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铜
“首先,要从卓文柏一家说起。”
李昂看向关安雁,微笑道:“还记得当时我们在卓文柏家,他们夫妇为了招待我们,而特地烹饪的黑鱼么?”
“嗯。”
关安雁自然记得,当时李昂是如何一口气吃掉一整盆鱼的。
“在吃掉了那盆黑鱼的不久之后,我看见了画中女子的模糊样貌。”
李昂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画纸,刻意隐去了墨丝分身拥有反刍能力,看见样貌其实是反刍再咀嚼后的事实。
“当时我就有点奇怪,按照卓文柏夫妇的说法,栖水神才是黑鱼的源头,吃下黑鱼后,看到的影像,应该是栖水庙里的青年栖水神才对。为什么会是女子?
难道说是栖水神变成的七淮娘娘?”
李昂说道:“在民俗领域,神明由男变女,或者女变男的案例,并非没有。
比如虞朝以前,观世音菩萨大多为男相,
《华严经》有云:勇猛丈夫观世音。
直至虞国建立后,妙善公主的传说流传开来,观世便渐渐变为女相。
但在七淮娘娘的传说中,却完全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描写。
七淮娘娘就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神明,与栖水神并无民俗信仰角度的传承、演变关系。
所以,栖水神与七淮娘娘,独立存在。”
李昂收起画纸,淡淡道:“这是第一个疑点。
而第二个疑点,则是栖水村祠堂中,那本记录可疑的族谱,以及坟山上状况不一的棺材。
栖水村族谱中,建村后的前八十年里,没有任何一个村民超过七十五岁。
而坟山上,建村八十年内的棺材中,也全都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具尸首。
很奇怪不是么?栖水村村民虽然来自河东道各地,家乡不同,但都有着入土为安的观念。
哪怕条件困难,也不会让先人埋尸荒野,等有钱了再设个衣冠冢之类。
所以,尸体都去了哪里?”
他扫了眼眉头皱起的其他人,继续说道:“而第三个疑点,则是这个。”
他从怀中拿出了另一张纸,纸上画着许多线条蜿蜒的文字。
“契文?”
嵇星望一眼就认出了文字类型,李昂手中纸条上的文字,是甲骨文,而且内容和他在石碑上看到的一样,甚至还更加详细。
“甲午卜贞勿佳今日用...”
嵇星望逐字解读着上面内容,突然卡壳停止,震惊地望着“用”后面的那个字,“...羌。”
“羌?”
玉书生眉头皱起,他当然知道羌是什么意思。商国四面八方都有其他民族形成的部落、国家。
北有鬼方,南有虎方,东有夷方,西有羌方。战争从未停止过。
但“用羌”?
这是什么意思。
“羌在契文中,有着许多写法和异体字。比如在人形“羌”字的脖子部位,加手字形,表示擒获羌人。
在颈部加绳子捆绑,加石锁,表示用绳子和石锁囚禁羌人。
还有用绳子,加火的字形,表示...”
“燎祭。”
嵇星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礼记·表记》有云,殷人尊神,率民以神事,先鬼以后礼。
商人尤其注重战争与祭祀,每逢大事就需要向天地、祖先、鬼神占卜。
为了让数量如天上繁星般的鬼神们满意,他们在占卜上消耗了大量物资,有牲畜、青铜器、玉石、陶器,还有奴隶、战俘与蛮夷。”
“没错。”
李昂点头道:“商代的祭,堪称极度残忍与暴虐。他们视奴隶与蛮夷为猪狗,甚至不如家畜、
杀死奴隶、蛮夷,就跟呼吸睡觉一样,是一件极为普通正常的事情。
用羌,用羌,
杀死羌人,跟使用一件消耗品般稀松平常。”
“...”
玉书生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突然想到,在用羌后面,还跟了一个代表蒸煮的胹字。
“这些文字,是我潜入湖底后,在湖底岩层中的一片甲骨上,摘抄下来的。”
李昂说道:“湖底部除了有更多黑鱼之外,还有一处曲折凹腔。
凹腔之中,放置着一件巨型的青铜器,甗(yǎn)。
那应该是一件上古异化物,同时也是栖水村一切的根源。”
“你能潜入到湖底?”
王黎年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这不可能,栖水湖的湖水充满怨念憎恨,就算是巡云境修士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可能一路潜游至湖底...”
说着说着他突然卡住。按照太原王氏那位在长安鬼市的联络人的说法,路飞很可能是前隋海盗宗门九首虺蜮的继承者,
拥有某种特殊的避水功法也不算特别奇怪。
“呵呵。”
李昂不会去和对方解释墨丝分身的特殊之处,微微一笑,让对方自行脑补。
余永忍不住问道:“甗是什么...”
“那是一种商代的青铜炊具,作为礼器一直流传至汉代。你如果去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
嵇星望幽幽道:“甗由两部分组成,上面是个圆形的桶,用来盛放食物,称为甑(zèng);
甑底是有穿孔的板子,称为箅(bì);
箅下方下部是用来支撑容器的高足,称为鬲(lì)。
使用时,在鬲的下方放置木柴并点燃。鬲的水形成蒸汽,通过有孔洞的箅,一路上升,加温甑的部分,从而蒸熟食物。”
“没错。”
李昂点头道:“整个甗直径三丈有余,顶部被沉重青铜板彻底封死,
下面的高足深陷泥土之中,无法移动。
如此之巨大的甗,哪怕在有强大修士的商国,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铸造的。
而且其材质颇为特殊,除了青铜之外,还掺杂了其他特殊材料,能够在水下历经千年,不锈不腐不烂。
另外,还记得契文中的那个代表蒸熟的‘胹’(ér)么?
整个甗,就是用来折磨羌人奴隶、令鬼神愉悦的工具。
考虑到在来的路上,我一直用脚步测算隧道位置与祠堂的距离与方向,
我们此时此刻所站着的地方,应该就是栖水湖下。
而那扇石门后方,通往的,就是甗的底部。”
啪啪啪。
拍掌声,在石门后方响起。
王黎年背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身穿污泥青衫,脸上也颇为脏乱,但难掩英俊样貌与儒雅气质。
正是李昂一行人的搜救目标,
楚浩漫。
他缓步踏过石门,与面无表情的王黎年并肩站立。
李昂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余永与玉书生震惊错愕、不敢相信,
而嵇星望与关安雁师徒,除了强烈震惊之外,还有愤怒。
关安雁攥紧双拳,望着楚浩漫厉声喝道:“师兄!”
“师妹。”
楚浩漫苦笑一声,朝着关安雁与嵇星望躬身拱手,诚恳对嵇星望说道:“老师,让你失望了。”
“....”
嵇星望沉默良久,缓缓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让大家担心,为什么和王黎年串通,为什么让你师妹身处险境。”
嵇星望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但语气中却蕴含着坚决如铁的意志。
“老师...”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平和答道:“弟子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为了我自己。
而是为了并州城,太原郡,乃至河东道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安危。”
第一百九十四章 轮回(4K)
听到楚浩漫的话语,余永的脸上不禁露出浓浓的讥讽嘲笑表情,“拯救他人?且不说你被困在这异变当中,该怎么救出别人,
我还从没听说过,要救人先杀人的事情。”
“...”
楚浩漫闻言,摇头无奈苦笑,说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动手。
近两个月前,我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并州以西一带进行考察,寻找金石文物。
我探访了附近村落,听了村民转述的旧时传说,知道了栖水村的存在,以及栖水村的特殊民俗,不禁产生好奇情绪,去到栖水坳当中,没曾想,就卷入了异变。”
楚浩漫顿了一下,说道:“和你们的经历一样,我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浓雾,以及形迹可疑的村民。
我的两名护卫一时不慎,在夜晚被村民所杀,
而我自己则东躲西藏活了下来,并趁着白天村民没有化为厉鬼的时候,进村子收集信息。”
他从怀中拿出了几张纸,上面有着和李昂相同的甲骨文拓印,“我在村落周边的岩层中,找到了一些甲骨,猜到栖水村的异变,与湖底那座巨大的青铜器甗脱不了关系。
甗是上古的礼器与炊具,而从甲骨文字的描述来看,这座甗分明是商人用来虐待俘虏、奴隶,取悦鬼神的工具。
在遗失于栖水坳之前,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残忍死亡。”
楚浩漫摇头道:“按照我的推测,有可能这座甗吸收了太多奴隶的死前怨恨,成为了异化物,
有可能是商人动用了特殊铸造技巧,让甗在铸造成功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异化物,
总之它具有了某种特殊能力,
并在商朝灭亡后,失落于此,沉入湖中,从此无人知晓,直至前隋时期,一队流民出现。”
嵇星望皱眉道:“那群栖水村祖先?”
“正是。”
楚浩漫点头道:“在栖水村的传说当中,是一位青年主动跳入湖中,为其他人捕捞上了难以捕获的黑鱼,救了所有难民。人们为了纪念他,为他竖立神像,奉他为神。
但这很奇怪不是么?
背井离乡的流民是什么状态,大家都很清楚,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还有力气跳进冰冷湖水,亲手抓上来能够供几百人食用的黑鱼?
何况如果那位青年地位崇高,族谱上为什么标注出没有他的名字,或者他家人的名字?
难道他真有那么无私,在全家只剩自己的情况下,依旧愿意为其他人牺牲生命?”
关安雁闻言张了张嘴巴,尽管鹿篱书院传授的是儒学,劝导弟子们奉行仁义之道,但她也清楚,人一旦饿到极点,再要实行道德之举,有多么困难。
“抱着最坏的恶意去揣测,那位青年可能不是在自愿情况下死亡,而是被迫牺牲。”
楚浩漫说道:“我花了一段时间,在村子里查找其他线索。
比如族谱,神像,坟山,还有这条地道。
在地道尽头的这座石门后方,我看见了沉在岩层之中的甗。
甗的上半部分,浸泡在栖水湖湖水当中。
而甗的下半部分,也就是四根高足,则透过湖底,立在隧道中。
栖水村的祖先们,很有可能无师自通,掌握了使用这座异化物甗的办法——以人的怨念憎恨为燃料,以尸体为薪柴。”
楚浩漫的形容方式颇为晦涩,玉书生眉头紧皱,隐隐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李昂双眼微眯,说道:“坟山上那些棺材中消失的尸首,被当成燃料了么...”
他顿了一下,对疑惑不解的玉书生等人解释道:“还记得我们在坟山上看到的画面么,
栖水村建村八十年内,所有棺材里面都没有尸首,
而建村八十年后的一百年时间里,所有棺材都有了尸首。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建村的八十年内,栖水村的村民,一直在用自己的尸体,作为燃料,持续点燃加热地道尽头的这座青铜器甗。
而作用,则是让甗产生出源源不断的黑鱼。”
李昂想到了自己之前在湖底看到的画面,青铜器甗顶部的孔洞中,源源不断散发出黑色雾气,
那些烟雾在水中缭绕飘荡,
随着在湖中缓慢上升,逐渐逐渐变成鱼的形状,等到来到湖泊中层时,已经彻底化为了黑鱼。
“黑鱼早期是栖水村的重要粮食来源,随着后来灾情好转,黑鱼又变为了栖水村赖以生存的商品。
依靠贩卖黑鱼,栖水村才能在深山中致富。”
李昂说道:“为了能维持这种生活,栖水村的所有村民,或者部分村民,在私下达成了共识。
各家各户持续供养青铜器甗。
到后来售卖黑鱼,给栖水村带来了相当多的财富,他们也就无需再用自己与家人们的尸体,作为加热燃料。
可以直接花钱雇佣外人,从远方带回尸体。”
“原来如此。”
玉书生眼前一亮,立刻说道:“那那本奇奇怪怪的族谱,就说得通了。
建村前八十年里,就算是早夭的婴儿,也会被记录进族谱。
这不是出于关怀悲伤,而是因为愧疚心理。”
“正是。”
楚浩漫点头道:“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栖水神与七淮娘娘之间的联系。
还记得栖水神的描述么?
人在食用了栖水湖中的鱼之后,有一定概率,能于睡梦中看见那位后来成为栖水神的青年的容貌。
作为礼器的甗,由甑、箅、鬲三部分组成。
燃料的热量透过鬲,形成蒸汽,穿过箅,加热甑中食物。
而作为异化物的甗,
是以尸体为薪柴,以怨念为燃料,最终形成黑鱼。
食用黑鱼者,能看见青年容貌,正是因为黑鱼本身,就是那位青年怨恨的产物。
换句话说,在栖水村建村后的一百八十年时间里,栖水村民一直在凌虐、折磨着那位青年,来为自己牟利。”
“...”
玉书生瞠目结舌,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栖水神一直被关押在异化物甗的里面,被折磨了一百八十年之久?”
“这不奇怪,等级最高的异化物,拥有的能力千奇百怪。
什么静止时间,如晋时王质伐木时观棋,一晃百年。
制造幻境,比如黄粱一梦。”
嵇星望依旧直视着楚浩漫,缓缓说道,“这么说,不管那个栖水神,当初是自愿牺牲,还是被逼迫牺牲,
他都还在异化物甗里面?”
“不,他应该已经解脱了。”
李昂说道:“按照玉书生的说法,在隋末的时候,并州因长久旱灾陷入饥荒,是天降鱼雨,救了并州郡百姓的性命。
为了纪念神明,并州人设立了七淮娘娘庙。
这就颇为奇怪,他们没有去崇拜龙王庙,而是自创了一位神明。并且神明的形象,还和我在吃了黑鱼之后,看到的幻觉相同。”
他停顿片刻,说道:“只有一种解释,当时救了并州百姓的天降鱼雨,其实就来源于栖水湖中,所以拥有和栖水黑鱼一样的特点。
而之所以是女性的七淮娘娘,而非男性的栖水神,
则是因为在隋末时期的栖水村灭亡事件中,发生了意外——由男性的栖水神,变为了女性的七淮娘娘。”
“由男变女?”
余永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按照楚浩漫的说法,那个栖水神不一直关押在异化物甗里面么...”
话语戛然而止,余永陡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等等,不是神明本身的性别发生了变化,而是甗中的牺牲者,换了一个人。”
“正确。”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正是因为甗中受到虐待、产生怨恨的牺牲者,换了个人,所以黑鱼产生的幻觉形象,才会由栖水神,变为七淮娘娘。”
“而我在食用了卓文柏一家提供黑鱼后看到的七淮娘娘幻觉,也证明了一点。”
李昂说道:“七淮娘娘早就替换了栖水神的位置。
此时此刻的栖水坳、栖水村与村中村民,并非真实存在,只是某种幻境而已。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晚,就是历史上栖水村注定灭绝的时间段,很快,他们就要出现了。”
“他们是谁...”
还没等玉书生把话问完,远处隧道就传来了闪烁火光与阵阵脚步声。
一群栖水村民出现了,他们穿着庆典时候的服饰,押送着一个被牢牢捆住、脸庞被布帛裹住的女子。而在押送队伍中,关安雁还看到了两个熟悉身影——卓文柏夫妇。
和其他面无表情的村民不同,卓文柏夫妇抓着被押送着的手臂,面容表情悲戚哀伤。
这群人在看到李昂等人后,显得无比震惊困惑,他们刚要出声询问,太原王氏的修士——王黎年便已一剑挥出,剑气跨过漫长距离,劈砍在隧道顶部。
轰隆!
隧道上方碎石掉落,砸在那群村民前方,将双方隔断开来。
“你在做什么?”
余永惊怒道:“那群人...”
“那群人只是构成幻境的一部分幻象而已,无关紧要。”
王黎年平静道:“还没有明白过来么?这一切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改变。
今晚,甗中的牺牲者,注定要换人。”
“卓露...”
关安雁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卓文柏邀请我们去他家的时候,和妻子提到过,他们的女儿在祠堂找同伴玩耍,晚上没有回来。
刚才那个被押送的身影是她。
她应该是在祠堂玩耍期间,无意间发现了地道,找到了这里...”
“而她发现真相后,出于同情,也可能是被诱导,释放了原本被困在甗中的栖水神,导致庆典失败。”
李昂幽幽道:“甗中没有了牺牲品,自然就没有了源源不断的黑鱼,栖水村也不可能在维持富裕。
为了保证长久富足,那群栖水村民,以及卓露的父母,决定将她封入甗中。让她成为下一个牺牲品。继续维持循环。”
“没错。”
楚浩漫叹息道:“有可能是栖水神在被释放后,怨念太过强烈,
也有可能父母的背叛,让卓露无比绝望悲愤,
总之在她被封入甗中不久后,情况就彻底失控了。
甗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怨气,直接摧毁了栖水村,将所有栖水村民拉入到这似是而非、永无终止的幻境当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段时期发生的事情。”
“不断重复...”
玉书生抿起嘴唇,盯着楚浩漫说道:“你在这里,经历了多少次循环?”
“共计二十五次。”
楚浩漫叹道:“一开始我也想拯救卓露,终结着无止境的悲剧。但我怎么可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论我做什么,卓露都会进入甗中,产生强烈怨恨,摧毁栖水村。
如果按照学宫的划分等级,这完全可以被列为一级异变。
甚至余波能够冲击到太原郡各处——历史上,意外拯救了并州的天降鱼雨,就是栖水湖怨念爆炸的附带产物,
是卓露的怨念,形成了那些从天坠落的无数条鱼,
而吃了那些鱼,‘看’到了卓露面庞的并州百姓,误以为她是什么神明,为她竖立了七淮娘娘庙,为她供奉香火。”
“...原来如此。”
嵇星望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而你不希望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距离卓露被封印的隋末,已经过了三百年时间,”
楚浩漫苦涩道:“她在被封入甗中不久后,产生的怨恨就足以摧毁栖水村,令害死她的栖水村村民遭受轮回折磨,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只有她的父母,稍微特殊一些,能保留有一定神智——可能卓露对他们还抱有某种情感。
但现在过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的轮回,让甗中积累了不知道多少怨念恨意。
一旦再次引爆,可不就是摧毁栖水坳那么简单。
并州,太原郡,乃至整个河东道,都有危险。”
嵇星望沉默良久,转头看向王黎年,“你袭击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准确地说,我只攻击了余远、廖凯风、阎言他们。”
王黎年面无表情道:“在我的估算当中,他们会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太原郡、河东道的百姓之上,算是不稳定因素。”
第一百九十五章 龙卷(5K)
“我传送的初始位置,就在周围附近,很快与楚浩漫遇见,了解了事情真相。
但是作为异变中心的栖水坳,许进不许出,哪怕有正魂香也没办法离开。
唯一的离开方法,就是引发异变。
也就是主动激发青铜器甗中的怨念,让栖水坳的幻境破灭。”
王黎年说道:“青铜器甗中不止有卓露的怨恨,还有商代数百年来不知道多少死者的怨恨。
其累积的怨念,已经达到了水满则溢的界限,否则也不会在近期侵入到现世,将楚浩漫拖拽进来。
如果让廖凯风等人了解到,他们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他们很有可能会主动破坏青铜器,释放其中无数怨念,趁着幻境消散而从而离开。”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太原郡的安全,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以廖凯风、阎言的资料来看,他们有一定概率做出利于自己的选择。
如果这些人达成一致,联起手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压制住。。
为了防止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我这才隐藏身份,趁着所有人还没汇合,暗中袭击,分而击破。”
“一定概率?”
余永表情阴沉不定,说道:“只是出于一定概率,你就不顾江湖道义,亲手杀了你们太原王氏自己雇佣来的人。
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给他们。
如果不是我运气比较好,你恐怕连我都杀了吧。”
“...”
王黎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和说道:“楚浩漫说服我,相信鹿篱书院的嵇星望与关安雁。但他没办法保证其他人的品性。
你们不是太原郡人,就算整个太原郡被毁,也不会为此太过伤感——我不会把亲人、家族、百姓的安危,赌在乡野修士的仁义道德与家国情怀上。”
“哪怕代价是你自己也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余永摇头阴郁道:“你们五姓七望的人真是疯了。”
“不疯,怎么可能在两晋隋末的乱世中延续下来?”
王黎年平淡道:“由于我们无法出去,外面的人也得不到任何信息。按照太原王氏惯例,遇到这种情况,会按兵不动,在外围布置好防线,派多支小队前往探索。
若还没有任何变化,且队伍全都失去通讯,那么就会通知镇抚司——而镇抚司的解决方案,通常也是驱散周围百姓,把这片地方设为禁区,当它并不存在。”
王黎年没有撒谎,哪怕是镇抚司,也没能力解决全虞国境内的所有异变,
他们的重要宗旨之一,是如果一件事情本身很稳定,没有变得更坏或者更好,那就不去改变它。
直到事情发生,或者情况急速恶化时,再想办法解决。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楚浩漫苦笑道:“我无法为了一己私利,而让异变发生,威胁到太原郡百姓安全。
也无法置身事外,看着情况逐渐恶化。
所以我的办法,就是牺牲。”
关安雁脸上的为之一颤,“牺牲?”
“嗯。由我自己,来躺进那座青铜器甗中。”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那座甗是商人所铸的异化物,本质是将人折磨、压迫至濒死处境,在濒死时窥见天地大道,辅助占卜师进行预言。
甗的燃料就是痛苦、怨念、憎恨,
但如果甗中之人,是怀着崇高目的,没有怨恨,
那么就会反过头来造成削弱,延缓异变爆发时间,甚至彻底净化这座甗。”
“...你试验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嵇星望突然说道。
楚浩漫沉默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是的,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试验过了两次。
一旦趟进漆黑密闭的甗中,过去成千上万牺牲者的煎熬全都会施加在身上,说是万蚁噬心、粉身碎骨也不为过。
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遭受剧烈痛苦。
到后来我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像是雪天过后,万物皆白的麻木。”
“...”
关安雁沉默不语,尽管楚浩漫欺瞒了她和老师,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无法对对方升起愤怒情绪,只能艰涩道:“那王小姐呢?她还在等你回去。”
“她...”
楚浩漫低垂头颅,抿起嘴唇,叹道:“是我对不住她,但也只能如此了。
除非外面的人能够未卜先知,请数位烛霄境的禅宗大德进来,比如那位天台山的鉴泉僧,昼夜不停,超度亡魂怨念,才有微小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消弭异变。
否则我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
隧道再一次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永眯起双眼,他完全不信任杀死了廖凯风、阎言,还差点杀了他的王黎年,
对于楚浩漫,也是警惕大过敬意——他见过太多满嘴道德仁义,实则自私自利的所谓“君子”了。
“路修士,你怎么看?”
余永突然说道,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李昂。
玉书生眼眸闪烁,立刻明白了余永的意图。
这群人里,楚浩漫是甘愿舍身取义的君子,和关安雁、嵇星望都是鹿篱书院的人,根正苗红的道德楷模,
王黎年满脑子都是家族利益,为了保护家族可以自愿赴死。
只有余永、玉书生、路飞的立场与利益一致。
他们本来就只是为了搜救楚浩漫而来的,没有能力、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要牺牲自己,保全并州。
他们可以在自愿情况下牺牲,但如果楚浩漫自己想做圣人,而要拉着他们陪葬的话,
那这是否有点...
“问我怎么看?”
李昂歪了歪头,说道:“我站着看。”
“路修士,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玉书生苦笑道:“难道你也同意这个方案么?”
“我自认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道德楷模,也不是损人不利己的小人,
只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普通雇佣修士而已。总报酬只有五十精金,甚至都没有预付全款。”
李昂慢悠悠地说道:“现在非要让我在保全自身与保全他人之间做出抉择,这让我很难办啊。”
“...”
王黎年闻言沉默不语,尽管在族人传递回的信息看,眼前这位名为路飞的修士,是九首虺蜮的传承者,实力预计在听雨境中阶至高阶,
但在方才对峙的时候,他都没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灵气波动,显得格外诡异。
“这样吧,我以前在海上漂泊的时候,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
李昂缓缓说道:“有这么一座城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当其他地方都处在水旱蝗灾、民不聊生的时候,
唯有这座城市幸免于难。
城中百姓觉得这是上天眷顾,对昊天无比虔诚的同时,用道德要求自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城中也没有任何犯罪发生。
然而实际上,这座城市之所以能够如此祥和,全是因为某处无人问津的地窖中,有一位无辜者时刻遭受折磨——无辜者的苦难,愉悦了鬼神,让鬼神于暗中庇佑这座城市。
这种情况,正常么?或者说,道德么?”
不等其他人发表意见,李昂便自顾自说道:“地窖中的,是一位完美受害者,他不曾犯下过罪行,甚至对自己为什么会横遭厄运都一无所知。
而地上居民,因为完全不了解情况,也没有道德上的负担。
如果有人不幸了解到了这则信息,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保持沉默,继续维持现状,
另一种是放受害者离开。那么鬼神便不会再庇佑城市,让城市陷入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水旱蝗灾,令世外桃源毁于一旦。
如果这人是位道德楷模,坚信不能为了救万人而杀一人,选择了后一种,并且认为可以依靠人们本身的意志、道德与力量,重新建造一座城市,
那么事情就很有趣了——任谁都知道,人越多,藏污纳垢的角落也就越多。
饥寒交迫、无人赡养的老人;
无依无靠、被迫流浪的孩童;
贫病交加、饱受欺凌的劳工;
...
你看,城市本身就会吃人,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没有任何改变自身所在环境的权利与能力,
处境和地窖里遭受折磨的无辜受害者,没有任何区别,
只不过给了一种‘拥有人身自由’的虚幻错觉而已。”
李昂摊手道:“世界上没有绝对严格、公正的道德标准,
当两个选项分别对应不同道德,且没有更多选择权利的时候,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普通人本身拥有能力限制,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唯一能做的,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呃...”
玉书生思索了一阵,脸上表情依旧困惑,“路修士,你是赞同楚浩漫的方案么?”
“什么?当然不。”
李昂摇头道:“我说的是,普通人本身拥有能力限制,所以才会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
而我不同,我不是人。”
“啥?”
余永等人异口同声道。
“我不是人啊。”
李昂淡定道:“我的导师,绰号红发的乡克斯曾经对我说过,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痛苦。
为了能修行特殊功法,
他先让我用轻微方式折磨自己,比如在鞋底放细碎石子,奔跑一整天,
随后磨炼方式逐渐升级,从拿竹签插指甲,到诱导剧毒虫豸叮咬全身。
当这一整套流程走完,我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异化为非人。”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咚的一声砸在脑门上,发出清脆响声。
“看,没事吧。”
李昂淡定地捡起一块块石头,给其他人表演脑袋碎石的特技。
“呃...”
众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评价,
嵇星望张着嘴巴,犹豫良久,才说道:“路修士,如果那件异化物针对的是神魂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
李昂微微一笑,“那项功法的特殊之处,不仅能够隔绝痛苦,还能将痛苦转化为快乐。
对于你们来说,青铜甗是埋葬活人的坟墓,但对我而言,就只是快乐屋而已。”
其余众人的表情分外精彩,李昂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自顾自说道:“楚浩漫的计划,不过是由他自己和王黎年躺进青铜甗,在轮回中消磨怨念。
但凡人终有极限,就算你们意志力再怎么顽强,面对商代传承至今的深厚怨恨,也撑不了多久。
强行硬扛说不定还会变得痴傻呆滞,彻底失去意识。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俩控制不住自身情绪,还是产生了怨念,直接提前引爆青铜甗——这种可能性的概率还不低。
我就不同了,不管是无视痛觉,还是化疼痛为愉悦的能力,都能够让我支撑很长时间。
所以,这一次就让我来试试吧。”
“...”
楚浩漫目瞪口呆,愣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与王黎年对视一眼,“好,好吧...”
“这不就得了。”
李昂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大踏步走上前去,随意说道:“对了,你们待会儿最好站远一点。另外,如果我们能够出去的话,我的报酬要翻四倍——除了把你救出去,太原王氏还应该再给我拯救了太原郡的报酬。”
楚浩漫哭笑不得,王黎年则微眯双眼道:“阁下若能拯救太原郡,别说四倍,十倍报酬也完全可以。”
“好,就十倍。到时候我会让人通知你们交货方式。”
李昂点了点头,看向王黎年说道:“最后,一码归一码,王氏的报酬是一件事情,而你背地捅刀,杀了廖凯风和阎言,又是另一件事情。
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受雇佣修士。”
王黎年点头道:“好。如果能出去,我会将廖凯风和阎言的报酬,翻四倍后,交给他们在鬼市的指定受益人。并亲自在鬼市放出消息,是我杀了他们。如果他们的好友亲朋想要寻仇,尽管来就是。”
“嗯。”
李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越过二人身侧,穿过石门,走到了隧道尽头。
青铜甗的三根弯曲底足,穿过厚实岩层,从隧道穹顶上垂落下来,
其下方是一堆如小山般的焦黑人类骸骨。
咔啦咔啦。
李昂沿着骨山拾级而上,攀至顶端,只见青铜甗的底部有一扇从外部开启的门,
他刚一拉开大门,甗中便响起千万道不似人声的鬼哭狼嚎,喷涌出滚滚浓雾,下方的骨山也燃起幽幽鬼火。
“啧。”
李昂摇了摇头,跃入甗中,重重拉上了青铜门。
咚!
伴随着一声巨响,甗中重归寂静,
坐在李昂身前的,是一具瘦小的、焦黑的、布满了油污的枯萎身躯。
卓露。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卓露的身躯于三百年前就已死亡,但她的剩余部分,却依然困在此处,非生非死,遭受着永世折磨。
“都结束了。”
李昂伸出手去,轻轻盖上了对方的双眼,“睡吧。”
渐渐的,一些细碎声响在耳畔响起。
刀劈,斧剁,火烧,水溺...
无数人濒死时候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怨念化为实质黑雾,缓缓沉淀,如布帛般笼罩下来。
窒息,痛楚,绝望。
如果是普通人待在这里的话,恐怕一刻钟不到就会精神崩溃吧。
李昂双腿盘坐,感受着周围环境的变化,神情依然淡定从容。
咔嚓咔嚓。
他的身躯由慢而快地膨胀着,原本穿着的斗笠、蓑衣,全部被墨丝所撑开张裂,
由人身,转化为一大团凌乱丝线。
铮!
上百缕丝线疾射而出,钉在青铜甗的内壁,
下一瞬,所有墨丝表面,都燃起了青色火焰。
青焰在接触到怨念黑雾的瞬间,便如明火遇油,以成百上千倍的效率,剧烈爆燃起来。
轰!!!
整个青铜甗,全都燃烧起了青色烈焰,
甗上方的栖水湖剧烈暴沸,无数黑鱼在水中被青焰扫中,从实体退回到雾气状态,湮灭消散。
隧道震颤,大地摇晃,
余永等人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唯有嵇星望的眼眸骤然收缩,辨认出了青焰本质,“业火!他在用业火,点燃青铜甗中的怨恨。”
“什么?!”
楚浩漫瞬间反应过来,“不,不行的,这样只会让怨念一次性爆发出来。我们要阻止他!”
“来不及了。”
嵇星望一挥手掌,生出斥力,硬生生将原本要冲向隧道尽头的楚浩漫捞了回来,“业火一旦点燃,直到怨恨消除为之都不会散去。走!”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路飞到底有没有欺骗他们的时候,嵇星望等人沿着来时道路狂奔而去,沿途看到的那些栖水村村民,已经维持不住形体,纷纷消散——
他们本来就是依托青铜甗存在,现在青铜甗被业火点燃,自然只有溃散的下场。
轰轰轰轰轰!
此刻的青铜甗,如火山般喷发出汹汹烈焰,千百年来累积的罪恶,在业火中全部焚烧成灰。
栖水湖被蒸发殆尽,湖岸岩层也被高温融化,如岩浆般肆意横流。
王黎年等人匆忙逃出地下,
被嵇星望提在手中的楚浩漫,心有不甘地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山峦中,升起了一道青色的千丈火柱,
天空中那些飘来的云层,也被火柱裹挟卷动,化为越来越粗的火龙卷,在高空中肆意扭动,将火雨洒向群山。
“不...”
楚浩漫发出痛苦呻吟,难以计量的怨念被业火点燃,产生的余波足以将栖水坳方圆五十里焚烧殆尽,化为苍白大地,再也无法种植任何作物,栖息任何活物。
最远甚至能波及到方圆百里——整个并州城和附近乡镇,都未必能保得住。
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怨念散播在河东道各地,数年过后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新的异变,造成多大伤害。
“等等...那是?”
王黎年的声音将楚浩漫的意识拉了回来,他凝目望去,只见群山后方那高耸入云的火龙卷,正在逐渐沉降,缓缓下坠着。
青铜甗中,彻底没有了人类形态的无数墨丝,一边点燃业火,
一边将丝线探出甗外,在青铜甗底部,形成巨大钻头,配合还能使用最后一次的连山鼠爪,向下急速钻探,
争取在青铜甗彻底爆炸前,将它带到远离人类的地下深处。
上方是熊熊燃烧的业火龙卷,下方是疯狂旋转的墨丝钻头,中间则是表面不断涌现裂纹、随时都要崩溃的青铜甗。
生死时速,整个太原郡的安危全都寄托于此。
“唉,明明是一级异变,烛霄境的修士们不出手,让我个小修士抗雷。”
墨丝发出含糊不清的响声,毅然决然地收缩拉紧,将青铜甗重重侧翻,倒扣在深邃岩层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铭文
大地撕裂出一道道犬牙交错的深邃沟壑,空气中弥漫着焦土气味,倾覆倒地的树木燃烧着青色火焰。
地底深处,爆炸形成的地下空洞中,被灼烧融化的岩石如岩浆般缓缓流淌,
一缕缕墨色细沙,从岩层中滑落出来,由慢而快聚集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细沙终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自行绞成数缕,恢复到了墨色丝线状态。
“竟然...还能控制。”
李昂默默观察着墨丝分身的状况,青铜甗爆炸的威力堪比天灾,在地下硬生生轰出了一个大型洞窟,地震波估计能传到并州。
如果在地表爆发的话,影响范围可能还要再扩大数倍——最起码那些业火,是要喷发洒落出去的。
而墨丝分身,在经历了这种程度的爆炸后,也受损不轻,只剩下大约四成半左右的份额,还能控制得住。
剩下两成半的份额,直接湮灭成灰,感应不到,
另外三成,则以细沙形式嵌在岩层中,没有移动能力,需要手动收集。
“这还是第一次墨丝受到不可逆的损失。两成半的份额,我得攒多久才能攒回来啊....”
李昂肉疼地控制墨丝分身移动起来,在地下洞穴里来回滚了几遍,试图将剩余还能找到的墨丝残渣收集了起来。。
这可都是钱啊,不能浪费。
“嗯?这是...”
在回收墨丝残渣过程中,李昂也发现了一些同样嵌在岩层中的、融化燃烧的金属碎片。
这些应该是构成青铜甗的一部分特殊金属,同样熬过了爆炸。
来不及仔细观察,太原王氏和镇抚司的人随时可能赶到,李昂控制墨丝分身,将洞穴和周围土壤中的所有特殊金属全部带走,随后便潜回地表,
找到了他之前忙中抽闲、埋藏起来的苦境莲带走,
最后再沿着地层,悄然离开,将现场的烂摊子丢给了太原王氏和镇抚司。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越过山岭,来到此处。
他们穿着同一制服,穿戴着口罩、手套,手中拿着一叠符箓,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一边念诵咒语,
一边撕碎符箓,唤来雨水,配合法术浇灭掉地上的青色业火。
而在汹汹业火的上方,则悬着数道身影。
六位太原王氏的长老、供奉,两位镇抚司副指挥使,或面无表情,或面色阴郁,俯瞰着下方群山的狼藉景象。
“想不到竟然是从商代流传至今的异化物...”
“幸亏发现得早,如果令其自行发展,最后再爆发,也许整个河东道都会变得鬼蜮成灾。到时候再想收拾局面,就难如登天了。”
“是啊,即使是现在这样,这片山区也被业火浸染,百年内都无法住人了...”
太原王氏的长老、供奉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讨论着,
而两位镇抚司副指挥使则在一旁倾听,时不时发表意见——五姓七望在虞国势力庞大,从朝廷要员到学宫博士,都有他们的人。
比如学宫的国史博士王温纶,剑学司业崔逸仙等等。
而五姓七望,对各自故乡州县内部的具体事务,也有绝对的统治力。
他们不对其他州县进行土地兼并与扩张,而虞国朝廷则默许他们对一州之地的掌控。
因此,针对这起异变,才会由王氏自行解决,镇抚司在旁边协助。
几人交谈了一阵,很快商定了解决方案,
先扑灭地表业火、迁走附近百姓,
再去禅宗或者昊天道门通知一声,请他们的人过来设置庙宇,消弭业火潜在影响,
最后在周围山路上设置警示牌——这么大规模的异变,遗毒十年甚至百年都说不定。在彻底确定消除影响之前,最好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片区域,以免出现新的波澜。
“...等问询的流程结束后,镇抚司会将楚浩漫、王黎年交还给你们。而那个余永、玉书生,我们也会放他们离开。”
镇抚司副指挥使说道。
楚浩漫、王黎年本来就是太原王氏的人,而嵇星望、关安雁则有鹿篱书院背景。
余永、玉书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考虑到他们也是稀里糊涂被太原王氏坑过来的,该放就放。
“至于那位路飞...”
副指挥使沉吟一声,眯起双眼。
按照之前的问询,是那位路飞哄骗了楚浩漫等人,躺进青铜甗后,立刻用业火点燃怨念,引发了爆炸。
但也是他,将青铜甗带到地下深处,避免了怨念冲天可能引发的更大规模灾变。
他同时还是邪道宗门九首虺蜮的传承者,现在又以英雄身份死去...
“...暂定为舍身取义,把他列入烈勇名单吧。”
副指挥使说道。
烈勇是指那些死于与异类英勇对抗中的修士、凡人,其子女如果无人抚养的话,会被镇抚司的忠嗣院所收留。
不过路飞貌似没有更多信息,也许还要再去档案馆查找一番,看看九首虺蜮的资料——如果说九首虺蜮在世上还有传承的话,
最可能出现在虞国、南周的东面海域上。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入烈勇名单的李昂,控制墨丝分身,悄然离开了河东道,重新返回到长安城东的山体洞窟之中,检查起此次得失。
以损失来计算,这次接受的太原王氏雇佣,无疑是巨亏无比。
墨丝分身百分之七十五的份额,被青铜甗直接炸成了灰,那件能够挖掘遁地的连山鼠爪也消耗掉了。
而他从洞窟里带回来的青铜甗碎片,绝大多数都被融化烧毁,可用的山铜含量非常之少。
只剩下最后一块。
“这是铭文?”
李昂诧异地看着那块幸存的金属碎片,
青铜礼器上的铭文,最早可以追溯到商代初期。商人在青铜礼器上加铸铭文,以记铸造该器的原由、所纪念或祭祀的人物等。
青铜甗表面,本来有着许许多多的甲骨铭文,但只有这一片最为特殊,哪怕经历过剧烈爆炸,都没有明显破损。
并且颜色更浅一些,和其他的铭文有明显区别,像是后天粘贴上去一样。
哪怕是学宫,对于甲骨文也没能完全解读,大概只能读懂常用的一千多个单体字,
对于一些生僻字,或者只有殷商时候才有的名词,现在还没有解译能力,需要更多的样本和更长时间的研究,才有可能可以读懂。
“像是个‘门’字。”
李昂眉头皱起,辨认了一番,“而且墨丝对它也有吞噬欲望...”
尽管因为爆炸缘故,墨丝分身极度虚弱,但还是对这块铭文表露出强烈的吞噬渴求。
李昂思索片刻,放开对墨丝分身的限制。
“沙沙——”
墨丝分身立刻膨胀扩张,覆盖住了青铜铭文,急速销蚀吞噬。
待到将铭文彻底吞食后,墨丝分身却缩成球状,凝固不动。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尾款
墨丝分身静静躺在洞窟之中,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吃撑了?消化不良?”
李昂惊诧地挑起眉梢,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墨丝分身内部变化,发现墨丝正在用最细微的丝线,一遍又一遍地切削着金属铭文,并且将残渣进一步粉碎。
整个吞噬过程持续了两刻钟有余,当吞噬完成后,墨丝表面的暗金色比之前更明显了一些。
“整体没有太大变化,依旧还在进化的第四阶段。但是多出了一项能力...”
李昂沉吟一声,控制墨丝分身,伸出一条触须,顺应冥冥中的感应,释放灵力。
嗡——
空气摇晃变形,在前方缓缓勾勒出一个近似“門”的形状。整扇门宽一米,高两米,透过模糊空气,能隐约看见门后方的繁茂山林。
“这是...”
李昂瞠目结舌道:“任意门?”
出现在洞窟中的,确实很像是异界记忆中的任意门,穿过去后,直接就能来到山体之外的丛林,并且还能再次返回。
经过几十次实验,李昂逐渐弄清楚了这项新能力的使用范围、特性与限制。
首先,任意门的开启与维持均需要消耗灵力,耗能程度与距离有关。。
以李昂目前的灵力总量,大约可以开启十里距离的任意门。
其次,任意门只能通往亲眼看到过,或者亲自去过,或者知道具体信息的位置。
如果没有信息的话,任意门将会通往最近已知地点。
再次,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扇任意门,关闭后会有一定的冷却时间,
且任意门受到攻击,或者距离墨丝太远,均会自动消散。
“限制和优势都很明显。”
李昂沉吟想道,“限制在于需要准备时间才能释放,不能距离墨丝分身或者我自己太远,冷却时间比较长,不适合当着敌人的面施展。
而优势在于,远距离传送几乎没有灵力波动,分分钟将一整队死士投送到大明宫或者其他战略要地,很难预防,简直是刺杀神技。
无论是跑路还是追击,都相当好用。
如果之前在长安城外驿站的时候,有这项能力,根本不需要担心镇抚司的追捕,
完全可以打了就跑。”
李昂对于这项新得到的能力颇为满意,毕竟是从青铜甗的铭文上得来的,算是弥补了因为青铜甗爆炸所造成的损失。
“墨丝能够通过吞噬异化物,来其获得能力,就像前隋那些邪道宗门的修士一样。关键没有副作用,不会削减寿命,也不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是,吞噬的标准是什么?
像那张通灵纸、苦境莲,都只是引起墨丝的关注,而没有引发吞噬欲望,
只有从胜业坊槐睿那里得到的青黑石像,以及栖水村青铜铭文,被墨丝直接吞噬。
而像连山鼠爪,甚至连墨丝的关注都没能引发。”
李昂思索了一阵,墨丝吞噬的标准应该不是异化物的形成时间——苦境莲最早能追溯到禅宗传入中原之前的年代,已经算很古老了。
难道是材质?
墨丝偏向吞噬金属、玉石材质的异化物?
也不太像,毕竟李昂委托学宫博士们锻造的三棱枪等金属武器,也没引起墨丝多么强烈的吞噬欲望。
李昂思索了一阵,得不出答案,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主要忙三件事情。
一件是柴柴的考试进程——她靠着感气境的灵力,有惊无险顺利通过了复试,现在正在备战终考。
和往年一样,学宫终考题目的具体题目严格保密,只有少数博士知晓。而且就算知道题目,该答不上来还是答不上来。
至于第二件事情,则是赤眼紫姬蜂的孵化。李昂按照百兽学书籍上只言片语的描述,尽可能为蜂卵营造出适合的温度、湿度,终于将蜂卵孵化了出来,得到了三只幼虫。
不过还需要等待三个月的时间,让幼虫结茧化为成虫。
而第三件事情,则是栖水村异变的余波了。
镇抚司和虞国朝廷宣称并州的地龙翻身,是正常现象,普通百姓无需惊慌,
但鬼市中人完全不信这种解释。
首先如果是单纯的地龙翻身,根本不需要划出那么一大片的无人禁区,
其次,有不少人都看到太原王氏的修士,在那天傍晚倾巢出动,完全不像是防范地震的样子。
再次,有流言称,那天晚上有青色火柱直冲云霄。
而且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地龙翻身时间,正好与太原王氏撤掉鬼市委托的时间相接近。
因此在鬼市中人的脑补中,显然是太原王氏自己惹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无法收拾,不得不付出巨大代价请求镇抚司协助。
而品茗轩所贩卖的情报,则要详细一些,比如青色火柱很可能是剧烈燃烧的超规格业火。
地龙翻身的中心在并州以西等等。
“倒是没有更详细的信息,看来太原王氏和镇抚司都下了封口令。”
李昂默默思索着,控制墨丝分身走进了鬼市品茗轩的密室当中。
他已经联络了茶博士,让茶博士将太原王氏的人请过来,商量一番后续报酬的事情。
当时王黎年称如果能解决异变,那么原本报酬翻十倍,总共是四百两精金,这笔钱可不能不要。
吱呀。
木门推开,那位太原王氏的联络人看到李昂大剌剌地坐在密室凳子上,张大嘴巴,不敢置信道:“怎么是你?!”
“嗯?”
墨丝分身一挑眉梢,“难道不该是我么?”
“啊,不是不是。”
太原王氏的联络人连忙摆摆手,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从家族那里听到了一部分关于异变的真相,原本以为,支付尾款的对象,会是路飞指定的受益人,
没想到路飞本人竟然无所顾忌地出现在了鬼市,亲自来讨要尾款。
联络人心中无比震惊,他从家书的简略描述中,得知了那天的异变有多么恐怖,而路飞又是直面异变的第一人,
他只花了几天功夫,就养好了伤,从太原郡回到长安?
还是说他甚至根本没受过伤?
这人要是只有后天武者境界,我能把头拧下来!!
不管联络人心中有多么惊愕不敢置信,李昂直接甩出一张纸条,淡淡道:“按照你们王氏王黎年的约定,四百两精金,七天后送到我指定的地方。我会去接收。”
“呃,好的好的。”
联络人赶忙看了眼纸条,四百两精金哪怕对于太原王氏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七天时间刚好够凑齐并且运到长安,
显然对方对于大家族的能力也有清晰了解。
而对方指定的鬼市某条地下暗河,也足够隐蔽,对双方都好。
李昂点点头,随意问道:“对了,楚浩漫他们怎么样了。”
尽管有过冲突,但他对于愿意舍身取义的楚浩漫还是比较欣赏的,顺便问问对方死没死。
联络人谨慎说道,“楚郎君他们都没事,那位玉修士受了点伤,但也已经养好了。”
“哦。”
李昂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留下一句“以后再有委托,到品茗轩联系我”,便起身走出密室,离开品茗轩。
王氏联络人点头答应,看着对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脑海中思绪万千,想着如何才能拉拢对方。
九首虺蜮的传承者...
对方会对什么感兴趣呢?
功法典籍?权势地位?珍宝秘藏?
听说九首虺蜮的门人都是天生的海盗,宁肯在海上漂泊也愿意在陆上久居,难道要送对方一艘大船?
总不可能是钱财吧?
这种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应该不屑于蝇头小利才是。
第一百九十八章 菜谱
“所以,你想要什么礼物?”
长安城升平坊中,柴柴在李乐菱的监督下,摇头晃脑地读着《上清灵感章》,
隔壁房间的李昂则搓了搓手掌,问何繁霜道。
柴柴凭借着感气境的修为,顺利通过复试考试,离不开何繁霜的帮忙,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一番。
何繁霜放下手中纸笔,淡淡问道:“为什么要直接问我?”
“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比较好,干脆直接问你。呃,你介意吗?”
李昂如实答道。
何繁霜和他一样,都是学宫优秀学子,而且性格比较冷淡。
送钱?她也不缺。
送首饰?她一直就戴着同一副玉簪,完全没有更换的意思。
送书?常规书籍她自己能买到,而不常规的、藏书阁里禁止借阅的,李昂也不方便弄到手。
“倒是不介意。”
何繁霜点了点头,思索了一阵问道:“上次你带过来的清明果还有吗?”
“清明果?”
李昂摇头道:“上次剩的都吃完了,而且冬笋也没了。。”
虞国又没有冰箱,唯二靠谱的食品冷藏技术,一是占地面积巨大的地下冰室,
二是价格昂贵的冷冻符箓。
硝石制冰只能制取少量冰块,不能当冰箱使用,因此食物普遍还是吃多少做多少。
“那别的吃的还有吗?”
何繁霜将手中书籍展示给李昂看,平静道:“我最近正在看长安小吃菜谱,增进厨艺。”
她确实很喜欢做菜,毕竟身为修士,可以用念力隔空控制食材和厨具,能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情况下烹饪,非常方便。
“别的吃的...”
李昂想了想,异界记忆中的菜谱有很大一部分没法使用,或者不方便做。
没有辣椒,没有土豆,没有南瓜,没有洋葱,连鸡精味精也没有。
想来想去,对食材要求最低、何繁霜又可能喜欢吃的,大概是...
“甜点?”
李昂眼前一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异界记忆里,他似乎还是个烘焙爱好者,有关面包、蛋糕的资料相当丰富。
曲奇,吐司,芝士蛋糕,提拉米苏...
李昂一项项筛选过菜谱,立刻选定了要做的甜点——甜甜圈。
准备好鸡蛋、面粉、酵母、白糖、水、盐、黄油等材料,
(黄油通过将牛奶摇晃分离去脂肪获得)
将除了黄油以外的材料混合,揉面,待到起筋膜时加入黄油继续揉,随后常温发酵,将面团切开搓成团状,盖湿布再次发酵,等发酵完成后下锅油炸,晾凉并撒上糖粉,就大功告成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李乐菱和柴柴寻着气息走进厨房,看到站在灶台前的李昂与李乐菱,立刻双手叉腰佯装生气道,“好哇,你们竟然背着我们偷吃?!”
“什么叫背着你们偷吃...”
李昂无语地揉了揉眉心,将装着甜甜圈的盘子放在桌上,“刚做好的,要吃么?”
“当然。”
柴柴当仁不让,用两指轻轻捏起一块甜甜圈,丢进嘴里,眼前立刻一亮,“嗯?有点像馓子诶,不过要软好多。味道也很甜。”
馓子,又称食馓、捻具,是用油水面搓条炸制而成的面食,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寒食节,外形有些类似于油炸过的面条,
“好奇怪哦,明明是从油锅里炸出来的,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油。”
李乐菱也有样学样,如仓鼠般双手轻捏住甜甜圈两侧,慢条斯理地吃着,“感觉跟见风消比较像。”
见风消也是一样油炸点心,是将糯米捣成粉,和蜜汁、酒酿、糖等活在一起,压成薄皮,烤过以后风干,要吃的时候再用油略微炸一遍。算是贵族甜点。
“我也尝一个。”
何繁霜也拿起一个甜甜圈,轻轻咬了一口,不由得点了点头,“很好吃。”
“唔...还行吧。”
何繁霜等人吃得开心,李昂自己还是有些不满意。虞国免费都是中筋面粉,拿来做面包、面团之类不太合适,
最好能用强筋面粉和弱筋面粉混合才好。
不过这也算激起了李昂的烹饪欲望,他干脆又做了好些甜点,甚至还有用了戚风蛋糕胚的奶油水果蛋糕。
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最后制作出的奶油蛋糕,和李昂记忆里的蛋糕相差不大。意外的还挺好吃。
‘难道我除了外科医师之外,还是史上最年轻的特级厨师么?’
李昂搓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而柴柴她们一边吃着蛋糕,一边不停地夸奖李昂,“这个蛋糕也蛮好吃的。对了,这些甜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自己看旧菜谱想出来的。”
李昂随口胡诌道:“那本菜谱上说,面点一行的祖师是诸葛孔明,是他发明了酸馅,也就是包子。
除了包子之外,他还发明了蛋糕,并按照《奇门遁甲》上的方术,每次过生日,就在蛋糕上插一根点燃蜡烛,给自己庆生续命。
不过因为蛋糕做的太好吃,被魏延在五丈原上偷吃掉了,蜡烛也因此熄灭。”
“???”
李乐菱一脸困惑,“不是,什么菜谱会描写得这么详细?而且五丈原不是武侯病逝的地方么?这不太吉利吧?”
“不知道,那本菜谱太旧了,很可能是后人伪造的故事。
毕竟上面还问,为什么诸葛亮死的时候,刘备不去吊唁,是不是两人之间存在不可调停的君臣矛盾。”
李昂摆了摆手,糊弄了过去。
“什么东西这么香?”
爽朗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看向门外,李乐菱惊诧地挑起了眉梢,“哥?”
来者是一位肤色偏黑、卷着裤腿、扛着锄头仿佛老农的高大青年,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笑容,草鞋底下满是泥泞,
正是虞国太子,李嗣。
而跟在李嗣后面的,则是同样农民打扮的左春坊中允、曾经的学宫行巡,何繁霜的哥哥何司平。
“刚从田里回来,把农具放这。”
李嗣将锄头放在墙角,
作为虞国太子,他和其他皇子一样,要在农忙时节亲自参与长安城外的农事劳动,皮肤比之前过年的时候黑了不少。
“嗯?日升也在啊。”
李嗣摆了摆手,提前阻止了李昂的行礼,在看到李昂与李乐菱并肩站立之后,眼中笑意又多了几分。
新年快乐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观星(4K)
凉亭中,李嗣、何司平、李昂三人坐在石桌旁,喝着茶水。
在朝廷与民间的风评中,李嗣是位优秀的皇子,仁善,宽容,体恤民情——对于百姓而言,不滋扰民生、不纵容手下的人肆意妄为,就算合格了。
不过,风评中有一点没被提及——李嗣还是个十足的话痨。
“日升你也喜欢喝渠江薄片?渠江是个好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有位老师是潭州渠江人。他跟我说过,那里多云、多雨、多雾。经常会出现高空阳光灿烂,山顶云雾翻腾,山下细雨如丝,室内暗淡无光的奇景,每到春天衣物便会发霉...”
“说到发霉,我听说河北道有种叫做乌米的东西。那不是米,是长在高粱、黍谷上的发霉物。尚未长成的时候,可以食用,味道鲜嫩。但看学宫刊物上说,对土壤有害,一旦发现要尽早铲除,否则土壤会肥力衰减,持续数年...”
“对了,昨天刚得到消息,江南道的理学学会发明了一种能够脱谷粒的器械,一个时辰能脱粒一千斤的谷物,比之前的人工打稻脱粒要快了不止一倍。而且老人、孩童也能操作使用,于国于民大有裨益。。理学学会打算先发五千贯的奖励,后续朝廷也会追加赏赐...”
李嗣一讲起话根本停不下来,聊天内容从农业到矿业,从金价下跌到西域商路,从赛马到服饰。
不过话题很谨慎地没有提及到皇室。
前段时间常襄郡王父子俱亡的事情,其影响还没有消退,李嗣身为太子,确实不适合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任何意见。
“有了学宫真是好啊。遥想虞初的时候,虞国风雨飘摇,面对突厥的突然来犯,先祖不得不与之立下城下之盟。而现在一晃三百年,虞国国土没怎么变化,但人口却多了三万万之巨,国力也远超突厥。”
李嗣摇了摇头,感慨道:“怪不得许多人说,十名理学博士的价值,甚至比烛霄修士还高。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真正了解到万事万物的所有运行规律,不用再希冀于冥冥中的鬼神。”
哟,太子,你这话可有点政治不正确哦。
李昂淡定地喝了口茶,
现在的虞国,对先祖、神明与昊天的祭祀仍然是每年活动的重中之重。虞帝、太子、文武百官,仍然要在庆典上向神明、昊天祈祷,保佑虞国。
现在还没有到把神明彻底踢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而另一方面,
学宫的理学发展日新月异,在农业上的体现尤为明显,仅就李昂看到的,他们不止推广了桑基鱼塘、间种套种和轮作技术,还发明、改进农业工具,
甚至还根据农业的经验主义,捣鼓出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生固氮菌肥——用一个木箱,装入大半干净河沙,倒上过滤过杂质的肥土,再加入磷灰石粉末、草木灰、红糖等物质,混合水搅拌均匀,最后常温保存,培育出固氮菌,埋入土中,增加土地肥力。
虽然这种技术,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但只要好用即可。
而且等哪天有人磨出了合适镜片,发明出了显微镜,发现了微生物的存在,那时候的农学、生物学、卫生学又将迎来巨大发展。
李昂对此无比期待。
一直在淡定喝茶的何司平,听到李嗣的感叹,微微一笑,对李昂说道:“对了日升,听说学宫的苏冯博士和澹台乐山司业,正在研发新式航模?进展如何?”
“唔...进展应该还算顺利吧?”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我上次去看的时候,他们正在计划,将一只羔羊放进航模中,放飞上天。”
“羔羊也能上天?”
李嗣眼前一亮,“那再将航模做大一些,是不是就能载人、载货了?日行千里也有可能?”
“简单的载人、载货估计可行。但如果要运送许多人或者货物,就得面临其他更多的问题了。”
李昂回答道:“比如要平衡好航模的材质、重量、重心、推力、升力等。
还有最关键的天地罡风。
一旦飞到高处,凶猛狂暴的天地罡风,能轻易撕碎钢铁与肉体凡胎。”
“这样么,”
李嗣闻言遗憾地摇了摇头,“我还盼望着有架能抵御天地罡风的载人航模,透过罡风层,看清天上的事物呢。”
“也许百余年后可能会有吧。”
李昂微笑道,心中思绪万千。
苏冯他们正在开发的那台航模,最珍贵的其实并不是所使用的珍贵金属材料与符箓,而是那台看似原始的发动机本身。
假设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劳工,每天工作十小时,他依靠臂力所能做的功率,平均只有十五分之一匹马力,
因此一匹马力的发动机,就能够代替约十五个人的劳动。
一百马力,便是一千五百人。
一旦发动机解决了能源、耗材等问题,正式投入生产劳动,势必将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革新。
纺织、矿业、冶金、交通运输...
那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工业变革,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在工业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李昂回过神来,不留痕迹地用视线扫过李嗣的面庞。
经历过常襄郡王之子李申斌一案,他对于李虞皇室,以及那位被称为明君圣主的虞帝,心底已经不再抱有信任。
在异界记忆的大部分文艺作品中,皇帝总是被塑造成英明,或者至少是被奸臣蒙蔽的形象。似乎只要解决了奸臣,对皇帝痛陈利弊,问题就总是能得到解决。
很大程度上,这并非文艺作品创作者机械降神式的偷懒,而是在那个环境背景下,皇帝便是世俗权力的源泉。奸臣犯错尚可诛杀,若帝王走上歧途,则完全没有简洁明了的解决办法。
虞帝,既然能因为古老的八议规定,高抬一手,放过李申斌,
那么当他意识到发动机与工业革新可能造成的、对皇权而言的“恐怖”影响的时候,
又会不会出手阻拦?
如果他与朝廷决心约束、阻碍工业发展的时候,学宫又是否会像李昂预想的那样,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李昂对此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科学技术并非万能,它需要社会制度的滋养哺育,需要世俗权力的保护与引导。
面对着虞国未来的统治者,李昂依旧保持着平静笑容。
山长之位...么?
和李嗣与何司平的闲聊还算愉快,在确定虞国朝廷还有意识到发动机的价值之外,李昂还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太子的小道消息,基本可以认定为是未经官方公布的事实。
南周皇帝的身体状况近期又有好转,过年的时候还卧病在床,不停喝药,现在已经能离开床榻,处理政务,甚至上朝会见群臣。面色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因此,原本接受了求药职责的南周使团,这次来长安也没有提聘请虞国医师、回南周替皇帝治病的事情。
而是执行正常的使团职责,比如问候虞帝身体健康、送上国礼之类。另外还送了几名最优秀的南周弟子到学宫,交换就读。
至于另一件事情,则更加重大。
昊天道门的掌教出山了。
如果说南周皇帝的病情,牵动着虞国南面边境的安危。那么昊天教的消息,则关联到天下万国动向。
昊天道门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最早的昊天先知从太皞山上走下,来到尘间各国传播昊天的教义。
千百年来,昊天道门掌握着尘世间绝大多数信仰,一些王国中的王位更迭,需要昊天神官到场,才能亲自册封新王。
昊天道门也凭借着超然的地位与力量,平衡着万国之间的关系。消弭两国战争、惩罚邪道异端、剿灭魔道宗门等等。
而当昊天道门内部出现问题、无法对外干涉时,国与国之间的动荡往往就会失控。
比如前隋的灭亡原因之一,就是此前的数任昊天掌教,或离奇失踪或不明原因死亡,令昊天道门内部爆发剧烈冲突,无暇去平衡外界争端。
事件的影响持续了两百年之久,直至现在,昊天掌教也是闭关的时间多于出关,就算出关,也很少对外界宣布旨意。
那些昊天的虔诚信徒,可能因为掌教的重新出现而变得更加虔诚狂热,
但李昂嘛...
只希望掌教大人能虔敬地信奉昊天,不要干涉世俗了。
荆国以西。
太皞山。
山脚下平原一望无际,绿草如茵,
山间万木争荣,古树参天。
一位面如冠玉、身穿黑色长袍的青年,踏过林间由虔诚信徒修筑的石路,走入一座恢弘大殿。
殿中肃穆而安静,只有木屐踩踏在青色玉石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青年所到之处,那些低声讨论着事务的神官们,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稍低头颅,以示尊敬。
踏踏踏。
青年温和微笑着走过长廊,穿过走道,在拐弯处停下,抬头仰望着狭窄走道上方的高耸穹顶。
昊天没有具体形象,因此殿堂的穹顶上,也不会像某些庙宇一样,画着画像。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由无数金属、宝石构成的复杂图案。
各色宝石象征着天地星辰,
精金秘银编织的金属线条,代表星辰的运行轨迹。
任何一颗宝石,流传出去都足以引起收藏家乃至权贵的疯狂,
而那上面控制宝石与金属丝线移动的精妙系统,更是出自于能工巧匠与杰出天文家的惊人才能。
这幅图案,不止能呈现星空,更能实时反映星辰的具体位置。
在昊天道门看来,是昊天创造了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于冥冥中制定了一切事物的运转规则,
否则根本没有其他理论,能说明为什么星辰之间的运转,如此富有规律,蕴含美感。
青年痴痴地仰望着穹顶上不断变化的图案,良久才回过神来,踏步走入门扉。
呼——
明明正值七月夏季,鹅毛大雪却呼啸刮过。
青年面不改色,在雪中缓步而行,木屐挤压白雪,踩在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板上。
昊天道门有一位掌教、四位枢机神官,这座宫殿属于炬语神官——负责感悟昊天旨意、做出预言。
只因炬语神官来自北境,喜欢风雪,便启用埋藏在宫殿穹顶、岩层中的阵法,于七月酷暑中,营造出了冰雪天地。
噗通——
一条鲤鱼被钓鱼线牵拉,跃出冰窟,摔在冰面上,被一双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掌抓起,轻轻丢入到盛满水的木桶当中。
“你回来了。”
在冰湖畔垂钓的老者,或者说炬语神官,没有转身,继续自顾自地钓着鱼,
青年整理了一番黑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雪地中,“老师,我在无尽海上的观星结果,与太皞山上一致。
参宿、心宿、虚宿、尾宿、虚宿等星宿,近两年来均有不同程度的暗淡。”
“...”
炬语神官下放钓钩的动作稍稍一顿,旋即又恢复正常,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我知道了。”
“老师...”
青年嘴唇微动,作为尊贵的炬语神官的大弟子,他坚信师长的每一步举动都有其深远含义,因此也没有因为自己在无尽海上漂泊的两年时光,被师长轻飘飘的一句话所打发而生气,
他只是由衷好奇,犹豫良久,才轻声问道:“星宿变暗,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不了什么,只是,印证了我的一个杞人忧天的猜想罢了。”
炬语神官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抬起头来,轻笑道:“掌教难得出山,想必,他跟我一样,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说不定,比我看到的更多。
对了,你在山上休息几天,准备和使团一起,出发去虞国。”
青年微微一愣,“虞国?我们和学宫不是...”
学宫是在昊天道门陷入内部混乱之际,趁机发展起来的,
而依靠学宫的虞国,也完全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对昊天道门报以绝对的尊敬忠诚——他们不需要由神官见证王位传承,每年向昊天道门缴纳的赋税,也少得可怜。
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学宫所传播的理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昊天道门之前所编撰的诸多典籍。
比如道门声称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均由昊天创造,附和规则,运转完美。
而学宫却改良植物品种,强行修改了作物性状。
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令太皞山上的不少人,将学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双方之间明争暗斗了数百年之久。
“这是掌教的命令,应学宫山长邀请,从各座神殿中,筛选杰出青年,去长安与学宫交流心得,同台竞技。”
炬语神官顿了一下,平静道:“荆国、周国、突厥等国,也会派弟子参加。
优胜者,将得到进入湛泉的机会。”
第二百章 终考(4k)
学宫终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李昂坐在酒肆阁楼上,看着鱼贯走向朱雀门的考生们。心中感慨万千。
他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本花名册,上面记录了此次参与终考的重点考生的大致资料。
和往年一样,终考考生两千余名,最后只取其中七百。
“如果终考题目是偏向灵力测验的就还好,但要是考验文笔或者典籍的话...”
李乐菱倚在窗边,挥手与柴柴道别,等到朱雀门关上之后,才抽身回来,有些担忧地对李昂说道。
“应该不会。”
李昂安慰道,“每年的终考题目都是由山长、博士们出的,随机且严格保密,不过也能通过其他方法猜出来。
山长离开长安已经这么久了,考题的选题权在博士们手中。
如果今年考的是典籍,那么出题的王温纶博士,他们就应该消失一段时间,以避嫌。。
既然他们没有消失,那么终考题目就大概率不会是典籍。”
当然,也有可能是早就订好了一堆终考题目,由山长、司业从中随机挑选一个出来。
李昂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唔...这考卷...”
考场中,柴柴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检查着桌上的考卷。
考卷共有三张,正常大小,纸张洁白,上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题目,只有中心处,印着籍贯、姓名四字。
“这就是你们终考的考题了。”
讲台上,负责监考的一位瘦高学宫教习朗声说道:“考卷没有任何额外附加题目。
只需要用下发的狼毫笔,在任一一张考卷的【籍贯】、【姓名】处,填上自己的信息,就算通过,可以自行离开考场。”
“什么?!”
台下所有考生齐刷刷抬起头来,惊愕不已。
只要填信息就能通过终考?
开什么玩笑,他们又不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皇女,写篇名为《我的虞帝父亲》的作文,就能不经过考试,保送学宫。
一定有什么问题。
“你们没有听错,就只有这一项考试内容。”
另一位矮胖监考考官补充道:“三张考卷,只需要字迹清晰地写上一张,就算过关。
另外,字迹越清晰端正,评分也就越高。”
“那考官,”
有学子举手道:“如果在三张考卷上,都写了籍贯姓名,最后考入学宫的概率是不是就大一些?”
“呵呵,是的。”
瘦高考官微笑道:“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如果纸张破损,或者被多余墨水污染,无法看清姓名,那么考卷就会作废。
三张考卷,意味着三次机会...”
瘦高考官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从桌下缓缓拿出一个敞开木盒。
木盒呈长方形,其中的凹槽,整整齐齐码放着五十支毛笔,
由矮胖考官端着木盒,走到台下,用贴着符箓的金属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支支毛笔,放在各个考生的桌面上。
狼毫笔的笔杆为青竹材质,圆润光。毛锋透亮,浸满墨水。
“呼...”
矮胖考官的动作缓慢且平稳,待到所有毛笔分发完毕,他才回到台上,长吁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汗水,仿佛干了什么重体力活一般。
“考试正式开始。”
瘦高考官点了点头,对所有人说道:“和往年不同,今年的终考考试禁止考生私自交流,也不允许有任何协助他人的行为。
另外,如果考生在考试过程中,出现身体不适、晕厥、昏迷等症状,学宫会强行介入,将考生护送出去。
如果考生症状严重,被判定为不再适合考试,或者晕厥时间超过了考试期限,那么资格就将自动作废。
希望各位考生,能量力而为。
学宫只是学习的地方,而生命只有一次。”
瘦高考官言辞恳切,但台下学生们有不少都露出了苦笑。
学宫对于已经身在其中的人而言,确实只是学习的地方。
但对于考生来说,它意味着出人头地、鱼跃龙门,意味着家族气运、光耀门楣。
家人的期待,家族的未来,个人的终生命运,全都系于这一场考试。
其中之沉重,又岂止是考官一句话能够打发得了的?
像是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一般,瘦高考官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掌,宣布终考的开始。
“...”
柴柴坐在座位上,用眼角余光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考场中的所有考生,都还坐在原地,没人去碰自己的毛笔。
两位考官的话,分明是在暗示考卷有问题。而每个人的机会,只有三次。
过了良久,终于有考生长吸了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臂,捡起了桌上毛笔,摆出书写姿势。
然后,他就僵住了。
双眼圆睁,手臂摇晃,牙关打颤,脸色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而无法理解的事情一般。
滴答。
笔锋中积蓄的墨水,沿着笔尖滴落在考卷之上,在考卷边缘染出圆形墨痕。
滴答滴答。
墨水越滴越多,像是没有止境,而那位考生在僵持了十余息后,终于坚持不住,丢下笔杆,整个人朝椅背后仰过去,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池塘中被打捞上来。
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所有考生的脑海当中。
柴柴用手撑着下巴,仔细观察了那名考生一番。
对方手臂颤抖,脸色苍白,目光漂移,但双眼没有充血,额头也没有青筋暴起,感觉不像是遭受了肉体上的折磨。
难道是心神层面的压迫?
柴柴犹豫片刻,拔下头上戴着的玉簪,用玉簪一端轻轻挑了挑自己桌上的毛笔,没有异常。
用玉簪去蘸毛笔笔尖的墨水,同样没有异常。
甚至用玉簪挤压笔尖时,墨水会涌出明显多于狼毫承载上限的墨水量。
难道,这支笔不是重点,只是能够流出墨水的异化物?
真正的难点,在试卷本身?
柴柴皱眉思索,而旁边有些考生,则眼前一亮,故意用毛笔将墨水涂在桌上,再用随身携带的物品,如玉佩等去蘸,试图用这种方式绕开限制。
然而,当他们兴冲冲地试图在考卷上书写姓名的时候,全都停顿了下来,出现了和之前那位考生一样的症状。
‘怎么会这样...’
柴柴微抿嘴唇,如此多人都反应相同,证明不是第一名考生伪装。
而齐刷刷停在原地,证明考卷的作用机理,很可能是出现【试图书写信息】这项行为时,令异类能力生效。
甚至于,只要脑海中产生【我要书写信息】这则内容时,都会触发异能。
柴柴缓缓收回视线,有考生急中生智,试图用墨水将文字反写在桌面上,再拿考卷盖在上面,把文字“印”在考卷上。
但这种行为,同样导致了他的身躯僵直不能动弹,手掌一松,考卷整张飘落在了墨痕上,
姓名栏整块都被涂上墨痕,考卷直接作废。
‘这就是异化物的力量么...’
柴柴心底震撼无以复加,尽管整天和李昂、李乐菱这两位学宫弟子待在一起,但她还真的没有见识过异化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考场上不断有考生丢下毛笔,甚至有人晕厥摔倒在地。
“都别动,我来扶。”
瘦高考官跑下讲台,制止了其他考生,用念力隔空扶起了晕倒学子,在检查一番状况后,直接将他送出了考场。
过了一阵考官才返回,并对其余考生宣布道:“经医师检验,他的情况已经不再适合考试了,只能等到明年。”
说罢,瘦高考官顿了一下,像是不忍看到学子们自己折磨自己一般,叹气道:“这场终考,不止考勇气、毅力,更考验心性、智慧、悟性。
各位...量力而行吧。”
说罢,他便坐回台前,喝茶不语。
心性,智慧,悟性...
柴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再次看了眼考卷。
按照考官三番五次的重申,试卷里面没有夹层,或者隐形的、需要用特殊手段才能看见的题目。
考点就只有书写籍贯姓名这一项而已。
能做到就意味着迈入学宫,鱼跃龙门。做不到就只能明年再来,甚至与学宫永远告别。
柴柴深脑海中闪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回忆,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毛笔,缓缓移动到试卷之上。
“!!!”
她的双眼陡然睁大,下一瞬,周围环境的所有光线急速拉伸、变暗,
只有头顶处有一道强烈的光芒照耀下来。
我在哪里...
她看向四周混沌黑暗,突然感到一阵无比强烈的恐惧。
像是毛茸茸的蜘蛛爬过手臂,滑腻毒蛇在脚边滑过,锋锐刀刃贴着脖颈轻轻擦过,
但要比那严重十倍、百倍。
无法逃脱,无法躲避,如同站在崩溃解体、缓缓倾倒的山峰面前,眼睁睁看着万钧山岩倾覆坠落。
就好像,面对天敌一样。
柴柴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段回忆。
某个夏天午后,李昂躺在椅子上,读着柳宗元的文集,在看到《捕蛇者说》一篇的时候,随口说了一些事情。
“动物是有原始恐惧这种东西的。”
“一位名为达尔文的先,呃,先贤,曾经将一些或真或假的蛇,带到动物园里,给那里的黑猩猩观看。”
“动物园?动物园就是圈养动物的地方,类似内苑。黑猩猩嘛,是种黑色毛发的猴子。”
“他发现,不管带去的是真蛇,还是人类制造的蛇类模型,都会令黑猩猩感到极度恐惧。甚至是那些出生在动物园、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蛇类的猩猩。”
“这就很奇怪的,那些野外猩猩畏惧毒蛇可以理解,但没见过毒蛇的猩猩,又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他猜测,是动物在千万年的生存、繁衍中,一代代建立起了对蛇类的恐惧,当动物的子孙后代看到同样造型、颜色、气味的蛇时,就会本能地感到畏惧,下意识地仓惶逃跑或者僵直不动。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
记忆中的画面逐渐远去,
而头顶的光芒,却在渐渐熄灭。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那股强烈的莫名恐惧情绪席卷全身,柴翠翘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啪嗒。
意识瞬间回到考场,
毛笔从满是汗水的手中摔落,掉在考卷上,将试卷抹黑了一块。
“哈...哈...”
像其他考生一样,柴柴坐在位置上,大口呼吸着,平复着那股惊惧。
幻境中的黑暗,明明没有显现出任何东西,但她还是恐惧到无以复加,心神动摇。
啪嗒。
啪嗒。
考场中的摔笔声不绝于耳,每次摔笔都意味着有人从幻境中退出。
“...”
两名考官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息,‘今年的终考,真的太难了。不知道祭酒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鸿胪寺厅堂,学宫祭酒陈丹丘,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向其余博士,“今年考题,难道很难么?”
“何止是难。”
农学博士牧长庚叹道:“那可是一等异类【渊岩】啊。就算考卷纸张,只是夹杂了一丁点渊岩成分,那些连感气境都没有的学子,恐怕都很难应付。”
“【渊岩】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神,甚至个人胆量都起不到什么用途。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和上阵杀过敌的兵部推荐生,面对【渊岩】的表现几乎没有区别。
同样会被硬生生吓退。”
体学司业薛彻眉头紧锁道,“丹丘,你的这个选题...”
“山长不在,一切考试事宜由我决定。”
陈丹丘淡漠道:“何况我检查过每份考卷,【渊岩】含量正好位于能把人吓退,而不会把人吓死吓出事情的程度。”
他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在场面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另外,也不要觉得这对考生们过于严苛。
今时,不同往日了。”
“...”
一些学宫博士依旧皱着眉头,而薛彻、澹台乐山、苏冯等人,则若有所思。
剑学司业崔逸仙与念学司业奚阳羽,被那位虞国通缉嫌犯君迁子,在十万荒山摆了一道的事情,只有少数人有权知晓。
君迁子只是顽疾之一,真正令学宫与虞国担忧的,是他背后潜伏着的、更为庞大的阴影。
至于前段时间,昊天道门突然结束闭关的掌教,以及他们寄来的、要求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的信件。
也同样令他们感到隐隐担忧。
局势仿佛已经发生了某种难以琢磨的变化,而知晓内情的山长与祭酒,却还是什么都没向外人,乃至薛彻等司业透露。
第二百零一章 恐惧(4K)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冷静下来。
柴翠翘默默将笔从考卷上拿开,左右环顾了一圈。
考场中所有考生都面临着相同情况,就算是进度最快的考生,也只是顶着巨大压力,在考卷上勉强写了一道笔划而已,
随后便力竭摔笔,没能将姓名写完。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柴柴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用双手托住脸颊,‘学宫终考是为了招生而设置的,不是为了折磨考生。
长安民间的进士团,对两千五百名晋级至终考的考生都做了评级,将考生们分为甲、乙、丙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三级,用来猜测谁最有可能通过终考,成为学宫弟子。
按照概率,这间考场中,至少有四个甲上级别的考生。
如果连他们都一筹莫展,被卡在第一步的话,其他考生更不可能通过...’
柴柴陷入沉思,屏蔽了外界杂音。
‘刚才考官说过,这次终考,不仅考验勇气、毅力,更考验心性、智慧、悟性。
考卷生成的幻境当中,一定隐藏着过关的线索。
不管是才刚开始拥有灵力的普通考生,还是曾经上阵杀敌、胆量已经得到锻炼的兵部推荐生,双方应该是公平的。。
只要找到线索,或者想明白关节,就能解开幻境...’
柴柴思索片刻,将发簪戴回头上,再把那两张完好考卷放在一旁,面对已经被墨水染黑的第一张考卷,再一次拿起了狼毫笔。
下一瞬,光暗交错的幻境在周围生成,
头顶处投映下来的光束温暖明亮,凸显出四周黑暗的混沌险恶。
没有任何征兆,头顶光束立刻开始缓慢收缩,变得微弱黯淡,而周围的黑暗,则不急不缓涌了过来。
柴柴只觉一阵寒流涌遍全身,头皮不由自主发麻,本能地想要转身逃离。
‘冷静,思考!’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开始环顾周围寻找线索。
头顶光芒呈圆柱形,缩小速率大概是每次呼吸一寸。不像是由正常光源发出,更像是幻境本身构造出来的。
脚下地面非金非木,似乎是某种石材,质感坚硬,踩踏后没有闷响,不像有地下空洞。
手上...没有握笔。
证明只有意识处在幻境当中。
另外,可以使用灵力。
但这届考生最优秀的也才刚入感气境,符箓术法什么的还完全没有入门,更别提用灵力制造人工光源,照亮周围环境了。
线索,究竟在哪?
她拔下头上戴着的发簪,牢牢握在手中作为武器,双眼凝视前方黑暗。
那种被天敌盯住的诡异既视感再次涌上心头,难以抑制的恐惧情绪如海水般淹没意志。
血液加速流动,肌肉绷紧僵硬,
随着黑暗一步步蔓延而来,恐惧终于达到了临界点,脚掌不受控制地抬起、后退。
“呼...”
光芒与黑暗瞬间退去,意识再一次回到考场当中。
而手里的毛笔,又额外滴落了几滴墨水,将考卷进一步染黑。
‘和上一次一样,连黑暗中隐藏的东西都没有看清,几乎没有进展。’
柴柴将毛笔放在桌上,顿了一下,摸了摸稳稳戴在头上的发簪,‘唔...也不能完全说没有进展。’
在幻境中,自己明确将发簪摘下来,拿在手里作为武器。
而脱离了幻境,发簪却依旧戴在头上...
幻觉仅仅只是幻觉,除了对心灵的恐吓之外,没有任何躯体上的实际影响?
不会出现“在幻觉中死亡,现实里的人也跟着死去”的情况么...
柴柴思索了一阵,再一次拿起狼毫笔返回幻境,并且在被黑暗吓退之前,主动后退半步,脱离幻境。
‘后退确实是脱离幻境的触发条件。那么走向、走进黑暗,就是破解幻境的方法咯?但要怎么克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
柴柴微抿嘴唇,低头看着狼毫笔,脑海中浮现出之前李昂在闲聊的时候,对于生物恐惧机制的观点。
“那位达尔文,根据猩猩会对没见过的蛇感到恐惧这一点,认为猩猩将畏惧蛇的属性,以基因形式,遗传给了后代。”
“基因是什么?呃,你可以把基因理解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但这种理论,唔...某种程度上,算是对了一半。”
“基因能做的事情相对有限。曾经有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做过研究,人类还在婴孩时期,就会对周围事物进行简单分类。比如会双腿行走的人、不会动的物、水里游的鱼、四条腿走路的狗等等。”
“大脑会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认知模式,去筛选出有用信息、无用噪音,以及有可能有害的信息。”
“当一件与大脑常识相违背的事情发生时,大脑就会立刻识别出来,并标注为异常,产生恐惧兴趣。”
“比如在街上行走,所有人都双腿直立走路,你根本不会有心情去观察每个人。但是,当一条正常街道上,突然有几个人四肢着地、面部朝天地爬行走路时,恐惧情绪就会不由自主地生成,甚至比好奇、疑惑情绪都要来得早。”
“恐怖谷理论也是同理。”
“换句话说,动物先天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另类事物的恐惧。”
“如果将河马的大型模型,拿给那些从未看过河马的大猩猩看,它们也有一定概率产生畏惧情绪。”
“什么?老鼠天生怕猫怎么解释?”
“准确地说,老鼠并不是天生怕猫,而是会对猫唾液、猫尿、猫叫等特定气味、特定声音,做出反应。当闻到猫尿的气味时,老鼠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自动开始工作,增加老鼠的焦虑程度,迫使其向远端进行移动,从而规避掉遇到猫的可能。”
“而如果用基因工程技术,编辑掉老鼠基因,使其对猫类信息素的特定蛋白质不再有反应,那么老鼠就不再会有应激表现。就算面对活的猫,也不会产生恐惧情绪。”
“弓形虫也是同理。被弓形虫寄生的老鼠,会对猫的信息素无动于衷,甚至主动接触猫,希望被猫吃掉,从而让弓形虫能够继续传播。”
“所以,先天恐惧,就是大脑的自行反应而已。”
“那么,有没有可能克服先天恐惧,甚至完全不会生成恐惧情绪呢?”
“这个是个好问题。”
“方法嘛,也有。一种就是采用基因工程技术,像对老鼠做的那样,敲打特定基因。不过人类和老鼠不同,老鼠那是在漫长进化历史中,偶然突变出了相应DNA,使得老鼠在面对猫等捕食者的时候,有更高的生还概率,进而有更大概率,将这种DNA遗传给下一代。并在一代代的测验中,继续优化,最终形成了独特‘能力’。”
“而人嘛...恐怖直立猿的百万年进化时里,貌似没遇到过太过恐怖的捕食者天敌,会对特定气味、声音产生难以抑制的恐惧。”
“另一种方法,则是敲打大脑。”
“情绪说白了是大脑自娱自乐的游戏。而控制情绪的区域,名为边缘系统。包括海马、海马旁回、内嗅区、齿状回、扣带回、乳头体以及杏仁核等。”
“其中,杏仁核就控制着恐惧情绪。如果将猕猴的杏仁核切除,那么它就会永远失去恐惧的能力。不再害怕蛇,不再害怕族群里强壮的同类,甚至不再害怕爬到高处——哪怕那个高度足够让它摔死。”
“而在另个案例中,有位女士患有一种名为‘类脂质蛋白沉积症’的罕见基因疾病。这种病会令大脑的双侧杏仁核发生病变,乃至萎缩。因为这种病,该患者不会感到任何恐惧情绪。看恐怖电影、玩鬼屋、被枪指着、看到屋外有不明黑影,无论遇到什么,她都格外平静。”
“理论上,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和那些杏仁核被切除的病人,算是世界上最接近‘无惧无畏’这个词字面意思上的人了...”
回忆渐渐淡出,柴柴睁开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李昂经常跟她讲一些她听不懂、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过她从来没有深想为什么李昂会莫名其妙懂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将其归结于“少爷是个天才”这一理由。
在柴柴小小的世界里,李昂就是最聪明、最有办法的人。就算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也没有李昂有本事。
柴柴以前、现在、未来,都相信这一点。
而此刻,李昂话语中的碎片信息,就成了终考的关键。
‘恐惧情绪来源于杏仁核。是杏仁核检测到特定信息,输出了各类激素。令人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血压升高。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跑,或者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想要克服幻境,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切除杏仁核,反正幻境里面的伤势不会带到现实。但凭我自己不行——少爷又没给我指明过杏仁核的位置。’
‘那么,方法就只有屏蔽恐惧情绪。’
‘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杏仁核受到刺激就会开始指挥身体分泌急速,除非剥离五感,从根源上让自己不接受任何恐惧源的刺激。’
‘少爷似乎讲过,有种剥离五感的办法。将自己双眼蒙住,躺在一个由高浓度盐水构成的温水池子里。漂浮于水面之上,不听,不看,所有感官就会逐渐消退。’
‘但幻境里没有这种条件啊...’
困境又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
柴柴眉头紧皱,拼命思索着对策。
剥离五感,屏蔽恐惧...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幻境中,受到的外界刺激寥寥可数。只有光和暗这两种。’
“难道...”
柴柴眼前一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桌面上的狼毫笔。
幻境再度来袭,她又出现在了光芒之下,面对着周围如渊似海的茫茫黑暗。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黑暗并不是恐惧的直接刺激源。那里什么也没有。并无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的刺激。’
‘真正引发我内心恐惧的,是头顶的光。’
她抬起头,仰望上方温暖祥和的圆形光柱,似乎要透过光柱,看清光芒中的东西。
撕拉。
伴随着布帛撕裂声,柴柴用发簪割下衣服一角,将厚厚布片蒙在眼前,并且将耳朵、鼻子,也一并堵上。
最后还在鞋底,也裹了两层布条,
她牢牢系上布片,哪怕双眼、双耳生疼也不在乎,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等待着黑暗到来。
一次呼吸,两次呼吸,三次呼吸。
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由于圆形光柱的收缩速率稳定一致,因此能够通过呼吸,来计算出圆形光柱彻底收缩完毕的时间。
差不多了。
双眼被布片遮挡,看不见一丝光线,
但柴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迈开双腿,向前踏出一步。
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因为鞋底布片的缘故,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向前迈出了步伐。
第二步,第三步。
她严格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速度。
第二百零二章 税收
酒肆阁楼中,李昂斜倚着窗户,眉头微皱,看向下方紧闭的朱雀门,五指来回轻点桌面。
莫名有种妻子产房生产、丈夫在屋外焦急等待的既视感。
同一个房间中的李乐菱、何繁霜、尤笑等人闲聊,谈论新上市的胭脂水粉——其实主要是李乐菱在聊,
毕竟身份有别,尤笑小心谨慎、友善而又不失恭敬地在旁边应和,
而何繁霜则淡定地喝着茶,嗑着瓜子。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的焦躁情绪,李乐菱轻轻咳了下嗓子,开口说道:“前些天我还听阿耶阿娘和大臣们讨论,那些胡商将香料、龙脑、犀角、象牙等奢侈品带到长安,贩卖得利,
再将中原的瓷器、丝绸等运回极西之地,来回一趟就能赚到数万贯,乃至十余万贯,堪称暴利,哪怕收重税也依旧有得赚。”
“嗯?”
李昂的注意力被稍稍吸引,疑惑道:“朝廷要对胡商动手了?”
虞国三百年,依旧没有消除掉重农抑商的风气,士人与贵族依旧不屑于亲自操持商业,更倾向于寻找代理人,替他们敛财。
而没有根基、可以随时替换的外国胡商,就成为了最优秀的代理人群。
这就导致,长安两市的胡商在明面上,成为了虞国最高收入的群体之一,也向来是长安百姓“仇富”的对象——长安百姓恨不得朝廷对胡商们收更高的重税,来补贴财政。
不过嘛,大小胡商的头顶都有贵人,让朝廷重臣提议提高税率,等于“我罚我自己”,很难真的实行。
而且胡商的税本来就已经够高了。
“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李乐菱摇头说道:“但香料、龙脑、象牙等都是朱门贵族的奢侈玩物,于国于百姓无益,而虞国损失的却是铜钱与金银。
所以现在要想个办法,把金银挣回来。”
李昂一挑眉梢,
虞国的国土实在太大,人口实在太多,金银铜矿刚刚开采出来矿物,打造成钱币,转眼间就会被国内吸收殆尽,导致流通的钱币永远不够用,已然成了财政难题。
弥补钱荒的方法不外乎那么几种。
进口金银铜矿。
推行纸钞飞钱——这就得进一步提升防伪技术、造纸技术、印刷技术。
让士绅把家里藏着的钱拿出去花掉——这就得提供一种比土地兼并更稳定的理财方法,也就是投资设厂。
不过从极西之地赚取金银,又是个什么说法?
“最简单的就是禁止胡商在返回极西之地时,携带虞国钱币,但那样会动摇钱币信用,所以不可行。”
李乐菱说道:“所以只能另外想办法开发新的、让极西之地的各国感兴趣的商品。”
“是书本吗?”
尤笑想了想说道,“我看长安的公立藏书阁里,经常会有胡人去阅读书籍。”
“呃,不是。”
李乐菱摇了摇头,“那些胡商确实是对虞国刊物,特别是学宫的理学刊物等,格外感兴趣,愿意以十倍、百倍价格收集刊物,偷偷带到极西之地。
极西之地的国王们,会予以重赏。
这其中的利益太多,哪怕朝廷严刑峻法,严禁书籍流出,也无法杜绝胡商,乃至虞国人自己走私书籍的行为,只好作罢。
毕竟学宫每年印刷的刊物太多了。”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尤笑一眼,尤都知的情商比宋绍元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肯定早就知道不会是走私书籍的事情,刚才这么问,只不过是为了讨好李乐菱而已。
“除了丝绸、瓷器、纯酒以外,胡商们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虞国的奢侈品。”
李乐菱也不再卖关子,说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大郎你。
肥皂、脱脂棉,现在也已经成了胡商采购的大宗商品,而最赚钱的,则是香水。”
“哦,这个啊。”
李昂恍然大悟,采用冷凝技术提取出的植物精油,在芳香程度上,完爆了以前的香薰,一举成为奢侈品类的皇冠。
现在在虞国市场上,一指高的一小瓶香薰,价格在百贯到千贯不等,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冷凝管只有将作监有资格生产。
如锦绣堂等老商号,面对缺货现实,甚至无师自通,开发了“会员预约制”,
得先办理锦绣堂的会员,才有资格摇号,摇到号了才有付款购买资格。
李昂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商业思维。只能说利益果然是激发主观能动性的最好工具。
“朝廷本来想要禁止香水的,毕竟香水最早是防蚊用品,而且还要占用冷凝设备的份额,
算是‘奇技淫巧’。
但它实在是太太太太太挣钱了,比什么香料、象牙、珍珠都要挣钱。”
李乐菱感慨道:“有资格生产香水的那几家商号,现在每天的盈利额,已经到了令人眼红的程度。连我的七,咳咳,姐姐,都要找人办一家商号。名字都已经取好了。”
“叫什么?”
尤笑眼前一亮,轻声问道。
李乐菱可是最受宠的光华公主,她随意说的一句话,对于长安两市都是最有价值、最接近虞国权力中心的情报。
可以说,跟李乐菱成为好朋友,哪怕闭上眼睛去东西两市投资,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古驰。”
李乐菱一本正经说道:“古,久也。
驰,驰名也。
寓意能长久经营。”
噗。
李昂差点一口茶叶喷出来,古驰...
怎么不叫香奈儿、迪奥、爱马仕呢?
“古驰,古驰...好名字。”
尤笑得到了有用情报,一阵猛夸,心中心思急转。
连虞国朝廷都因为香水行业的利益庞大,而默默放开限制,甚至虞国公主都要投资商号,趁机捞上一笔。
就算尤笑小门小户,没资格与公主搭上关系,参与投资商号,分上一杯羹,
起码也能想办法去投资那些未来组建的、有香水生产资格的新商号。
“我也不太懂这些,总之,如果商号能建起来就最好啦。”
李乐菱吐了吐舌头,皇宫中除了少数几位格外受宠的皇子皇女之外,其余皇嗣的地位,以及财富,很大程度上都要看母族的势力。
母族势力庞大,则皇子未来的王府也就越豪华,皇女未来也能找个好夫婿,而不是随便嫁个身家清白的小官。
至于不受宠,母族势力又弱的皇子皇女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自力更生了。趁着还在长安,能捞就捞。
李乐菱从来没有因钱困扰过,也真心希望自己的姐妹兄弟们,能多赚点钱。
“话说回来,今年的终考,不知道考生们能不能吃午餐。”
李乐菱忽然想起来已经到了中饭时间,而考场里的柴柴不知道有没有的吃。
“应该会有...吧?”
李昂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下方的朱雀门传来吱呀响动。
已经有人出来了?
他立刻起身远眺,而街道上焦急等候的考生家长们,也踮起脚尖眺望,看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哗——
朱雀门缓缓开启,里面走出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嗯?!”
李昂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
第二百零三章 渊岩
“想不到啊,想不到...”
鸿胪寺厅堂中,一众学宫博士,望着一份写好了籍贯、姓名的考卷,脸色格外精彩。
一位博士忍不住吐槽道:“去年是洢州李昂,今年是洢州柴翠翘。这洢州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理学博士苏冯嘴角微微抽搐,“最关键的是,这位柴翠翘还是李昂家的女仆。今年刚被任衅、隋奕他们检测出来有灵脉天赋,之前从未在学堂或者州学里,正经上过学...”
“没上过学?!”
百兽学博士韦善骏瞠目结舌道:“那她是怎么通过前两场考试的?”
“李昂和光华公主私交甚密,是光华公主给她补的课。哦,对了,去年的新生榜眼何繁霜也出了力。”
苏冯补充道:“另外去年李昂弄出大蒜素的时候,就是他家女仆在照顾他的起居。”
“哦哦,这我听说过。”
兵学博士戚举表情有些古怪道:“我家夫人还天天跟我唠叨,说我们学宫的李小郎君正是当世男子榜样,专情,深情,赚了钱第一时间给女仆买各类金银首饰,
连肥皂、脱脂棉都是因为宠溺女仆发明的。
让我跟李昂学习学习。。
我当时就想反驳,她这话说的,是想让我也宠溺我们家的女仆么?”
“那你家夫人还不得弄死你。”
体学司业薛彻摇头道,“唔...总之,柴翠翘就是终考第一名了吧?
综合前两场考试的成绩,大概能在入学名单里排进前一百。
呵,幸好不是前十乃至第一,不然外面恐怕要议论纷纷了,说洢州出状元。”
“前百也够夸张了,那可是一户人家,主仆二人全进了学宫。”
一位博士摇了摇头,疑惑道:“不过,她是怎么这么快突破【渊岩】所构造的知见障的?
就算勇气、胆识过人,能直面内心恐惧,也不应该这么顺利才对。”
“我是怎么做到的?”
酒肆阁楼中,柴柴一边吃着甜点,一边说着终考的详细经过,“总的来说,就是先隔绝自己的五感,屏蔽掉幻境中光束的影响,再摸黑前进。
我感觉这不是唯一解,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
“...”
何繁霜眯着眼睛思索片刻,缓缓道:“能引起恐惧的异化物有很多种,光书籍中就记载了不止百项。
不过能直指本心,并且可以被一纸考卷所承载....”
她顿了一下,问柴翠翘道:“考卷纸张的表面,是不是有颗粒感,有点像老式纸张?且颜色偏灰。”
柴柴立刻回答道,“是。”
“那就不奇怪了。”
何繁霜点了点头,对李昂说道:“异一,三十九。”
柴柴与尤笑不知道什么意思,李乐菱虽然知道这是异化物的编号,但不清楚具体内容。
李昂倒是清楚,他和何繁霜成绩优异,有权限借阅一部分禁书。
异一,三十九,指的是【渊岩】。
虞初时期的苏子,曾周游列国,增长阅历。
某次他追踪一群魔门人士,到无尽海的某座岛屿上,发现这群魔门中人,一直在供奉一块巨大无比的灰色山岩。
该山岩具有奇特能力,能让接近它的人看见恐怖幻象。且距离越近、待得时间越长,则看到的幻象越恐怖,甚至会暴毙而亡。
为了能利用山岩,这群魔门想了个无比恶毒的方法——他们从民间劫掠来未满月的婴孩,早早就剥离起五感,关在牢笼里。
使其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无法从外界接受任何信息,更不会说话交谈。
待婴孩长大之后,因为从未与外界有过接触,无比“单纯”,能无视光怪陆离的幻象,来到渊岩前,做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从渊岩上采集碎屑。
魔门对渊岩碎片的利用方式多种多样,控制下属,蛊惑信众,
乃至将渊岩粉末用来打造箭矢。敌人一旦被箭矢刺中,就会陷入恐怖幻觉无法自拔,被硬生生吓死。
苏子对于这等行径深恶痛绝,仗剑剿灭了那个魔门据点,救了被绑架的无辜者。
但渊岩的体积实在太大,无法带回东君楼,只好就地掩埋,并回报学宫,让学宫派人看守。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炸了或者丢进海里吧?
天知道如果渊岩入海,会不会把附近海域的水源、鱼虾全部污染,到时候后果可能会更加失控。
‘越想越觉得,虞国就是在一个爆炸桶上。
不,单个爆炸桶都没这么危险,应该是爆炸桶堆。
遍地都是异变,随时都可能全面崩盘。’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眉头下意识皱起。
用一级异化物,哪怕是异化物的碎片作为终考的一部分,未免也显得太过分了一些。
难道局势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又恶化了?
李昂与何繁霜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有说出疑虑。
整场终考和去年一样,持续到了傍晚,考生们终于陆续走出了考场,各回各家。
待到夕阳西下时,学宫的入学名单也张贴了出来。
柴柴排在七十一名,而宋绍元的最终成绩堪堪压线,也考上了学宫。
洢州老乡和学宫朋友们纷纷前来祝贺,李昂回以礼节,但心中的担忧与疑虑依旧迟迟无法消退。
趁着酒宴空档,李昂找宋绍元问了他考试时的状况。
“我遇到的幻境,是头顶有光束照下,周围一片黑暗。我凭借着自身意志向前行进。并且在前进过程中,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幻象,还有幻听。”
“幻象内容...全都是我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
宋绍元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说道,“比如以前在洢州游山玩水的时候,失足跌落悬崖,没死但是成了不能活动的废人。
还有之前在平康坊,我和焦成有了冲突,他将我杀死并埋在花园中。
幻象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我甚至感觉有蛆虫在身上爬。”
李昂问道:“等等,宋大哥你看到的幻象为什么这么拟真?”
“不都是这样的么?”
宋绍元疑惑反问道:“我问过其他考生,包括那些想到办法,用布片蒙住双眼的考生,他们也同样遭受幻觉困扰,都是靠着意志、心性闯过来的。
甚至有人还拿刀刃,杀死了幻象中的自己。”
“...这样么。”
李昂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向正在举办宴席的宅邸庭院——柴柴坐在小孩那桌,正愉悦地啃着螃蟹。
为什么柴柴没有看到更多幻觉?
是屏蔽五感的方法奏效?还是她本身的问题...
第二百零四章 户籍
和往年一样,大明宫也为今年的学宫新生们准备了晚宴。
虞帝与朝廷大臣们亲切接见了学宫新生,发表了忠君爱国的讲话,令新生们一个个心潮澎湃,一扫终考时留下的心理阴影,恨不得当场吟一首“提携玉龙为君死”。
待到李乐菱的马车将柴柴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很少熬夜的李乐菱又困又累,打了声招呼就返回大明宫。
而柴柴则是又饱又困又累——她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皇宫晚宴,出于吃货的尊严,也得尝尝国宴上的每一道菜。
结果就是有些吃撑了,不停打嗝。
“咱俩到底是谁照顾谁啊?”
李昂扶着间歇打嗝的柴柴坐下,帮她揉了揉肚子,无奈摇头道:“药店都关门了,等明天去买点太子参、陈皮、山药、山楂之类的药材回来。”
出于少女的矜持,柴柴用手掌捂住嘴巴想要停止打嗝,但还是从肚子里发出嗝声,
她红着脸,连忙转移话题,小声问道:“呃?买这些药材做什么?”
“做健胃消食片。”
李昂翻了个白眼说道:“主治脾胃虚弱所致的食积,不思饮食,嗳腐酸臭,脘腹胀满。”
“嗳腐酸臭?”
柴柴还以为李昂说她有口气,连忙朝手掌里呼了一下气,却只闻到嘴巴里的葡萄果汁气味,“没气味啊。。”
“再这么多吃撑几次,得了肠胃病,你看有没有。”
李昂站在柴柴身后,用四根手指轻按住她的两侧耳朵与鼻翼,再用念力倒了杯温水,端到她身前,“给,分七次小口喝,喝的时候不要呼吸。”
“哦。”
柴柴如实照做,一杯水喝完,打嗝立刻缓解了许多,惊异道:“嗯?真的不打了诶,这是怎么回事?”
李昂松开手掌,随意说道:“打嗝本质是横膈膜痉挛收缩,令空气迅速吸进肺里,带动两条声带的裂隙收窄,发出嗝声。
能通过数次深呼吸、喝温水、朝纸袋呼吸反复吸取二氧化碳等方法,缓解膈肌痉挛。”
“哦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以前一样,自动忽略掉了二氧化碳等奇奇怪怪的名词——一旦开始询问,就要陷入一生二、二生三的无穷问题当中。
“对了,家里的户籍文书放哪了?”
李昂一边给院门上锁,一边随口问道:“我明天要用。”
“卧室床头柜的最下面一层。”
柴柴端着青瓷水杯,好奇道:“怎么了?要修改户籍吗?”
“嗯,你考上了学宫,户籍上就不能再是仆役了。得去长安县把你的户籍改了。”
李昂刚给院门上完锁,就听见当啷一声,转头一看,是柴柴惊讶错愕,没拿稳手中茶杯,让茶杯摔落在地,碎成好几片。
“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划伤吧。”
李昂用念力扫去地上的茶杯碎片,再取来扫帚,将细微碎屑扫走。
“没有...”
柴柴用双手撑住椅子边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问道:“少爷,为什么要改户籍啊。”
“毕竟要顾及学宫的脸面。”
李昂收拾好茶杯碎片,摊手道:“学宫弟子可以是吏员,商人,工匠,甚至是农夫,但唯独不能给人当仆役。
哪怕是以前那些给达官显贵,或者世家大族打工的学宫前辈,也都挂着‘客卿’的名号。”
他顿了一下,挠头道:“这也算是潜在规则吧。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户籍不改的话,总会有人说闲话的。”
“哦...”
柴柴缓慢地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李昂好奇问道:“怎么了?”
柴柴抬起头来,闪闪发亮的眼眸中倒映着李昂的脸庞,“少爷,户籍改了之后,我还能住这里吗?”
“开什么玩笑,这是你家啊,你要搬去哪?”
李昂笑着伸出手指,在柴柴额头上轻轻弹了个脑瓜崩,“只是改个户籍信息而已,又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
说罢,他自己都顿了一下。
虞国的户籍管理相对严格,普通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改变户籍。而签了长期契约的仆役,一旦成为自由人,就意味着在法理上和原主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如果户籍更改,他和柴柴不再是主仆,又会是什么关系?
青梅竹马?异父异母的兄妹?
还是...
李昂的手掌悬停在半空当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还是和以前一样,搓乱了柴柴的刘海,在柴柴的抗议声中笑着说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洗洗睡吧。”
也许是相处得太久,太过熟悉的缘故,
李昂本能地不想去思考与柴柴的未来。
何况...
得先拥有力量,才有资格去改变未来。
君迁子,昭冥,墨丝,剑仙遗冢,净念宗...
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李昂洗漱完毕,躺在卧室床上,看着房间另一侧瑟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庞的柴柴,微笑着用念力捻熄了桌上烛火,
将自身意识,聚焦于墨丝分身。
长安城以东的群山洞窟之中,平摊在地的墨丝分身重新聚集成人形,走向洞窟角落里,打开了放在那里的箱子。
箱子中整齐码放着太原王氏给予的五百两精金报酬,是他前段时间让墨丝分身取来的。
李昂自身的修行进度,已经到了身藏境中阶,差不多也是时候,让墨丝吸收一部分贵金属了。
伴随李昂意念流转,
墨丝分身伸出手掌,从箱子中缓缓取出一叠精金锭,掌心蔓延出的丝线,悄然将精金锭切割成无数碎片,吸收吞噬。
山洞中回响着轻微的切割声,待到那叠精金锭彻底消失,墨丝分身的手掌表面,已经彻底转化为了暗金色。
“一部分的墨丝改变了颜色...”
李昂集中意识,仔细感受着墨丝的变化,“这部分的墨丝,灵敏程度、韧度、强度,都比之前提升了许多,像是进化一样。
而且比之前,密度也大了不少,可以将更多墨丝,压缩成更小的体积。”
他观察着墨丝手背上的暗金色区域,冥冥中有种既视感——如果墨丝全部转变为暗金色,也许,它会变成另一种存在...
第二百零五章 假期
载乾四年秋,学宫终于开学了。
新学期第一天,李昂带着柴柴正式逛了遍校园——学宫中最令柴柴感慨惊叹的,不是被誉为虞国命脉的刊物所,不是收集了天下各类书籍的藏书阁,甚至不是收容了无数异化物的东君楼。
而是食堂。
学宫食堂占地面积巨大,分上下两层,里面有数百位高薪聘请的名厨、厨娘、帮工,各地的地方菜都能做。
由于学宫经常不满员的缘故(许多博士教习与高年级学子,经常外出),
食堂厨师们也不用天天上班,而是可以轮换着来,平时去长安酒楼兼职——这就导致每周的菜谱不固定,取决于那天值班的厨师是谁。
柴柴对此很是满意,不固定的菜谱反而比固定的有意思。
而且因为虞国每年给学宫巨额补贴的缘故,食堂里的菜品也便宜得离谱。
长安酒楼要买上百文、数百文的菜,在食堂里可能只卖二、三十文,甚至更低。充分满足了不同财力学子们的需求。
当然,学宫弟子可能有不富裕的,但绝对没有贫寒乃至赤贫、吃不起肉的——光是一张学生证件,就足以让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想方设法塞钱过来,结个善缘。。
塞钱的名目嘛,最直接的就是招婿、结亲,
稍微委婉一点的,就打着“老家有亲戚关系”、“祖上有故交”之类的旗号,给钱资助。
实在不行还能“聘请”学宫弟子,给家中子弟辅导课业,再给予高额佣金。
简单粗暴给钱的,反而是少数。
“一张学生证就能轻松捞到几万贯...”
柴柴惊愕咋舌道:“那要是厚着脸皮,多跑几家,岂不是能捞到十万贯甚至更多?”
“理论上可以,不过除了那些穷得只剩下钱、一门心思追求社会地位的商人,长安大户基本不会无脑当冤大头。”
李昂随口解释道:“他们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人下菜。在花钱结交之前,也会评估一番学宫弟子的潜力。
他们追求的是十年、二十年后,所资助的学宫弟子爬上高位,能给他们的家族提供帮助与便利。”
“哦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有没有那种,收了钱不办事的学宫弟子?”
“很少。”
李昂随意道:“学宫弟子等于半个长安人,而长安人还是很骄傲的。收了钱就等于欠下了人情。
而且学宫也有规定,如果内部有人拿着学宫招牌,肆无忌惮地招摇撞骗、谋取利益,
最高会被判处销毁学籍。”
销毁学籍,在学宫内部就相当于社会性死亡。以前的老师、同窗,将再也不会与其往来。
比这更严重的,大概就只有像君迁子那样犯下不可饶恕罪过,登上学宫内部的通缉名单,被学宫追捕终生。
由于午饭时间还没到,李昂拉着依依不舍的柴柴,离开了食堂,去后山逛了一圈。
他在后山的那间宅子还在,并且因为柴柴也考进学宫的缘故,李昂提前一天,买了被褥、脸盆等全套崭新家具,放在宅子里。
他和柴柴都在学宫,如果放学太晚,或者临时有什么事情,甚至能直接在后山宅子里住下,不用坐马车再回金城坊。
从私心出发,李昂自己也觉得,住在学宫后山,其实比在金城坊还要安全一些。
最起码发生了什么异变,学宫博士们能瞬间赶来支援。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学区房了吧,真的是盖在学校里的房子,
而且依山傍水,安保条件优越——老师们一个比一个能打。
遇到歹人闯入,那就真的是教职工团队正在热身了。’
李昂不着调地想着,和柴柴离开了后山宅子,前往监学楼。
柴柴是载乾四年新生,在监学楼一楼上课,而李昂他们已经是第二学年,上课地点搬到了楼上。
走入教室,同窗们三五成群,闲聊着假期都干了什么。
和其他人一起去了长安城外游猎的杨域,手里摆弄着一枚狼牙,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的经历。
“日升你没去实在是可惜了,当时我们一群人约好,谁打到的猎物最少,就要承担生火做饭、收拾营地的责任。
我一整天在山林里都没遇到比兔子大的猎物,直到吹哨的前一刻钟,突然撞见了一群饿绿了眼的郊狼。
我骑在马上拔出箭矢,一箭射穿了头狼的眼眶,再朝刀上贴了张微焰符,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砍翻了三头郊狼。
剩下仓皇逃窜的狼群,也被我和其他人,一举歼灭。
要不是那些狼肉都被烤得半生不熟,狼皮也被弄破,怎么说我也得把几张皮子带回长安,当做纪念。”
“啧。”
厉纬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完整点呢?那群郊狼不知道从哪流浪过来的,一头头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得见脊骨了都。
而穿过头狼眼眶的那一箭完全是运气好,
至于在山林里用微焰符,亏你想得出,差点没引起森林大火。”
“最后不是我修为不够,没烧起来么。”
杨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看向雍宏忠道:“宏忠,听说你去了趟岭南?”
“嗯。我去岭南跟着族叔游历了一番。”
雍宏忠从桌下面提起来一个箱子,打开木箱后,里面装着各式黄金饰品,以及一把由五颜六色鸟类羽毛制成的华丽扇子。
“这是千羽扇?”
有识货的同窗惊愕道:“书上说是取一千只不同种类飞鸟的翎羽,编制而成,具有神异之处。是獠人专门用来供奉神明的,五十年前就失传了。”
“是的。”
雍宏忠点了点头,“这件东西是我在一家古董店买到的,似乎能通过风声来传递人声,有点像是巡云境的风讯术。
等放学后我会找韦善骏博士鉴定一下,看看它算不算是异化物。”
...去街边古董店就能买到异化物?什么运气?
不少同学们的表情都异常精彩。
学宫对异化物的态度相对灵活,对于那些效果未知的异化物,慎之又慎。
而对那些已经有着长期研究经验、确定无害的异化物,也会拿出来使用。
如果确定了千羽扇没有明显副作用,那么作为发现人的雍宏忠,就会拥有千羽扇的产权。
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卖出去。
“我跟着族兄去了趟北境,和当地人交谈贸易事务的时候,用四百坛酒买回来了这个。”
鸿胪寺少卿家的窦驰微微一笑,拿出了一件雪白的熊皮大氅,其毛色油光水滑,如同丝绸一般。
“哇哦...”
教室里又是一阵惊叹声,相比于千羽扇,一众同学更能直观估计出这件大氅的价值——大明宫里恐怕都没有这么完好漂亮的熊皮大氅。
“一共三件,最好的一件已经送到宫里了。第二件给家中长辈,这件就留给我了。”
窦驰稍显得意地收起了大氅,看他的表情,估计恨不得现在马上到冬天,能天天穿着这件衣服出门。
“不过我还不算跑得最远的,”
窦驰摆了摆手说道,“四郎才是。”
众人看向教室角落里,捧着书本默读的裴静。
裴静感受到目光,抬起头来,淡定地点了点头,“我跟着家中船队,去了趟无尽海边缘,探索去倭国的新航线。”
“无尽海...”
杨域微微咋舌,倭国与虞国隔海相望,中间有一大块海域栖息着各种异类海兽,异常危险,被算作是无尽海的延伸。
民间商船,需要绕一大圈才能抵达倭国,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遇到风浪,损失货物。
因此总有人想要跨越无尽海域中不那么危险的区域,开发新航线,缩短航行时间。
‘裴家竟然舍得让裴静到处跑...’
杨域心中刚升起疑问,就想到了答案。
裴家家大业大,客卿无数,分三、四个高阶修行者陪着裴静去增长阅历,完全没问题。
啧,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杨域咂了咂嘴巴,心中感慨人与人的差距。
“对了日升,”
厉纬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李昂,“听说你家的翠翘在你辅导下,也考进学宫了?恭喜恭喜啊,一家两个学宫弟子,你说自己不是文曲星下凡也没人信了。”
“可别,翠翘能考上学宫,主要还得感谢乐菱和繁霜的帮忙。”
李昂连忙摆了摆手,谦虚道:“我自己这个假期,基本上待在家里,什么也没干。”
除了发了十几篇论文,再去了趟并州,拯救了太原郡以外。
李昂心中默默补充道。
第二百零六章 雷云
新学年的课程有些不同,前几天的课程全由司业来教授,而内容也变为了道途规划。
按照课程设计,载乾三年的学生应该会在这一年陆续达到身藏境中阶,往后就要确定自身的力量体系,从符、术、剑、念、体中选择一种或者两种,终身修行。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同道途的学生以后不会在一起上课,除了国史、虞律、理学、百兽学等常规课程以外,其他道途的课,也要定期去上。
这主要是为了让学宫弟子知道其他道途修行者,在各阶段所拥有的能力,
出去行走江湖,能知己知彼。
司业相当于学校里的系主任。为了能招揽到更多门生,各位司业都对此颇为上心。
第一堂课程由祭酒陈丹丘来教授,他提前让所有学子穿戴好雨衣,带上雨伞,到广场集合。
“祭酒这是要干嘛?”
厉纬疑惑道:“要求雨吗?”
“一看你上课就没认真听,”
杨域撇嘴道:“祈雨是烛霄境神符师干的活。
需要借助天时地利,高空中有即将降雨但还没有降雨的雨云,才能令祈雨符奏效,求来能覆盖一郡之地的磅礴大雨。”
“一郡之地...”
厉纬微微咋舌,“这么大?”
“要不然呢?需要用到祈雨符的地方,都是遭遇了大面积严重旱灾,再不降雨就会作物绝收、百姓饿死。。所以神符师的地位才那么崇高。”
杨域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叹气道:“要不是我没什么天赋,还真想修行符学啊。哪怕不到烛霄境,只是巡云境乃至听雨境,每天写写符也能躺着赚大钱了。”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浅色常服的学宫祭酒陈丹丘走了过来,在场窃窃私语的学子们立刻安静下来。
陈丹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平和说道:“在学宫内部,无论是教师还是弟子,修行术的人是最多的,符学、剑学次之,炼体和念学的人数最少。
究其原因,并非术优于其他道途,而是术的天赋门槛最低。
哪怕再没天赋的修行者,铆足了劲,也能施展最基础的飞矢术、驱物术。”
陈丹丘顿了一下,缓缓说道:“不过,门槛低,不代表上限也低。
道法千万,易学难精。
真正修行到极致的术师,能做到,这样...”
他轻抬起右手手掌,掌心朝向天空。
呼——
广场上莫名吹来阵阵微风,几秒钟时间内,风势由弱变强,化为呼啸狂风。
远处垂云湖掀起波澜,
湖边一排的景观乔木,枝叶摇晃,发出簌簌响声,
草坪上的尘土、落叶、杂草,均被狂风掀起,
令一众学子不得不眯起眼睛,站稳脚跟。
伴随着狂风怒号,天空中的积云也向着广场方向聚集。
云朵彼此重叠,其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暗,云层中也传来了阵阵轰鸣。
陈丹丘表情依旧平静沉稳,他悬浮而起,右手不断结成不同法诀,最后食指中指并成剑状,自上而下急速划落。
轰!
一道雷电劈了下来,正落在学子前方百余米处,
暴雨倾盆,狂风呼啸,
无数雷霆环绕一众学子,接连劈落,如同神明在人间撕破了一道裂口。
暴风雨中,学子们动也不敢动,有的人捂住双耳,瑟瑟发抖,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雷电暴雨,
而有的人则痴迷地抬着头,迎着暴雨,仰望空中的祭酒。
执掌雷霆,烛霄境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天变终于停歇,天空中稀薄了不少的云朵逐渐飘散,露出了后方的灿烂阳光,
而祭酒也缓缓飘落,身上常服没有半点淋湿的迹象。
“烛霄境,雷云术。”
陈丹丘平和说道:“想学术法的,可以等到了身藏境中阶,上报。”
说罢,他便潇洒地转身离去,留下一地安分如小鸡仔般的学子,以及坑坑洼洼的地面,还有被雷电炸得焦黑的草坪。
待到祭酒走远,学子们才开始窃窃私语。
厉纬环顾着周围狼藉景象,惊叹道:“操控雷霆啊...啧,烛霄境修士在那些边陲蛮夷看来,已经跟神明无疑了吧。”
“一些蛮夷部族,本来就会把修士当做神明、神使供奉。”
杨域纠正了一句,抖落身上雨水,解下蓑衣,喃喃道:“雷云术...如果刚才那些雷劈在人身上,就算是武道宗师恐怕也扛不住吧?”
“武道宗师也不是傻子,会站在雷云里等着让雷劈。”
厉纬身为注定炼体的学生,也反驳道:“何况雷云术需要天象适合,加上一段时间的法诀引导。
如果真是发生在烛霄境修士之间的战斗,
像雷云术这么大动静的术法,武道宗师直接突进上来,一招就秒杀了术师。”
杨域冷哼道:“秒毛。烛霄境术师难道就是傻子么?知道要迎战武道宗师,肯定得提前做准备啊。什么冻雾术、缚火术,轮番阻挡你,就是不让你突进到身前。
肯定能在武道宗师冲至面前时,准备好雷云。”
厉纬撇嘴道:“必秒。武道宗师练了一手龟息,隐匿气息躲在地底下,等你在地上走过,直接暴起,一拳格杀。”
“秒毛。”
“必秒。”
两人如同小学生一般争执起来,李昂直接过滤了他俩杂音——什么武道宗师会躲在地底下,等敌人从道路上经过?
搁这扮演毒爆虫呢?
他感兴趣的是另一方面。
陈丹丘唤来的那些雷电,应该是自然生成的吧?
也许可以用丝绸手帕做个风筝,在上面固定一根金属杆,再在风筝线的另一端固定一根金属杆,
做个风筝引雷实验。
嗯,回去翻翻学宫的往期理学刊物,看看之前有没有人尝试过。
避雷针、法拉第笼什么的,也可以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