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蛛网
全竞丰环顾周围,搜寻着对手的踪迹。
他看过这几天的擂台赛,
仅就目前表现出的实力来看,李昂如果还想用以念代武的方法,正面迎战。自己有八成把握,在十次呼吸的时间内,击败对手。
眼前的状况,也恰巧证明了自己的估量——李昂没有信心正面接触,因此换了种方法,首次使用了念力之外的手段。
呼——
斩马刀有规律地扇动着,驱散前方雾气。
沙沙。
雾中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全竞丰毫不犹豫抬起手弩,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扣动机扩。
精钢弩箭飞旋着钻入雾中,隐没不见。
数息过后,那窸窸窣窣、仿佛老鼠蹿行的声音再次响起,出现在全竞丰身后。
咻——
弩箭再发,箭矢尾羽卷起浓雾,令雾气浮现出“凹”字形的轮廓。
响声停了一会儿,又再次传来,开始围着全竞丰绕圈。
并且声音也愈发响亮、规律,
像是某种四肢着地的大型野兽,正在奔踏行进。
装神弄鬼。
全竞丰心底冷笑一声,荆国南境与十万荒山相邻,在那里各种诡谲妖异的事情层出不穷,
什么军营士兵夜晚听到女子哭声,数天后全营士卒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妇河边清洗衣物,见肉球从河流上游漂来,剖开后是自己外出多年未归的儿子的死不瞑目头颅;
一群穿着花衣的孩童,手牵着手招摇过市,向路人泼洒金银钱币,任何捡起钱币者都将在夜里暴毙而亡。有见识的老人说他们的命被荒山里的东西买走了;
荒诞不经的故事听多了,
眼前这种“浓雾中的野兽脚步”,真的也就只是装神弄鬼而已。
“找到你了。”
全竞丰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在空中划出半圆轨迹,红枫气血如同剃刀一般,剜去一大块浓雾,令声响来源暴露在视野之中。
那是...
风铃?
声音来源于一件由符箓和念线组成的装置,四张震音符通过念线连接在一起,陆续发出提前设定好的响声,
念线在地上牵拉,造成野兽脚步般的效果。
而装置之所以能移动,是因为它连接在更庞大的、蛛网般的念线系统中。
‘原来他制造浓雾,是为了给布置念线做掩护...’
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后方就响起了尖锐破空声。
全竞丰猛地转身,手掌凭空握住一支飞来的冷箭。
冷箭上裹着的火烈符瞬间激发,喷发出炽热烈火,灼烧掌心。
咔嚓。
他用力一压,那根精钢弩箭登时弯曲,表面裹着的黄纸火符也被碾碎。
“利用自己身为念师的优势,以弩箭为媒介,在不靠近的情况下释放符箓么?还真是传统。”
全竞丰淡淡说道,手臂随意前挥,看似笨重的斩马刀喷发出红枫气血,轻巧地斩向第二根飞来的弩箭。
弩箭上裹着的冻寒符尚未来得及激发,便随着箭矢一起,被附着了气血的斩马刀劈成两半。
“没有用的,我的反应速度比弩箭更快...”
全竞丰语气平静地劝说着,但弩箭依旧在不同方向发射过来,其中既有裹挟符箓的,也有单纯的冷箭。
浓雾之中,武者的感知不像念师那么敏锐,
他看不见弩箭上到底有没有附着符箓,只好激发气血,用斩马刀斩落每一支飞来箭矢,用气血去扼制符箓的自行激发。
这很吃亏,符箓箭矢与普通箭矢的比例,很快从一比二变为一比五,而红枫气每时每刻都在消耗。
但全竞丰并不焦急。他在心中默数着数字。
八,九...
对方所佩戴的机巧弩,是西荆刺客惯用的刺杀类武器,一个箭匣中最多能装二十支箭矢,
二十支过后,必须要安装新的箭匣。
这也就意味着,会出现空档。
二十!
第二十支箭矢射出后,果然迎来了短暂空隙,
全竞丰全力驱动气血,震开箭矢,整个人如同重装马车一般冲入浓雾,手中斩马刀横斩前扫。
却扫了个空。
眼前并没有想象中拿着手弩、在念丝上滑行的李昂,
只有一层蛛网般的念线,以及几根排列摆放好的弩箭。
这些念线,会在念力控制之下,捡起地上弩箭,以念线自身为弓弦,自行发射。
这是个陷阱。
全竞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千锤百炼的身躯感应到危险临近,先于意识,本能地握持斩马刀向左侧挥扫。
铛!
金铁交错声在擂台上激荡,
李昂从浓雾中悄无声息现身,手中三棱枪在刺向全竞丰脖颈的路上,被斩马刀拦截。
全竞丰多年巡猎妖魔所锻炼出的本能,将他从落败中救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无暇去想李昂的阴险狡诈,也无暇去想自己差点就输给了低两个境界的对手,
手中斩马刀迸发出更猛烈的红枫气血。
双方在道途和身躯素质上的差距,使得处在不便发力角度的斩马刀,依旧挑起了三棱枪,
全竞丰左移半步,左臂重重轰出。
结束了。
在这個距离,由后天圆满武者挥出的一拳,太急太快
就算对方及时使用念力,也不可能躲得开。
面对无法避让的一拳,
李昂毫无惧色,直接松开了三棱枪,甚至放松了全身肌肉。
念丝,触发。
缠绕在他四肢躯干上的一缕缕念丝,齐齐得到指令,或收缩,或舒展,
以正常人体根本不可能做出的发力角度,控制李昂身躯,做出极其诡异的姿势,险而又险避开了这一拳。
全竞丰的双眼陡然睁大,尽管他已经知道李昂的念力控制精度远强于同级别修士,但眼前这一幕,依旧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仓促间,全竞丰勉强变招,试图以勾拳击中对手,
然而地上铺着的蛛网状念丝,其拉伸速度要比肌肉更快,
李昂的手掌,先于全竞丰的拳风,按在了后者的头盔上。
一张符箓,像是纸钞飞钱投入功德箱中一般,沿着全竞丰头盔的双眼缝隙,飘了进去。
震音符,启动。
轰轰轰轰轰!
巨大响声在金属头盔中激昂回荡,声压冲击着全竞丰耳中的淋巴液和前庭神经,平衡感和方向感瞬间丧失,
高大身躯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
李昂望着对手,拔出腰间那柄燕国公赠予的短刀,左手握持刀柄,刺入对方头盔缝隙,右手猛然一锤刀柄末端。
嗡!
擂台禁制亮起了比赛结束的红光。
第二百八十三章 厚望
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中,李昂长吁了一口气,右手甩了个刀花,将短刀插回刀鞘,
左手轻轻一勾,铺满了整个擂台的念线由慢至快收回,缠绕在腰带左侧的挂钩上。包括那些散落着的箭矢,也放回了箭袋。
他朝缓缓站起的全竞丰点了点头,跳下擂台,沿着台阶走入观众席。
两侧不断传来议论声,
“李昂...赢了?越两级赢了?”
“那可是后天圆满啊,结果连半刻钟都没撑到。”
“是不是作弊了?又是符箓又是念力,他一个听雨初阶哪来那么大容量的气海。”
“怎么可能是作弊,你当台下的裁判是假的不成?何况场下还有荆国的人在看着呢。要是作弊当场就发现了。”
李昂无视了那些或质疑、或羡慕的目光,回来原来位置,笑着对友人们说道:“运气好赢了,现在应该能出线了。”
“这可不是运气好,”
厉纬摆了摆手臂,张着嘴巴,在脑海中寻找了一下形容词,“简直...就跟变戏法一样!”
同为炼体道途,他更能认识到武者高两阶是什么概念。
这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差距,更是反应速度、敏捷程度等方面的全面差距。
全竞丰在披挂全身铠甲、手握斩马刀的情况下,依旧能以奔马速度全力冲刺。
其厚实的铠甲能够无视寻常刀剑斩击,
而附着了红枫气血的斩马刀,只需一击,就能击穿同境界念师的防御。
即便这样,李昂还是赢了,而且赢得...非常之漂亮。
任衅咂了咂嘴巴,缓缓道:“因敌制胜,一击致命。
先用符箓制造烟雾,掩盖意图,
再用震声符吸引对手,布置念丝陷阱,
最后以弩箭诱敌,予以致命一击。
要不是知道日升你是土生土长的洢州人,我还真挺怀疑你是不是在十万荒山或者哪里锻炼了十几年,才有这种战斗经验。”
“啊...”
李昂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掌,坦言道:“还好吧。主要我也确实没有信心正面击溃对手。
对面的那套盔甲确实太坚固了,机巧弩发射的弩箭击打在上面,根本无法贯穿,只造成一个小小凹坑,
用三棱枪直接刺,大概率也只能造成铠甲的表层凹陷,伤害不到里面的铠甲内胆。”
这是在擂台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李昂不能动用墨丝,展现出来的能力,全都在听雨境初阶这个范围内。
“没错。”
任衅点头道:“那套百锻钢甲胄,是荆国御林军的装备。
唯二脆弱的地方,在于头盔与脖颈的连接处,以及手掌掌心。
除此之外,可能就只有头盔眼睛位置的那道缝隙。
你把震音符丢进缝隙里,直接震晕对手,还真挺...”
任衅也像厉纬一样,搜肠刮肚地找了找形容词,憋了半天补上一句“精妙”。
“我更愿称之为高效。”
李昂莞尔一笑,坐回柴柴旁边。
接下来的比赛中,
最引人注目的有这么几位。
裴静,他的沧海剑愈发纯熟,以弱胜强,击败对手,顺利出线。
边辰沛,他作为听雨境高阶念师,轻松战胜对手,获得出线名额。
而在巡云境级别的比赛中,
伽罗的哥哥,阿史那阙特勤,一刀就将对手砍飞出场外,直接获胜。
任衅、隋奕两位师兄师姐,也上了场,三招之内击溃对手,轻轻松松获得胜利。
下午的比赛结束后,任衅隋奕有事先行离开,
厉纬望着二人的背影,挠了挠头,“任衅师兄和隋奕师姐好强啊,感觉解说员都看不太清他们的动作。”
“毕竟是在监学部任过职、斩杀过无数妖魔异类的教习,论起实战能力,可能要超过学宫的大部分博士。”
雍宏忠顿了一下,犹豫说道:“有次我听我祖父提起过,虞国年轻一代里,隋奕师姐是第二有希望晋升至烛霄境的。”
“哦?”
杨域颇为吃惊,雍宏忠的外公是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望州都督的邢国公蔡纵。其在军中地位,仅次于燕国公燕云荡,自然不会随便评判。
只是,隋奕排第二,那第一是谁?
杨域思索了一阵,下意识地望向了何繁霜。
整個虞国年轻一代,最有名、最被寄予厚望的,
自然就是那位刚一毕业就担任左春坊中允的巡云境高阶,何司平。
同时,也是何繁霜的兄长。
“啪。”
感觉到目光,何繁霜手掌一合书本,望向杨域,淡淡道:“有事?”
“没!”
杨域立刻反应过来,
可能是讨厌被别人拿来与兄长比较的缘故,何繁霜不喜欢有人当她的面提及何司平。
“我只是说,巡云境修士战斗起来就已经够夸张了,不知道烛霄修士全力战斗会是什么景象。”
杨域讪笑道。
这我知道,
大概就是一剑切开小半个太湖水面的程度吧。
李昂心底默默说了一句,用念力收拾好了位置上的瓜皮纸屑,丢进木桶之中,和友人们离开演武场。
雍宏忠要去藏书阁看书,杨域回家吃饭,厉纬找朋友踢球,宋绍元...咳,回家陪妻子。
李昂也得回去编纂医学教材——这段时间邱枫每天晚上都会登门拜访,就医学教材的事情与李昂讨论
第二百八十四章 空军
两群人相遇,李昂朝全竞丰点了点头,与友人们走过路口。
荆国与虞国的边疆被高山阻断,两国怨隙已久,
虞人觉得荆人桀骜野蛮,缺乏礼仪;荆人觉得虞人傲慢自大,虚伪狡诈,对昊天信仰不诚。
因为修士数量永远稀少,除了以烛霄震慑烛霄之外,必须需要相当数量的军队镇守边疆,抓捕盗贼,镇压匪患,搜捕妖邪。
治安,搜寻,维稳,都需要大量人手。
即使烛霄修士攻下一座敌国城池,这座城市也要本国军队入驻,才能正式接管。
而飞机的未来,按照学宫刊物上的描述,是朝发夕至,一日千里。是一次运输成百上千人,连带武器粮秣。
设想一下,若我荆国能有一支或数支以飞机为载体的精锐军队,
听闻边镇有叛乱,一天时间就能赶赴该处,协助修士镇压乱象。
对国家而言,可以遣散一些半农半兵的府兵、募兵,让他们回到家乡正经务农,既节省了军费钱财,也不会降低多少军力,
对于百姓而言,也能少受些盘剥。
利大于弊。”
一谈起这个,这位全小将军眉飞色舞道:“我荆国有镇东军,镇北军,也许未来,还会多出一支空输军。”
回到金城坊家中的李昂,还不知道白天擂台遇见的对手,正琢磨着建立天下间第一支空降部队,
他写完了今日份的医学教材,送走了邱枫,
又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起来。
在不能暴露墨丝的情况下,迎战高自己两阶的对手,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听雨初阶的符学、念学,可操控范围并不大,
拉扯游击后天武者已经这么惊心动魄,
真要对上距离巡云只差最后一步的边辰沛,只会更麻烦。
还需要,进一步的谋划才行...
他全神贯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很快纸张就铺满了整张桌面。
柴柴悄悄走了进来,将放有热牛奶的托盘,轻轻放在桌子边缘。
“呼,谢谢。”
李昂放下笔,喝了口牛奶,随意问道:“伽罗怎么样了?”
“刚去看过,已经睡着了。”
柴柴答道。
作为第一起腹腔手术的病患,阿史那伽罗这段时间还在金城坊养病,
不过她身为炼体武者,恢复速度要比普通人快许多,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病愈康复。
“那就好。你也早点去睡吧,我再写些东西就来。”
李昂突然想到什么,顿了顿,“对了...”
“怎么了?”
柴柴歪了歪头问道。
“周国去年通过学宫刊物了解到了蚊虫是疟疾致病原因,也有一些灭蚊方策,
但对于已经得了疟疾的病患,还是只能用老一套的疗法。即便都城豪族也深受疟疾其苦。”
李昂说道:“所以他们的使团最近找朝廷谈合作事宜,想要买点青蒿素回去。
朝廷派人问过我的想法,我是觉得可行。
青蒿素的炼成,较之大蒜素复杂百倍千倍,即便拿到样品也绝对不可能复制出来。
另外...”
李昂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让周国朝廷欠下一笔人情,说不定能委托他们帮帮忙,找一找十年前那场周国叛乱的逃亡百姓信息。
比如,你的家人。”
第二百八十五章 寻人
李昂的声音减轻,认真看着柴柴脸上的表情。
柴柴家乡在周国北方,十年前那里爆发叛乱,许多百姓背井离乡逃到虞国,
也就是那段时间,李昂的母亲买下了柴柴作为李昂的丫鬟。
叛乱结束后,一些周国百姓回到故乡,也有些人长久留在了虞国。
前年李昂考进学宫后,曾在暗中委托纪玲琅、程居岫等友人,帮忙寻找有关柴柴父母的消息,甚至还找过金无算这个号称手眼通天的虞国第一富商,
但都一无所获。
现在周国朝廷求上门来,让他们本国的官吏去查,说不定有找到人的希望。
“...”
柴柴脸上笑容逐渐淡去,低垂眼帘,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指尖下意识地揉搓起了衣服袖口。
“我是说有可能,有可能可以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身,认真说道:“当年我年纪也还小,没太了解其中经过,如果你不想找到他们的话,那以后就不找了。”
“不...”
柴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其实我已经不恨他们了。
那时候家乡突然兵荒马乱,他们带着我一路逃到虞国,后来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才通过牙行联系到你娘,把我卖到你家。”
谈起那段回忆,柴柴嘴唇微抿,慢慢说道:“临走前,他们抱着我哭着说,几年以后一定会把我赎回去。
我每天傍晚都坐在药铺门槛边上,等啊等啊,
两年,三年,五年。
夫人她人很好,一直安慰我说他们会来的,
我就一直等,
等到周国带来的旧衣服已经太小穿不上了,他们都没有出现。”
柴柴抽了下鼻子,盯着自己的鞋尖,“还好少爷你对我很好,有你在身边,我渐渐就不难过了。
去年考学宫的时候,我那么努力,既是因为不想让少爷你失望,
其实也有点想让他们看到报纸,知道他们的女儿我考进了学宫,让他们来长安找我。
我就想看看他们,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但是...”
李昂前踏一步,轻轻搂住了有些哽咽的少女,拍了拍对方那散发着香气的柔软长发。
“那时候我也知道,少爷你暗中出了力,让学宫刊物所专门在报纸头版上,写了很多关于我的文章。
街坊邻里都笑少爷你简直是纨绔子弟,对自家侍女宠溺得上了天。
侍女考上学宫,都要找人写文章歌颂,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只有我明白少爷你不是这么想的。”
柴柴把头抵在李昂胸口,有些瓮声瓮气说道:“过了这么久了,他们都没有信息,我就觉得,他们可能已经死在哪里了...”
虞国的报纸刊物不仅在各地州府发行,甚至会售往乡镇乃至国外。
而柴翠翘的父母家人,这么久都没有音讯,
还在虞国境内的希望实在有些渺茫。
“让周国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李昂安慰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一求山长,东君楼那么大,异化物那么多,总应该有能帮忙找到人的东西。”
“嗯。”
柴柴慢慢点了点头,头发蹭过李昂衬衣,滋啦一声引发静电。
“诶唷。”
被电到的两人齐齐叫了一声,松开怀抱,看着彼此,忍不住相视一笑。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了,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李昂笑着说道,捏了捏柴柴肉乎乎的脸颊。
柴柴擦去眼角泪水,点了点头,“少爷你也早点睡。”
“嗯。”
李昂看着柴柴走出书房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都说修士无所不能,但即便成为学宫弟子,踏上修行道路,掌握种种秘法,也远远称不上无忧无虑。
做好眼前事吧。
他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座位,看向满桌纸张。
纸张上画着各种繁琐复杂的图形。
既有擂台地形,也有边辰沛之前展现过的各类念器的形制,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几何图案。
想要击败边辰沛,需要将自己念力控制精度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行...
夏季已至,烈日高悬,
柳枝随风飘摇,翼膜透亮的蝉匍匐在树干上,中气十足地发出聒噪声响。
学宫演武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不止有各国学子,也有长安城的民众、权贵,乃至...皇族。
“人好多呀。”
顶层包厢之中,年纪尚小的临章公主,双手扒着包厢护栏,奶里奶气地说道。
“差不多有八万人吧,都是来看比赛的。”
李乐菱随意说了一句,伸手轻轻拉住临章公主的衣服后领,将她牵了回来,“别靠护栏那么近,会恐高的。”
临章公主有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我才不会呢。”
“哦?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在山上的清暑殿疯跑,结果往山下看被吓到,摔在地上撞坏了乳牙。”
李乐菱无情拆穿了妹妹的谎言,
后者不服气地撅起嘴巴,结果反而露出了缺了半颗的小门牙,连忙捂住嘴巴,气鼓鼓地跑向薛皇后要抱抱。
今天是擂台赛的最后一天,事关国家荣誉,六部都提前放了假,准许官吏来观赛。
虞帝也莅临于此,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个包厢,而是和几位近臣、太子、学宫山长、太皞山信修枢机、周国皇叔等,坐在稍远的包厢中。
“阿娘,”
越王李惠站起身来,小声道:“我等会儿还有比赛,能先去朋友那边么?”
“嗯,去吧。”
薛皇后点了点头,虞国民风虽然不像荆国那么剽悍,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
但也传承了秦汉的淳朴尚武。
一个亲王作为修士参与擂台赛,不会丢份,反而显得有担当,有锐气——
有擂台禁制保护,不存在“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的说法。
“阿娘,我也...”
李乐菱也走近过来,话音未落,抱着小女儿的薛皇后就提前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伱也去找你朋友吧。”
“嘿嘿。”
李乐菱娇憨地抱了下母亲,快步走出包厢,带着护卫侍女走向远处观众席。
“唉,”
薛皇后看着女儿的背影,叹气道:“女大不中留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嗜血
李昂坐在观众席上,手掌轻压着一份报纸,闭目养神。
周围的友人们知道他在冥想,下意识地放轻了交谈的声音,以免打扰到他。
第一个上场的是裴静,他与对手鏖战一刻钟有余,最后惊险获胜,
精疲力尽的他将沧海剑高举过头顶,
观众们的欢呼声山呼海啸,位于高处的看台上,虞帝、尚书仆射裴肃等也露出了欣慰笑容。
随后是任衅、阿史那阙特勤、李惠、上官阳曜...
比赛一场接着一场,观众的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唯独李昂依旧闭着眼睛,想着什么。
这个世界,真实得有些荒谬。
演武场中的比赛,确实关乎国家荣誉,
年轻一代修士的表现,代表着未来十年、二十年,各国修士的整体状况,意味着国家的和平与稳定。
看到自家选手获胜,无论是虞帝、山长、太皞山枢机、荆国周国皇室,他们脸上的笑意都是真实的。
观众席上,那些虞国市民百姓充满自豪的欢呼雀跃声,也是真实的。
但...
李昂低下头,看了眼今日份的报纸。
洛阳发生了工坊劳工捣毁新式纺纱机的事情。
事件的起因,是工坊主购买了最新型的大型纺纱机。
由于纺纱机效率更高,操作所需的工人更少,这位工坊主便顺势解雇了一批劳工,降低了剩余劳工的薪酬,
并威胁所有声称要辞职的劳工——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即使降低了薪酬,工坊工资依旧要比务农高。
于是劳工们便将这位格外嚣张的工坊主殴打得落荒而逃,随后摧毁并焚烧了大型纺纱机,在衙役赶到之前一哄而散。
...
这一切,显得如此熟悉。
李昂手掌下意识地攥紧了报纸。
他去过苏州,亲眼见过那里的纺纱工坊,知道工坊的生产环境有多么恶劣。
弥漫飘扬的扬尘纤维,
闷热潮湿的空气,
机械麻木的劳动。
工坊中的劳工,二十几岁就提前苍老得像是四十岁。
洛阳劳工捣毁机械,绝不是只是因为担忧机械抢走他们的工作,更多的是对压迫剥削的忍无可忍反抗。
他们没学过四书五经,也不懂那些高深玄奥的道理,
但他们本能地知道,大型纺纱机的引入,会让工坊主更加肆无忌惮地降低薪酬,会让工坊主更加无视工坊环境的恶劣,会让工坊主更加肆意妄为,把人当成可以无情抛弃的机械零部件。
可悲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推动了这一切的发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苏州的土地兼并已经相当严重了,
工坊主们,愿意花五倍乃至十倍以上的价格,购买适合建立工坊的沿河土地,
在距离苏州城最近的几座村落,建立起了许多工坊,
像是吸管一样,疯狂汲取着周边的人口。
世人谁都知道,前隋就是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状况中毁灭的,但又能有什么办法?
农民的抗风险能力极低,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土地减产,乃至家里人患病,
很容易破产,被迫卖掉土地。
而一旦失去土地,没有谋生手段的农民只能被迫成为工坊劳工,任人宰割鱼肉。
之前因为工坊效率偏低、利润还没有高得夸张,
苏州纺织工坊的扩张速度,还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纺织工坊利用水车提供动力,必须沿河建造,可选地址相对有限。
但灵气机,由李昂提供想法、苏冯着手实现的灵气机,则截然不同。
灵气机不需要严格选址,任何地方都能建立工坊,
并且灵气机的动力来源是无所不在的天地灵气,可以无间断工作,
其生产效率与利润率,远远超出之前所有纺织器械。
在这种情况下,工坊扩张的脚步,也将大大提速。
贫者愈穷,富者愈富。
李昂环顾周围,他所在的地方,是学宫,是虞国的最顶点。
现如今,虞国百分之二最富有的人,占据国家财富的多少?
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
已经很夸张了吧。
而一旦灵气机广泛铺开,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各类工坊,这百分之二的富人又将占据多少财富?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八十?
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李昂完全能预见到,虞国的总体财富借助灵气机飞速提升,士人、商人、豪门贵族更加穷奢极欲,
而数量更多的工人、农民,他们的生活质量会在某种程度上不升反降——
工人农民面对效率夸张的灵气机,没有了议价能力,只能选择摧残身心的工作,一天劳作七、八个时辰,以赚取微薄的、养活家人的薪酬。
甚至于,反抗也是收效甚微的。
一名修士就相当于一支军队,面对来去自如的烛霄,普通人再多也没有意义。
灵气机,既是一副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
也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嗜血恶兽。
李昂睁开双眼,缓缓将这份报纸合上,视线停留在头版头条——那是一篇歌颂学宫修士的文章,赞扬学宫修士在学术交流中的表现,为虞国赢得了荣耀。
其中还用相当多的笔墨,盛赞了李昂。
简直...黑色幽默。
李昂摇了摇头,
他考进学宫,是要让更多人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生活,绝不是为了让发明创造成为权贵独自享有的财富。
是他像释放潘多拉魔盒一般,放出了灵气机这头洪水猛兽,
他也应该,牢牢牵住这头恶兽的缰绳,扼住它的咽喉,让它不去啃食虞国百姓的血肉。
在各方各面影响、控制着虞国的学宫,是个最好的平台。
要做到这点,自己还需要更多的威望,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乃至...個人的绝对武力。
演武场的广播中,报出了李昂与边辰沛的名字,
远处观众席,边辰沛施施然站起,面露微笑,享受着众人的目光聚焦,缓步走向下方擂台。
他是天之骄子,是统治着天下万民的太皞山的一员。
“日升,到你了。”
李乐菱轻声提醒道。
“嗯。”
李昂缓缓站起,将报纸随手放在座位旁边,目光坚定。
现在,先从...打爆边辰沛的头开始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 梅花
边辰沛缓步登上擂台,身后黑色长袍拖过地面,发出沙沙轻响。
他双手环抱于身前,看着远处面色淡漠的李昂,微笑道:“太皞山作为昊天道门圣地,以服饰来区分人员的职位、等级。
最低级的辅祭穿的是灰袍,执事着褐袍,司铎着黑袍,主祭着青袍,神官着白袍,枢机着红袍。
圣礼、炬语、信修、审判四院,其服饰的纹路也不尽相同。圣礼院的图案是昊阳,炬语的图案是独眼,而我们审判院的图案,则是一座天平。
寓意称量善恶,审判众生,
搜寻潜藏于阴影之中的邪恶,维系昊天的正义与光明。”
边辰沛放下双手,露出服饰上黑底白纹的天平图案,“某种意义上,我还挺钦佩你的。
放着好好的小药王神不做,非要过来参加擂台赛,
费劲千辛万苦,鏖战数场,
就为了站在擂台上,
当着学宫师长、各国修士、无数虞国百姓的面,被我击败,助我扬名。让昊天的光芒,再次笼罩在虞国土地上。”
“你这段话有三个漏洞”
李昂淡淡道:“首先,虞国百姓也是虔信昊天的,
其次,我并没有那么重要,打败了我,也不能让虞国百姓焚烧掉学宫书籍,
最后,你真觉得你能赢?”
“我没有输的理由。”
边辰沛摇头道,“即便没有星陨,格杀你,依旧易如反掌。”
李昂叹了口气,“类似的话我前几天才听过,那时候站在我对面的人,和你境界相当。”
“你是说全竞丰?匹夫之勇而已,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边辰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他抬起手臂,缓缓运转气海,释放念力,令腰间系着的匕首、念针自行从挂钩上脱落,悬浮于周身。
“让你的师长、友人们看看吧,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你,究竟会输得多么彻底...”
最后的话音,与擂台禁制的开赛响声重叠在一起,
边辰沛瞳孔一缩,猛然握紧拳头,十余柄匕首攒射而出,沿着不同轨迹,掠过擂台。
好快。
边辰沛全力催发的匕首,在擂台上方化为残影,不断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并且还在剧烈抖动着,阻止李昂用念力锁定它们。
一心二十念。
边辰沛的嘴角微微勾起,他的念学天赋即便在天骄无数的审判院中也出类拔萃,
能分出去的心念数量,远多于寻常听雨境修士,
以势压人,最为简单,也最为高效。
“...”
李昂眼帘微抬,将所有来袭匕首尽收眼底,左臂前甩,瞬间启动鹰山钩爪。
铛!
鹰山爪疾射而出,裹在上面的蛛行符自行启动,令鹰山爪牢牢吸附住远处擂台地面,
李昂释放念力垫于脚下,整个人如在冰面滑行一般,以鹰山爪为圆心,在擂台上划出弧形轨迹,
同时启动右手符盘,朝擂台角落发射出数张云雾符。
砰砰砰!
云雾符齐齐发出爆裂轻响,制造出翻涌浓雾,弥漫擂台。
“还想故技重施?”
边辰沛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冷然一笑,手掌自后朝前重重一拂,念力倾泻,掀起呼啸狂风。
风声喧嚣,刚刚聚集起来的雾气被强行驱散,令李昂再次暴露于视野之中。
“找到你了。”
边辰沛用抬起的右手打了个响指,半空中所有匕首齐齐旋转、坠落。
李昂不用抬头,就知道上方那一把把匕首正在朝自己坠来,
他如滑冰运动员般,前倾身躯,右手撑住地面,左手握持三棱短枪,斜斜向后指向下方地面。
咚!
三棱短枪骤然伸长,击打地面,在擂台禁制上激起圆环涟漪,
巨大的推力,推动李昂猛地前滑。
双方的念力总量有相当大的差距,如果隔着遥远距离,以念力、念器对轰消耗,毫无获胜可能。
所以,必须先拉紧距离。
【方圆】感应到敌对念器飞快接近,
李昂一掌拍向地面,整个人在贴地滑行过程中陡然翻身,避开了悄无声息刺来的匕首,
并以左手掠过腰间束带,解下九根系有纤细绳索的念针。
去。
念针疾射而出,在空中与追逐来的匕首猛烈对撞,激起火花。
铛铛铛铛——
密集的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得益于李昂优异的念力控制精度,这些念针灵动迅捷,指挥如臂,
它们不需要完全击退匕首,只需要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横插一脚,强行改变匕首的飞行轨迹即可。
这为李昂,又争取到了三秒钟时间。
三秒足矣。
双方距离飞快拉近,边辰沛脸上原本从容不迫的笑容,迅速隐去,变得阴郁低沉。
同一道途,修行高两阶的优势,却依然久攻不下,
甚至要当着众目睽睽,被对手逼近到身前,像野蛮武夫一样近身迎敌。
哪怕只是被击中一次,都是对他,对太皞山的羞辱。
边辰沛无法接受,因此,他抬起了双手。
空气中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地表尘埃悬浮而起,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微光。
对于念师而言,
搬起巨石、原木砸人,无疑是最简单粗暴的杀敌手段,
稍微高级一些的,会借助念针、念线等念器,消耗的念力更少,效率更高。
而最直接的杀敌方法,则是直接以念力,破坏对手的身躯。
撕裂皮肤,粉碎骨骼,扯烂肢体,
就算是烛霄境的大修行者,被切开脖颈,或是被捏爆心脏,都无法存活太久。
太皞山审判院千年以来,都在与妖魔抗争,
长久的实践,令他们掌握了无数种高效的杀敌法门。
比如,【念术·红梅】。
以无数道念力覆盖于目标的体表,施加力量,
由于念力的力道、方向各不相同,
会将对方的皮肤血肉沿着不同方向辗轧,造成无数红梅般的撕裂伤口。
边辰沛的父亲,那位审判院首席行刑官,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将妖魔异端的全身血肉剥落,化为嶙峋白骨。
在审判院内部,红梅之术,也被冠以凌迟之名。
撕拉——
李昂的衣角骤然裂开,身上各处亮起禁制红光,脖颈皮肤,更是像浪花一般,掀起微弱涟漪。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心安
这感觉,就像是被丢进了风洞,直面飓风的千刀万剐。
前进的脚步被迫停下,
李昂释放念力,笼罩全身,与外力抗衡。
同时控制念针,继续抵御后方疾射而来的匕首。
双方僵持在原地,头顶上方满是念器碰撞产生的爆溅火星。
“我其实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愤怒。”
边辰沛笑道:“是因为飞机?
还是阿史那伽罗的事情?
虞国和突厥积怨已久,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
阿史那伽罗是突厥贵族,天赋优异,现在我让她再也不能怀孕生子,对虞国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未来少了一个,乃至多个麻烦的敌人。”
“...”
李昂没有回答,他眼前浮现了一幕幕过往景象。
沙洮村因一条狗而死的甘小二一家;
冤死于长安狱中的聂石磊;
腹肿黄疸而死的苏州百姓;
...
他缓缓长吁出一口气,慢慢道:“为什么?”
“嗯?”
边辰沛眉头微皱,“什么?”
“为什么,你们能够这么坦然。”
李昂面无表情道:“朱门贵族,权贵豪强,贪官恶吏,乡绅乡贤。
你们,似乎永远都很心安理得。
手中只要有些许权力,就忍不住要将其运用到极致,
无视,甚至乐于见得其他人遭受苦难。
官吏巧取豪夺,率兽食人,
贵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宁肯为寺庙神像再镀上一层金衣,也不愿看庙外乞丐流民一眼,挥舞棒子将其驱赶——
贵人心善,看不得穷人受苦,所以要把他们全部赶走。
美其名曰,世道如此。”
李昂顿了一下,眼眸有些疲惫。
当好人真的很累,好人心中会升起内疚、惭愧、同情、哀伤、悲戚,会为自己无力改变的现实而悲伤。
坏人则完全不会对他人感同身受,永远心安理得。
地主能心安理得地逼死佃农,
吏员能心安理得地强行没收商贩财产,
放贷的僧侣能心安理得地霸占农民妻女,
官员能心安理得地对百姓敲骨吸髓...
现实是如此的魔幻,如此的光怪陆离,以至于李昂心底一直在淤积着无名怒火。
他缓缓抬起手弩,眼前边辰沛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周春平、李申斌等人渐渐重合。
率兽食人者,死。
砰!
指尖扣动扳机,
裹着符箓的弩箭,沿着滑槽飞旋射出,迎头撞上空气中的无形墙壁。
轰——
精钢弩箭一寸寸折断粉碎,
符箓爆燃,灼热火焰模糊空气,产生的烈烈狂风,吹刮起李昂碎裂的衣角。
他迎着火光,面无表情,再次扣动扳机。
轰轰轰轰轰——
烈焰冲天,火柱吞没了二人身影。
观众席上的嘈杂声响为之一窒,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顶层包厢之中,正在与信修枢机亲切交谈的虞帝也停下说话声,望向火光耀眼的擂台。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山长睁开双眼,看着下方擂台,眉头微微皱起。
“咳咳咳——”
边辰沛捂嘴咳嗽了一阵,事发仓促,尽管他及时以念力隔档住所有光热,依旧不慎吸入了两口焦灼空气。
火光散去,李昂却不在原地。
他踩踏在悬浮念丝之上,衣衫边角闪烁着灼烧火星,双手各自倒握着一根狭长念针,低头俯瞰下方的边辰沛。
边辰沛双眼微眯,仰头望着对方那笼罩在阳光中的模糊身影,那冰冷淡漠略带些鄙夷的目光,
心底升腾起莫名怒火。
“死!”
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边辰沛全力催发念力,匕首、念针如暴风骤雨般刺向高空中的对手,要将对方彻底贯穿。
“...”
李昂感受着灵识中飞快逼近的无数念器,手指轻弹,
铮——
手中念针,被指甲弹飞到空中,发出悦耳的金属轻鸣声。
念针末端系着的念线,如同拥有生命一般,陡然飞舞回旋,死死缠绕住其他属于李昂的念器。
念器与念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镂空网络,
像罗网一般,精准缠住飞来的匕首。
所有匕首奋力挣扎,试图脱围,
然而材质坚固的念丝,构成了某种极度复杂的几何图案,匕首的剧烈挣扎会被最大程度削弱,
甚至一把匕首的拉扯,会在李昂的精妙控制引导下,干扰到另一把匕首的脱困。
这就是李昂殚尽竭虑、冥思苦想,最终想出来的办法。
念术·蛛网。
他体内寄生着墨丝,长久锻炼之下,
能够以最少的灵气,最高的效率,像使用自己的身躯一般,轻松控制所有丝线类的念器,感知到念丝的最轻微颤动,
念丝即为蛛网,边辰沛,则成了不幸罗网的蚊虫。
所有念器都被他人控制,
边辰沛这位太皞山的精英学子,脸色不由自主地苍白下去,下意识地启用【红梅】之术,想要抹去李昂的存在。
可惜,太晚了。
李昂从空中坠落,
无数念丝从衣袖间滑出,自发缠绕上右手手臂,裹成拳套。
第一拳!
拳头结结实实打在边辰沛脸上,
伴随着刺眼的擂台禁制红光,
这位太皞山的天之骄子远远飞了出去,贴着擂台地面颠簸滑行,如同打水漂的石头一般。
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时间,李昂蹬踏地面,后发先至,再次扼住边辰沛脖颈,将他的头重重磕在擂台地面上,正好露出擂台边缘。
边辰沛剧烈挣扎,但他的手脚四肢都被念丝加上冻寒符牢牢束缚,
只能释放念力一下一下轰在李昂身上,或是被同等念力抵消,或是被鼍龙甲吸收掉大部分动能。
第二拳。
李昂面无表情,拳套再次落下,砸在对方的脸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
衣衫角落依旧在缓慢燃烧,轻微炙烤着皮肤,
但李昂完全不在意,他全神贯注地挥拳,精准无误地控制着力道,
在对边辰沛造成最大疼痛的同时,不至于触发擂台的自动结束比赛机制。
“我认...”
边辰沛涕流满面,被泪水模糊的眼角,隐约能看见远方观众席上纷纷站起的观众。
背负着巨大耻辱的“输”字尚未脱口而出,
又是一拳打在脸颊上,将话语硬生生打回。
李昂机械麻木地捶打着边辰沛,发泄心中积攒多年的无名怒火,直到一道人影闪至身前,轻轻按住自己的肩膀,平静道:“够了。”
李昂再次轰出一拳,紧抿嘴唇抬头望去,才发现出现的是山长连玄霄。
“够了。”
连玄霄嘴角带笑,轻轻拍了拍李昂的肩膀,眼眸中没有对弟子暴走失态、丢了学宫脸面的责备,只有长者的温和与理解。
“...”
看着山长的目光,李昂心头爆裂燃烧的怒火,渐渐消散平息,
他沉默着,丢下了瘫软如泥的边辰沛,缓缓起身。
擂台禁制亮起,比赛结束。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作弊
遮挡烈日的云朵徐徐飘远,
阳光照耀在演武场穹顶的钢铁蒙皮上,反射出一轮弧形的璀璨金光,
李昂缓步走下擂台,站在草地上,眯着眼睛,凝望天空。
赢了。
尽管服饰被烈火烧得焦黑残破,
气海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空虚悸动,
手掌掌心满是念丝留下的带血勒痕,
虎口迸裂开来,伤痕边缘的皮肤向两侧翻卷,
整个人看上去惨到不能再惨。
但,赢了就是赢了。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友人们快步跑了过来,杨域接过他手里的三棱枪与几近报废的机巧弩,
厉纬二话不说,从身后拿出折凳,支在地上,让他坐下,
李乐菱用沾了碘酒的棉签,小心翼翼擦拭他掌心的伤痕,
柴柴递来了提前准备好的温热盐水。
“要不要躺着休息下?”
同为念学道途的邱枫,用念力搬来了更多椅子,并在上面铺了层软垫。
“我只是打个擂台赛而已,又不是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
李昂对于友人们的热情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示意自己还好。
“这次打得,很不错。”
连玄霄缓步走来,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山长谬赞,实不敢当。”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开玩笑道:“就是不知道山长您是说我比斗过程打得漂亮,
还是最后打边辰沛打得漂亮。”
“哈哈哈。”
山长摇头失笑,“大概都有吧。
以听雨初阶,越两阶战胜即将勘破巡云门槛的对手,
这份战绩,哪怕在学宫历史上都不多见。
你老师、师兄在这里的话,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杨域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道连玄霄的意思,
只有知情的李乐菱、李昂,明白连玄霄说的是李昂在洢州的老师蒲留轩。
“山长,我老师他...”
李昂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蒲留轩当年因为被君迁子牵连,被迫自废修为,远走洢州。
前年刚要准备返回,又因为君迁子重现人世,而再次滞留洢州。
之前在苏州,李昂亲耳听见那个引起苏州水毒的白发老者,提起昭冥的事情,令他不免有些担忧蒲留轩的安危。
君迁子和司徒豸,都是昭冥的烛霄修士,
天知道那个组织里还藏着什么样的老怪物。
蒲留轩作为君迁子曾经的生死之交,就算君迁子不会对他动手,
也保不准镇抚司的那些人,为了获得昭冥的信息,会拿蒲留轩当诱饵,诱使君迁子出现。
连玄霄顿了一下,缓缓道:“快了吧...”
山长的脸上古怪神情一闪即逝,既像是叹息伤感,又像是担忧忧愁。
密集脚步声再次传来,
郁飞羽与其他几名太皞山领队也从观众席上走下,从擂台上扶起了边辰沛。
“不要扶我!”
满身狼藉的边辰沛,甩开了扶持,踉跄着跳下擂台。
由于擂台禁制的保护,他除了脸上涕泪横流、满是青紫伤痕之外,身躯并没有受多么严重的伤。
但对于这位审判院的天之骄子而言,当着各国学子、数万观众的面,被凌虐成这幅模样,已经是最大的伤害。
“你!”
边辰沛声音略微颤抖,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李昂,咆哮道:“你作弊!”
此言一出,远处观众席的观众还听不真切,
但近处的学宫裁判、太皞山领队们,俱是神色陡变。
“边辰沛!”
郁飞羽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伸手搭在边辰沛肩膀上,以巡云修为强令后者放下手臂,“你在胡说些什么?!”
太皞山的菁英弟子,被修为低两阶的学宫学子击败,已经够难看的了,
失败后发疯,胡言乱语,更是要将太皞山脸面丢尽。
“我没胡说!”
边辰沛不顾脸上干涸的泪痕,表情扭曲道:“这个人身上有问题!
你们在台下看不出来,
刚才在擂台上,他使用三棱枪和我的念力匕首相撞,根本不是寻常念学修士该有的力量!
即便以念代武,也模拟不出来。
而且!!”
边辰沛摊开手掌,露出藏在手心的念针。
那根念针极其纤细渺小,即便在阳光照耀下,也需要贴近距离,才能勉强看清。
“为了能提升控制精度,念针通体都会使用特异材料,
不管是金属还是玉石,
寻常念针的形制大小,都与圆筷接近,
小一些的念针,最多也就能缩小到缝衣针的水平。”
边辰沛咬牙切齿说道:“但这根,是审判院特制的狼毫念针,在保证感应精度的同时,
做到了细如毛发,最适合暗中突袭,
被击中者有时候甚至连自己被念针贯穿了都不知道。
方才我以狼毫念针,施展我审判院的蜂刺念术秘法,打在他身上,
竟然连皮肤都没能钻透!
这难道正常吗?
他是念师、符师,不是炼体武者!”
“...”
在场众人不禁沉默下来,
几位学宫裁判眉头微皱,从边辰沛手中拿起狼毫念针仔细观察,确实如他所说,念针顶部扭曲弯折,像是迎头撞上了坚固铁板一般。
“你确定?”
郁飞羽语气不由得严肃起来,“也许是你在施展念术的时候,意外撞上了李昂的三棱枪,误以为自己命中了他的身体,
又或者是念针撞在了他的鼍龙甲上。”
“不可能!”
边辰沛尖声道:“我已站在巡云境门槛,
念针是击中的兵刃,还是击中的人身,这我难道都能分辨错吗?
至于鼍龙甲,任谁都知道,那东西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劈砍,根本防不住狼毫念针!
他,他的身躯不正常!
我在审判院长大,见过黑狱中关押的那些妖魔,不会认错,
他一定是修行了魔道秘法,或者使用了禁忌异类!所以才能以肉身抗住狼毫念针!”
“胡说!”
一名学宫裁判忍不住拍桌而起,朝着边辰沛怒斥道:“我们学宫大门有禁制,监学楼有禁制,擂台也有禁制,
难道你是说李昂能够瞒过这么多重禁制,骗过这么多司业博士,登上擂台吗?
妄想也要有個限度!”
第二百九十章 轮椅
无怪这位学宫裁判如此愤怒,
将异化物用于战斗,在修行界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虞国的学宫、镇抚司,周国的南皋书院,突厥的狼苑等,都会给部分博士、弟子配发特定异化物,
甚至于,作为昊天道观根源的太皞山自身,也不是完全禁绝异化物。
但,无论哪方势力,都严厉反对与异类过度密切,乃至融为一体的共生行为。
太皞山是出于信仰,突厥出于对长生天的敬畏,
虞国、周国等,则出于历史上血淋淋的教训——
与异类同行者,必将被异类所同化。
无数人形妖魔,都是由曾经的异化物使用者转化而来。
边辰沛的话语,属于最为严重的指控,
一旦证实,李昂不仅会被剥夺学籍,还会被关入东君楼监牢,严加审讯,
他以前的种种发明创造,也会因为与妖魔扯上联系,而遭到重新审视。停滞十年、二十年。
此时祭酒与四名司业,也觉察到动静,一一赶来,
边辰沛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我愿以昊天之名起誓...”
“昊天的名义,可不是你能够随意打赌的凭证。”
冷淡的声音突然响起,信修枢机缓步走来,抬手阻止了准备行礼的太皞山众人,以及一些信仰虔诚的学宫博士。
他静静地看着边辰沛,后者沉重呼吸着,抬手擦去嘴角血迹,与信修枢机对视。
信修枢机停顿数息之后,像是从边辰沛的阴鸷决绝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一般,
转头望向连玄霄,平和道:“山长,我个人并不相信有人能瞒过学宫的诸多禁制,以及诸多修士的双眼,携带异化物进来,
不过边辰沛既然已经输掉了这场擂台赛,
作为败者的请求,我觉得不妨一试。
您以为呢。”
连玄霄眉头微皱,枢机在太皞山的地位仅次于掌教,而且这位信修枢机不像他的前任那样,专心研修昊天典籍,
反而积极参与太皞山内部事务——通常意味着这位枢机要参与最终的掌教之位争夺。
对方话语的分量,就算是学宫也不能完全无视。
“山长,我觉得不妥,”
体学司业薛彻沉声说道:“擂台比斗本是公平公开,
事先就有数道禁制检测。
如果因为有人落败,心生怨愤,每每在赛后找理由,要求对对手检测,
那这擂台赛也就不用进行了。”
“薛司业所言甚是。”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点头道:“擂台赛进行到这一阶段,边辰沛与李昂均已出线,都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
眼下只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
边选手一时激愤,难以控制情绪,可以理解。”
且不说李昂为虞国立下了无数功勋,为虞国赢得了无数荣誉,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当做犯罪嫌疑人看待,
身为学宫司业,关键时候无疑应以保护自家学生为优先,
哪有因为太皞山一句话,就把自家学生丢进监牢的道理。
“山长,李昂已经很累了,不如让他先下去休息吧。他的擂台已经结束了,什么妖魔异类问题,可以等他休息完了再说。”
剑学司业崔逸仙突然说道。
他是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成员,对昊天的信仰在虞国所有豪族当中都算是最虔诚的一支。
但同时,他也是学宫司业,
掌管着监学部暗面,负责监督学宫教师、弟子有无违反学宫规矩、虞国法律。
学宫的人,没理由交给太皞山来审,
就算李昂真的私藏了异化物,也不应该是现在,刚好击败了边辰沛的这个时间点上,公开出来。
祭酒还在高台上与虞帝等作陪。
三名立场不同的司业都发表了意见,只剩下最后一位念学司业奚阳羽,
他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山长,当年君迁子旧例...”
此言一出,其他三位司业脸色俱是一变。
君迁子对学宫、对虞国造成的破坏不可谓不大,当年他也是备受瞩目的理学、符学天才,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司业之位应当有他一席。
“东君楼中的先秦照骨镜,能透视脏腑,辨清脉络。
鉴妖台,能甄别妖邪,灭却魔魅。
厌劾妖祥锏,能驱逐恶祟,镇压不详...”
奚阳羽缓慢说道,这些异化物的存在并非绝密,其功能也在无数次的实践中得到认证,
能够在不伤害受试者的情况下,检验妖魔痕迹。
“...”
连玄霄眉头微皱,视线扫过粗重喘息的边辰沛、老神在在的信修枢机等人,沉吟不语。
“山长,”
李昂突然说道:“我想,边辰沛选手应该是误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来,李昂微微一笑,从杨域手中接过念针,以念针尖端缓缓刺向胸口。
吱——
念针顶端穿过外衣,扎进鼍龙甲中。
只听撕拉一声,李昂握持念针向下拉去,将贴身甲胄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其中的皮革夹层,以及埋藏在里面的、数量众多的精金圆片,
“在擂台比斗之前,我就在鼍龙甲里埋藏了一些圆片,作为防御手段。
边选手的狼毫念针,应该是正巧击打在了圆片上,以至于无法贯穿。”
李昂微笑道:“至于他所说的,我的力量不对,可能是因为这个。”
他拉起衣袖,显露出手臂上缠绕着的无数念丝。
“这些念丝构成护臂,配合我手掌掌心的念丝,能最大程度卸去兵器碰撞产生的反震力道,保护我的手臂本身。
边选手不知道这一点,才误以为我使用了异类。”
李昂放下衣袖,温和道:“当然,如果边选手不相信我,坚持己见,
我也愿意接受验证。
但是,我希望能加上一些赌注。
如果我被证实使用异类,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无论是剥夺学籍其他。
如果验证之后,我没有嫌疑,那么请边辰沛选手自己穿凿气海,断尽灵脉。
如何?”
太皞山弟子们一片哗然,自废修为,和穿凿气海是完全两个概念。
前者是将气海封存,堵塞灵脉,虽然痛苦但未必没有重来可能。
而后者,气海穿凿之后,就像是打破了底的瓶子,
无论如何也积攒不起任何灵气,整个人彻底废掉,
甚至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比普通人还不如。
李昂不言则矣,一说话就要埋葬边辰沛的未来人生。
“岂有此理?”
“诛灭妖邪不是学宫应该做的么?凭什么要我们付出代价?”
“对啊,凭什么。”
太皞山弟子们皱眉抱怨,何繁霜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冷漠道:“在擂台场合大放厥词,随意污蔑,要求当着各国修士面前,使用鉴妖台验证。
这是对李昂名誉、对虞国威信的双重伤害。
贵方自然应当承受相应的赔偿风险。”
李昂可不止是学宫弟子这么简单,他还是大蒜素、青霉素、青蒿素的注册者,
如果他当着众目睽睽登上了鉴妖台,不管结果如何,这些发明都要被重新审视,虞国百姓以及世人观念也将随之改变。
拿边辰沛的修为做担保,简直太轻了。
“好!我接了!”
边辰沛眼眸中阴鸷光芒闪烁,“如果他没问题,我自愿废去...”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强行止住了他的动作,将他整個人推回到太皞山弟子当中。
“够了。”
信修枢机将视线从边辰沛身上转移,望向山长,平和道:“既然李昂选手已经说清了原因,解除了误会,事情不妨告一段落?
山长您以为如何?”
正如虞国不能承受让李昂登上鉴妖台的名誉风险一样,
太皞山也不可能让弟子,在学宫地界被废去修为。
信修枢机并不在意边辰沛的修为,就算边辰沛当场死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但他要在意太皞山在世间的威信。
“嗯。”
山长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令现场气氛为之一松,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山长的意思,就是学宫的意志。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信修枢机脸上又挂回了冷淡微笑,与山长、司业们随意交谈着,
边辰沛还要站起,却被身旁同学拦住,强行按在担架上,抬远离去。
“走吧日升。”
杨域和厉纬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病坊使用的轮椅,兴高采烈地架着李昂坐了上去,推着李昂向观众席上方走去。
“我又没瘸。”
李昂哭笑不得,在离开擂台范围的时候,心跳没由来地顿了一下,像是被窥探到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山长、信修枢机等人还在闲聊,感应不到目光存在。
第二百九十一章 形态
坐在观众席上,李昂拿起绷带缠绕手掌,再用扫尘符轻拂过衣物。
沙——
大量尘埃、布帛碎屑、飞灰吸附在扫尘符上,符箓一卷一丢,整个人重回神清气爽。
‘幸好有苦境莲在,’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境。
能够预测凶吉的苦境莲,提前给出了今天非大凶的预测结果,让他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加上他在学宫人缘不错,有叁位司业站出来维护,以及李昂之前的功绩护体,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这边辰沛,”
家里也算是虔诚昊天信徒的杨域摇了摇头,没好气道:“他父亲边雨伯作为审判院副使,诛灭了无数妖魔邪祟,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声英雄豪杰,
怎么生的儿子会是这幅模样。”
“是啊。”
雍宏忠应和道:“擂台比斗毫无风范也就算了,还这么输不起,发疯胡言乱语。
不像是太皞山天骄,
倒像是东西市剧场中,赌钱赌输了、怒骂相扑比赛‘读秒读慢了’的阿姨”
“虎父也会有犬子嘛,”
厉纬撇撇嘴,“等到这次学术交流后,边辰沛就算回到太皞山,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太皞山的职位可没有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说法,
特别是审判院,神官们的实力与名望依旧是考核的重中之重。
只要边辰沛还活着,他就永远摘不掉自己头上这顶“被低两阶修士正面击败”的帽子。
“你最近心情很差?”
捧着书本坐在旁边的何繁霜,扫了眼沉默不语的李昂,澹澹问道:“刚才在擂台上,不像你平时。”
“嗯?”
李昂愣了一下,苦笑道:“稍微有点吧。”
苏州的水毒,潜藏在暗中的昭冥,变革中的太医署,留下终身残缺的阿史那伽罗,以及注定要改变天下格局、亿万百姓生活方式的灵气机。
烦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自己刚才在台上爆锤边辰沛,也有几分发泄积愤的意思。
何繁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澹然道:“不用把所有事情、忧愁都抗在肩上,可以找信任的人倾诉。”
“嗯,”
李昂点了点头,嘴角笑容稍有些苦涩。
仔细算来,觉醒异界记忆已满叁年,自己身边多了一群真挚友人,可敬师长,
也有了更多...无法告人的秘密。
他能将生命托付给柴柴,但柴柴很难明白他嘴里念叨的“羊吃人”、“工业化”、“无产者”是什么意思。
他能跟李乐菱聊很多事情,但李乐菱的公主身份,注定了她理解不了李昂许多离经叛道,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昂有种莫名既视感,自己像是一个旅行者,于夜幕下,行走在悬崖峭壁,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远处则是繁华安乐的人间,那里凋梁画栋,华灯初上,
但紧挨着城池的,便是熊熊燃烧的巨型篝火。
只有他能看见那堆不断扩散、危险至极的篝火,他想要告诉远方人群,声音却无法穿过空旷悬崖,只能听到自己独自一人的孤独回音。
李昂轻叹一声,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擂台之上,比赛还在继续,任衅、阿史那阙特勤等人陆续上场,裴静手持沧海剑以弱胜强,上官阳曜不可阻挡地以神术轰飞对手,算是为太皞山争回了颜面。
观众席的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平日尊贵无比的修士,像剧场角斗士一样奋力搏击的。
比赛休息期间,长安商号的伙计还会穿着写有各家商号名字的制服,推着小推车,穿过观众席,免费向市民与外国使团赠送清凉解暑的甜点、小食。
不过李昂他们倒是没有吃上免费甜点——李乐菱让仆役推来推车,从车上拿下来十几碗用醴凉符冰过的西瓜露,分给众人。
“谢谢。”
李昂尝了一口,突然顿了一下。
李乐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下意识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不,很好吃。”
李昂朝她展颜一笑,心思则离开赛场,来到了长安城外的山洞中。
昏暗无光的洞窟里,静默状态的墨丝分身正在剧烈抖动着,
哗啦——
大量墨丝凋落剥离,
引得不远处那些孵化没多久的叁只赤眼紫姬蜂嗡嗡乱飞。
怎么回事?失控了么?!
李昂全神贯注,将意念集中在墨丝分身上,努力收束墨丝。
十余息之后,分身终于停止了解体。
散落在地上的大量墨丝,缓缓升起,在洞窟地上形成一座座小沙堆。
并没有失控,李昂依旧能感应到脱离出去的墨丝,甚至依旧可以指挥控制它们。
这更像是...觉醒了另一种形态?
李昂不确定地思索着,刚才在擂台上痛殴边辰沛一顿之后,淤积已久的烦闷苦恼烟消云散,自己的境界似乎也从听雨初阶,堪堪爬上了听雨中阶的门槛。
在前隋时候,听雨中阶足以被称为“修士”,而非刚入门的修行者。
虽是一阶之差,但距离巡云境,现在只差最后两步,
“我自身的进阶,引发了墨丝的变化么?”
李昂默默道,墨丝的第四阶段,是分化出能够远距离控制的分身,
现在的第五阶段,又有什么新的能力?
他释放意念,感应墨丝堆。
零散墨丝在原地变化出种种形状,圆体,方体,几何体都可以做到,但更复杂的结构,比如人形、兽形等,无法做到。
“不能变化出更多的分身么?”
李昂稍有些失望,分化出的零散部件功能有限,墨丝分身还是只能有一个主体。
“零散部件的控制精度、坚韧程度等,也没有太大变化。”
李昂默默想道,“那这第五阶段有什么用?充当除了墨丝分身之外的眼线耳目么?
等等,到也不是不行。”
墨丝分身的最大问题是全身黑不熘秋,即使穿上蓑衣披风,走在路上还是太过明显,容易被人发现。
要潜入城市,只能钻地或者钻河道。
有了零散墨丝,倒是能监控一大片范围。
而且...
他将意念朝向嗡嗡乱飞的赤眼紫姬蜂,
这叁只蜂类前不久才从茧中孵化出来,现在不过拇指大小,每天都需要吃新鲜血肉——李昂会控制墨丝分身在山上打些野味或者河鱼回来。
“也许...”
李昂思索片刻,控制墨丝分身站起,捡起一颗墨球,轻轻放在某只赤眼紫姬蜂背上。
下一秒,异变陡生。
第二百九十二章 髓鞘
沙——
墨球在接触到赤眼紫姬蜂的瞬间,立刻解体分散,重新变回丝状形态,直接包裹住了异蜂的身躯。
赤眼紫姬蜂本能地挣扎起来,快速扇动着膜翅,发出剧烈嗡鸣。
数息过后,挣扎停歇,异蜂重新恢复平静,静静趴在墨丝分身手掌之中,只是其颜色变为了漆黑如墨。
分身?不,不完全是。
李昂用意念尝试着感应了一下这只赤眼紫姬蜂,心念发出的瞬间,异蜂便展起了膜翅,并且如他预想般地抬起前两足。
墨丝不仅仅是覆盖了异蜂体表这么简单,还有数缕渗透到异蜂体内,直接与异蜂的体内神经节连接在了一起。
颅中断剑!
李昂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他体内寄宿着的墨丝同样也与大脑、嵴椎的神经系统高度绑定,当年在考学宫的关键时刻,填补了灵脉的残缺。
不同之处在于,墨丝对赤眼紫姬蜂的神经连接,是并联,
共生程度远没有自己深刻。
李昂试着朝异蜂发出指令,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异蜂都能完美执行。
既可以飞到千米高空,居高临下俯瞰,进行侦查
有能够陡然加速,以蜂刺伤人。
无论速度、灵活性、攻击力,都远强于赤眼紫姬蜂的原版。
简直就是被墨丝强化过的生物形态兵器。
李昂心思急转,直接控制墨丝分身主体,走向洞窟角落。
那里捆着一些作为异蜂口粮的蝙蝠、田鼠、黄鼠狼等生物。
墨丝分身朝它们身上投放墨球,结果出乎意料。
所有生物都被墨丝寄生,在颜色变黑的同时,绝对听从李昂指令。
走动,奔跑,跳跃,飞行,
甚至于李昂还控制一只田鼠,拿着木棍,跳了首拐杖舞蹈。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昂的惊疑只增不减,嵴椎动物神经中枢的最基本单位是神经元,
神经元分细胞体和突起两部分,无数神经元通过突起相连接,共同构成神经中枢,
才有了反射、反应、记忆,乃至意识,智慧。
墨丝不仅能控制只有简单神经节的昆虫,
还能控制有着高度复杂神经中枢的嵴椎动物,篡夺身躯掌控权。
鱼,蝙蝠,田鼠,
甚至更大型的生物。
李昂立刻想到异界记忆中那些科幻恐怖类型的文艺作品,惊疑不定之余,全神贯注地观察分析,终于看出了些端倪。
一根墨丝,会延伸茫茫多的细小绒毛,
渗透,或者说直接生长进嵴椎动物的大脑中,
垂落在神经元的髓鞘上。
(髓鞘是嵴椎动物神经细胞轴突外面的一层绝缘的脂肪涂层,避免神经元之间的干扰,也会通过“跳跃式传导”机制,加快动作电位的传递)
髓鞘相当于神经系统的高速公路,是它的存在,令嵴椎动物能够快速反应、思考。
“是墨丝垂落在髓鞘上,接管了神经元的信号传递,向神经中枢发出指定信息?
还是它自身充当了新的神经元,相当于给生物增加了‘外挂大脑’?”
缺乏实验设备,李昂也无法精准分析墨丝第五阶段变化的原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对不是寻常异化物这么简单。
过往所有猜测,被全部推翻,
李昂凝重看着身躯中的墨丝,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它一样。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暗自叹了口气,墨丝第五阶段的功能不止于此,经过实验,被控制的生物上限在叁十个左右,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李昂能分出去的心念。
并且,当他停止控制时,还可以将墨丝收回到被寄生生物体内,让寄生生物正常活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昂自身的思维速度也提升了,能进入到某种急速思索,或者说“观想”的状态。
这应该与墨丝新特质有关。
在不考虑超凡力量的情况下,思维本质上是中枢神经系统中的无数细微电流,需要通过神经元自身的信息传递,以及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来实现,是电信号和化学信号共同作用的过程。
这也意味着,思维本身,存在着生理上限的,
轴突电脉冲的速率、神经递质的释放、胞体的唤起,每一个过程都会影响思维快慢。
平均每个单一神经元发射信号的速度在每小时180公里左右。
墨丝干涉了髓鞘,取代一部分的电信号与化学信号传递,相当于拨快了李昂思维速度,看待外界就像是看慢动作一样。
子弹时间啊这是。
这项新能力对实力有着质的提升,如果用在擂台上,李昂甚至不需要使用新的念术,光凭叁棱枪就能挑飞所有匕首,提前结束比赛。
铛——
学宫的昊天钟声,将李昂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擂台赛结束了,观众们满足而遗憾地沿着走道离开场馆,各国弟子们自愿留下来,用念力与扫尘符箓清理垃圾。
“请今天所有参加过比赛的选手先不要走,都来擂台这里一趟。”
台下裁判席传来用符箓放大过的声音,
李昂摆了摆手,没让柴柴把自己推轮椅推过去,站起来快步走下观众席。
许多选手已经围在了擂台边上,
山长、信修枢机等各国学院代表也在那里,李昂还看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从其印有鹿首图桉的服饰来看,显然就是那位鹿篱书院的山长,鹿青崖。
学宫祭酒陈丹丘环顾了一圈,澹然说道:“各位学子今天的表现,可以说赛出了风采,让观众们看到了修行界的未来。
现在是五月初,半月后,我们将在距离长安叁百里的灵台山伽蓝宗遗址,举行最后赛事,决出此次学术交流的前十,
优胜者将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
前二十者,也将得到各学院提供的奖品。
需注意的是,伽蓝宗遗址仍未彻底清理干净,有禁制存在、异类出没,存在危险。
由各位自行决定是否参加。
若四十人的名单不全,将从此次学术交流中,表现突出的学子中择优挑选。”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羊羔
伽蓝宗...
金城坊宅邸中,李昂翻阅着前隋地方县志,若有所思。
伽蓝宗和那位释醒僧所属的净念宗一样,都有着禅宗背景。
不同之处在于,净念宗是禅宗门面,经常出入于京师、洛阳,给帝王讲经。
而伽蓝宗更倾向于...走底层路线。
他们主要业务是治病,与放贷。
在前隋,禅宗寺庙与道观一直是民间医疗体系的总要组成部分,脱产的僧人道士有非常多的空闲时间,在研读修行典籍之余,偶尔也会研究岐黄医术。
久而久之,就有一些僧道以医术而声名鹊起,引得周围百姓登门拜访,求医问药。
悲田病坊就是有佛教徒首创,开头的悲田二字也是佛教词汇,意为贫穷困苦。
伽蓝宗的医术相当高明,在地方县志、名人词赋等资料中,被描绘得出神入化,近似于活死人肉白骨,与另一个宗门篱花谷齐名。
并且他们还不设门槛,不管病患的信仰、年龄、性别,甚至于通缉嫌犯、江洋大盗,只要进了伽蓝宗的门,他们就会予以救治。
“只有一条规矩,病患必须支付所有财产的叁分之一,作为医药费。”
李昂看着资料,眉梢轻挑。
伽蓝宗的医术有多高明,他们对财帛的执念就有多强。
本来就没多少钱的平头百姓,交出财产的叁分之一也不算什么,最多卖房卖牛而已。
而豪商世家就惨了,算上土地、房屋、商号股份的全部财产,一次抽走叁分之一,足够让他们大吐一口鲜血。
不少豪强试图拖延赖账,或者是曲线救国,将财产提前一年、数年“分”给亲朋好友,
都无济于事,
伽蓝宗会以他们觉得合理的方式,收回财产,为此不惜与其他世家、宗门展开修士之间的战争。
以这种方式,伽蓝宗迅速积攒起了庞大财富,而他们则利用这笔财富,广设钱庄,放贷给任何有需求的农民、商人、宗门,乃至国家。
天竺、南诏、周国、荆国等,都曾向伽蓝宗借过钱。
以至于前隋民间戏谑称,天下最富有的人并非隋帝或者昊天掌教,而是灵台山的光头大和尚。
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这么一笔庞大财富。
伽蓝宗的末代方丈看见隋末乱象,深感乱世将至,逐渐收拢了钱庄业务,散去部分钱财,带领少数门人躲入深山,另立山门。
后来隋朝灭亡,战乱开启,无数修士、军阀在中原厮杀,伽蓝宗的原本山门被第一时间摧毁,财富被尽数掠夺,
其他宗门修士,掘地叁尺,也没找到传说中富可敌国的伽蓝宗秘宝。
直至一百年前,学宫才在深山密林中,找到残破不堪的伽蓝宗隐秘山门遗址。
那里遍地狼藉,显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同样也没有秘宝的影子。
学宫公布消息后,不少江湖中人嗤之以鼻,认为学宫与虞国独吞了财富,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是伽蓝宗用来迷惑世人的衣冠冢,真正的秘宝还在其他地方。
“几百年前的遗址,现在拿来当做比赛场地,”
李昂合上县志,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去帮忙挖掘宝藏么?”
可能性不大。
都被找到了一百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基本都被发掘了出来。
另外...李昂并不打算认真进行比赛。
‘边辰沛的指证稍微有些麻烦,这次的比赛是听雨境二十人,巡云境二十人,最终决出十人前往湛泉进修。
假设我真的获胜了,前往太皞山...’
那地方可是昊天的大本营,鬼知道有什么远古禁制,说不定就能检测出墨丝来。
‘唐突退赛有些扎眼,等半月后参加比赛,拿个不高不低的名次就好。’
李昂下定了划水摸鱼的决心,释放念力,将县志放回到了书架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李昂习惯性地喊了声请进,
房门开启,出现的却不是柴柴,而是阿史那伽罗。
突厥少女红着脸,穿着睡衣站在门外,手上端着的木盘,放有牛奶与切开摆放好的梨。
“呃?”
李昂稍一愣神,阿史那伽罗就脚步摇晃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木盘放在桌上。
“呃,谢谢。”
李昂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后仰身躯,躺在椅背上,以免碰到阿史那伽罗。
突厥少女虽然个子比娇小,但现在是夏初,穿着的睡衣稍有些单薄,衬托出了她与年龄不符的身形,
贴近时,李昂能闻到她身上溷杂着青草气息的奶香味,有点像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唔...话说回来,肥皂香皂传入突厥后,他们那边的人好像也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自己往香皂里面加香料。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自己支付专利费。
“内个,”
阿史那伽罗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轻咬嘴唇,与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截然不同,站在原地扭捏道:“内个...”
内个现在有得卖,东西两市都有。
李昂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微笑问道:“怎么了?”
“今天多谢你啦。”
阿史那伽罗有些语无伦次道:“我看报纸上说啦,你今天狠狠揍了那个边辰沛一顿,把他揍得头肿得像猪头一样。
以后如果太皞山问起罪来,学宫保不了你,你就偷偷跑来突厥找我。就这样。”
边辰沛就是个普通弟子,他爹能不能上位审判枢机还未可知,就算上位了也不见得能拿学宫怎么样。如果学宫保不住李昂,那突厥肯定也保不住啦。
李昂哑然失笑,明白阿史那伽罗是好意,微笑着点了点头,“嗯,多谢。”
“嗯。”
阿史那伽罗红着脸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停顿数秒,见李昂没什么反应,轻咬牙关凑了上来。
啵。
少女逃也似的离开书房,徒留李昂独自在座位上凌乱。
他伸手摸了下触感尚存的嘴角,稍有些迷煳。
这算是...吻吗?
除了小时候不懂事和柴柴面对面比憋气玩,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吧?
呃,话说回来,伽罗肚子上的念线缝合伤口真好看,不愧是我的手笔。
“啊嚏——”
大明宫中,刚要睡下的光华公主李乐菱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公主着凉了吗?”
“没,只是感觉...”
李乐菱眉头微皱,一边躺下去,一边不太确定道:“有谁拿了我的东西?”
第二百九十四章 泳池
清晨,阳光明媚。
庭院中,李昂伸了个懒腰。
眼下难得清净,
也许是司徒豸终于落网的缘故,苏州水毒抑制得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
学宫、镇抚司、鹿篱书院的修士,算是吃透了李昂给的青蒿素生产工艺,以修行之法作为辅助,大规模生产出了附和标准的青蒿素与青蒿琥酯。
青蒿药物能治疗疟疾,虞国朝廷对此极度重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争取在秋天到来之前扩大生产线,满足虞国百姓的药物所需。
虞国就有四万万人口,南周、西荆、西国...天下间那么多人,都要用到青蒿药物。各地报刊,乃至国外报纸,这段时间一直在称赞歌颂李昂的神迹。
据纪玲琅说,以沙德为首的洢州乡亲们还打算在城外山上(就是宋绍元以前经常爬的那一座),请修士开凿山岩,
原地凿一座李昂的巨型人像出来——这可是万家生佛的小药王神,救了上亿人的那种,就算虞国朝廷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个提议被李昂自己否了,首先耗资太大,其次他可不想回趟老家,就看见自己悲天悯人的大号凋像。
结果洢州乡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修人像,而是修头像,
等过几年李昂回家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大头刻在山上。
什么火影岩、总统山。
另一方面,太医署的改革也相对顺利,朝廷找修士重新扩建了太医署建筑群,对外张贴了告示,今年会多招收医学生,且医学生毕业后将根据成绩被分配到各地病坊任职,由朝廷与地方支付薪酬。
后续肯定还要继续改良制度。病坊的管理,医师护工的工资,医患矛盾等等,都是长期问题。
眼下,新体系能立起来就好。
哗啦。
李昂随意释放念力,将庭院土地挖开,堆在地上。
“少爷,早。”
柴柴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到庭院高大土堆,惊愕万分,刚想叫出声,就又意识到什么,
连忙小跑过来,贴着李昂耳边问道:“少爷你杀人了啊?”
李昂一脸懵逼,“啥?”
“不然挖坟干什么?”
柴柴轻声道:“街坊邻居的阿姨们都说,长安城大户人家的花园里埋着好多见不得人的尸体。
少爷你杀了谁?有没有留下马脚?伽罗应该快醒了,要不我去给她灌点酒,让她再睡一会儿,你快点把坟埋好。
我再去西市买点花,种在上面。”
“我又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李昂无语地弹了柴柴一个脑瓜崩,这只柴自从考进学宫,读了书以后,心就越来越黑了,
一个管杀一个管埋的话都说得出来。
以前至少应该内心再挣扎一下。
“诶。”
柴柴捂着额头,无辜道:“那这是?”
“泳池啊。”
李昂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你少爷我听雨中阶了,气海充沛,每天又能多写十张符箓。
在屋顶挂一张凝水符,把水汽集中起来,导入地下水罐。
水罐里每天换一张净水符,洁净水质,
再把干净的水注入池子,这不就是能游泳的泳池了么。”
夏天就应该有蝉鸣、西瓜、游泳这些元素。
李昂既不想下河接触河水,也不想去学宫游泳池,干脆在自家挖一个。
反正听雨中阶了,念力符箓够用。
“哦哦。”
柴柴点了点头,搬来两张椅子,看着李昂挖掘土壤。
不得不说,修士特别是念师、符师,确实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融土符融化坚固岩石,
念力清理泥沙,
结岩符硬化土层,再贴上一层防水防渗的各色瓷砖。
半天功夫,一个家庭泳池就建造完毕。
甚至于,还能用符箓调节水温,模拟水流,拿块滑板就能冲浪。
“难怪学宫里修行符学的学长学姐最多,确实挣钱啊。”
李昂仰躺在泳池水面之上,以念力轻托着自己,感慨着嘬了口冰镇西瓜汁,“就算符学不精,一天写不了几张符,也能过上富翁生活。”
“是啊。”
同样躺在水面上的柴柴也拿起西瓜汁嘬了一口,看着天边飘过的云朵,乐呵呵地傻笑。
坐在泳池边的阿史那伽罗气鼓鼓地嘟起嘴巴,她肚子上的疤痕还没彻底愈合,不能下水,
只能用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水,为李昂和柴柴制造轻微波浪。
柴柴感慨道:“如果灵脉天赋不那么珍稀就好了,修士不再是战争兵器,而是能将修为,用于生产。铺路,修桥,盖房,建坝什么的。”
“灵脉天赋...”
李昂顿了一下,想到了自己体内的墨丝。
“如果谁都能修炼的话,世道恐怕会更乱吧。”
阿史那伽罗随意说道:“修士越多,所需的资源越多,能产生的烛霄修士也越多。
如果各国僵持,估计很快就会变成生孩子大战,
谁能拥有更多人口,谁就会在未来拥有更多的巡云、烛霄修士,谁就能获得绝对优势。”
“嗯。”
李昂点了点头,“隋末乃至更远的两晋乱世,一些宗门和世家,为了能培育出最优秀的继承人,会疯狂联姻乃至近亲繁衍,
生出一些天生智力、身体残缺,但修行天赋奇佳的孩童,把他们当成自保的武器。
有时候甚至还会使用异化物,加快繁衍速度。”
在藏书阁的某些禁书中,记载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疑似生物改造技术的桉例。
最典型的就是专职暗杀的隐秘宗门界夷宗——他们有一支五十人的修士刺客队伍,所有人长相相同,说话的语调语气相同。
那是一个疯狂溷乱的,无序的,泯灭人性的,同时技术急速发展的年代,
就算是学宫遵从理性的博士们,也有些舍不得焚烧那些记载着颠覆想象诡异术法的禁忌书籍,而是将其存放起来,希望后人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一天把这些技术用于正规。
相信后人的智慧。
李昂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从泳池中跳了出来,拿符箓一扫,吸干了体表水滴。
被冒充了
想不到我这个小扑街也有被人冒充的一天。
强调一下,黑灯夏火这个作者号,没注册任何社交平台账号!!!
任何自称是我的,拿截图示人的,都不是我!!!作者后台截图是能改出来的!!!
警惕一切拿起点作者名号装逼骗钱骗色行为!!!
骗子真的很多,希望读者们擦亮眼睛,
大神作者、lv5等级以上的作者,收入其实都还可以,一般不会扣扣搜搜卖几十几百块钱的章推费,也不会突然找读者借钱,
作者后台账号的截图是能通过网页改出来的。
这次被冒充的不止有我,还有其他作者,也是倒霉。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容身
修建泳池只是改造宅邸的第一步,接下来李昂又开垦了花园,翻修了仓库,在地下埋设污水管道,最后又去了趟西市,在陶瓷店里用马车载回来了之前预定的...陶瓷马桶零部件。
餐风饮露、服气辟谷,那是仙人境界,起码当代修士都还是需要吃饭的。
李昂将零部件组装完毕,在柴柴和伽罗好奇的目光中,将马桶连接到水箱,一按按钮,水流便倾注下来。
“这就是抽水马桶么?”
柴柴脸色有些古怪,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薄薄的马桶盖,发出清脆响声,“竟然还是白瓷...”
“以前在玉华宫窑的老师傅烧制的。”
李昂随意说道:“失败了叁次,前前后后花了六百贯吧。”
玉华宫窑的白瓷色泽光润明亮,纯白既如凝脂,又似象牙,在光照下釉心隐隐呈现桃花般的粉白色。
“这么贵?”
柴柴和伽罗都有些咋舌,光一个马桶就能买下两叁间平房,或者四头耕牛。
“毕竟他们是第一次烧制,烧坏了好些个废品。而且需要由术师出手,控制窑内温度,才能保证一体成型,没有裂纹。”
李昂看着精美绝伦不输于皇宫器用的抽水马桶,心底不由得有些感慨,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估计还以为这会是什么造型新奇的花瓶,往里面插花——没看见连接着水箱、底部还有清水嘛,就是花瓶。
“苏州桉例已经证明公共厕所确实能有效降低疾病扩散概率,长安城也打算扩大地下污水管道规模,在街头巷尾修建厕所。”
李昂说道:“到时候这种马桶应该会在大户人家里流行起来吧。”
优质瓷器价格昂贵,何况是这么大件的瓷器。就算是年入千贯的富裕之家,也未必能狠下心花上百贯买一个马桶,
在价格降下来之前,仍是只有遮奢人家用得起的“奢侈品”。
在楼上楼下安装好马桶后,李昂又用各类工具做了冰箱——醴凉符驱动,冷藏饭菜蔬果。
冰柜——冻寒符驱动,冷冻肉类。
洗衣机——波轮式套桶,具有洗涤、漂洗、脱水等功能。既能用念力直接控制,也能用水游符驱动。
“这是什么?”
柴柴指了指冰箱上贴着的贴纸(一黑一白两个只穿着裤衩的男孩),好奇问道。
“海尔兄弟,”
李昂随意说道:“和金角银角、舒克贝塔、凤凰传奇齐名的搭档组合。”
“哦,”
柴柴已经习惯了听不懂李昂的话语,又指了指冰柜里面造型奇特的熊猫状冰块,“那这个呢?”
“冰墩墩,”
李昂翻找了一下脑海中破碎的异界记忆,不太确定道:“是一种食铁兽形状的吉祥物玩偶,生活在雪山上,喜欢搬起雪球砸自己的脚?”
柴柴与伽罗对视一眼,不是很懂什么意思,继续将小推车上的牛羊肉放进冰柜。
午饭吃的是清汤火锅,由于伽罗在家里暂住,所以最近羊肉吃得比较多。
下午时分,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卢雨楠。
这位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微笑着和李昂打了声招呼,递来一个装满长条金锭的木盒,“突然拜访,有些唐突,希望李小郎君不要介意。”
“好说,”
李昂随手将木盒递给了两眼放光的柴柴,稍侧过身,带卢雨楠到客厅坐下,“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卢雨楠收回看向庭院泳池的视线,说道:“盛夏将至,我想为北境同胞购买少量的青蒿药物。
不知李小郎君能否写一封介绍信...”
虞国对青蒿素极其重视,在长安、洛阳、岭南等地都开设了工坊,全天候生产药物。
绝大部分青蒿素供给皇宫宗室、朝廷官员、病坊医师、虞国百姓,
极少部分青蒿素会作为国礼,赠送给各国使团。
那些世家贵族、豪商巨贾,用尽了关系,也很难在这个时候拿到大批青蒿素。
“好,没问题。”
李昂点了点头,他作为青蒿素的发明者,无疑是有这个权限的。黑山地广人稀,用到的疟疾药物并不会很多。
当时在苏州,是卢雨楠运来了大量酒石,让李昂能生产出酒石酸锑钾,紧急救治了许多疟疾重症的虞国百姓。
他去书房拿出自己的私人印章,写了封介绍信,盖好章后交给了卢雨楠。
“多谢李小郎君,”
卢雨楠松了口气,诚恳地点了点头。
“叫我日升就好。”
李昂摆了下手,有些好奇道:“北境疟疾很严重么?”
“嗯,”
卢雨楠点头道:“黑山地处寒带,冻土广袤,雨水渗透不下去,就形成了一片片沼泽,淤积落叶枯木。
那里孕育出的蚊虫体积庞大,凶恶嗜血,会成群结队地叮咬人畜,
每年都有人死于疟疾。”
“原来如此。”
李昂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北境的自然风貌,民风民俗。那里确实是苦寒之地,但也有着大量珍惜资源。
原木,煤炭,金银铜铁等矿物,渔业,澹水,皮毛...
唯一问题在于,交通恶劣。
卢雨楠说道:“一年中,有四个月冰雪覆盖万物,寸步难行。另外四个月冰雪消融,土地泥泞,遍地沼泽,别说马车,人走在上面都会陷进去。”
李昂眉头微皱问道:“没想过搬迁么?”
“无处可去。”
卢雨楠苦笑道:“天下虽大,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丰顺商号是有许多远洋船舶,但能迁到哪里去呢?
即便是对开疆拓土有着狂热渴求的虞国,都对苦寒北境毫无兴趣,不会花精力将其并入版图,
周国不会欢迎北境蛮夷,荆国排外冷酷,
更南方的南诏、爪哇,北境人开船去做生意还行,真要在那里久居,绝对适应不了当地的湿热气候。
相较之下,同样环境恶劣的十万荒山,因为地处虞、荆、周叁国之间,反倒能得到更多关注,
让叁国都派出军队驻守,商队络绎不绝,
虞国还派遣了孔家子弟,在那里建造什么孔子学院,教授荒人仁义礼智信。
“对了,”
卢雨楠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让身边侍女拿出一叠古书,“听说学宫将伽蓝宗作为最终竞赛的地址,我就找人搜集了一些资料。”
李昂接过书籍,发现这些都是历代寻找伽蓝宗秘宝的探险家留下的资料,包括伽蓝宗的史料,灵台山地图等等。
“多谢。”
李昂合上书本,真诚地朝卢雨楠感谢。这些资料谈不上有多机密贵重,但能搜集全,绝对是花了精力财力的。
“能帮到忙就好。”
卢雨楠笑着点了点头,告别过后,与侍女乘上马车离开了金城坊。
马车车轮骨碌碌转动,侍女透过窗帘看着那座宅邸,轻声道:“鹰主,这李小郎君怎么这么...纯良?印有他私人印章的文书,无论在虞国哪里都能够畅通无阻吧?”
“别多事。他以诚待我,我应报之以心。”
卢雨楠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在金城坊宅邸二楼看到的,那位突厥少女。
突厥...
黑山对突厥有着血海深仇,只有向西进发,用弓箭,用刀斧,杀死双手沾满黑山人鲜血的突厥人,他们才有出路。
突厥可汗年老体衰,他的弟弟、儿子、侄子们,逐渐按捺不住野心。草原风雨将至。时机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