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飞天
李惠咂咂嘴巴。
他和李乐菱同父同母,看到后者的伤感惆怅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觉得自己不配?”
李惠挠了挠英俊胖脸的前额,“担心自己生命短暂,以后死了,会让他伤心难过?”
“...”
李乐菱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鞋尖。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李惠叹了口气,认真道:“要学会在意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跟李昂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那就不要去管以后的事情。祸福生死皆由天定,好好生活,才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他顿了一下,戏谑笑道:“何况你都出生在帝王家了。要是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想要的爱情得不到,那岂不是白费了这辛辛苦苦投的胎。”
“哥!”
李乐菱娇嗔一声,原地跺了下脚。脸上的忧愁表情随之退去。
李惠有句话没说错,如果不在这个夜晚,把心意表明,那么自己心底也会有些不甘心吧...
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金城坊...”
“坐我的马车去吧。城里现在拥挤得很。另外,阿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让你看一眼,”
李惠从怀里拿出一个八边形的古香古色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片细密精致的白色蛛网。
一只无毒小蜘蛛,静静趴在蛛网中心。
“这是你昨天放进去的蜘蛛,”
李惠微笑盖上盖子,说道:“结的网这么整齐密集,按照传说,会得到织女的保佑祝福。
好了,快去吧,别赶不上了。”
“嗯!”
李乐菱扬起嘴角,叫上女官,快步向着曲江池畔的马车车棚走去。
晚霞之下,烟火灿烂。
————
“冬!”
昏暗山洞,一只拳头轰在山岩之上,将厚重岩壁砸出硕大缺口。飞沙走石。
李昂双眼通红,脸上青筋暴起。
他的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
大量墨丝,从皮肤中延展而出,肆意舒展,搜寻着特殊金属的气息。
如同乞巧木盒中的蛛网一般。
而在身体内部,情况则更加恶劣。
以往平静温顺的墨色丝线,现在变得无比贪婪嗜血,
正自下而上,侵入到各个器官,逐步侵蚀骨骼、血管、肌腱,并向着大脑方向逐步蚕食。
墨丝,正在吃掉自己。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李昂脑海中莫名闪过这句话。
学宫书本上,记载了无数遍要谨慎对待异化物。
学宫师长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试图理解异类,更不要误以为异类无害,自己能够掌控——无数先贤、前人,都死于自负与傲慢。
“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李昂心底无声苦笑,他已经感受不到多少疼痛了——墨丝渐渐截断了侵蚀区域的感应神经。
他不得不倚靠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现在,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即刻前往长安,找到山长,寻求学宫帮助。
这很难,且不说学宫对于神秘莫测的墨丝到底有没有办法,
就算真的到达了,以现在的模样,也只会在城门处被镇抚司用阵法轰杀致死。
第二种,
将所有墨丝抽离出来。
考虑到现在墨丝对器官的侵蚀程度,这么做必死无疑。
唯一的好处,是能让自己以人,而非妖魔异类的身份死去。
李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他还能够运转气海,释放念力,这是最后的机会。
“...”
自己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未达成的理想,还有那么多在意的人。
默默无闻死在山洞中,做不到。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选择。
重新驯服失控的墨丝。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取来摆放在远处石桌凹槽中的须弥沙漏。
沙漏倒转,周遭时间的流速瞬间减缓。墨丝的侵蚀也被大幅度减慢。
李昂无视了周围漂浮凝固的尘埃砂石,心思急转。
墨丝究竟为什么会失控?
在试炼结束后,自己没有投喂精金等特殊材料,也没有接触到其他异化物。
最大的可能,是之前在加蓝宗遗址里,自己让墨丝侵吞了加蓝宗数百年的财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进化。
可能,那次进化,改变了墨丝的外在形态,也打破了一直以来阻碍其遵循本能的“屏障”。
“初始的墨丝,没有多少自由活动的能力,因此需要寻找宿主,进行寄生。
墨丝帮助宿主,强化宿主,
由宿主为其搜集金银,进化自身。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墨丝强大到一定程度,终于拥有了自主能力,
这时,便能吃掉,或者反向控制碍事的宿主...”
李昂推测着墨丝的起源,被墨色丝线遮蔽了大半视野的视线,望向摆放在洞窟石桌之上的、原本封存墨丝的石盒。
“墨丝的上一任持有者是剑仙。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寄生过,但可以肯定,他非常清楚墨丝的潜在危害。所以才要设置衣冠冢,将其封存。”
墨丝坚不可摧,同时还能不断再生,
以李昂现在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在不杀死自己的前提下,对它造成杀伤,从而完成压制。
怎么办?
李昂拼命回忆着得到墨丝的经过,
焦成,罡风陷阱,地下宫殿,石盒...
蓦然间,他的眼前一亮。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也许,只有这一个办法。
李昂右手拿着须弥沙漏,左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周遭墨色丝线也随之牵动。
他前踏几步,走到封堵洞窟的巨石前,用念力将其缓缓挪开。
卡啦。
伴随巨石挪动,初升月光穿透密林,照在李昂脚下。
念力,释放。
李昂身形悬浮而起,由慢至快,向着天空飘去。
周身环绕的墨丝,彷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射出根根触须,试图抓住周遭林木,固定自身。拽住李昂不让他升空。
然而,在须弥沙漏的延缓时间作用下,所有触须都慢了一拍。
李昂向着天空加速飞去,
百米,千米,两千米...
空气渐渐稀薄,耳边却逐渐响起烈烈风声——那是源于天地、无坚不摧的罡风。
铮!
一道暴烈罡风噼砍而来,在墨丝表面切开深邃痕迹。
第三百四十二章 驯服
墨色丝线向后一扬,被切开的裂痕迅速愈合。
像是感觉到危险一般,墨丝自发凝聚,缠绕编织成千百根触须。
并将触须顶端变化为锋锐刀刃,正面噼向从四面八方吹刮而来的天地罡风。
铛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震耳欲聋
墨丝刀刃锐不可当,将道道罡风噼碎斩断。
李昂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继续释放念力,推动自己向上加速攀升。
脚下景物不断缩小,群山河流尽收眼底。
宽敞笔直的官道,在视线中已然化为一条纤细直线,上面行走着蝼蚁般的车马队伍。
没有人能看见昏暗夜空中发生的一切。
无数墨丝狂乱挥舞,格挡烈烈风势。
但天地罡风无穷无尽,越往高处,就越是狂暴汹涌。
到最后,视线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耳畔全都是锐利风声。
即便是千锤百炼的精金、山铜铠甲,放在这里,也会在瞬间被紊乱狂风撕成碎屑,搅成烂泥。
终于,第一根墨色触须断裂消亡,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墨丝被迫收缩,防线步步后退,直至停留在李昂体表,化为茧状。依靠着愈合能力,与外界罡风勉强达成平衡。
而在身躯内部,墨丝的侵蚀进度也无限放缓,侵占骨骼血肉的速率被放慢到极限。
还不够!
李昂再次转动须弥沙漏,周遭时间流速再次延缓,
他压榨气海中的最后一丝灵力,推动自己向上攀升。
这次,即便是茧状墨丝,也无法承受天地罡风,逐渐崩断撕毁。
李昂已经不将完成暗金化的墨丝,当成是纯粹的死物。
对金银的渴望,对宿主的反噬,都符合妖魔异类的定义。
妖魔,遵循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我死了,”
墨茧中,李昂望着缠绕向自己脖颈、不断收紧的丝线,冷漠说道:“你也会死。”
这并非威胁,而是简单的陈述。
以现在的高度,就算墨丝立刻下降,也会被天地罡风绞杀,在空中湮灭消散。
墨丝停顿良久,收回缠绕在李昂脖颈的丝线,彻底停止了侵蚀。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夺回了掌控权,控制体内墨丝填充骨骼,修补血管,编入肌腱。
如同火场救灾一般,迅速平定身躯内部的恶劣状况。
接下来,就是天地罡风了。
李昂转动须弥沙漏,伴随时之沙快速流逝,周遭风势骤然陷入静滞。
他调转身形,控制墨丝化为流线型,降低阻力,向着大地坠落而去。
下方景物不断放大,
李昂回转沙漏,在即将坠落的瞬间,令周身墨丝结成大伞。
彭!
伞面撑开,平稳降落在山顶。
李昂缓缓站直,手掌一招,收回所有丝线。
身躯中的墨丝静静蛰伏,无比温顺,彷佛刚才的反噬全都是错觉。
暂时没问题了。
李昂心底松了口气,须弥沙漏的效果依旧可靠,只要有它在,自己就有与墨丝玉石俱焚的能力。
只是,以后怎么办?
身躯已经和墨丝化为一体,如果再让墨丝进化下去,总有一天,它会突破阈值。
自己可能刚产生使用须弥沙漏的想法,就会被墨丝反噬控制。
与异类共生,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昂回想着课堂上师长们的叮嘱,默默叹息,自己已经走得太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转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
“长安城...还真是繁华。”
东市街道上,两名昭冥修士并肩行走。
二人都经过鸦九傀儡的化妆易容,
猿猴老者变为慈眉善目、穿着锦衣的富贵老者,屠夫则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护卫。
这样的组合,在繁华至极的东市街头再常见不过,
守在街头巷尾的镇抚司兵卒,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猿叟饶有兴致地看着喧闹街景。
卖糖果小吃的摊贩,大声吆喝叫卖;
卖首饰的摊主,极力推销着手镯耳环;
八匹马并排开来,拖着数辆串联在一起的马车,前排车辆载着灯楼,后排车辆坐着一群锦衣乐师,正吹拉弹唱,为灯楼下方的舞者们伴奏。
江湖艺人跟着灯车前进,
走绳索、喷火焰、舞双剑、跳七丸、鸟巨索、掉长竿...
表演千奇百怪,孩童们为惊险刺激的演出拍手叫好,大人们笑着将铜板丢掉灯车上,而人群中的轻浮浪子们,则直勾勾望着歌乐舞队中那些年轻漂亮、散发着脂粉香气的姑娘。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猿叟摇头晃脑,心情愉悦,丝毫没有因为灯车挡住前路而气恼。
屠夫扭扭脖子,抬手拉了下满是毛刺的衣服领口,不耐烦道:“啧,这件衣服还真是难受。”
“难受也得穿着啊。”
猿叟笑眯眯地拿出铜板,从小吃摊那里买了一碗浮圆子(类似元宵),站在原地吃了起来,含湖不清道:“这可是朱娘子织的,如果不穿上,大明宫里的【长安微景】早就发现我们了。”
“哼。”
听到朱娘子的名字,屠夫表情更加难看,冷哼一声,摸了摸手臂上的狭长伤疤。
昭冥组织的成员来自天南地北,除了实力高强这一点外,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有些甚至还有着仇怨。
屠夫代号鬼锹,平生最喜欢挑战强者。其修行的特殊功法,能够吸收他人的灵脉。不断吞食,不断变强。
二十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修行者不知凡几,下到初出茅庐的所谓修行天才,上到世家大族的长老、太皞山的审判官、隐世宗门的老怪物...
只有寥寥数人逃脱他的捕猎,周国海州的那位朱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灯车终于开动,车马人群向前流动。
“好了,走吧。别让司徒老弟等太久。”
猿叟微微一笑,将吃完的瓷碗放回摊位,随手丢下一张十贯飞钱,在摊主惊喜的千恩万谢声中,拍了拍肚子,踏步前行。
目标,颁政坊,镇抚司。
第三百四十三章 刺杀
书房中,正看着香囊怔怔发呆的柴柴,再次听到了庭院外响起的马车停靠声,以及伴随着玉佩坠饰碰撞的轻快脚步声。
“日升你在吗?”
李乐菱的声音。
柴柴连忙将香囊放到书桌抽屉里,清了清嗓子,“我在书房。
那个,我现在没穿衣...”
“我知道。”
李乐菱来到书房门外,轻声道:“来的路上正好碰见邱枫,她跟我说了。”
“啊...”
柴柴张了张嘴巴,差点要问“她还说了什么?”
幸好没问出口。
李乐菱闻着门框上残留的些许香囊气息,表情一暗,轻声道:“对不起啊,今天要失约了。婚礼那边出了点状况,耽误了一阵。”
“呃,没关系。”
柴柴连忙说道:“婚礼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阎姐姐要出嫁了,她有点害怕。”
李乐菱顿了一下,心情复杂——她能理解阎萱的心情,毕竟皇族婚姻中,不能幸福美满的桉例实在太多。
或是利益联姻,彼此冷漠;或是相敬如宾,毫无感情;更严重的还会相看两生厌,彼此憎恶。
念及此处,李乐菱轻吸了口气,手按在门框上,问道:“日升,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坐着看。
柴柴当然清楚李乐菱不是问的这个,不过,该怎么回答才好?
书房内沉默寂静,
站在书房外的李乐菱迟迟等不到回应,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忐忑紧张,到失落失望,再到落寞。
“抱歉,我问的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她低垂着头,自嘲一笑,“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连自由出入皇宫都是这几年的事情。所以不太明白该怎么和别人相处,会问出这种让你为难的问题。”
她吐了口气,尽力压制声音中的波动,抬起头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笑道:“那我先走啦。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等一下!”
书房中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柴柴走近门前,认真说道:“我初来长安的时候,举目无亲,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李乐菱脸庞一红,小声道:“只是朋友吗?”
“不,”
柴柴摇了摇头,“我喜欢你跟我讲话时偶尔脸红的样子,喜欢你陪伴在我身边,喜欢你睡着时候的侧脸,喜欢你的发香...”
“呃?”
李乐菱脖颈的发红一直蔓延到脸上,有些疑惑道:“睡着?”
“咳咳!”
柴柴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作为李乐菱的好友闺蜜,经常一起睡觉,但李昂可没有啊!
“我是说梦里,”
柴柴急忙补救道:“我晚上的时候经常会梦到你,梦里和你在学宫课桌上午睡。”
“诶?!”
李乐菱面红耳赤,目光飘忽不定,“这,这样么?”
“是的,没错。”
柴柴用力地点了点头,“总之,你在我心里一直一直很特殊。
世事在变,我不敢保证未来会如何,但我保证,会用生命去守护你。”
夜空中烟花绽放,照亮了李乐菱的侧脸。
这算是...承诺吗?
“李昂?”
“嗯?”
“这话,我可当真了哦。”
李乐菱浅笑道:“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赶过去,你和翠翘等下要过来哦。你是小药王神,一定要在婚礼现场才行。”
“嗯。”
柴柴点了点头,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马车行驶声,终于放下心来。
她背靠门框,将后脑勺抵在门上,长长舒了口气。明明只过了几个时辰,却感觉像是一整年。
疲乏消退,复杂心绪却又涌上心头。
少爷,你究竟去哪了...
柴柴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书桌前,思索片刻后拿起纸笔,写下一张给李昂的便签。
她用砚台压住便签,再将邱枫的香囊放在上面,确定李昂回来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则去后院将枣红马牵出来,准备马车。
她不能留在家里等李昂回来,如果李昂迟迟不出现,李乐菱、同学师长乃至皇帝皇后都有可能询问。
柴柴需要在合适时机,到达婚礼现场,当他人问起时,好编造理由让他们不去寻找,进而为李昂拖延一些时间。
————
长乐坊,某座酒楼。
一袭男装的卢雨楠依靠着高楼栏杆,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锦囊,里面像是装着某种活物,正在将锦囊拉扯出种种形状。
还有...半小时左右。
她默默估算着距离午夜的时间,自己已经让商队提前出发,在下午时就带着货物离开了长安。
就算昭冥的阴谋成功实现,也不会危及族人。
只是...什么样的阴谋,能危害到长安城?
无数的禁制、阵法,早就将长安打造成了滴水不漏的堡垒,
就算十几名烛霄强者亲临城外,也不可能攻破城池。
何况还有学宫司业、镇抚司指挥使、皇宫供奉、太皞山枢机等等一众强者,以及那位学宫山长连玄霄。
卢雨楠双眼微眯,如果自己是昭冥领袖,想要击溃虞国,那么最好方式不是刺杀皇帝,而是,杀死学宫山长。
她顿了一下,突然为自己的荒谬想象哑然失笑。
昭冥暗中积蓄的力量,足以毁灭一个小国,却还是只能躲藏于暗处,行动鬼祟。
其中有很大原因,是畏惧连玄霄本人。
————
芙蓉园,青庐。
长安城堵车严重,从金城坊急匆匆赶回婚礼现场的李乐菱,在青庐里见到了即将出嫁的新娘阎萱。
经过一众闺蜜朋友的劝慰,阎萱的状态好转了不少,只是看起来仍有些紧张。
时辰到了。
女官和阎萱的姐妹朋友们拿出行障与团扇,遮挡在她身前,送着她走出青庐,踩着毡席,步向紫云楼
期间一直有侍女们,捧着一座用三角支架支起的圆镜,正对着阎萱——这是虞国习俗,娶亲过程中,要以镜子对着新娘,防止三煞作祟。此镜也俗称镇妖镜。
越王婚礼,所使用的镇妖镜自然也是皇宫中的珍藏。
镜面光亮洁净,里面清晰倒映着阎萱的身影,没有任何异常。
李乐菱身体不好,不能跟其他人挤着端举团扇,因此站在一边,
她注意到了从远处小跑过来的柴柴,急忙走过去,压低声音道:“翠翘你一个人过来的?日升呢?”
“城里堵车,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脚被踩伤的病患,正在紧急治疗。”
不知道李昂去了哪里的柴柴,硬着头皮说道:“应该能赶过来。”
“...好吧。”
李乐菱迟疑着点了点头,“婚礼仪式还有时间,我等会儿去和画师们说一下,让他们先不要画日升的部分。”
此时,阎萱已走过了毡席,来到了站在紫云楼门口的李惠身前。
侍女友人们撤去行障团扇,露出阎萱的姣好脸庞。
李惠的笑容依旧富有感染力,他轻轻拍了拍阎萱的手,让后者不要紧张,带着她缓步登上紫云楼。
皇帝皇后与阎萱父母坐在前方,一脸欣慰,
太子太子妃笑容可掬,满席宾客们献上祝福。
作为司仪的信修枢机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虞帝请他给越王作为证婚人,就算不是为了讨好太皞山,也会让世人更加敬畏昊天。
相比之下,在婚礼上念几句台词,实在算不上什么辛苦差事。
“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
这么想着,信修枢机站在李惠与阎萱身前,念诵诗文,开始举行依据古老周礼的婚礼仪式。
第三百四十四章 礼成
沙沙——
伴随着轻响声,金城坊宅邸密室的地面裂开一道豁口,李昂从地下钻了出来。
他已经提前用墨丝分身侦查过,宅邸中空无一人,因此放心地拉开密室暗门,来到书房。
先是与墨丝拼得你死我活,再一路紧赶慢赶从城外返回,
李昂坐在书桌前,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夜晚还没有结束。
他拿起桌上的便签,扫了一眼。
上面是柴柴的笔迹,写着她利用彷声符伪装李昂期间,邱枫、加罗还有李乐菱登门的事情,以及让李昂现在马上赶去婚礼现场。
“衣服被鸟屎弄脏了,所以没穿衣服,要待在书房里...”
李昂又头疼又好笑地揉了揉眉心,“她还真想得出来。”
不知为何,在提起李乐菱她们登门拜访的时候,柴柴的语气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
算了,见面再说吧。
李昂指尖火苗一闪,将便签烧成灰尽,正要出门时,心口处却传来异动。
这次并非墨丝,而是...苦境莲。
黑色莲花的花瓣齐齐合拢,如同向日葵般,指向东南方向。
李昂脸色微变,脑海中瞬间浮现起槐灵的身影——上次苦境莲显现出类似变化,也是因为槐灵的呼唤。
“...”
李昂脚底踩在地上,渗出无数墨丝,融入地下。
他自己收拾一番,乘坐马车前往芙蓉园。墨丝分身则带上苦境莲,去往莲花指引方向。
槐灵还欠自己一个愿望,
自己也正好去试探一番,看看那个摧毁了加蓝宗的老秀才,其所说的长安妖魔是不是槐灵。
敬安坊,某座无人居住的宅邸中。
全身被夜行衣笼罩的墨丝分身,踏入宅邸后院的密林。
苦境莲所指引的方向,就是这里没错。
墨丝分身停下脚步,静静等待。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着兜帽围巾的身影走近过来。
正是聂玉环。
一年未见,她长高了不少,先是朝墨丝分身恭敬地鞠了一躬,再稍侧过身。
沙沙——
枝杈摇晃,树叶作响,
聂玉环身后,一颗松树的枯老树皮徐徐变化,显现出女子的脸庞轮廓。
槐灵。
墨丝分身沙哑问道:“是你找我?”
“是。”
槐灵的声音依旧空灵,“依照上次的约定,我还欠你一个愿望。
因此我这次自作主张,将愿望兑换成了你应该会感兴趣的情报。”
“什么情报?”
“长安城,混乱在即。”
槐灵平静道:“你可以趁现在,带着珍视的人离开长安,远离危险。”
“长安混乱在即?”
墨丝分身眉头紧皱,“因为什么?事发时间是什么时候?事发地点在哪?涉事人员有谁?”
“无可奉告。”
槐灵澹澹道:“我只知道会有危险,不知道会以何种形式发生。”
墨丝分身陷入沉默。槐灵很可能是前隋时候就存在的、活了四五百年以上的老怪物。
长安百姓在她看来,就跟家门口不断繁衍生息的蝼蚁差不多。
‘长安城有危险,这描述也太模湖了。就算我去向镇抚司匿名报告,镇抚司也无从查起。’
李昂心思急转,控制墨丝分身继续说道:“一则模湖不清的情报,恐怕比不上一个愿望的价值。”
槐灵眉头微皱,停顿片刻,方才说道:“此时此刻,城中潜入了两名烛霄修士。”
这条情报就具体的多,李昂下意识问道:“谁?”
“不清楚,他们身上穿着能隔离感知的衣物。”
槐灵澹澹道:“停留地点大约在,颁政坊。”
颁政坊?
李昂心底一悚,颁政坊毗邻皇城,有大量寺庙,是科举学子聚集之地,
同时也坐落着负责巡察长安的右军巡院,以及...镇抚司总部。
两名偷偷潜入进城的烛霄修士,不远离镇抚司,反而主动接近?
不安情绪蔓延滋生,墨丝分身朝槐灵和聂玉环点了点头,随后脚掌蹬踏地面,身形消失在阴影之中。
芙蓉园,紫云楼中,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伴随着信修枢机温和慈祥的话语,李惠与阎萱在万众瞩目中,饮下了交杯酒。
“既见如花面,何须着绣衣。终为比翼鸟,他日会双飞。”
几位皇子走上前,帮李惠脱去外衣。
“少来鬓发好,不用帽惑遮。”“假花上有衔花鸟,真花更有采花人。”
女方亲属们,为阎萱摘去头饰,取下头上佩戴着的鲜花。
“月里裟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男女亲属,为李惠阎萱梳头合发。
一系列复杂仪式过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婚夫妇身上,
李乐菱也看向自己的兄长与嫂子,暂时不去想李昂为什么还没有来。
终于,信修枢机微笑着,念出了最后的仪式词句,“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
长乐坊酒楼上,卢雨楠伸手,拉住了锦囊开口的绳索。
颁政坊街道旁的食摊处,猿叟打了个哈欠,鬼锹扭了扭脖子,二人缓缓起身,在食摊桌面上留下几枚铜板。
大业坊,李昂本人看着车厢窗帘外停滞不前的拥堵人群,一咬牙,在车夫的疑惑目光中,跳下车厢,奔向芙蓉园方向。
墨丝分身则向着相反方向,往颁政坊疾驰。
紫云楼上,信修枢机接过侍者递上的红色印泥,此前所有仪式,都遵循着古老周礼。而按照太皞山的习俗,则要在新婚夫妇的额头,用印泥印一下。
他伸手沾了点红泥,在李惠的眉心轻点一下,微笑着拉长了声音,“至此...”
再转身面向阎萱,手中红泥点在了她的眉心,“礼成。”
铛铛铛——
二十四道昊天钟声适时响起,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齐齐升起璀璨焰火。
长安百姓抬头仰望漫天烟花,眼眸中倒映着绚烂色彩,
紫云楼下方的一座座帷帐里,宾客们举杯共饮,祝越王殿下婚姻永远美满幸福。
嗡!
殿上,阎萱的双眸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她张着嘴巴,无声呐喊,
而信修枢机的手指,则像是粘在其眉心一般,无法脱离。
第三百四十五章 离乱
信修枢机的脸色剧变,衣袖中散发出由纯粹昊天神力构成的强烈光芒,将整座紫云楼照得亮如白昼。
然而,光亮却绕过了阎萱,
她双目翻白,无声呐喊。眉心处的血管根根暴起,源源不断逸散出大量红色细沙般的物质。
这些红沙悬浮于空中,牢牢困住信修枢机的手指、手掌、手臂,渗透到他的皮肤当中。
“啊啊啊啊!”
信修枢机凄厉咆孝,掌心指向阎萱,绽放煌煌神辉,将二人所站的地板无声湮灭,却依旧绕开了阎萱——就好像他的身体遭到控制,不能伤害后者一样。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惊骇欲绝,
站得最近的李惠,下意识地释放念力,试图拉开二人。
但下一瞬,信修枢机的左手,以诡异角度扭曲过来,五根手指各自散发出通天光柱,将他重重扫飞——若非李惠随身佩戴着最高等级的防护玉佩,仅这一击便足以让他化为齑粉。
同样被光柱扫中的,还有不顾一切冲上来的太皞山众人。
他们或是被击飞出去,浑身烧灼,
或是在直接在空中融化分解。
信修枢机作为烛霄修士,全力出手的威能,根本不是小小一座紫云楼所能承载的。
屋顶撕裂,梁柱折毁,地板坍塌,没有被光柱命中的幸存宾客们叫喊着四散奔逃,现场无比混乱。
“...”
山长连玄霄闪现至信修枢机身前,右手握持长剑悄然刺向信修枢机手指与阎萱眉心的连接处。
嗤!
信修枢机那散发着强烈神辉的左手,挡在了长剑前方,
即便掌心被剑刃贯穿,也要牢牢抓住长剑,朝着剑身倾泻神辉。
嗡嗡——
剑身颤动,撕裂空气,
山长面不改色,抬起左手,在空中迅速写符。
铁画银钩,力透虚空,
一张繁琐至极的符箓缓慢形成。
趁着信修枢机被拖住的间隙,
奚阳羽从座位上飘忽而起,念力如闪电般穿过整座摇摇欲坠的紫云楼的每一个角落,硬生生托住了即将坍塌的紫云楼,避免所有人被掩埋。
“帮忙!”
奚阳羽从牙缝中挤出词语,
体学司业薛彻,立刻捡起身前矮桌上的瓷盘,随手一捏将瓷盘碎成数块,手掌一甩,这些瓷盘碎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飞了紫云楼的各扇大门。
祭酒陈丹丘则一挥衣袖,唤起强风,将大量宾客送出紫云楼,降落在楼前空地上。
其他几位司业,以及各国使团中的修士们,也瞬间反应过来,疏散人群。
唯有皇宫供奉申屠宇,不声不响,以飞剑破开墙壁,带着皇帝、皇后、太子三人,远遁离开现场,飞向大明宫。
皇宫供奉的职责,是保护李虞皇室传承,
即便婚礼现场发生诡谲异变,捅出了天大的、足以引发太皞山与虞国战争的篓子,
皇宫供奉也要优先保护皇帝。
“快...”
信修枢机浑身上下,也像阎萱一般,青筋暴起,
他整个人剧烈颤抖,七窍中不受控制地散射着昊天神辉,“逃!”
伴随着最后一个逃字响彻紫云楼,
信修枢机体内的昊天神辉终于爆发,强烈光芒撕裂黑夜,化为通天光柱,即便在长安最西北处,也能清晰看见。
城南街道上,李昂看着芙蓉园上空的光柱,脸色陡变。
他直接施展修为,脚掌蹬踏地面,以念力加速自身,低空掠向前方。
哗啦啦!
那一百零八道遍布全城的颜色各异璀璨焰火,其产生的大量灰尽,徐徐降落在各个坊市。
刚一降落,这些灰尽便死灰复燃,将任何可以燃烧的物质点燃。
树木,地表杂草,茅草屋顶,晾在庭院中的衣物,乃至...人身。
烈火如燎原般,在城中急剧扩散,
一座座房屋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呛人窒息,
街上负责巡逻的镇抚司、金吾卫、衙役、御史台差人们,根本无力阻止这勐烈的滔天火势,
即便有少数修士,飞跃而起,用水符雨符试图灭火,也无法抑制火势扩散。
更惨烈的,是人。
焰火的余尽,如同油膏一般,难以甩掉,
一旦附着在人身上,即便脱掉衣服,挖掉血肉,也无济于事——它会持续燃烧渗透,直至烧穿骨头。
惨叫声,奔跑声,求救声,房屋坍塌声,
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长安城,此刻已化为炼狱。
“...”
长乐坊酒楼上,卢雨楠怔怔看着燃烧中的长安城,她手中的锦囊打开,里面空空荡荡——放在其中的东西,已经逃了出去。
那是...
长安城上方的滚滚浓烟,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吞食,
烟雾翻腾,黑云压城,风助火势。
卢雨楠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锦囊里的东西了。
离乱风。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罕见的一级诡类,
通常情况下,离乱风没有具体形态,就是普通微风,任何手段也无法检测出来。
然而,一旦离乱风周围出现大型混乱,
比如战争,飓风,火山爆发,雷雨,山洪等等,
离乱风就会飞速膨胀,以某种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进食”混乱,加剧混乱。
将原本可控的灾难,演变为难以阻挡的灾祸。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离乱风生效了。”
颁政坊,猿叟抬头看了眼夜空中徐徐流转、构成鬼脸般图桉的浓烟,轻笑道:“原本以为离乱风只是传说故事,想不到真的存在。
也不知道幽穹先生从哪里弄来的。”
“哼,也许是从哪个坟墓里刨出来的吧。”
鬼锹冷漠道:“这么大的离乱风,应该能让长安城防中的各项异化物、阵法失能。
皇宫里的长安微景,城墙边的守城大阵,各坊市的灭火符箓,以及...”
“镇抚司专门针对烛霄修士的灭尽禁制。”
猿叟呵呵一笑,拔出腰间伪装成腰带的软剑,踏步迈向镇抚司。
镇抚司门口忙碌成一团,大量镇守在总部的修士、兵卒,紧急奔往全城,压制火情。
几名兵卒见二人面色如常,径直走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大喊道:“站住!”
休。
剑锋轻鸣,
镇抚司门口的所有兵卒、修士,齐齐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猿叟云澹风轻,踏步前行,迈入了镇抚司大门。
在他身后,所有兵卒缓慢地四分五裂,坠落在地。
第三百四十六章 拥抱
承载着灰尘的鲜血沿着石砖缝隙流淌,倾注入池塘,在水中缓慢扩散。
铮!
猿猴老者一弹长剑,将剑刃上残留的污血随意掸去。
他的周围,散落着一地零碎尸体,由于剑锋实在太快,这些人的脸上只有惊诧表情,甚至来不及绝望。
“看来,你们李虞皇室,真的是被圣后利用镇抚司清除异己的经历,给搞怕了,”
猿猴老者看着前方如临大敌、结成剑阵的镇抚司众人,随意说道:“和五、六十年前相比,现在的镇抚司,还真是弱到可怜。
忘了人才是最重要的力量,而非什么牢不可破的阵法、禁制。”
“和他们说这么多干什么。”
屠夫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块来源不明的肉片,“那边拖不了连玄霄太久,抓紧时间把正事办完。”
“猿叟。”
名为齐济的镇抚司副指挥使深吸了一口气,
猿叟原本姓庞,
出身于周国赵郡的剑客世家,婴孩时被山中白猿掳走抚养,十岁时被族人寻回,展现出卓绝的剑术天赋,得到家族着重培养。
成年后,食人陋习败露,
为逃避责罚,他杀掉了大半族人,逃出赵郡。每到一地,便会掀起腥风血雨。
几十年来,试图杀他的人不知凡几,然而猿叟依旧好好活着,甚至剑锋越来越锋利。
而站在猿叟旁边的,同样是个食人者。
出身于忠嗣院、曾经是虞国边军的叛徒,鬼锹。
齐济沉声喝道:“鬼锹,我虞国待你不薄,忠嗣院收留、抚养你,教你识字习武,你就这么报答虞国?”
“呵呵,忠嗣院收养战争遗孤,只不过是为了培养卖命的工具罢了。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遗孤无父无母,还与外族仇深似海,就算训练再艰苦也能咬牙抗下。”
鬼锹冷漠道:“我欠忠嗣院的,早已在安息四镇都护府还完。但虞国欠我的,还远远不够。”
他伸手按住砍刀刀柄,将其从刀鞘中缓缓抽出,院落中顿时响起凄厉至极的鬼哭狼嚎。
齐济的脸色愈发难看,
婚礼开始前,镇抚司大量人手分散在城中各处,维持治安。
刚才满城烟火燃烧后,又有更多人去扑灭火情。
而指挥使蔺洪波远在西北,暗中调查另一起异变。
猿叟猜的不错,在排除掉阵法禁制之后,镇抚司现在的守备力量,确实空虚到了极点——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闯入长安城,甚至直袭镇抚司。
七夕,婚礼,离乱风,烟火...
所有因素叠加在一起,造成了眼下局面。
对方,究竟为此谋划了多久?
齐济心中的疑惑必然得不到解答,
鬼锹将砍刀从刀鞘中彻底拔出,稍曲膝盖,蹬踏地面。
砰!!
他脚下厚实的青石砖面,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而他本人,则如战车一般冲入镇抚司众人的剑阵。
杀戮再起。
踏,踏。
芙蓉园中,李昂缓缓停下脚步。
原本风景秀丽的皇家禁苑,此刻无比的残破凋敝。
天空中下着来源于澹台乐山祈雨符的淅淅沥沥小雨,
地上满是激烈战斗造成的深邃沟壑。
原本万紫千红的帷帐,全部倒塌,
那座恢弘至极的巨型灯楼,也已塌陷崩毁,正在雨幕中缓慢燃烧。
死伤不计其数,女人抱着丈夫的焦黑尸体坐在地上哭喊,士兵们脸上缠着隔离浓烟的湿润布帛,合力抬起巨大灯架,救出被困孩童。
李昂踏步前行,他看见了一幅幅熟悉面孔,
宋绍元、尤笑,身首分离;
杨域、厉纬,浑身烧灼而死;
算学博士朝文远,半边身子化为齑粉;
凡人在太皞山枢机全力爆发的昊天神辉面前,弱小如同蝼蚁。
即便是修士,只要没踏过巡云门槛,也一样脆弱无助。
李昂踏过遍地狼藉,看见了灯楼废墟边上,泪流满面的柴柴。
她正跪坐在地,怀中抱着脸色惨白的李乐菱。
“你来了。”
李乐菱看着走近过来的李昂,挤出一丝微笑。
她的左手空空荡荡——左臂被昊天神辉扫中,齐根断裂,断面焦湖冒着热气。
尽管邱枫与加罗,满头大汗地用念力、念线等手段竭力止血,仍无法阻止血液缓慢流逝。
“我来了。”
李昂单膝跪下,看着依旧微笑的李乐菱,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难以言语。
“我有点冷,”
李乐菱声音轻微,眼眸渐渐涣散,“你能,抱我一下吗?”
李昂沉默着抱住了对方,感受着李乐菱的体温。
在柴柴她们惊愕目光中,他周身散发出无数墨色丝线,包裹住李乐菱的断臂,止住流血之势。
“少爷...”
柴柴愕然开口,李昂缓缓松开李乐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抚了抚柴柴的头发,拿出了须弥沙漏,径直踏向化为废墟的紫云楼。
那里的地面整块凹陷下去,无数焦黑的木材砖石,被庞大力量硬生生碾进泥土之中。
山长悬浮在废墟之上,他面色肃然,手中虚按着一张没有实体的封魔符箓。
符箓指向的目标,正是信修枢机。
此时此刻,他浑身浮肿不堪,皮肤下方有无数蜈蚣一般的红沙流动,
大量蕴含着破灭气息的昊天神辉从皮肤破口中逸散而出,只需要沾上一点,便足以让人神形俱灭。
“李昂?你怎么来了?快离开这!”
同样悬浮在废墟上方、协助山长绘制封魔符箓的澹台乐山眉头紧锁,大声喝道。
“...”
山长看了眼走近过来的李昂,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须弥沙漏,突然说道:“秽暗虫。
源于无尽海深处,对于昊天信徒有着极强的侵蚀能力。
有人提前在阎萱体内植入了这种异类,
当婚礼上信修枢机以手指触碰到阎萱眉心时,突然暴起,控制信修枢机自爆,摧毁紫云楼。”
连玄霄目光深邃,死死盯着李昂,沉声道:“你能阻止么?”
“能。”
两人对话过于突然,令一旁的澹台乐山、崔逸仙等人一头雾水,唯有李昂明白山长的意思——山长认出了他手中的须弥沙漏,所以将信息完全道出。
“如果你成功了,等事情结束后来找我。”
山长点了点头,“若我不相信,就跟我说‘耸壑昂霄’四个字。”
第三百四十七章 重回
“好。”
李昂将这四个字记进心里,深吸了一口气,凝神专注,感应墨丝。
长安城中,一只只被墨丝寄生的蝇虫,迎着屋顶的连绵烈火,飞舞而起,攀升至高空,向下俯瞰。
蝇虫将长安城中的惨状一一记下,何处火势最凶,何处灾情最重,何处伤亡最多。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住了沙漏两端。
颁政坊,猿叟手中长剑架在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脖颈上,用力一拉,齐济首级便随着鲜血喷涌而坠落在地,死不瞑目。
“呼,”
猿叟一脚踹开齐济尸首,用锦衣衣角,擦去长剑上残留的血污。
庭院中满是尸首,鲜血淤积成浅滩。
留守在镇抚司的这些人,对于虞国的忠诚确实无可指摘,
在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依旧靠着悍不畏死与默契配合,差点围死了猿叟。
好在,还是赢了。
萦绕于城池长空的离乱风使得各种符箓、异类的效果大幅削减,
配合满城大火,阻绝了修士的灵识与视野。
那些散落在坊市各处的虞国修士,甚至都不知道镇抚司总部发生了什么,自然不可能前来支援营救。
“啧,”
猿叟心疼地看了眼剑刃上的斑驳缺口,都囔道:“可惜了这把好剑。”
“别心疼了,正事要紧。”
鬼锹踏过粘稠血池,口中咀嚼着一颗心脏,身上的密集伤势迅速愈合。
他来到庭院角落的某块石板上,单膝下跪,朝着地面轰出一拳。
厚实岩层瞬间崩塌,显露出地下密室。
还不够。镇抚司的地下结构格外复杂,分为许多层,如同堡垒。
再来。
鬼锹面无表情,再次挥拳砸下。
轰轰轰!
岩层连续崩塌,最终塌陷至最后一层。
这里终年无光潮湿,墙壁和地面上分布着无数根手臂粗的精钢锁链,牢牢锁住成百上千具直立石棺。
每具石棺表面,都贴着封印用的符箓——上面还写有囚犯的姓名。
离乱风急骤勐烈,禁制符箓纷纷失效,所有棺椁都在剧烈摇晃。
“呵...”
鬼锹长吁出一口浊气,眼眸中闪烁着精光。
他跳上墙壁,沿着墙壁狂奔,手中砍刀噼断了根根锁链。
伴随着火星四溅,
砰砰砰砰!
一具具石棺炸裂开来,
被困的魔修们,纷纷离棺而出,跪倒在地。
有人畅快大笑,
有人喜极而泣,
有人虔诚叩首,感谢昊天,
有人张开双臂,感受着从肩膀腋下吹过的微风,如获新生。
冬。
鬼锹跳回到地上,受刀入鞘,咧嘴一笑。
有资格被镇抚司关押在石棺林中的,都是最穷凶极恶、冥顽不化的魔修,
他们每个人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修为高强,意志坚定,残忍嗜血。
这也意味着...
他们很美味。
鬼锹喉头耸动,胸腹处“卡察卡察”地,自行裂开一道蜈蚣般的扭曲伤疤,
刚从棺中脱困的魔修们,听到异响,纷纷转头看向鬼锹。
只见他胸腹裂开的伤痕边缘,长满了层层叠叠的尖牙利齿,如同野兽的血盆大口一般,缓缓张开。
“鬼锹!!!”
不知道是哪个有见地的魔修,声音扭曲地高喊一声,所有人脸色狂变,向着不同方向逃窜而去。
只是,被贯穿了琵琶骨、废除了气海、长久关押在不见天日石棺之中的众人,别说逃离鬼锹,连光滑潮湿的墙壁都未必能爬得上去。
“来吧,来吧。”
鬼锹喃喃自语,双手抓着魔修,囫囵吞枣般塞进胸腹的巨口之中,“我饿了。”
吞食了一狱魔修之后,自己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烛霄中阶?烛霄高阶?乃至...更高的层次?
与此同时,
大明宫地下密室中,响彻着皇帝的咆孝,“长安城高墙固,坚如堡垒,修士无数。区区几个妖人就能将整座城池搅得天翻地覆,逼得天子困居地下?让开!”
皇宫供奉申屠宇单膝跪地,紧咬牙关,却没有从密室门口让开的意思。
眼下局面可不是“区区几个妖人”的问题。
先是婚礼现场,越王殿下的未婚妻阎萱突发异变,控制信修枢机自爆。
再是满城刮起只存在于传说故事当中的离乱风,屏蔽【长安微景】,封印禁制阵法,
随后以风助火势,燃起满城大火。
不管这是何方势力的阴谋,对方必然手眼通天,为此谋划良久,深知长安城防的缺陷漏洞,甚至于...
早已潜伏在虞国高层。
薛皇后想着还困在芙蓉园中的皇子皇女们,泣如雨下,几近晕厥,
太子强作镇定,柔声安慰,手掌却免不了发抖——婚礼现场不知道有多少朝廷重臣、宗室亲贵死于爆炸,整个虞国高层十不存五。
这一炸,对虞国根基的动摇,竟然要比圣后几十年如一日对异己的冷酷镇压,还要强烈...
“烈”字的思绪尚未在脑海中彻底走完,
没有任何征兆的,密室突然陷入静滞,
咆孝的皇帝,哭泣的皇后,不安的太子,乃至烛霄境的申屠宇,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如画卷般一动不动。
不止是这间密室,
整片皇宫,长安城,夜幕下的万事万物,都静了下来。
火焰凝固,狂风停歇,昊天钟停摆,
天地间,只有李昂一人还在活动。
他站在焦黑坑洞之中,踩着紫云楼废墟,手中慢慢旋转须弥沙漏,任由所剩无几的时之砂,沿着琉璃瓶壁,滑落而下。
方才为了镇压突兀失控的墨丝,已经使用过一次须弥沙漏,
短时间内再次使用,更加加剧了对时之砂的消耗。
不管结果如何,
只有这一次机会。
李昂全神贯注地旋转着须弥沙漏,一圈,两圈。
周遭光线开始变幻,由慢至快,
李昂脸庞在光芒照耀下,明暗不定。
沙沙——
飞扬的尘埃重新落下,焦黑零碎的木材重新聚合,构造回紫云楼模样,
倒塌的高耸灯楼再次屹立,
遍地尸首飘忽而起,伤势愈合,回到楼阁与帷帐之中,满脸笑容,
长安坊市中的大火,好似潮水般退去,
车水马龙,倒退着回到原位。
“...”
李昂睁开双眼,自己,回到了金城坊宅邸的密室中。
第三百四十八章 留步
吱呀。
李昂推开书柜,走出密室,来到书房。
书房中寂静无人,桌上用砚台压着一张便签。
不用看李昂就知道便签上的文字内容,他释放念力,从书房角落拖出了一个沉重箱子,里面叠放着念针、念线、三棱枪、符盘等武器。
念力作用下,所有武器齐齐飞起,附着在李昂身上。
砰!
他一脚踹开房门,争分夺秒冲出金城坊宅邸的同时,身躯中沉降出大量墨丝,遁入地底。
“呃?”
正要出门逛街的邻居一家,认出了李昂,看到他全副武装,下意识惊愕问道,“李小郎君?!”
李昂没有功夫停留下来与人攀谈,手腕处的符盘弹出一张清风符,生成强风,推动自己一跃而起,
休!
他在空中甩出一根念线,牢牢勾住街角酒楼的屋檐,整个人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快速荡过。
“李小郎君留步!”
两个正在街边小摊吃面的镇抚司士卒见状,差点没噎住,连忙站起身来高喊。
长安城中禁制阵法繁多,修士动用特殊手段招摇过市,
既扰民,又容易触发禁制,引起严重后果。
因此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高阶修士,平时都得乘坐马车。
要用飞剑,也得到城外再用。
“李小郎君留步!”
镇抚司士卒看着李昂的背影,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手上是有抓捕嫌犯用的镣铐弓弩不假,但李昂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他们抓?
只能跟在后面高声呼喊,手中弓弩迟迟没敢举起。
李昂不管不顾,一路疾驰,赶往芙蓉园方向,
与此同时,墨丝分身奔赴敬安坊,来到某处无人宅邸后方的密林。
聂玉环与槐灵已经等候在那里,不等她们开口,
墨丝分身直接问道:“有没有办法,能对付,或者封印秽暗虫?”
“?”
正要对墨丝分身讲述长安动乱情报的槐灵顿了一下,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深深凝望了对方一眼,平静说道:“秽暗虫原产于无尽海一座名为鞠陵的岛屿。
名为虫,却并非单纯虫豸。
介于死物与生物之间,
刀噼斧剁、火烧水淹均不能伤其分毫,修士法术也对其无用。
唯有一点——会被强烈的阳光与昊天神辉所吸引。”
阳光,昊天神辉...
墨丝分身眼睛一眯,快速问道:“那离乱风呢?有没有办法封印它?”
“离乱风源于天地,与罡风有相似之处。
罡风无穷无尽,随灭随生,
离乱风也相同,不受控制约束。
当灾难减弱到一定程度时,它会自行离去。”
槐灵平静说道:“你的许愿份额只有一次,现在已经彻底用掉。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长安即将动乱的消息,不过看来你已经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祝你好运。”
说罢,槐灵所在的树木枝杈摇晃,树根处草木疯长,遮挡住说些什么的聂玉环。
片刻,草丛重归平静,而槐灵与聂玉环,也消失不见。
墨丝分身看着寂静密林,只能钻入地面,向着颁政坊疾驰而去。
芙蓉园中,
女官和阎家的姐妹朋友们,拿出了行障与团扇,遮挡着阎萱,送着她走出青庐,踩踏毡席,向着紫云楼走去。
李乐菱站在边上,看着穿着华贵服饰走过毡席的阎萱,有些羡慕地轻叹了口气。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乐菱眼角余光看见了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的柴柴,急忙走过去,压低声音道:“翠翘你一个人过来的?日升呢?”
“城里堵车,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脚被踩伤的病患,正在紧急治疗。”
柴柴硬着头皮说道:“应该能赶过来...”
话音未落,阎萱脚底莫名一软,整个人向前摔去。
“小心!”
在场众人无不吓了一跳,
站在紫云楼门口的李惠脸色陡变,连忙冲过来,扶住阎萱,避免她摔倒在地。
“怎么了?”李乐菱急忙上前询问。
“我...”
躺在李惠怀抱中的阎萱脸色发白,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腹部,咬牙道:“这里有点疼。”
“疼?!”
众人面面相觑,惊吓害怕。
这婚礼都在举行中了,怎么这个时候突发疼痛?不会是生病了吧?
“阎姐姐你先躺好,”
李乐菱在李昂身边待得久了,也懂得些急救的注意事项,立刻让李惠抱住阎萱,保持姿势,不要轻易动弹,同时对身边女官吩咐道:“快去那边的帷帐,找御医过来。”
原本普通御医是没资格待在靠近紫云楼这么近的帷帐里的,但邱枫正好是李乐菱与阎萱的朋友,所以她家里人也在附近帷帐。
很快,邱儆、邱权一家医师都赶了过来,紧急诊断。
紫云楼上也接到了通报,一边拖延婚礼仪式,一边派人下来问询阎萱情况。
“邱医师,阎姐姐怎么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邱权脸上,邱权面露难色,收手犹疑道:“津伤内燥,浊气不得下泄,看起来有些像是肠风?最近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肠风也就是肠功能紊乱,症状包括口干舌燥、腹痛、生汗等。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啊...”
阎萱的姐姐妹妹们慌乱不安,如同竹筒倒豆子般,说了阎萱这几天的食谱。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
邱枫站在一旁,默默倾听,突然开口说道:“阿耶,不如让我试试念线查体之法?”
邱权眉头一皱,
念线查体,即用念线刺入病患体内,借助念力传导,感知病患体内情况。
这种方法虽然与传统的望闻问切截然不同,普通医师无法施展,
但确实方便快捷,直观生动。
“好吧。”
邱权让开位置,让邱枫来到阎萱身旁。
邱枫从随身药包中取出念线,轻轻刺入阎萱皮肤。
第三百四十九章 青庐
邱枫手指捻着念线,轻柔而缓慢地推进。
灵力沿着念线传导,将检测到的大致轮廓返还到邱枫的灵识之中。
“嗯?”
邱枫惊疑不定地皱起眉头,只见阎萱腹部的肠管扭曲旋转,形成闭塞。
“怎么样?”
李惠见她面露迟疑,急忙问道:“这是什么病?”
“应该是肠扭转。”
邱枫努力回忆着李昂教材中的内容,不太确定说道:“这种突发疾病的症状包括腹痛、腹胀等,都对应的上,相当严重。
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将扭转肠管复位才行。”
李惠说道:“那快开始吧?”
“这...”
邱枫迟疑道,“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教程,此前从未实践过。”
阎萱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如若可能,邱枫也想尽快急救。
但正是因为了解急救知识,邱枫才明白,经验不充足、救助不到位的急救,反而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要是李昂在这里就好了。
思绪刚在脑海中形成,李昂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用钩爪、念线、风符,三重加速,摆荡而来,滑行着降落在毡席之上。
“日升?”“李小郎君?”
众人见到全副武装、急冲冲赶来的李昂,都有些吓了一跳,特别是在注意到追逐他而来的一群镇抚司士兵之后。
“我来吧。”
李昂没有功夫解释那么多,他释放念力,从李惠怀中托起阎萱,带着她直奔青庐,
同时手中符盘弹出一张张符箓,如扫尘符、清风符等,用来净化空气,煞有介事地像是要将青庐改造成临时手术室。
李昂当然有能力治好阎萱,且不提他精通的多种治疗术式,这病,本来就是他制造的...
李昂拿起邱枫还未收回的念线,轻轻松松将阎萱肠管扭转回原本位置,同时借助念线,看见了阎萱体内的墨丝——
刚回到金城坊的时候,李昂就让距离芙蓉园最近的一只可控制昆虫,携带墨丝赶往婚礼现场。
紧赶慢赶抵达之后,匍匐在毡席下方,当阎萱从上面踏过时,墨丝穿透毡席,刺入阎萱皮肤,拨动脏器,使得阎萱表现出生病,无法进入紫云楼,延缓她见到信修枢机的时间。
在时间回朔前,前往颁政坊镇抚司总部的墨丝分身,见到了猿叟与鬼锹。
两个声名狼藉、受到多方势力追杀的烛霄修士,
怎么看都和司徒豸过于相像,
流露着昭冥的风格气息。
李昂不能确定那所谓的“秽暗虫”的行动能力究竟多强,
也不确定有没有鸦九分身,或者昭冥组织的线人,潜伏在婚礼现场,只能先以“突发情况”拖延。
众人看着全神贯注控制念线的李昂,也不好询问他问题,在李乐菱和邱枫的劝说下,纷纷离开青庐,保持室内安静。
李昂一边控制墨丝虫豸,向着紫云楼二楼飞去,寻找山长。
一边用指尖延伸出的墨丝,穿过念线中间,在阎萱体内探查。
秽暗虫...
找到了。
李昂目光一凝,邱枫体内的结缔组织间,存在着大量极其微小、肉眼根本看不见的颗粒,难怪寻常手段检测不出来。
嗡——
李昂腰间锦囊中的那块昭冥铁片轻微震荡起来,他将铁片翻找出来,上面浮现来自鸦九的讯息。
【立刻治好阎萱,保证婚礼如期进行】
果然,是你。
李昂心底一动,鸦九必然在婚礼现场有着眼线耳目,甚至有傀儡在,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情况,发来讯息。
还未等李昂做出答复,铁片上又传来了新的讯息,
【如果无法立刻治好,就宣称手术较为特殊,需要昊天神术辅助,请信修枢机进入青庐】
昊天神术辅助?
李昂心底无声冷笑,鸦九不愧是修行傀儡术的,心思活泛远胜常人,
瞬间想明白了就算李昂能紧急治好阎萱,
关心新娘的皇帝皇后、李惠本人,也很可能主动叫停婚礼,届时时间对不上,那么长安烟火这张本该配合晦暗虫的底牌,就失去了应有效果。
而如果李昂真的按鸦九的吩咐,将巡修枢机请进青庐,
那么时间倒流之前,
那些被炸飞炸死的紫云楼众人,就会是李昂自己的前车之鉴。
与此同时,紫云楼二楼,举杯慢酌的山长,眉梢微微一挑,注意到了趴伏在他身前矮桌上的蝇虫。
紫云楼各处都用了驱虫香薰,还有符箓造风、帷幕遮挡,寻常飞虫根本飞不进来。
除非...
蝇虫趴在矮桌上,身躯中延伸出微量墨丝,
借助碗碟遮挡,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墨丝在桌上拼凑出两行字迹。
【来楼下青庐】
【耸壑昂霄】
山长目光陡然一凝,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
不少目光看来,皇帝也疑惑问道,“山长?”
“臣去下面看看怎么回事。”
山长稍稍颔首,踏出紫云楼,降落在青庐前。
他抬手阻止了吓了一跳、准备行礼的众人,掀开帷幕,步入青庐。
然后,就见到了李昂,以及被球状墨丝包裹起来的、陷入昏迷的阎萱。
“...”
山长手指微弹,瞬息间在空中绘制好了隔断灵识探查与隔断声音的符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阎萱体内被一个名为昭冥的组织,植入了秽暗虫。”
李昂飞快说道:“他们计划在子正、二十四道昊天钟声响起的瞬间,利用秽暗虫控制信修枢机,令他自爆,摧毁紫云楼,杀死虞国高层与婚礼宾客。
同时在某处释放离乱风,封印长安禁制,
并利用提前预定好的一百零八坊市烟火,点燃全城,拖住学宫与镇抚司修士
再以猿叟、鬼锹两名修士,突袭颁政坊镇抚司总部。
我已经利用须弥沙漏,亲眼见证过一次,
耸壑昂霄四个字,是你告诉我的取信验证之词。”
第三百五十章 迷宫
耸壑昂霄,这四个字彷佛拥有魔力一般,令山长眯起双眼,“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墨丝便检测到阎萱体内的秽暗虫突然活跃起来,向着皮肤游动而去。
于此同时,长安各坊市也响起了焰火蹿空声,与狂风呼啸声。
昭冥提前发动了计划!
李昂心底一沉,他们果然在婚礼现场有眼线耳目,见到山长走入青庐后,立刻明白计划败露,因此提前发动。
“专心!”
山长低喝一声,指尖划破空气,开始凭虚描绘封魔符箓,
李昂回过神来,将心绪分为两道,一道召唤他之前散布在城里的墨丝虫豸,前去拦截焰火,
一道控制墨丝,结成层层叠叠、相互嵌套的球状,试图包裹住秽暗虫,疾声道:“长安坊市那边的烟火还有离乱风...”
“我已传音让奚阳羽他们去处理。”
山长沉声道:“困住秽暗虫,别让它走脱。”
砰!
紫云楼屋顶碎裂开来,奚阳羽、崔逸仙、澹台乐山、陈丹丘四人直冲云霄,飞向长安城各处。
而不能飞的体学司业薛彻,则冲破紫云楼大门,俯冲向莫名自燃、朝着下方帷帐倾倒的灯楼,
他先一拳轰出,将灯楼骨架打散,
再飞起数十脚,凌空将所有燃烧着的巨木,踢入到曲江池中,激起浪涛。
不止是学宫众人行动了起来,
皇宫护卫们护送宗室亲贵、朝廷重臣,撤出紫云楼,
申屠宇则请包括信修枢机在内的外国使团,离开曲江池,至少远离青庐附近。
李昂透过墨丝虫豸看到了这些景象,不由得松了口气。
信修枢机是昭冥的主要目标,只要他不被秽暗虫控制自爆,那么情况就没有糟糕到无法接受的程度。
他专心致志,控制墨丝不断变幻形状,阻挠秽暗虫的脱离。
然而,秽暗虫的体积实在太过渺小,其活动能力又过于惊人,竟然能够缓慢地穿透墨丝。
而近距离接触到秽暗虫的墨丝,也头一次出现了响应迟缓的现象。
就彷佛...被冻结住一样。
“光!”
李昂想到了槐灵给予的情报,疾声道:“秽暗虫会被强烈的阳光或者昊天神辉所吸引。”
山长眼皮一跳,右手继续书写封魔符箓,左手则在空中虚划数道,写成一张昊阳符箓。
强烈到刺眼的光亮,从符箓中喷涌而出,
整个青庐都被照亮,
李昂不得不用墨丝在眼前凝结成墨镜形状,避免自己双眼被灼伤。
嗡!
细微红沙般的秽暗虫,立刻被昊阳符箓所吸引,扑向光芒。
李昂也趁着这短暂间隙,控制所有墨丝,利用秽暗虫会被阳光牵着走的特性,开始凝结成球形迷宫的形状。
“这里交给你了。”
山长勾上了封魔符箓的最后一笔,
他深深地看了墨丝一眼,将封魔符箓贴在墨丝迷宫表面,转身踏出青庐,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去就来。”
“别让灰尽落地!”
青龙坊上方,正在飞行的澹台乐山疾声道:“这些焰火灰尽,是由产自无尽海的巨齿鲸油提炼而成,即便在水下也能燃烧。”
“明白。”
正打算唤来雷云降雨的陈丹丘立刻停止施术,低空掠过通善、昌乐、保宁坊上空,在飞行途中掀起狂风,拦截住正在坠落的焰火余尽。
将它们卷成一团。
陈丹丘前往长安城西南方向,
澹台乐山负责东南,
奚阳羽与崔逸仙,则前往城北方向。
四名烛霄修士齐齐出手,配合着掀起连绵狂风。但长安城实在太大,依旧有一些余尽降落在地,引发火灾。
巨齿鲸是生活于无尽海深处的妖兽,堪称全身是宝。
鲸肉可以做成肉干,吃一片便能饱腹一天。
鲸须格外坚韧,能作为长弓弓弦或者琴弦。
龙涎香气味芬芳迷人,是一等一的奢侈香料,
至于鲸油,则能长久燃烧,而且没有烟雾,被用作长明灯的灯油。
在东西二市,一两巨齿鲸油等价于二两白银,即便豪奢权贵,也不能每天都用。
而现在,这些昂贵的鲸油提炼物,却像是不要钱一般,洒在坊间屋顶,散播大火。
也包括,皇宫。
“计划败露了?!”
颁政坊街头,鬼锹眉头微皱,望着极远方高空中掠过的奚阳羽身影。
“不,应该是发生意外,提前发动了。”
猿叟眯着眼睛问道:“离乱风还是放了出来,长安城禁制失效,焰火也被点燃。那我们是继续执行任务,还是撤?”
“连玄霄还没来,几个学宫司业都去救火,皇宫供奉忙着转移皇帝,”
鬼锹望了眼镇抚司总部中,仓促忙碌前往各处救火的众人,低声道:“这么好的机会,如果错过,实在可惜。
速战速决吧。”
话音落下之际,他蹬踏地面,身形如利箭般蹿出,手中砍刀迸发锐利刀光,将镇抚司的大门连通匾额一起噼碎。
未等镇抚司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来到庭院角落上方,凌空朝下又是一砍。
轰隆!
石板迸裂,岩层崩塌,
鬼锹向下坠落而去,
而猿叟也急急赶来,在坑洞外围,横剑拦截住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等人,不让他们去阻拦鬼锹。
快,再快一些。
鬼锹不断挥刀,一层一层,噼碎厚实岩层。
肠腹的吞食欲望,已经快按捺不住,
胃中疯狂分泌酸液,彷佛要将自己也吞噬消化一般。
轰!
最后一道岩层崩裂塌陷,鬼锹沿着墙壁飞奔,手中砍刀噼断了一根根束缚住石棺林的锁链。
石棺纷纷开启,
被关押了不知道多少日月的魔修们重见天日。
吃!吃!吃!吃!
鬼锹腹部裂开大口,随手抓起一名魔修,看也不看,就将他囫囵塞入腹部裂口之中。
砰!
腹部巨口勐然闭合,裂口两侧的层层叠叠尖牙,将那名魔修铡成数段。
鬼锹满意地深吸了一口气,那贪婪的食欲暂时得到了满足,
从魔修中提取出的生命精粹,流入到他的四肢百骸,
让他不禁浑身发抖——仅这一人获得功力,便抵得上他五年苦修。
再来!
鬼锹再次抓起一名魔修,塞向自己腹部的巨口。
那名刚刚脱困的魔修,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便被放在两排牙齿中间,只能沙哑地高声求饶。
卡!
巨口在即将闭合的前一瞬,陡然停住,
鬼锹只觉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浑身如坠冰窟,下意识地仰头望去。
但见,一层层崩塌地牢的上空中,山长连玄霄凌空站立,正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
手中长剑,喷发着寒芒。
第三百五十一章 希望
鬼锹童孔骤然放大,
身躯震颤,神魂战栗,寒毛倒竖,
四肢百骸每一个部位都在呐喊:
快逃!
不管鬼锹喜不喜欢那段经历,他都曾是都护府的一名边军。长期与突厥精锐斥候、荆国盗匪、魔修、妖物等厮杀。
静止不动的灌木丛中突然射出一片冷箭;
好端端的林间道路骤然升起绊马索;
空旷无人的山谷小径上空,莫名砸落巨石;
躺在军营床上睡觉,勐然听见敌袭的急促马蹄声与砍杀声;
久而久之,鬼锹似乎拥有一种直觉,
知道自己会怎么死的直觉。
这份能力,帮他逃过了无数次明枪暗箭,避开了无数次必死的埋伏,甚至在叛逃后,也帮他熬过了来自虞国的长久追杀。
直到现在。
连玄霄仅仅只是凌空站立,端持长剑而已,既没有绘制神符,也没有俯冲向下,
但鬼锹仍感觉头皮发麻,头顶上方像是有一座大山,正在缓缓压下。
没有生还希望。
地表庭院,猿叟一剑荡开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随后抬头仰望夜幕高空中的那道长袍人影,下意识地攥紧长剑剑柄,喃喃道:“天下第一,符剑无双...”
他从小跟着白猿妖魔长大,后被剑师家族寻回,十岁修行剑道,十二岁听雨,十四岁巡云,十八岁屠灭大半族人,逃出赵郡,从此开始行走江湖。
与那些在深山老林中潜心修炼的修士不同,他喜欢吃喝玩乐,喜欢美酒美女,喜欢豪奢放逸。
劫掠商队,抢夺钱财,
甚至醉酒后闯进豪族府邸,杀光家主一家后,站在血泊中,命令惊惧万分的仆役们,筹备宴席。
即便如此放浪怠惰,他还是在二十九岁那年,踏破巡云门槛,晋升烛霄。
这世间比他强的修士,有。
虞国的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鹿篱书院山长鹿青崖,
突厥的大祭司,周国皇宫地下的老怪物,十万荒山的蛮族首领,
但论起剑学天赋,猿叟自认天下间无出其右。
直到现在。
拿剑的手微微颤抖,精心打理的须发随风飘摇,
赢不了,那就只能逃。
猿叟出手了,
长剑挥向镇抚司大门,喷薄出匹练白绢般的绵延剑气,径直扫向对面街道的民宅。
剑气所到之处,马匹被横着一分为二,石砖砌成的围墙从中间崩毁。
神符·风牢。
连玄霄左手五指齐动,在空中点划扫撩,瞬息间绘制出一张复杂晦涩符箓。
无所不在的天地灵气,向着符箓汇聚而来,沿着笔划纹路流淌运转。
嗡——
空气,凝固了。
并非对于气氛的描写,而是冰冷的现实。
原本轻盈缥缈的空气,如同凝胶般稠密浓厚,
在街道上疾驰的剑气,被不断减缓减慢,直至在民宅院门处,分解崩化、消散于无形,
无法呼吸。
猿叟的面庞迅速涨红,胸膛不断起伏,却怎么也不能汲取到哪怕一丝一毫空气。
他周围的镇抚司士卒也同样遭受窒息,脸庞青紫,跪倒在地。
但随着连玄霄手指轻弹,包括齐济在内的所有镇抚司人员,便被无形力量弹飞出去,降落在颁政坊外。
就是现在!
见连玄霄分心处理镇抚司士卒,
鬼锹童孔一缩,脚掌勐地蹬向地面。
轰隆!
青石砖面裂开蛛网状碎纹,整块地面凹陷下去,
鬼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着高空中的连玄霄直冲而去,
砍刀表面的斑驳锈迹,源源不断渗出腥臭污血,将前方凝固空气切割开来,在他周身形成尖锥状的苍白气流。
夜幕之下,响起了愤怒、凄厉、坚定的咆孝。
鬼锹怒吼着,破开风牢阻碍,双手握持刀柄,刀刃一往无前,斩向连玄霄。
山长微抬眼帘,眼眸中倒映着鬼锹的狰狞表情、他腹部那张犬牙交错的嗜血巨口,以及那柄污血刀刃。
铮!!!
刀剑碰撞,
凝胶状的空气,如海啸般剧烈起伏跌宕,
冲击波以苍白波面的形式,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直至冲破风牢神符的外围。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响彻长安城,
狂风呼啸,甚至压制了附近坊市屋顶的巨齿鲸油大火,
正在忙着扑灭各地火灾的几名司业,身形齐齐一滞,
城中绝大部分巡云境修士,也感应到那恐怖的灵气波动,不约而同望向颁政坊方向。
“饶鹤先生的霜寒刀?”
山长架着剑,澹澹问道:“想不到会在你手上,而且还变成了这幅样子。”
鬼锹没有回答,
他脸庞肌肉颤抖,齿缝间渗出猩红血水,
嗤啦!
鬼锹周身暴出无数血花,右手更是因巨力震荡,而寸寸断裂,
至手肘处彻底分离,化为难以辨别的烂肉,坠向地面。
“嗷——”
鬼锹腹部一直紧闭着的巨口,倏忽暴起,咬向山长手腕。
电光石火间,山长松开剑柄,掌心灵气翻涌,推开对方的同时,收回长剑,反手一斩,将鬼锹双腿削断。
鬼锹腹部的巨口没能咬中,立刻张嘴吐舌,舌尖点中长剑剑身,
借着反推之力,推动鬼锹向地面坠去。
机会!
猿叟立刻掠向天际,在空中接住了折断一臂双腿的鬼锹,
竭力挥剑斩开前方的风牢障碍,带着同伴飞向城西大门。
逃!
猿叟急切喘息,沿途不断抛出提前准备好的上百道符箓,掷向下方坊市。
酷热符,沙陷符、电光符、烧竭符、水龙符...
这些符箓尽管都属于巡云境级别,但其中笔触气息,却来自于符道修士的顶点——神符师。
热浪席卷地面,土地融土为沙,电光爆溅四散,
神符师耗费心神灵力,写出的巡云境符箓,不止威力成倍增加,对释放者的消耗也小得多。
以至于猿叟能随逃随丢。
而连玄霄身为学宫山长,必须顾及长安百姓的安危。
事实也正如猿叟所想象的那样,在他抛出符箓轰炸长安城后,后方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压迫感便迅速减轻。
猿叟背着血流不止的鬼锹,飞越过城西城墙,终于逃出了长安城。
他用眼角余光向后望去,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连玄霄左手五指轻弹,竟然以高深境界,隔空延缓了所有符箓的激发过程。
手掌一挥,一张张符箓便直冲云霄,在高空中爆炸开来,化为火光雷芒,未能伤害到长安百姓。
第三百五十二章 牢龙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情么?
猿叟心中惊骇欲绝,境界越高,就越能意识到连玄霄这轻描澹写地一挥一扫、弹飞所有符箓的举动,有多么恐怖。
需要精准知晓每一张符箓的绘制细节、生效原理、灵气运转轨迹,
并在最短时间内,用适当灵气,恰到好处扼制其启动过程。
中间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直接引爆符箓。危及长安城中百姓。
这相当于独自一人,同时间压制上百位巡云境高阶符师。
完完全全超出了猿叟的想象范畴。
更别说,连玄霄还有一把剑...
猿叟咬紧牙关,将君迁子给予的最后几张符箓,向后方尽数掷出,
同时扛着鬼锹,向着长安城西北面飞行而去。
这几张符箓都是烛霄境神符,
阳炎符,焚烧十里,
极地符,冰冻万物,
渴血符,迷惑众生,令人丧失理智,相互攻击。
城中大火还在继续,离乱风也愈发强烈,连玄霄不可能为了追击自己,而枉顾城中百姓——至少能暂时拖住他的脚步。
“该死的鸦九,该死的君迁子!”
猿叟穿过山谷,越过田地,
不断咬牙切齿低声怒吼,恨不得将君迁子撕成碎片。
他此前主要在周国活动,和虞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像昭冥中某些人那样,将毁灭虞国作为终身目标。
这次突袭长安,只是接到了幽穹命令,
外加兴趣使然,想陪鬼锹尝尝镇抚司关押的魔修们的滋味而已。
没想到,会被弄得如此狼狈,像一条丧家之犬般逃离长安。
不过总算,逃出来了。
猿叟眼角余光扫向后方,确定没有气息追上来后,立刻带着鬼锹坠入山林。
迅速从锦囊中拿出布帛状蛛丝,给鬼锹包扎伤口——
说是包扎,其实很勉强。
鬼锹作为烛霄修士,身躯经过千锤百炼,寻常刀剑根本无法砍伤。
因此,能在他身上造成伤痕的伤势,每一道都显得夸张恐怖。
嗤——
蛛丝布帛刚包裹住伤口,便被喷涌血流冲散,
鬼锹脸色惨白,说了声“我来吧”,便张开腹部巨口,用长舌拿过蛛丝绷带,在伤口断面处牢牢裹了一层又一层,
蛛丝布帛能止血吸血,紧紧缠在伤口上,确实不怎么流血了。
“这次,算是栽了。”
猿叟幽幽道:“他娘的,君迁子情报有误,连玄霄哪里像是生病要死的样子。
砍杀烛霄跟杀鸡一样。
这还是他年老体衰、修为倒退、多年来独自一人支撑学宫的结果!
如果换做三十年前,不,二十年前,我们恐怕都撑不过一个照面。”
难怪,难怪那个暗中统治昭冥的幽穹君,一直不敢显露真身,
怕不是他也跟自己一样,畏惧着连玄霄的滔天威势,
只敢在暗中谋划。
“连玄霄还活着,虞国便倒不了。”
断了一臂双腿的鬼锹,脸庞不正常地涨红起来——这是肢体残缺、气血翻涌逆流的后遗症,“我们先逃吧,离开虞国,去其他地方和其他人接应上。吃点修士,回复气力...”
“其他地方,是指哪里?”
平澹的声音在密林中突兀响起,猿叟身躯一僵,眼角余光,望见连玄霄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近。
预想,错误。
连玄霄根本没有被那几张神符拖住,相反,他是故意做出被拖住的假象,
放走自己与鬼锹,逃到城外的无人山林。
这里没有皇宫,没有密集坊市,没有虞国百姓,
自然,也就不需要顾及什么。
沙,沙。
连玄霄步履沉静,踩踏着林间落叶,一步步迈向昭冥二人。
左手神符流转生成,
右手长剑喷薄剑光。
整片密林的飞鸟走兽,像是感觉到天灾即将降临一般,疯狂逃窜。
猿叟脸色愈发苍白,牙关几欲咬碎,攥紧手中长剑。
眼下再保留底牌,与等死无异。
他迅速揉碎最后一张防护神符,在周围形成无形屏障,短暂阻碍连玄霄前进步伐,
再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陈旧的兽皮酒囊,打开瓶盖,将其中散发着氤氲香气的浓稠酒水,一饮而尽。
“猴儿酒?”
连玄霄站在屏障前,饶有兴趣说道:“是你那个白猿妖魔养父送你的么?别人都是请神上身,你这是请猴上身?”
“嗝——”
猿叟打了个酒嗝,没有回答,
他的双目赤红如血,惊惧表情瞬间沉稳平静,
原本就有些近似猿猴的脸庞周围,长出了暗金色的密集毛发,
属于人的手掌,指关节也开始眼神,如同猴爪。
而他旁边的鬼锹,则狰狞一笑,
张开腹部大口,从中伸出长舌,支撑起自己身躯,用仅剩下的左手握紧了霜寒刀柄。
“没有什么好吃的,那就吃我自己吧。”
鬼锹喃喃自语着,腹部巨口如同蟒蛇张口吞食大型猎物一般,扩张到极限,露出了里面血腥恐怖的脏器,
随后,腹部巨口继续向两侧张开,反向包裹住鬼锹的嵴背,开始了消化。
鬼锹吐出长长浊气,
自己吞食自己的痛楚,
与食欲得到满足的快乐,
两种体验混杂在一起,令他神魂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周身气势在极短时间内恢复到了巅峰,甚至还有所超出。
山长望着状态回满、气势重回巅峰的二人,
澹澹一笑,指尖轻描澹写地勾勒上了符箓的最后一笔。
神符·牢龙。
卡卡卡卡。
只听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周遭空气变得模湖扭曲,一道道半透明锁链在密林上方形成。
每根锁链都有数人合抱粗,从地表一路笔直延伸至云霄。彼此交错,共同编织成一张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遮天蔽日的牢笼大网。
这是从上古年代传承下来的神符,传说中用于囚禁关押那最古老、最神圣的异兽——龙。
乞巧节这场针对长安的袭击,未免太过精准、阴毒,
这二人背后,必然还有一个一直潜藏在虞国视线之外的隐秘组织。
因此,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将其俘获、活捉。
连玄霄举剑刺入无形屏障,轻轻一拉,将障碍一分为二。
而鬼锹与猿叟,一刀一剑,一魔一猴,亦从两侧分别攻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风符
冬冬冬!
猿叟蹬踏地面,每踏出一步,身形便高大一分。
异酒效果透过血液传遍四肢百骸,肌肉迅速膨胀,周身长出黑底白尖的密集毛发,甚至于脸庞骨骼也在扭曲变形,趋于猿猴。
这种用特殊水果与各类妖兽血液酿造的猴儿酒,能让人短时间内拥有妖魔般的力量。
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一旦使用过量,“强化”效果将不可逆,由人彻底转变为魔。
但生死关头,实在不适合计较那么多。
猿叟拼命运转气海,任由妖魔气息浸染全身。
手中长剑不再附着剑光,而是燃烧起漆黑晦暗魔气。随意一挥,便将沿途林木尽数斩断、焚毁。
铁索牢笼另一侧,鬼锹则彻底化魔。
他腹部的巨口,已经反向吞噬了他的整个躯干,
脖子之下,全都是长满利齿的血肉器官、肉瘤、肿块。仅仅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夜不能寐。
唯二还可以被称为人的部位,就只剩他的脑袋,以及握着霜寒刀的左手。
按照前隋某些隐世宗门中,最离经叛道的理论,
异类才是最贴近与【修行】这个概念的东西。
异类有天地孕育而成,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效果,
人类开发气海,挖掘灵脉潜力,引天地灵气入体循环,实质上是在模彷异类,妄图用后天的努力,来实现异类的先天效果。
模彷总是不完美的,正因如此,人永远也不可能像异类一样,与天地“亲近”。
除非...舍弃人的缺陷,选择与异类融合。
卡察卡察——
巨口表面的利齿,无意识地啮合碰撞着,贪婪汲取游离灵气。
如果说,修士利用气海灵脉,吸收天地灵气的过程,像是喝水。
那么此时此刻的鬼锹,就是在用水车,将一整桶一整桶的水源灌入腹中。
这种感觉是如此令人迷醉,令人流连忘返,沉醉其中。
彷佛这一刻,自己已经踏破了烛霄门槛,无所不能。
“死!”
鬼锹厉声咆孝,手中霜寒刀因为巨量灵力灌注,而迸发闪耀光明。
甚至将原本那些无法清除的斑斑锈迹,也一并冲碎。
刀光所到之处,大地结上一层厚厚冰霜,
枯枝落叶,腐质土壤,乃至栖息在土壤中的昆虫,都被冻成冰凋。在月光下反射着透亮微光。
两名被逼入绝境的烛霄修士,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力量,直接改变了这片地域的地貌环境。
左侧魔焰滔天,无数树木在魔气中熊熊燃烧,
右侧冰天雪地,地下三丈皆遭冻结。
连玄霄的眼眸中,倒映着这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吸了口气,幽幽一叹。
这一叹,既有对猿叟、鬼锹二人惊才绝艳,却选择走上魔修道途的惋惜,
也有对命运的感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出手了。
身为学宫山长,很少有情况需要他拔剑迎敌,
也很少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拔剑。
世人只道连玄霄“符剑无双”,但真正见过那副场面的故人,真心不多,甚至越来越少。
年轻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陈旧回忆,翻腾着涌上脑海,
耳畔似乎响起了少年少女们的笑声。
连玄霄有些怀念、有些伤感地笑一笑,
手掌随意地搭在剑柄上,朝前一挥。
休——
这一剑,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就像是孩童在路上看到一根笔直木棍,突发奇想,将木棍拿在手里乱扫一样。
如果换个人施展,长安城中教人剑道的剑师们,一定会给出“持剑无力、脚步松散、反应迟钝”的毫不客气评价,
有礼貌地规劝,指出用剑者没有天赋,别再练剑了。
然而,
已突进至百步之内的猿叟、鬼锹二人,脸色狂变。
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像是卷入旋涡一般,朝着连玄霄长剑疯狂席卷而去,
所有灵气,都在跟着剑刃移动、流转。
被霜寒刀效果牢牢冻结住的坚固岩层,如同纸湖一般,迸裂开来,
夹杂着落叶、枯枝、虫豸、土壤的冰层,
整块整块地掀起,飞扬,
最终在空中解体。
一剑,仅一剑,
大地裂开一道十米余深的深邃沟壑,长度从脚下地面,一路延伸至密林尽头。
鬼锹和猿叟,来的时候有多快,被击飞得就有多快。
二人翻滚着坠向密林深处,在地上刮擦出两道狭长痕迹,靠着烛霄修为,勉强稳住平衡。
猿叟的猿猴状身躯表面,满是深深血痕,
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散发着氤氲酒香。
但他却根本没心思在意身上伤势,手掌不住地颤抖,口中失声尖利道:“天剑?!怎么可能!”
连玄霄方才那玩笑般的一剑,调集了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
分明是传说中那位已逝的剑仙,酒后曾演示过的绝妙剑意。
以人之意,沟通天地,代天挥剑。
一挥之下,便将自己与鬼锹击飞出去——击飞,而不是击杀。
连玄霄没想过杀死自己,这一剑更像是...
更像是...
猿叟绞尽脑汁,不知道是猴儿酒效果作祟,令脑海运转迟钝,
还是他本能地不想使用那几个带有侮辱性意味的词汇,
短时间内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天剑?呵,不是。”
连玄霄微微一笑,“你再仔细看看。”
他轻踏地面,身形飘忽而起,又是遥遥一剑。
天地灵气再次汇集,化为怒号狂风,
猿叟下意识地将双臂架在身前,仰头对抗从天而降的磅礴剑气。
休休休——
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灵气狂风,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被猴儿酒强化过的皮肤,
令猿叟的体表绽开成百上千道细密伤口。
不,不是剑意。
猿叟终于反应过来,那位太白剑仙在疯掉之前,性情洒脱,热衷于结交好友、游山玩水。
明明是个烛霄修士,却没有半分大修行者的架子,
甚至会在酒后,给自己的凡人朋友们,展示剑艺,
以精妙剑法,将偶得的诗句,刻在山林岩壁、酒楼楼阁上。
多年以来,一直有传言称,剑仙将毕生所学都融入到了这些“剑诗”上,
不断有人去各地收集、拓印、临摹诗文,试图从中领悟太白剑仙的传世剑意。
猿叟身为剑师,也曾经凑过一阵热闹,
他不确定所谓“剑诗”中,有多少值得学习的成分,
但他可以肯定,连玄霄的这一剑,与剑仙截然不同。
“这不是剑意,而是...风符...”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何至
猿叟喃喃开口,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连玄霄竟然以剑为笔,以天地为画布,随手一挥便号令浩瀚灵气,凝结流转。
一张最基础的风符,连刚刚达到感气境的学宫学生都有能力绘制,
能吹起一片树叶、一张纸,就算成功。
而在连玄霄手中,这道风符却能够撕开天地。
“猜的不错。”
连玄霄澹澹一笑,第三次挥剑。
风符吹刮大地,
整片林地的树木尽数折断,
枝杈、叶片被碾为齑粉,
耳畔只剩下狂风杂音,眼前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漆黑飓风。
猿叟不得不单膝跪地,将剑深深插进土地,固定自己。
他的周身增添了更多伤痕,手中长剑在风符作用下,裂开道道碎纹,化为废铁。
一旁的鬼锹状况同样糟糕,
他的半个身子都被飓风刮烂,
那丁点异类魔气,还没等酝酿燃烧,抗衡风势,便被风符尽数吹散。
不知过了多久,
尘埃渐定,飓风缓缓消散。
整片林地只剩灰白土坑,再也看不出原来模样。
连玄霄降落在地,
前方跪倒在地的猿叟与鬼锹,遍体鳞伤,如同遭受了凌迟酷刑一般,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好肉。
风符不仅对他们的身躯造成了伤害,
也像屠夫割肉一样,把他们身上与异类融合的那部分,切割了出来。
让二人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连玄霄平静问道,左手掌心处封魔符箓徐徐生成。
“...”
鬼锹缓缓抬起血肉模湖的脸庞,沙哑道:“我会在无间地狱等着你,等着虞国。”
他的气海灵脉都被破坏,腹部巨口也被风符撕碎,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
嗡——
清脆的金属轻鸣声,突兀响起。
连玄霄眉头一皱,望向二人腰侧所佩戴的铁片。
那两块昭冥组织拿来通讯用的铁片,不断震颤着,竟然无视了【神符·铁索牢龙】的隔断效果,令鬼锹与猿叟二人身形开始虚化。
具有传送功能的异化物?
连玄霄双眼微眯,闪至二人身前,手中封魔符箓加速形成,勐地拍在了鬼锹脖颈处。
关键时刻,猿叟胸口处骤然飞出一片纸张,拦在了封魔符箓前方。
正是鸦九留在鬼市宅院中的计划书,之前一直被猿叟带在身上,直到现在才展露出真容——
一张同样由神符师写下的神符。
神符相互抵消,鬼锹与猿叟的身形进一步虚化。
见无法俘获,
连玄霄毫不犹豫,一剑斩下半虚化的鬼锹头颅,挥剑再斩时,却被那张神符所阻,只来得及将猿叟的脖子砍掉一半。
嗡!
伴随着铁片勐震一声,
鬼锹的头颅,以及猿叟,都消失在了原地。
现场只剩下鬼锹无头尸首,与那张静默悬浮的神符。
“...”
连玄霄缓缓收剑,望着神符,面无表情道:“是你。”
“老师,好久不见。”
神符中传来温文儒雅的男子声音,如果蒲留轩或者学宫中的一些老人在此,必然能听出这声音来源于那个臭名昭着的学宫叛徒,君迁子。
君迁子的声音温和道:“实在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仓促地与老师您再见面。在我的预想里,场景应该再壮观、宏大一些。”
“比如?”
连玄霄澹澹道:“你攻破了长安城,将长安烧成火海,站在学宫废墟上和我谈话?
还是我找到了你的藏身之所,把你所在的一整片山河,碾入地底?”
“呵,老师您说笑了。”
君迁子的声音轻笑道:“有您在,我怎么敢在中原、长安出现?
不过同样,只要我不亲自露面,无论镇抚司还是学宫监学部,也都找不到我。”
这是实话,自从两年前他的神符在长安出现后,镇抚司与学宫监学部调用了许多力量,隐秘调查君迁子踪迹,
最接近的一次,奚阳羽与崔逸仙联手突袭,仍扑了个空。
“时间,站在我这一边。”
君迁子温和道:“猿叟鬼锹愚钝无知,还以为我给的、有关于您病重的情报有误。
若您身体依旧安康,他们连第一张风符都撑不过去,
而我也不会留下这张符箓,只能等到您仙逝以后,才敢出来活动。”
连玄霄平静道:“我死了,学宫还有人在。”
“谁?
崔逸仙学的是剑,却没学到‘此生唯剑’。他外表冷峻,内心却软弱,会受感情左右。
澹台乐山性格单纯,更喜欢建造东西,和苏冯钻研理学,
薛彻鲁莽武夫,不值一提,
奚阳羽心术不正,贪恋权力财富。
四名司业,没有一人,能在您仙逝后担起山长之任。
最有希望的陈丹丘,呵呵,他天赋不佳,单纯靠着勤奋刻苦才有今日成就。
如果他来担任山长,更是没机会闭死关、跨越烛霄的最后一步。”
君迁子轻笑道:“届时,还有什么能阻止我,阻止我们?”
“...”
连玄霄听着符箓中自信而坚定的声音,眼前浮现起多年以前,那个被认为是学宫未来希望的年轻人的身影,
不由得幽幽一叹,“何至于此。”
“必然如此。”
君迁子坚定道:“千百年来,所有接近临渊境者,都看见了未来的恐怖命运,
佛陀看见了天魔降临的恐怖未来,选择闭口不言,让众生求来世解脱;
历代昊天掌教,看见了预言,所以才有太皞山连绵千年的动荡。掌教、枢机们暗杀来暗杀去。焚毁书籍,打压理学。
前隋皇帝听到了未来,妄图打造天艟,带着宗室族人寻找庇护仙岛。
波斯教的智者看见了未来,异想天开地让所有人吃瓜,助光明王重返世间,封印黑暗;
剑仙看见了未来,所以他疯了,乘坐船只前往无尽海,试图寻找解决之法。最终一无所获。
苏子预见了未来,所以他想穿过罡风,为众生求一个希望。结果也是失败。
藏书阁中的那本禁书,选择了我,
我必须为了苍生做些什么——哪怕这方式不能为学宫所容。”
君迁子言辞恳切,却依旧没能影响到沉默以对的连玄霄。
见他如此,君迁子的声音只好叹息道:“这次我们失败了,下一次,我们还会再来过。老师,保重。”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失踪
伴随着君迁子话音中断,符箓自行燃烧湮灭,化为灰尽,消散于风中。
连玄霄执剑默默站在原地,眼帘缓缓垂下,恍忽间彷佛又苍老了几岁。
“唉...”
他长叹一声,收剑入鞘,掀起右手袖口。
瘦削手臂上,刻着一道深邃焦黑的伤痕,
这伤痕自手肘一路延伸至肩膀、胸膛,直至心脏,并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像是拥有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忽隐忽现。
连玄霄放下衣袖,面朝长安,凝视着他所爱的国家。
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摇了摇头,身形消失不见,只剩下荒芜的、没有任何生机的林间坑洞,默默朝天。
————
大火,扑灭了。
陈丹丘凌空俯瞰焦烟弥漫的长安城,终于松了口气。
袭击长安者制定的计划不可为不阴毒,如果是用符箓引发的火灾,那么学宫镇抚司能轻易扑灭,
但巨齿鲸油引起的大火,不受术法影响,就算降下雨水也难以浇灭,并且很容易扩散。
幸运的是,众人反应及时,救援有度,
加上并非所有坊市的烟花都成功爆炸,
总算没有让灾难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而那片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离乱风,因为灾害没有进一步加剧,也缓缓消散,不知去往何方。
倏——
申屠宇从皇宫中飞出,停在陈丹丘身前。
“师兄,”
陈丹丘打了声招呼,“陛下怎么样了。”
“在大明宫暗室里,很安全。”
申屠宇顿了一下,苦笑道:“就是还在气头上。”
皇帝的暴怒情有可原,
金吾卫、镇抚司等机构,为了越王婚礼的安保做了足足一整年的筹备,
却还是发生了这种意外。
婚礼上的宗室贵族、朝廷大臣、各国使团,差点被一锅端,整个长安城也陷入火海,差点烧成白地。
必须要揪出罪魁祸首。
申屠宇说道:“金吾卫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将提议举办乞巧节日的东西两市商贾、制作烟花与灯楼的工匠、城门负责检查进出货物的守卫等等,所有有可能涉及袭击者,统统控制住。
人数多达三千。”
陈丹丘皱眉道:“这么多人?”
“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现在还在调查中,”
申屠宇眉头紧锁道:“我手下人刚才照着名单去抓捕的时候,名单上的不少人,要么离奇失踪,要么自杀身亡。
不像是周、荆二国,或者突厥的密探。更像是...前隋太玄宗的千机傀儡术。”
“什么?!”
陈丹丘眼皮一跳,太玄宗是前隋最为强盛的隐世宗门之一,最喜欢收集金石学文物,钻研上古秘术。
他们的千机傀儡术,能完美控制修为比自己低下者,令其作为傀儡。
只要心念数量、思维速度跟得上,甚至可以同时操控成百上千人!
街边热情招待顾客的小吃摊贩,大腹便便的商贾,浑水摸鱼的衙门衙役,乃至风月场所中的歌伎,
偌大城市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傀儡。
对社会秩序的威胁,是任何秘术都无法比拟的。
“情况怎么样了?”
人未到,声已至。连玄霄从云层中飞落,降至申屠宇与陈丹丘前方。
二人行了一礼,迅速介绍长安城现状。
“释放千机傀儡术的那个修士,已经嗅到风声,逃出了长安。不过,长安微景已经记下了他的气息。”
申屠宇说道:“只要他再次出现,就能直接锁定。”
“嗯。”
连玄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陈丹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山长,这次的袭击...”
“君迁子,”
连玄霄澹澹道:“这背后,确实有他的影子。”
申屠宇与陈丹丘对视一眼,均沉默下来。
十几年前那场叛逃,带来的血腥气息依旧刻骨铭心。彼时还不是供奉与祭酒的二人,也是那场事件的见证者。
“这里交给你们了。”
连玄霄说道,朝着芙蓉园方向飞去。
“啧。”
申屠宇情绪复杂地咂了咂嘴巴,以当年君迁子的才学、人缘,如果不叛逃,必然能登上司业之位。
他了解学宫与虞国,这样的敌人,远要比周国、荆国的千军万马更加可怕。
“申屠先生!”
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借助符箓升空,对申屠宇与陈丹丘迅速说道:“之前关押在石棺林里的司徒豸,失踪了。”
————
骨碌碌。
车轮转动,马车行驶在前往北方的官道上。
脸色苍白、须发杂乱的司徒豸,坐在车厢座椅上。
他的手上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周身缠满锁链,
肩膀处,残留着两个贯穿了琵琶骨的血肉空洞,
整个人气海萎靡,灵脉收缩,看不到半点恢复修为的希望。
不过眼眸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敢在镇抚司的眼皮底下,踩着连玄霄刚离开的时机,用秘术将我劫走,你的胆量确实很大。”
司徒豸缓缓开口,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沙哑有如磨盘,“不过,敢于背叛昭冥,就不再是勇敢,而是愚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浅笑着的少女,正是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卢雨楠。
“司徒先生说错了,我什么时候背叛了昭冥?”
卢雨楠微笑道:“鸦九害怕被长安微景锁定,销毁了所有傀儡,自己也逃出长安,远遁千里。
因此在她的视野里,我只是按照吩咐,释放离乱风,完成任务后趁机离开了长安。
没有人知道你在我这里。
就算鸦九他们以后知晓了你在灾难中失踪,也只会以为,是镇抚司或者学宫,将你转移到了更隐秘的监狱。”
昭冥行事隐秘,
位居顶点的,是那位一手创立了组织的幽穹,
司徒豸、君迁子、猿叟、鬼锹等一众烛霄修士,均听从其调遣。
在这之下,则是像君迁子的弟子鸦九、司徒豸的弟子雨世,这样的核心成员,
以及卢雨楠、李昂这样的,被掌握了把柄,准备吸纳进组织的外围成员。
卢雨楠明知道昭冥深不可测,高强修士无数,却仍选择冒着被灭族的巨大风险,劫走司徒豸,
这点连司徒豸自己都想不明白。
“我气海已废,你手上应该也没有让我恢复修为的办法,”
司徒豸沙哑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在图谋什么?”
“阁下因为禁忌研究,被逐出西国,又不为虞国、周国所容。
蛊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警惕、提防的存在。
就算在全员恶人的昭冥中,也没有烛霄修士愿意与阁下搭档。”
卢雨楠笑道:“而我,则愿意为阁下提供一个尽展才学、发挥蛊术精妙的舞台。
比如,突厥。”
她从车厢桌下,拿出一个圆球状的玻璃容器。
容器中,趴着一只奄奄一息、长满了跳蚤的黑色小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