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展柜
陈丹丘之后,是符学司业澹台乐山。
他倒是没有像前者一样,暴力展示符师的最高境界,而是带领一众学生,去校史馆转了一圈。。
校史馆的墙上,挂着诸多先贤的画像,每副画像下方都立有木牌,上面刻着先贤的出生籍贯,所做出的贡献,所得到的荣誉等等。
而二楼,则存放着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特殊物品。比如初代山长、祭酒亲自写下的学宫校规,学宫改良的农具,专利所的专利书,苏冯博士制作的钟表原型机等等。
“往这边走。”
澹台乐山带领一众新生来到校史馆偏厅,用一把奇怪形状的钥匙,打开了之前对学生封闭的门。
偏厅内设置着两排玻璃展柜,右侧的展柜中,放置着一块块刻有符文的黑色石碑;
左侧的展柜里,则放置着各式符箓。
“这是学宫、虞国,乃至全天下符学,最珍贵的宝藏。”
澹台乐山微笑说道:“右边黑色石碑上刻着的,是学宫先贤正本清源、总结归纳而成的符箓范本。
正如世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符师所写的同一种符箓,也不尽相同。
总会有笔锋、笔意、笔力上的差异。
这些范本,是最接近符道原意、最有效利用天地灵气的模范,
有了范本,写符、学符才有据可依。
不至于在一代代的符学传承中,因为书籍印刷、师徒传承,而产生偏差。
至于左侧的展柜...”
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觉得里面的是什么?”
学子们面面相觑,
展柜中的符纸已经泛黄发皱,边缘起了毛边,但上面的文字依旧清晰。看着符箓,仿佛能直观体会到书写者那汹涌澎湃的情感。
“这是...神符?”
李昂眯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正是。”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符师以灵力、笔墨为辅助,约束天地灵气,遵循一定规则运转,从而实现种种效果。
当一位符师对符箓认知无比深刻,且心神饱满,意志坚定,情感激昂时,就有一定概率写出神符。
神符蕴含着符师的强烈情感,喜悦得意、悲苦难抑、义愤填膺、平和宁静,甚至是迷茫恍惚。其力量效果,也远超普通符箓。
神符并非烛霄境符师的专利,听雨境、巡云境也照样可以写就神符。
但大部分符师,终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适合自己的那个独特‘境遇’。
某种程度上,符道与书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澹台乐山手掌轻抚过玻璃展柜,淡淡道:“这些展柜中收藏的,便是数百年间,先贤们赠与学宫的神符。一共二百七十二张。
通过这些符箓,能透过时光,看见符师的一段人生。
它们并非画作,却比任何画像、人物志,更加生动形象。
因为这些藏品的特殊性,它们被放在校史馆中郑重保存,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才会对学子们开放。”
澹台乐山的语气平静而郑重,一众学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肃穆以待。
李昂凝视着玻璃展柜中的符纸。符箓写出来后,并不能永久保存。
上面的墨迹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干涸,纸张会发皱卷曲,灵力也会缓慢消散。
如果要长时间保存久远的符箓,就需要花费时间、精力、材料去修缮。只有学宫和其他寥寥几个地方,有能力、有意愿做到。
以神符形式供后人瞻仰,这可能是符师得到世人承认的最高礼遇,也是符师们追求的最高境界。
相比之下,近三百张神符所能提供的力量,反倒没那么重要。
“剑是什么?”
垂云湖畔,剑学司业崔逸仙席地而坐,平和说道:“一些剑师可能会告诉你们,剑是性命所在,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甚至有剑师将佩剑当做妻子,夜晚共枕而眠,简直荒谬可笑。
在我看来,剑是杀人器,是工具,是手段。
专诸为助公子光篡夺吴国,以鱼肠剑刺吴王僚,,
荆轲为出国,救图穷匕见以刺秦王。
剑能助弱胜强,让走投无路者有尽匹夫之怒的机会。
也能助强凌弱,令暴戾恣睢者,继续肆意而为。
它本身没有任何属性,是救人、杀人,是善、是恶,全在于使用者为何挥剑。”
崔逸仙一挥手掌,身后的垂云湖中,便飞出了数百把剑。
这些剑大多锈迹斑斑,腐蚀痕迹极度严重,带着污浊泥土,显然是从垂云湖湖底深处的泥淖,抽出来的。
而其剑形、剑制...
所有学子都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从湖底飞出来,都是学宫给毕业学子配发的纪念佩剑。
“这些剑,是从那些严重违反了虞国法律、学宫纪律的学宫逆徒手中,收缴而来的。
他们或是在牢狱之中,度过悔恨余生,
或是伏诛身死,遭人唾骂。”
崔逸仙冷然道:我除了剑学司业之外,同时还是学宫内部的监察人员之一。
不管到时候,你们选择的是符、术、剑、念、体中的哪一种道途,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自己最初的目的,不要忘了为何而挥剑。”
相比于澹台乐山展示神符让学子们期待畅想、崔逸仙展示泥中剑令学子们敬重畏惧,
念学司业奚阳羽的课,就显得随便了许多。他展示了一番念力的使用技巧,便急匆匆离去。
“这么快?”
“奚司业这么怎么了?”
学子们议论纷纷,李昂也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奚阳羽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假,但他对于念学也是格外热爱与上心,平时备课也不会敷衍了事。
“你们不知道么,奚司业家的小妾就要生了,预计产期就在最近几天。”
不知是谁嘿嘿一笑,小声说道。
“这就不奇怪了。”
一众学子恍然大悟,奚阳羽妻妾成群,然而这些年来只有一个儿子,也在学宫就读,比他们大几届。
按照这个时代士大夫多子多福的观念,无疑是不合格的,也难怪他心不在焉,急着回家。
符术剑念四门课都上完,最后轮到了炼体。
体学司业薛彻煞有介事地领着一众新生到了演武场,
那里提前站着一群同样炼体的学宫学长学姐们,
他们或是抱着巨大铁球,或是扛着粗长原木,或是甩着沉重铁链,挥汗如雨,发出锤炼身躯的低喝声。
“唔!”
“哈!”
“喝!”
薛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学子们说道:“飞剑会划伤你自己,符箓保存不当会炸到你自己,术法更是稍有偏差,就会引发未知后果。更别说世间还有名为虚境的地方,杜绝任何天地灵气的使用。任何术法都无法生效。
只有你的身体,不会背叛你。
你越是锤炼,身体就越是忠诚、可靠。每一处骨骼、筋肉,都听你指挥。”
他转过身,对炼体生们喝道:“我们的目标是?!”
“更高,更快,更强!”
炼体的学长学姐们齐齐大喝,其中的体学教习任衅,更是一拳将实心铁球打凹了下去,整截手臂的衣袖爆炸开来,露出袖子下精壮的、线条清晰分明的肌肉。
大部分学子的内心都是‘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齐齐摆出了这幅表情:
(??。)
而厉纬等一众本来就想着炼体的学子,则是这个表情:
?(*???)?
看上去貌似很想跑过去加入学长学姐们,一起健身炼体。
第二百零八章 民族
李昂没想过上报去学习炼体。
炼体好是好,武道宗师气血澎湃,百邪不侵,闯万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那天厉纬和杨域的争吵虽然幼稚,但两人都默认了一点——在烛霄境的战斗中,术师、符师一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同等级武者贴近,很可能会连应对手段都使不出来,就被一招秒杀。
哪怕不用刀剑兵器,光武道宗师的一声怒吼,都足以令人心神失守,甚至会有怯懦者肝胆俱裂,命丧当场。
但因为自己有墨丝在,参与炼体课程,太容易让那些千锤百炼的武者看出异样,有暴露风险,只能作罢。
剩下几门道途中,李昂报上去的是符学和念学。
等到听雨境后,符师能写的符箓就逐渐解锁了,什么警报符、轻音符、灼温符、避箭符、土化符、蜘行符、冻寒符等等,手段更加多变。
而晋升至巡云境后,经过勤加锻炼,还可以脱离符纸写符。
以心念为笔,灵力为墨,天地为画纸,
应对紧急状况的能力提升了许多。
至于念学,
正式课程中,会教授念力的高级使用技巧,比如【心平】:消除自身气息,隐匿行踪。
【方圆】:释放念力,感知周围环境。
【磐岩】:用念力覆盖体表,抵抗外力攻击。
【绕指】:以念力缠绕在手掌之上,吸附外物。
【牵丝】:用念力控制特殊材质的金属丝线,如蛛网般笼罩住一片区域。
更高级的念师,还能一心多用,开发出更多能力。
比如鸦九,就是控制他人,作为自己的耳目与傀儡。
李昂填报念学,一是因为念力没有太大短板,实用性很强,
二是因为专精念力,能更好地控制墨丝。
目前为止,何繁霜、李昂、裴静,应该是载乾三年学生中,率先达到身藏境中阶的。
何繁霜报了符和剑,
裴静只报了剑学。
而其他人嘛,李乐菱、邱枫、雍宏忠报了术学,杨域报了念学,纪玲琅报了剑学...
李昂思索着未来方向,和柴柴坐马车回到了金城坊宅邸中。
由于新生课业繁重,而柴柴的学习基础又不怎么样,所以这几天她显得格外苦恼,每天晚上都要看书做题,连饭都少吃了两碗。
“今天上学怎么样?”
李昂一边收拾着碗筷,用念力洗着餐盘,一边随口问道。
“别提了。”
柴柴趴在桌上写着习题,唉声叹气道:“上学好痛苦啊。
算学课我只是低头看了会儿指甲,
在抬起头时,整个世界都变了。
国史课更是,谁会去研究前隋皇宫里的各等级太监大珰们穿什么衣服啊!”
柴柴不吐槽则已,一吐槽就把学宫吐槽了个遍,说好只有最优秀的学子能考进学宫,结果真考进去了,还是要被课业各种折磨。
“我们班上还有一位从极西之地过来的同学,少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奇葩。
他的家族在极西之地是做小本生意的,因为父母从事贸易而来到长安。
他家在故乡那边不算多么高贵,算是平民。这次他考进学宫,极大地光宗耀祖,但他不知怎么的就以加入虞国户籍为人生目标,
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虞国真的是太厉害啦!’
‘西域的烤羊,不好吃,加了虞国的香料,好吃!’
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发表演讲,‘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来长安。我总是这样回答:新鲜的空气。
五年前,我踏下从西国来的马车,拿出手帕准备捂住口鼻,以抵挡我预想中的臭味。
但当我呼吸到第一口长安的空气时,我就把手帕收了起来。长安的空气是多么香甜清新,有种奇异的奢华,我完全被它震惊了。’
其他虞国同学听到了,一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听多了实在是有点想吐。”
“...”
李昂张了张嘴巴,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张疑似甲亢症状的外国人脸庞。
耳畔似乎也响起了“马上就到你家门口”的诡异声音。
他摇了摇头,“什么逆向民族主义。”
“逆向民族?”
柴柴顿了一下,很快就忽略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名词,继续吐槽道:“还有个从倭国来的学生,见到谁都毕恭毕敬,态度好得不得了。
听说还是个倭国贵种,和朝衡博士有些关系。”
“哦哦,有点印象,是那个叫什么朝臣的吧?”
李昂点了点头,朝衡指的是阿倍仲麻吕,早年间来虞国的遣唐使之一,因为仰慕虞国文化,取了个朝衡的汉名,留在长安,以优秀成绩考入国子监,后来出仕任官,先后担任过左春坊司经局校书(正九品下)、门下省左补阙(从七品上),秘书监兼卫尉卿、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
在原籍外国的官员中,算是相当著名的一位了。
而且还跟李太白认识,是知己好友。
“是的。”
柴柴点了点头,“他自称是朝衡的侄孙,至于真假就不知道了。”
第二百零九章 使团
一场秋雨刮过,长安天气变得阴冷而潮湿,在学宫住宿的厉纬抱怨寝室反潮,找李昂讨了张符箓,贴在被子上。
天气的陡然变化也让长安城里出现了不少咳嗽病患,李昂对此有些担心,专门去病坊观察了一番,发现病人症状都是风寒,鼻塞、流涕、咽痒,也就是感冒。
病坊的医师们对此见怪不怪,区区风寒而已,和疟疾、疠气、肺痨等大恐怖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也不清楚为什么李昂要这么重视。
‘感冒不可怕,就怕流行性感冒啊...’
李昂心中默默道。
异界记忆里,那场20世纪初的大流感,直接感染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至少杀死了两千万人。
而人力短缺造成的次生灾害,更是难以估量。
人口高度密集、高度流通的城市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奇怪症状,以长安城两三百万的人数,有什么病症李昂都不是很奇怪。
他不能跟病坊医师们讲明白什么是病毒,只好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病坊做好清洁、隔离工作,准备好足够的药剂。
而他自己回去以后,在学宫刊物上发表文章,论证风寒等疾病与戴口罩的关系,证明戴口罩能显著降低患风寒概率。
希望这样,能让更多长安市民,特别是出现风寒症状的市民佩戴口罩。。
‘啧,为什么别人穿越只要享受装逼打脸的快乐就行,我就得担心各种各样的疾病。’
李昂坐在座位上,揉着太阳穴缓解压力。
经过近一年的论文熏染,长安城的公共卫生比原先进步了不少,最起码家家户户都购买了肥皂香皂,勤洗手,不喝生水,会主动灭蚊灭鼠...
自从之前李昂发表了一篇解剖老鼠的论文,详细举例了老鼠可能引起的疾病,
长安城百姓对老鼠更加深恶痛绝,灭鼠灭得更加勤快。
让李昂做梦都梦见有只肥头大耳的老鼠在哀嚎,叫着什么“鼠鼠我啊,真的要死了。”
奇奇怪怪的梦。
“日升!”
杨域从教室门口急匆匆地跑过来,砰的一声坐在凳子上,压低声音兴奋说道:“听说了么?”
李昂有些无语道:“听说什么?”
“昊天道门的使团啊。”
杨域一拍桌子,语气昂扬道:“五十年来第一次,太皞山派遣了正式使团来长安。现在已经进西荆了,过段时间就会抵达长安。”
李昂一撇嘴,“所以?”
“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杨域激动道:“使团由信修枢机带队,那可是四位昊天枢机之一,我爷爷听到了,晚饭都多吃了一碗。其他听到消息的人家,已经提前开始准备鲜花和红毯了。”
“有这么夸张么。”
李昂不禁无语。
太皞山和学宫一向不怎么对付,上一次派人过来,还是为圣后庆祝生辰——结果没多久圣后就倒台了,换了先帝上位。
彼时的昊天道门觉得时机来临,派遣使团来到长安,声称要主持先帝的登基仪式,被学宫直接驳了回去。
南周、西荆等国的国主登基,都由昊天道门的枢机神官主持,皇权之上还有神权,若枢机神官不满意,甚至在理论上,有权换一个皇帝。
唯独有学宫的虞国,不受此控制。
双方关系也因此转冷,五十年来都没有往来。
但太皞山与学宫的矛盾,并没有影响到虞国百姓对昊天的虔诚,家家户户还都系着昊天钟、昊天铃,时常去庙宇烧香、祷告、祈福。
李昂自己不怎么虔诚,对于所谓的太皞山来客也完全无感。而出自虔诚家庭的杨域,则对此格外期待,在旁边絮叨个不停。
什么枢机神官行走人间时,道路两侧必然挤满了虔诚信众,为他铺好红毯,洒满鲜花。
而枢机神官来长安,必然会走朱雀大道,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狂热信众提前几天去那里支帐篷、打地铺,早晚都睡在那里,就为了能在使团经过的时候,贴近与枢机大人的距离。
‘...怎么听上去,要来的不是枢机神官,而是苹果新手机呢?’
李昂心中默默吐槽,也不好说封建迷信不可取——昊天钟和昊天铃是真的能对异类产生效果,一定程度上压制妖邪。
‘算了,只要不影响到我学习修行就行。’
李昂摇了摇头,无视了杨域的自言自语,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学宫监丞缪正青走入教室,与他一起到来的,还有奚阳羽。
学宫监丞是朝廷设置的官职,负责与学宫传递信息,通常只在重要场合露面,不会干涉正常上课。
“咳。”
奚阳羽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教室内的交谈声立刻安静下来。
缪正青走到台前,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想必各位学子都或多或少听说了消息。三个月后,昊天道门的使团将来到长安城。
他们此番前来,一是为了与虞国重新建立联系。
二是为了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嗯?”
李昂一挑眉梢,学术交流?
昊天道门与学宫有什么可以交流学术的地方?
要知道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道门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昊天创造,自有其完美无瑕、永远不变的规律。
而学宫则发展理学,观测天象,得出星辰轨道会不断变化,有些星辰甚至会凭空出现、凭空消失。
还有一些研究哲学的学宫博士,提问如果昊天爱着世人,又为什么要创造出种种阴森可怖的异类怪物,要设置充满凶险的无尽海,阻碍世人向外探索。
甚至那位苏子前辈,因为昊天道门屡次抨击他,直接说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狂言,令道门大为光火。
学宫的宗旨之一是探寻自然规律,和那位要维护昊天威严的道门,没什么共同语言,跟别提学术交流了。
果然,缪正青立刻补充道:“交流范围,不局限于诗词、书画、音律、辫才等,
还有修行上的竞技交流。
各年纪学子均可参与。
另外西荆、南周、突厥等国的同龄学子,也会来长安参会。
至于具体事宜,将会等使团到达后,进一步通知。”
第二百一十章 名满
荆国都城外,某座高山。
山坡陡峭,云雾缭绕,狭窄的山路上跪满了虔诚的昊天信徒。
他们匍匐在地,用额头、用嘴唇去触碰着山路石阶,向着山顶那座规模庞大、庄严恢弘的昊天道观叩拜。
这些信徒中,既有锦帽貂裘的富豪权贵,也有衣衫褴褛、体表生疮的乞丐。
他们是如此的虔诚,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叩拜着。
山顶道观中,穿着华贵道袍的黑发青年,忽略了山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徒,看着桌上的学宫理学刊物。
郁飞羽,炬语枢机的副使,同时也是此次昊天师团的领队之一。
刷拉。
他翻阅着理学刊物,纸张上印刷着的、生动鲜活的动物解剖图,眉头微皱。
解剖,这个专有名词一年前才在虞国流行起来。。
不同于庖丁解牛、屠夫宰杀牲畜,
解剖是将动物的躯体分解开来,研究每一块内脏的大小、位置、功能,以及相互影响的机理。是手段而非目的。
牛、羊、马、驴...
学宫理学刊物,用了近半年时间,筹划了大型专题,建立了常见牲畜的解剖体系。
牛四个胃的不同功能,羊反刍的原理,鸡鸭骨骼的密度...
这些信息往常连屠夫,乃至时间悠闲的士大夫,都不会去耗费精力专门研究,但学宫就这么做了。
而且这些文章的作者...
郁飞羽凝视着文章名字那一栏的“李昂”二字,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轻笑声从道观远处传来,打断了郁飞羽的思索。
他有些不快地合上书本,整理了一番道袍,推门而出,向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发出笑声的,是一个穿着昊天道袍的少年,
他斜倚着凉亭的梁柱,姿势懒散,正眉飞色舞地跟同伴们讲着些什么。手上同样拿着一本理学刊物。
“辰沛,聊什么呢。”
郁飞羽走近上前,平和询问。
“郁副使。”
见郁飞羽来到,名为边辰沛的少年收起了坐姿,稍微收敛脸上笑容,轻咳一声说道:“我们在笑虞国学宫。他们不好好修行,或者搞他们的理学,反而研究起了家禽家畜,一本正经地给猪开药方。
什么陈皮五钱、甘草三钱、姜汁为引、以水煎服,可治猪因食用霉烂草料引起的胃病。
简直滑稽。”
名为边辰沛的少年,咧着嘴角,轻佻地扬了扬手上那本理学刊物。
一群本来应该参悟天地至理、探寻昊天馈赠的修士,跑去研究给猪开药方,在他国修士看来确实荒谬魔幻。
“很好笑么?”
郁飞羽脸上没有多少笑意,扫了眼在场的这一小群少年少女,“学宫想办法治疗生病的家禽家畜,能挽救遭受损失的农户,增强国力。”
“沽名钓誉而已。”
其余众人都不敢说话,唯独边辰沛撇了撇嘴角,“虞国给人看病的大夫都不够用,更别说给猪看病抓药了。”
“难道荆国、周国的大夫就很够用么?”
郁飞羽扫了他一眼,边辰沛的父亲是审判枢机的三位副使之首,是最有可能在未来接替枢机之职的人选,所以他才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还是说,”
郁飞羽表情淡漠,追问道:“你觉得那位学宫李昂发明的助产钳、大蒜素,都是沽名钓誉?
他不过和你同龄,现在已经名满虞国,甚至连极西之国,都流传着他的名声。
助产钳救助妇女于生产苦厄。而他的大蒜素,更是上至国王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将其视为神药。”
在场其他人,沉默以对。
“...”
边辰沛没有反驳,但嘴角依旧下拉着,显然并不服气。
他的父亲是审判枢机副使,她的母亲是周国贵胄,他是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
凭什么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能获得比他还大的成就。
温室里的花朵啊...
郁飞羽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太皞山是昊天道门的中心,
能在此进修的,或是道门中枢机、神官、司铎的子女,
或是天下各国的皇室子弟,
或是自幼就展露出优异修行天赋、被带到太皞山的天才。
这样一群少年少女,从小与外界隔离,学习修行之法,与昊天典籍,
对于平民百姓生活的认知,全停留在纸面上。
他们习惯了被凡人崇拜敬仰,按照预期一步步成长为修士,不会生病,连受伤都很少,根本意识不到助产钳、大蒜素所造成的影响。
“等到了长安,记住你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昊天道门,代表了太皞山。”
郁飞羽淡漠道:“你们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无论是诗词、书画、音律、辫才,还是修行,都要赢过学宫弟子,而且要赢得漂亮。
不要让你们的师长、父母失望。”
“郁副使。”
边辰沛眯着眼睛,举手问道:“那位学宫李昂,也会参加此次交流么?”
郁飞羽顿了一下,淡淡说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学宫学子十三、四岁才开始正式修行,加上那李昂虽然是学宫状元,但传闻灵脉天赋不佳,
现在第二学年,应该还在身藏境。”
学宫有一整个虞国供养,而太皞山,则是集结了天下所有信奉昊天的国家的资源。
如果说学宫的学子,是万里挑一,那么太皞山的天才们,只会更优秀。
“身藏境啊...”
边辰沛稍微拉长了声音,眼眸中闪烁着光芒,手掌微微张开,把玩着一把飞快悬浮旋转的小型匕首,“呵呵。”
第二百一十二章 病症(4K)
“好!”
金城坊宅邸中,李昂看着理学刊物上的一篇文章,忍不住拍了下手掌。
穿着围裙的柴柴走了过来,将两盘菜放在桌上,好奇问道:“少爷,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显微镜,有人做出来了。”
李昂将书本在桌上摊开,“鹿篱书院一位名为孙文玉的理学博士,和之前那位发明了望远镜的嵇星望,将数片透镜相叠,安装在架子上,发明出了一种新式仪器,能够看清极渺小的物体——
植物叶片上的微小气孔,
昆虫的格状眼睛,
乃至水中的、肉眼看不见的虫子。”
不妄我在并州的时候,想方设法救了嵇星望一命啊。
李昂心底感慨万千,显微镜的出现,意味着微观世界的揭开,原生动物学、细胞学、显微解剖学等等学科终于有了发展的基础。
遍布虞国的、数以万计的理学学会会员们,也一定会按照理学刊物上的图纸,去自行制作显微镜,并用显微镜去观察各式各样的渺小物体。
细胞、细菌、真菌...
一旦人们亲眼看见水中那无以计数的小虫,自然而然就会抵触喝生水、去不净水流中游泳的行为,再也不需要李昂天天在理学刊物上叮嘱劝说。
柴柴不太理解李昂这么开心的具体原因,但李昂高兴她也高兴,从冰箱(贴了醴凉符的箱子)里拿了两瓶果汁出来。
两人心情愉悦地吃着饭,期间李昂继续翻看着理学期刊。
显微镜的影响已经开始逐渐发酵,反应最强烈的不是众多理学博士们,而是...大和尚。。
没错,在虞国,一部分和尚道士也是忠实的理学刊物读者,他们经常根据理学发现,来为宗教寻找支持。
比如根据天文学中群星变化,来编排神明等等。
此次的显微镜,让和尚僧侣们大感兴奋——所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
佛陀早在数千年前,就已洞悉到水中有无数小虫,不愧是佛,是圣。
面对兴奋激动的和尚们的宣传,道门也进行了反击。
此次发明显微镜的两位博士,都是鹿篱书院的人,其中的孙文玉,年轻时更是在道门进修过,当过四年道士。
要说功劳,也应该是道门的功劳,和禅宗有什么关系。
其次,“水中八万四千虫”的说法,也并非佛陀首创,
而是佛陀转述的天竺耆那教的寓言,什么时候变成了禅宗的专利?
再次,既然水中有无数会动的小虫,那么按照禅宗不杀生的说法,大和尚们不是以后都不该喝水了?
喝水也是杀生啊!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李昂甚至能想象到,等长安城僧道辩法的时候场面会有多么热闹,不打一架恐怕很难收场。
‘总之,现在显微镜已经弄出来了,细胞学说迟早要建立。但临床医学的进度...’
李昂放下碗筷,沉吟着将手掌放在理学刊物上。
牛羊等家畜的解剖专题已经做完了,可人的解剖学,李昂迟迟没有放出来。
他也有些拿不准,以自己目前的声望,能不能抗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社会观念,让人们不再对解剖学抱有恐惧心理。
万一解剖学被认为是邪魔外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
“必须要征得学宫的支持才行...也不知道山长什么时候回来。”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院门被敲响,两位客人出现在了门外。
“宋大哥?”
李昂有些诧异地起身迎接,宋绍元最近考进学宫后,一直在刻苦学习,追赶进度,不怎么出门。
而且他身旁的尤笑,还领了篮礼物过来?
“日升,”
宋绍元目光闪烁,有些尴尬道:“突然打扰实在是有些冒昧。能进去说么?”
“自家人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李昂摆了摆手掌,让宋绍元和尤笑走进屋,柴柴收拾好餐桌,端来茶水果盘。
宋绍元与尤笑坐定,先讲了讲宋姨的事情——洢州老家那边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等秋季末尾宋姨应该就会搬来长安。
随后又感谢了一番李昂这段时间的帮助。
之前李乐菱无意间提起过朝廷要鼓励香水行业的事情,尤笑也拿着钱,跟着投资了点商号。
要知道这可是投资就等于赚钱的大好机会,那些投资者全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不是宗室贵族,就是大臣家眷,
他们能允许尤笑掺和投资,很大程度是看在李昂的面子上——香水行业必须要用的冷凝管,就是李昂的发明。
“嗨,没什么,能帮到忙就好。”
李昂摆摆手,注意到二人脸上的古怪表情,“怎么了?”
“日升...”
宋绍元涨红着脸,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自己家人,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
李昂眉头微皱道,宋绍元现在已经是学宫弟子,按理来说不应该遇到什么麻烦才对。
“是这样的。”
尤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前些天,我一位在平康坊的姐妹找到我,说坊中流行起了一种怪病。
得病者体表会生出红色斑点,头疼,发热,嗜睡,
严重者,体表皮肤会成片溃烂,直至死亡...”
“花柳病?”
李昂眼睛一眯,寻花问柳患得什么样的病症也不足为奇,前隋巢元方的《病源候论》中,就描述:“风湿容干皮肤,与血气相搏,其肉突出,如花开状。”
“初生如饭粒,破则血出,生恶肉有根,肉出反散如花,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
什么前阴溃烂,眼角长斑,脊背恶疮之类,千奇百怪。
“嗯...”
尤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日升你学业繁忙,思虑繁重,我本不该为这些事情上门打扰。但她们的样子...实在是太惨了...”
尤笑面露悲戚之色,她自己是逃出了平康坊这一火坑不假,但之前认识的那些姐妹,却还受困其中。
当她们披着厚厚面纱,趁着夜色来恳求自己的时候,尤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硬起心肠,回绝她们。
“不打扰。”
李昂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尤笑面露难色的原因,默默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身份不同了啊,自己在虞国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宋绍元和尤笑面对自己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生怕李昂认为平康坊是肮脏污秽之地,对前来请求的他们心生厌烦。
“我对平康坊没有歧视,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何况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师天职。”
李昂认真说道,如果真要从道德上谴责什么人,也绝不该谴责被平康坊剥削的女子,而应当去谴责士大夫们。
绝对的自由,意味着强者对弱者的无限剥削。
“这起医案我接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李昂站起身来,让柴柴拿来药箱,和宋绍元、尤笑走出宅邸。
一路上,他从尤笑那里得知了更多情况。
比如病情传播已经有段时间,得病的女子不在少数,最严重的几人被管事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等。
越是听,李昂的表情就愈发阴沉。
吱呀——
马车在平康坊外的某处围墙停下,围墙处已经有小厮接应,
李昂从药箱中取出口罩,给众人带上,跟着小厮穿过竹林,来到坊内的一座楼阁前。
“得病的人数实在太多,平康坊的管事怕影响生意,下了封口令,把患病女子关在各自房间里,并且不准外面的医师随便进出,只能由他来请医师。”
尤笑小声解释着为什么要隐秘行动,走入楼阁的昏暗走廊。
平康坊的醉芳楼就在前面,那里是销金窟中的销金窟,隔着一片竹林,依旧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丝竹声,与觥筹交错声。
然而众人脚下的这座楼阁,却格外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剂气息,时不时从房门后方,传来一两声沙哑的咳嗽。
令李昂一下子回忆起当初来长安时,看到的病坊。
绝望,无助,等死。
“开门吧。”
李昂语气低沉,让小厮把一扇房门打开。
吱呀——
伴随着木门开启,一股浓郁药味涌了出来。
李昂微抿嘴唇,用念力隔空打开窗户,让光芒照进来,也为室内通风。
这是间女子卧室,装饰清新淡雅,桌上摆放着花瓶,但瓶中花朵已经因为许久没人照料,而枯萎了不少。
墙角摆放着药壶,而卧室床上,则睡着一位穿着素色衣服的女子。
她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更恐怖的是,她的脸上、手上,有着溃疡形成的暗红色瘢痕。
啪。
李昂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脑海中的记忆宫殿,几乎在瞬间就找出了符合症状的病因。
梅毒。
“都别进来。”
李昂声音低沉沙哑,抬手让宋绍元等人待在屋外,自己踏入房门,大致检查了一番患者状态。
体表有斑疹、环状丘疹,
唇、口腔有粘膜斑,有渗出物,
头发稀疏脱落...
李昂默默放下病人手臂,走出卧室,朝尤笑等人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来到僻静处。
宋绍元犹豫问道:“日升,这病...”
“很难很难治。”
李昂直截了当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患者的初期症状,是体表,特别是下阴部位,出现小硬包,不断流脓。
大部分患者,一开始会不治而愈,以为病情已经自愈。
然而,过段时间,小硬包会再次出现,并且遍布体表,形成红色斑疹,几天内遍布全身。
情况即将恶化时,斑疹又突然消退,并在数周或者数月后,卷土重来,反反复复。”
“是,是这样没错。”
小厮点了点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李昂,“刚才这位郎君称阁下为日升,难道您就是那位学宫李昂...”
“是我。”
李昂点头道:“你叫什么?你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小药王神在上,”
小厮连忙行礼,诚惶诚恐道:“下走名为小六,是醉芳楼管事派来照顾姑娘们的。”
李昂一挑眉梢,醉芳楼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让外面医师进来,但这小厮还是带他们来了,显然另有隐情。
不过他没那么多闲工夫打探,让小六挑重要的说。
最早的患病者大概出现在一年半以前,就像李昂说的那样,一开始只是流脓的小硬包,很快自愈,并没有太在意。
随后,患者的病情反反复复,并且坊中陆续出现了相似症状的其他患者,直到三月以前,病情大规模爆发,超过四十名患者彻底病倒。
而最严重的患者,已经死了。死前整个鼻子脱落,五官凹陷变形,格外恐怖。
“超过四十人...”
李昂回望阴暗无光的走廊,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梅毒是梅毒螺旋体引起的慢性、系统性性传播疾病,主要通过性途径传播,临床上可分为一期、二期、三期梅毒、潜伏梅毒和先天梅毒等。
梅毒螺旋体,是种相对弱鸡的病原体,
不耐热、不耐冷、不耐干燥,脱离人体将会立刻死去,因此超过95%的病症感染都是通过性途径。
然而,梅毒螺旋体一旦进入人体,情况就不可控了。
它能吸附在有黏多糖的组织上,而黏多糖是身体结缔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遍布人体的每一个部位。
这也就意味着,梅毒螺旋体能进入人体各个地方潜伏起来,一波又一波地发动袭击。
如果几波都没有被人本身的免疫系统干掉,那么梅毒螺旋体就会进化出荚膜,进一步抵抗白细胞攻击,并且产生黏多糖酶,分解人体中的黏多糖。
黏多糖是人体结缔组织的一部分,当黏多糖被黏多糖酶分解,人体组织就会凹陷坍塌,形成一个个脓包、坑洞、瘢痕。
并且最恐怖的是,因为梅毒螺旋体分布在人体各处,发动袭击的位置也不尽相同。
如果在鼻子,那么整块鼻子都会凹陷、掉落。
如果在眼睛,那么会双目失明。
如果在耳朵,就会失聪。
如果在大脑,就会表现出癫痫、疯狂、偏执。
甚至连骨骼都无法逃脱,被侵蚀出孔洞。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司徒(4K)
李昂表情阴沉不定,平康坊中可没有登记顾客姓名资料的说法,考虑到人口流动的因素,隔了这么久,根本没办法追溯,
因此也弄不清这项病确实是出现在一年半以前,还是更早的时间点。
是从外国流入,还是本国人去国外感染再回到虞国传播。
光靠宣传、靠社会风气扭转,是不可能封锁消灭梅毒的。
梅毒潜伏期最长可达九十天,除了性关系传播外,还能通过亲吻、污染的衣物等传播,防不胜防。
可恶...
李昂微抿嘴唇,此时,一连串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巡逻的人来了!”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示意众人去房间躲藏,然而楼下的人似乎听见了响动,噔噔噔大踏步跳上台阶。
七名穿着青衣、带着口罩,手上拿着短棍的汉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为首的汉子看到李昂等人,挑起眉梢,语气不善道:“你们是谁?”
“过来给人看病的大夫。”
李昂淡然回答道。
“大夫?”
汉子冷笑一声,注意到了那个神色慌乱的小厮,冷然道:“小六,管事说过不允许任何外人出入。。你敢抗命?”
“我...我...”
小厮站在原地,讷讷无言,
青衣汉子见状,也不废话,拎着短棍走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捏李昂的肩膀,“大夫,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请跟我们走...”
“吧”字尚未出口,李昂一个耳光甩出,正中对方左侧脸颊。
砰!
青衣汉子手中短棍飞了出去,整个人则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声没吭晕倒在地。
其脸上戴着的布质口罩,因为巨力侵袭而被抽得破裂开来。
李昂从容不迫地掸去手背上的灰尘,
而走廊镜头的剩余六名青衣汉子,面面相觑了一阵,齐齐挥舞短棍冲了过来。
李昂踏步前行,脚尖在地上轻轻一勾,挑起掉在地上的短棍,伸手接住,
一棍挥出,砸中一人头顶,
再一横扫,敲中一人额侧,
丢棍侧身,差之毫厘避开自上而下挥来的短棍,一记肘击打在第三人胸口,将其轰飞出去,撞在墙上,
再顺着肘击之势,以手臂为鞭,抽中第四人肋下,
趁其遭受剧痛,面色陡变,身躯僵硬缓缓倾倒之际,
伸手轻描淡写地接过其手中短棍,随意掷出,正中第五人的眉心。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第五人向后仰倒,走廊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青衣汉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拿着短棍茫然无措。
“叫你们管事的来。”
李昂淡淡道。
“...”
最后一个青衣汉子咽了下口水,飞也似的转身逃离,噔噔噔跳下楼梯,来的时候有多快,去的时候就有多快。
“日升...”
宋绍元犹豫道:“动静会不会大了点?”
“无妨。”
李昂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动静大点正好。”
梅毒哪怕在医学发达的异界,都是麻烦的全球性疾病,
如果不是平康坊管事隐瞒不报,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糟糕,早几个月甚至一年以前就能控制住疾病蔓延。
一行人下到一楼,在大厅静静等待,很快一连串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平康坊的新管事,表情阴郁,带着一群仆役走进楼阁,其身边还跟着两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的老者,显然都是修士。
呵,出门随身带俩修士,真不愧是接替了焦成的人。
李昂隔着口罩,无声地笑了一下,
然而对面的平康坊管事,心情则很糟糕,低沉道:“不知阁下是...”
“我记得,平康坊的仆役,号称个个巧舌如簧、机敏上道,能记住几个月以来的贵客。”
李昂随意吩咐道:“把你们的仆役、门卫集中起来,抄写出几个月以来,与患病女子有过接触的所有客人名单。”
平康坊管事面色微变,心底如沉了一块石头一般。
面前少年一副颐指气使神态,显然久居高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知道继焦成死后,他就是平康坊的新管事,哪怕他做不到像焦成那样,与一众大人物私底下达成协定,
也靠着运作,掌握了一定能量。
长安、万年县,乃至大理寺、御史台等,平日里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能无视这些掣肘,一上来就发号施令,并且年纪尚小,自称医师大夫...
原本气势汹汹的管事,如同扎破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去,轻声道:“阁下难道就是那位小药王神么...”
“知道了还不动起来。”
李昂扫了他一眼,随手一拍衣角,露出腰侧系着的一块块令牌、信物。
有学宫学子令牌。
有朱雀门通行令牌。
有随意出入太极宫、大明宫令牌。
有将作监的印章信物。
“这...”
管事看到一堆令牌,讷讷无言,彻底没了话讲——以他的眼界,也只能辨认出其中几块而已。
他一转头,看见手下的人还茫然无措地拿着短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伸手扒拉,让他们把武器丢掉。
自己则弯着腰迎上前去,态度恭敬谦卑道:“李小郎君,这事...很难办啊...”
“有什么难办的。”
李昂冷漠道:“你能把这些得病女子关在楼阁中,任由她们死去,却不能记录下客人姓名?”
“唉,小药王神在上。”
管事苦着脸道:“楼阁中的,并非只有醉芳楼这一处的得病姑娘。
整个平康坊中的所有患病姑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原本按照之前焦成焦管事的做法,她们都是要被送进,咳,送进长安鬼市,自生自灭的。”
管事轻咳了一声,在长安鬼市这四个字上放轻了声音。
一旁的尤笑,脸上肌肉一颤。
她曾经是醉芳楼的清倌人,很清楚以前醉芳楼的做法。
确实如这位管事说的那样,焦成会把得了花柳病的姑娘集中起来,能治的就治,治好了继续丢回平康坊。
而如果治不好,或者毁了容、无法接客,就会悄悄拉走,运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相比之下,新管事让这些姑娘继续住在楼阁里养病,竟然还算是“人道”的做法了。
宋绍元注意到了妻子的神情变化,轻轻搂住尤笑肩膀,默默安慰着她。
“唉,”
平康坊管事艰涩道:“平康坊涟花楼、醉芳楼、临月楼,号称三曲三楼,接待的都是最有权势、最富贵的客人。
一些客人,都不屑于亲自前来,而是让手下的人请姑娘到府上。”
管事并没有把话说全,但意思很明显了。
如果要以治病名义彻查的话,牵扯到的人数恐怕会相当多,等级也很高。
那些达官显贵,出于自身和家族的面子,也绝对不会配合行动——哪怕冒着染病风险。
见李昂沉默思索,管事继续说道:“并且,据在下所知,不止是平康坊一处有类似疾病,
一些坊外场所,也都有相似病症。
洛阳那边也传来了类似描述,人数恐怕难以估量,其时间,也要比长安这边更早。”
已经,蔓延开来了么。
李昂心中叹了口气,对于传染性疾病,跟踪、隔离、管控,永远是最好办法。
越早发现,越早隔离,越能约束住疾病。
但一旦错过窗口期,再想控制,就不现实了——哪怕有电子化登记管理系统,和电子化行政管理体系的异界,不也没能彻底控制住梅毒、艾滋么。
“...”
李昂思虑良久,缓缓说道:“封锁这座楼,派人去长安病坊,请医师过来,就说是我说的。”
“是。”
管事不敢反对,立刻派人去做,
而李昂则静默驻足,拼命思索,想着解决办法。
长安城西,怀远坊,某处民宅。
怀远坊的名字,取自“怀柔远夷”之意,是长安城内胡人的聚集地,胡人信仰的袄教祠就在该坊内。
“屑屑水帝魂,谢谢无馀辉。
如何不肖子,尚奋疟鬼威。
乘秋作寒热,翁妪所骂讥。
求食欧泄间,不知臭秽非。”
悠闲的吟诗声,在庭院中响起,
一个须发斑白、慈眉善目的西国老者,正赤着上身,躺在庭院的木质浴桶中,边洗着澡,边吟着韩愈的《谴疟鬼》一诗。
他的体表,覆盖着一块块大小不一、斑驳的暗红色皮囊,上面满是孔洞,
每当他用手去搓时,孔洞中就会掉落出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小虫,浮在水面,拼命挣扎着,想要重新爬回到皮囊孔洞之中。
慈眉善目的西国老者,像是没有注意到水面上满满一层虫豸,自顾自地吟着诗,心情愉悦。
而庭院角落,则蹲着一个孩童,正双目出神地盯着草丛中飞来飞去的蚊虫。
其头发与肤色,呈现出病态的洁白感。
踏踏踏。
脚步声从室内响起,一个面色僵硬的青年走了出来,正是鸦九。
或者说,鸦九的分身之一。
“司徒豸前辈。”
鸦九目光微冷,看着浴桶中神态自若的西国老者,同时也是昭冥组织中,和君迁子同一级别的烛霄境修士,缓缓说道:“镇抚司,已经知道你到了长安。”
“所以?”
司徒豸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他们又不知道我在这里,难道要大索全城不成?”
鸦九平静道:“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和最近出现的疫病有关,他们真有可能会这么做。”
司徒豸撇嘴道:“这不是还不知道嘛。”
“...”
鸦九微抿嘴唇,司徒豸是昭冥组织的一员,烛霄境修士,传闻是在极西之国,犯下了传播疫蛊之罪,被多方追杀,不得已四处流窜。
司徒豸热衷于豢养不同种类的蛊毒,每到一地,那个地方就会蔓延某种疾病。
昭冥很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这一能力,将他吸收进来,为他提供庇护。
不过,他过于散漫随性的行事风格,令鸦九颇为头疼——她更喜欢蛰伏起来,悄无声息地行动。
司徒豸和他徒弟突然来到长安,很可能会破坏鸦九的计划。
“学宫山长连玄霄,过段时间就要返回长安了。”
鸦九沉默了一下,决定用连玄霄来压对方。
“我知道,你老师说过,连玄霄每年都要回老家祭拜家人嘛。”
司徒豸撇嘴说道:“放心,过几天我就走,不会撞上他。”
“好。”
鸦九见对方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控制分身转身就走。
“对了。”
司徒豸继续洗着澡,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学宫李昂,你知道多少?”
“...”
鸦九停下脚步,稍侧过头,淡淡道:“学宫状元,理学会员,传闻中灵脉天赋糟糕,但还是通过了学宫考试。”
“你没仔细调查过么?”
司徒豸随意问道:“听说,他的老师,和君迁子是知己关系哦。”
“学宫对他看得很紧,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何况他只是身藏境的小卒子而已,影响不了大局。”
鸦九淡淡道:“前辈为什么会问到他?”
“这个嘛,他不是号称小药王神吗,那个在西国名声大噪的大蒜素就是他弄出来的。我试验过,确实对许多蛊虫有杀伤力。
对于血痈之症,更是有着奇效。”
司徒豸微笑道:“不过这次的疫病,不是大蒜素能轻易解决的。我倒想看看,是我的蛊毒厉害,还是他的药剂厉害。”
“...”
鸦九回转过头,自顾自地走进黑暗之中,身形隐没不见。
而司徒豸,则伸了个懒腰,躺进温热浴桶,用手掌拨动水面上的无数小虫,观察着小虫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动作。
如同操控着,茫茫众生的性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温室
学宫,后山,实验楼。
阁楼后方,平地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玻璃暖房,暖房中被划分出几个小间,每间密闭,装上玻璃窗户。宛如一个巨大的分隔式恒温培养箱。
戴着口罩的李昂,此刻就站在培养箱中,他身上穿着柴柴缝制的白大褂,表情严肃地扫视暖房,查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暖房墙上挂着他用水银制作的简易温度计,地上贴着自己写的加热符箓,形成恒温工作间。
室内彻底杀菌消毒,
并且通过隔离缓冲间、无菌通道门,搬进来了实验所需的斜面母瓶、摇瓶、种子罐、繁殖罐、发酵罐等等设备。
由于他以前的贡献与良好信誉,这些昂贵设备的材料全都由学宫报销,澹台乐山、苏冯等司业、博士,更是有求必应,提供了一切支持。
但,李昂心中,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他转过身,朝着暖房外的柴柴挥了挥手,再用念力,隔空关上了隔离缓冲间的门。
针对苍白螺旋体,或者说梅毒螺旋体的最理想药物,是青霉素。。
苍白螺旋体的繁殖周期是30-33小时,而青霉素类有内酰胺酶,可以和蛋白结合,造成细菌细胞壁破损,阻断梅毒螺旋体的繁殖。
由于人体没有细胞壁,青霉素既杀死病菌,又不损害人体细胞,是优秀的抗生素。
然而,提炼的难点,在于培养、发酵、分离、纯化。
任何一步出现偏差,都可能丧失药效,甚至从救人药,变为杀人药。
“开始吧...”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
一切从简,没有优良菌种,就自己用皮靴、橘子、南瓜开始培育,
没有发酵所需的玉蜀黍浸出液,就用棉籽榨完油后剩下的残渣做成的棉籽饼,代替玉蜀黍酶化物。
没有不锈钢发酵罐,就用小口玻璃瓶。
没有冷藏室,就用醴凉符...
李昂完全沉浸在了青霉素的提炼之中,一天只睡几个小时,因为缺少搅拌器和摇床,他需要定时进入恒温培养间,抱着发酵瓶震动摇晃,
缺少空气压缩机,就使用打气筒,通过装有脱脂无菌棉和除菌滤布的管道,将空气导入发酵罐底部,来保证培养液中有足够的溶解氧。
整个过程极度繁琐而复杂,耗时耗力。
杨域、厉纬等人一开始天天来看自己,隔着玻璃暖房的墙壁,跟自己讲述最近学宫发生的事情。
什么显微镜在理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学宫博士人手一件显微镜,有些博士甚至课也不上了,天天在办公室里观察花鸟虫鱼的细微结构,
而长安显贵们,也以拥有一台显微镜为荣,倍率越高越能显现出财力。
普通民众一开始有些恐慌,毕竟现在已经发现了水中有无数小虫,甚至事物上,人的脸上、手上,都有茫茫多的小虫,
但随着时间流逝,也就适应了,毕竟肉眼看不见那些虫子——这也令更多百姓有了喝煮过的水的良好习惯。
另一方面,禅宗和道门的嘴炮也越打越响,禅宗的理论是“水中八万四千虫”、“万物有灵”,而道门则用“喝水就是杀生”的理论,抨击和尚们虚伪。
热衷于看人吵架的理学博士苏冯,也偷偷掺和到了两派的斗争中,
他取了十几个笔名,在不同刊物上发表文章,一会儿支持禅宗,一会儿支持道门,甚至有时还会莫名其妙支持摩尼教,
声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其实就是摩尼教所说的光暗因子,摩尼教说的才是真的,为摩尼教吸了一大波仇恨。
日月如流,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杨域、厉纬他们感觉快要突破身藏境中阶,来探访的时间逐渐少了,
只剩下柴柴和李乐菱,风雨无阻地来探望李昂。
何繁霜偶尔也会被李乐菱拉过来,将课堂笔记贴在玻璃暖房的墙面上,给李昂补课。
另外还有御医家的女儿邱枫,她听说李昂在研发一种针对疫病的新药,特地来旁观,因为其心灵手巧,并且也是主修念学,能帮忙摇发酵瓶的缘故,
李昂在考虑了一阵后,允许她也进入恒温无菌工作间,作为自己的助手。
但青霉素的提炼,依旧不顺。
失败,失败,失败。
李昂一遍又一遍地培育菌种,重复实验,有时候他甚至都想向已经回到学宫的山长申请,看看能不能使用东君楼里传说能操控时间的异化物,来让自己一天多出24小时。
明德门下,绵延着一条长长队伍,想要进城的农民、商人、旅客,都要在此等待,经城门卫检查文件,方可入城。
等待入城的队伍中,鸡鸣,狗叫,牛哞,人声嘈杂,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群格格不入的人身上。
突厥人。
或者说,突厥使团。
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戴幞头,留着络腮胡子,脸庞因为烈日酷晒、风沙吹拂,而显得格外粗糙。
体格健硕的突厥护卫们,忠实地拱卫在马车旁边,目不斜视,无视了周围虞人的指指点点与议论声。
他们的发饰,他们的耳环,他们的狼牙装饰,弓弩,皮甲,腰刀,皮靴,都成了虞人的谈资乃至笑料。
而那些陪伴他们的鸿胪寺官僚们,则对此熟视无睹,一点也没有让虞国同胞停止议论的意思。
“换做百年,不,五十年前,这些虞人都应该畏惧我们。”
使团马车中,一个十四、五岁的突厥少女,收回了轻撩起窗帘的手掌,用突厥语对兄长说道。
“时代变了。”
马车中的青年摇头道:“虞国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们的铠甲比我们坚固,他们的刀剑比我们锋利,
他们的马匹,虽然不及突厥数量多,但虞人有钱,能从周国,从海外,甚至是极西之地买来良马。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他们总能培育出数量足够多的战马。
何况,他们还有学宫。”
“我们也有!”
突厥少女提高了声音,幸得马车内铺着厚厚毛皮,没有传出去。
“仿造品罢了。”
青年摇头道:“我们的狼苑,是张援先生在五十余年前模仿学宫建立的,
张援先生为突厥带来了书籍、草药、匠人,帮我们制定了历法,兴修水利,优化羊种,改良兵器,
大汗极度欣赏他,封他作为俟利发,甚至让他当了叶护,
而那些部族,也从一开始看不起、鄙夷他,慢慢对他心生敬佩,认可了他的贡献。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他为先生。
张援是突厥的伟人,但他在虞国,仅仅只是连学宫都没有考进去的弃徒而已。
仔细想想吧,我的妹妹。”
第二百一十四章 城门
“...”
突厥少女不禁沉默,叶护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可汗。世袭制,由可汗的子弟或宗族中的强者担任。
张援能以外族人的身份,在突厥担任叶护,哪怕是没有分领部落的叶护,
也完全能证明其功绩。
突厥少女无数次听自己的父母叔伯,还有其他族人们讲述过以前的生活。
那时候,一场暴雪就能夺走一个万人部族的性命,
一场瘟疫就能杀死数以万计的牛羊,让部落陷入绝望的饥饿。
是张援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也是他,批准了此次使团入长安。
“那我们还来这里干什么?”
突厥少女咬牙道:“难道现在,向虞国俯首称臣、每年送同胞兄弟姐妹作为人质还不够么?
难道要彻底投降,让虞国来占领我们的土地么?”
“观察,倾听,学习。”
青年语气平静道:“就像草原上的狼,不会一见面就扑向猎物,而是躲藏在暗处,跟随着目标,静静观察,等待着对方松懈、倦怠。
突厥的国力已经弱于虞国,这是可汗、张援先生的共识。
但我们是突厥的未来,我们还有时间。。
前隋的时候,隋国面积还要更大,兵力与周边国家对比还要更悬殊,最后的结果,却是皇帝遇刺,整个庞大国家顷刻间分崩离析,就算是学宫也没能挽救。
按照张援先生的说法,中原国家有一种周期规律。
他们的国土太大,人口太多,因此国家一旦得病,就会演变成无法抑制的大病。
任何一个契机,都可能是中原王朝盛极转衰的转折点。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学习,并且等待。
等待虞国衰弱时刻的到来。”
伴随着青年的话语声,马车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而前方,也传来了一声热情的突厥语呼唤。
学宫载乾三年级生,阿史德土门,骑在马上,穿过明德城门,向着马车队伍驶来。
青年推开马车木门,笑容灿烂地迎向了阿史德土门,给予这位自己从小认识的堂兄弟,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史德土门拍着青年肩膀,用娴熟的突厥语道:“阙特勤兄弟,你比以前高了。”
名为阿史那阙特勤的青年,也热情道:“土门兄弟,你也比以前壮了。看来长安的伙食不错。”
“哈哈,应该说是学宫伙食不错。”
阿史德土门笑着说道:“走吧,我带你们逛逛长安。”
长安城西,金光门。
不同于城南的嘈杂凌乱,金光门处井然有序,
昊天道门的使团,神色肃穆庄严,踩踏着早已铺好的红毯,步向金光门。
而道路两侧,则挤满了长安城中的昊天信徒,他们手捧鲜花,虔诚恭敬地注视着太皞山使者。
‘这就是,长安。’
郁飞羽微眯双眼,仰望着那雄伟壮阔的城墙。
和儿时记忆中相比,长安城墙的高度似乎并没有变化,依旧高耸入云。
城墙上的箭塔、甲士、旗帜,笼罩在朝阳光芒之中,仿佛与阳光融为一体,俯瞰着城墙下渺小如蚁的芸芸众生。
天下第一雄城啊...
鸿胪寺的官员与虞国道门的神官,接引使团进入城内,态度恭敬而温和。
太皞山毕竟是昊天道门的中心,虞国百姓也依旧是昊天子民。
不管是出于信仰还是利益,鸿胪寺官员们对太皞山使团始终保持着恭敬态度。
“按照之前的约定,各位可以住在长安城东的昊天寺庙上静修,也可以住在大宁坊的昊天观众。
这是三十块带有特殊标志的长安城门令牌,各位执此令牌,可在各城门处通行。
我们鸿胪寺也会派人在观中陪伴,如果各位需要游览长安,可以找他们作为导游...”
姓窦的鸿胪寺少卿,温和地向太皞山来客讲解着。
使团来长安有一整套繁琐复杂的流程,要先休息、沐浴,等晚上的时候才会到大明宫,与虞帝会面。
领队的信修枢机,点了点头,平和道:“麻烦窦少卿了。”
“不敢不敢。”
面对太皞山四位枢机之一,鸿胪寺少卿不自觉地软了身段,连忙行大礼告退。
待鸿胪寺少卿走后,信修枢机叫来郁飞羽,“飞羽,你把这些令牌分一下吧。我要休息了。”
“是。”
郁飞羽点了点头,接过令牌,将其分发给年长的学子们。
这些令牌数量有限,并且上面有着特殊标志,使用令牌过城门的时候,城门卫一定会注意到,并且登记下来。
这种设计,显然是为了防止令牌丢失,或者被不法分子偷走,用作其他用途。
说不定等交流结束后,还要收回去。
郁飞羽心中哑然失笑,对于虞人的精明缜密不知该如何评价。
太皞山使团经过荆国、周国等地,每到一国,都享受着最尊贵的礼遇,只有在虞国,被像防贼一样防备着,
还真是...
“呵。”
郁飞羽摇了摇头,踏步走出昊天观,找到了鸿胪寺的某位吏员,“劳驾,最新一期的学宫期刊哪里能买到?”
“街对面就有。使者稍待,下走这就去买。”
那位鸿胪寺吏员显然也是虔诚的昊天信徒,见郁飞羽找他搭话,心情激动地跑过街道,在对面书店中买来了几十本理学刊物,并且婉绝了郁飞羽给的钱。
郁飞羽也没有坚持,随手翻看着刊物,眉头微微皱起。
新一期的刊物上,除了大篇幅介绍显微镜带来的各种新发现之外,缺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昂,怎么最近没有发表文章?”
“使者是说那位学宫的李小郎君吗?”
鸿胪寺吏员答道:“听说李小郎君正在潜心研发一种新药,不问世事。”
郁飞羽一挑眉梢,“新药?”
吏员点头道:“嗯,据说是种不亚于大蒜素的药物,叫什么...什么青梅素?
下走也是听朋友说的,只知道大概是这个名字。
大蒜素是李小郎君从大蒜中提取出来的,
而青梅素,估计也是从青梅中提取出来的吧?
不过也有可能,是李小郎君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梅竹马,而取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奇迹
深夜,学宫后山,玻璃暖房。
李昂将一大桶青霉素悬浊液,放入冷藏柜中,“现在,只需要等待即可。”
他面前的桌面上,摆放着一百余个陶瓷培养皿,里面装有琼脂、从梅毒病人身上提取的葡萄球菌以及一小片浸泡过青霉素溶液的纸片。
如果一切顺利,浸泡过青霉素溶液的纸片,就能杀死周围的葡萄球菌,在培养皿里形成一个圆圈。
“呼...”
同样穿着白大褂的邱枫长吁了一口气,揉了揉疲倦的双眼。
“来杯茶?”
李昂手掌一招,释放念力,令暖房角落里放置着的保温瓶悬浮而起,倒了两杯热茶。
“谢谢。”
邱枫接过茶杯,两人相邻着斜靠在桌旁,齐齐抿了一小口茶水,凝视前方培养皿,沉默无言。
漫长时间的努力,此刻全部寄托在那一个个陶瓷盘中。
滋儿哇滋儿哇——
后山森林中的昆虫,依旧在富有活力地叫嚷着,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鸣叫。。
“对了日升。”
邱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的共同奋斗,让两人的关系融洽了不少。
“这个青霉素,和大蒜素,有什么不同么?”
“唔...”
李昂思索了一下,大蒜素的抗菌原理,是大蒜素分子中的氧原子,能与与细菌生长繁殖所必需的半胱氨酸分子中的巯基相结合,进而抑制了细菌的生长和繁殖。
而青霉素含有青霉烷,能破坏细菌的细胞壁,并在细菌细胞的繁殖期起杀菌作用,对革兰氏阳性菌具有奇效。
“应该说,大蒜素不易储存,不易运输。而粉末状的青霉素,能储存更长时间吧。”
李昂解释道:“现在各州府生产出的大蒜素,绝大多数都是用在本州府内的百姓身上,无法大批量地运往外地,作为大宗商品。
还是有许多相对偏远,交通不便的地方,大蒜素运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了药效。
患者想要用药,必须亲自赶往州府城市。
而青霉素则更方便储存、运输一些。”
“是么?”
邱枫眼前一亮,大蒜素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仅就长安一地,今年一年的儿童患病死亡率就下降了不止七成,产妇死亡率下降七成半,
血痈等症状患者,死亡率更是下降了八成有余。
如果青霉素能普及到虞国各地,全虞国百姓的平均寿命至少能提高十年,甚至更多!
所谓悬壶济世不过如此。
邱枫又抿了口茶水,心中激动难以抑制,下意识地瞥向身旁创造了这个奇迹的少年,却发现李昂脸上,没有多少笑容。
耐药性啊...
在异界青霉素刚出现的时候,几十单位的青霉素即可挽救性命,肺炎、产褥热、菌血症等再也不是绝症,全世界的平均寿命就此飙升,
数万年来,人类第一次成功反抗了微生物的统治,
用智慧、努力、团结,征服了看不见的敌人。
但细菌也在进化与适应。
一代代的细菌,或是产生了生β内酰胺酶,使青霉素类水解灭活,
或是体内青霉素作用靶位——青霉素结合蛋白发生改变,或是对青霉素类的渗透性减低。
青霉素有效剂量,从几十单位,慢慢慢慢变成了几十万、上百万单位,
连那号称“人类最后防线”的万古霉素,在不断迭代的细菌面前,都变得岌岌可危。
现代异界每年因抗生素耐药而导致的死亡人数,是一百二十七万人!
另有四百九十七万人的死亡与之相关。
相比之下,每年因艾滋病和疟疾导致的死亡人数为六十八万和六十二万人。
抗生素耐药绝非危言耸听,要知道,异界有着成千上万的科研团队,数以百万的专业医师,
而这里,只有李昂一人。
这些青霉素,可以说是他揠苗助长,提前了无数年、跨越了无数道门槛,制取出来的,
如果他早早死去,或者因为外界因素,无法建立起近现代医学体系,培育医学人才,同时民间大量使用青霉素、产生了超级耐药菌...
其结果,将会彻底失控。
自己,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李昂长吁了一口气,肩上担子仿佛前所未有地沉重。
时代洪流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时间和自己要做的事情相比,似乎完全不够用。
他侧过头,看到了邱枫脸上的担忧表情,微微一笑,“没事,我只是在想病人的事情。
对了,”
他转移话题道:“最近你家里人好像没怎么来看你?”
“他们啊,”
邱枫撇了下嘴,“他们在研究显微镜呢,家里天天吵架。”
李昂一挑眉梢,“吵架?”
“因为医术上的事情。”
邱枫解释道:“不少理学会员都拿到了显微镜,观察身边一切事物。
有位学士,率先用衣物染料,浸染细微的、会动的圆形小虫,更好地观察它们。
并模仿日升你,将那些小虫,称之为细胞。
细,细微也。形容小虫体型。
胞,儿生裹也。形容小虫体有层膜,宛如胎儿的包衣。
在那之后,许多学士发现细胞种类繁多,性状不一。
一些细胞遇水不死,遇热水死,遇纯酒死,遇大蒜素死...
他们罗列了一大堆清单,猜测这些特殊细胞,某种程度上是导致人生病的原因。
将水煮开、用纯酒洗手、服用大蒜素等行为,能杀死致病细胞,所以人才不会生病。”
邱枫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如果这个发现属实,那么我们现在使用的医术、医典,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家里人吵的,就是这个。
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是该探索新的方向,还是遵循原有医理。”
“这样啊...”
李昂挠了挠头,他虽然也是传统医师家庭出身,但更熟悉的,还是异界记忆中的医学,“你怎么想?”
“我?”
邱枫歪着头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不管是哪条道路,只要能治好病人,行之有效即可。
至于更长远的,什么道统之争、理念之争、门派之争,
在病患所遭受的切实苦厄面前,都要让路。”
“不看广告看疗效?”
李昂莞尔一笑,如果天下人都能像邱枫一样想,那未来他要建立异界医学体系,会少很多很多麻烦。
两人斜靠桌边,捧着茶杯闲聊着。从长安城的美食,聊到下个寒假准备去哪玩耍。
李昂不再是什么开国县伯,邱枫也不再是什么御医之女。
他们仅仅只是两个等待着药物出炉、准备去救助病患的医师而已。
铛铛铛——
旁边桌子上,那台苏冯送来的精巧钟表,发出了清脆声响,打断了二人聊天。
时间到了。
李昂沉默着放下茶杯,踏步走上前去,来到桌前。
他与邱枫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拿起一个培养皿,揭开了陶瓷盖。
第二百一十六章 誓言
“...我们这是,”
邱枫迟疑着,转过头对李昂说道:“成功了?”
二人前方的所有陶瓷皿,均已揭开盖子。
每个陶瓷皿中,都有一个圆形小点,在葡萄球菌形成的黄色痕迹中显得格外明显。
“嗯。”
李昂放下陶瓷盖,郑重地对邱枫点了点头。
“好耶!”
邱枫欢呼一声,与李昂热情地拥抱在了一起,庆祝这历史性的一刻。
两人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微红着脸彼此分开。
“咳咳。”
李昂咳嗽了一声,掩盖尴尬,“这些溶液已经具有药效,不过还是悬浊液状态,只能外用。
需要进一步地过滤、结晶。
你还有多少灵力?”
“已经恢复满了。。”
邱枫撩了撩耳畔发丝,稍低着头,让自己脸庞上的微红看起来没那么明显,“按之前定好的章程来?”
“嗯。”
李昂从冷藏柜中,提出一大桶溶液。
首先加入活性炭,配合符箓,冷冻脱色脱水,
经过无菌脱脂棉过滤,
补水,热水夹套加热,加入结晶液乙酸钾,
(乙酸钾由氢氧化钾与乙酸发生酸碱中和反应制备)
(高温加热碳酸钙生成氧化钙,氧化钙与水反应生成氢氧化钙,氢氧化钙与草木灰反应生成氢氧化钾)
(乙酸由有氧发酵法——类似酿醋步骤得到。为了加快速度,李昂使用了十九世纪的德国方法,也就是在一个塔中塞满木屑,将含有酒精的原料从塔上方滴入,在塔下方注入空气强制对流,使得醋杆菌属细菌快速生产出乙酸)
机械搅拌,共沸蒸馏一小时左右,
真空加压抽滤三十分钟,
得到粗晶,经丁醇洗涤成为湿晶,
(丁醇由粮食水解发酵而得)
压粉,过筛,干燥,烘烤。
幸好李昂与邱枫都是修士,能用灵力代替一部分机械运作,
当盐状晶体成放在瓷盘中被端出来时,两人下意识地压抑了呼吸。
“这就是...”
“医用青霉素。”
李昂释放念力,令盐状晶体悬浮而起,灌入玻璃试管中,盖上瓶盖,
用数层棉布、稻草层层包裹,放入药箱。
“走吧。”
他提上药箱,朝邱枫露出了大大笑容,“去救人。”
“嗯。”
邱枫深吸了一口气,踏步走出暖房。
昊天钟声响起,天刚蒙蒙亮。
柴柴和李乐菱还在二楼睡觉——李乐菱的侍女、护卫们也在实验楼里,看到李昂和邱枫走出来,一名女官迎上前来,“李小郎君完成了?需要我叫醒公主吗?”
“不用,让她睡吧。”
李昂摆手,走出后山,与邱枫搭乘马车,前往长安城。
骨碌碌——
马车车轮转动,窗帘被晨风撩起,
扛着扁担来城里卖菜的农夫,
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不断挠头的商人,
面容稚嫩、打着哈欠的城门卫兵,
...
李昂透过窗户,看着从睡梦中醒来的长安城,伸出手去,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流过。
吱呀。
马车在平康坊外停下,
李昂与邱枫跳下马车,径直走向那座楼阁。
楼阁一楼的大门半掩着,走廊的临时床位中,躺着一位病坊医师。
李昂将他叫醒,“所有病人的医案给我,药我已经制取出来了,先给病情最重的病人用药。”
“啊,哦,嗯。”
那位病坊医师明显还没睡醒,迷糊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连忙从枕头下拿出一叠文件,递给李昂。
李昂快速翻阅着资料,由于他提交给太医署的意见建议,太医署和长安病坊,都养成了记录详细医案的习惯。
突然间,他的手指僵住,“怎么只有四十三个病患?还有两人呢?”
“...这个。”
病坊医师犹豫片刻,艰涩说道:“她们病情过重,已经走了...”
李昂呼吸一滞,邱枫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连忙追问病坊医师道:“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前,”
病坊医师答道:“我们一开始想将死讯通知李小大夫你,但你的制药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李昂摇了头,“...还是晚了。”
邱枫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手中接过了文件,“三天前的事情,事发突然,那时候连这一批的青霉素悬浊液都没有。已经尽力了。”
李昂微抿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提起药箱,前往病房。
为了防止青霉素中有杂质,或者病人有过敏反应,青霉素使用前要做皮试,即皮肤敏感试验。
李昂用生理盐水调配好青霉素,给病人进行了皮试。
幸运的是这批青霉素的纯度很高,所实验的几名病患均没有出现过敏反应。
随后就是静脉滴注,待到流程走完,窗外也下起了绵绵细雨。
邱枫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打哈欠,李昂见状说道:“这里没什么事情了,要等待三四天观察效果,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学宫那里我会让人去说一声,帮你请两三天假。”
“不用,我还撑,撑得住,啊——”
邱枫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昂向病坊医师借了把油纸伞,和邱枫走出平康坊,行走在雨天的长安中。
细雨如丝,在河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行人们撑伞走着,浑然不知道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两名医师,刚才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到了。”
邱枫在大宁坊的自家宅邸前停下脚步,走出雨伞范围,犹豫片刻,转过身来,朝李昂点了点头,“学宫见。”
“学宫见。”
李昂点头答应,看着邱枫走入宅邸,背影消失,这才缓缓转身,踏入雨幕。
他返回了平康坊,确认了一遍静脉滴注的患者的状况后,在病坊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暗房,见到了那两名已死病患的尸体。
病坊知道李昂的习惯,用符箓将尸体冷藏保管了起来。
李昂看着已经失去了生命光芒的病患,沉默着,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
其实在来长安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暗中阻碍青霉素的发展道路,以防止在他有生之年,看见超级耐药菌的出现。
反正青霉素是他的成果,不管是学宫还是朝廷,都看不懂、理解不了其中步骤的深意。
他完全可以做些手脚,将青霉素的使用,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是,看着邱枫,看着长安城中安居乐业的百姓,看着眼前冷冰冰的病患尸体,他实在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医学的意义,是治病救人。
那就,开放吧。
开放对青霉素的使用,在自己死之前,为虞国,为天下建立起一整套医学系统,抗衡冥冥中的、看不见的敌人。
李昂轻轻拉起白色布帛,为死者盖上,踏步走出房门。心中默念那段誓言。
今我进入医业,立誓献身人道服务;
我感激尊敬恩师,如同对待父母;并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
病患的健康生命是我首要顾念;
我必严守病患寄托予我的秘密;
我必尽力维护医界名誉及高尚传统;
我以同事为兄弟;
我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
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
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不与人道相违。
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誓言。
第二百一十七章 魔盒
长安,东市,病坊。
青霉素问世的消息,为病坊带来了巨大的人流量,
看热闹的,生病的,自己以为自己生病的民众,在本不宽敞的街道上,排起了长长队伍。
透过敞开的病坊大门,能看见里面的奇特景象——
房梁上用网兜悬挂着一个个装有透明溶液的圆形玻璃瓶,圆形玻璃瓶的瓶口朝下,延伸出一根纤细的胶质软管,连接至病人的手背上。
那些病人全都带着口罩,坐在长凳上,或是有说有笑地交谈着,或是抬着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圆形玻璃瓶。
这是和青霉素一起出现的新式医疗器械,按那位学宫李小郎君的说法,名为静脉输液,也可以叫,
吊瓶。
这名字倒是贴切。
两条街道外的酒楼上,胡商打扮的老者,或者说司徒豸,从餐盘中挑起一粒胡桃仁,笑眯眯地丢入口中。
“老师。”
在他身旁,发色与肤色均为苍白的孩童,轻声说道:“那些马车...”
“我知道。”
司徒豸视线扫过病坊后方的一辆辆马车,不用猜测,他都知道马车里乘坐着的,是疑似患上了梅毒的长安权贵们。。
李昂已经在理学刊物上,写明了青霉素是治愈梅毒的特效药。
对于患病权贵而言,他们既想要恢复健康,又不想抛头露面引人耻笑,因此最好方法就是请李昂秘密到他们府上,治疗疾病。
但李昂又不是没门路的小医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请动的,
何况按照他的说法,静脉滴注需要专业人士和专业设备,只能在病坊中进行。
咔嚓。
牙齿将核桃仁咬碎,咀嚼,
司徒豸深吸了一口气,琢磨、品味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变化。
疾病,被治愈了。
那名为青霉素的药物,真的驱散了病患身上郁结着的死气,令他们的身躯得以继续运转。
奇迹。
司徒豸脸上,露出了玩味笑容,他搓了搓手指,甩掉指尖黏着着的胡桃碎片,“连玄霄快回来了。”
苍白孩童眨了眨眼睛,“我们要离开长安吗?”
“嗯。”
司徒豸点头道:“可惜,如果能再给我三个月,不,只需要一个半月时间,我都有信心,破解他的药物。”
“会有机会的。”
苍白孩童轻声道:“下次,下次老师就能赢回来。”
“赢?”
司徒豸挑起眉梢,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子,“你觉得我们这次输了么?”
“...”
弟子没有回答,只是用皱起的眉梢,表明了态度。
“不,这次,我们并没有输。”
司徒豸转过头,再次望向两条街道外的病坊,似乎要透过砖瓦墙壁,看见病坊中忙碌着的李昂一般。
“我的好徒儿哟,你还是没能理解疾病的真实含义。”
司徒豸慈爱地搓了搓对方的头发,微笑道:“疾病的本质,是传播,是交换,是扩散。
一个人漂浮在无垠深空之中,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他就永远不会生病,只会饿死,渴死,或者老死。
当人在凡尘中行走,他就免不了与外界接触。
他的每一次不谨慎的饮食,饮水,受伤,乃至与动物、他人进行接触,都会增加自己生病的概率。
他可能会从蚊子那里,得来疟疾,
可能会从销金窟中,得来花柳病,
可能会因被刀片割伤,患上血痈,
可能仅仅因为从某个村庄中经过,就患上了厉风,或者说麻风病。全身长满鲜红斑疹,毛发脱落,肢体萎缩,身上出现大面积的水肿或瘤癍。
还记得我们游历无尽海各个岛国,记录下来的,有关于疾病种类与人口数量的资料么?”
“记得。”
学徒点了点头,“人口稀少、与世隔绝的岛屿,疾病种类相对较少。
但如果流行了某一种不会轻易致死、连绵不绝的疾病,比如麻风,他们将很难阻绝病症蔓延。几十年、上百年,持续被这一种疾病困扰。
而人口越多,与外界接触越频繁的岛国,他们的疾病种类也越多。”
“没错。”
司徒豸满意笑道:“人数越多,意味着所需的粮食、牲畜越多,
意味着农耕更发达,人与人、人与牲畜的距离越近。
人有人的病,牲畜有牲畜的病,只有极少数疾病,会在两者之间传播。
但当这一概率,被放大到万万之巨时,
牲畜动物,就必然会将疾病传染给人类,
而疾病,也必然开始衍生、变化,以及蔓延。
城市,
大型城市,
拥挤嘈杂、人流密集、南来北往的大型城市,就成了最优良的疾病蛊坛。”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眉飞色舞喜悦道:“梅毒,花柳病,仅仅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李昂是开发了有效新药不假,但他根本无力去抑制疾病沿着长安商路,传播到虞国各处。
人总是讳疾忌医的,何况是这种难以启齿的病症,
永远会有人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疾病散播出去,在李昂、虞国无法顾及的角落,生根发芽。
而那些新生出来的、更加恐怖的病症,
也会随着虞国的发展,人口的集中,城市的建设,
而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控。
直至,出现一种或数种足以席卷天下、无人能制的疾病。”
司徒豸手舞足蹈,神色兴奋狂乱,喃喃自语道:“肉食者鄙,虞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而那位李昂——我承认他惊才艳艳,他也许能意识到这冥冥中的变化,
但他也不可能阻挡虞国发展的脚步,阻挡城市的建设,
他只能选择饮鸩止渴,跟在虞国后面,修修补补这烂摊子。
我们与自然选择站在一起,是制造武器的一方,
而他负责打造盾牌,被动防御。
殊不知久守必失,
这场战争,我们永远不会输。”
司徒豸走到窗边,俯瞰窗外车水马龙的长安街道,陶醉道:“在我的家乡,流传着这么一个神话寓言。
神明们打造了一个盒子,往其中放入了因人而产生的种种邪恶。
虚伪、诽谤、嫉妒、痛苦、疾病、哀伤...
因为求知欲,盒子终将被开启,释放出种种恶疾,
而人类最后的希望,将永远埋藏在魔盒底部。”
他转过身,再一次揉了揉弟子的头发,微笑道:“走吧。让我们去加快这一进程。”
弟子下意识地站起,“去哪?”
“虞国造船、河运、海运的中心之一,”
司徒豸踏步走出屋外,声音在房间中回荡着,“江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反对
理学博士苏冯这几天格外忙碌。
一方面是荆国、周国、太皞山的使团出访虞国,要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他身为理学课程的带头人,需要调整课件内容,让那些之前没上过理学课的外国学生也能听得懂。
另一方面,就是刊物所的事情了。
理学学会成员遍布天下,每天都有上千份的稿件,通过邮递,送到学宫。
他需要和其他同事,排查掉内容重复的稿件,筛选出合格的,再经过初审、再审、终审等步骤,决定那些稿件可以登上理学刊物,
以及是哪一份理学刊物。
由于显微镜的出现,这段时间以来的文章,大部分都是与其有关,
苏冯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再另立一份期刊,专门刊登微观细胞的内容。
另外,还得再从理学学会请几名助手过来,刊物所和专利所的工作太忙,自己都没工夫去开小号拱火了。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苏冯继续翻阅着桌面上的论文,头也不抬地说道:“请进。。”
李昂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两份用夹子夹起来的厚厚文件。
“日升?”
苏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你新药的论文这么快写好了?”
“嗯。”
李昂点了点头,将两份文件放在苏冯桌子上,“除了新药的论文之外,另外还有一份论文,我觉得一定要先经过苏博士你过目才行。”
“嗨,你找王博士或者钱博士随便看一眼就行。都发了这么多篇论文,我们相信你...”
苏冯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翻阅着第二份论文,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论文的题目很简单,人体的构造。
而其中的内容,也符合李昂一贯的风格,使用了大量无比精细的绘画、数据。
“...”
苏冯沉默良久,以一个专家学者的角度出发,这篇论文无可挑剔,一些内容甚至令他都眼前一亮。
人眼的结构,
人肌肉骨骼位置,
神经的自然形态和分布,
血管内阻止血液回流的瓣膜等等。
苏冯无比确信,论文中随便截取出一段,都能再一次深入研究,详细描写,将本就内容丰富的论文扩充成煌煌巨著。
但...
“日升,”
他表情严肃地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了笑容,“这片论文中的人体...”
“是已死梅毒患者的尸体。”
李昂知道苏冯想要问什么,认真回答道:“我征求了家属意见,在得到同意的情况下,解剖了病患的尸体。目前这份论文,只有你我知晓。”
苏冯脸色稍缓,思索良久说道:“其实从你发那些牲畜解剖图纸的时候,我和刊物所的同事们就大概猜到你未来会这么做。
终有一天要研究到人体的构造。
但是,民间依旧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前隋宗门留下的影响,又太坏太恶劣...”
“我知道,”
李昂点了点头,“但苏博士,总要有人踏出这一步的。你也知道,在大蒜素问世以后,民间闹出了多少笑话。
有人在家自己捣蒜,食用大量大蒜,结果肠胃灼烧,腹痛而死。
有人眼睛疼痛,用大蒜素涂抹眼眶,结果双眼红肿,差点失明。
一方面世人都知道大蒜素是救命神药,另一方面,民间却还是有着愚夫愚妇,听信割股饲亲的谣言。
大蒜素是外伤药,但那些断手、断脚、大面积划伤割伤的病患,很多时候都撑不到用药,就已经流血而死了。
民间医师,许多连简单的伤口包扎、缝合伤痕都做不好。
只有先弄清楚人体结构,才能知晓生病原理,治病方略,
才能发展医学,救更多的人。”
李昂言辞恳切,苏冯犹豫片刻,拿上论文站起身来,“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也没法决定,得去询问山长才行。”
“山长回来了?”
“嗯,昨晚回的长安。”
苏冯用油纸将论文包好,带着李昂离开专利所,前往监学楼最高层。
山长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苏冯轻巧响那扇红木门,伴宿门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请进”,整扇红木门自行开启。
这是一间宽敞房间,西侧墙壁边上立着高大书柜,其中放满了书籍。
既有史书、文学作品,
也有被纤细铁索锁住的禁书。
而在东侧的墙壁边上,则放着一张张桌子,其上摆放着特殊藏品。
写到一半的符箓;
镶嵌满彩色宝石的异域风格匕首;
不断吐水、回流的紫砂茶壶;
编织工艺精美的暗红色毯子;
一些写有甲骨文的甲骨碎片;
诸如此类。
“...”
在踏进办公室的一瞬间,李昂体内的墨丝就躁动起来。
显然这个房间里摆放着的大量藏品中,有一件或数件异化物激发了墨丝的吞噬欲。
停下。
李昂用意志强行平息了墨丝的躁动,目不斜视,不去看那些藏品。
“你们怎么来了。”
外出归来的连玄霄坐在桌后,脸色有些疲倦,但心情似乎很好,微笑道:“如果是来找我要外地的纪念品,那我这可没有。”
苏冯嘿嘿一笑,将论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避开了那些符纸与文件,“这是日升的论文,您看下能不能发布。”
连玄霄拿起论文翻了一翻,眉头缓缓皱起,突然抬头对李昂问道:“很急吗?”
“呃...”
李昂愣了一下,点头道:“嗯,我怕,时间不太够用。”
青霉素的问世,未必能抑制住梅毒的传播扩散,何况还有那么多恐怖疾病在暗中窥探。
想要创立医学体系,就得自己先成为“学阀”般的人物,开宗立派,招揽门生,让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医学当中。
开拓解剖学,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
“好。”
连玄霄没有再问,点头道:“那就发表在下一期的理学刊物吧。”
“这么快?”
苏冯吓了一跳,“昊天道门的人还在长安呢,我想要不要等他们结束了学术交流,回到太皞山再发表这篇论文?
毕竟他们也许会恶意反对,把解剖与前隋邪道宗门混为一谈...”
“他们反对,”
连玄霄平静道:“又能如何。”
第二百一十九章 越王
鸿胪寺中,鸿胪寺卿与鸿胪寺少卿各自拿着一份理学刊物,面面相觑。
“...要通知学宫么?”
少卿皱眉道:“太皞山的使者们,对于这期刊物格外不满。甚至有人直言李昂这是妖魔行径。”
新的一期理学刊物,不出意料地掀起了轩然大波。理学刊物,特别是主刊,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学宫的态度。
而当论文撰写者,又是那位李昂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
“...”
寺卿闭目凝思良久,缓缓说道:“此次带队的信修枢机,有说过什么吗?”
少卿摇头道:“这倒是还没有。信修枢机来长安以后,就闭关不出。生活起居,也由太皞山他们自己的人照料。”
寺卿道:“既然信修枢机没有发话,就不用通知学宫了。。”
少卿欲言又止:“可是...”
寺卿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担心太皞山对此感到愤怒?”
少卿抿了抿嘴唇,“嗯。不止太皞山,这片论文恐怕还会引起友邦惊诧,让南周、西荆等国发来询问。”
太皞山毕竟是昊天道门的中心,天下已知文明范围的大部分,都遵从道门的启示与指引。
哪怕摒除掉昊天信徒的身份,单纯从虞国利益的角度出发,触怒太皞山也绝非明智之举。
“唉,习惯了。”
寺卿叹气道:“从苏子不敬昊天开始,学宫历代山长中,除了寥寥几位,大多不怎么虔诚。而学宫修士铺路修桥、炸山填渠、钻研理学的举动,也时不时引来太皞山的不满。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件事情。
难道还能因为区区一篇论文,派兵攻打虞国不成。”
他顿了一下,摇头无奈道:“缪正青这个学宫监学是怎么干的?
学宫要发这么敏感的东西,他都不会过来知会一声,让我们鸿胪寺里外不是人。
罢了,我进宫一趟,禀告陛下。”
年迈的寺卿站起身来,锤了锤酸疼的老腰,再看了眼论文上明晃晃的李昂名字,心绪复杂。
多事之秋啊。
学宫后山的李昂,并不知晓自己这篇论文造成的影响。
既然山长点了头,那么其他无关人等的意见,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的精力,全都用于...补课。
两晋俱丧婚嫁礼法观念的变化。
前隋对突厥的民族政策。
虞律化外人相犯的处置原则。
被转化为常见牲畜的低阶妖类。
...
为了制取青霉素,李昂请了太久的假期,以至于落下的课业堆到了令人仰望的程度——
何繁霜是经常来补课,但作业与课堂笔记,还是要他自己写的。
莫名有种假期即将结束,在开学前一天拼命补作业的既视感。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抛之脑后,继续用念力同时操控两根笔杆,奋笔疾书。
“我来啦——”
屋外传来了李乐菱的声音,她披着暖和厚实的水貂绒围脖,手上揣着小巧精致的暖炉,蹦跳着走进屋内,
身旁跟着的侍女,提着一个个餐盒,里面装着新鲜温热的菜品。
李乐菱从餐盒里端出菜,放在李昂面前的桌上,随口问道:“翠翘呢?”
“楼上睡午觉呢。”
李昂用念力放下毛笔,抬起手指,说道:“五。”
李乐菱歪了下头,不解其意。
“四,三,二,”
李昂自顾自地倒数着,当说完“一”字的时候,楼梯上也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闻到食物香气的柴柴,揉着惺忪睡眼,扶着楼梯扶手走了下来。
除了不会飘以外,简直就跟古早动画中,被食物气息勾走的猫猫狗狗一样。
李昂与李乐菱相视一笑,配合默契地收拾起了桌面,摆好了碗筷,“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起吃着午饭,闲聊着最近的事情。
长安近期最大的话题,自然是外国来的使团了。
除了周国、荆国等大国以外,一些本来就要到虞国朝贡的小国,最近也到了长安。
“对于这些小国来说,朝贡绝对是件稳赚不赔的事情。”
李乐菱随意说道:“虽然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但每次来长安,都能得到金银、丝绸等丰厚赏赐,其国主还能得到虞国册封,在当地受到保护。
并且...小国使团还有别的能捞钱的路子。”
“捞钱?”
柴柴好奇道:“怎么捞?在马车里偷偷放点当地特产,来长安卖出去吗?”
“嗯,这是一种方法。”
李乐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除了这种,还有就是...参加蹴鞠。”
“哈?”
一向不关心体育赛事的柴柴和李昂同时诧异道。
“那些商号举办的蹴鞠比赛啦。”
李乐菱解释道:“蹴鞠历史悠久,为了保持吸引力,那些商号绞尽脑汁,先是弄出什么东西部,分出东部赛区和西部赛区,又弄出了什么联赛制。
前几年,还捣鼓出了长安杯——也就是多个国家级别的球队共同参与。
由于奖励极其丰厚,南周、西荆等国的球队都会来参加。而那些小国,也会搏上一搏,在朝贡的时候顺便带上球队队员,省得来回跑。
万一能赢上一两场,那就是万贯级别的回报。
前几年的长安杯,都是虞国赢,但今年不知怎么的,虞国球队战况不顺,面对小国球队接连受挫,最后输给了南周。
不少花高价买门票的狂热爱好者,已经连续好几天堵在了举办蹴鞠联赛的商号门外,大骂退钱了。”
...这熟悉而又诡异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李昂表情颇为古怪。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李乐菱从手包中拿出两份红色请柬,“我四哥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先把请柬给你们。”
“越王殿下要成婚了?”
李昂诧异地接过请柬,随手翻了一下,发现越王李惠的未婚妻是工部尚书家的女儿,“怎么这么急?”
“嗯,朝廷有人在催了。”
李乐菱微抿嘴唇,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吃完饭后就匆匆离去。
柴柴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翻了翻精美奢华的请柬,奇怪道:“乐菱怎么怪怪的,她跟她四哥关系不是很好么?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开心?”
“因为夺嫡的关系吧。越王李惠格外受陛下宠爱,快成年了还留在长安,不前往自己封地。估计是朝廷某些支持太子的大臣感到不安,想以成婚的名义,把越王彻底赶出长安。”
李昂摇了摇头,他没心思掺和皇子夺嫡的事情,对于李乐菱的烦恼也爱莫能助。
皇位只有一个,总有人会被淘汰。
成婚...
工部尚书府中,名为阎萱的工部尚书嫡女、未来的越王妃,正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发呆。
婚礼日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群侍女、女官在周围忙碌着。
或者装点房间,或是筹备嫁妆,或是准备给宾客的礼品。
一片嘈杂声中,阎萱的内心格外茫然。
诚然,越王李惠是个绝佳的成婚对象,出身高贵,天资聪颖,才华出众,
之前几次在非正式场合的见面,也能看出其性格友善,没有因为贵为皇子而嚣张跋扈。
至于长相...生母是薛皇后的李惠,可以说是有点小帅的胖子。
诸多优点叠加,阎萱很难说自己对这桩婚姻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唯有一点——
夺嫡。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长安城中,谁不知道陛下格外宠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他的四子,
之前在立太子的时候,也颇为暧昧,在嫡长子李嗣与四子李惠之间犹疑不定。
他的态度,影响了一众臣子,令他们或明或暗交好李惠,以期从龙之功。
自己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夺嫡之争,何其凶险,稍有不慎就要迎来举家覆灭的结局。
阎萱坐在梳妆台前,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陷入了旋涡之中的棋子,无助无力,难以呼吸。
“三娘,沐浴的热水准备好了。”
一位侍女弯下腰,贴在耳边说道。
“嗯,这就来。”
阎萱回过神来,起身走出卧房,来到浴室,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下衣服,忧心忡忡地踏入浴桶当中。想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那位侍女眼中一闪即逝的光芒,
以及水面玫瑰花瓣之下,那溶解飘散于水中的淡红色烟雾。
第二百二十章 交流
等李昂补完这段时间落下的课业后,各国使团也完成了觐见天子的流程,将在十天后,正式对学宫进行拜访。
在学生大会上,山长简单讲了讲相关事宜。
比如外国学子不会有具体班级,他们每人会分到每七天的学宫课表,根据自身情况,填选自己接下来七天想要上的课程,再提交给学宫;
绝大多数外国学子都是当地精英,会说长安官话,因此一般不会有语言障碍;
外国学子不会住在宿舍,白天来学宫上课,晚上回长安城,住在鸿胪寺给他们安排的住所;
外国使团中的老师,也会在学宫开设临时课程,比如太皞山的神学、哲学、文学、神术等等,学子们想要参加的可以自愿报名;
“神术...”
一旁的杨域惊诧道:“太皞山这都愿意教么?”
“只是教而已,没有虔诚信仰根本学不会。而有虔诚狂热的信仰,那就是道门的自己人了,怎么样都不会亏。”
李昂随意说道。
修行道途分为符术剑念体五种,这是一年级书本上的内容。
但实际上,除了这五种之外,还有其他的修行体系。
比如太皞山的神术——凭借对昊天的虔诚信仰,施展术法。
蛮荒巫师的巫术——借助超自然存在,与祖先灵魂的力量,释放方术。
天竺的脉轮之术,以及受其影响的禅宗禅定之法,
至于魔门中千奇百怪、效果与副作用同样明显的修行法门,更是有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李昂在阅读藏书的时候,还看到过一种名为“大悲恸诀”的诡异功法,只有天赋糟糕、命格极差者方可修炼。
一旦开始修行,修行者就将厄运缠身,家财破尽,妻离子散,自己也会患上种种疾病。
想要的总是事与愿违,身边的人逐一离去,喝凉水都塞牙,每个屁都会辜负自己。
与之相应的,则是修行速度的提升——越惨越倒霉,修炼进度越快。
传闻这门功法存在于两晋时期,只传承了几代,就被绝望悲愤的末代传人亲自毁去,并刻下石碑,警告后人。
“...学术交流将持续到明年五月。在此期间,会举办多项活动,如辩论,兵击,球赛等等。
部分活动只有听雨、巡云境的学子才能参与。
每项活动都会奖励学分,并记入个人分数,
最终分数前十的获胜者,将得到各学院提供的奖励。”
山长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分数最高者,还能得到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的机会。”
湛泉...
周围同学们立刻骚动起来,李昂目光一凝,传说在太皞山深处,有座名为湛泉的泉水,其中蕴含着凡人难以想象的智慧与奥秘,是太皞山的圣洁之所。
只有昊天掌教、四位枢机有权进入其中。一些对天下做出过杰出贡献,被道门封为圣人者,也能被邀请前往湛泉。
如西荆历史上,将大片国土割给道门的某位国主;
发疯之前的剑仙李太白;
而当代还活着的修士中,貌似只有天台山的鉴泉僧受邀去过湛泉——大约三十年前,他成功阻止了一场十万荒山的妖魔异变,保护了虞国南部与周国北部的上百万百姓。
因此而被太皞山奉为座上宾客。
广场上议论声不绝,
那可是只有圣人才能获邀前往的湛泉啊,古往今来也没多少人有这份荣耀。
“传说湛泉是昊天神迹形成的,灵气浓度远超凡间任何一个地方,仅仅只是待在那里,都能洗涤身心灵魂,强化修行天赋,”
杨域压低声音,兴奋道:“没有修炼天赋的人可以踏上修行道途,而卡在某一境界的修士,也能突破关卡。”
“是么。”
李昂对于这话不予置否,湛泉应该是有特异之处,但肯定没杨域想象得那么神奇。
否则太皞山召集一百来个卡在巡云境高阶无法突破的修士,把他们丢进湛泉,分分钟催化出百名烛霄修士,轻而易举踏平各国。
都不需要再册封国主、通过国主来收集财富,
直接让枢机神官与司祭们统治天下万民。
湛泉,要么存在限制,要么有某种副作用。
李昂有墨丝在身上,已经弥补了修行天赋的缺陷,而且太皞山历史悠久,对异化物的了解不亚于学宫,和他们的人进行接触,说不定会有暴露墨丝的风险。
李昂对所谓的湛泉,兴趣缺缺,不过参加活动给的学分和其他奖励,还是可以要的。
“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参与,为自己、为学宫赢得荣耀。”
祭酒陈丹丘起身,淡淡说道:“不要辜负百姓、父母、师长、朝廷对你们的期许。”
他的视线扫过广场上的所有学子,仿佛在说——冠军必须是学宫的,谁要是敢在家门口输给周国人、荆国人乃至突厥人,后果自负。
“散会。”
山长微摆手掌,结束了例会。
同学们四散离开,兴奋地讨论着比赛的事情。
厉纬好奇道:“去湛泉的机会,是太皞山提供的。那我们学宫会给什么奖品?神兵?甲胄?还是禁书?”
杨域撇嘴道:“面子上不能输,学宫的奖品,就算比不过去湛泉进修,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啧,为什么学术交流偏要选在今年,不能晚几年再来么?”
厉纬摇头抱怨道:“有些比赛还设了听雨境、巡云境的门槛,我们岂不是只能旁观了?
不公平啊这。”
“说的好像没门槛,你就能打得过太皞山的同龄人一样。”
杨域撇嘴道:“他们普遍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打修炼基础了,正式修炼更是比我们早了好几年,而且接受各国资源的供养,比我们还富裕。
我估计,只有高年级那些优秀的学长学姐才能跟他们争一争。
我们啊,还是想点实际的吧,
比如怎么才能稍微多挣点学分。
我建议找外国友人商量商量,看他们愿不愿意掉进垂云湖里、再被我救上来,赚一波见义勇为的学分。过段时间再换人落水,互惠互利。”
厉纬吐槽道:“那还不如直接把外国友人绑在水车上,反复入水出水,狂刷分数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叶片
十天时间很快过去,各国使团的学子也正式来到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具体感受么...大概就是教室变得稍微拥挤了一些,课堂上的发言与提问也更加积极了——
学宫的不少教职工与学子们是外国人,但更多的还是虞人,有家国情怀,面对外人总要让自己显得更优秀一些。
而外国学子所选的课程,特征也很明显。
理学课报名的人是最多的,
其次是兵学、百兽、符术剑念体等等,
农学、算学和丹青音律等也有不少人报名。
相比之下,报国史和虞律的就少了许多——外国学子确实没有太大必要学习虞国法律。
“念力千变万化,无形而有质。你们学过了心平、方圆、磐岩等技巧,接下来就要将它们融会贯通。”
草坪上,奚阳羽慢条斯理地讲授着念学课程,“德明,你来配合我演示一下。”
“是。”
一位念学助教走到前方,给自己蒙上眼罩,再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三十余块长方形的未开锋金属片。。
他将金属片在手掌上摊开,深吸了一口气,用中指拂过所有金属片的边缘,释放念力,令所有金属片悬浮而起,环绕周身。
而奚阳羽,则打了个响指,身侧十米开外的大树摇晃了一阵,飘落下几十片绿叶。
嗡——
所有绿叶凌空飞来,在奚阳羽周围悬浮着,于念力控制下,逐一舒展平整。
奚阳羽抬起食指,轻描淡写地一挥,绿叶便如飞刀一般,朝着助教疾射而去。
叶片边缘切割空气,发出鸟鸣般的密集声响。
那位念学助教紧抿嘴唇,双掌猛地合十,周身金属片飞速移动,在叶片刺中自己之前将其拦截住。
铛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被念力强化过的叶片,绕着助教急速旋转,不断轰击,
而蒙上双眼的助教,则用金属片防护自身。
台下学子们惊讶错愕,如果被攻击者稍有不慎,让一片绿叶穿透防御,哪怕穿着最严密的铠甲,恐怕也只有碎尸万段的下场吧。
而要是将绿叶,换成金属材质的刀片...
“好了。”
奚阳羽一挥手指,所有绿叶失去力量,缓缓飘落在地,观其形状,没有一片破损。
而那位助教,则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额头少许汗水,摘下眼罩,一边控制坑坑洼洼的金属片回到锦囊当中。
“念师不同于剑师、符师他们。”
奚阳羽双手负在身侧,淡淡道:“剑师没了手中利剑,十成本领去了六成,符师没了符箓笔墨,十成本领去了七成。
而念师的力量来源,在于自身。
落叶,飞花,石子,皆可为武器。
刚才德明助教展示的,是【方圆】与一心多用的使用技巧。
先释放念力,感知周围环境,再用大量铁片防护自身,抵御外来威胁。
当然,这更多的是给你们展示技巧。战场上的敌人肯定不会这么配合,只用飞矢一类的武器进行攻击。
而是刀劈,斧剁,冷枪,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要用到【磐岩】了。”
他朝助教点了点头,后者深吸一口气,用念力覆盖全身,摆出防御架势。
见助教准备好,奚阳羽抬起手臂,一弹手指。
砰!
助教被无形巨力轰中,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撞在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枝杈摇晃,落叶缤纷,树皮木屑飞溅,
助教甩甩脑袋,站起身来,身上没有一点伤痕。
“磐岩的本质就是用念力防护住体表,免受外力冲击。”
奚阳羽讲解道:“但这样做,会消耗大量念力,所以要配合【方圆】技巧。在对方出招的瞬间,感知到这次攻击的力量,均匀地分配念力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差错,都有可能令防御崩解,命丧当场,
或是身躯挡下了这次攻击,但手脚四肢因为念力分配不均,被重击产生的冲击力而直接甩断。”
奚阳羽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念师需要无时无刻地计算、衡量、估测、预计,一心多用仅仅只是开始,
最终目的,是要形成本能。令你的念力,如同手脚般灵活。
德明,把念线拿出来吧。”
“是。”
助教从怀中取出金属丝线,展示了名为【牵丝】的念力技法。
即用念力控制丝线,笼罩一片区域。
区域中,【方圆】的感知范围大幅度扩大,并且每段丝线都能灵活移动,当有人踏入其中时,念丝能瞬间收紧,如蛛网般将敌人束缚,乃至切碎。
念师的能力上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计算能力,应急能力,谋划能力以及想象力。
这一点上,李昂觉得自己做的还行。
当其他人还在努力施展【磐岩】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身躯被一层念力笼罩,有种刀枪不入的既视感。
这应该是墨丝带来的效果——墨丝已经深入到李昂身体的各个部分,简直就是天生的灵脉回路,灵力的释放效率与灵敏程度比同阶修士要高得多。
另外,李昂还无师自通,用念力覆盖在手掌上,如同一层薄膜。
当这层薄膜接触物体表面,就可以吸附住,
像是壁虎一般,贴着垂直墙面行走。
可惜身藏境中阶的灵力有限,等到听雨境,就可以用念力在空中形成台阶,表演左脚踩右脚上天。
再努努力,说不定可以用念力把自己提起来,体验一把飞翔的感觉。
“两人一组,选一片叶子,用念力争抢其控制权。要求不损坏叶片。”
奚阳羽随口吩咐了一句,
学生们立刻按照人际关系,两两组队。
“七郎...”
李昂在念学课上的熟人不多,刚转身看向杨域,后者就咳嗽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和邱枫站在一起的张余妍,“抱歉了日升。”
李昂无语道:“...刘备曾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汉昭烈帝有说过这话么?呃,算了,你看,大街上缺手缺脚的人不少,但没有谁不穿衣服的。这次就原谅兄弟我吧,下次请你吃饭。”
杨域告罪一声,兴冲冲地跑去和张余妍组队。
李昂叹了口气,看向了同样无语的邱枫,“咱俩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