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范围
“只需要,进一步,缩小范围...”
李昂自言自语着,扶住桌角重新站稳,长舒了一口气,等待疼痛稍稍退去,再次念道:“道生一,至虚无名,禀受混冥,造化清浊,陶冶太和...”
他不断重复着这一步骤,刺痛感越来越强烈清晰,
数次过后,身上衣服彻底被汗水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湖里打捞上来一般。
“...”
柴翠翘紧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毛巾浸到盛有温水的脸盆里,默默帮李昂擦拭满是汗水的脸庞。
额叶区域,大概在上矢状窦下方。
李昂后仰身躯,躺进椅子当中,吐出浊气,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倒映出自己大脑的结构图
就是这里么?
修行道路上的最后一重阻碍。
李昂抬起手掌,似乎要抓住那并不真实存在的大脑结构图。
额叶是大脑半球在中央沟以前、大脑外侧沟以上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载着第一躯体运动区、运动前区、头眼运动区、运动性语言中枢、书写中枢、前额叶皮质。
如果这块区域受到伤害,轻则神经功能受损,运动性失语、眼球凝视障碍,
重则精神失常,乃至死亡。
“颅中断剑,还真是断剑啊...”
李昂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借过柴翠翘递来的毛巾,擦拭身上汗水,换了身新衣服。
“少爷你要出门?”
“嗯,去找那位义宁坊的丁景山师兄。”
李昂伸了个懒腰,“现在大概知道了是大脑的哪一块区域出现问题。找他代我去学宫,借几本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咚咚咚!
敲门声在院外响起,李昂眉头微皱,用眼神示意柴翠翘收起笔和纸,自己推门而出,来到庭院,打开院门,“谁啊?”
“日升,是我们。”
四名洢州同窗神色焦急道:“绍元被人带走了!”
“宋大哥?”
李昂惊诧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四名洢州同窗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番。他们早上想去找翟逸明和宋绍元,安慰落榜的二人——这两个人平时住在同一间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时,只看到宋绍元和一群脸上身上留着刺青、明显不是善类的汉子,正交谈着什么。
四名洢州同窗想上前询问,却被几名刺青汉子推搡开来,告诉他们别多管闲事,
而宋绍元则隔着距离劝慰他们不用担心,也千万不要去报官,自己自愿跟对方离开。
四名洢州同窗只好进屋,摇醒了烂醉如泥的翟逸明,结果发现翟逸明落榜后太过失意,喝了一晚上的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四人只能给翟逸明灌了碗醒酒汤,让他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出门来找最有办法的李昂。
“脸上身上留着刺青的汉子?”
李昂皱眉道:“长安城里的帮派?宋大哥什么时候和他们扯上关系了?还让你们千万别去报官?”
“不知道。”
洢州同窗摇头问道:“日升,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昂问道:“纪玲琅呢?”
洢州同窗答道:“和其他女学子出城参加长安女子社了。”
“...走,先去找杨域。”
李昂立刻拿定了主意,让柴翠翘关上院门好好看家,自己和四名洢州同窗去找杨域。
杨域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要去西市入口的汤婆婆那里,喝一碗醪糟,当李昂等人找到他时,他才刚坐下没多久。
“绍元被带走了?对方是谁?敢光天化日绑架学子?”
杨域吃惊地拍下筷子,思索片刻问道:“等等...对方脸上纹的刺青,是什么样子的?
是飞云纹,
还是海浪纹?”
“刺青...”
四名洢州同窗思索片刻,“都不是。领头的那个,额角刘海下面刺着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
杨域瞳孔一缩,深吸了一口气,对身旁仆役说道:“去长安县,就说找不良人乌十七,骑马去,要快。”
“乌十七,不是我们三州学子进长安时的导游么?杨七郎你之前提过,他以前是率然帮的人。”
一名同窗疑惑道:“难道是率然帮带走了绍元?”
“不,率然帮的底盘是陆运邸店,而且刺青图案是刺在耳朵后面的牛。
绣笼中鸟的,只有一家。”
杨域缓缓道:“平康坊,焦成。”
马蹄声去而返还,杨域身边的仆役骑马回来,身边跟着穿着不良人制服的乌十七。
“刚好在西市巡逻。”
乌十七对李昂等人笑了笑,朝杨域拱手道,“杨家七郎,你找我?”
杨域点头道:“嗯,我的一朋友,就是之前你领着逛长安的那位宋绍元,被焦成的人带走了。我想知道怎么回事。”
“焦成...宋学子怎么会惹到他?”
乌十七诧异地皱起眉头,看到李昂等人的表情,急忙解释道:“各位学子有所不知,平康坊分为北曲、中曲、南曲。内有涟花楼、醉芳楼、临月楼,并称三曲三楼。
这三楼,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销金窟,而涟花楼、醉芳楼背后,都和焦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按照乌十七的说法,焦成的母亲是青楼女子,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稍微长大了一些就在三曲当仆役,经常挨打挨骂。
焦成自幼城府极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腿被醉酒客人打断了也笑脸相迎,能记住每一个客人的长相、籍贯、住址乃至喜好,
凭借察言观色、左右逢迎的本事,从仆役,一步步做到了三曲中最大的管事,
甚至更进一步。
“三曲三楼是风月之地,每天晚上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去那里逍遥。
纵使枕上私语,只有七分假三分真,
但这三分真话,汇集在一起,就变得无比恐怖。”
乌十七低声道:“谁也不知道焦成掌握着多少大人物的阴私之事,掌握着多少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秘密。
正因如此,焦成才能活的这么安稳——一方面他身边永远有数名修士保护,另一方面,上面的人不想让他死。
七年前有位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想以涉嫌略卖女子为由,除去焦成,结果第二天,那位监察御史就被以纵容远在庄州的家人兼并纵暴的理由,逐出长安。
甚至于到事情结束后,都不知道是谁出手,帮焦成平的事情。”
“平康坊焦成,是很多人的狗。”
杨域轻声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脖子上牵着的缰绳到底属于谁。”
第七十五章 代价
“而宋学子被带走,还让各位不要报官的原因...”
乌十七想了想问道:“宋学子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去平康坊?”
“你是说...”
“尤都知?”
两名洢州同窗异口同声,见李昂面露疑惑之色,连忙解释。
这段时间宋绍元经常去平康坊涟花楼,一开始众人只以为他是来长安,想要多见见世面。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和那位尤都知...走得过于近了?
“那位尤都知,是涟花楼最红的清倌人之一。”
杨域眼眸闪烁道:“绍元被带走,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啧。
李昂无奈地按了下额头,当时去涟花楼他就感觉宋绍元看尤都知的眼神不太对劲。
“得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
李昂思索片刻,宋姨和他家有通家之好,是李昂的半个阿姨,李昂衣服里面现在还藏着宋姨给的金片,何况走的时候还跟宋姨承诺过,要把宋绍元完完整整带回来。
“杨兄,”
李昂拱手问杨域道:“现在大概是未初时间(下午一点),如果我申正(下午四点)了还没回来,你就去安兴坊燕国公府,说我遇到了点麻烦。”
“啊?好...”
杨域犹豫道:“日升你要去干什么?”
“把宋大哥和那位尤都知带回来。”
李昂无奈一笑,向杨域借来了马,没有让乌十七领路带他去平康坊找那位焦成。
而是先去了义宁坊,找那位程居岫的同窗同学,丁景山。
不巧的是,在李昂请求通报后,丁府的门房老丈说丁景山前些天又从秘书省翻墙逃走,回家时烂醉如泥。
其父怒不可遏,把他关进了秘书省的地下室,不修完周国史籍氏族篇不准出来,也不准任何人和他有接触。
丁景山只好在地下室里独自修书,以他的能力和巡云初境修为,出是能出来,但至少还要四、五天。
等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李家大郎,我们现在怎么办?”
离了丁府,乌十七问道。
“麻烦十七郎带我去平康坊吧。”
李昂眯着眼睛说道:“我去亲自见见那位焦成。”
二人骑马前往平康坊,乌十七在坊前停下,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仆役,却没有直接进任何一座楼,
而是带着李昂沿着平康坊围墙向东走,穿过看似没有前路的密集竹林,再向北拐,过小溪,进巷弄,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平平无奇的小楼前。
小楼门户打开,里面坐着七、八个满脸横肉的刺青汉子,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名为“叶子戏”的、类似扑克牌的娱乐玩具。
见乌十七走近,一名光头汉子眉头皱起,放下卡牌,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此人穿着半袖,露出两条胳膊,左边手臂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边手臂上刺着“死不畏阎罗王”,额头上刺着一只笼中鸟。
光头汉子语气不善道:“乌十七?你怎么来了?”
“狄五。”
乌十七朝对方点了点头,“我找焦大。”
“找焦大?你也配?”
被称为狄五的光头汉子冷笑一声,“披上了不良人的狗皮,那就是仇敌了...”
“不是我要见,是这位。”
乌十七稍微侧过身,露出后面的李昂。
“他又是什么...”
“今年学宫初试第二,复试第一的学子。”
乌十七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在对方骤然眯紧的目光中,说道:“洢州李昂。
他要见焦大。”
“...”
狄五沉默片刻,手指指关节在桌上连敲了两下。
同桌的其他刺青汉子纷纷站起,走出屋子,从怀中掏出两块黑色长巾。
乌十七主动上前一步,让对方把黑色长巾戴在眼睛上,
李昂扫了眼沾染着不明污垢的布帛,摇了摇头,从自己怀里掏出柴翠翘织的厚实白色手帕,“我自己来。”
刺青汉子们看了狄五一眼,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也后退一步,任由李昂自己戴上白色手帕。
待到二人眼睛被遮,狄五让手下从后院牵来马车,载着他们沿小路驶去。
当眼罩被摘下时,李昂和乌十七已经来到了一座楼阁的封闭走廊当中,隐隐约约能听到下方的乐曲声和嘈杂人声。
不知道是三曲中的那一处。
乌十七和李昂在狄五的带领下向前走去,来到一处有两个刺青汉子看守的屋门前。
乌十七推门要进,却被一人拦下,“只有他能进,你在外面等着。”
“...”
乌十七眼睛微眯,对方没有缴走他身上的佩刀,完全是因为对方有着能镇压一切骚乱的把握。
焦成身边,永远至少有两名修士护卫。
“没事的,乌兄在外面稍微等一会让吧。”
李昂抬手让乌十七不用担心,自己面不改色地越过两名刺青汉子,推开房门。
刚进屋内,就闻到一股芬芳的茶香。
只见宋绍元和尤都知坐在榻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衣服整齐,体表没有伤势,嘴里也没塞着什么麻布,只是精神有些紧张。
“日升...”
宋绍元下意识想要站起,却被李昂抬手阻止。
李昂看向房间里的第三人——那是个背对着屋门、盘腿坐在地上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褐色常服,留着连鬓络腮胡,脚边地板上放着根竹制拐杖,正拿着茶几上的银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啪嗒。
围棋落子声在角落响起,那是房间里的最后二人——两个默默下棋的中年男子。腰侧均配有长剑。
“你就是那位洢州李昂?”
盘腿坐在地上、名为焦成的络腮胡男子随意说道,声音低沉。
“是。”
李昂点了点头,平和道:“我想知道,带这二人走,需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
焦成喝了口茶水,慢慢转过身来,平静说道:“李小郎君,你可能不太明白,
尤笑是涟花楼养出来的女子。
涟花楼让她住最好的宅子,给她配最小心最会伺候人的丫鬟,给她请最优秀的老师。
教她舞蹈,教她器乐,教她什么是风情万种,顾盼生姿。
最终,把她捧上了高高在上的都知位置,让她成为人人羡艳的对象。
如果你的同窗,能光明正大地竞价买下尤笑的梳拢,或者把她赎走,那么一切无事。
但当尤笑动了异样心思,想要不告而走的时候,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
我是平康坊的主事,
而平康坊里,最大的代价就是人心。”
第七十六章 收心
李昂凝视着焦成,“你要怎么做?”
“尤笑开了个坏头,”
焦成淡淡道:“而我想让坊里的姑娘们,都收一收心思,安分一点。”
李昂眼睛微眯,让人屈服的方法是令其绝望,而绝望的前提条件,则是摧毁希望,“宋绍元有举人身份,是学宫考生。”
“虞国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新举人,”
焦成抬起一根手指头说道,“而且,宋公子应该说是复试落榜的学宫考生。”
李昂说道:“虞律严禁私刑虐待百姓。”
“虞律还禁止宰牛和吃鲤鱼呢。东西二市不照样有牛肉和活鱼卖。”
焦成淡淡道:“何况,平康坊有一千种方法,在不留下外伤的情况下,让人屈服。
而且...”
焦成咧嘴一笑,“尤笑不是虞人,她是荆人。”
李昂闻言一顿,侧头快速扫了眼脸色惨白的尤都知,果然在其发梢位置看见了一缕不易察觉的、近似挑染的暗红色。
虞国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哪怕是一穷二白的虞国百姓,都不会沦落到世代为奴的境地。
但这条规定,并不适用于周人、荆人、突厥人、胡人...
只要没有虞国户籍,那么他们在虞律意义上就不能算是真正完整的人,受到的庇护自然大幅度减少。
正因如此,长安的豪门显贵,才会那么喜欢豢养外国奴仆——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过问。
李昂无声地轻叹一息,看向焦成道:“你应该知道,我学宫初试第二,复试第一。”
“这我知道。”
焦成目光闪烁了一下,能在平康坊幕后屹立不倒这么多年,查探消息、打探底细、防止踢到铁板,是最基础的本能。
就算是醉酒之后大闹酒楼,砸坏瓷器灯架,打伤伙计的醉汉,
他们通常也会好言相劝,将其送出平康坊。
待到打听完身份,确认对方没有有力关系后,才会动手报复。
“但,昨晚在朱雀大街,奚阳羽司业已经给你下了判语。”
焦成歪了下头,缓缓说道:“颅中断剑卦象,此生无法修行。”
无法修行,也就意味着考不进学宫。
考不进学宫,也就意味着什么和王侯将相子女们同窗交好、从此踏入虞国上层的希望,全部烟消云散。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昂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叠成方形的纸包,随意丢向焦成。
嗡——
纸包在空中陡然停顿,悬浮于焦成身前。
焦成侧过头,看了那两位依旧在慢悠悠下棋的修士一眼,随手接过半空中的纸包,单手打开随意地扫了一眼。
那是一张纸质飞票,琉光钱庄,面值千贯。
“呵,”
焦成失笑摇头,放下飞票,看向李昂道:“李小郎君,你觉得我是缺钱的人吗?
尤笑是涟花楼最红的都知清倌人,梳拢费是两千贯,赎身费是五千贯...”
李昂淡淡道:“你再看看,飞票上的开据地点和时间。”
“时间?”
焦成眉头微皱,眼睛眯起。
飞票上的开据地点是崇仁坊琉光钱庄总行,
时间,则是六月末。
难道说...
焦成一挑眉梢,六月末的时候,考生们早就已经到了长安——为了方便携带,很多家境富裕的外地考生,都是带着家乡的钱庄飞票来长安的,
等到了长安以后,再将大额面值的飞票,换成不同面值的铜钱,以便日常消费。
而一千贯,基本是市面上流通的最大面值飞票,
外地考生不可能带着一千贯其他钱庄的飞票,来长安换成铜钱,再到崇仁坊琉光钱庄总行,重新存成一千贯飞票——这完全没有意义。
因此这张飞票,并不是外地考生从家乡带来的,而是最近在长安新得到的。
“你应该知道,我是洢州的医师,并且我能拿到初试第二的名次,是因为丹青、算学、草药,三科甲等上。”
李昂淡淡道:“而这张飞票,则来自于安兴坊燕国公府给我的治病酬劳。”
啪嗒。
围棋落子声戛然而止,墙角两名佩剑修士齐齐抬起头来,看向突然陷入沉默的焦成。
房间里只剩下茶壶在火炉上的气泡翻腾声。
焦成眯着眼睛,仔细扫视着飞票上的信息。
观察长安上层动向,是每一只躲藏在阴沟里的长安蛇鼠的本能。
燕云荡病重不愈、让陛下三番两次派遣御医守在燕国公府里的消息,早就在长安里传遍了,
而燕国公府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在长安城各处张贴悬赏,重金邀请各地名医。
“你拿什么证明...”
“燕国公府的仆役,最近在东西二市,收集鸽子、麻雀等的鸟类,并且给它们喂**米。”
李昂淡淡道:“由于担心外界说燕家子孙不顾孝道、在燕国公病重的时候还豢养宠物,
所以这些事情是悄悄进行的。
并且是在六月二十日以后。
如果你手下的人够机灵,应该能打探到。”
“...”
焦成沉默了一下,伸手在地面上拍了两下。
门外负责看守的刺青汉子立刻走了进来,跪坐在地,听焦成耳语几句,便转身出屋。
不多时再次返还,在门外朝焦成点了点头。
“是我想办法查出了燕国公的病因,减轻了燕国公的病痛,”
李昂随意说道:“你觉得,如果我被困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国公府上的人,会怎么做?”
焦成眯着眼睛说道:“你还没有彻底治好燕国公...”
“那我也是最接近于治愈的。”
李昂淡淡道:“你敢赌吗?赌国公府不会为了一个可能性,而将这里搜个底朝天。
如果能有个人出头,将你直接按死在这里,
我相信城里那些被你掌握了阴私秘密的达官显贵们,并不介意在背后推一把。
你觉得你幕后的人,有能力在那种情况下保住你么?
就算有,你值得让他付出与燕国公结成死仇的代价么?”
焦成再次陷入沉默。
“我要的不多,”
李昂见话说的差不多了,平静道:“宋绍元和尤都知我都要带走,这一千贯就当是订金。
剩下的四千贯赎身费,七日内给你。”
“...”
焦成思索片刻,抬头沙哑道:“我可以让你带走宋绍元和尤笑,但有个条件。”
“说。”
“替我,治个人。”
第七十七章 高原
“好。”
李昂也不废话,点头同意。
“狄五。”
焦成扶着地面,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屋外守候的狄五立刻走进屋里,在焦成眼神示意下,用小刀割开宋绍元和尤都知手上的绳索。
“跟我来。”
焦成不理会立刻拉住彼此双手的宋绍元与尤都知二人,拄着拐杖走出房间,那两名佩剑修士也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李昂朝宋绍元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用担心,自己出门而去。
楼阁走廊曲曲折折,墙体和地面散发着一股被香薰常年沁透的气味。
李昂跟在后方,打量着那两位佩剑修士。
二人步履沉稳,呼吸规律,腰侧长剑的剑格窄且薄,剑柄狭长。
剑师么...
李昂默默想道。虞国最权威的传授修行之道的机构,自然是学宫。
其次才是镇抚司、国子监,以及兵部自己内部设置的,专门抚养战争遗孤、培训军官的学院。
除此之外,还有洛阳的丽正学宫,龙溪的松洲学宫,庐山南麓的白鹿书院等等,
这些地方也会传授修行之法,但无论在整体规模、可调用资源,还是在教职员质量、数量上,都远不如学宫。
至于民间修士,大体上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五姓七望那样延续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豪门。
他们的历史够悠久,族人数量够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当发现有家族子弟附和修行条件时,就会令其到更高级的族学中进修。
有时候五姓七望也会与外界的年轻修士联姻,以吸收新鲜血液。
受制于虞国皇室、学宫与镇抚司施加的逐渐增大的压力,
过去曾经无比辉煌的世家,百余年来都很低调,不过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庄园堡垒深处,还有多少巡云境乃至烛霄境。
而第二类,则是那些只接受了不完整修行教育的民间修士——他们通常祖上出现过一两位修士,由于种种原因,家道中落,又没能考进学宫,只能靠一两卷残篇踏上修行道路。
其实力自然参差不齐,从身藏境,到巡云境不等。
不仅修行进度缓慢,有时候还要为了【财侣法地】,而接受权贵、商人、商会雇佣。
那些来自异国他乡、为虞国贵人们服务的修士,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就是完全不入流的江湖人士了。
‘能自由使用飞剑的剑师,至少都是听雨境。’
李昂默默道,‘也不知道焦成用了什么办法笼络的他们。钱财,还是秘籍?’
虞国已经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修行门派。
也许是隋末乱世时,上百个门派横行肆虐,残害百姓的景象,
给虞国高祖、太宗皇帝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影响,两任皇帝不遗余力地灭绝掉了当时绝大多数修行门派。只有少数幸存者逃到了周国、西荆乃至十万荒山。
每隔一段时间,虞国民间就有消息流传,什么某某门派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山门洞府被发现了,里面有丹药宝物。
或是前隋时期某某烛霄境修士的墓穴被发现了,里面有神功秘籍之类。
九十九分假,剩下一分...也未必是真。
到了。
拐杖戳着木质地板的声音突然停止,焦成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其中。
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药味,借着昏暗烛光,能看见房间角落的床上,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刺青男子,
床边还有另外两个汉子负责照看。
“李小大夫。”
焦成侧过身,让李昂能看见刺青男子的状态,“这个人,能治好么。”
李昂上前一步,只见那个刺青男子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嘴唇和甲端(手指脚趾甲)呈现青紫色,
身上的衣服刚刚换过,嘴巴下方和脖颈上残留着呕吐痕迹。
头颅没有外伤痕迹,
四肢发凉,
瞳孔...
李昂扒开对方眼皮,看见刺青男子两侧瞳孔大小不等,对光反应迟钝,眼底的颜色似乎不太正常,
但是没有检眼镜,看不真切。
李昂松开刺青男子眼皮,问道:“他之前到过哪里?为什么会昏迷。”
床边负责照顾的两个汉子欲言又止,急忙看了眼焦成,而后者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不方便说,还是不想说?
只想带宋绍元和尤都知离开的李昂懒得深究,继续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昏迷的?昏迷前有什么症状?有呕吐失禁吗?”
焦成依旧沉浸在思索当中。
这么不配合的患者家属还是第一次见。
李昂眉头微皱,“你们想不想治好他?再拖下去...”
“两个时辰。”
焦成突然说道:“他是在两个时辰前昏迷的。昏迷前是有过呕吐失禁,而且反应迟钝,怎么喊他的名字也没反应。”
李昂问道:“有抽搐过吗?有在自己房间里烧煤取暖吗?”
焦成回答道:“没有。”
李昂思虑片刻,对焦成说道:“这人已经昏迷了两个时辰,我只负责治,能不能醒过来要看他自己的运气。”
焦成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好。”
李昂立刻说道:“把他搬到通风房间里,门窗打开,
准备好大量干净冰块、木棍、两三个大型木桶。
另外,让你的人立刻去东市,买海带和石膏过来。记得要选表面有一层白霜的干海带,越多越好。
如果分不清是白霜还是霉斑,就舔一下,白霜是甜的。”
“海带?”
房间内外的帮派人员,以及那两名剑师,都投来诧异目光。
海带,而且还是脏海带,也能治病么?
“别愣着了。”
焦成淡淡开口道,“都动起来。”
“是!”
除两位剑师之外的帮派人员,立刻执行起了李昂的命令。
或是小心翼翼将昏迷男子连床褥一起,搬到通风房间,
或是直奔仓库,去找冰块和木桶。
看着众人忙碌起来,李昂踏步走出房间,心思转动。
那个刺青男子的昏迷症状,不像一氧化碳中毒、脑出血和癫痫,更像是...脑水肿。
更准确的说,是由急性缺氧引起的高原脑水肿。
可问题在于...
长安附近,哪来的高原?
第七十八章 陀螺
‘高原环境下,大气压和氧分压逐渐降低,氧供发生障碍,导致脑细胞无氧代谢增加,atp生成减少,脑细胞膜钠离子泵功能障碍,细胞内钠、水潴留,引起细胞毒性脑水肿。
如果不能及时施救,就会变成【脑缺氧-脑水肿-颅内压升高-脑循环障碍-血氧扩散困难-脑缺氧】的恶性循环。’
李昂默默想道。高原脑水肿多见于迅速进入4000米以上高原者,初期严重头痛、呕吐、心慌气短、反应迟钝,严重时可转为昏迷。
长安海拔在400-700米左右,秦岭太白山倒是有三千七百余米。但两地相距两百里,总不可能这刺青汉子去爬了太白山,发生高山反应,再用疾驰奔马运回来。
如果不是高山、高原,那就应该是和高山高原条件相似的低压低氧环境。
比如人工制造的低压室,或是用飞剑载着急速腾空——这样应该也能诱发高原脑水肿。
不过蒲留轩曾经提起过,地表高空之上有罡风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摧刮肆虐。越往高处,天地罡风就越是危险。
哪怕是精钢打造的坚固盔甲,丢进高处罡风层中,也会在眨眼间被绞成烂泥。
刺青汉子的体表看不到任何明显外伤,应该也不是急速腾空导致。
异类?术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昂思索片刻,也不再去深究——焦成等人始终沉默,明显是隐藏着秘密不愿回答。
“冰块拿来了!”
狄五带着人,端来了冰块和木桶,
不多时,去东市买海带和石膏的手下也回来了。
“把大的冰块砸碎,用袋子装起来,盖在他的体表和脑袋上。”
李昂发号施令,让狄五等人用冰覆盖在昏迷男子的身上。
这样能减少其脑血流量,降低脑代谢率,促进受伤脑细胞的恢复,缓解缺氧造成的恶性循环。
‘高原脑水肿的治疗办法,首先是降低海拔,卧床休息,保持呼吸通畅。然后是低温治疗和吸氧。
高浓度高流量的吸氧,能纠正大脑缺氧状态,打破恶性循环。’
李昂默默道,‘问题是现在没有高浓度氧气。
过氧化钙、双氧水、二氧化锰等都不是短时间内能搞定的,而电解水法则需要持续稳定的电力。’
电光符和雷击术都是巡云境的符和术,而且似乎都不够稳定,等到制取出足够的高浓度氧气,黄花菜都凉了。
‘只有最后一种办法了,用药物降低颅内压,改善脑循环。’
李昂看向焦成手下买回来的大量海带。
这些海带都是晒干过的,表面有一层看起来有点像霉斑的白色霜状物。
‘干海带表面析出的白霜其实就是甘露醇——山梨糖醇的同分异构体。甘露醇味道近似蔗糖。是脑部疾患抢救最常用的药物之一,注射后能快速提高血浆渗透压,使组织内水分进入血管,从而降低颅内压和眼内压,缓解脑水肿。’
李昂脑海中闪过甘露醇的资料,让焦成手下,用清洗过的数层纱布覆盖在木桶上,
然后用水清洗海带,刮去上面白霜,将融有白霜的水倒进木桶。
纱布起到的是第一层过滤作用,过滤海带表面的砂石污物,
第二步,则是絮凝。
李昂打开桶上覆盖着的纱布,用石膏裹在木棍上,再将木桶放入桶中进行搅拌。
最好的絮凝剂应该是壳聚糖或者羧甲基壳聚糖,再不济硫酸铝、硫酸铁什么的也可以,能吸附分离胶体。
石膏...凑活着用吧。
“差不过行了。”
李昂搅拌了七分钟有余,见溶液逐渐沉淀澄清,便停止搅拌。
数分钟后,浑浊物沉淀下去,桶中溶液静止分层。
李昂拿来陶瓷瓶,装起上层清液。
治疗脑水肿的标准是静滴20%甘露醇。
而这里面的甘露醇溶度,可能有2%-2.5%左右,远不够静滴的浓度和卫生标准。质不够,量来凑,喝倒是够了。
李昂让人把瓶中溶液,倒进昏迷男子的口中,
同时继续让人更换昏迷男子身上的冰袋,然后便站在旁边开始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刺青男子终于睁开双眼,虚弱地向旁边张望,试图揭去盖在身上的寒冷冰袋。
见对方恢复意识,脑水肿暂时得到缓解,
李昂转身看向焦成,淡淡道:“他醒了,七天内保持平躺,如果症状加重,就用我刚才的方法喂他过滤过的海带浸泡液。别喝太多,喝多了照样死。
现在,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昏迷男子是焦成这个人渣的爪牙,脑水肿后遗症和愈后康复什么的,完全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
焦成的视线从昏迷男子身上挪开,朝李昂点了点头,光头的狄五便带着李昂转身出屋,向楼上走去。
“你们也离开。”
待到李昂离去,焦成朝房间里的众手下摆了摆手,屏退了包括那两位剑师在内的所有人,
自己走到刺青男子的病床前,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眼眸中闪烁着光芒,压低声音道:“三郎,告诉我,你在长安鬼市下面的剑仙衣冠冢里,看到了什么...”
“日升...”
“出去再说。”
楼上房间里,李昂抬手阻止了宋绍元,带着他和尤都知,在狄五的带领下走出了楼阁,见到了一直待在庭院空地上的乌十七。
“李小郎君。”
乌十七见到李昂,立刻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更加恭敬地拱了拱手。
他不奇怪李昂能安全离开楼阁,惊诧的是,他竟然能同时带着宋绍元和尤都知走出来——要知道尤笑是涟花楼的摇钱树,
而她的试图潜逃,绝对触碰到了焦成的逆鳞。
李昂...竟然能安然无恙带着两人离开...
李昂没有在意乌十七的恍惚诧异,朝他拱了拱手,“乌兄,这次多谢你了。”
“啊——”
乌十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拱手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下走也只是领个路而已。”
“李小郎君,我们这就两清了。”
狄五目光闪烁地看着李昂,隐含的意思非常明显——今天在阁楼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嗯,到时候我把剩下的钱送来,就结清了。”
李昂淡然地点了点头,带着三人走出了平康坊。
乌十七以要执行不良人公务为由,先行离去。
宋绍元和尤都知站在平康坊围墙前,感受着笼罩全身的温暖阳光,
一个时辰前在楼阁房屋中的绝望无助,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
恍若隔世。
“日升,”
宋绍元转过身来看向李昂,鞠躬到底,诚恳感激道:“这次...麻烦你了。”
“自家兄弟,说这么多干什么。哪怕看在宋姨份上,我也不能放着你不管不是。”
李昂随意地摆了摆手,扫了眼一旁站着的尤笑,“尤都知,我已经和焦成讲好,你已经从涟花楼脱离了,可以搬出来住。
等过一阵子,彻底脱了奴籍,还能托人去涟花楼里,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带出来。
有贴身侍女什么的要赎身,也能商量。”
尤都知朝李昂百般感谢,被李昂劝止后,才后退半步,如小鸟依人般轻轻依靠着宋绍元。
两人眉目传情,眼神中的爱意几乎要将彼此融化。
‘宋姨,我说错了,长安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
李昂看着宋绍元彻底被爱情俘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来马车,载着这两人回西市,去通知还在西市等待的杨域、其他同窗,告诉他们事情平息。
也让家里的柴翠翘不要担心。
李昂自己牵着马匹缰绳,慢悠悠地向西面走去,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
现代工业条件下从海带中提取甘露醇的方法,
要经过浸泡、净化、酸化氧化、碘提取、蒸发、浓缩、冷却结晶、离心分离、烘干等等复杂步骤。
他刚才用海带浸泡液提取的甘露醇溶液,只是简陋条件下的简陋药物。
现代医学是现代科学和现代工业基础上的医学。
甘露醇就已经这么难获得了,其他急救药物比如肾上腺素、西地兰、硝普钠、利多卡因更是难以获取...
银铃般的儿童笑声,打断了李昂的思索。
只见一群七八岁大小的孩童,正在空地上,拿绳子抽打着颜色不同的陀螺,让陀螺彼此对撞。
陀螺对战是吧?
李昂嘴角稍稍扬起,莫名想到在陀螺里面偷偷加装配重、以提升在陀螺对战中杀伤力的幼稚行为。
等等...
陀螺...
离心力?!
李昂的眼前骤然一亮,他猛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燕国公的病,有救了。
第七十九章 离心
“李小大夫?”
燕国公府的老管家,一脸惊愕地看着突然造访的李昂。
“燕国公怎么样了?”
李昂说道:“我找到办法了。”
“请跟我来。”
老管家一下子严肃起来,领着李昂前往大堂。
沿途依旧能看到药壶,闻到弥漫不散的药味。
包括燕鳞在内的燕府子孙,正站在大堂里,一脸无奈地看着正大马金刀端坐着的燕云荡——
他的脸庞依旧呈黄色,闭着眼睛,听前方的道袍男子说着什么。
“...将军出身朔州,自然应当落叶归根。朔州西北,有两山,一名平定兴山,一名料高山。中间有沟名为大地。两山一沟,藏风纳气,所谓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好么,这就已经在看墓地风水了。
李昂心底吐槽了一句,倒也没有很奇怪。
虞国人的平均寿命并不算高,古稀之年已经算很罕见了,大部分年老之人会早早让家人备好棺材、寿衣和墓地,防止走的时候匆忙,下葬得不体面。
燕鳞等人之所以悲戚,完全是因为燕云荡身为武道宗师,病倒得太过突然,没有给他们任何心理准备。
管家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轻声道:“郎君,李小大夫来了。”
“嗯?”
燕云荡睁开双眼,回头看向李昂,微笑道:“李小郎君啊。你上次说的方法确实不错,那些鸽子只**米就生病,吃回糙米就病愈。
看来真的是我肠胃出了问题,吸收不了你说的那什么奇特物质。”
“燕国公,”
李昂拱手道:“晚辈正是为此而来——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办法,兴许可以缓解病痛。”
“什么?!”
燕云荡还没说什么,燕鳞就一脸激动地前踏两步,“李小大夫你真的有办法?”
李昂点头道:“只是办法而已,成功治愈的概率,大概只有七成。”
“七成么...”
燕鳞转头看了眼燕云荡,这段时间燕府又请了许多名医,开了些包括治疗肠胃在内的药物,但燕云荡的恶性贫血病症依旧没能好转。
“父亲,不妨一试。”
“嗯,”
燕云荡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如果能多活一日,多看一会儿儿孙长大,他也完全能接受,“来人,伺候李小大夫开药方...”
“国公,这副药,不用药方。”
李昂说道:“我需要的东西有,新鲜猪肝,越多越好;
冷却的烧开凉水,越多越好;
学宫出产的纯酒数瓶;
四个陶瓷研钵;四片裁剪成圆形的薄轻木板;十六根牢固细绳;
一根钻孔锥子;八根筷子;
四个细密布袋;
一个砂锅和一个瓷碗;
一车白土;
另外还要三十六根玻璃材质的管子——基本上长这样。”
李昂向管家要来纸笔,在纸张上画下了小型玻璃试管的俯视图、侧视图、正视图,并在三幅图上,都标注出了尺寸。
李昂问道:“这种玻璃管子,以长安的工匠水平,能做得出来么?”
“能。”
燕鳞看了一眼,就起身对李昂说道:“长安最好的几家玻璃坊、琉璃坊里,都供奉着念师,能用念力改变炽热玻璃的形状,打造成精美器具。”
“那就好。”
李昂松了口气,“这些都准备好后,就能开始制药了。对了燕将军,最后还需要四名壮士,以及一个不透光的房间。”
“好。”
燕鳞立刻让手下人去准备——尽管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但在亲眼看到几百只鸽子按照李昂的实验方法生病、痊愈之后,
他对于李昂也只有信赖了。
“李小大夫,”
燕府家人全都紧张忙碌起来,燕云荡还是风淡云轻地坐在座位上,稍有些好奇地问道:“蒙脱石白土,不是止泻用的么?需要用一整车?”
李昂摇了摇头,“这次不是止泻,而是,过滤。”
事关燕云荡的病症,整个燕国公府全力运转,很快就为李昂准备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
“我需要在不透光的房间里制取药物,麻烦各位在外面用草席什么的罩住窗户。
如果想要在旁观看,可以一起进屋,但是只能点一盏油灯。”
李昂随意说了一句,让燕府仆役拿着所有器具进到密封房间。
燕云荡颇为好奇地跟了进来,燕鳞拗不过他,也只好举着油灯跟上。
“这副药的用量相当大,我只演示一次,各位要看好记牢,以后为燕国公制取药物就靠你们了。”
李昂对房间里的燕府仆役们说了一声,借着燕鳞手上的油灯光芒,
先用纯酒清洗自己的手掌,再用纯酒清洗新鲜猪肝,去除掉上面的血污。
然后拿起剪刀,将猪肝剪成碎片,放入研钵,快速而仔细地研磨,时不时加入清水,进一步研磨成碎屑。
这一步的意义,是破碎富含维生素B12的猪肝,接下来要做的,是离心。
‘正常实验室的离心程序,是要将猪肝碎片溶液,倒入离心管,放入离心机。以3500转/分钟的转速,旋转十分钟。
将猪肝溶液中的固体碎屑和液体分离。取得维生素b12含量更高的上清。
而在没有现代离心机的情况下,就只能自制一个...’
李昂拿锥子,在轻薄圆形木板的中间,钻出四个呈对角分布的纽扣状小孔,用两根细绳穿过小孔并绕回,且各自固定在两边的筷子上。
燕鳞疑惑道:“这是...”
“具有离心功能的,旋转飞轮儿童玩具。”
李昂笑着拿起两根筷子,轻轻一抖细绳,握着筷子一拉一收,中间的圆形木板立刻自转起来。
很好,旋转平稳。
李昂满意地放下飞轮玩具,将猪肝溶液,倒进大小相同的玻璃管中,塞上软木瓶塞,总共倒满了八根玻璃管,
并将每根玻璃管,都通过绳索在木板上穿孔固定的方式,牢牢绑在圆形飞盘的两面。
达成像实验室离心机平衡配重一样的效果。
接下来...
李昂拿起飞轮玩具,握着筷子一拉一手,令圆形木盘不断自转,越转越快。
这,就是李昂异界记忆中,最原始最简陋但效果并不差的人工离心机。
该离心机由佐治亚理工的生物工程师SaadBhamla发明。
常规的离心机通过转动滚筒,产生离心力,通过密度将流体分离为样品管内的各层。所有离心机都需要电力运转,且体积庞大,难以运送。
而这种模仿了儿童玩具原理的人工离心机,仅用绳索、塑料,就能达到最高数千乃至一万的转速,是人力驱动的最快的旋转物体。并且完全不需要用到电力。
人工离心机的发明初衷,是为了解决非洲地区的血液检测问题,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分离血浆,鉴别血液中是否存在疟原虫。
不过在现在,也可以用来进行猪肝溶液中维生素B12的离心。
李昂不急不缓地拉动着转轮器具,并让其他四名仆役,学着自己的样子,破碎猪肝,进行离心。
十分钟后,李昂停止拉动转轮器具,取下木质圆盘两侧的八根玻璃试管,
将所有上层清液,倒入砂锅,并往里倒入少量白土,不断搅拌。
白土具有较大的比表面积和孔容,具有特殊的吸附能力和离子交换性能,可以吸附维生素B12。
等到白土吸收溶液得差不多了,李昂就将这些白土,放进干净的细密布袋,沥干水分。
然后再将吸附了维生素B12的白土倒进瓷碗,加水,猛力搅拌二十分钟,
最后,将搅出的溶液过滤、倒出,
得到了含量较高的维生素B12溶液——由于维生素B12见光容易分解,所有才要在暗室中进行。
“完成了。”
李昂看着数十块猪肝提取出的不足一瓶清澈液体,长舒了一口气,对燕云荡说道:“这就是从猪肝中提取出的那种特殊物质了。
该物质能缓解贫血,促进发育——可以先给家禽家畜,掺在麸皮中长期投喂,应该能促进家畜的迅速生长,以观察效果。”
“不用了。”
燕云荡也很干脆,他一套流程看下来,看得很清楚,李昂没有在溶液里加入什么特殊东西,
只有燕府自己准备的猪肝、水、白土,不会有下毒可能——也没那个必要,燕云荡的恶性贫血严重程度他自己清楚。
“给我吧。”
燕云荡接过瓶子,“口服即可?”
“口服即可。”
李昂点头道:“这药物需要终生服用,七天内每天一次。七天后,每半月服用一次,并且任何工序都不能改动。
如果成功生效的话,两三天内就能感到明显好转,食欲增加,舌痛平息。”
口服维生素B12,也能极大程度上缓解恶性贫血病症,只是效果没有肌肉注射来的好,所以必须加量服用,防止贫血复发。
“终生服用么...”
燕云荡咧嘴一笑,“也不知道老夫还能活几年。”
说罢,他举起瓶子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
“父亲,”
燕鳞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味道?”
“还能是什么味道,血水味儿。”
燕云荡横了儿子一眼,嘀咕道:“倒是比想象中好。
对了,”
他转过身来看向李昂,“李小大夫,听说,你被奚阳羽,判为终生无法修行?”
第八十章 走读(5K)
“是。”
李昂点了点头。
“奚阳羽喜欢趋炎附势,不过应该不敢在学宫入学这件事上撒谎。”
燕云荡沉吟一声道:“那李小大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晚辈还是想去试一试。”
李昂说道:“不尝试一下,终归还是有点不甘心。”
“好。”
燕云荡点头道:“不过就算没考上也不用泄气,兵部的忠嗣院还是开着的,到时候我写封书信即可。”
“那就多谢国公了。”
忠嗣院是兵部教导修行之道的机构,同样教授符、术、剑、念,但更多的还是炼体。
由于燕云荡身体虚弱不能久站,因此燕鳞就让人扶着他回屋休息,自己亲自将李昂送出国公府,再次感谢。
李昂回到怀德坊旅社后,次日一早,燕国公府的老管家就乘坐马车登门拜访,表示燕云荡病情明显好转,已经能吃得下饭了。
为表达感谢,要赠送一万贯飞钱给李昂。
李昂坚持只收其中的四千贯——一开始燕国公府在城门公示牌上张贴的悬赏就是五千贯。
老管家说一万贯是燕云荡定下的数额,不能更改,最后实在拗不过李昂,只好折中一下。
李昂收下四千贯飞钱,剩下六千贯,折算成等价的各类实物——即长安拍卖行里,偶尔会有出售的特殊合金、玉石、木材、矿物、空白符纸。
异种材料,是修行的重要一环。
特殊的合金、木材能打造飞剑,
玉石和矿物能辅助施术,
不同材质的符纸,对于符箓威力有着不同体现,
就算是炼体的武者,磨砺筋骨时也要用到药物、兽血乃至其他材料。
六千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而长安几家私人拍卖行,背后都有镇抚司背景,规矩极多,只面向熟悉的修士,普通人拿着六千贯也买不到东西,或者必须加价购买。
李昂的说法是,他想要用那些材料尝试自制医疗器械,因此不求多,不求精,只求杂。
老管家没有直接夸口答应,而是说需要回家请示一下燕云荡和燕鳞,
当天晚上,燕府的马车就再次来到了怀德坊旅社,将数个大箱子从车上搬下。
每个箱子里,都按照李昂的要求,分门别类装了种类繁杂的材料。总价正好是六千贯。
当然,这是给燕云荡的价格,
普通修士或者刚入学的学宫弟子想买,至少需要加五成,如果是去长安鬼市,价格甚至要翻一倍。
鬼市指的是长安城东面四十里外,由数十条地下河组成的巨型溶洞系统。内有瀑布、湖泊、山峰、洞穴。
常有三教九流人士躲藏在鬼市深处,逃犯,被通缉的叛逃修士,有赃物需要脱手的盗匪,为财不要命的黑市商人...
他们形成了长安之下的地下王国,在其中售卖千奇百怪的货物,互通有无。
甚至连危险的妖魔异类都能明码标价出售。多方势力盘根错节,形成一张面积广阔的利益网络。
而当官府试图发动清剿时,
这些人就会潜入错综复杂的地下暗河,远遁离开。
溶洞内部幽邃狭长,地势复杂,还有成百上千条地下暗河,入口出口如蜂窝一般不计其数。
前隋时期学宫曾经有人,往地下河水里丢入一百只涂了漆的木舟模型,最远的木舟甚至出现在了一千两百里外的鄱阳湖中。
而且由于地下暗河涨落不规律,河流经常袭夺、改道,甚至坍塌。
导致地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效,虞国大军和修士难以进入其中进行剿灭。
镇抚司没有办法,在彻底摧毁鬼市的同时,保护地下暗河不被破坏——暗河四通八达,如果有人往河里投放异类蛊毒,后果极其严重。
只好派兵镇守在地表几个最主要的溶洞出口,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
只要鬼市里的人不太过分,做出到地表略卖人口之类的事情,镇抚司也不会轻易下到溶洞当中。
李昂拿到四千贯飞钱和价值六千贯的各类材料之后,先平康坊,平了之前焦成的账,销毁了尤都知的奴籍。
宋绍元和尤都知对此感激万分,坚持要将五千贯还给李昂——宋绍元身上还有点余钱,尤都知自己也攒了两千贯左右,不过被李昂拒绝了。
总不能为了这笔钱,让远在洢州的宋姨专门再寄飞钱过来。
干脆让宋绍元和尤都知在长安的坊市里先好好生活——明年二月长安还有进士科的考试,来都来了,不妨等宋绍元考完明年的进士,再做打算。
等处理好这一切后,距离学宫终考,只剩下四天时间。
怀德坊旅社中,李昂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材料,喃喃道:“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就只能去鬼市里面碰碰运气了...”
“少爷,”
柴翠翘好奇地探过头来,“你要拿这些东西造什么?”
“天线。”
李昂微笑道,“能够传导灵气的,天线。”
他拿来厚厚一本空白册子,放在桌上,准备好砚台、墨、笔,
然后后退数步,拿起第一样材料——紫色的独山玉,用双手捏住玉石两端,平举在身前,默念起《上清灵感章》的文字。
和之前测试过的一样,每当李昂引灵气入体时,大脑就会略微刺痛起来。
这应该就是奚阳羽所说的,颅中断剑卦象。
“不握持任何材料情况下,痛度,1。”
“握持紫色独山玉髓时,痛度,1.3。”
李昂放下独山玉,在册子上写下两行字,随即拿起第二样材料,产自幽州的一小片沉阴木。和刚才一样,默念《上清灵感章》,感受灵气入体时的大脑刺痛程度,并记录在书册上。
“幽州沉阴木,痛度,1.2。”
李昂一项又一项地测试着不同材料,隔一段时间就休息一下。
柴翠翘睁大眼睛在旁边观看,看着看着也渐渐明白了过来,“少爷,你在记录握持这些东西时候的刺痛程度?”
“嗯。”
李昂风淡云轻点了点头,随口解释道:“修行界的各项物品,有着‘物之本性’的说法。
不同物质,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度不同。
比如精金和千年桃木,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度,就是要高于普通的石块。
修士用一定量的灵气灌注进精金和千年桃木当中,能使其轻易悬浮起来,按照念头在空中移动,
而相同的灵力总量,却只能让石块慢悠悠地飞起来,无法进行机动动作。
这种物质性质,应该就像导热系数、导电率一样。”
柴翠翘好奇道:“导电率?”
“导电率,是表示物质传输电流能力强弱的一种测量值。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下雨天气,雷更喜欢劈金属而不是劈石头。”
李昂随口说道:“而按物质是否具有电传导性,可把物质分为导体,半导体和绝缘体。
放在灵气层面的话,
精金和千年桃木,就是灵气的优良导体。
镇抚司打造出的、能隔绝灵气的特殊装甲,就是灵气的绝缘体。
介于灵气导体和绝缘体之间,比如玉石、合金、精钢之类的,就是灵气的半导体。”
相似的理念,学宫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发现了,并且研究出了几十上百种聚灵阵法。
这些聚灵阵,由不同的异种材料,按照一定规律摆放构筑而成,能加快空间中的灵气流动速度,
进而加快烛霄境以下的修行效率。
不过因为很多材料来源逐渐减少,或是品质下降,传导灵气的效率不断降低,聚灵阵法的利用率也变少了。
“感气境之前的未入门修士,握持异类材料,能够轻微加快灵气在体内流动的速度,但增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昂说道:“然而我脑袋里的断剑卦象...怎么说呢,还挺灵敏的。
哪怕一丁点灵气流动速度的改变,都能转化成清晰的痛觉。
所以只需要不断测试,就能记录下每一种材料具体的灵气传导效率。
而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像寻找电灯材料一样,找出那一根最适合的电线丝。”
李昂稍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见柴翠翘依旧一脸担忧,微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掌,“没事,我心里有数,不会伤到自己。
虽然还不清楚玄而又玄的灵脉,其本质是什么,但道理应该相通。
如果我脑袋里的灵脉天生断裂,无法承担起传导灵气的功能,那我自己外接一根不就好了。
找到最适合的材料,将两边断裂灵脉连接起来,重新构成完整的回路。”
终考时间不断接近,李昂的行动效率拉满,除了吃饭睡觉,都在测试和寻找适合的灵气导体,并为此制作了无数样品。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书房里,李昂独自一人,翻检着桌上的物品。
今天是终考前的最后一天,柴翠翘怕影响到李昂,搬到了纪玲琅在怀德坊的大宅子里,给李昂独自思索、实验的空间。
经过这段时间的探究摸索,李昂根据颅中断剑大概在额叶区域、上矢状窦下方的位置,
用灵气导体、半导体,
制作出了能佩戴在脑袋上的天线、帽子、头环、发箍、簪子乃至眼镜。
这些用导体、半导体制作出的饰品,戴在头上时,确实能够起到一部分的灵气传导功能,减轻脑袋里的刺痛。
“目前测试下来,灵气传导效率最高导体,是精金。”
李昂拿起一根被扭成圆环状的金丝,喃喃道:“然而就算是精金,也依旧没办法完美传导灵气,消除脑袋里的刺痛。”
如果把灵气传导效率,想象成导电率,
那么精金已经是李昂目前能找到的性能最佳的导体。
这样还是不行,那就只剩最后两种办法。
“一,把灵气导体,直接植入大脑。”
李昂默默道,“断裂灵脉的位置,是在头骨之下的额叶。
头部骨骼和皮肤本身就会起到阻碍,所以头饰的效果没有想象中好。
说不定把精金丝,直接植入头骨下方,就能构成回路——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要在精金丝上,裹上绝缘层。
可问题在于...现在哪有开颅手术的条件。”
且不说这个世界上李昂是不是唯一一个的神经外科医师,
就算是他自己,在没有止血、消毒、麻醉的条件下,也不会给其他人实施开颅手术。
那基本上和谋杀没有区别。
“而第二种方法,就是寻找传输灵气效率,在精金之上的超导体...”
李昂自言自语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和材料,也许会有找出来的希望。”
时间不够了,距离明天的学宫终考,只剩下八个时辰不到。
“只能戴着这根金丝圆环去参加考试了么。”
李昂轻叹一声,将桌上东西收拾好,放进箱子上锁,
并将那根金丝圆环收进了药箱里,叹了口气,准备出门散心。
刚出屋,就听到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李昂在家吗?我是学宫的算学博士。”
算学博士?
李昂稍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走上前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位身材偏矮胖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三位年轻士子。
“你就是李昂吧?”
朝文远从腰侧解下刻有铭文的学宫玉牌,说道:“我是学宫算学博士朝文远,也是那天初试时,给你判卷的人。”
“晚辈见过朝博士。”
李昂拱了拱手,心底有些奇怪。学宫算学博士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
总不可能是透露明天考试内容的吧?
“我就直接说了,我这次来,是透露明天考试内容的。”
朝文远认真说道:“明天学宫终考,必然要考到灵脉天赋,要求考生用自身灵力进行解题。
所以我希望,你能自愿退出。”
“嗯?”
李昂微微一愣,却听朝文远继续说道:“奚阳羽判的卦象,我看过了,确实没有问题。
历史上所有颅中断剑卦象,均无方可解。
强行引灵气入体,轻则头脑受损,变得痴傻笨拙。重则七窍流血,颅骨破裂。
你在算学上极有天赋,
尽管学宫规定,灵脉天赋不合格者无法入学,但我已经替你在山长、祭酒面前据理力争过了,
给你争取到了一个走读生的名额。”
李昂惊诧道:“走读?”
“没错,在学籍上没有你的名字,但你可以凭借腰牌,出入教室,旁听课程,只是不能在学宫居住,也不可以离开除教学楼阁以外的地方。”
朝文远认真严肃道:“学宫历史上很少接收走读生。
你在算学上的天赋优异,因为灵脉残缺而不能进学宫实在是太可惜了。”
李昂沉默片刻,极为诚恳地再次拱了拱手,“学生谢过朝博士,但学生...明天还是想去试一试。”
朝文远稍稍皱起眉头,他旁边的年轻学子忍不住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倔强。你知不知道老师为了你的事情,去山长那里闹了好几次...”
“好了。”
朝文远打断了弟子的话语,认真凝视着李昂,“你想好了么?
除了这些限制之外,走读生学到的内容和普通学子没有什么差别。
也就差了那么一纸学籍而已。”
李昂依旧诚恳拱手,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朝文远所付出的努力,学宫是天下最好的学院,就算是王公贵族子孙也要按照规矩,凭各自本事入学。
一个走读生的名额,不知道会引起多大波澜,让多少人反对。
但...那纸学籍,实在是太重要了。
没有正牌学宫弟子的身份,李昂创造发明、推广现代科学方法论,乃至实施真正外科手术的计划,都会遇到大量阻碍。
更不可能实现他许下的,要让人们吃饱穿暖,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病有所医的愿望。
只有名正言顺考进学宫,才能堵住别人的嘴巴,才能更好实施李昂的计划。
“好吧。”
朝文远轻叹一声,并没有多么意外,自嘲笑道:“想来也是,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算学造诣,
自然是个坚持己见之人。
不过...”
朝文远陡然一肃,沉声道:“如果明天考试真的不顺利,最好还是能退出——走读生的名额,我会向山长申请,为你保留的。”
“晚辈谢过朝博士。”
李昂真心实意地向朝文远诚恳道谢,看着后者潇洒地一摆衣袖,带着弟子们转身离去。
“还真是...好老师啊。”
李昂由衷感慨了一句,朝文远和蒲留轩一样,都有一种真正教书育人的气质。
崇尚理性,注重实用,尊重知识,学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我会考上的,以学子的身份。’
李昂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关上院门,向着南边走去。
夕阳正好,晚霞绚烂,
李昂感受着长安晚风,聆听着坊市中的生活声音,慢悠悠地散着步,逐渐清空头脑中堆积的杂念。
刚走出一条僻静巷弄,却听前方传来“咚”的一声。
一辆沉重马车横停在巷弄尽头,
车窗的布帛掀开,露出了焦成苍白的脸,以及他手上拿着的、指向李昂的劲弩。
“李小大夫,”
焦成沙哑说道,似乎在强忍着疼痛,“请上车吧。”
第八十一章 地下
李昂缓缓停下脚步,脚底长靴踩着地上砂石,发出轻响。
架在马车车窗上的弩,宽近一臂,弩身晦暗无光,箭簇闪烁着冰冷寒芒。
在形制上,与镇抚司兵卒所使用的弩相差无几。
小巷中无遮无庇,两侧围墙高耸,没有腾挪空间,也听不到围墙后方是否有人居住。
啪嗒。
驾驶马车的车夫轻轻一甩缰绳,垂下衣袖,侧过头来——竹制斗笠下方的脸,正是那天在平康坊护卫焦成的两名剑修之一。
而从其袖口下方延伸出的,则是一片悬浮着的、轻轻鸣颤的无柄飞剑。
踏踏踏踏。
李昂迈步走上前去,登上马车,立刻闻到一股草药气味。
只见宽敞车内,铺着一层厚厚白布,
双排座位上面,坐着焦成、狄五还有另外一名中年剑修。
焦成的右侧瘸腿上,布满了凌乱的直线型割裂伤痕,像是锐器划过皮肤所致。
尽管手上沾着血水的狄五和另一名剑修,已经用草药粉末和布帛,对伤口进行了一定的包扎,但依旧无法阻止鲜血不断渗出,滴在车上。
“治好他,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狄五深吸了一口气,用染血手掌从怀中掏出一沓飞钱,面值最小的也有五百贯。
“我知道你会外伤科,”
脸色苍白的焦成,吃力地收回了架在车窗上的劲弩,倚靠马车内壁,喘着粗气说道:“那天你带着尤笑离开后,我让人调查过。你在洢州给人治过外伤。
治好我。”
焦成的语气坚决,食指始终搭在弩机上。
李昂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也没有接过狄五手中的飞钱,淡漠道:“工具不在。”
“去怀德坊。”
焦成压低着声音,车厢前方坐着的修士甩动缰绳,驾驶马车向北行去,在李昂所居住的旅社院门前停下。
焦成并没有下车,而是让车内剑修和李昂一起跳下马车,进屋拿了医药箱出来,返回马车,
并让马车向东南行驶。
行驶过程中,李昂没用纯酒净手,直接拿银钩银线缝合焦成腿上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焦成腿上覆盖着的草药粉末,有什么特殊作用,
缝合全程焦成都没有因疼痛叫喊出来,腿上伤口也没有大量渗血,只是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焦成把弓弩递给狄五,让他继续瞄准李昂。
车厢内的另一名剑修,也始终操控飞剑,悬停在李昂头顶侧方。
车窗外的长安坊市,人声依旧嘈杂,
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佛教的盂兰盆节,无论贫富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先人的怀念。
路边店铺,已经开始各种祭奠物品、服装衣帽等。一些坊市,还要提前挂上灯笼,等盂兰盆节时燃灯祈福。
街上人声杂乱,长安县、万年县的衙役和不良人,在路口处维持治安,
间或还能看到一些不良人牵着细犬,嗅探着过往马车、行人身上的气味。
李昂默不作声,缓慢而稳定地缝合着伤口,反倒是狄五和驾驶马车的剑修,先紧张了起来。
马车逐渐向着前方路口接近,
原本趴在路边地上的细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呜汪”吠叫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望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咕咚。”
光头狄五重重地咽了下口水,握着弩机的手掌上满是汗水,眼神仿佛要透过车厢,钉死那条细犬。
啪。
焦成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握住了狄五的手腕,强令狄五放下弓弩,
而他自己,则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单手捏碎,将药粉洒在车内。
奇异的、香臭莫名的气味,充盈马车,并透过车窗逸散出去。
路边正机警着的细犬,嗅了嗅鼻子,疑惑地歪了下头,注视着焦成的马车在前方行驶而过。
而牵着细犬绳索的那位不良人,也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
竟然,通过了。
李昂眼皮微跳,长安城里负责警戒巡逻的细犬,都是镇抚司钟家驯养出来的,能轻易嗅出并追踪到人血气味。
首先,焦成手里的那包药粉肯定极为珍贵,
其次,不管他们在密谋什么,都不想让外界发现——否则完全不用鬼鬼祟祟,用绑架手段威胁治病。
李昂是要参加学宫终考的学子,如果他在考试前一天突然失踪,
就算有人觉得李昂是畏考弃权,
也会有同乡学子和学宫人员在城里寻找,引发动静——毕竟要防范有学子想要排除竞争对手的情况,学宫一定会对此高度重视,
甚至可能派出修士,与镇抚司的人联合搜索城内。
在这个时间点上,挟持李昂...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昂逐渐加快了缝合的动作,马车也顺利驶出路口,继续向东。
光德坊、兴化坊、兰陵坊、晋昌坊..
马车一路向东南,直至驶入青龙坊围墙内,在一处隐秘竹林中停下。
“缝上、包扎好了。”
李昂用药箱里的纱布绷带,缠好了焦成的伤腿,
自己收起银钩银线,用药箱里的白布,擦了擦手掌和手术器械上的污血。
焦成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伸手捏了捏被绷带紧紧缠绕了数圈的右腿,在狄五和中年剑修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微风扬起车窗窗帘,透过竹叶绿荫,能看到马车前方不远处的河水中,缓缓行来一艘平底画舫。
画舫的侧边,挂着平康坊某座楼的标志——不是涟花楼。
站在画舫船头的斗笠船夫,撑着竹竿,将船停在岸边,
焦成转过身来,对还在车里的李昂说道:“李小郎君,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
李昂没有询问对方为什么挟持自己、以及对方知不知道挟持自己可能会带来的后果,焦成是个聪明人,没必要讲废话,“你的腿伤,我已经治好了。明天,我还有学宫终考。”
“我知道,如果事情顺利,今天晚上李小郎君你就能带着一万贯飞钱报酬,回长安及时参加明天的终考。现在,只是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而已。”
焦成沙哑道:“请吧。”
焦成态度坚决,竟然冒着右腿伤口迸裂的风险,也不肯静养休息。
‘他们所图谋的事情,一定筹划了很久,并且情况万分紧急。这艘画舫,是从东北方向的晋昌坊驶来的,驶向东南方。也就是说,目的地在...黄渠。’
李昂脑海中思绪急转,‘他们要出城?!’
虞国长安城的水系,统称为八水五渠。
八水指的是长安城周围的八条河流,滈水,潏水,泾水等。
五渠指的则是为了利用八条河流的水源,而人为修建、将城外水流引入城内的五条主要渠道。分别是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
黄渠位于长安城东南,是曲江池的主要渠道,沿着曲江池河流,就能直接出城——每日在曲江池上行驶的画舫游船实在太多,
现在又快要到盂兰盆节,游客人群密集,
就算城中衙役、不良人、镇抚司兵卒倾巢而出,也未必能顾及到每一个角落。
按照往常规矩,曲江池上,只有要进城的船只才要仔细搜索,出城的船只扫一眼就算了。何况还是一艘平康坊的高档画舫。
平康坊里素来有着“遛马”和“留沐”的行话,留沐就是留宿过夜,遛马则是携妓外游——
特别是出城遛马,这在士林间并不算什么羞耻的事情,相反还很风流潇洒。
不少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会这么做。
负责曲江池上警戒巡逻的兵卒,自然也不会自触霉头,去搜寻一艘要出城的平康坊高档画舫——
万一要是在里面找到某位宰相或者尚书,那岂不是很尴尬。
李昂电光石火间,猜测出了焦成等人计划的去向,
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提了提药箱,走下马车。
在两位剑修的凝视中,走上了画舫。
雕梁画栋的画舫中,坐着几个额角刺青的汉子,以及几位神色有些紧张的平康坊女子。
李昂扫了他们一眼,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抱着药箱。
“李小大夫,请吧。”
焦成等人也登上画舫,狄五走上前,递来一块黑色方巾,李昂瞥了一眼,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那块柴翠翘缝的手帕,蒙在自己眼睛上。
画舫无声无息地再次驶动,船上传来丝竹乐声和觥筹交错声响,就像一艘普通的画舫。
戴着眼罩的李昂,默默感受着船只的每一次转向,在心底计算着流水的流速,以及船只行驶速度。
画舫离开溪流,驶入黄渠河水,
渐渐的,江面上也逐渐传来,其他画舫的声音。
‘出城了。’
李昂感受着船只的航向,随着一阵颠簸摇晃,画舫靠岸停泊。
刷拉。
周围响起站起来的声音,李昂摘下眼罩,只见焦成、狄五等人走出画舫,来到船头。
这里似乎是一片隐秘树林,林中空地上,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马匹。
李昂随着焦成等人走下船头,目视着那艘画舫缓缓驶离,和其他画舫一起停泊在江心处,点燃了傍晚照明的烛火。
“李小郎君学宫初试,御科第一,骑马应该不陌生吧?”
焦成抬了抬下巴,自己在狄五搀扶下,骑上马背,并将从不离身的竹制拐杖系在腰间。
李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选了匹马骑上。
那两名剑修的眼角余光,始终笼罩着自己。
李昂并不怀疑,只要自己有所异动,两名剑修就会祭起飞剑,疾刺而来。
“你的腿,还能坚持么?”
李昂淡淡问了一句,焦成咧嘴一笑,“这一点就不劳李小郎君费心了。我们走。”
焦成一甩缰绳,驾马疾驰而去。
两名剑修、狄五,以及画舫上下来的、在林间接应的刺青男子,纷纷驾马跟上。
林间道路颇为颠簸,腿上缠着纱布的焦成,速度竟然没有丝毫减慢。
半个时辰后,众人驾马在一处山坳间停下,狄五率先下马,略一分辨方位,就径直走到一颗枯萎松树旁,蹲在地上扫去落叶,露出了藏在落叶堆下方的方形木板。
狄五拉住木板上的铜环,提起木板门,
门下藏着一个直径半丈的洞口,沿着洞口向下望去,竟然能看见一条斜向下的阶梯,
仔细侧耳倾听,隐隐还能听见其下方的潺潺流水声响。
‘长安鬼市...’
李昂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是想过焦成等人的目的地在这里,但亲眼目睹后,心底的疑惑反而更大了。
‘长安鬼市,是进行地下交易的场所,售卖妖魔异类等违禁商品。以焦成在长安城中的地位、人脉、财力。
完全可以让手下的人出城,代替自己进行交易,再通过其他方式想办法运回城里。
完全没必要亲自以身涉险——鬼市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亡命之徒和叛逃修士。
如果发生了冲突,就算那两名剑修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除非...他不是为了在鬼市中贸易而来。
而是为了,别的事情。’
狄五率先摸黑走下台阶,用从怀里掏出的火折子,点燃地道墙上的火把,
焦成拄着竹制拐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在脑袋消失于洞口处时,朝李昂瞥了一眼。
‘还要看好我么?’
李昂眉头微皱,抱着药箱走上前去,心底生出无数猜测。
挟持自己的风险和利益不成正比,焦成是个理性冷静的人,不会为了自己六天前带走宋绍元和尤笑而蓄意报复——特别是在打听到自己这些钱,是从燕国公府拿到的以后。
这次来鬼市,一定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给鬼市的幕后推手治病?
亦或者...
李昂看了眼前方焦成的右腿——那里的绷带下面,隐隐有血丝渗出。
‘焦成受的伤,不是锐器劈砍伤,而是锐器划破伤。所以伤势才看起来恐怖,但却没有伤到主要动脉、静脉,能撑得到缝合。’
李昂扶着阴冷潮湿的地道墙壁,向下走去,‘而能够造成这种大面积、多数量锐器划破伤的,有两种可能。
一,剑师的飞剑。
二,先天罡风。’
只存在于高处的先天罡风,六天前莫名患上了平地环境中本不该有的高原脑水肿的焦成手下...
李昂凝视着焦成的背影,下到台阶底部。
这里是一处地下暗河,奔流河水上,用铁链栓着三艘木舟。
第八十二章 气压(4K)
“登船。”
焦成一挥手掌,众人登上三艘木舟。
狄五站在船头,搬开拴在木舟上的铁链,让另外两人拿起船桨划动,操控木舟沿着溶洞墙壁航行,
自己则从船底搬出一个敞口坛子,并拿毛刷在坛子中蘸了蘸。
随着木舟向前航行,狄五用毛刷在墙壁高处涂抹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虚线。
‘这是...荧光粉?’
李昂眼睛一眯,被毛刷涂抹过的溶洞墙壁上,隐隐闪烁着黯淡的绿色光芒。
‘前面的溶洞也有颜色更加黯淡的荧光痕迹,证明焦成等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提前探索过许多次,并用荧光粉来标记航道。
由于荧光粉随着时间推移会变得黯淡,所以要多次涂抹。
而这条暗河,无论溶洞顶部还是墙壁高处,都有长期水流冲刷形成的侵蚀痕迹。
证明其在绝大多数时候,水位都很高,现在水位下降,才能让木舟通行。’
事实也正如李昂所预料的那样,三艘木舟向前继续航行,每当遭遇岔路时,就按照之前留下的荧光标记选择路径。
地下暗河的形态受地质构造和裂缝控制,地表的季节、降雨、地质坍塌等因素都可能影响地下暗河的形状,地形地势极度复杂。
同一地下含水层中,有着多条相互连通的暗河,或湍急或缓慢,或向上或向下,岔路不计其数,一旦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压抑空间中,仿佛只剩下水流声,
众人举着火把,沉闷呼吸着潮湿空气,不断拿手擦拭着从溶洞顶端滴到头上脸上的水珠。
不知道航行了多远,当狄五用完了第二罐荧光粉时,前方河流折转处终于看见了火光。
“到了。”
狄五长舒了一口气,操控木舟向火光处航行而去。
那里是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滩,河滩上插着七、八只火把,站着十几个刺青汉子——他们身上都穿着硬质皮甲,兼顾防御性和活动能力,
腰侧挂着朴刀,手上拿着金属盾牌,背上挂着和焦成一样的劲弩。
不像是看守平康坊的青皮地痞,更像是一群...亡命之徒。
“焦大。”
“焦大。”
刺青汉子们围了上来,将焦成从木舟上扶下。
李昂一同下船,目光注意到在河滩地上,堆放着许多物资。
攀登高处的勾爪;照明用的火油;开凿巨石的钢钉、大锤;麻绳,竹梯,罗盘...
而在河滩远处,则能隐隐看见一处悬崖峭壁,以及峭壁下方两尊匍匐在地的庞大阴影。
那是...
‘镇墓兽?’
李昂眯起眼睛,惊愕看见悬崖下方的两道阴影,是两尊人面兽身的石质镇墓兽,高近四米,通体漆黑没有彩绘,栩栩如生的人首嘴巴大张着,露出尖牙利齿。
下半部分的兽身布满了锋锐尖刺,以及奇诡莫名的菱形纹。
“走吧。”
焦成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向镇墓兽所在位置,在他们的交谈中,李昂也得知了那两名剑修的名字。
范光誉、朱宇荫。
众人扛着包裹向悬崖走去,随着距离拉近,
李昂看见在两座镇墓兽中间,有一扇打开的高大石门,而在石门后方,则是一条斜向上甬道。
甬道深处,不断传来狂风呼啸声。
轰隆声响在甬道墙壁上来回激荡,宛如某种野兽的咆哮嘶吼。
焦成等人举着火把,沿着甬道向上爬行,爬到一半时集体停下,从包裹里,拿出一副副造型奇特的...呼吸面罩。
该物体由面罩、胶管、背包三项组成,
面罩外侧为竹制,内侧为一层类似鱼泡材质的胶状物,面罩轮廓能贴合嘴巴部位,后方还有绳索可以固定在耳朵处,防止面罩掉落。
面罩的右侧,通过一根中空的木质化藤蔓,连接至金属背包里装着的圆柱树桩。
“这是四等妖类,章岛鬼榕的榕树树桩,和从树桩上生长出来的气根。”
焦成一边在手下的帮助下,戴上背包,一边慢悠悠地对李昂说道:“戴上以后,能在水下呼吸两刻钟。
是无尽海上,章岛岛民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
我花了三万贯,才在鬼市上买下了这些东西。”
水下呼吸?
李昂心底的猜想越来越清晰,特别是在注意到那两名剑修也戴上背包之后。
他接过狄五递来的、队伍多余的金属背包,背在背上,给自己戴上呼吸面罩。
队伍再次沿着甬道向上攀登,越往前走,就越能感觉到强风的狂暴肆虐。
空气,变得稀薄起来了。
李昂下意识地加重了呼吸,跟在狄五等人后方,爬出了狭长甬道。
这是一处宽敞无比的地下大厅,整体呈圆形,
大厅中心处的地面平坦整齐,看不到任何碎石。借着火光,隐隐约约能看见大厅中间的地板上嵌着一道青铜石门。
而大厅的墙壁上,则满是直径一米有余的蜂窝状孔洞,
每个孔洞上方,均有一块厚重的镂空金属板,金属板上的图案诡异不一。
烈烈狂风,正是从那些孔洞中涌出,如同旋涡一般抽走着大厅里的空气,令其他地方的气压降低。
其中隐约还能看见一些淡白色的气刃。
本应该只存在于高处的,天地罡风。
罡风不仅能够销蚀坚固金属,还能够削弱修士的力量,令包括炼体武者在内的修士发挥不出原有本领。
怪不得焦成的手下会莫名患上高原脑水肿,怪不得焦成本人的腿伤会那么诡异。
李昂微抿了下嘴唇,视线被大厅穹顶处所吸引——那里刻着两行极为深邃的字迹。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李太白的诗?
李昂心跳一顿,却听焦成说道:“还有多久?”
“半刻钟不到。”
剑修之一的范光誉低声说道:“这些天地罡风是由阵法形成,由地下暗河的百米瀑布所驱动。
一旦水流减缓,罡风之势自然消减。”
“来得及。”
焦成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来得及...”
来得及开启李太白的墓么?
李昂心思急转,李太白是虞初诗仙,年少得志,诗名传扬于天下,后修剑,修行一日千里,传闻三十岁时就已踏入了临渊境。
在诗剑上达到极致的李太白从此开始周游天下,访名山大川,结交知己好友,沿途不断有少年、青年修士们跟随他,聆听他的诗,学习他的剑,而李太白虽然没有收下任何一名弟子,但也没有拒绝任何一人。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李太白在死后会成为人生圆满的诗仙剑仙,纵使千百年后也会有人赞颂他的事迹。
然而在五十岁那年,他从十万荒山深处游历归来后,孤身一人仗剑前往昊天神殿所在的太皞山。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见到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在回来后,就字面意义上的疯了。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不和任何人交谈,哪怕是曾经的知己好友乃至家人亲朋。
他前往南诏,用飞剑砍伐巨木,建造巨舟,任何人只要尝试打断他建造船只的行为,就会被一剑枭首。
哪怕是烛霄境修士,都挡不住一剑。
巨舟建造完毕后,他独自驶向无尽海。整整二十年杳无音讯。
直至二十年后,各地才有消息流传,说见到一沉默寡言的仗剑枯瘦老者出没。所系佩剑,正是李太白的剑。
各方势力闻讯而动,试图找到他,却永远慢一步——传闻他在许多地方的地下深处,为自己修造了规模惊人的衣冠冢,
并将自己在无尽海中得到的秘密,以及所用过的每一把剑,所写下的每一本剑谱,全都藏在一座座衣冠冢中。
并在最后一座真正墓穴里,踏入临渊境之上的那个境界中,成为真正的仙人。
剑仙的衣冠冢可能并不存在,也可能真的存在——普通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答案。
“半刻钟到了。”
另一名剑修朱宇荫陡然睁开双眼,果然,从墙壁孔洞中涌出的气流减弱了不少,
萦绕在大厅之中的天地罡气,也变得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孙九,章三,你先走。”
焦成目光闪烁,一挥手掌,声音因为呼吸面罩的阻挡而变得浑浊低沉,“小心一点。”
队伍中走出两个披着皮甲的刺青汉子,他们给自己腰上缠上铁索,彼此背靠着背,弯着身子,端着金属盾牌挡在身前,快速冲向大厅中心。
铛铛铛——
天地罡风劈砍在厚重的金属盾牌上,将盾牌直接直接削去了一角。
两名刺青汉子尽可能压低身躯,跑出五十步距离,其中身高较高的那个,一时不慎,被罡风削中左手手臂,下意识要捂住伤口,
结果盾牌一偏,被一道罡风直接割断了一半脖颈,顷刻间血流如注,摔倒在地。
他的死亡,也让和他靠背的同伴没有了掩护,背部瞬间被罡风撕出无数伤口,皮甲碎屑爆裂开来,融入呼啸狂风当中。
先天罡风围绕着大厅中间旋转,看不到任何破绽,
焦成的手下立刻拉动紧贴地面的铁索,赶在铁索也被割断前,把幸存的章三拉了回来。
章三身上鲜血直涌,焦成看了李昂一眼,李昂眉头微皱,打开药箱,用银丝缝合起了章三的伤口——他没有焦成忍耐疼痛的本领,不断地惨嚎着,让其他人不得不按住他的手脚,捂住他的嘴巴。
“不对,不对...”
剑修范光誉喃喃道,“世人都说剑仙从无尽海归来后就彻底疯了,但他所修筑的衣冠冢,却始终留有一条通往墓室的生路。
不管这条生路,是他想给自己子孙后人,还是剑道继承人所设置的,都必然存在。
先天罡风能粉碎钢铁,压制修士。
除了从动力源头——也就是位置未知的地下暗河瀑布那里解决之外,几乎不存在弱点。
必然有一条捷径...”
“难道是阵法?”
另一名剑修朱宇荫低声道:“能够产生先天罡风的阵法,至少是烛霄境、临渊境的修士才能布置的。
墙上那些孔洞上方的金属板,图案不一,共有六十四种之多。应该对应着六十四卦。”
他目光闪烁,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喃喃自语道:“坤为地,地雷复,地泽临,地天泰...”
朱宇荫的话语被强制打断,
原本摔倒在大厅中央的孙九尸体,被旋转罡风带动而起,摔在某块方形砖石上。
那块方砖顿时下陷,而大厅的墙壁山体中,也响起了一连串隆隆的机关响声。
呼!
从墙壁孔洞中喷涌而出的罡风瞬间变得凶猛狂暴起来,
激射而出的气刃,直接将一名站位稍稍靠前的刺青汉子切成数段,
其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未落地,便被狂风席卷,变成血雾。
“退!”
焦成大喝一声,就要向着来时甬道退去,
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斜向下的甬道入口内部,砸落下了一块厚重至极的断龙石,堵死了退路。
后路被堵,大厅中的罡风旋涡还在持续扩张加速,
不断有大厅边沿的碎石被罡风卷起,随着旋涡急速旋转,如同子弹般打向众人,
又是一个来不及端举盾牌的汉子被高速石子打中脑门,头颅迸裂而死。
铛铛铛铛——
细碎石子和罡风,不断侵蚀着众人砸在地上的盾牌,
朱宇荫紧张扫视着墙壁处,那些镂空金属板上的花纹,依旧在喃喃自语,“五巽为风,六坎为水,水助风势...
我明白了,要把孔洞上方的镂空金属板,放下来!”
他从地上拉起两人,让他们端举盾牌,贴着溶洞大厅边沿,向着山壁孔洞走去。
咔啦!
其中一人捏住镂空金属板边沿,那金属板和下方孔洞之间有一条滑槽,用力拉扯,成功将镂空金属板拉了下来。
金属板看似镂空,但在被放下之后,其后方传来一阵骨碌碌的球形物体滚动声响,
从那个孔洞,和隔壁相邻孔洞中涌出的气流,也减弱了不少。
成功了。
朱宇荫脸上露出笑容,下一秒——
轰!
更加狂暴的罡风,从镂空金属板后方喷涌而出,瞬间将他身旁的刺青汉子绞成肉沫。
风势不减反增,朱宇荫和另一个幸存者不得不趴在地上,躲避烈烈罡风。
怎么回事?为什么放下金属板后,罡风反而变得更猛烈了?
和其他人一样端着盾牌躲避罡风的李昂扫视四周,陡然注意到一点——山壁上的所有孔洞,似乎都是两两一对。
而刚才朱宇荫让人放下金属板后,孔洞后方先是响起了球形物体滚动声,风势先,再增强。
“我明白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甬道退路被堵,背上背着的章岛鬼榕呼吸器,又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必须要想办法找出生路。
他一锤前方狄五的后背,大声喊道:“是伯努利气压!”
第八十三章 前路
“什么?!”
狄五没有听清李昂的话,低着头喊道。
李昂大声喊道:“所有喷气孔洞都是两两一组!想办法抓住两边孔洞上方的镂空金属板,轮流开关,重复数次,也许能让罡风停止喷涌!”
“你怎么...”
狄五的声音被风声掩盖,他看了眼苦苦支撑的众人,咬了咬牙,自己端举盾牌,向前挪去,来到朱宇荫旁边,
按照李昂的吩咐,蹲在地上打开了关闭着的镂空金属板,并拉下了旁边一块金属板。
和之前一样,被拉上的第二扇金属板,伴随着一阵骨碌碌滚动声,先是风势减弱,再增强。
重复十余次后,金属板后方的空间中,骤然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两扇金属板所对应的孔洞,也不在涌出罡风。
‘有效!’
狄五惊愕地瞪大,朝地上的其余几人招了招手,众人匍匐向前,继续关闭了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罡气通道。
一刻半后,贴近地表的罡气通道被尽数关闭,萦绕在大厅中的罡风旋涡也减弱了不少,只有穹顶下方位置,还有罡气旋涡残留。
死里逃生的众人,拉开了耗尽气体的章岛鬼榕呼吸器,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的狄五走近过来,朝李昂拱了拱手,语气恭敬道:“李小郎君,你是怎么...”
“你是怎么知道,反复开关镂空金属板,能关闭罡气通道的?”
同样负着轻伤的朱宇荫踏步走来,直接问道。
李昂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你们在河上驾驶过大船没有?”
朱宇荫闻言一愣,“什么?”
“如果你们有丰富的驾船经验,就应该知道,两艘船不能过于靠近地并排航行在静水或者流动水中——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两艘船就会不受控制地彼此接近,撞在一起。
如果两艘船是一前一后,贴近航行,那么情况会更加危险。后方船只会在水流作用下,撞向前方船只。”
李昂随意说着,心中默默道,在水流或气流里,如果速度小,压强就大,如果速度大,压强就小——这就是流体力学中的基础理论,伯努利原理。
若将两个气球悬挂在绳上,彼此接近但隔着一段距离,朝中间吹气时,由于中间气流速度快,压强小,两个气球就会相互靠近并撞击。
异界记忆中,高铁站台上划出警戒黄线也是这个原理——如果靠近高速行驶的列车,会被骤然减小的气压,“推”向列车,造成事故。
“那些孔洞的原理也基本相同。
仔细看墙壁上的孔洞,都是两两一组,上方均有一块镂空金属板。
当一扇金属板关闭时,伴随着山壁内的骨碌碌响动,风势先弱后强。而临近的孔洞则不再出风。”
李昂随意道:“风势是在滚动响声发出后改变的,我猜测,两个相邻孔洞,各自有一条进气通道,
两条通道在一处腔室内汇合,并通往罡风的源头。”
李昂随手在地上画了一副“丄”字型的示意图,说道:“在腔室的凹陷处,有一颗球形物体——很可能是某种坚固的石球或者铁球。
该物体位于腔室凹陷处,平时并不移动。
当左侧镂空金属板关下时,腔室内的气流,就会优先从右侧的孔洞中涌出,
腔室右侧气流加速,生成力量,像是把石球给‘吸’了起来,滚动着堵住了通往右侧孔洞的气流通道。
此时,左侧孔洞的气流因堵塞而减弱——也就是一开始的无风时期。
但很快,由于气流还是在源源不断进入腔室,
而右侧孔洞已经被石球堵塞,所以剩余空气只能前往左侧孔洞涌出,导致左侧孔洞的罡气流量不减反增。
简单来讲,腔室中的那颗石球,就是个方向选择器。哪一边堵塞,那一边的气流就会增强。
而我让狄五做的,其实就是让石球在腔室中来回滚动,用罡气破坏石球,同时堵住两边气流通道,同时减小两边的出风量。”
狄五等人感觉听明白了,又没有听明白,
李昂看了朱宇荫一眼,说道:“当然你按照六十四卦改变图案位置的方法也可能有效。
总之,只要能活下来就行。
不过因为各个腔室里,石球随时都有可能进一步粉碎,导致罡风再次生成。
最好尽快行动起来。”
听到李昂的话语,焦成紧抿嘴唇,从地上站了起来。
甬道入口处的断龙石坚不可摧,几个刺青壮汉和两名剑修都尝试了一番,凿是能凿开,但所耗时间未知。
而他们带来的融土符箓,见效也颇为缓慢。
焦成思索片刻后,留了五人在原地,继续用融土符箓,融化断龙石周边的岩层,务必要在罡风重新生成时找到出路。
剩余的人前往大厅中央,发现大厅中间的青铜门,嵌在一个可以旋转的圆环当中,
撬开青铜门后,却没有看到通往下方的楼梯,而是看到了一汪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这是...石脂?”
焦成惊愕万分,拿过手下递来的竹竿,伸入石脂,也就是石油层中搅动。
石油粘稠,没有出口,没有暗格。
青铜门下方的,真的就只是一池石油而已。
“路呢?”
焦成攥紧了拳头,扫视四周。
溶洞大厅只有山体墙壁,没有任何阻挡。从穹顶处的剑痕诗文来看,无疑是谪仙的手笔。
但最关键的路呢?
焦成让手下仔细寻找四周痕迹,尝试推动青铜门周围的圆环,但这样做,只是能让石油池子旋转而已。
“难不成要点燃池子里的石脂么?”
焦成喃喃自语着,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石油易燃难灭,贸然将其点燃,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
李昂抬头仰望穹顶,突然道:“穹顶上面的,是琥珀么?”
“嗯?”
焦成等人顺着李昂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青铜门上方的穹顶处,隐隐闪烁着褐黄色光芒,像是一团琥珀,中间凝结着长条状的铁索阴影。
“如果路在穹顶上的话,就要点燃石脂池,融化上方的琥珀?”
李昂估量了一下与穹顶的距离,以及上层罡风的影响,突然意识到了石油池周围可旋转圆环的作用,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十四章 崩塌(4K)
李昂快速道:“先旋转周围石环,再点燃石脂池子,就能让火焰变成龙卷风,烧到穹顶的琥珀。”
“你是怎么...”
焦成说到一半就干脆打住,扫了眼远处还在缓慢开凿断龙石的下属,以及隐隐约约又有重新风涌之势的山壁,思索片刻便朝狄五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后退数步。
得到示意的狄五,和其他几名同伴,抓住地面圆环上面的纹路,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推动石质圆环。
咔啦咔啦——
石质圆环徐徐旋转,带动石油池子越转越快,
狄五等人后退数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猛吹一下,点燃薄纸,将薄纸丢入石油池中。
轰!
短暂延迟后,整个池子烈烈燃烧起来,
立刻升起熊熊火柱,而那火柱又在底座的初试旋转力量带动下,持续自转,受大气涡旋影响变成火焰柱体,高度远大于在地表正常燃烧时的焰柱高度。
不断飘摇的火舌顶部,舔舐着琥珀穹顶的底部,升腾起滚滚浓烟,
不多时,整块穹顶便散发出浓烈气味,自发燃烧起来,就算是罡风肆虐吹刮也无法将其熄灭。
“再转快一些!”
狄五看到远处山壁已经有孔洞开始重新喷涌罡风,急得满头大汗,和其他几人加速推动地表圆环旋转,
终于将整块琥珀穹顶彻底点燃。
咔嚓!
燃烧的琥珀穹顶碎裂开来,露出其上方漆黑无光的空间,
一根沾满了琥珀碎屑的粗长铁链,从穹顶垂落下来,悬于地表两米处。
嗤嗤嗤嗤——
越来越多的山壁孔洞,开始重新喷发罡风,
狄五一马当先,一脚踹在地表敞开的青铜门上,将石油池子重新关上,并背起焦成,跳向铁链,向上攀爬。
两名剑修也踩踏铁链凹处,向上攀登,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盾牌,背在身后,紧跟上去。
远处那些还在开凿着断龙石的刺青汉子们反应过来,纷纷丢开了手上的凿子铁锤,向着铁链处奔来——只有一人跑向墙角,试图用铲子在地上挖出一个凹坑让自己平躺进去。
而他的结局也很简单,急速刮起的罡风卷起无数碎石,在他挖出凹坑之前,就将他整个人打成了筛子。
“快,快往上爬!”
狄五厉声大喊着,背着焦成,沿着铁链向上攀登。
铁链下方的罡风旋涡由慢变快,加速生成,而那扇青铜门,也逐渐压制不住烈烈燃烧的石油,
门的缝隙处不断有火苗蹿出,火焰将爬在最后的那名汉子吞没。
李昂背着从地上捡来的盾牌,尽可能瑟缩身子,向上攀登。
罡风不断打在背后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十米,五米,
终于在盾牌彻底破裂前,李昂沿着铁链爬了上去,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狄五将背上的焦成放下,从腰侧拿出麻绳,冲到穹顶边缘,将绳索抛出,陆续拉上了两名同伴,
又在同伴帮助下,再拉上了四人。
至于剩下的人...
连铁链都在被徐徐加速的罡风绞烂,剩余的人根本不可能幸存下来,全部化为了罡气旋涡中的血雾。
来时焦成一伙足有三十余人,而现在,就只剩下了焦成、狄五、范光誉、朱宇荫,以及另外六名刺青汉子。
符箓、物资丢了大半,能够在缺氧环境下呼吸的章岛鬼榕面罩全部没了,想要返回也没有退路。
但焦成脸上却看不到惶恐绝望。
相反,他很快就拄着竹制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扫视四周。
地宫上方并不是漆黑无光,这里的墙壁、穹顶,都笼罩着一层黯淡的蓝色光芒,像是来源于某种发光细菌。
借助火把亮光,能看见这里空间广阔,地上长满了淡黄色、一人高的花朵——这些花朵应该是吸收了来自细菌的光芒,才能生长。
而在花海尽头的山壁下方,则是一座有着上百级台阶的高耸宫殿。
“这才是冥殿!”
焦成喃喃道:“墓室就在那座宫殿里!”
“焦大,你的腿。”
狄五沉闷地提醒了一句,焦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管已经被鲜血所染红,绷带下方的许多银丝缝合线,也从伤口中脱落。
“李小大夫。”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重新坐回地上,因为失血脱力而干呕了一阵,看向李昂勉强笑道:“还请帮我把这些伤口再缝上吧。
事成之后,我会派人送两万贯到你府上。”
“好。”
李昂像是没听出隐藏在‘派人’和‘你府上’这两个词汇中的略微重音,打开药箱,从箱子里取出银丝缝合线,以及新的绷带卷。
拿小刀将绷带卷割成数段,快速给包括焦成在内的众人缝合、包扎好了伤口,最后再拿纯酒清洗掉自己手上的血污。
“好了,我们走,只要能到达那里...”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站了起来,扫视在场众人,刚想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语,就看到其中一名手下张着嘴巴看着自己,满脸呆滞。
“你怎么...”
焦成的询问还未说出口,就看到那名手下的胸腔凭空隆起,
伴随着“呕!”的一声,那名刺青汉子的下颚被活活撑裂,诡异张大的嘴巴里,含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卵状物体。
一只半人高的、通体黑黄相间的蜂类妖物,缓缓收回了刺穿人类胸膛的腹部倒刺,
由成千上万小眼组成的暗红色复眼中,倒映着焦成、狄五苍白的脸色。
周围花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窸窸窣窣声音,是了,有辽阔花海,自然就有给花朵授粉的生物——那名谪仙从无尽海带回并封印在衣冠冢当中的,不止有秘藏,还有无尽海域岛屿上的妖类。
妖--3--379,赤眼紫姬蜂,每一只的实力并不强,但数量成千上万。
在周围没有大型活物时,会像普通蜜蜂一样采集花蜜,而当周围发现大型活物时,就会主动捕猎,在其体内产卵。
由于没有雌雄之分,所有赤眼紫姬蜂都拥有产卵能力,任何一只在野外都有可能演变为一场生态灾难。
“走!”
狄五架起焦成,高举起火把,向着宫殿方向冲去。
两名剑修没有了罡风压制,操控飞剑割去周围花海的阻碍,快速收割着扑上来的赤眼紫姬蜂。
花海茫茫,
剑修的飞剑,以及焦成手下射出的劲弩、砸出的火把、撕开的符箓,是能够杀死靠前的赤眼紫姬蜂,但对方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在一人高花海中爬行移动的寄生蜂们,正在颤动翅膀,飞翔起来。
这算是...重新觉醒了飞翔的本能吗?
李昂跟在焦成后方埋头狂奔着,登上百级台阶向上攀爬,
下方成千上万的寄生蜂们正在腾空飞起,遮天蔽日。
剑修朱宇荫一时不慎,被一只寄生蜂突进到身旁半丈,尽管他操控飞剑及时回防,斩断掉了对方刺来的腹部倒钩,
但那倒钩依旧在腹部肌肉的作用下,在半空中陡然收缩,刺中了他的肩膀。
赤眼紫姬蜂的毒素有强烈的肌肉麻痹效果,朱宇荫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呆滞迟缓的表情,飞在身前的飞剑陡然失去动力,摔落在地,
而朱宇荫以及和他站在一起的几名刺青汉子,瞬间被扑下来的蜂群所淹没——就算他们临死前撕碎了符箓,也只是在原地制造爆裂火光、带走十几只寄生蜂性命而已。
情况急转直下,狄五扶着焦成,跌跌撞撞闯入冥殿,忙不迭地关上宫殿正门门扉——这么一扇薄薄木门自然不可能阻拦外界铺天盖地的寄生蜂,但奇怪的是,
所有寄生蜂都在冥殿门外停下,没有试图冲入冥殿。
这自然不可能是寄生蜂拥有人类智慧,不敢闯入地宫主人的冥殿,
只可能是因为宫殿里存在着什么东西,导致它们不敢飞入。
而整座宫殿中空空荡荡,没有棺椁,没有王座,只有一处中心石台,
以及梁柱和地面上刻着的一些凌乱而深邃的剑痕。
那些剑痕隐隐能看出是些晦涩词句。
李昂不是剑师,看不懂那些剑痕是否存在什么奥秘,
他凝望着宫殿外遮天蔽日的寄生蜂群,再一次对妖类力量有了清晰认知——那些赤眼紫姬蜂不敢冲入冥殿,也不愿违背本能,弃肉食而去,
纷纷聚集在冥殿周围,用腹部尖刺刮擦着冥殿外的梁柱,仿佛要把冥殿直接弄塌。
“再这么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李昂转过头去,却看到焦成已经在狄五搀扶下,走向中间石台。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焦成喃喃自语重复着,涨红脸庞,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打开了摆放在石台上的石盒。
“什么?!”
不止是焦成,疾冲上来的剑修范光誉,也在看到石盒的内容物后,惊愕万分地大叫出来。
石盒中装着的,并不是剑或者书籍、秘宝,而是一团漆黑如墨的柔软丝线。
简直就像...头发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
消耗了大量人力、财力乃至未来希望,却只换来一缕青丝。
什么长生,什么仙途,全都烟消云散。
焦成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勉强关上石盒,整座宫殿却又剧烈摇晃起来——他取走的盒子仿佛引起了某种连锁反应,
宫殿,连通外面的空间,都在坠下落石。
这里要坍塌了。
无数表面生长着发光菌斑的碎石坠落而下,将成百上千的寄生蜂,以及地表的淡黄花朵砸成齑粉。
“大郎,这边!”
狄五高喊一声,只见他站着的冥殿里侧位置,因为坍塌摇晃,而露出了一条直径三米的漆黑裂缝。
众人立刻冲进裂缝,来到一处狭长笔直的通道。
通道的地面和墙壁上,残留着潮湿水珠,隐隐约约能听到极远处有水流声传来。
甬道尽头,通往着某处地下暗河的河床。
“快走!”
狄五架起焦成向前冲去,
此时殿外那些寄生蜂已经涌进冥殿,向着裂缝飞扑而来。在求生本能驱使下,它们无视了前方的飞剑与烈火,不顾一切钻入甬道。
剑修范光誉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一剑将身旁一个刺青汉子枭首,一脚踹在其尸体背上,让其身躯滚下甬道,略微阻挡蜂群前进步伐。
然而——
轰隆!
刺青汉子的无头尸体沿着甬道刚滚出两米有余,手中一沓符箓失去控制,飞散出去,与向上飞行的蜂群相撞。
所有符箓碎裂开来,引发五光十色的冲击波,将那位剑修范光誉也笼罩其中。
范光誉和其他几名刺青汉子被冲击波正面轰中,重重撞在甬道墙上,他猛地甩了甩头,恢复清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无穷无尽的蜂群沿着甬道涌了过来,范光誉身体周围的护体剑光,逐渐消失在密密麻麻们的群蜂之中。
轰隆隆!
跑在前面的李昂没有回头去看后面的情况,地宫的崩塌之势已经蔓延到了甬道各处,一块巨大石板沿着甬道边沿,向下缓缓滑落,眼看就要将甬道彻底堵死。
来不及了——
见李昂先行一步冲出甬道,
狄五一咬牙关,将背上的焦成向前甩出,
自己同时向前贴地滑行,赶在最后一刻,托居住了石板,留下一条缝隙。
“狄五!”
“走!”
狄五半跪在地,涨红面庞,举着那块石板,让焦成从石板下方爬过。
咚!
在焦成爬出去的一瞬间,狄五的身躯便被石板压垮,只剩下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在石板外。
“快,快搜!”
“地震的位置就在这!”
喧哗人声从远处传来,在地下溶洞中回荡,间或还有细犬那标志性的吠叫声响起。
镇抚司的人,已经觉察到了此处的震动,正在搜捕而来。
“李小大夫...”
焦成来不及为狄五的死亡而痛苦,
他压抑着声音,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折叠手弩,指向了缓缓站起的李昂,“扶我出去,把我带离这里,等回到长安,我会给你咳咳咳咳!”
他的话语,被一连串剧烈咳嗽打断,
焦成震惊错愕地看着自己咳在手掌上的污血,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牙关紧紧闭牢,全身力气飞速流逝。
终于发作了么。
藏在外伤绷带中的、需要数个小时血液接触才能出现症状的蓖麻粗制毒素。
李昂面无表情地走向肌肉失控、力气消散的焦成,一脚踹飞了他手里的手弩,
蹲下身来,握紧从自己袖口中垂落下来的手术刀,刺入了焦成的咽喉。
然后,割裂,就像在脑海中预演了许多次那样。
焦成的手掌颤抖地挥舞着,却根本无法阻止血液从咽喉中涌出,甚至都做不到从怀里拿出符箓撕碎,与李昂同归于尽。
蓖麻毒素中毒,先是精神萎靡不振,恶心呕吐,再是血压下降,嗜睡休克,最后再到抽搐昏迷,失去抵抗能力。
如果焦成没有进行威胁,那么李昂药箱中的针筒和甘露醇也许还能救他一命,但当他拿出手弩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李昂表情淡漠地抽回手术刀,用纯酒清洗后放回药箱,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石盒盖子,手指不经意间伸进了盒子之中。
下一瞬,石盒中的墨色丝线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疾射而出,前半段刺入了李昂的手腕,在薄薄一层皮肤下蜿蜒游动。
第八十五章 终考
浑身汗毛竖起,一股寒流穿过全身,李昂伸手试图抓住那一团疯狂摆荡的墨色丝线,却根本抓握不住。
手腕,手臂,手肘,肩膀...
皮肤下方形成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诡异隆起,李昂颤抖着从药箱中抽出手术刀,还没等他拿刀刺向自己肩膀、阻止丝线进一步延伸,
最前端的一根丝线,就已疾射出去,瞬间贯穿了心脏,
并如闪电炸裂一般延伸出无数纤细枝杈,穿过了胸膛、肢体。
当啷。
手术刀失手坠落,李昂单膝跪地,手指因剧烈疼痛而深深挖进砂土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
手术刀的刀面中,清晰倒映出此刻李昂的恐怖模样。
他的体表刺出了数量庞大的墨色丝线,那些黑线在空中狂乱舞动着,如刀刃劈砍豆腐一般,将周围坚不可摧的山岩墙壁,割出一道道深邃痕迹。
“这边有动静!”
“快!把静水符拿过来!”
“罗盘显示有异类气息,准备好弓弩和镇魔符!”
溶洞远处响起了镇抚司兵卒的声音。铠甲摩擦声,脚步声,犬吠声,由远及近。
不能,以妖魔的形态,被镇抚司发现。
李昂强行忍耐疼痛,捡起手术刀丢回药箱,并从焦成身上,翻找出了那种装有特殊粉末的纸包,洒在空中。
然后在焦成衣服里塞满石头,袖口打结,丢进地下暗河。
自己踩踏着冰冷河水,向河流上流的发光处走去。
地宫的崩塌,也引起了地表的震颤与塌陷,沿途不断有碎石坠落。河流上游的发光处,就是地质坍塌形成的地洞。
李昂淌过浅水,沿着斜坡爬上地洞,疲乏地倒在了灌木丛中。
天色已是清晨,随着时间推移,他体表的墨色丝线,变得越来越坚韧——血液被源源不断抽走,注入丝线,令其表面染上一层暗红色。
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再这么下去,会是失血性休克。
“...夫气受之於天地,和之於阴阳。阴阳神虚谓之心,心主昼夜寤寐...”
李昂费力地从药箱里拿出精金圆环戴在头上,脑海中浮现出《上清灵感章》的文字,无声默念。
他要借灵气给予的力气,用手术刀割断体表这些不断抽取血液的黑色丝线。
就像之前试验过无数遍那样,天地灵气流过全身,但这一次,大脑中却没有熟悉刺痛。
怎么会...
李昂惊愕地睁大双眼,下一瞬,周身的墨线骤然停止摆荡,徐徐消退收缩,重新隐没在皮肤之下。
一切平静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踏踏踏踏——
来不及多想,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
一支商队沿着林间道路驶来,隐约还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大郎,还有多久到长安啊?”
“快了,已经过了骊山,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长安...”
一个时辰...
李昂扫了眼地洞,咬了咬牙,转身步入林中。
长安,城北,朱雀门。
今天是学宫终考的日子,
清晨天刚蒙蒙亮,临近皇城的光禄、兴道两坊,便已停满了车马,站满了行人。
路边摊贩没有一人大声叫卖,默默地端出早餐呈给食客,
紧张的父母给同样紧张的子女整理衣领,
而从家里带来的、年纪还小的孩童们,则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四周的静穆景象。
几乎从不拥堵的朱雀大街两侧,站着披坚执锐、目不斜视的金吾卫士兵,其前方放置着两排木质围栏。
伴随着擂鼓声在皇城墙头响起,朱雀门被缓缓推开,学宫教习和礼部官员们鱼贯而出,神色严肃地朝金吾卫士兵点了点头。
就像过去三百年里,每一年都会上演的那样,金吾卫士兵得到命令,打开了木质围栏的闸口。
“四郎。”
华贵的遮阳伞下,虞国宰相、尚书左仆射裴肃,郑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吧,别让我失望。”
“嗯。”
依旧风度翩翩的裴静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半步,朝父母兄姊们拱了下手,转身走向围栏。
“三娘,进考场后不要紧张知道了吗?不管考不考得上,你都是我们家的骄傲。”
“知道了阿耶阿娘。”
邱枫轻捏着襦裙边角,平稳呼吸,走进朱雀大街。
同样的画面,在朱雀门前发生着,
少男少女们,或是朝家人颔首点头,或是长揖一礼,然后拿着证件,走入围栏闸口,进入朱雀大街。
名为陈丹丘的学宫祭酒,上前一步,拿起学宫传承了三百年、快要泛黄发烂的考前宣言,声若洪钟地念着。
严肃庄重的氛围,自然而然镇压了一切杂音,
考生和家长们同样神情紧张,只有少数人稍微有些惊讶。
皇帝陛下没到是正常的,按照规矩,只有等晚上正式放榜之后,陛下才会在太极宫中,设宴接见通过终考的学宫学子。
但学宫山长没有到场,连四位司业都少了一位——那位曾经主持过淮东捍海堰工程的工学博士澹台乐山,似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现过了。
“宋大郎,你们看到我家公子了吗?”
柴翠翘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冲到了宋绍元、尤笑还有翟逸明等人身前。
“没有啊。”
前来观礼的宋绍元等人同样惊讶,“他还没进场么?”
柴翠翘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没有,我是和琳琅一起来的,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只看见了杨七郎他们。”
“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宋绍元倒吸了一口凉气,与翟逸明对视一眼,转头对柴翠翘严肃道,“这样,我现在就骑马去怀德坊敲门...”
“我们在这里等你,”
翟逸明皱眉快速道:“如果怀德坊没人,其余同窗就去其他坊市找。实在不行我去安兴坊。
你们之前不是说过,日升治好过安兴坊的燕国公么。可以托他们家的人去找。”
“好。”
宋绍元点了点头,骑上马向怀德坊驶去。
“翠翘,这边。”
轻柔声音在楼阁上方传来,脸上戴着轻纱的李乐菱坐在窗边,朝下方挥了挥手。
柴翠翘登上楼去,李乐菱见她表情慌乱,便柔声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柴翠翘站在窗边,望着下方的考生们,不安道:“我家大郎还没来...”
“啊?这都快开始考试了。”
李乐菱惊讶地站了起来,她后方的侍女们无声地对视一眼。
李家大郎,也就是那位名为李昂的学子,不是被学宫司业判定为无法修行、绝不可能通过终考了么?
该不会...
第八十六章 城门
“该不会,直接弃考了吧?”
朱雀门下,穿着宽袖长袍的奚阳羽,稍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此刻,陈丹丘已经念完了那晦涩拗口、冗长乏味的考前宣言,考生们开始陆续进场。
裴静、雍宏忠、仇景焕...
那些在脑海中有印象的学子,一个个踏进朱雀门。后方队伍越来越少,迟迟看不到那个来自洢州的面孔。
没来,也好。
奚阳羽嘴角轻轻勾起,淡淡微笑着。
还真是...凑巧。
裴静看着院中木牌上贴着的各个考场名单,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何繁霜,李昂,裴静,仇景焕...
都是些熟悉的名字。
只是...
“那小子真的没来?”
队伍中的仇景焕前后张望了一眼,咂嘴道:“怎么回事?”
“不会是,自暴自弃了吧?”
一位贵族少年小声道:“奚司业七天前不是说了么,他的灵脉卦象注定无法修行,强行引灵气入体只会把自己弄死。
干脆不来,也省得到时候被抬出去,弄得难堪。”
“这倒是,毕竟初试第二,复试第一,就算没灵脉天赋,没来终考,也会有富庶人家争着抢着招他为婿。”
“嘿嘿,那还真是,羡煞旁人呐。说不定我们这一批学子还没毕业,他就已经当爹了...”
彼此熟悉的贵族少年们窃窃私语戏谑着,
裴静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转头看向队伍角落。
何繁霜微蹙起了柳叶眉,望着远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的排队区域,沉默不语。
不像是因为李昂没来而喜悦,倒像是...因为失去了对手而不悦。
“可以进考场了。”
一名学宫教习推开屋门,朝外面的考生点了点头。
终于,开始了。
裴静深吸了一口气,其余学子也结束了小声交谈,紧张地绷着脸,踏入考场。
考场中依旧像之前一样,摆放着一张张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出一段距离。
但桌上放置的,不是纸质考卷,而是一个个...由数根凹凸木柱组成的方形木盒。
木盒平平无奇,其顶部有一根木质剑柄。
“鲁班锁?”
进入考场的考生们惊愕不已,
台上的学宫教习,风淡云轻地点了点头,对众考生沉声说道:“学宫终考的内容,就是解开这个木盒,拔出木盒顶部的这把木剑。
时限为,六个时辰。”
同一时刻,
长安西南,霞山,学宫,某处地下密室。
昏暗油灯光芒下,澹台乐山手掌颤抖着,执笔在密密麻麻写满实验记录文字的书册上,写下最后一行文字。
“...第七十九次实验,结果为,疟疾确为蚊虫叮咬所致。”
澹台乐山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尸体。
该尸体穿着褐色常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丢进人群毫无存在感可言,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死状。
他的身上满是冷汗,心口处有一道剑痕。
那穿心而过的剑痕实在太过干净利落,以至于根本没有多少鲜血流出,
甚至于地上流淌着的鲜血,都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反流回男子尸体的心口。
“嗬嗬——”
男子在所有血液回流、心口剑痕莫名愈合的瞬间,陡然睁开了双眼,急促地呼吸了一阵。
他斜倚着墙壁,摇晃了一下脑袋,拍了拍额头,疲乏慵懒地对澹台乐山说道:“所以,查出来了么?”
澹台乐山深吸了一口气,对男子沉声说道:“查出来了,你死前的症状,就是疟疾无误。”
“哇,”
代号为【魔--一--九十八】的中年男子咂了咂嘴巴,完全没有因为自己死而复生而惊讶,“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去东君楼,用【诡--一--一十七】,推测预演,如果在长安城里修整水渠,灭杀蚊虫,能否在今年秋天时,灭除疟疾。”
澹台乐山站起身来,沉声道:“并将结果,告知山长和陛下。”
“祭酒,”
朱雀门下,奚阳羽对陈丹丘说道:“差不多到关门的时候了。”
学宫祭酒陈丹丘抬头看了眼天色,点了点头,抬手让两侧的金吾卫士兵关闭城门。
看到沉重坚固的朱雀门缓缓闭合,
住在光禄坊、兴道坊中的考生家长们,转身回到屋里,对列祖列祖的牌位合掌祈福,
其余考生家长,有人点燃线香,有人转动佛珠,还有人原地跪下,向着昊天叩拜祈求。
“我们也进去等着吧。”
这样的景象已经看过很多次,奚阳羽轻甩衣袖,和陈丹丘等人就要朝皇城走去。
踏踏踏踏!
清晰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年驾马而来。
“李昂!”
站在楼阁窗边的柴翠翘下意识地喊出了李昂的全名,没有叫少爷或者大郎。
李昂抬起手臂,朝楼阁窗边的柴翠翘和李乐菱挥了挥手,翻身下马,
将那匹他花了一贯钱,从前往长安卖菜的乡民那里借来的驮马,和药箱一起,交给了街边激动的洢州同窗。
‘还好,赶到了。’
李昂整了整从路边摊贩那里买的、并不合身的衣服(原本的衣服已经被墨色丝线割得破破烂烂),
大踏步走上前去,将考试证籍递给金吾卫士兵,
并走入闸口,在万众瞩目中,来到陈丹丘等人身前,拱手恭敬道:“弟子洢州李昂,前来参加学宫终考。”
“你迟到了。”
奚阳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学宫终考何其严肃,岂能儿戏。现在朱雀门已经关闭,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明年再来吧。”
“等一下,”
还没等李昂开口,眼眸中闪烁着精光的朝文远就抢先对陈丹丘说道:“陈祭酒,终考的正式时间,是辰正时刻。
现在辰正的昊天钟声还没响起,理论上,这名学子仍有着进入考场、参与终考的机会。”
“有那个必要么?”
奚阳羽眯着眼睛看着朝文远一眼,意思很明显——李昂天生灵脉残缺,就算参加了终考也没可能考过。
朝文远直视着奚阳羽的眼眸,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
“...”
陈丹丘表情严肃,顿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呼。”
李昂感激地朝陈丹丘和朝文远等人拱了拱手,迈步走入了重新打开的朱雀门,向考场走去。
步履轻快。
第八十七章 拔剑
还真来了。
仇景焕看着走进考场的李昂,不爽地咂了咂嘴巴,继续低头研究那个木盒形状的鲁班锁。
这个鲁班锁整体呈方形,外部框架,纯木打造,顶部有一个木质剑柄。
框架中间,则有八根凹凸曲折的木柱。
这些木柱,通过中间部分的榫卯结构,相互拼接,构成整体,
在除顶部和底部之外的四个面的中心,均留下微小方形孔洞,可以借着孔洞的空间余裕,将木柱上下、左右挪动。
此外,考官还向考生们发放了纸和笔,
同时也提到,终考成绩,取决于解开木盒的进度。如果实在解不出,也可以像复试时一样,破坏木盒——
只要能达到相应效果,同样也能通过考试。
最后,考官特别强调了,纸和笔都只是画图、推测木盒结构的辅助工具,没有藏着任何可以取巧的玄机。
整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
中午和晚上的时候,会有礼部的人将午饭、晚饭端进来,考生就座用餐,不能离开考场,但可以趁着这段时间休息、闲聊。
时间很充裕,但问题是...
怎么解?
李昂伸手扳动木条,发现最初只有两根能够扳动。
移动木条后,自然产生空间空位,可以让其他木条活动。
但没走几步,就会卡住不动,无法取出任何一根,必须倒退数步,退回到原来位置,继续换别的解法。
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
光前几步的可能性就有上百种之多,往后每推演一步,还会衍生出更多的变化。
“相当于一个结构无比复杂的鲁班锁。”
李昂默默道:“剑柄本身也是一根曲曲折折的木柱,要取出剑柄,就意味着要把鲁班锁整个解开。
并且由于木质框架和剑柄的干扰,看不清里面每根木柱的具体结构,
只能靠照进孔洞的微弱光线,以及听声辨位、空间想象能力、推理能力,
来推敲出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具体形状。”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震撼想道,“更恐怖的是,画出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形状,仅仅只是个开始。还需要在其基础上推理出具体解法。
推演过程中有任何一步差错,就得倒退重来。”
这真的,是人能够设计出来的么?
李昂环顾四周,只见所有考生都在旋转着木盒。
有人目光呆滞,有人神情懊恼,还有人——特指兵部推荐生,已经默默蹲在地上,开始一拳一拳捶打木盒。
只是学宫终考的难度,更甚于复试,
而木盒的材质,也要比复试时的考卷,更加坚韧。
“硬砸砸碎的难度,并不比彻底解出容易多少,”
李昂默默道:“考官的说法是,‘终考成绩,取决于解开木盒的进度’,
也就是说,学宫也没指望有人能完全解出木盒,只需要在时限结束时,比别人进度更远即可。
而具体方法...”
学宫的终考,必然要求灵脉天赋。
李昂脑海中闪过奚阳羽的话语。
灵脉天赋,灵脉...
他表情严肃地按了按额头,闭上双眼,开始冥想感应。
天地灵气沿着灵脉涌过全身,终于抵达了头颅,接触到了蛰伏在那里的墨色丝线。
畅通无阻。
“呼...”
尽管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试验过数次,但此时此刻,李昂依旧感到疲乏与...庆幸。
灵气充盈身躯,眼前景象似乎变得骤然清楚,能清晰感到每一处毛发、皮肤被微风吹拂的感觉。
感气境么。
李昂缓缓睁开眼睛,手掌坚定地按压在了木盒之上。
体内灵气自然而然渗入木块当中,看似光洁平滑的木料表面,亮起了丝丝缕缕的黯淡光芒,构成了,木材本身的纹路。
而当停止释放灵气之后,那些沿着纹路而亮起的光芒,又缓缓消退下去。
“这就是终考的提示了吧。”
李昂心思急转,立刻提笔在纸上描绘下刚才看见的木纹图案。
木盒的框架本身不发光,只有其中的八根木柱,以及剑柄会闪烁亮光。
而它们木纹的走向,又都有着某种规律。
“注入灵气,可以使木盒短暂发光,照亮其中的结构与变化、
并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同盒子所使用的木材,应该都是从不同的一整棵树的树干上,挖下来的。
尽管初试状态下,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木纹并不相互吻合,
但如果移动木块,使其木纹相互贴合,让木块重新回归到完整木材的形态,
也许就能达到解开木盒的一半,甚至完全解开木盒。”
李昂精神一震,继续朝木盒输入灵气,在纸上临摹描绘。
考场中并没有设置围栏,在李昂令木盒发光后,坐在他后方的何繁霜也成功找到了方法。
二人的举动,很快被其他人察觉,纷纷效仿起来。
考场后方的两名学宫教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彼此对视一眼,继续品起了茶。
照亮木盒仅仅只是第一步,要想解开,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时间快速流逝着。
昊天钟声响起,学宫教习走到考场前方,提醒午餐时间到了,收走了每名考生桌子上的木盒。
和其他人一样,李昂的木盒也还远未解完,
他揉了揉脸庞,昨天到现在,他一刻钟也没有休息过。
“仇大,你解到哪一步了?”
“刚开始,你呢。”
“一样。裴四郎你呢?”
贵族少年们小声交谈着,考场中众人进度接近,裴静是他们这群人里进度最快的一个,已经解到了第二十步。
而李昂...
至少从哪个被收走木盒的形状来看,也才刚刚起步。
“看他那疲乏不堪、脸色惨白快要死掉的样子,早上又迟到,不会是昨天晚上去平康坊里潇洒了一夜吧?”
“呵,难说。不知道奚司业说过,他使用灵脉时,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么?刚才用的那丁点灵气,说不定已经到极限了。”
“啧,可惜啊可惜。对了,如果他真的在考场上晕倒了,应该会有人把他抬走的吧?”
李昂听着角落里的交头接耳声,无奈地挠了挠头,很想提醒他们一声,自己的脸色惨白和困倦乏力,因为熬夜和贫血。
贵族少年们,并没有闲聊太久,当有人开始低声谈论起心得时,所有人都看了考场后方的教习一眼——那两位教习闭目休息,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难道...午饭时间里,考生可以真的谈论进度?
那岂不是先解出的人,能直接告诉其他人方法窍诀?
考生们心脏砰砰跳动,窃窃私语起来。
哒。
筷子戳动瓷盘的声音响起,李昂转头看去,何繁霜拿着筷子,柳叶眉微蹙着。
她是第二个想到用灵气照亮木盒的考生,也许是因为消耗灵力太多,她的脸色同样苍白。
“...”
李昂想了想,轻声道:“一,正面左上,设一。进移二。”
何繁霜微微一怔,抬头凝视着李昂,良久,才轻轻道:“二,正面右上,设二。左移一。
侧面左下,设五。出移一。”
李昂点了点头,“三。侧面左下五,右移一。
正面右下,设三,出移一。”
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舒了口气,语速极快地低声交谈起来。
【一,正面左上,设一。进移二。】
意思是,第一步,剑柄正面左上角,设定为一号木块,往里推进两格距离。
【二,正面右上,设二。左移一。侧面左下,设五。出移一。】
意思是,第二步,剑柄正面右上角,设定为二号木块,向左移动一格距离。同时侧面左下角设定为五号木块,跟随二号木块推出一格距离。
由于前几步两人是相同的,因此能分别出对方说的正面是哪里,
几轮对照过后,能够更加简略地报点。
“二十四,六、七,右三。”
“二十四,六,右一。”
两人的交谈第一次出现偏差,李昂眼前一亮,饭也不顾上吃了,拿起稿纸,扫视一番,转头说道:“二十四,六、七,右二。二十五,五,上一。”
“...”
何繁霜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
两人用其他考生无法理解的话语,快速交谈着,
随着礼部人员重新走进考场,收走餐具,负责监考的学宫教习也走到考场前方,下发每个人的木盒。
而这一次,李昂的眼眸中不再有困乏和犹豫。
我说过,
手指重重按了下去,指纹凝在木块上方。
我会,
木块在框架中彼此碰撞,发出啪嗒声响。
考进,
灵气沿着身躯渗入木纹当中,散发出的黯淡光芒,照亮了他的坚定面庞。
学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接连响起、越来越快的木块碰撞噼啪声,令考场后方的学子和两名教习,惊愕万分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李昂的背影。
二十七步。
四十九步。
五十二步。
七十八步。
第一块木柱,被推出框架摔在桌上的声音,宛如惊雷霹雳。
仇景焕呆滞地看着李昂的动作,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二块,
第三块,
第四块...
李昂桌上的木柱越来越多,随着他重重将木盒按在桌上,整个木盒框架内部陡然解体,露出了中间那根曲曲折折的木质剑柄。
“呼...”
整个考场中,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解开了。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回望整间考场。
仇景焕等人一脸呆滞,裴静嘴唇紧抿,一名教习瞪着眼睛,端着茶杯,而另一名教习则错愕地举着茶壶,连茶杯倒满溢出了都不知道。
‘恭喜。’
坐在后方的何繁霜,无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也在木块上推动了最后三下,解开木盒,同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教习,我们可以走了么?”
李昂拿起了那根木质剑柄,轻声道:“这个东西交给谁?”
“啊?”
一名教习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咳嗽道:“你们解出来了...就可以走了。
出去的时候,把剑柄交给陈祭酒即可。”
“多谢教习。”
李昂拱了拱手,与何繁霜一起向教室外走去。
“李昂!”
拍桌声陡然响起,仇景焕嘴唇颤抖着,手掌按在桌面上,“你刚才,和她讲了解题经过对么?
你要是现在就这么走出教室,而不是等晚膳过后...”
“仇景焕,是吧。”
李昂停下脚步,直视着面色惨白的对方,淡淡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情。
在我走出这间屋子后,我就已经是学宫弟子。
你拿什么威胁我,
你凭什么威胁我,
你怎么敢威胁我。”
言尽于此,李昂不再看向对方,握着剑柄,转身踏出考场。
和风吹拂,阳光明媚。
第八十八章 听闻
长安城,太极宫,紫薇殿。
丝竹轻柔,舞乐雅致,但赵王之女、乐安郡主李南蕾,却没有心思欣赏。
她捧起酒杯浅酌了一下,眼角余光微不可察地扫过宫殿对面一排,坐在角落里、始终保持淡然微笑的俊朗少年——虞国皇帝第九皇子,李善。
今天是一年一度宗室宴会的日子,正好和学宫终考的时间重合,
按照规矩,皇帝皇后下午在紫薇殿里与宗室聚会,晚上又会在两仪殿里,宴请接见今年通过终考的学宫弟子。
此时此刻,皇帝皇后正坐在首座,和左边的宗室长辈们聊着天,而右边,则站着太子李嗣和四皇子李惠。
李嗣高大俊朗,忠厚诚笃;李惠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极得皇帝宠爱——所谓子因母贵,薛薛皇后与皇帝李顺伉俪情深,而这两位均由薛皇后所生,在宫中的地位远超其他皇子。
尤其是...李善。
在李南蕾的角度,能清楚看到李善眼眸中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的位置在其他皇子之下,也没有任何愿意与他搭话闲聊的宗室表兄弟——只因他的生母嫔妃,姓武。
“圣后”的那个武。
尽管圣后被废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位亲自发动政变、逼圣后退位的先帝也已经龙驭宾天二十年有余,
但五十年前,圣后在位时,为了巩固统治而对李氏宗亲大肆杀戮的记忆,依然刻骨铭心。
李善的母亲是圣后的侄孙女,李善的身上,留着武氏的血。
这重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以至于没有任何宗室、臣子愿意与他有太多接触。
当太子东宫逐渐完善,四皇子李惠招揽学士门客,其他皇子亲王也在寻觅人才、充实各自亲王府时,
李善的府邸前,依旧门可罗雀。
就像是一个透明人。
李南蕾的父亲是赵王,外祖父是右武卫大将军、望州都督、越国公蔡纵,
母亲靠着亲王府的资产和自己的嫁妆,经营有十数家产业,横跨纺织、染色、制糖、邸店、车马、钱庄、酒楼,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在东西二市的胡商作为代理人。
作为赵王府的嫡长女,李南蕾已经可以像母亲一样,提前预支自己的天价嫁妆,去经营取财,甚至是帮助李善改善境遇。
‘钱财上的事情太容易留下痕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李南蕾默默想道:“相比起来,反倒是人才更容易寻觅一些。
雍宏忠必定能考上学宫,仇景焕也许也有希望。
那些在初试、复试中表现优异,最有可能考进学宫的寒门弟子,我也让手下的人,通过两重,甚至是三重关系,暗中投资、笼络。
届时,他们就能成为善哥哥的助力...”
踏踏踏。
身后经过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李南蕾的思索。
只见一位黄衣宦官,稍躬着身躯,贴着紫薇殿墙壁来到首座,对皇帝和皇后说了些什么。
薛皇后惊愕地捂住了嘴巴,皇帝也挑起眉梢,站了起来,与皇后、黄衣宦官走到殿后庭院。
庭院中已有三人等待。
户部尚书张敬亭,太常寺卿权涵与学宫行巡程居岫。
皇帝摆手打断了三人的行礼,看向户部尚书,“东西呢。”
“在这里。”
户部尚书张敬亭从程居岫手中接过一个长条木盒,打开后,里面露出了三支新打造的银质助产钳、图纸以及使用说明,“陛下,此物就是由一洢州学子所发明的助产钳了。
臣阅读了学宫提交的、有关于助产钳使用记录的文档。
并咨询了长安城里的十数位年老产婆,
认定此物确实有着救助难产产妇、帮助分娩的功能。”
皇帝沉声道,“太医署怎么说?”
总揽虞国医政的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之下,太常寺卿说道:“太医署的医师,也在观摩后认为,助产钳构造合理,使用简单,效果显著,易于推广。”
“陛下,这是祥瑞啊。”
薛皇后柔声道:“天下可怜女子、婴孩不知道有多少因生产苦厄而死,就算是富庶人家也难免不幸。”
何止是生育环境较好的富庶人家,就算是能请动念师屈尊降贵帮忙接生的世家豪门当中,也难免有难产死亡的情况。
“祥瑞...”
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年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长安、万年两县,今年预计有多少新生儿?”
“长安、万年县,两县人口相加,共有一百九十三万。算上外来人口,便是三百一十一万。”
户部尚书似乎已经知道皇帝要问什么,不暇思索说道:“其中男子一百七十万,女子一百四十万。育龄女子四十二万,新生儿人数,大约为十万左右。”
“十万。”
皇帝喃喃道,十万新生儿仅仅只是纸面上的数据,产妇在生产过程中和生产后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一点五,
新生婴儿死亡率有时候高达百分之二十。
每一次生产,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
如果助产钳确实有效,不知道能挽救多少性命。
说是万家生佛的祥瑞之物,确实没错。
“发明这个的洢州学子呢?快让他来见我。”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助产钳不仅能在长期范围内,解决难产,救助产妇,挽救新生儿,增长虞国人口,
还能在短期内赠送至其余国家,换取切实好处与政治利益。
“这个...”
户部尚书和太常寺卿看向程居岫,后者苦笑拱手道:“陛下,发明此物的洢州学子是臣的师弟,姓李名昂。
此刻...他应该在参加学宫终考。”
“哦?”
皇帝稍有些惊诧地挑了下眉梢,“还不是学宫弟子么?姓李名昂,洢州人...他的家中有医学家传?”
“陛下,这个名字臣似乎听闻过。”
太常寺卿犹豫道:“燕国公久患热毒之疾,经各路名医医治不愈,前段时间突然好转了很多。似乎就是一位来自洢州的姓李学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他。”
“燕云荡?”
皇帝和皇后同时惊愕道,燕国公燕云荡是镇国大将军,同时也是武道宗师,更是神龙政变中协助推翻圣后、保住李姓宗室的肱骨老臣。
“陛下,听山长上次说,今年学宫终考困难无比,不妨让内侍去鸿胪寺外等着。等考试一结束,就将那位学子请来。”
薛皇后提出建议,皇帝刚要点头同意,却见黄衣宦官急匆匆走来,轻声道:“陛下,山长和澹台乐山司业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