忙又转过头去。
霎时间,薛向心里就骂翻了天,都这会儿了,他哪里还不知道姓张的,又在给自己下烂药。
他薛老三虽不是专员,却是行署党组成员,专员办公会自然也有他的席位,如今,要开专员办公会,姓张的非但不告诉他,还让这晓姓刘的带着他满世界,选破房子,摆明就是要拖住他,让他赶不上这会议。
本来嘛,他和行署班子成员还没碰过面,恰好他来的第一天就开专员办公会,这就是个极好的见面场合,大家互相认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可如今,姓张的下烂药,要让他误了这场会议,让薛向错过了集体见面先不说了,更阴险的目的是,让薛向在众专员面前失分。
试想,第一次开会,你就敢不来,这也太傲气了吧,届时,众专员再瞧他这年纪,一个年少气盛,不识抬举的帽子,肯定给暗里戴在他薛某人的头上。
再往后引申,孔凡高未必不会抓住这次机会,好好批评薛向的散漫作风,他薛老三就得百口莫辩,冤也冤死了。
薛老三早就知道官场上,步步是雷,可没想到,这德江的局面,竟危难至此,他这还没怎么着了,就让人拿阴刀暗箭给包围了。
“你好,我是薛向,新到的行署专员助理!”
不待刘科长出声,薛老三便笑着伸出手来,远远迎了上去。
那白衬衣听薛向自承身份,吃了一惊,脸上飞速堆出笑来,赶紧伸手接住了薛向的大手,用力摇晃,“原来您就是新到的行署领导啊,真是英俊不群,我是蔡杰夫,行署办公室副秘书长,以后就在薛专员的领导下工作了,还请多多关照。”
薛向笑道:“蔡秘书长客气了,我哪是什么领导,你可别专员,专员的称呼,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你还是称呼我薛助理吧,对了,我初来乍到,又急着找房子,对下午的会议议题还不怎么熟悉,蔡秘书长能否告知啊!”
薛向套的不是具体的会议议题,这玩意儿,会上临场发挥,就错不了,更何况,他这专0员助理,初来乍到,又是小字辈,连分管工作都还不清楚,哪里有在会上发言的资本,他套的是会议召开时间!
蔡杰夫是服务谢明高副专员的,谢副专员在行署中排行第三,同时也是地委委员,是以,蔡杰夫在几位副秘书长中地位也很是显赫,不过他摆得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再显赫,也不是行署领导,见薛向问询,他更是有意做个人情,毕竟如此年轻的行署专员,不必想,就知道道行极深,值得投资。
当下,蔡杰夫就详细说了会议的议题及议程,薛老三听在心里,更是冷笑不已。
原来,专员会议定在两点十分,如今已经一点半了,再拖会儿,他肯定得踩雷。
“呵呵,多谢蔡秘书长,回头我请你吃饭!”薛向笑着掏出烟来,给蔡杰夫上了一只。
蔡杰夫赶紧接过,又掏出打火机给薛向点上火儿,却在点火的当口,用余光瞟见了站在门口,焦躁不安的刘科长,复又收回目光,笑道:“薛助理,我恐怕得少陪了,这不,今天归我当值,我得先赶着去布置会场,回头我请您吃饭如何?”
“我请你,我请你,成,你先去吧,我一会儿也得回去。”
蔡杰夫笑着和薛向点点头,便大步离去,途径刘科长身边,也只略略点头,算打过招呼,便扫了过去。
细说来,蔡杰夫原本是要和薛向多攀谈会儿的,可瞅见刘科长那一张苦瓜脸,他立时也明白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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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让薛向去学习
此刻,蔡杰夫已经从刘科长这一脸的苦涩中,捋清了勾当。
很明显,这位刘科长是在给薛向下烂药,要不然哪有眼见着要开专员会议了,行署班子新到成员还在外面找房子的,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除了破绽,蔡杰夫更清楚刘科长是死跟张彻的,而在薛向未到前,张彻就在谋求行署副专员一职,如今薛向一到,虽未成为行署副专员,可是卡在行署班子成员上,让张彻连进行署班子的美梦化都作泡影。
由此看,张彻对薛向没好感,则是必然的,这便是刘科长下手的动机。
既有破绽,又有动机,此事便明了。
可明了归明了,他蔡某人却不愿往里掺和,虽然谢专员在会上多跟孔专员走,严格算,他和张彻是一条线上的,可即便是一条线上的,他也不愿明着得罪薛向,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自然只有抽身告退。
蔡杰夫方出门,上了行署办公室的专车,薛向便抬脚朝自行车行去。
刘科长赶上前来,满脸惭色,手指比划着,张开嘴巴,吱吱唔唔,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是又想让薛向继续看房子,又张不开口,可要硬拦薛向,他又没这个胆量,想到事露的后果,他想告饶,可心中又存侥幸,指望薛向是个雏,并未参破其中关键。
就这么左右为难,上下遇阻,刘科长就生生给憋成了哑剧表演者。
奈何薛老三无心看他表演,跨上车来,瞧也不瞧他,便朝地委大院飙去。
刘科长大急,便跨上摩托。紧紧追去,可哪知道前方的自行车,愣是在他全力追行下,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竟慢慢地消失在视野内。
………………
下午两点十分,德江行署专员办公会准时召开。
与会的有,负责主持行署全面工作的地委委员,副书记。行署专员孔凡高;
负责行署常务工作、协助专员分管监察、财政、国有资产管理、税务、审计、体改、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编制(机改)、外事(侨务)的地委委员、常务副专员袁闲云;
协助常务副专员分管应急管理工作,负责招商、、公安、德江钢厂、民政、行政执法等方面的工作的地委委员、副专员谢明高;
负责农业(抗灾救灾)、粮食、扶贫开发、农业综合开发、土地管理等方面工作的副专员邱庆春;
协助常务副专员分管住房和城乡建设、规划、、项目建设、德江钢厂后勤调度等方面工作的副专员宋祖贵;
协助常务副专员分管工业经济、商贸流通、招商引资、矿产资源管理、煤炭工业管理等工作;负责电力、邮政通讯、非公有制经济以及工商联等社会团体方面工作的副专员陆振宇;
协助常务副专员分管计划发展委员会(价格监督检查局、价格成本调查监审局、粮食局)和信访工作的副专员魏启亮;
以及列席会议、负责会议笔录的行署办公室秘书长张彻,负责会议后勤的孔凡高秘书、行署办公室副主任宋昆。
人到齐了,按惯例就该进入孔凡高的表演时间了,以往皆是他振聋发聩的声音。充斥着会场,挥手扬眉间决定一切。
可今日的孔专员有些怪异,竟破记录的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内,就坐在了主座上,接着,便一直保持了这种静默状态。
直到此刻,会议开始。孔专员依旧面无表情,除了中午陪徐处长喝了一脸通红格外星目外,冷峻的有些吓人。
要说这位孔专员在德江地区可是威风赫赫,一手赶走了前任书记。现在又隐隐盖过现任地委书记周道虔一头去。
既然在地委都如此威风,在行署这自留地里的,他的威风更是无与伦比。
这会儿,他不吭声。谁也不敢说话。
可你威风再大,终于是行署专员办公会。既然是开会,就得说话,老愣着算怎么回事儿。
宋祖贵也觉得自家老板今天有些反常,他先前见孔凡高喝得满脸通红,担心这位此刻是醉酒发困了,便抬眼朝孔凡高瞧去,希图提醒他。
可哪知道他眼睛刚抬起来,迎面而来的正是孔凡高那双威压而来的鼓鼓虎目,目光清澈,哪有半点醉态。
宋祖贵赶忙偏转眼去,低下头,转着手中的钢笔,想着孔凡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时间在沉默中滴答地走着,足足五分钟没人说话,所有人的心思都吊起来,皆知晓风暴正在酝酿,孔老虎要发威了。
一想到这位孔老虎发威的恐怖,性子绵软的副专员魏启亮,甚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张彻嘴角含笑,挺腰含胸,坐得端端正正,眼睛静静地顶在打开的笔录本上,一手持笔,蓝汪汪的钢笔尖离纯白的硬纸不过半寸,他似乎在静等领导讲话,好随时笔录。
“咳咳……”
两声沉郁的咳嗽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陡然一紧,因为发出咳嗽声的正是孔凡高。
咳嗽方歇,孔凡高说话了,“同志们呐,你们可能好奇,我方才为什么不讲话,我是在等人,等咱们班子的新成员,诸位可能已经知道是谁了,不错,正是省里新给咱们行署派的专员助理,叫作薛向,一个很年轻的同志,年轻得让人羡慕的同志,既然是班子同志,咱们开会自然不能少了他,既然是新同志,第一次开会迟到,咱们自然得原谅,所以,我刚才不发言,就是在等,等薛向同志,看来,咱们是等不到了,薛向同志不乐意参会呀!”
孔凡高话音方落,众人心中齐齐一颤。
这番感情色彩分明的话,谁听不出来:新到的专员助理,惹着孔老虎啦!
啪的一声响,宋祖贵宽厚的巴掌落在楠木长桌上,“太不像话了,组织上怎么能派这样的同志来德江,第一次开会就敢不到,这是无组织无纪律,而且,既然是年轻同志,就该尊重老同志,第一次开会都不到算怎么回事儿!张秘书长,他可否跟办公室打招呼,请假!”
张彻道:“可能是薛助理着急安顿住宿,一时忙得忘了吧!”
“什么忘了!我看他是目中无人!”宋祖贵喘着粗气,似乎怒不可竭,“专员,同志们,我看咱们行署班子应该跟徐处长申诉,让省里把这薛向同志调走,这种无组织纪律的同志,咱们德江可受不起!”
哗!
谁也不曾想宋祖贵当场就下了黑手,向省委申诉,这是随便能说的话么?这是在毁人前程啊!
尽管省委只会为维护自己威信,否决德江行署班子的申诉,但薛向却得被省委彻底划上黑名单,一个让班子集体不满意的同志,还能堪当大任么?
宋祖贵话音落定,却无人接茬儿,孔凡高摩挲了下新剪的短发,抬眼扫了扫全场,挥挥手道:“到底是年轻同志,我看咱们就不用给省委添麻烦了!”
孔凡高这番话,却是言不由衷!
对薛向,他可以说是恨极,怒极!
想他孔某人在德江,威风到处,谁敢不从,尤其是那握手的手段,就无一次落空过,今次,却偏偏在薛向面前,栽了大跟头,让薛向修理得苦不堪言,更不提,还是当着张彻和曹刚的面儿。
孔凡高清楚张彻识出了二人交锋谁胜谁败,因为方出得办公室,半道上张彻就寻来了冰块,意思很明显,让他敷敷手!
虽然他孔某人当时就将冰块扔张彻头上了,可保不齐曹刚也识出了关窍,到时候,宣扬出去,他孔专员还活不活。
终日打猎,一朝让小麻雀啄瞎了眼,这怎让孔凡高咽得下这口气。
的确,他要一巴掌将薛向这只小麻雀拍死,宋祖贵的这番建议无疑就是最好的。
可他方才抬眼扫去,却无一人愿意附和,就知道此事断不可为。
想来也是,就薛向的问题,向省委申诉,虽然能一棍子敲死薛向,可也属于置喙省委的决议,不尊重省委,省委肯定会给德江行署记上一笔。
如此问题就来了,既然是行署班子决议申诉,自然在座诸人都有份。
可薛向又没得罪这几位,人家不愿意跟着他孔某人顶缸,淌浑水,乃是情理之中。
想透此点,孔凡高有些叹气,这帮人到底对自己是口服心不服。
可越是口服心不服,自己这口气就越不能憋着,越憋着,就越让人觉得软弱,一瞧见自己软弱,那魑魅魍魉都得跳出来,岂不会闹得天下大乱。
薛向,这跳起的猴子,必须拍死!
一念至此,孔凡高喝口茶,接道:“说到底,薛向也是年轻同志,既然是年轻同志,肯定就缺少工作经验,对各种规章制度不熟悉,咱们行署班子,是不是暂时就别安排薛向同志具体工作了,先让他学习学习各项法令法规,组织纪律,党章党纪,这也算是体恤同志,帮助他进步嘛!”
“我看这样办挺好,学习总归是没坏处的嘛!”宋祖贵附和立时附和道。
熟料,宋祖贵话音方落,场中竟起了道极不和谐的声音,“既然没坏处,就请这位专员同志去学习吧!”
第二十章 昆仑剑出血汪洋
清晨新下过雨,这会儿天气又阴了,天上的太阳并不炽烈,身在三楼,风从远处的玉湖掠起,招惹罢枫林,这才攀上楼来,凉浸浸地吻着肌肤,将这盛夏的酷暑一扫而空。
可刘科长依旧很热,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都快在地上淌出到溪流了,后背更是早已湿透,风一吹,衬衣便在背脊上印出半片大号的桑叶来。
刘科长祈求地望着对面的薛向,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奈何薛向不动不摇,看也不看他,稳稳立在门边,静听着会专员会议室里的动静儿。
原来,薛向和蔡杰夫谈话结束之际,离开会虽然不久了,却仍有三十多分钟。
而他就身处地委家属区,距离地委自不太远,骑车回赶,也不过几分钟时间。
当时,薛向兜头就行,自行车快骑出小车的速度了,就想着赶紧赶回去,不让张彻的奸计得逞。
可骑到半路,这家伙就砸出滋味来,立时调转了车来,朝别处拐去,尔后,又悠哉悠哉在地委家属区,逛了一圈,直到专员办公会开始的前五分钟,他才回到地委大院。
而这行署会议室方关闭,他就闪身出现立在了门前。
不错,薛向并没打算急着推门,来个时间刚刚好,让某些人失望。他要干得事儿,比这激烈得多!
他就在门口静静站着,听听这帮人说什么,都说旁观者清,薛老三就是要用旁观者的眼睛,看看这德江行署众头面人物的本来面目。
薛向没想到的是,他方站定没多久,刘科长也寻了过来。
要说刘科长瞅见薛向站在会议室大门前。骇得魂差点儿飞了,简直比看见门前没人还吓人。
试想,若是门前没人,则证明薛向进去了,按时到会,则必然生不出什么波澜。
可薛向竟站在门口偷听会议,这问题就大条了,刘科长哪里还不知道,薛向这是要算总账。
当下。他便奔了过来,连连冲薛向求饶,可一道门内,正是孔凡高在讲话,就是借刘科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门外弄出响动来。
届时,只怕薛向没踩死他,孔凡高一个喷嚏,就能给他打飞。
就这么着,刘科长一边惊心动魄听着屋里的动静儿,一边心急火燎地用手势给薛向求饶。
原本,薛向是心善之辈。也不会跟刘科长这种小喽啰计较,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出了气。
可哪里知道,待听了会儿会议室内。孔凡高、宋祖贵、张彻的发言。
他狂怒之余,也惊出一身汗,心中对刘科长这把剔骨尖刀,再没半分怜悯。
要说。宦途险恶,这点薛向是早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想到竟能险恶到这种程度。
想他薛向来德江,招谁惹谁了?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却惹出如此无妄之灾,让屋里那几位竟要往死里整他。
先是,申诉省委,灭他前程,尔后,此计不成,竟又要将他打发去混档案室,彻底闲置。
霎那间,薛老三心头千万头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他竟第一次有了张口骂人的冲动。
啪的一声,薛向推开了大门!
薄薄的阳光,顺着门框溜了进来,打在薛向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完美的轮廓,修长的身形,原本极度和谐,完美的画面,偏生被一头乱发,一架老气的黑框眼镜,以及衲阴冷的气质破坏殆尽。
薛向的出场很简单,却又很惊人,满场的视线,乃至光影,都交汇在他身上,如果此处是舞台,那他就是舞台上唯一的名星。
啪,
宋祖贵最先回过神来,立马就拍了桌子,他这会儿可不是先前为孔凡高张目,而假模假式地发怒,此刻,薛向敢当众反驳他,剥他面皮,他是真的怒了。
所以,这一巴掌拍得格外重,宽厚的巴掌落桌霎那,血色褪尽,相邻他而坐的邱庆春的茶杯盖子,都被他一巴掌震得翻落在了桌面上。
宋祖贵霍地起身,一双狭小的眼睛猛地胀开,“薛向同志,你什么意思,什么态度,你未经请示,擅自不来开会,这会儿又贸然冲击专员会议室,还莫名奇妙让我去学习,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组织的这关你过不了。”
薛向却不答话,径直走到张彻身边,“张秘书长,你坐了我的位子,麻烦让让!”
刷的一下,张彻一张因为薛向突然赶到,已经没有什么颜色的老脸,顿时血红,他真想大吼一句“老子就不让”,可他不能。
因为,薛向的行署党组成员,是省委封的,而按照官场约定束成的规定,这把椅子也确实该薛向坐。
而省委,以及那官场潜规则,都是他张彻挑战不动,也不敢挑战的。
当下,张彻站起身来,铁青着一张脸,绕过长桌,行到薛向对面的空椅上坐了。
这一段距离,不过短短十米,可张彻却向踩在刀尖上行走一般,疼得他快没法呼吸了。
赤裸裸的打脸,赤裸裸地被薛向打了老脸。
本来嘛,官场上,弄错排位顺序,以及领导铭牌顺序的事儿,不是没有发生,虽然事情不小,容易造成矛盾,可在排名上吃了暗亏的领导,谁也不会当场,或者明面上就发飙,即便暗恨,也是事后动作。
因为领导也要风度嘛,哪有为这点不小的小事儿动怒的,没得让人小看。
可薛老三此刻,就反其道而行之了,愣生生发作开了,将张彻一张老脸,啪啪啪,扇得肿了。
“薛——向!!!”
宋祖贵怒不可竭,细细的脖子竟挣得粗大无比,通红间根根粗大的青筋清晰无比,他这声嘶吼,声音凄厉而高亢,动静儿极大,惊得外面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安坐在孔凡高身后的宋昆,赶紧起身,出门挥了挥手,又折进门来,将门关上,外面的动静儿才消止。
的确,宋祖贵气疯了,他被薛老三的嚣张跋扈,气得疯狂了。
在他看来,薛向迟到,撞门,无礼反驳他的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过,可这小混蛋面对他义正词严的反驳,不反省检讨不说,还敢如此给张彻难堪,小王八蛋以为自己是谁!
“专员同志,我耳朵不聋,听得清你说话!”薛向不惊不怒,盯着他道,“你问我的问题,我可以挨个儿回答你,听好了。你问我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态度?我态度很端正;你说我不经请示,擅自不来开会。那是因为没人通知我开会,既然不知道有会,又如何请示;你说我冲击会议室。这点我不同意,我只是推开门而已,因为我不推门,就没法儿进来,不进来,就没法儿行使组织赋予我参加行署专员办公会议的权力。
可能我的动作有些大,那是因为我的情绪不好,我为什么情绪不好,那是因为,我刚到行署,连中饭都没人管,就被张秘书长派遣人带我去找宿舍,而我也没想到咱们德江行署的条件竟这么差,我被刘科长带着一连找了四个地方,三栋楼,六个房间,所有寻到的房子,无一不是住满了老鼠,蜘蛛,蟑螂,散发着发霉的味道,再找第四个地方的时候,恰好遭遇了蔡杰夫副秘书长,跟他打招呼的过程中,听说了他要负责整理专员办公会的会场,我这才知道咱们有会要开。
这位专员同志,请问我在遭遇了这些后,我能否有些脾气,如果你还说不能,抱歉,我还得有脾气,因为我是人,有七情六欲和火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问我为什么叫你去学习,这是因为你叫我去学习,而我是京城大学毕业生,先后担任过江汉省荆口地区承天县胡家街区快活铺公社副社长,靠山屯大队大队长,京城大学哲学系团委副书记,京城大学校党委宣传部新闻中心副主任、辽东省花园地区承天县常委、副县长,县委副书记,明珠市委督查室主任,在各个工作岗位上,不曾出现半点违法枉法的事情,另外,本人在大学的专业是哲学,选修课正是法学,所以,我和您这位专员同志比起知法,懂法,遵纪守法,自问不会落在下风,如果我都需要再去学习各项法律规章,您是否更该去学习。
这位专员同志,还没请教你是哪所大学毕业!”
哗!
薛老三一番话,真个是: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用词准确,吐字清晰,不急不徐间,层次分明,而又层层递进,直如江河倒灌,千里滔滔,气势如天!
而这番话,不仅解释了他迟到的理由,更完完全全道出了他此番来德江赴任的悲催遭遇,几乎直接将某人的敌视,和背后的黑手摊在了明面上。
而各人也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各样意思,而稍微有些正义感的中立之辈,皆生出同情之感,丝毫不会再觉得薛老三跋扈无礼。
而薛老三这番话,在吐露悲惨,剖析阴谋,获得同情背后的终极目的,也无非是打碎孔凡高,张彻,宋祖贵在众人面前,给他营造出的这副跋扈、无礼面孔。
因为,看着跋扈,无礼没有多大危害,可它能让所有班子成员都敌视你,疏远你,彻底成为另类,而无法争取帮手,任他薛向本事如天,在德江也别想干出花样。
第二十一章 当务之急
却说,薛向此番话出口,宋祖贵彻底哑火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对方的话非但犀利到令自己辩无可辩,还让自家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
尤其是薛向最后问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那句话,简直是让他这位小学毕业的副专员同志无地自容,可偏生又抗辩不得。
宋祖贵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词锋如刀,那小子说出的话,可不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刺啦啦在自己和老张脸上,一刀刀剔着肉。
想到张彻,宋祖贵又抬眼朝孔凡高瞧去,但见孔凡高那张通红的脸孔,已经化作铁青色,冷冷冻着,好似结了冰。
细算来,宋祖贵已经记不得多久没看到孔凡高这种表情了。
因为自打孔凡高担任专员后,整个德江敢惹孔专员生气的已经越来越少了,且能憋得孔专员在狂怒状态,还不能拍桌子大骂的人,压根儿就从来没有过。
思及此处,宋祖贵忽然发现自己今天莽撞了,做了回被蒙眼拉磨的蠢驴,因为他忽然明白整件事,未必是张彻擅作主张,定然是孔凡高授意,要不然先前薛向撞进门来,哪里还轮得着自己作仗马之鸣,不清楚状况的孔专员早着人将姓薛的推出去了。
越想越觉有理,宋祖贵不禁有些生气,他自问平素对孔某人忠心耿耿,可眼下这事儿,孔凡高却压根儿不曾跟他提过,就因为信息不对称,叫自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这也太不仗义了。
想着想着,宋祖贵有些心灰意冷了,懒得在前头跟薛向顶牛了。当下,便气呼呼坐了下来。
宋祖贵这一落座,方才有如被施了个时间禁制术魔法的会场,陡然复活了。
孔凡高咳嗽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冲张彻瞪眼道:“张彻同志,你们行署办是怎么做的工作,这么重要的日程安排,你也能整漏了。险些冤枉了好人!”
张彻赶忙站起身,道:“专员,诸位领导,我检讨,我检讨。是我工作做得不够细致,也是一时间诸事繁杂,堆积到一起,忙得晕乎了,本来,今天接待徐处长时,我就想跟薛助理说来着。可当时情况太急,徐处长那边耽误不得,所以我就先安排人去给薛助理解决住房,谁知道中午被徐处长拉着灌了几杯。迷迷糊糊,我就搞忘了。”
此刻,张秘书长嘴上诚恳说着检讨,实则咬碎银牙。憋了一肚子血泪。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在他想来。今次这手段,必然功成。
只要薛向没来参加会议,到时候,孔专员有的是办法炮制他,而薛向错过了开会,就算明知道是自己坑的他,他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难不成他还能私下里挨个儿找副专员,哭诉这件事不成?
要知道,官场上的事,从来就是有成败,无对错,即便大家知道你被阴了,只会笑你不识相,没手腕,倒霉也是活该。
而退一万步说,即便是薛向识破计谋,及时赶回来参会,他张某人也自无碍。
他就不信薛向初来乍到,就敢在班子会上把这阴招抖出来,折腾出滔天风波,这绝对不符合官场常识。
因为正常干部到任之初,遭遇诘难,几乎是必然的,而就是再强势的干部,也会先忍下这口气,低调做人,摸清敌情,积攒力量,再图后报。
可偏偏薛向就成了这例外,这位爷愣是直眉楞眼地冲出来,在会上将一切阴谋都戳破了,如此一来,这就成了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
而这薛向的心计、口才皆是一流,明明早早赶到了,却不进来,将箭矢积攒在手,引而不发,待宋祖贵说到关键节点,猛地窜出来,一阵攒射,大家齐齐哑火。
真是一战定乾坤,当的是好心计,好手段!
却说张彻话音方落,便听孔凡高道:“张彻同志,你中午的黄汤莫不是真灌多了,你跟我们做什么检讨,你要检讨的对象,是薛助理,你说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差点儿让咱们冤枉了薛助理,还有,薛助理说的住宿问题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德江行署真就穷得连行署班子成员都安顿不下了?胡闹台!我看你们行署办公室是得好好整顿了,有些人得好好补足思想课,我建议给今天负责安排薛助理住宿的同志,开除党籍,公职,严肃党风党纪,以儆效尤!”
话至此处,孔凡高又冲薛向笑道:“薛助理,你看如何?”
薛向道:“专员同志,我认为这个处罚太过了,今天陪我看房的刘科长,总的来说,还是尽心尽力的在完成工作,是个好同志,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与他有何干系,我看就不用处罚了吧!“
薛向暗暗惊心,他没想到孔凡高这貌似粗豪,威猛的大汉,耍起阴风暗箭来,也是手段非凡。
不错,薛老三的确恨极了刘科长这条恶犬,收拾掉他,薛老三不会心存半点怜悯。
可这会儿,收拾刘科长的建议,由孔凡高主动提出来了,他却是不好接招了。
因为,很明显,他此刻已经靠悲情牌,在旁观者心中占据了上风,但从根子上说,他还是有以下凌上的嫌疑,他若是要求严惩刘科长,则会极大地抵消这种在众人心头的悲情成分,让人觉得他薛向不知进退,为件小事儿,就把人往死里整。
显然,孔凡高这番话,正是再将他薛某人往这条路上引。
不过,薛向脑子一转,也就释然了,能主宰一地,且能挤走上任书记的强势专员,怎么可能只是个粗豪莽夫,恐怕这种粗豪的面貌,正是他那阴柔绵密心思的最好掩盖。
此辈正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
见薛向不接招,孔凡高哈哈一笑,摩挲着短发,道:“薛向同志,很有胸怀嘛!”
“专员同志过奖了,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薛向说着话,眼睛却直直盯着张彻,因为这位张秘书长正直直盯着他,还面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哪里有半点要对自己检讨的意思。
而薛向自然也知道孔凡高这会儿插话进来,就是给张彻打掩护,转移他亲口吐出的让张彻给自己检讨的话题。
这不,此刻,孔凡高两句话一打岔,张彻自然就有了就坡下驴的机会,他薛某人更不可能盯着要张彻给自己道歉,检讨。
而此时,张彻盯过来,也正是在跟他薛向示威,意思很明显:老子就是坑了你,你能拿老子怎样。
薛向也确实不能拿他怎样,因为在这个会议室,掌控权力的是孔凡高,他再有道理,也得由这位孔专员裁量。
裁判吹偏哨,巴西队也拿中国队没办法。
这便是权力的力量,薛向既然在这个体制秩序内,就得认可,服从!
好在,薛向从爆发开始,也知道不可能一顺百顺,而他要的不过就是出口恶气,外加洗刷掉这帮人强行给他带上的跋扈、无礼的面具。
如今,两愿皆已达成,他自然再无不满意。
张彻的挑衅,他压根0儿不会放在眼里,官场上,讲意气之争,就是低级,当务之急,他要做得就是汲取体制赋予他的力量,也就是权力!
“按规矩办事好啊,这天下,恐怕再也没有比按规矩办事更让人舒坦得了!”孔凡高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
孔凡高话音方落,紧挨着薛向上首的梳着大背头的红脸汉子说话了,“呵呵,说着说着就远了,就是一场误会,解释开了就好了,都是自己同志嘛,对了,薛向同志新到,恐怕还不认识各位同志吧,那我老陆就做个好事佬,帮着介绍介绍,首先,自然是说我自己了,我叫陆振宇,四十六岁,农民出身,早先在公社挑粪……”
这位陆副专员性子诙谐,年岁在行署班子内,也偏小,平日里,言笑无忌,偏生又极有眼色,因此,在行署,便是孔凡高对他也耍不出威风来。
这会儿,他把住了话头,便挨个儿将众人的身份,以及简要履历介绍了一遍!
当然,在介绍众人履历时,皆是大加夸赞,独独在介绍他自己时,说的惨兮兮,苦哈哈,好像自个儿一路上来,就纯是运气在作祟。
他言语幽默,介绍到谁时,吹捧之词,无不满溢,弄得人家不得不笑哈哈摆手,谦让。
不一会儿,原本沉闷紧张的气氛,便被他调理开了。
待得最后介绍完张彻,陆振宇冲孔凡高道:“专员同志,汇报完毕,请指示!”
孔凡高挥挥手,笑道:“你个老陆啊,到哪儿都能闹腾,我看就是到了人民大会堂,你小子也能咬碎了盘子——满嘴瓷儿,好了,闲话休提,该说正事儿了。咱们今天开会,就是讨论如何解决德江钢厂,宜阳磷矿,兆丰煤厂等几家拖延大户的利税上缴问题,大家有什么建议,就畅所欲言吧,对了,薛助理后到,可能不了解情况,张秘书长,你把相关资料给薛助理一份。“
薛向接过张彻递来的资料,便仔细看了起来。
ps: 患了轻微干眼症,最近在治疗,更新确实出了问题,但两天四章,一定会保证的,有时候,只能手机打字,非常麻烦,真的是抱歉了。
这本书总是要写完的,除了坚持,还是坚持!
第二十二章 讨债公司
细说来,他来蜀中前,确实不知道是来德江赴任,待徐处长告知后,他便第一时间,找寻了德江的地理志。
在来德江的路上,他便趁机翻看了德江的情况,其实,即便不看地理志,他对德江也非是一无所知。
因为这德江没有别的出彩的地方,唯独资源较为丰富,尤其是钢铁业,此地的德江钢厂,虽然是地管单位,但其能生产的一种高强度和韧度的复合钢,却是制造舰艇的绝佳材料,是以,该钢厂每年都享受军委会特殊补贴,在蜀中,乃至全国,都小有名气。
这会儿,薛向听说开会是清理大厂拖欠款的问题,不翻开资料,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这种地方企业,虽是地方一手扶植养大的,却仗着亲儿子的身份,往往比央企还骄气,霸道,要从它们身上拔毛,恐怕是千难万难。
果然,薛向草草浏览罢资料,脸色就难看起来。
原来,资料上的情况,比他想的还严重,德江钢铁,宜阳磷矿,兆丰煤厂等几家地方大型企业,简直快成了德江身上的寄生虫,每年享受国家、省、地扶持资金过千万,可每年给行署的答卷,不是亏损,就是盈利准备再投资以扩大生产。
德江两区四县,多丘陵,少平原,境内湖泊众多,除了矿产资源有优势,农业耕地严重不足,原本一地区有这么多大企业,活的应该很滋润,毕竟那几家大厂,尤其是德江钢铁,每年的产值就超过五千万人民币,上缴利税当有数百万。这几乎就是一个县一年的财政收入。
可实际上呢,这几家大厂,每年不缴,或拖欠税款不说,还趴在德江身上抽血。
如此一来,德江老百姓的日子好不好过,薛向甚至不用下去走,就能想象得出。
如此情状,怎不叫他黑脸。
却说。薛向浏览资料的当口,会场也一直无人接茬儿,显然都知道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去捧。
孔凡高一杯茶喝干,宋昆连忙给他续上一杯。又挨个儿给诸位专员的茶杯注满,便赶紧退了回去。
孔凡高持了碧绿的茶盖,轻轻在茶杯上一磕,呲的一声响,所有人都知道,孔专员要发言了,皆竖直了耳朵。
但听孔凡高道:“同志们呐。当前的形势很严峻啊,地委要求咱们在一个月内解决拖欠利税支付问题,而行署财政也确实吃紧,再拖下去。下个月的工资支付,恐怕就成了大问题啊,所以,这几家大厂拖欠的钱。必须得收上来,这是政治任务!”
定下调子后。孔凡高便扭头冲他左手边的袁闲云道:“闲云同志,你是分管财政的,行署的财务也一直是你在负责,现在财政遇到困难,你得挑大梁啊,你有什么意见,建议,想法,都可以说说嘛,开会就是解决问题的,大伙儿都沉默,这是在演哑巴剧。”
孔凡高话音方落,袁闲云的脸色就冷了,“孔专员既然问了,我倒是有个想法,说出来,大伙儿一起议议,我是这么想的,咱们行署班子既然要开讨债公司,不如就搞承包责任制,按能力大小,一人负责一个大厂,当然,要把钱一分不少的要回来,肯定是天方夜谭,我看就把历年各厂拖欠的总额的三成要回来,就算完成任务,当然,谁有能耐要的更多,行署给他记功,发奖,如果同志们同意,我就负责宜阳磷矿好了!”
袁闲云这番话出口,众人全傻了,没想到老袁竟想出这么个缺德带冒烟的损招。
众人均觉可恨之余,再一想,又释然了,因为眼下,恐怕也只有这损招最合适了。
本来嘛,大伙儿生气,是因为讨债实在是个苦差事,谁也不愿意沾包,可再一想,若不按这种分片包干的法子,恐怕这个会是开不下去的,毕竟谁也不傻,谁也不肯将这苦差事,揽到自己一人头上,如此人人后退,问题也只能还是问题,是以,如今也只有承包责任制这“有难共当”的主意可用了。
众人的表情,袁闲云看在眼里,不禁为自己的脑子叫绝。
他知道若非自己想出这主意,姓孔的一定会把砖头砸到自己头上来,想到孔凡高的那句“财政一直是你负责”,他就气得浑身直哆嗦。
按说财政一支笔,该掌握在他这常务副专员手中,可偏偏在德江,没有姓孔的发话,便是周道虔也动不了一分钱,而平时,花钱没他袁某人的份儿,现在财政兜不住了,姓孔却说他一直分管财政,话里话外的意思,如今的财政困难,是他造成的一般,要他想办法解决困难,就是神仙听了这话,也得暴走。
却说,袁闲云出了这么个怪招,众人无话,孔凡高心中也在沉吟,他自然清楚这是袁闲云的反击,更清楚袁闲云为何抢先就应承了拖欠大户宜阳磷矿的份额,无非是挤兑他孔某人,看他孔某人有没有种应承下德江钢厂这铁老虎的份额。
而他孔某人若是不敢应承,则为了挽回面子,必然会否决这个责任承包制,而他若是否决了,姓袁的便没了责任,本来嘛,你叫我出主意,我出了个主意,却被你否决了,你总不好再为难我。
而若是他应承,则必然面对德江钢厂这个硬骨头,谁叫他是德江行署的老大,老二袁闲云都挑了仅次于德江钢厂的重担,他孔某人这老大还能去收拾小厂,还要脸不脸。
孔凡高抬眼扫了扫袁闲云,迎面而来的正是袁闲云直直看来的眼睛。
孔凡高呵呵一笑,不住摩挲着简短的寸头,道:“老袁这个主意不错,现在,中央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业形势一片大火,咱们这个讨债公司,想提高效率,干出成绩,搞承包责任制,也未尝不是好办法,既然老袁负担了宜阳磷矿,那我这个当家人,自然就得去啃德江钢厂,大家放心,我孔某人这回就是崩断了牙,也得在这铁老虎身上,扯下一块肉来,不过,我觉得讨回总账的三成,是不是太低了,我算了算,今天的财政缺口,怎么着,也得弄回五成,才能遮掩过去,我看就定作五成吧!”
说罢,孔凡高看着袁闲云,笑了,露出一口黄拉拉的牙齿。
袁闲云别过头去,道:“五成就五成,就按孔专员说的做!”
他知道孔凡高故意调高比率的意思,是反过来将自己的军!
的确,他袁某人要向宜阳磷矿这个拖欠大户讨债,是千难万难,想要回三成,只怕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而要讨回五成,恐怕得拆皮扒骨。
可孔凡高提出来了,他就不能认怂,他也不信孔凡高能啃下德江钢厂这头铁老虎。
届时,有孔老虎顶缸,他袁某人完不成任务,也算不得输阵。
见行署一二把手都领了任务,其余诸人自知逃不过去,便也赶紧出言抢任务,免得出口慢了,让人抢走了软骨,流下硬骨头给自己。
很快,一众专员,便各自抢得了任务,满场就剩薛老三,张彻,宋昆三人没开口了。
而宋昆是负责后勤的,张彻是搞笔录的,这种会议,原本就没这二人说话的份儿,是以,眼下,整个会议室,就剩了薛老三一人最是显眼。
陆振宇呵呵笑道:“还是薛助理运气好,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不用跟我们一样,去打老虎,啃骨头,羡慕羡慕啊!”
薛向道:“专员同志这话,我绝对承认,这是组织上对我的爱护嘛!”
薛向哪里不知道陆振宇这话是在给自己递梯子,很明显,眼下的讨债,注定是个苦活计,这一屋子专员都是本地地头蛇,尚且畏之如虎,薛向这初来乍到,权不及人,当地人际关系更是空白,若让他去讨债,简直就是在往他头上放地雷。
与此同时,并没有人说他薛向用不着加入讨债大军,毕竟他虽不是副专员,但到底是行署班子成员,让他领任务,也是顺理成章。
而此刻,陆振宇抢先用俏皮话恭喜他,分明是想让薛向不加入讨债大军,成为既定事实。
薛老三虽弄不清陆振宇为何卖好自己,但这搭好的梯子,他焉能不下。
更何况,他清楚眼下这件事,不是自己逞英雄的地方,该低调时,就得低调。
奈何,薛老三想低调,偏偏就有人不愿意他低调,这不,陆振宇刚搭好梯子,便有人紧赶着来拆了。
宋祖贵道:“我不同意老陆的意见,年轻同志怎么就能搞特殊化,就能不挑担子呢?不挑担子,不经历练,怎么来得经验,当然,薛向同志初来德江,对工作还不熟悉,我们也不能往他肩上压重担,德江的大厂,就不用薛向同志操心了,那些小厂,完全可以交给薛向同志来攻关嘛!再说,咱们也得相信薛向同志的能力,组织上总不会把软脚虾,窝囊废放到咱们德江来,你说呢,薛助理?”
薛向微笑道:“如果组织要给我压担子,我自然责无旁贷,这位专员同志,对我的回答可还满意!”
第二十三章 你一刀来,我一剑
薛向脸上带笑,心中已然怒极,可偏偏这种明面上的招数,他没办法招架,除了应承,还能如何?
这也是绝大多数干部到异地任职后,初始为何低调的根本原因,没有根基,权力为人掌握,妄动只有遭遇打压,这不,薛老三方被迫反击,这打压就接踵而来了!
宋祖贵道:“满意,很满意,薛向同志的态度很端正嘛,对了,不必专员同志,专员同志的叫,你叫我老宋,或者宋副专员都成。”
薛向一口一个专员同志,宋祖贵听得头皮发麻,因为在德江,专员只能孔凡高独享。
薛向笑道:“咦,怎么会这样,张秘书长先前可告诉我,专员前最好不要冠之以姓氏,这样会让领导不快的,他还跟我说孔专员最不喜欢别人在叫他专员时,加上姓氏,我还以为德江本地的风俗如此,宋专员别怪啊!我就说嘛,不加姓氏,都是专员,该怎么区别哟,谢谢宋专员解了我燃眉之惑。”
噗嗤,正闷头喝茶的袁闲云忽然一口喷了出来;孔凡高一口正咽到嗓子眼儿的水,差点儿没飙出口来,虽然急忙闭合了嘴唇,勉强咽下,却呛得他满脸通红;张彻正笑眯眯看着薛向,看着这猖狂小子如何倒霉,结果,薛向此番话出,他的鼻头竟猛地戳在笔录本上,撕拉一声,划出老大一个蓝幽幽的豁口。
谁也没想到薛向竟然这么促狭!
的确,先前众人皆不明白薛向为何称呼所有人都是专员同志,毕竟没互相介绍时,不知名姓,如此称呼,算不得错。可彼此都通了名姓后,薛向还如此称呼,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奇怪也只是奇怪,倒没人往深里想,谁能想到这位薛助理竟在这处等着!
孔凡高真是要被气疯了,他就没遇到过这么张狂的人,先前敢反抗自己握手绝技不说。这会儿,大庭广众之下,还敢让自己难堪,这得是长了怎样的胆子呀!
更让人着恼的是,这臭小子手段刁钻。每每让人有苦说不出。
就拿眼下这事儿来说,本来嘛,他孔某人耍威风,除了袁闲云这死对头,敢称呼孔专员,谁不是以专员呼之。
在德江,这本是约定束成。宛若法令的规则,就连他孔某人也以为天然该如此。
可偏偏薛向就敢在班子会上,跳出来,拿根沾了粪便的竹竿。戳掉指他孔皇帝的新装,真个是羞死个人,却又让孔凡高有苦难言。
孔凡高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薛老三。快要喷火,可偏生薛向瞧也不瞧他。
正愤愤然间。孔凡高又扫到了正畏缩看着他的张彻,一双喷火眼,彻底找准了目标,恨不得将张彻瞪死当场。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这位心腹有如此不趁手,短短数个小时,在他的失误之下,竟让自己落了两回面子。
而张大秘书长更是脸色惨白如雪,慌忙低下头,心弦更是紧张得如拉到极限的弹簧,似乎再加丁点力气,就得绷断!
现在,他对薛向已经不是恼恨了,而是恐惧!
不错,起先他还想着回头一定要想个狠招,将这嘛也不懂的薛助理,给整死。
可转瞬,这位薛助理又狠很给了他一下,连续打击下,张彻已然丧胆!
此刻,他也摸清了这位薛助理的脾性,不仅极不好惹,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这不,他张某人不通知薛向开会,薛向就敢在会场,当众抖出来,弄得他下不得台;他张某人奚落薛向不该叫孔凡高孔专员,这位寻着机会又放出来,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昏死过去。
原本,这些事,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就是谁吃了暗亏,也会忍住,不会拿出来说,可偏生这位薛助理太不讲规矩,乱拳简直要打死人!
要说,薛向如此为之,也是无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孔凡高这边是得罪死了,且单就宋祖贵要他也担负讨债的任务看,这边对他的打击报复,已然展开了。
既然如此,薛向除了反抗也只有反抗,尤其是,得明晃晃地将敌视和反抗亮出来。
伟大领袖在矛盾论中,教导我们说,事物总是具有两面性的,就矛盾自身而言,其中又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而主要矛盾中又分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要解决问题,就得善于抓住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
而薛向也相信,德江的政局决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孔凡高再强,也绝对少不了反对派,单看方才他和袁闲云的交锋,薛向就知道有反抗军的存在。
如今,他抓住的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是向反抗军靠拢,抑或吸引反抗军向他靠拢,官场上,最应验的一句话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且官场上,也最不能容忍首鼠两端,眼下,姓孔的已经打算往死里整他了,他薛某人再服软求饶也是无用,何况,他薛衙内也从来不是这种性子,如此一来,要自救,也只有找准自己的阵营。
是以,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孔凡高下不来台,就是向反抗军发信号弹,递投名状!
却说,简单的一个称呼的问题,便让场面陷入了许久的尴尬,没办法,谁叫这促狭话题的主角正是威风赫赫的孔老虎呢。
孔凡高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忍住没将手中的水杯朝薛老三那张带着淡淡微笑的俊脸砸去,他重重将茶杯在宽厚的楠木长桌上一顿,直接越过这并没完结的有关称呼的话题,冷声道:“既然薛向同志同意挑担子,咱们自然不能不发担子,考虑到老宋说的薛向同志初来乍到的情况,不宜压过重的担子,地区内的大厂,就不安排薛向同志了,但凡是拖欠在十万以上,五十万以下的小厂,就全交给薛向同志处理,相信这点担子,薛向同志一定能不辜负组织的期望,稳稳地挑起来。”
话至此处,孔凡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浅浅的吸水声,却在这宽敞的办公室内,分外清晰。
一口水喝罢,孔凡高冲薛向微笑,道:“薛向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压担子,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圆满完成组织交付的任务!”
话至此处,他重重一拍桌子,“同志们,我希望大家时刻谨记,这次的任务,不是普通任务,而是政治任务,事关整个德江行署的大局,所有人头上都得顶一根高压线,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完不成任务,谁暂时就别恢复工作,就给我到他分包的厂里去堵大门,直到把自己分摊的任务完成为止!”
孔凡高此番话罢,所有人都变了颜色,谁也没想到他竟这么绝决!
本来嘛,讨债从来就是个苦差事,拖欠的那帮人若是愿意缴税,早就缴了,岂会等到现在?
虽然众专员自问凭自己的面皮和手段,能讨回些,但要说完成任务,实在无一人由此把握。
方才,众人应承,也实在是迫不得已,毕竟专员和常务副专员都先上了,自己不跟上也不行!
大伙儿想的无非就是,随便要点钱回来,遮个面子,是个意思,官场上这摊事儿,可不都是这样敷衍过的么,哪知道孔凡高却来了这么一番话!
别人说这番话,众专员或许不信,毕竟让堂堂副专员去堵大门,这是多么有失体统,可从孔老虎嘴里说出来,却是无人敢不信。
袁闲云的面皮变得最难看,因为此前,他认为孔凡高把要钱的比率从三成调到五成,纯是为了跟自己争一口气,是在硬撑,可现在孔凡高这番狠话,都撂出来,说明孔某人对要到钱,胸有成竹。
这下,他袁某人麻烦来了,他自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宜阳磷矿要回五成欠款的,届时,岂不是要被孔某人当众奚落,丢下天大的面子。
除此外,这个承包责任制的主意是他袁某人最先提出来的,如今,被孔凡高顺水推舟,弄成了绝户计,满桌同僚不怪他袁某人这始作俑者,那才怪了呢!
“狗日的袁老虎,好毒!”
袁闲云立时就在心里骂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薛向心头更是骂翻了天!
其实,早在宋祖贵拆梯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要糟,却没想到孔老虎竟对自己下了毒手。
孔老虎让他负责拖欠十万到五十万的小厂,看似是给他压了小担子,其实,是把一座大山架在了他薛某人肩头。
因为要债,不似抗包子,并非欠十万的是十斤的小袋子,欠一百万是一百斤的大麻包。
因为说到根儿上,要债,是攻克人际关系的难关,要回十万和一百万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回事儿,毕竟都是一张汇票的事儿。
而孔凡高却精明地将拖欠多,和拖欠少,物像化成了任务重和任务轻。
如今,他让薛老三负责小厂,薛老三用脚趾头想,也能想象出,这小厂的数量,绝对不少。
找一家要债,原本就极难,而孔凡高却让他找数十家要债,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