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长弓
望着李昂牵马远去的背影,裴静挑起眉梢,放下了拍打着栏杆的手掌,
旁边的柳叶眉少女,也眯着眼睛,松开了手中的牧草。
这算是,被摆了一道么?
二人心中升起相同念头,
裴静表情不变,潇洒地一甩衣袖,转身看向另一匹军马。
而柳叶眉少女,则在短暂停顿后,收回了视线。
长廊中的长安居民们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不少人(特别是贵族少女们)义愤填膺道:“那人谁啊?凭什么抢裴静公子的马?难道不知道御科成绩很重要吗?”
“是啊,裴静公子脾气也太好了,凭什么让给他?”
就凭他是我家少爷。
一旁的柴翠翘不屑地撇了撇嘴,
要不是情况不合适,她还想过去说两句风凉话,
比如“纯路人,希望大家多点善意少点恶意,多多关注作品”之类——这些怪话也是她从李昂哪里听来的。
正当柴翠翘默默祈祷之际,李昂也深吸一口气,跨上马背,拍了拍枣红马的脸颊,低声道:“靠你了!”
“唏律律——”
枣红马有灵性地长嘶一声,四蹄猛踏地面,鬃毛烈烈飞扬。
“刷——”
前排骑手只觉一阵劲风自耳畔吹刮而过,还没等他们心底生出“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的念头,
枣红色的电光就已冲至前方。
碎草四溅,沙尘飞扬,
载着李昂的枣红马急速奔驰冲锋,瞬间超越了那几匹载着胡人少年的骏马。
胡人少年们脸上露出强烈的不忿恼怒,下意识地要踹动马腹,狠抽马身,不顾一切催动马力,
却陡然看到跑道边,那些学宫教习们的冰冷目光。
身形猛地僵住,如同被冰水浇透全身,下意识地拉紧缰绳。
学宫注重才学,更注重品性,
在赛场上虐待战马,等同于放弃资格——要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长安城的胡商公会花费极其高昂的代价,才勉强弄到的初试名额。
“好快!”
最前方的那位兵部推荐生,瞠目结舌地看着李昂从他身边驶过,心中升起无限的懊恼。
以李昂那半生不熟的骑马姿势,明显不是什么优秀骑手,单纯是所骑的枣红马素质优异,并且自愿狂奔,不惜体力。
“这...这人不会是把家里养熟的名马牵来了吧?
作弊啊这是!
裁判呢裁判呢?!
判一下啊!”
那位兵部推荐生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昂一路绝尘,率先冲过终点线。
头...好晕。
被狂风吹了一路、被马背颠了一路的李昂,晕晕乎乎地从马背上下来,先亲昵地抱了下不断喘着粗气的疲惫枣红马,
再依靠着路边树干,猛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名学宫教习走近过来,笑呵呵地在册子上登记好李昂的成绩,就让他牵着马从跑道外侧回去了。
李昂牵着缰绳,没有急着回到牧场围栏,而是在地上选了一些干燥牧草,拔下来挑选一番,一边喂给枣红马,一边感激地拍着它的脸颊,“多谢啊,下次给你带些苜蓿过来...”
周围学子纷纷侧目看着他牵着枣红马走近过来,眼神复杂,既有疑惑、好奇、羡慕,也有惋惜。
没人想要去牵李昂手里的枣红马了,那匹枣红马虽然素质优秀,但已经耗尽了体力,至少今天别想再跑出什么好成绩。
考虑到其他最优秀的战马也已经被挑选完,而他们第一轮的成绩还不如枣红马...
‘难道今年的御科第一,竟然要让那个不懂得骑马的学子拿到么?!’
李昂累得不想去解读周围的复杂目光,牵马回到牧场,将枣红马放回围栏内,
宋绍元和纪玲琅率先走了过来,而翟逸明与杨域,也在短暂迟疑后上前迎接。
“日升,”
宋绍元笑着锤了下李昂肩头,“这次你算是出名了。
今晚过后,说不定长安那几家赛马公会的会首,都要请你过去赴宴,给他们讲解一下驯马的技巧。”
“宋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李昂苦笑着摆了摆手,“运气好罢了。”
“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可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
纪玲琅微微一笑,作为洢州太守家千金的她,隐约能猜到为什么那匹枣红马这么卖力,不过有外人在,倒是不便说明原因。
杨域问道:“日升接下来要去考哪项?”
“先把射科考完吧,不脱靶就算成功。然后去看看算科什么的...”
李昂挠头答道。
他对于射箭项目完全不抱希望,自己又不是什么贵公子,每隔几个月就和朋友伙伴出城上山巡猎——玩弓也是需要时间、金钱、精力成本的。
后续发展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射科项目在靶场举行,每名考生有三十次射箭机会,
六次近程靶,六次中程靶,六次远程靶,十二次能沿着圆环滑槽移动的活动靶,按最终环数计算成绩。
李昂模仿异界记忆中的人体工程学发力技巧,维持标准姿势,勉勉强强中了一半多的靶,比那些明显不擅长射科的文弱学子们好一些。
“咄咄咄——”
连绵中靶声在旁边响起,正在放下弓的李昂侧目望去,只见那位白袍公子裴静,正在一帮学子的簇拥下,微抿嘴唇,挽弓射箭,箭无虚发。
周围欢呼声不断,
“噫!好,中了,又中了!”
“不愧是裴静公子,连箭靶都能射半穿!”
“这真是,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三十发二十五中!甚至比那几个兵部的还要多一发命中,这成绩今年应该第一了吧?”
射科考试不像御科那样争分夺秒,围绕在裴静周围的少年郎们高声叫好着,
而裴静则像是早已习惯了夸奖一般,嘴角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随手摘下了戴在手指上的指环,将弓箭潇洒地递给友人,
然后转头看了李昂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
啥意思?来自学霸的认可么?
李昂哭笑不得,却听后方传来冷淡的女声,“劳驾,麻烦让一让。”
“哦好。”
李昂拿上弓箭,侧过身,却看到那位柳叶眉少女,提了一把短弓和一把长弓过来。长弓的高度,甚至比她的人都要高。
“这么高的弓...”
射科的限制要比御科宽松得多,箭矢管够,弓也管够——甚至还有不同形号、材质、石数的弓,供天南海北的考生选择。
不过像这种高度的长弓...全场似乎只有柳叶眉少女一个人选了。
第六十一章 蒟酱
“嗯?”
裴静眉头微皱,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其他人也下意识地驻足观看。
柳叶眉少女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一般,依旧面无表情地拿起短弓,笔直站立,搭上箭矢。
“咄——”
中靶声响起,白羽箭矢精准无误地命中了近程靶的靶心。
“咄——”
中靶声连绵不绝,柳叶眉少女有条不紊地连发十二箭,箭箭命中靶心,动作规律整洁得仿佛机械一般。
“哦?”
裴静一挑眉梢,以他的眼光,能看出对方用的是石数小的轻弓。
能射的这么稳这么准,完全得益于技巧、经验以及...计算。
啪!
柳叶眉少女放下短弓,将长弓的弓尾插进泥土,并解下头上的丝质发带,
用发带,将弓体中端和地上的木桩牢牢绑在一起,
然后将箭搭上,半跪在地,双手用力拉动弓弦,双眼眯起,同时盯着木桩上随风飘扬的丝质发带以及远处的箭靶。
“咄!”
少女松开双手,弓弦骤然回弹,白羽箭矢急速蹿出,在空中划出弧形轨迹,精准无误地命中了远端箭靶的靶心。
‘由于力量较小,因此选择双手开长弓,以提高射程并降低风力对箭矢的影响...’
李昂心中惊愕道:‘不过这未免有点不科学吧?真的能用丝质发带的飘扬轨迹,计算风速和风力修正补偿角?人形计算机么...’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而柳叶眉少女依旧不急不缓,拉起长弓连发箭矢。
三十发三十中,其中二十九支箭矢正中靶心。
围在裴静周围的学子们,下巴都要惊掉了,全场只剩下那几位兵部推荐生大声叫好。
一位学子喃喃道:“嘶,这成绩...在整个学宫历史上都能进前三吧...”
“只算准度的话,历史第四。”
拿着册子登记成绩的山羊胡学宫教习啧啧称奇道:“确实很厉害。”
“二十九支正中靶心才第四?”
有学子惊道:“前三都是箭箭靶心么...”
“当然。”
山羊胡教习撇嘴道:“历史上的入学初试射科前三,分别是两百年前的苏子,一百五十年前第一个探索完十万荒山的学宫司业,以本届学宫山长。
三人均是三十箭,箭箭靶心,不过苏子更胜一筹——他为了让那些觉得他不经考试特招进学宫的同窗们服气,特地开的强弓,每一箭都贯穿了靶心。”
“这...”
一众学子瞠目结舌,
而那位柳叶眉少女,则像是不太满意一般,默默站起,随手解下缠在木桩上的丝带,朝李昂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都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么?
李昂撇了撇嘴,和宋绍元等人打了声招呼,将弓箭放回到架子上,便朝算科考场走去。
————
“又看不到了。”
望着李昂身影消失在楼阁中的柴翠翘,咂了咂嘴巴,歪着头默默计算了一下。
李昂的经卷、策问成绩肯定没问题,御科从那匹枣红马的速度来看,也应该名列前茅。
就算射科只有中游水平,综合来看,肯定是能通过初试的。
接下来就看能从算科等可选科目当中,拿到多少额外分数,在晋级复试的名单上,能排多少名了。
“能过就好,能过就好。”
柴翠翘长舒一口气,精神一松,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食物的香气...
她转身看去,却见远端长廊尽头,推来一辆辆盛放着木质食盒的餐车,食物种类从毕罗、汤饼、点心,到肉食、素菜一应俱全。
这些餐车由学宫供应,
不少考生家属,已经开始掏钱,从餐车上买饭。
正好有点饿了。
柴翠翘掂量了一下锦囊钱袋,犹豫着要买哪一个食盒。
“那个....”
李乐菱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柴翠翘转头看去,发现李乐菱微笑着坐在两张长桌后面,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面点、水果、饮品,“可以陪我一起吃吗?我一个人吃不下。”
“呃...”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吃白食,不过这里是学宫,全虞国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没事,何况浪费食物可是无法容忍的罪孽。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柴翠翘思考了几秒钟,就愉悦地坐到了李乐菱旁边,捡起一小块桂花糕丢进嘴里,随手指了下旁边一个装有玛瑙色鲜红果酱的小坛,“这是什么?”
“这个是...”
李乐菱想了想,“好像是南越国的蒟酱?家里拿来拌汤饼用的,你尝尝,稍微有点辣。”
“蒟酱?好像听说过,很贵吗?”
柴翠翘也不客气,舀了一勺鲜红果酱倒进碗里,“这味道怎么又甜又辣,还蛮好吃的。”
“应该...不算很贵吧。”
李乐菱歪了下头,她知道蒟酱是南越国献给虞国王室的珍奇贡品,市面上两千贯一小碗,而且往往有市无价,
不过她不太确定的,两千贯的东西到底算不算得上贵——她几乎用不到钱。
“改天让我家大郎也买几瓶回来。”
柴翠翘对蒟酱的味道点头称赞,又看向另一盘绿色的凉拌蔬菜,“这个又是什么?”
李乐菱回忆了一下,“这是浪穹波棱,出自周国南境的六个诏国里的浪穹诏。”
“哦哦,味道还行。”
柴翠翘赞许地点了点头,疑惑道:“不过浪穹诏人为什么要拿一个蔬菜当他们的国名,他们很喜欢吃这种菜吗?”
“啼嘿,不是拿蔬菜当国名啦,”
李乐菱被柴翠翘的奇葩问题逗笑,笑着解释道:“是因为波棱菜出自浪穹,所以才叫浪穹波棱的...”
也许是因为笑得太过用力,李乐菱的脸色莫名一白,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按住桌面,支撑身体。
一旁的侍女仆役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冲上前来,却被李乐菱急忙摆手散去,“我,我没事。”
她坐在位置上小声呼吸了一阵,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将背倚靠在椅背上。
“你没事吧?”
柴翠翘有些担心地看着李乐菱,“要去叫学宫的教习过来么?”
“不用,我只是...天生身体不太好。”
李乐菱勉强笑了笑,但眉眼间的哀愁伤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身体不好,有病就得医。”
柴翠翘认真严肃道:“我家大郎是全虞国乃至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不管什么病都能治得好,你来我们保安堂....
咳,差点忘了保安堂还没开。
总之哪天你来一趟怀德坊十二街,让我家大郎给你看看吧。”
“真的不用,我的病...不是大夫能治得好的。”
李乐菱微微一笑,眺望远方那热闹嘈杂的草场,
脑海中浮现御医们无可奈何的表情,以及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先天心疾,药石难医,
李乐菱也不清楚,自己昨天几次三番恳求母亲允许她出宫观看学宫初试,真的是为了提前观察学宫环境,
还是为了看草场之上,那些朝气洋溢、能够自由奔跑跳跃的同龄人。
随时,都有可能心裂而死么...
第六十二章 竞争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渲染成瑰丽壮美的紫红色,一辆辆马车行驶在去往长安的返程路上。
马车中有人哭,有人笑,
路旁护卫的年轻兵卒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见到长官从旁边经过,连忙吐掉草屑,端正站姿。
“结束了。”
坐在马车里的李昂,缓缓放下窗帘,长舒了一口气。
“少爷...”
柴翠翘欲言又止,李昂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笑着说道:“今天考得还行,经卷、策问的题目都比较简单,御科优秀,射科中游,
综合来看,过初试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是算科么...”
柴翠翘下意识问道:“很难吗?”
“不算难吧。”
李昂想了想,“算科的考题都比较偏向实际应用,比如假设从甲、乙、丙、丁四县征派民工修筑河堤,河堤的横截面是等腰梯形,
已知两端上下底之差、两端高度差、一端上底与高度差、一端高度与堤长之差、各县出工人数、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隔山渡水取土距离、负重运输效率与筑堤土方量,以及最终的完工时间。
求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
整段河堤的土方量——即河堤体积;
河堤长度、两端高度、两端上下底宽度;
各县完成的堤段长度等。
一个应用题,囊括多种计算方式和考点。
需要用到推导和几何变换以及三次方程。”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大智若愚的表情,抿嘴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明白了。”
“这些都还好,最难的题目,也只是用到了离散函数的插值法而已。”
李昂随意道:“不过怎么说呢...在算科方面了解得越多,反而不知道其他人不了解算科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因此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水平如何了。
嗯...算科成绩应该是甲,或者甲上吧?
至少那个监考的学宫教习看到我卷子的时候还挺吃惊的,整个考场好像就我和那个柳叶眉完成了所有题目。”
“哦哦,柳叶眉?”
“就是那个射科第一的女生。好像是叫...何繁霜吧,参加非必考项目的人很多,记不太清。”
李昂说道:“她好像是参加了算科、弈棋、国史、虞律、工学。算项目比较多的了。
我的是算科、丹青、草药。
丹青要求对着一株牡丹,画一幅画。
草药则是在地上摆放了数百种植物、药物,
认出的草药种类越多、每种草药的功效禁忌写得越详细,则成绩越好。”
“那不就是少爷你的专长。”
“嗯。”
李昂点了点头,“草药科参加的人不多,之前在长安城外驿舍,给雍宏忠治病的那个邱枫还记得吗?”
“记得,是御医的女儿?”
“对,她对草药的认识还蛮详细的,第一名应该是我或者她。”
李昂随意说道:“至于所有考生的总排名,就看谁在非必考项目里成绩更好了...”
心情愉悦的主仆二人慢悠悠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马车车队驶入了长安城,各自分流,最终停在了怀德坊前方。
李昂与柴翠翘走下车,刚落地,就见宋绍元、翟逸明还有杨域走了过来,笑着问道:“日升,待会儿我们去平康坊宴饮,你来吗?”
“呃,”
李昂倒没有因为宋绍元等人又举办宴会而惊讶——虞人酷爱各种形式的宴饮,光进士就有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宴、樱桃宴、月灯打球、牡丹宴、看佛牙、关宴等等名目、形式、地点不同的宴会。
学宫考生初试完了,自然也可以宴饮作乐,排解紧张烦郁的情绪。
只是又去平康坊?
宋大哥你不对劲。
李昂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今天有点累,宋大哥你们玩吧。”
“那行。”
宋绍元稍微有点遗憾地点了点头,看向纪玲琅和一众女学子。
“我们也不去了。”
纪玲琅微笑道:“之前就说好了,晚上要去长安的女子社参观。”
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安也有由女性单独结成的民间私社“女子社”,定期举办活动,并赈济互助,济苦救贫。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对了,学宫初试的结果,会在十几个时辰或者一天后,张贴在皇城朱雀门和其他几个坊市街头。
晚上我们回来,如果看到了贴出来的结果,再来知会你们一声。”
宋绍元等人乘车离开,纪玲琅也和女学子们也窃窃私语着,乘上马车前往长安女子社参观。
李昂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转身看向柴翠翘,“午饭吃过没?饿不饿?要不要去酒楼吃点?”
“不是很饿,午饭吃的有点饱。”
柴翠翘摇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少爷,今天我认识了个贵族小姐新朋友,她中午请我吃的饭。”
“嗯?贵族小姐?叫什么名字?”
柴翠翘歪了歪头,“呃...李,李乐菱?”
李昂翻了个白眼,“连名字都不确定就是朋友了,你不会光顾着吃了吧?”
“才没有!她人可好了,脾气好性格好,说话也好听。”
柴翠翘抗议道:“不过她身体好像天生不太好的样子...
少爷,我们什么时候在长安再开家保安堂分店啊?”
“长安医馆没那么好开的,又不是在洢州。
得物色地皮,估计潜在盈利,和房东商量租金,应付官府衙役。
麻烦多着呢。”
李昂撇嘴道:“说不定还得和其他大夫竞争。
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大夫的整体水平可要比洢州高得多。”
第六十三章 怀德
同一时间,长安城东北,安兴坊,燕国公府。
庭院中原本连绵成片的万紫千红花圃,被强制推倒,盖上泥土,堆满了小山般的药材。
青石板地面上,到处都是火炉,以及放在火炉之上的熬煮药物的砂锅。
阵阵药味在燕国公府上方萦绕不散,国公府上的仆役们,在医师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监督着每一个药锅的熬煮时间,不断撤下药汤,换上新药。
“...燕国公曾是镇国大将军,宗师境界的武道炼体强者,气血之强举世罕有。
但月有盈缺,燕国公早年积累下的明伤暗伤实在太多,到晚年气血枯竭得反倒要比同龄老者更快更猛...”
庭院内,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正在和自家兄弟、太医署医官邱儆,低声交谈着,“腹胀舌炎、面黄心悸的热毒,仅仅只是表象。
真正的内因是阴血急耗,脾虚血淤。”
“销铄真阴?”
邱儆紧抿道:“这半个月我们一直按照阴血急耗的方法给药,但燕国公的血象迟迟未能恢复,热毒反复不休,虚火仍未归元。
要不试试活血之品?祛瘀方能生新...”
燕云荡生于七十年前的天鉴二年,少年从戎,多次随军北击突厥,立下赫赫战功,受封燕国公。
尽管因为年纪老迈,与敌寇和异类厮杀时留下的各类暗伤抑制不住,纷纷发作,气血崩坏,从相当于烛霄境修士的武道宗师境界跌落,难以恢复,
但皇帝依旧极为挂念和体恤燕云荡,派遣了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太医署医官邱儆,到燕国公的府上,为其治疗,
还在朝堂上紧急拔擢了燕国公嫡长子燕鳞的官职,让他做右金吾将军,以示对燕家的恩宠不减。
一方面是因为燕云荡确实立下过煊赫战功,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燕云荡在五十年前的神龙元年,曾以金吾卫右翊中郎将府中郎将的官职,参与过对那位“武姓圣后”的逼宫,并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对燕家的恩宠,也是在敲打某些仍对“圣后”与“武家”时代念念不忘的老臣。
邱权摇了摇头,不再去揣摩帝王的深沉心思,专心于眼前的病案。
这段时间,燕家的人,也在民间请了不少颇有声望的名医,给出的药方各不相同。
你说要用清热解毒,凉血散瘀的犀角地黄汤,
我说要用去五脏热结的黄土汤,
他说用治疗热病神昏的紫雪丹。
名医提供的药方五花八门,燕家人不敢乱给燕云荡喝,主要听从邱权、邱儆的意见,喝一些治阴血急耗的药剂,
另外还喝一些相对温和无害的养血药剂——比如熟地黄、当归、白芍、川芎制成的四物汤。
然而...迟迟未能奏效,燕云荡的身体状况,依旧在不断变差,
乏力头晕,心悸面白,舌头发炎,手脚麻木,
衰朽得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一位武道宗师。
正当二人思虑之际,
“阿耶,二叔——”
清脆女声从庭院外传来,只见邱枫和她的母亲、姐妹们牵着手走近过来。
“枫儿回来了?”
邱权有些内疚地起身迎接,为了能时刻顾及到燕云荡的病情,他一直住在国公府的别院,哪怕女儿去参加学宫初试也没去陪同观看,“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行,初试应该能过。”
邱枫在桌边坐下,讲了一些今天的见闻,
邱枫的父亲邱权听着,不断地点头,在听到女儿说草药科目未必能拿到第一时,稍微皱了皱眉,“学宫初试里还有人和你争草药科的甲上?”
“嗯。是个洢州来的学子。”
邱枫点头道:“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在长安驿舍里用奇怪手法,治好了襄州太守儿子雍宏忠的那个小医师。”
“是他?”
邱权有些惊讶,邱家世代行医,
雍宏忠的头晕医案,经邱家众人事后分析,当时邱枫只用针刺了百会、头维、丰隆、悬钟几个穴道,差太阳穴和风池穴没有刺——太阳穴能梳理头部气血、调理头部气机,
而风池穴能平肝熄风、清热解表、清头明目。
不过,千说万说,最后还是由那个小医师治好了雍宏忠的头晕病症——不管他所说的那什么‘复位法’听上去有多么古怪离奇。
“他的草药学积累深厚,不比女儿差。”
邱枫回答道:“应该是有家传。”
“这样么...”
邱权点了点头,“看来襄州太守之子的医案,应该也不是撞运气治好的。”
“等等,他是洢州人?”
邱儆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皱眉喃喃道:“南方来的小医师...”
“怎么,想到什么了吗?”
邱权有些惊讶,自己的兄弟平时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不,没什么。”
邱儆欲言又止,他刚才想到了半月前在酒楼里谈到疟疾与蚊虫有关的那位学子。
疟疾是由蚊虫导致的理论,彻底推翻了数百年来的外邪致病学说,对太医署医官邱儆的冲击不可为不大。
但仔细一想,却又隐隐觉得有道理所在——自古医家为了防范疟疾,做出了诸多举措,隔风、隔寒、隔湿,始终不能绝对奏效。
灭蚊说不定真的是推开崭新大门的钥匙。
邱儆只知道澹台乐山最近隐居学宫,一直在研究疟疾与蚊虫的直接联系,就快要研究出结果了。
澹台乐山不出关,他也不好对自家人说起这件事,只好对邱枫问道:“那个洢州学子住在哪?叫什么名字?”
“住在怀德坊。”
邱枫想了想说道,“好像叫...李日升?”
“怀德坊,李日升...”
邱儆将名字牢牢记下,望向城西。
要不要去见一面呢?
第六十四章 名次
“李昂?”
大明宫以南,长乐坊,全长安名声最大、地位最高的酒楼——安国寺红楼。
能看见星空、皇宫与万家灯火长安城的顶楼,被整层包下,
楼顶围栏、地板、墙壁的材质,都是天竺以南的岛国出产的白檀,由船队跨越险恶海洋运送而来。
这种白檀纹路细密,所蕴含油脂的气味芳香,能防虫防腐。
而在四边围栏兽首雕像的底座上,各贴着一张防风符——这种由巡云境修士亲自写下的符箓,能隔离狂风,
让红楼顶层的贵客们,不至于在观赏夜景时,被冰冷夜风吹到。
今晚包下红楼顶层的,是一群贵族少年。
“李昂...”
吏部侍郎仇文翰家的大公子仇景焕,转了转手中的玉质酒杯,对同伴们说道:“我记得,宗室里,没有叫这个的吧?”
“没有,我找人打听过了,就是个洢州来的小医师。”
门下省给事中家的六公子,随意笑道:“也可惜。如果他真的是官宦人家,反而好办了。”
出身显贵的五陵少年们,轻财任侠、放荡不羁、交游广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脾气很好。
“他在洢州救治过军马,所以白天才能轻易唤来那匹枣红马,四郎你算是被他摆了一道。”
一位贵族少年沉声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宴席中间,那位一脸淡然从容、倚着窗沿默默喝酒的裴家四郎裴静。
仇静焕皱眉道:“虽然他不是官宦子弟,不能用我们的方式处理。但四郎被阴了一手,这账可没有不还的道理。”
“不用。”
裴静喝了口酒,平静道:“学宫考试期间,不要生事。
何况当时我也耍了心思,用我家马倌教的手法试图把马吸引过来,
只不过手段不如他而已。”
“可是...”
贵族少年还欲争辩,裴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者就立刻闭上了嘴巴。
“眼光,放长远一些。”
裴静跳下窗沿,随意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勋贵家族,只有嫡长子能继承父辈的爵位,其他子弟必须自寻出路。
我们这群人,既有嫡长子,也有次子。
但就算是勋贵家的嫡长子,在继承爵位后,也多的是庸庸碌碌,无法守家的——这些年为了勉强维持贵族门面,不得不出卖地产的勋贵子弟还少吗?
只有考进学宫,才有未来。
否则眼前的富贵风流,都是过眼云烟。”
他扫视在场的同伴,平静道:“而要进学宫,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耍性子,卖弄小聪明。”
“知道了四郎。”
一众贵族少年老老实实地接受裴静教诲,
仇景焕咂了咂嘴巴,说道:“四郎你肯定能考进学宫,那位新晋学宫司业的奚阳羽不是说了么?四郎你灵脉天赋优秀。
而且今天白天的初试,除了必考科目外,又参加了算学、虞律、国史、音韵、丹青、兵击、弈棋、工学等等非必考科目,
每一科都出类拔萃,堪比两百年前的苏子。
初试、复试乃至三试的第一,非你莫属。”
提起这个,裴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笑意,“第一...不是应该的么?”
父亲是尚书左仆射,一国宰相,
母亲是千年世家的嫡女。
对于裴静来说,别人的赞美惊叹,就像是自然而然的事物。
理应如此。
铛铛铛——
二十四响钟声响彻全城,只听“咚”的一声,顶楼木门被重重推开。
“四郎!”
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贵族少年喊道:“成绩!学宫初考的成绩,已经在朱雀门贴出来了!”
“这么快?”
裴静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梢,转头看向栏杆外面的长安夜景——不少马车正从坊市中驶出,急匆匆地赶往朱雀门,
明显都是率先接到消息、去看初试成绩的。
“我们也走吧。”
裴静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下了红楼,骑上来时的康国名骏,奔往朱雀门。
越往朱雀门走,马车就越多,
裴静跳下马背,将缰绳随手丢给一名护卫,自己和同伴们挤进人群。
考生、家属、看热闹的闲人,将夜晚的朱雀门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裴静身上穿着的狐裘白袍,以及跟着的同伴、护卫,彰显了贵族少年的身份,顺利挤到了人群前排。
整整八张告示牌上,贴满了五千人的名单,按名次从上到下排列。
不少学子趴在告示牌前,苦苦寻找着自己的籍贯、姓名,
不断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和友人相拥欢笑,甚至喜极而泣,
也有人在反复寻觅名单后,失魂落魄地推开旁人,默默独自走到路边。
喜悦与悲伤,得意与失意,皆因一榜而生。
裴静直接略过了后七张告示牌,只看第一张的前半部分。
“第五十名,吉州骆致远,经卷甲等下,诗词甲等下,策问乙等上,骑射乙等...”
“第四十九名,扩州蔚雪风,经卷甲等下,诗词甲等下,策问甲等下...”
裴静快速浏览过前排名次,耳边不断响起同伴们的大呼小叫。
“找到了!长安仇景焕!排名五百一十!景焕兄恭喜恭喜啊!”
“哈哈,同喜同喜。”
仇景焕一脸得意地朝友人们拱手,一回头却看见,裴静眉头深深皱起,眯着眼睛凝望着榜单。
仇景焕顺着裴静目光看去,只见在裴静的名字,在榜单的最前方那一排,特地用朱砂笔书写。
长安裴静,经卷甲等,诗词甲等,策问甲等上,骑射甲等,除兵击外的算学、虞律、国史、音韵等科目,均为甲等下或甲等。
十三科甲等!
这样的综合成绩,哪怕放在学宫历史上也极其少见——能在少年时就对各科涉猎广泛、研究深刻,不仅要天资卓越,还要有优秀严苛的家教。
然而...
“长安裴静,第三。”
裴静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有仇景焕这样自幼相处的友人,才能听出平淡声音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
“第一,幽州,何繁霜。”
冷清月光下,披着狐裘白袍的裴静望着压在自己上方的两个名字,目光深邃,喃喃自语道,
“第二,洢州,李昂。”
第六十五章 考卷
“日升!恭喜恭喜啊!”
“啊,同喜同喜。”
“日升,你这次可算是大出风头了,昨晚有没有富贵人家夜敲房门求亲啊?”
“没有没有...”
“日升,你手里还有没有多的文房四宝?也分我们几件,回去沾一沾文气。”
“啊这...”
清晨怀德坊中,李昂苦笑着应付同乡同窗们。
学宫初试放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长安,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幽州女学子,和一个洢州小医师,力压十三科甲等的宰相之子,夺得初试的第一第二。
这样的消息未免太过离奇,以至于大早上怀德坊旅舍门外,就聚集了一帮看热闹来的闲散市民。
没人怀疑学宫公布的成绩是否真实,只是好奇李昂这个人。
李昂应付走了同乡同窗,看着他们又去平康坊宴饮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学宫初试只过五千人,总有被淘汰的。
但学宫考试环节合理,判卷公平公正,没上榜只能说是棋差一着、时运不济。
洢州学子当中,翟逸明位列一千一百一十七,宋绍元位列九百零九,纪玲琅位列三百三十一,另有五人淘汰——由于他们明年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因此也没那么伤心难过。
“想不到这次能考个榜眼回来,”
李昂关上房门,嘀咕道,“还以为前一百就不错了...”
柴翠翘好奇问道:“少爷,榜眼是什么?”
“就是考试的第二名。”
李昂想起来虞国还没有榜眼的说法,只有状元,或者说状头、榜首。
至于探花,也不是第三名,而是新晋进士按规矩去杏园游玩时,对骑马巡游、在园中摘来名花的年轻英俊进士的称呼——探花郎嘛。
“不过还蛮奇怪的,”
李昂嘀咕道:“我经卷、策问都只是甲等下和甲等,诗赋乙等,骑射甲等上。按道理不应该排在十三科全部甲等的裴静之上,难道是我算科、草药、丹青的得分太高了?”
————
“好!好啊!”
崇业坊酒楼厢房中,名为朝文远的身材矮胖学宫算学博士,喜形于色地反复欣赏着一张试卷。忍不住抚掌轻笑。
一旁的几名弟子好奇询问道:“老师,这卷子,真有这么好么?”
“岂止是好。”
朝文远摇了摇头,将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考卷在桌上摊开,“你们看,每一道题目,这个考生都近乎于炫技一般,用了不止一种方法解题。
既有《缉古算经》中的以图形推导之法,
也有《隋书·经籍志》中《婆罗门算法》的天竺数字算法,
还有这个...”
他用指尖点了点试卷角落里,一些画在不同方格内的横线竖线,笑着问学生们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弟子们凑上前去,一眼就认出了试卷上画着的横线竖线是算筹——春秋时期就普遍使用的记数法。
而这些算筹所代表的...
“天元术?!”
弟子们错愕惊讶地惊叫出来。
“没错,”
朝文远长叹一声道:“隋末虞初那位做过太史丞的王孝通,深刻钻研《九章算术》与《缀术》,写出了《缉古算经》,以语言文字、勾股图案和推导,来计算复杂问题。
学宫在其基础上继续发展,将需求的未知数视为天元数,即‘立天元一’,
列两个相等天元式,将天元式相减,得到一个天元式后,再用增乘开方法求得正根,解出天元未知数。
条理明晰,步骤井然,快于勾股图形推导法。”
“学宫以前刊印过天元术的论文,那个考生能自己学会确实很厉害,”
一名学子皱眉道:“但增乘开方法,只是在论文里稍有提及,没有展开详谈——老师您打算将增乘开方法和四元术放在一起,等准备好了再刊印成册。
他又是怎么学会的?”
“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如果没有好用的算学工具、计算方法,那就自己创造一个。”
朝文远沉声道:“这才是天才!
整张算学试卷,全考场只有何繁霜和李昂两名考生全部解答出来,
何繁霜能考满分,是因为她有能力考满分。
而李昂考满分,是因为只有满分。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山长面前据理力争,强烈要求将他的名次放在前面。”
听到老师对那位名为李昂的学子如此盛赞,在场弟子们脸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
朝文远见状,长叹一声道:“算学的发展历史,是时断时续的历史。
古时算学的延续和发展,主要靠几家几户内部的私授家传,不断有算学知识遗落、失传,
又在几十上百年后,被后人重新发明。
算学整体水平,几度起起伏伏,跌跌涨涨。
直到学宫重视算学,将算学视为经世致用的重要工具,民间风气才逐渐扭转。
正是因为有了算学,我们可以预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估量搭建桥梁楼阁所需的木石土方,算出远方山脉的高度、河流的流速,甚至辅助修行,
而不再是用个人经验去‘感觉’。
就算这个叫李昂的学子最后没能考进学宫,我也会向山长请示,收他做弟子...”
说着说着,朝文远突然一顿,眯着眼睛喃喃自语道:“不过学宫里教草药的孙溥,和教丹青的杜琴音,也都给了他甲等上的成绩,
虽然大家同僚一场,但如果想和我抢弟子的话,
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厢房内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学宫的博士们除了教授规定的课程之外,还会挑选一些看得顺眼的弟子,一同研究某些课题。
导师选择学子,学子选择导师。
不过...
朝文远的修为,貌似才巡云中境,
和他曾是学宫同龄同窗的女修士杜琴音,早几年就已经突破至巡云境高阶,
真打起来,朝文远恐怕会被对方吊起来锤吧...就像二人年轻时那样。
在场弟子们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果断闭嘴不谈,看着朝文远坐在椅子上,乐滋滋地不断翻看李昂的考卷,“只不过,为什么第一道题下面,会有一个被抹去的‘解’字?”
第六十六章 将军
“咚咚咚。”
傍晚时分,怀德坊十二街的院门被再一次敲响,正在庭院里看书的李昂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朝院门外隔空喊道:“抱歉,今天天色晚了,请回...”
门外传来声音道:“是李小郎君吗?太医署医官请见。”
“太医署?”
李昂诧异地将书合上,今天来怀德坊十二街旅社求见的人很多,
有求亲来的豪商,
有进士团的伙计,
(进士团是虞国专门为新晋进士提供宴会、出行服务的民间商业组织)
还有在长安的洢州同乡。
送走一批,又来了一批,烦不胜烦。
但太医署医官...这倒是没想到。
李昂放下书本,起身打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穿着白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其腰间佩戴着一块漆黑如墨的硬质木牌。
“太医署医官,邱儆。
邱枫是我的侄女。”
邱儆拱了拱手,苦笑道:“之前在太平坊酒楼隔壁厢房,听你讲起疟疾与蚊虫一事的,就有我。”
“原来是邱医官。”
李昂拱手回礼,好奇问道:“邱医官来是为了疟疾的事情么?”
“那倒不是。”
邱儆道:“我有一桩医案,想请教李小郎君。”
“不敢当不敢当。”
李昂摆手谦让,太医署名义上负责制定全虞国的医疗政策、主导医疗教育体系,能引导民间医馆和医者,
太医署医官的水平,自然也是顶尖的。
李昂道:“先生请说。”
邱儆点头说道:“有一位病人,年老体弱,乏力头晕,心悸面白,舌头发炎,手脚麻木,脉象濡缓,皮肤呈微黄色...”
李昂一挑眉梢,“黄疸?”
“没错,正是黄疸。”
邱儆赞许道:“李小郎君以为,这是湿重、热重,还是夹表?”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身目黄色不鲜,周身困倦...听上去像是湿重。”
所谓黄疸,其实是血清胆红素浓度增高,使得巩膜、皮肤、黏膜以及其他组织和体液发生黄染现象,整个人的皮肤乃至眼睛都变成黄色。
黄疸既是常见症状,又是重要体征,具体的种类繁多。
有胆汁淤积性黄疸、肝细胞性黄疸、先天性非溶血性黄疸、溶血性黄疸。
而每一种,又都有各自的病因。
比如蛇毒中毒、毒蕈、肝外胆管梗阻、肝内胆管梗阻、肝内胆汁淤积、血吸虫病、酒精性肝病、淋巴瘤...
“我们也认为是湿重。”
邱儆点头道,“但这段时间给的药物,一直没有很好的效果。李小郎君愿意来看看么?”
“这...”
李昂稍有些迟疑,
不同于耳石症和骨折,黄疸作为常见症状,其背后的潜在病因数量庞大,
一些险恶病症,比如肝炎、肝癌、胰头癌、肝硬化、壶腹周围癌...
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没有高效治愈的基础。
何况,连邱儆这位太医署医官都对病症无可奈何,要过来征求自己这个小医师的意见。
可见病症之棘手、情况之复杂。
邱儆也知道自己的请求不太合理,叹息道:“患病的人,是燕国公。”
“镇国大将军燕云荡?”
李昂眉头微皱,燕云荡几十年前多次领兵北击突厥,甚至在最后一次亲率一千骑兵突进到突厥可汗帐外百步,
以一敌二,阵斩两名突厥武道宗师,从此换来两地几十年的和平。
毫无疑问的镇国支柱。
“是的,燕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
邱儆点头道:“李小郎君愿意来吗?”
“...待我稍微准备一下。”
李昂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和柴翠翘交代了两句,就提着自己的药箱走出来,跟着邱儆上了马车。
这段时间他也听说过燕国公生病、正在长安城寻遍名医的消息。
不少长安城的优秀医师,乃至洛阳的名医,都赶过来,为燕国公问诊。
但...聚集的医师越多,时间拖得越久,越证明病情的严重。
燕国公府的马车在坊市街道间穿行,和学宫马车一样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震动。
伴随车辆缓缓驶入豪华住宅区,阵阵药香扑鼻而来。
燕国公府,到了。
李昂与邱儆下了马车,沿侧门走进国公府后方庭院。
负责接待的管家,在看到李昂的年纪后稍微有些惊讶,不过在听到李昂的名字后,立刻表示了欢迎——
国公府管家的消息畅通,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知道坊市间流传着的新闻。
能在学宫初试中名列第二的小医师,自然有其神异之处。
管家恭敬而热情地带着李昂和邱儆前往大厅,刚走近过去,就听到一阵低沉呵斥。
“老夫虽然不懂医道,但这药方,生嚼蒲公英五两?你们是把老夫当成牛了吗?!”
只见厅堂之中,一位锦衣老者扶桌站立。
他身材高大,不怒自威,露在锦衣袖口之外的手掌虽然骨瘦如柴,却依然将硬木桌面,硬生生按出清晰手印。
“父亲!”
和锦衣老者对峙的,是一个和他有七分相像、同样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医书上都说了,蒲公英能化热毒,消恶肿结核,解食毒,散滞气。多吃一点没有坏处...”
“这几天你们给我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少吗?又有哪一种见效了?”
燕云荡看着儿子,摇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年累积下的伤病太多,再想修补已经晚了。
倒是你,刚得陛下恩泽,当上右金吾将军,整天待在府里干什么?快滚去当差!”
“父亲!”
名为燕鳞的新晋右金吾将军,又急又气,却完全无可奈何。
事实上,他也能理解自己父亲倔强顽固、不听医嘱的原因——
一将功成万骨枯,北境小兵出身的燕云荡,是踏着敌人的尸山血海成长为武道宗师,受封为镇国大将军。
然而英雄迟暮,曾经令突厥人闻风丧胆、小儿止啼的燕国公,
现在不得不整日与药汤为伍,受普通人医师摆弄,喝一些成分不明、气味难闻的药剂,
挽不动强弓,提不了斩马刀,
甚至连日常生活都要他人照顾。
其中的屈辱、失落、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燕鳞非常确信,自己的父亲宁肯死在沙场、演武场上,也不希望以垂垂老朽的姿态,死在病榻上。
之所以还苦苦支撑,完全是为了燕家的未来。
一父一子,均绷着脸,站立对峙,默默释放气场朝对方挤压而去。
但这一次,燕鳞没有退让——不是因为身为先天武者的他变强了,而是燕云荡的身体状况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刷拉——”
卷动珠帘的声音响起,
管家放轻脚步走进厅堂,低垂双手恭敬道:“阿郎,大郎。
邱儆医官和李小医师来了。”
“李小医师?”
燕鳞皱眉看去,看见了管家后方背着药箱的李昂。
“哈,”
燕云荡也看到了李昂,这位镇国大将军情绪复杂地苦涩一笑,低沉沙哑道:“现在连胡须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都要抓来给我看病了么...”
“将军如果介意,我也可以长点胡须出来。”
李昂施施然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狼毫制成的灰色胡须,从容不迫地黏在嘴唇上方,淡淡道:“这样可以了么?”
第六十七章 维生
“...”
燕云荡瞪着眼睛,看着淡定从容的李昂,突然笑道:“有点意思。你小子是医师?”
一旁的管家看到李昂给他自己戴上狼毫胡须吓了一跳,生怕李昂再说什么怪话把燕云荡气坏,连忙说道:“李昂小郎君是今年学宫的考生,初试第二名,御科、算学、丹青、草药科均为甲等上。”
“哦?”
燕氏父子不约而同挑起了眉梢,燕云荡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眼,沉声道:“草药科也就罢了,你这身板,御科也能甲等上?
我虞国军府无人了么?”
“呵呵。”
李昂微微一笑,“御科讲究人马合一,我和枣红马合力夺得甲等上。”
“唔...”
燕鳞沉吟一声,常年骑马必然会在手掌、腿上留下痕迹,李昂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胜过那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少年的样子,
但学宫考试一向公平公开,由不得他不信。
“父亲,要不...让他试试?”
“...”
燕云荡横了儿子一眼,本来又想出声叱责,但看到长子那不再年轻的脸上挂着的担忧表情,终究还是心底一软,长叹一声道:“算了算了,唉,试试就试试吧。”
燕云荡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手掌摊开,放在桌面上,等待诊脉。
李昂也不客气,按了下嘴唇上方的狼毫胡须,走上前去,先把了一阵脉,再问了家属几句,又体格检查了一下上腹等部位。
‘引起黄疸的潜在病因很多,但体表没有发热,无上腹痛,无消化道出血——这就排除了病毒性肝炎、胆管炎、肝癌、壶腹周围癌等疾病可能性。
而肝硬化患者可见慢性肝病面容、蜘蛛痣、肝掌、面部毛细血管扩张等——也没有,就证明不是,
另外也不是胆汁淤积性黄疸——没有眼睑等部黄色瘤,按家属说法,病人尿色也没变成浓茶色...’
李昂迅速筛选着病因,突然问道:“国公这段时间,一天里面睡多少个时辰?”
燕云荡眼角一抽,嘴角下拉,
燕鳞则深吸了一口气,“家父这段时间,一天要睡六个时辰,有时候睡要七个时辰。”
“嗜睡么...”
李昂眉头微皱道:“是否有感觉,下肢步态不稳,行走困难,手脚时常对称麻木?”
燕云荡还未开口,燕鳞便先一步抢话道:“是。”
“我明白了。”
李昂思索片刻,缓缓道:“国公这是,贫血之症。”
准确的说,是巨幼细胞贫血。
巨幼细胞贫血是由于脱氧核糖核酸合成障碍所引起的一种贫血,大致可分两种,
一种是因缺乏维生素b12导致的恶性贫血,
一种是缺乏叶酸(维生素b9)导致的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这两种贫血的临床表现颇为相似,都是乏力气短、头晕、心悸、面色苍白或轻微黄疸,常伴随腹胀腹泻、舌炎以及手脚无力等神经系统症状。
“贫血之症...”
燕鳞的脸上露出复杂表情,沉声道:“这段时间我父亲一直在服用四物汤等养血药方,迟迟没见好转。”
李昂无奈摇头,说道:“贫血之症,既是病症,又是表象。
根本原因,在于肠胃。”
“肠胃?”
此言一出,不仅燕鳞惊诧不已,燕云荡和邱儆也皱起了眉头。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刚才我从后院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院中养了四笼鸽子?”
鸽子?
燕鳞等人更加疑惑,完全跟不上李昂的思路。
鸽子和肠胃有什么关系?
难道要把鸽子炖汤喝吗?
燕鳞点头道:“嗯,那些鸽子是我儿子按照学宫刊物上有关飞鸽传书的论文,养着玩的。”
“我小时候也喜欢养鸽子。”
李昂说道:“不过因为家里没什么钱,养的规模不如国公府,只养了十只。
十只鸽子当中,五只羽翼丰满,性格温顺,
五只脾气暴躁,经常啄人。”
燕鳞等人眉头紧锁,不知道李昂讲这一节的原因是什么。
单纯为了说明五只不行?
李昂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喜欢那五只性格温顺的,就天天喂给它们精磨过后,去掉了糠皮和糊粉层的精米,
讨厌那五只脾气暴躁的,就喂给他们便宜的糙米。
但时间一久,那五只性格温顺、天天食用米的鸽子却变得萎靡不振,
而吃糙米的鸽子,却强健如初。”
“控制变量法?”
一旁的邱儆眼前一亮,自从那天在酒楼上听了李昂的这个新奇说法之后,他就感觉许多事情豁然开朗。
两个对照组,只有一个条件不同,其余初试条件全部相同,
若对照组最后结果不同,那么最初的那个不同条件,就是造成差异的决定因素。
“没错,当时我就想弄清楚,两组鸽子为什么会呈现不同结果。”
李昂说道:“我将五只温顺鸽子分开,三只依旧投喂精米,另外两只改喂食糙米,
五只脾气暴躁鸽子,三只依旧喂食糙米,另外两只改投喂精米。
时间流逝,我发现不管脾气暴躁还是温和,只要是只食用精米的鸽子,都出现了萎靡不振的病态。
而所有生病的鸽子,只要重新开始食用糙米,就能从生病中恢复。
由此我确定,糙米之中含有某种特异物质,当长期缺乏这种物质时,鸽子就会生病。”
这就是波兰生物化学家卡西米尔·冯克在1911年进行的实验,他给自己定义的特异物质起了个名字——维他命
或者说,维生素。
第六十八章 复试
李昂浏览过脑海中记忆殿堂的资料,继续说道:“将军有没有见过,长期吃不到盐的人。”
“当然见过。”
燕云荡隐隐猜到了李昂要说什么,点头道:“长期不吃盐,会四肢无力,面色苍白,恶心呕吐。
再强壮的汉子,一年半载吃不到盐也要变得虚弱无比,上不了马,提不动刀。”
“正是这个道理。”
李昂说道:“人必须要每天从饭菜、水源中,获取类型不同的养分,方能维持体内平衡。
一旦吃少了,或者吃不到,就会变得虚弱,乃至生病。”
“平衡阴阳五行、气血津液么?”
燕鳞点了点头,他作为先天境武者、右金吾将军,从小在军中长大。
李昂说的这些内容,和军中传授的炼体之法,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倒是不难理解——炼体初期也要复用方剂、进行药浴。
“可...”
燕鳞皱眉道:“我父亲所食用的菜肴餐点,都很正常,荤素均衡,
这段时间在医师劝诫之下,酒也不再喝了。”
“菜肴是正常,但国公的问题,出在肠胃。”
李昂无奈道。
燕云荡的巨幼细胞贫血,有两种可能,一是缺乏叶酸——即维生素b9。
二是缺乏维生素b12。
叶酸每天的需要量为200~400µg,人体内储存的叶酸够四个月使用,只要每天摄入新鲜蔬菜(蔬菜过度烹煮或者腌制会导致叶酸丢失)就不会有问题。
而维生素b12,由自然界微生物合成而来,是唯一一种需要一种肠道分泌物帮助才能被吸收的维生素。
它在人体内的储存量约为2~5mg,每天的需要量仅为0.5~1µg,并且还可以重复吸收。
就算是个不吃肉的素食者,也至少需要10~15年的时间才会发展为维生素b12缺乏。
燕云荡并不是素食者或者平时只吃荤食,
他的菜谱正常,
也就是说,不管他的巨幼细胞贫血,是由缺乏维生素b9还是缺乏维生素b12引起的(这两种病因只能通过血液检查等方式鉴别,现在没有条件),
他的肠胃吸收功能,都必然出现了问题!
如果是叶酸不足,那就是小肠病变影响叶酸吸收。
如果是维生素b12不足,那就是肠胃的内因子缺乏,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
“假设一个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不管吃多少盐,都无法维持体内平衡,那么他就会不可逆转地虚弱下去。”
李昂说道:“同理,燕国公的肠胃出了问题,不管吃得再均衡,气血还是会变得不足。”
“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下焦需降浊,中焦需活通么?”
一旁的邱儆喃喃自语。
他说的下焦中焦,指的是《黄帝内经·灵枢》中,胸腹部分为上焦、中焦、下焦三个区域,膈上为上焦,胃部为中焦,胃以下为下焦。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
“那李小医师有什么办法么?”
燕鳞紧抿嘴唇,态度恭敬地拱了拱手,严肃认真问道。
“办法...很难说。”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暂时之法,是多吃煮熟且没有煮太烂的牲畜内脏、蛋、鱼、梨、包括浪穹诏波棱菜在内的各类蔬菜、牛肉、猪肉、鸡肉、豆腐等等。
但,最终能缓和乃至治愈的概率,大约只有三四成左右。”
燕鳞闻言一窒,下意识攥紧拳头,沉声道:“怎么才三成?”
“肠胃疾病,不是一日一月能积攒成的。”
李昂说道:“一旦病变,极难治愈。”
“好了鳞儿,”
燕云荡打断了还欲再问的儿子,缓缓道:“我燕云荡征战沙场五十余年,
饥饿时啃过腐烂马尸,喝过泥潭污水,连观音土乃至妖魔血肉都吃过,
没有肠穿肚烂、能活到古稀之年已经是昊天眷顾。
脏腑病变,三成治愈希望够多了。”
他深深地凝望了李昂一眼,问道:“李小医师,如果这贫血恶疾迟迟未愈,我最后会怎么样?”
“...恶性贫血中短期内不会直接致死,
但如果没能好转,可能会持续地乏力、嗜睡、手脚麻木、黄疸。”
李昂低声道:“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会精神萎靡,乃至...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
燕云荡哑然后仰,脸上浮现古怪笑意,“哈哈哈,年轻的时候,我那些行伍同袍就成天笑我‘武疯子’、‘武疯子’,
想不到他们都老死或者战死了,我也真的要变成疯子了...”
“父亲!”
燕鳞双目通红,哽咽一声,却迎来燕云荡严厉如刀的目光,“站好!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燕鳞下意识地挺胸抬头,笔直站立,脸颊浮现用力咬紧的下颚轮廓。
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燕云荡情绪复杂地微抿嘴唇,凝望李昂道:“还是谢过李小医师了。
至少让老夫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
李昂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其实他说的三成治愈概率,基本上是得了叶酸缺乏症,能通过大量补充叶酸缓解。
如果燕云荡患的,是胃黏膜萎缩、胃液中缺乏内因子,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而产生的恶性贫血...
那就完全没办法了。
维生素b12是一种含钴的红色化合物,其原子结构极为复杂,有181个原子,在空间呈魔毡状分布。
想要人工合成维生素b12,需要先合成维生素B12的各个局部,然后再把它们对接起来。
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没可能达成。
“燕九,你去库房一趟,然后再代我送送李小医师吧。”
燕云荡长叹一声,抬手让同样哽咽的老仆管家,代他将李昂送出门去。
老管家先去了趟库房,再回到大厅,带着李昂前往后院侧门。邱儆也在旁陪同。
走到门口时,老管家突然站定,朝李昂深鞠一躬,“多谢李小医师了。”
“哪里...”
李昂轻叹一声,还了一礼,犹豫道:“如果国公府要用鸽子按我的方法进行实验,不妨多设几组,分别投喂糠皮、掺了少量糖的糠皮、掺了少量盐的糠皮、只投喂糖等等。
等有鸽子出现不适后,再投喂糙米。
以此检验我的说法正确与否。
至于国公的病情,我会回去再查查医书,想想办法。”
“有劳李小医师了。”
老管家感激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五张琉光钱庄的千贯飞票,就要递给李昂。
“老丈这是干什么。”
李昂推托不收,老管家却说道:“这是国公的意思,李小郎君就收下吧。
国公府在长安张贴的告示里已经说了,但凡医师开出的药方能缓和病症,酬谢千贯。
若能治愈酬谢五千贯。”
再三推辞无果,李昂只能以缓和病症的名义,收下一张千贯飞票,坐上了国公府的车辆,返回怀德坊。
————
夜已深,李昂躺在卧室床上,看着纱窗外的星空,嘴唇微抿。
傍晚的时候,燕国公府的仆役又来了一趟,将那匹寄养在学宫草场的枣红马送了过来。
枣红马属于军马,燕家稍微走一走关系,就将枣红马脱了军籍,送给了李昂,目前养在旅社的马厩中。
这也让李昂的情绪更加复杂——恶性贫血病症的治疗方式,是每天口服或肌肉注射维生素b12,终身用药。
但不管是人工合成,还是从链霉素、新霉素、氯霉素等抗生素的发酵废液中提取维生素b12,都需要成熟的生物化学技术与现代化工体系。
何其难也。
“时代啊。”
李昂不断筛选着记忆宫殿中的诸多资料,依旧觉得难如登天,不由得轻叹一声。
房间另一侧床上已经睡着了的柴翠翘翻了个身,不知梦到了什么,嘀咕着接话道:“时代在召唤...”
嘿,你这丫头偷学我平时说话是吧?
李昂扫了眼裹成一团的柴翠翘,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所说的时代,既是指缺乏生物化学基础和化学工业基础,
又是指...观念。
‘输血治疗,理论上确实能暂时缓解恶性贫血病人的一小部分症状,
但不能从根本上治疗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另外,宗师境武者接受普通人血液是否有效也是个问题,血凝集风险也要考虑。
最重要的是,
虞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从他人身上抽血,输入体内,会不会被认为是和前隋时期魔道门派一样的邪魔行径?
那些魔道也喜欢玩弄血液。’
李昂默默想道:‘这是人,不是军马或者猪。
如果输血治疗有效的消息流传出去,在那些偏远落后、消息迟滞的地区,不知道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甚至可能会有愚人,觉得抽血等同于抽取生命阳寿,将他人血液夺来就能为自己延续生命,因此主动去残害别人...’
李昂对于虞国人的整体医疗常识并不抱太大期望——毕竟都会有愚人,相信吃亲人股肉,可以治疗肺结核等疾病。
学宫,只有学宫,才可能尽快发展出李昂想要的化学工业,
也只有以学宫的权威与资源,才能在推广医疗常识的过程中,减少以讹传讹可能造成的伤害。
“算算时间,学宫复试,也没多久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七月盛夏,学宫复试的日子。
由于这次参与复试的,只有五千名学子,因此考试地点,被调整到了皇城墙内的鸿胪寺、太常寺和司农寺。
李昂站在皇城墙壁的阴影之下,等待着入场。
和上次一样,考生们的位置顺序打乱,
不远处的宋绍元一脸严肃,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背着什么。
翟逸明紧张不安地用脚轻踢着路沿,和同样有些紧张的杨域聊着天。
甚至连一向从容不迫的纪玲琅,都翻出了书本,趁着短暂空隙瞥了几眼。
入眼之处,完全不紧张的学子,似乎只有自己和角落里站着的那位何繁霜——她独自一人站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
说来也怪,以长安市民们的热心,或者说好事程度,
应该能很快知晓学宫初试第一名的具体信息,比如籍贯、父母职业、家中营生等等。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何繁霜的信息——哪怕是和她一起来报考学宫的幽州同乡们,也完全不清楚她的身份。
“可能是来自于幽州以外的其他地方,刻意填错籍贯信息,以隐藏身份?”
李昂脑海中闪过念头,
不过,有这个必要么?
五姓那样显赫的高门贵族子弟,都不会隐藏身份,
就算是李氏宗亲,也是以本名入学——长安宗室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有认识的人,没那个必要。
“李、李兄。”
雍宏忠的声音传来,李昂转头看去,看到雍宏忠排在自己后面,拱手微笑。
“哦,宏忠啊。”
李昂笑了笑,他是不怎么喜欢那位所谓的乐安郡主,不过对雍宏忠倒没什么恶意,“你最近还有头晕吗?”
“没、没有了。”
雍宏忠笑着说道,“我每、每天都按你说、说的方法,锻炼。没再犯、犯病。”
“那就好。你复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昂和对方随意聊着天,雍宏忠的成绩相当好,策问、经卷、诗赋全是甲等上,
但在御科的时候,他生怕自己耳石症复发摔下马背,完全不敢加速,慢悠悠骑马挪过了终点,只得了最末位的丁等下。
综合成绩在上次初试里,名列第六十位。
正当二人闲聊之际,
“宏忠。”
声音由远及近,李昂和雍宏忠转头看去,却见一群衣着华贵的五陵少年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那位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仇景焕,没看到裴静。
“你怎么在这啊,找你找了半天。”
仇静焕拍了拍雍宏忠的肩膀,转头看向李昂,嘴角扬起一抹古怪微笑,拱手道:“永嘉坊,仇静焕。”
李昂拱手,淡淡回道,“洢州李昂。”
“诶呀,原来是初试第二、在御科上大出风头的李昂兄。”
仇景焕咧嘴一笑,和周围同伴们对视一眼,刻意把李昂两字读快,念成凉字,“李昂兄既然和宏忠认识,那么就是我的朋友了。
大家以后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
“哦。”
李昂的态度依旧冷淡,他并不奇怪于仇景焕的莫名敌意——既是因为初试,也是因为这位出身于永嘉坊的吏部侍郎之子,和那位乐安郡主从小就是邻居。
按照包打听杨域的说法,仇景焕是乐安郡主的追求者...之一。
“八郎,把礼物拿过来。”
仇景焕一招手,身旁同伴立刻端来两本书,
他接过书籍,笑着递向李昂,“小小薄礼,还望李昂兄不要介意。”
两本书分别是《甲乙针经》和《千金翼方·禁经》,古香古色,纸张泛黄。
雍宏忠看着医书,眉头不由得皱起,微抿嘴唇,有些生气。
李昂是医师的事情并非秘密,仇景焕送来两本医书也并非好意——《千金翼方·禁经》里面记载着咒禁之法,
而咒禁...虽然曾是太医署官设科目,
但本质上,就是原始巫术,通过跳舞、祈祷、颂唱,驱除依附在病人身上的诅咒,来给病人“治病”。
咒禁之法,是医学落后的愚昧产物,是现有医术无法治愈疾病、不得不求助于缥缈巫术的产物。
百年来随着学宫对异类的研究越来越深刻,从原始宗教中产生的咒禁法也在不断衰落,快要消亡——连太医署都打算取消咒禁科。
仇景焕送上这本书,就是为了嘲讽讥笑。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好好做个医生。
跟着仇景焕来的华服少年们,轻笑起来,
而李昂...
“呵呵。”
李昂摇头笑了笑,比起生气,更多的反而是好笑。
这种少年千方百计想要引起喜欢女生的注意,而旁边同伴跟着瞎起哄的氛围。
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遥远。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彻皇城,所有士子们抬起头来,放下书本,在礼部官员和学宫教习的引导下,步入考场。
“医书就免了吧。”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无视仇景焕众人,大踏步走向考场。
第六十九章 撕毁
“哼。”
看着李昂和雍宏忠大步走远的背影,贵族少年们的脸色都阴郁了下来。
一人冷哼一声,嘀咕道:“神气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宰相的儿子呢。”
“好了。”
仇景焕瞥了他一眼,“等考试完,自然就知道结果了。
如果他能考上,那还则罢了。
如果没考上...”
“没考上会怎样?”
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从近处响起,仇景焕悚然一惊,转头看去,发现是个中年男子。
他面容瘦削,留着八字胡,面带微笑,穿着襕衫——襕衫的左侧衣袖特别长,将左手完全遮住。
“阳羽先生。”
仇景焕松了口气,连忙拱手,旁边的贵族少年们也都恭恭敬敬地施礼。
奚阳羽,学宫的司业之一,烛霄境念师。
学宫作为天下间最优秀、规模最大的学院,
有一名山长,
一名祭酒,
四名司业,
数百名博士、荣誉博士以及教习。
绝大多数的学宫博士,都是曾经最优秀的学宫弟子,或是在某些领域有着极高成就的修士。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沉迷于研究修行与天地之理,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普遍不爱权利富贵。就算是求财,比如帮人写清风符、凉风符、土融符、水游符什么的,也基本上是为了给自己的研究筹措经费。
奚阳羽则恰恰相反,他是所有学宫博士中,最喜欢与权贵结交的。
经常出入勋贵府邸,兼了十几家的门客,几十家商号的顾问,无论赚钱花钱都如流水一般,
在长安城胜业坊修建的房子,华贵堪比王侯府邸,内有娇妻美妾成群,每天光吃饭就要花去上百贯乃至数百贯。
而对于权贵们来说,喜欢钱财的奚阳羽,
自然要比那些冷冰冰的、张口闭口天地之理的学宫其他博士,更加亲切和好交往。
特别是在去年奚阳羽晋升至烛霄境、从博士变为四位学宫司业之一以后,他就更是达官显贵们的好朋友了——
学宫山长的选出,既来自于上一任山长的指定,也来自于全体博士、教习们的投票举荐。
以往的学宫山长,大部分都是从当时的祭酒和司业中诞生的。
“嗯。”
奚阳羽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出入各家勋贵府邸,这些贵族少年们全认识,“走吧。
今年复试有点难,做好准备。”
“是。”
见奚阳羽没有计较,仇景焕舒了口气,和同伴们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在步入考场的一瞬间,他突然脚步一顿,想起了什么。
奚阳羽...同时也是永嘉坊赵王府的门客。
“呵。”
仇景焕嘴角微微上扬,步入屋檐所投映下的阴影之中。
————
‘复试的考卷,只有一份,四张。’
李昂提笔在试卷左上角分别写下籍贯姓名,默默审视考题。
复试的卷子,是初试的升级版,没有了经卷和诗赋部分,多了策问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
【关于先秦诸子,下列对应错误的为】
甲、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荀子
乙、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
丙、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
丁、摩顶放踵利天下——墨子
‘这...好吧。甲。’
李昂填上答案,扫了眼下面的考题。
题目五花八门,既有考虞律的,
比如官员向商人逼迫索要钱财,是该流刑、徒刑、杖刑还是笞刑。
剑客拿着宝剑当街向杀父仇人发起决斗,并将其杀死,是算谋杀、故杀、斗杀还是误杀。
一女子在父母丧期期间被叔叔以一百贯价格许娉卖给了同村一老丑鳏夫,成婚当夜女子抵死不从,用剪刀刺伤鳏夫并逃离。而鳏夫持刀主动追出房,因伤口流血,不慎摔倒撞在路边石头上死亡。
事后该女子主动向官府报案自首。
问该女子该不该判刑,该判何种刑、何等刑。
这道题目既考对虞律的了解程度,还考学生的道德观念与法律观念。
此外,还有逻辑推理题。
三名旅客去住店,总共三十文房钱,每人平坦十文。旅店主人听他们口音,感觉是同乡,所以免了他们五文钱,让伙计把五文钱还给三人。但伙计自己扣下两文,给了每名旅客一人一文。
因此旅客每人花了九文,总共二十七文,伙计拿了两文,加在一起二十九,和原来的三十文房钱差一文。
问这一文钱被谁拿走了。
又比如,一商号中共有五十人,四十八人会用弓,四十七人会骑马,四十五人会掌船,四十人会吹哨。
问所有技能都会的最少有几人。
李昂一脸淡定地快速做着题目,直到遇到最后一题。
一位无尽海野蛮土著国的国主,新近得到了十二枚精美无比的拂林国金币,但其中有一枚是伪造的,掺了其他金属。
国主对此极为不满,要求岛上智者——一位被俘虏的周国海员,想办法找出那一枚伪造金币。
条件为:十二枚金币在外形上一模一样,真正金币的重量全部相等,伪造金币的重量一定略微重于或者轻于真正金币。
海员无法凭感觉选出伪造金币,唯一的称量工具是一杆天平秤,该称无法称出准确重量,只能称出两边等重,或者哪一边更重。
并且天平秤在使用五次以后,就会损坏,无法再用第六次。
而海员的另一项工具,则是一支毛笔。
海员可以用毛笔在所有金币上面进行标记,这不会改变任何一枚金币的重量。
如果海员能利用这两项工具,找出伪造金币,那么国主就会给他一艘船,放他回国和家人团聚。
另外,海员不是修行者,原先不知道真正金币的重量,不能贿赂国主或者国主护卫,不能向他人求助,只能靠自己。
问:海员能否利用天平秤,找出那一枚伪造金币。
如果能,最少需要称几次?
写下称量过程,和称量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具体情况。
‘这题...’
李昂挑了挑眉梢,稍微后仰身躯,用眼角余光扫视考场。
考场中的学子,都还在困扰于前面的题目,
或是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或是坐立不安,抓耳挠腮,
或是一脸麻木,生无可恋,
甚至还有当场哭出来的。
‘啧,可惜柳叶眉不在这个考场,不然还挺想知道她做这题时的表情。’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着,在答题位置上落笔写道——
“能。”
正当李昂运笔如飞,快速写着推导过程之际,昊天钟声再次响起,
考场中的两位一高一矮监考员,突然走到前方,重重拍了三下手掌。
包括李昂在内的所有考生全都疑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两位学宫教习中,个子更高的监考员微笑道:“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时辰。
各位考生如果实在做不出题,可以换种方法来通过复试。
那就是...破坏考卷。”
较矮的学宫教习微笑着补充说道:“这次复试用的考卷纸张,都是特制的。
各位学子可以在不离开座位,不求助于他人的情况下,尝试用任何方式去破坏试卷。
用力撕,扯,割,戳,碾...甚至是利用灵气——你们当中,可能已经有人通过阅读《上清灵感章》,初步感应到了天地灵气的存在。
只要能对考卷造成破坏,就能在阅卷时得到分数。
破坏程度越高,则最终分数越高。
破坏到一定程度,可以直接通过复试。”
学宫教习的一番话,令在场所有学子目瞪口呆,
而其他考场同一时间传来的监考员讲话声,也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高个学宫教习点了点头,“下面,有关这条规则,各位考生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举手提问。”
一位学子立刻举手问道:“请问教习,这条规则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发掘不同类型的人才。”
矮个教习笑着回答道:“学宫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往年也有类似的环节。
只不过今年轮到这一种而已。”
意思是,只要能破坏考卷,也能算人才是吧?
李昂一挑眉梢,动手撕扯了一下考卷边角,
果然发现这四张考试卷子的纸质极为坚韧,难以破坏,墨水涂在上面,也不会软化变形。
‘这撕扯手感,像是...某种野兽的皮革?
来源于某种异化物么?’
李昂若有所思地放下卷子。
这条规则的意义,其实就是给众多考生们一个除了做题以外的过关机会。
有办法破坏卷子的,要么天生神力,要么就是提前显露出灵力天赋——不管是符、术,还是念。
在场学子,特别是那些原本面如死灰的考生,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一名考生举手问道:“那教习,如果做题的同时,尝试破坏考卷成功,也能额外得分吗?”
“当然可以,只要不破坏到你已经做出来题目的那部分。”
高个教习微笑道:“另外要注意合理分配时间、精力、体力。
也别想着彻底毁坏卷子,拿到复试第一名——只有听雨境修士,才能彻底将考卷撕开。”
“所以建议各位考生,在最后尝试毁坏考卷之前,还是优先做题吧。题目的分数,优先于损坏考卷的表现。
分数够高,自然能更加顺利地通过复试。”
矮个教习最后说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大家就继续吧。
这次学宫复试,从五千名中,取两千五百名。”
说罢,两位教习走下台阶,施施然回到考场后方,继续品起茶来。
真是悠闲啊。
李昂见状,犹豫片刻,双手抓住考卷两端,用力撕扯。
考卷绷紧,但没有任何裂痕。
那折呢?
李昂反复揉着考卷一角,依旧没能造成破坏。
好吧,意料之中。
果然学宫不是来送分的,那还是继续答题吧,反正也快全做完了。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写最后一道题目。
“嘿哈!”
“呀!”
“哼哼啊啊啊啊啊啊!”
考场中,开始间歇回荡考生们的闷哼声,
一位体格健硕、肌肉发达的考生,正紧咬牙关,铆足了劲,拉扯着卷子的一角,
他左边的兵部推荐生,则将卷子塞进嘴里,进行字面意义上的吃书,用力咬着考卷。
而他右边的兵部推荐生,则更聪明些——先把墨水泼在卷子上,试图软化考卷,再用学宫发放的毛笔头部去戳。
‘果然是炼体的。’
考场后方的两位教习品着香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彼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刷拉。”
试卷划过桌面的声音响起,李昂拿起全部做好的试卷,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教室后方,
将考卷交给两位惊诧不已的教习,恭恭敬敬问道,“教习,我能走了吗?”
“啊...”
高个教习张着嘴巴,扫了眼整洁卷面,咂咂嘴,点了点头,“李昂是么?嗯,你可以走了,记得到考场外不要发出声音。”
“好的。”
李昂点头,转身走向考场出口,
在一众考生们的复杂目光当中,消失在了考场拐角。
第七十章 交卷
天气真好啊。
走出考场的李昂心情愉悦,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树荫下的石凳上歇了一会儿。
树影斑驳,凉风拂面,蝉鸣阵阵,透过考场的门窗,能看见里面的学子们拿着笔,埋头苦思。
这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令李昂不由得露出笑容,连日来的烦躁情绪悄然消退,把手放在石桌上,轻轻一弹,将落叶弹飞。
踏踏踏。
轻微脚步声响起,名为何繁霜的柳叶眉少女轻快地走出考场,脸上难得挂着一丝淡淡笑意。
她双手负在身后,左手轻扣住右手食指,稍弯下腰,轻嗅考场外盛开中的栀子花,心情很是愉悦。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到庭院里已经有考生、而那个考生又刚好是李昂后,
脸上的微笑迅速抹平,变回了原先面无表情的模样,
瞥了李昂一眼,转身走出院落。
这算啥?
学霸提前交卷,结果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早做完所有题目、莫名有些生气吗?
李昂对柳叶眉的小脾气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见宋绍元等人迟迟没有出来,也起身向皇城的朱雀门外走去。
朱雀门外有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值守,围成一圈,防止皇城大道被考生家属们拥堵。
正撑着遮阳伞焦急等待的众多家属,见有考生出来,连忙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询问道:“小郎君今年考得什么题目啊?”
“小郎君你觉得题目难吗?我家三郎上次初试两千六百名,这次复试能不能考过啊?”
“小郎君你是提前交卷的吗?”
嘈杂人声瞬间充斥李昂双耳,他不得不躲到一脸无奈的金吾卫们后面,对众考生家长朗声道:“今年复试比较难,
但我相信,曾用智慧培育理想、汗水浇灌希望、渡过学海茫茫的莘莘学子,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不负父母的期盼,不负恩师的厚望,不负天赐的智慧,不负青春的理想,十年拼搏,一朝圆梦,捷报飞传,金榜题名!”
说罢,他重重一拱手,溜也一般钻出张口结舌的人群,来到朱雀街上。
“少...咳,大郎,这边!”
柴翠翘的声音从头顶前方传来,只见自家小女仆正站在皇城正门外酒楼的厢房窗边向自己招手,她旁边还坐着一位脸上蒙着轻纱的少女。
应该就是之前柴翠翘提到过的新朋友,李什么乐菱了吧?
李昂迈步登上酒楼,在门外见到了二十几名护卫、侍女——勋贵家里得宠的子女都是这个配置,倒也不算奇怪。
没等李昂推开厢房的门,门就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柴翠翘举着糕点,眨了眨大眼睛,紧张问道:“大郎,复试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那样。”
李昂随意说道,朝那位轻纱少女拱了拱手,“洢州,李昂。”
“呃...”
轻纱少女像是不习惯自我介绍一般,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再站了起来,声音很软道,“长安,李乐菱。”
不是某某坊,李乐菱吗?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道。
住在皇城下的长安人,热情热心的同时又稍微有几分高傲,一般自我介绍时,都会在前面加上某某坊市,
比如崇化坊杨域、永嘉坊仇景焕。
坊内条件越好,越有钱,就越是这样。
李乐菱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李家大郎今天也是提前交卷的吗?”
“呃...”
不管多少次,李昂还是不太习惯“大郎”这个亲近化的称呼,点头道:“嗯,考题全做完了,干脆就先出来了。”
柴翠翘一脸骄傲地说道:“嘿嘿,我家大郎厉害着呢,上次初试就考了第二,这次怎么说也能考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名回来?”
李昂朝柴翠翘翻了个白眼,“分身术是吧?”
初考第二?
一旁的侍女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李乐菱也稍微歪了下头——虽然她从小就因为先天心疾,长在深宫,但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
学宫初考第二名...
应该算很厉害的吧?
“嘿嘿,”
柴翠翘骄傲地挥了下手中糕点,对惊讶的李乐菱和其他侍女们说道,“我家大郎不止学识高,医术更高明。前些天还给一户大官治病呢。
另外他还会妇科,什么治疗腹痛、小腿抽筋、难产接生都会哦。
哦对了,他还发明了...”
“停停。”
李昂捂着额头,连忙打断了柴翠翘方向越来越歪的夸耀。
柴翠翘要说的其实是改良月布——由于学宫改进了棉花的种植方法,发明了轧花机(去除棉籽)和纺车,因此虞国各地已经开始生产棉絮、棉布。
但脱脂工艺还相对落后,棉絮棉布表面的疏水脂质没有去除,吸水效果不佳。
且脂质的存在也容易吸附细菌。
于是李昂就想了个办法,先用将棉花撕开,去除杂质,用水清洗后,放入砂锅中,倒入蒸馏水和3%烧碱,
(熟石灰和纯碱混合,反应生成碳酸钙和烧碱)
并加盖煮沸后小火煮十分钟,
待棉花冷却后用水重新冲洗,晾干,
最终得到了脱脂棉团。
脱脂棉团比普通棉花更容易吸收液体,无臭无味无色斑,洁白而富有弹性,不易滋生细菌,非常适合拿来做卫生棉球——酒精消毒等等。
同时,脱脂棉也非常适合用来...咳,当月布。
这个消息要是现在流传出去,李昂可不想顶着有些奇怪的“妇科圣手”的名声考进学宫...至少等到考进去以后再说。
学宫内是有专利机构的,博士、学子的发明创造,可以在学宫内部登记注册。
虞国商人要是想生产,
地方的小商人自己偷偷生产还则罢了,大商号大规模投产,是要缴纳极小部分专利费用的——积少成多之下,不少学宫博士、教习都有小万贯的家财。
自然也就犯不着为五斗米折腰,跑去帮达官显贵用念力、符术修造房屋了。
另外,学宫出产的发明,民众也更容易接受一些,更有利于后续的大规模推广。
‘到时候要不要匿名注册专利呢?要是被起了个妇科守护者的绰号那可就太奇怪了...’
李昂突然回想起来,‘话说回来,我助产钳的图纸是不是还在程师兄那?’
————
虞国,河东道,文登县。
晒黑了一些的程居岫,坐在院中,突然打了个喷嚏。
“居岫,怎么了?”
坐在程居岫对面,一副普通老叟模样的、名为公羊德明的学宫博士,皱眉问道。
“没什么,只是被海风吹太多,有点着凉而已。”
程居岫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屋中的婴儿啼哭打断。
“生了?”
程居岫和公羊德明,还有另外四名有男有女学宫弟子纷纷站起身来,看向屋内,
不多时,屋门打开,
韩卿云和另一位女弟子,各拿着银质助产钳的一边,从屋中走出,朝程居岫等人点了点头,“母女平安。房间里有稳婆照顾,已经没事了。”
“呼,那就好。”
程居岫松了口气,学宫崇尚仁义,就算产房中的产妇只是和他们素昧平生的渔家女子,看到了也要尽力尝试去救。
“另外...”
韩卿云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奇怪,“这个助产钳,确实很巧妙。
用左右两叶夹住胎儿头部,轻轻向外牵拉,辅助分娩。
有了这个钳子,以后世间因难产而死的妇人,会少很多很多。”
“厉害吧,我师弟发明的。”
程居岫笑道:“以前产妇分娩,都是只能靠自己挣命,
或是由念师,用念力牵拉胎儿助产。
但世间念师不多,愿意帮产妇生产的极少,而有足够的念力精度、准度、力度的念师,更是少之又少。
助产钳一物,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
程居岫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要注意使用助产钳的力道。
必须要精巧精确,才能不伤害产妇和胎儿。
在去学宫注册专利、规模生产之前,还得先在学宫报刊上刊登使用说明,
让天下各地的产婆平时用桃子之类的物体勤加练习才行...”
“好了,你看你激动的样子,之前解决那起妖类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
公羊德明摇头微笑。
他是学宫教授工学的博士之一,在河东道登州,主持能够跨越无尽海的远洋航船的建造。
前段时间,登州港有渔民和海员报告称,在出海时看到过海上有直径三十丈的小型岛屿。
岛上长有树木和绿荫草地,还有海鸟在上面栖息。
但目击报告显示,该小岛的位置并不固定,时常发生移动。
公羊德明和学生前往查看,使用避水符潜入海底,看到了小岛本体——一只体长超过两百米的巨型三足玳瑁妖类。
分类为妖——贰——壹壹叄,贲咎龟。
《尔雅·释鱼》云:“鳖,三足,能;龟三足,贲。”
《周易》云:白贲无咎。故名贲咎。
这种二级妖类,性格温顺,在少数几次目击记录中,喜欢浮在海面下,张开嘴巴,吃路过的藻类、鱼群、乌贼等等。
有时也会潜入深海,啃食海底淤泥石块——这种行为可能是为了助消化。
贲咎龟通常生活在无尽海深处,很少来到沿海岸边,也很少去袭击海船。
不过这么一头庞然大物毕竟是二级妖兽,留在登州港外始终是个隐患,
公羊德明和学生想了个办法,将一大块涂抹了特殊油脂的鲸鱼肉放在渔网中,由海船在前方拖行,利用鱼肉气味,吸引走了贲咎龟,将其慢慢引回无尽海。
而在引回无尽海过程中,公羊德明等人也趁机从迟钝温顺的贲咎龟身体上,采集了大量样本下来。
包括且不限于寄生在贲咎龟腹部的妖类食肉藤壶;
生长在贲咎龟背部的香料树木;
以及贲咎龟背部甲壳上生长出来的特殊金属——该金属坚不可摧,性能优越,可以用来锻造飞剑、铠甲乃至海船龙骨的核心部件。
光处理好贲咎龟,或者说欢天喜地挖掘宝物,
就耗费了众人一个月时间,眼下终于闲了下来,凑巧遇到渔家产妇难产,就拿着助产钳过来帮忙——顺便检验一下助产钳的实际效果。
“毕竟贲咎龟太温和了嘛。”
程居岫无奈地摊了摊手掌,他在学宫的百兽学虽然不错,但还是更喜欢锻造东西的工学,“对了公羊先生,现在有了贲咎龟的甲壳样本,精铁海船的建造能加快了吗?”
“嗯,等到九月,工部的人力物力到位,就可以动工了。”
公羊德明点了点头,“你和卿云就先回长安去吧。这次麻烦你们了。
哦对了,把我写的贲咎龟记录也带回学宫,还有这次的助产钳使用报告——陛下和山长一定会对此很高兴。
等九月工部的调令下来,你再自己回登州。”
“好的。”
程居岫点头答应,接过韩卿云递来的、清洁过的助产钳,将其放到铁箱,和一大块贲咎龟的金属放在一起,
脑海中突然想起来,‘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也已经学宫复试或者三试了?
不知道日升成绩怎么样,应该,不会遇到麻烦吧?’
(作者的话:今晚凌晨起点上架哈,有加更。)
上架感言
嗨,这里是《问剑》作者黑灯夏火。
还有十分钟本书就要上架了,先求一波首订。
怎么说呢...其实在现在这个大部分新书都求快求爽的环境下,《问剑》的节奏算是巨慢无比的。
快十万字才出新手村,十六万字主角的外挂还没上线——同期一些书这时候已经杀穿副本,奔向多元宇宙了。
以至于有了评论区不断有人在问“书名呢书名呢?主角的剑到底在哪?”
其他读者答“你都发问了,这就是《问剑》。”
可以说是慢得离谱...
究其原因,一是因为我自己欣赏不来,二是因为我实在没法加快节奏——每添加一个设定,我就必须去思考,这个设定是否合理,是否能在世界框架中实现逻辑自洽。
说是合理党、设计癖也好,说是强迫症也罢,为了这本书,我查阅了相当多的资料。
唐代民众的衣食住行,民俗节日,官制,府兵三卫制,法律,疾病医疗史,奢侈品,藩镇,西域文化,长安各坊市布局...
一些细节的地方,五十七章,李昂对柴翠翘说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开头是“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而不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这是因为唐代文人张固编订的《幽闲鼓吹》一文中记载,白居易给顾况行卷,顾况起初不屑一顾,以“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戏谑白居易。
待顾况读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才正色相向,对白居易说“居天下有甚难”。
宋代明代的诗集当中,也是咸阳这个写法,离离可能是清代诗人孙洙鉴修改的——尽管离离二字修改得相当不错,更有韵味,
不过在设定里,李昂在觉醒异界记忆前,从小接受的是虞国普通教育,所以才会说咸阳而不是离离。
又比如长安坊市地图,亲王府所在的永嘉坊,和燕国公府的安兴坊,均位于长安东北方向。越往北,离皇城越近,达官显贵也就越多——既因为临近皇城,也因为古人畏惧卑湿,富人都想住得更高一些。
有时候我为了一个设定,乃至一句话,会去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资料,防止出现逻辑上的错误。
全都是为了塑造一个完整、真实、可信的世界,为了叙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总之,加更会有的,金手指也会有的——主角真正的剑正在飞速赶来的路上。
嗯,以上。
2021年11月1号上架,先连更五章。
首订过3000,每超1000加一更,
月票每1000加一更,上不封顶,11月完成,说到做到。
最后献祭一波群里朋友的书,不分前后顺序。
《我们生活在南京》——天瑞说符
《从魔教鼎炉到万古共主》——白蘸糖
《我能查看人物属性》——全针教主
《某美漫的超级玩家》——米一克
《直播之荒野大冒险》——甲壳蚁
《本该屠龙的我意外开始修仙》——落雪煮茶
《我真是飞翔的河南人号船长啊》——南山行者
《我成帝了金手指才来》——天涯月照今
《黑科技就该这么用》——大脸猫脸大
《从修仙大学开始》——江北梧桐树
《从龙族开始五五开》——堪梦
第七十一章 当歌
“今年复试的成绩出来了。”
深夜,长安皇城,鸿胪寺。
高个教习捧着厚厚一叠纸张,笑着快步走进大殿。
“成绩统计出来了?”
大殿里,批改了一下午考卷、正纷纷打着哈欠喝着酒的学宫教习们,瞬间精神起来,纷纷起身问道:“有多少人合格?”
“一千七百人。”
高个教习将登记有考生们成绩的纸张放在桌上,随意说道:“另外还有八百人成功将试卷,破坏到我们事先规定好的程度。”
一位教习啧了一声,“八百人?倒是比预计得稍微少一些。”
“毕竟是用四等妖类皮革制成的纸嘛。”
高个教习随意地摆了摆手,突然一脸神秘地对同僚们说道:“对了,你们猜,今年复试最高分多少?”
“最高分...”
一众教习沉吟道,“不会是两百八十分吧?”
学宫复试考卷的满分是三百分,不同题目之间的分值不同。
像诸子名言之类的分值就比较低,而考虞律和道德观念的题目分值就比较高。
“不,”
高个教习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等到同僚们纷纷投来鄙夷目光,才笑着公布答案,“满分。”
“满分?”
其他教习惊愕道:“一题未错?”
“一题未错。”
高个教习咂嘴道:“而且那个叫李昂的洢州学子还提前交卷了...”
“李昂...有印象,是初考第二名那个吧?朝文远博士前段时间都快把他夸上天了,要不是怕影响不好,现在估计就要去堵他家门、提前收他当弟子。”
“哈哈,我也记得。他在初考考御科的时候,被马拽着通过终点,还拿了甲等上。”
“说起来,初考第一的学子,好像叫...何繁霜?这名字怎么感觉在哪听到过...”
教习们随意地聊着天,等待礼部的人员过来,把已经统计好的名单,张贴到长安城各处。
“聊什么呢?”
踏踏踏,脚步声由远及近。
穿着长袍的奚阳羽施施然走进大殿,身边悬浮着六个竹质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三层食盒,
“家里厨娘刚做的菜。牛头煲、过厅羊、切鲙、秋葵汤...大家趁热吃吧。”
奚阳羽一甩右手,悬浮在空中的食盒盖子自动打开,轻轻落在桌上,
里面的菜肴、碗碟、筷子勺子,全都在念力作用下飞出,眨眼间摆满了一整桌。
“谢过奚司业。”
众教习正是饿的时候,也不客气,纷纷拿起碗筷。
奚阳羽在长安胜业坊的宅子富丽堂皇,吃穿用度也都奢靡得不像个学宫教师,家中厨娘,甚至是花重金从苏杭酒楼聘请来的,每年薪酬高达千贯。
学宫的另外三位司业,和一些德高望重的博士,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在其他一些博士和教习那里,奚阳羽人缘还算可以——毕竟三天两头就请同事们喝酒吃饭,每逢节日还会赠送礼物。
“对了,说到复试...”
奚阳羽顿了一下,用右手拿起登记着成绩的纸张,挑起眉梢,“第一名,洢州李昂?”
“嗯。那个学子确实很优秀,听说还是出身于医学世家。”
“洢州么...”
奚阳羽喃喃自语,捏着纸张的右手微微用力,眼睛下意识地眯起,脑海中闪过一张熟悉的、儒雅男子的面孔。
他那长到夸张的左侧衣袖中,莫名鼓荡起了微风,
借着大殿中的烛火,似乎能透过袖口,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扭曲蜿蜒。
“奚司业?”
同僚的疑惑声音在耳畔响起,奚阳羽回过神来,左侧衣袖下的阴影瞬间偃旗息鼓。
“可惜,可惜。”
奚阳羽摇头放下了纸张,轻声叹息。
高个司业疑惑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个学子。”
奚阳羽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两本古朴书籍放在桌上,淡淡道:“他的卦象,是颅中剑...”
众教习下意识地看向书籍,却见封面书名为,《太虚妙林经》和《灵宝智慧观身经》。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延寿坊酒楼,来自洢州、宣州、襄州等数个州府、彼此比较熟悉的学子们,正坐在酒楼顶层的包厢中,举着酒杯狂饮着。
杨域大声吟诗,翟逸明用手敲桌、纪玲琅用筷敲碗为其伴奏,宋绍元像是喝醉了一般,闭着眼睛满脸通红,倚靠在窗沿边。
‘有ktv内味了。’
李昂无奈地摇了摇头,躲在角落里,和柴翠翘继续喝着果汁。
只能说不管时代怎么更迭,娱乐方式的本质还是没变。
其实李昂也能理解此时此刻,其他人放浪形骸的原因——复试五千取两千五,概率依旧是一半。
如能通过,那么距离学宫只差最后一步。
如果没能通过...一整年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像一些年纪接近学宫入学上限的学子,更是此生都失去了机会。
精神压力之巨大,并不比科举放榜前一晚的科举考生好多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新晋进士只能从正九品上的秘书省校书郎开始做起,
而学宫弟子在毕业后,如果想从仕,可以随意在三省六部当中挑选起点。
就比如之前程居岫提到过那位大师兄,直接去太子东宫担任左春坊中允,正五品下的太子辅官。整个家族都能受其荫蔽。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在座学子们的紧张、惶恐、期盼、不安,都情有可原。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
一个穿着进士团(专门为新晋进士提供服务的民间商业组织)制服的伙计,急匆匆地撞开包厢房门,对杨域高喊道:“杨七郎!学宫复试放榜了!”
包厢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杨域紧张地放下酒杯,嘴唇发白,
翟逸明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宋绍元也猛地睁开眼睛。
“各位,走吧。”
杨域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抚平了翻起的衣领,走出酒楼。
一众考生跟在后面鱼贯而出,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坊市也走出了大量学子,大家彼此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向朱雀门等地汇集而去。
“少爷...”
“没事的。”
李昂轻轻拍了拍柴翠翘下意识捏紧的手掌,淡淡道:“学宫,我考定了。”
第七十二章 断剑
“老丈你快贴啊!”
“是啊,你贴啊!大家都等着呢!”
“求求你了,快贴吧!”
朱雀门外,乌泱泱的考生和家属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四名礼部吏员张贴成绩名单。
被百般催促的年老吏员吹胡子瞪眼,很想喊一句“急什么!”
不过他也理解这些考生们的焦急心情,于是默默加快动作,用刷子在浆糊桶里蘸了一层,开始张贴名单,依旧是按成绩从后往前。
“两千五百名,费州,段智人!”
名单刚一贴出,就有前排的进士团伙计高喊出名次。
人群中,一学子失声痛哭,与同窗相拥而泣。
“两千四百四十九名,永州...”
“两千四百四十八名...”
前排的十几名进士团伙计,对此早有经验,极有规律地轮流唱着入榜名单,相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彼此互不干扰,一刻也不停歇。
朱雀门外,兴道坊酒楼中,裴静、仇景焕等长安勋贵子弟,聆听着下方街道上传来的唱名声,各自饮酒着。
“紧张么?”
裴静斜倚着窗沿,突然出声问道。
“啊?”
仇景焕一怔,下意识地坐直身躯,犹豫道:“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对于勋贵家族未来注定继承爵位的嫡长子来说,考进学宫意味着能继续维持王侯的门楣,不至于像某些落魄贵族那样,靠出卖祖产、租售祖宅,来勉强度日。
而对于家族中的次子们来说,考进学宫的意义甚至更大——他们无法继承父辈的爵位,只能另寻道路。
“苏子曾经说过,天道无情,万物竞生。”
裴静捏着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淡淡道:“能参加学宫初试的,都是从各州府万里挑一挑选出来的菁英学子。
还有兵部、胡商、西荆、南周各国,乃至荒人部落中的最优秀的同龄人。
然而,初试一万人过五千,
复试五千人过两千五百,
终试两千五百过六、七百。
每一步都是踏着其他人的身躯前行,
何其残忍,何其残酷,何其...无情。”
裴静的话语,让包厢中鸦雀无声,所有贵族少年们都沉默下来。
“我们的祖父、父辈,是踩着尸山血海,迎来的封爵。”
裴静轻声道:“我们也一样。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三百名,
二百名,
一百名...
随着名单被一张张贴在告示板上,考生们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欣喜若狂。
人群稍微散去了一些,翟逸明趴在告示板上,慌乱地重复搜索着名单,找寻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一旁已经确认过关的杨域、纪玲琅眉头微皱,不知该如何劝慰。
而同样没在名单上出现的宋绍元则木着脸,呆呆站在一边。
“第四名,襄州,雍宏忠!”
“第三名,长安,裴静!”
“第二名,幽州,何繁霜!”
“第一名,洢州,李昂!”
江南道学子们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李昂深吸一口气,前迈一步,“宋大哥...”
“日升,”
宋绍元勉强挤出一丝落寞笑意,“我没事...”
李昂微抿嘴唇,复试考卷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他有心安慰宋绍元,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没事,我们走吧。”
宋绍元轻咳一声,脸上重新浮现阳光笑容,拍了拍李昂肩膀,“日升你复试拔得头筹,这可是大好事,今晚应当不醉不归。”
“...好。”
李昂只能点了点头。
其他洢州学子扶起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翟逸明,后者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块没有他姓名的告示牌,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终究忍住了眼眶中快要流出的泪水。
双眼通红的翟逸明抽了抽鼻子,也转过身故作坚强地笑着说道:“是啊,日升夺得复试第一,是我们洢州的骄傲。
大家今晚都别走啊,不醉不归,酒水我全包了!。”
洢州、襄州、宣州的三州学子们叫了声好,众人拒绝了进士团伙计的领路,沿着来时道路,向延寿坊酒楼走去。
踏踏踏。
裴静等人也从楼上走出,双方对视一眼,裴静朝李昂遥遥点了点头。
贵族少年们和以前一样,要去长乐坊的红楼,双方方向相反。
两队人擦肩而过,就在即将分别之际,
吱呀——
朱雀城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长袍的八字胡男子,右手捏着两本书,站在门后。
“阳羽先生?”
“奚司业?”
贵族少年们惊诧不已。
奚阳羽踏步走出朱雀门,朝裴静、仇景焕等人点了点头,悠悠道:“洢州李昂在么?”
“嗯?”
三州学子齐齐停下脚步,李昂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身来看向奚阳羽。
司业...那是学宫中仅次于山长和祭酒的职位吧?
任何一名司业,都有着烛霄境,或者相当于烛霄境的武道宗师级别实力。
“弟子就是。”
李昂迈步走出人群,朝奚阳羽拱了拱手。
真像啊...
奚阳羽八字胡下的嘴角,不留痕迹地抽了一下,将李昂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名为蒲留轩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尽管这二人长得不像,
但同样是洢州人,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充满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掌握之中。
同样那么的...令人生厌。
“举荐你的学宫行巡,”
奚阳羽忍住了左手手腕处传来的强烈刺痛与瘙痒,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和,“是程居岫对吧?”
程居岫,被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学宫行巡,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同时也是蒲留轩的弟子...
李昂眉头微皱,“是。”
奚阳羽继续问道:“他用灵台罗盘给你卜过卦?”
李昂点头,“是。”
奚阳羽再问,“他寄回学宫的你的卦象,是含妄断兌珏,七条灵脉?”
这一次,李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皱眉拱手道:“请问司业,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奚阳羽嘴角微不可察地微微上扬,缓慢平和道:“程居岫在工学上的造诣虽然不错,但在卜卦方面,还不够精深。
他只卜出了【含妄断兌珏】,卜出了你有七条灵脉,
却不知道这卦象背后的深意。”
奚阳羽稍微前倾身躯,淡淡道:“你的卦象,是颅中断剑。”
第七十三章 额叶
颅中...断剑?
在场学子们茫然惊愕,
柴翠翘心脏重重一跳,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拱手认真问道:“敢问司业,这卦象,有什么不对么?”
“你可知,修行的原理是什么。”
奚阳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意说道:“天地灵气,是无所不在、不断流动的气流。
修士的身躯,是笛箫。
灵脉,则是笛萧的中空管道和孔洞。
正是因为有了灵脉,修士才能将天地灵气导入自身气海,
以意志去操控影响天地灵气,演化出种种玄奇效果。
就像通过按压笛箫上面不同的孔洞,就能将单调气流,演奏成旋律多变的乐曲一样。”
奚阳羽扫了眼在场学子们,淡淡道:“就算是炼体的武者,也需要至少七条灵脉,来维持气海平衡,否则就无法用气海滋养自身血肉。
灵脉不足却强行修行,
轻则进步迟缓,三四十年也未必能晋升至身藏境。
重则内息紊乱,气海失衡,走火入魔。
而【含妄断兌珏】的灵脉卦象,极其罕见古怪,因此只在这两本两晋时期的《太虚妙林经》和《灵宝智慧观身经》中有收录。”
奚阳羽摊开手掌,掌心中的两本古籍悬浮在空中,自动翻页,齐齐停下——
两本书的书页,都显示着相似的画作。
那是一个笔直站立的人形轮廓,其头颅中,画着一条断裂的弧线。
“此卦名为颅中断剑。
颅中的意思,是灵脉生长在头颅之中。
断剑的意思,则是该灵脉天生残缺,藕断丝连。”
奚阳羽淡淡道:“灵脉的作用是容纳、引导灵气,
灵气无形而有质,
如果灵气在导入气海过程中,冲入天生残缺的灵脉,就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放在其他地方还好,
但头颅?
哪怕只是一根针的力量,贯穿头颅,都能让人暴毙而亡。”
奚阳羽看着李昂,语气平和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段时间你每次看《上清灵感章》,尝试将灵气导入气海时,就会感觉头脑刺痛。
这就是颅中断剑卦象。
此卦象者,终生无法修行。任何手段,无论是天材地宝还是异化物,都无济于事。”
夜风萧瑟冷清,街边落叶被轻轻吹起,街角酒旗飘扬。
所有人的复杂目光都集中在李昂身上,震惊错愕,惋惜凝重...
“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主动弃考。”
奚阳羽缓缓说道:“我不能透露七天后学宫终试的内容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必然考到灵脉天赋。
你注定无法通过,执意去试,只会让自己死在考场上。
你还年轻,有着大好前途,犯不着为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其他教习也是这么想的。
以你的天赋,可以在其他领域取得成就。”
性命么...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无视周围众人的各异眼神,拱手道:“有劳司业费心了,
但,学生还是想试一试。”
“...”
奚阳羽望着神情坚定的李昂,左手手腕处的刺痛更加强烈。
他淡漠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自为之。”
便转身离去。
“可惜了复试第一...”
“颅中断剑啊...”
“无法修行...”
裴静抬手制止了身边贵族少年们的窃窃私语,回头惋惜地看了李昂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带着同伴向长乐坊红楼走去。
周围的低声议论依旧继续着,李昂眉头微皱,缓缓放下双手。
灵脉残缺...么?
深夜,怀德坊旅社。
奚阳羽在离开前的一番话,让宴饮气氛更加凝重,众考生喝了几杯就提前散去。
李昂婉言拒绝了杨域、纪玲琅等人的安慰,和柴翠翘回到了怀德坊旅社中,拿饲料喂饱了枣红马,早早休息。
铛铛铛——
夜晚的昊天钟声,似乎比白天更加宁静祥和,李昂躺在床上,仰望着房梁。
柴翠翘躺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睡着了,但其实没有——小女仆并不知道,她自己睡觉的时候会裹在被子里,转来转去,有时候还会嘀咕一两句梦话。
柴翠翘一动不动,只是想让李昂以为她睡着了而已。
‘灵脉...’
李昂抬起右手,借着桌上油灯的烛光,凝视着掌心。
作为医师,他知道每一处骨骼、静脉、动脉、神经、淋巴、肌肉,知道人体运作机理乃至细胞层面复杂奇妙的活动。
但灵脉?
看不见,摸不着。
‘颅中断剑。’
李昂轻抚过自己的额头,像是要透过皮肤骨骼,看清下面的大脑结构。
柴翠翘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白皙小脸,有些担忧地看着沉思中的李昂,轻声道:“少爷...”
“我没事,”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平和而坚定地说道:“不就是灵脉么?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我说过了,没人能阻拦我进学宫。
就算是司业也不行。”
次日清晨,李昂早早起床,从箱子里搬出了一大摞书籍,并让柴翠翘备好了笔墨纸砚,把房门关紧锁好。
房门紧锁,李昂拉上窗帘,点亮油灯,将数张长幅宣纸在桌上摊开,提笔于纸上画出了一幅幅...大脑结构图。
大脑皮层、胼胝体、端脑、间脑、中脑、脑桥...
上矢状窦、桥静脉、大脑上静脉、海绵窦...
额叶底外侧动脉、额极动脉、滑车上动脉...
李昂用最细的狼毫笔,最轻的力量,小心翼翼地临摹出了记忆殿堂中的大脑结构图。
就像奚阳羽说的那样,每当李昂尝试将灵气导入气海时,就会感觉头脑刺痛。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疼痛的具体区域。
“服日月之精,奔二景之妙,妙极之宝,宝之最高...”
李昂低声念着《上清灵感章》的文字,感应天地灵气,尝试将其引入体内。
在气流用过全身的瞬间,
刺痛席卷脑海,
李昂脸色一白,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停下。
“凡行妙化,当先化身,化身者先志道...”
疼痛越来越强烈,李昂手掌一抖,手中狼毫笔摔在一旁,于洁白宣纸上洒下一团墨汁斑点。
“少爷!”
柴柴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昂,后者喘着粗气,喃喃道:“能找到,能找到...
就在,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