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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歌     昆仑txt下载     昆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移星换斗

    梁萧蒙眬间只觉四面八方都在摇动,睁眼瞧时,却见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柳莺莺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细小锥子,扎在他心上。

    呆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唤,梁萧略略清醒了些,只觉嘴里酸涩,脸上也是凉冰冰的,伸手一抹,却是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流进口里。忽听有人怯怯地道:“你醒了么?”梁萧转眼望去,只见阿雪坐在一侧,背*锦枕,轻咳了两声,缓声道:“昨天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云殊伤了肺,说了这几句话,又咳起来。梁萧默不作声,闭上双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却又想不出话儿宽解,只得道:“你饿了么?”拿出两样点心道:“这是鹅梨饼子,还有乳糕儿,又软又甜,全不腻口。”但见梁萧仍不动弹,便道,“你不吃糕点,喝点儿水也好。”将水囊递到梁萧嘴边,哪知梁萧牙关紧闭,清水尽都流在木板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却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梁萧一眼,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窝囊废。”又道,“阿雪,睡得舒坦么?”阿雪含笑道:“还好,不劳姊姊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雪见她眉梢眼角挂满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别恼,这次劳烦你。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阿凌更怒,啐道:“乌鸦嘴,谁会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雪大窘,忙换话头道:“阿凌姊姊,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等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眼。哼,换了是我,宰了那姓云的才算出气,绝水断食又顶什么用?”阿雪一怔,忽见梁萧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雪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梁萧,轻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样?就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浑没用处?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有不如。要报仇么?哼,下辈子还差不多。”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梁萧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说起来,也不知柳莺莺和云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梁萧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得梁萧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再辱辱他,还未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阿凌,你磨蹭什么呢?”

    阿凌脸色微变,慌道:“哎哟,我就来啦!”缩回头去,挥鞭打马,赶车前行。阿雪被云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事如何,听阿凌这么一说,瞧着梁萧,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梁萧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才又闭眼躺下。

    马车起落颠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梁萧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梁萧也觉气闷,当下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梁萧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径至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瞧着梁萧,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烦闷已极,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梁萧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柳莺莺,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梁萧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姊姊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说不来话。”阿冰诧道:“此话当真么?”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地道:“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来由心头打鼓,偷眼觑着阿雪,暗忖这蠢丫头是否出卖自己。韩凝紫吃吃一笑,曼声道:“你瞧蠢丫头作甚,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婢子知错,还望……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都来不及,哪会罚你?”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有重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笑了笑,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乍变,跪倒在地,含泪道:“婢子在五龙岭胡乱臆度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笑道:“你来凑什么趣?那若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瞧。”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去。

    这当儿,道上忽地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沉实,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道:“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食物吃,必当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桔子,只觉甘美难言,阿凌扬起纤纤素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啊?”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那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姐姐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为便宜。”阿凌讨价还价,直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方才下手拣选。

    阿雪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见状道:“主人,我……我去帮姊姊们抱桔子?”韩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阿雪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罢!”阿雪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奇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了么?”阿雪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蠢丫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也罢,你好好听着。此番出来,你前后错了三桩事。头一桩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贱人摆布,合着来欺瞒我。”阿雪吓得泪涌双目,颤道:“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第二桩么,便是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迹,若非有我在旁,你还有命么?”阿雪面色愈发惨白。韩凝紫冷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阵子明白了么?”阿雪三魂已是去了两魂,糊里糊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道:“三罪并发,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讲价钱为准,须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桔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个手指砍完为止。”阿雪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皱眉道:“怎么?”阿雪无奈,双手捧过钱,战战兢兢地道:“倘若……十个手指都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雪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禁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辦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么?”阿雪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雪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脚下一绊,踢中梁萧足颈。她重伤未愈,顿然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雪既悲且痛,却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蠢丫头,倘若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阿雪一惊,眼见那三个农夫挑上担子,便要离去,慌忙挣起,岂料内腑隐隐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却见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阿雪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里,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当她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忽地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雪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梁萧。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窝囊废倒会讨好,常言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称。”阿雪听得红透耳根。梁萧却默不作声,左袖仍给阿雪拭泪,右手却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便即抹去。阿雪迷惑之际,梁萧已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雪举目望去,只见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雪此时性命交关,也顾不得梁萧写得真假,脱口便道:“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此话一出,韩凝紫神色倏变,站起身来。那老农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阿雪惊喜交集,忙赶上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雪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惊讶。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秀眉紧蹙。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难道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雪偷瞧了梁萧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柳眉一扬,蓦地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蠢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利若刀剑。阿雪不由倒退两步,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那样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决不说出梁萧。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之色,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雪虽然害怕,却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厉笑一声:“蠢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笑道:“怎么?你有话说?”阿雪大惊失色,冲着梁萧连连摇头。梁萧却只当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道:“想逞英雄么?好啊,你且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休怪我手狠。”

    梁萧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雪只瞧着心糊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竟会说话,蠢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雪,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梁萧将题解罢,抛开石子,道:“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分身术’。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蓦觉手腕一痛,已吃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见她目透厉芒,森然道:“小子,你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吃痛,高叫道:“你儿子才是天机宫的人?”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忽地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天机宫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梁萧双眉一皱,淡然道:“这也算难题么?难题未免太多了些。”韩凝紫脸上时青时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从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开梁萧,冷笑道:“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挑起担子,便要走路。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只听“哧哧哧”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仆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道:“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漏我的行迹。”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转过头,偷偷流下泪来。

    韩凝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向梁萧嫣然一笑,懒声道:“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本是极狠毒的事儿,语气间却极为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暗讶:“这黄脸婆怎地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着。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道:“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低落之极,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过去,又觉兴致索然,了无生趣,是以倒头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可是心潮却起伏不定,偷眼觑看梁萧,却见他闭着眼,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雪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那个柳莺莺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蠢丫头噤声,蒙古人来了。”话音未落,忽听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

    阿雪俏脸发白,眼里露出惧色,梁萧瞧她一眼,握住她温软小手,只觉她手心温热湿润,满是汗水,只当她心有畏惧,便道:“不用怕,有我!”阿雪见他神态从容,竟也忘了他内力尽失,红着脸点了点头。梁萧凝神听去,只闻马蹄声中,夹着蒙古语的吼叫;虽然人喧马嘶,却杂而不乱,仿佛一阵疾风,倏忽去得远了。过了好一阵,方又重归静寂。

    又过片刻,韩凝紫吐了口气道:“这里是襄樊之地,宋元两军追亡逐北、兵马往来甚多,大伙儿还是多加小心,一头撞上,徒惹麻烦。”

    梁萧放开阿雪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而上行,时而下行,行了许久,骤然停住。梁萧忖道:“莫非又遇上劳什子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车吧。”梁萧弓身下车,只见前方苍山如黛,抱着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委实是个清幽的去处。却听阿雪在耳边低声道:“这就是残红小筑了。”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眼角乜斜,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须记得,少钱少米的,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理会得。”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这蠢丫头去歇息,不要再寻她麻烦。”阿凌恼恨阿雪欺瞒自己,本意下来后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时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雪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雪听她一说,顿有感动之色。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梁萧,冷笑道:“小子你随我来!”梁萧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倏尔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梁萧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竹间伫着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蹙额。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之间,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虽与天机宫石像形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着模糊记忆雕刻出来,而且方位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这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虽不及天机石阵,却也不弱。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约摸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似是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竟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只听嘎嘎数响,石门应声而开。门中室方如斗,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直泻下来,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只见洞顶呈穹庐之形,光洁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顶的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道:“小子,大伙儿同路一程,也算有缘,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经过五龙岭一事,心灰意冷,傲气大消,也不违拗,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一些。”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只见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来,哼哼,那也不消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之情,梁萧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随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皱眉道:“怎会这样容易?”梁萧道:“此乃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倘若知道方式,却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着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暗寻思:“这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忽见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如痴如狂,不由心儿一跳,奇道:“有疑难么?”韩凝紫娇躯一颤,迟疑半晌,缓缓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么?”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着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之上。

    梁萧皱眉道:“算不出来,也用不着哭吧!”韩凝紫猝然惊悟,不由得恼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萧打去,但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见到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恍然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着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之下,竟是如此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韵致,犹有胜之。韩凝紫发了一会儿怔,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之数。梁萧原本意气消沉,但不知为何,一涉算术,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仍说题头,梁萧又已报出结果,韩凝紫惊怒交迸:“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之外,竟还有如此奇才?”当下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两人算到暮色将至,梁萧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牢。

    梁萧无处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身并无光亮,实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顿时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一时间,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梁萧醒得极早,大约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却觉嗓子一阵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习练内功以来,此等情形从未之有,寻思如此瞧来,自己不仅变成一个寻常之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犹有不如了。

    梁萧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在经脉中缓缓游走。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如故,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从头练起,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霎时间泄气已极,撤去心法,躺回床上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继而便听石门下方嘎吱一声,开了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道:“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要耽搁了。”梁萧从前日午后便没有进食,嗅得菜香,顿时腹中雷鸣,心道:“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当即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复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为算经,大都看过。再翻看一阵,忽见不当眼处,竟有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梁萧翻开一瞧,只见扉页上题着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恰似泪痕。

    梁萧再翻后页,却见一幅图画,乃是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叫人只是瞧着,也觉动情。梁萧见那女子眉眼间与韩凝紫颇有几分相似,不由忖道:“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做‘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忽见那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梁萧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却见那女子长剑狠厉,刺入那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了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梁萧胸口也似被那剑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却见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梁萧接连翻下去,但见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便杀了图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为梁萧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便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但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便大致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相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萧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萧千绝和云殊的心窝,断送二人性命。

    练了半晌工夫,梁萧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一个收势不住,撞在墙壁之上,算筹咔嚓折断。梁萧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只觉锐痛直钻入脑,方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当下无心再练。

    不一阵,阿冰将饭菜送来。梁萧用罢饭菜,躺回床上,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哑然失笑,心道:“韩凝紫着实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半晌,发觉虽然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他星辰却无错误,算起来当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梁萧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忖道:“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却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便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梁萧专注于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只见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一般,见他张眼,便喝道:“起来。”梁萧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试试!”梁萧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道:“这是你偷来的纯阳铁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这纯阳铁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梁萧想起楚仙流之言,说道:“这盒子明明归楚家、雷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大雪山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也好教你服气。那雷、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大雪山祖师化阳真人原本师出同门,当年同夺铁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后来翻看我师门中的《梭罗指》秘笈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雷、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雷公堡。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梁萧道:“你偷铁盒也就罢了,干什么要嫁祸给……给柳莺莺?”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脸上一转,梁萧顿时面颊发烫。韩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么?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梁萧神色黯然,心头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家伙,你若能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柳莺莺好么?”

    梁萧恍然大悟,敢情韩凝紫无法开盒,是以赚他一试,他虽不情愿,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则是凹凸不平,对着天光细看,但见盒面布满细缝,纵横二十六道,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都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砺打磨,但这铁盒不知为何种精金所锻,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只听韩凝紫道:“这铁盒开揭之谜,当在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两个开盒的法子。”梁萧脱口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玑图,图中诗句,便透露出开盒之法。”梁萧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璇玑图》是北朝时的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苏蕙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只因开罪皇帝,被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而后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真,唐虞圣德怀情伤’,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堪称宛转反覆,相生不穷。”梁萧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冷笑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梁萧不通文史,无法接口,转眼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道:“这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大相同。”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又是一声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合。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文字却已发生极大变化。

    梁萧奇道:“这盒子竟能转动?”韩凝紫道:“这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皱眉道:“或许转到一定时候,那《璇玑图》自然就成了,然后循句诵读,铁盒之谜顷刻即解。不过,我转了三天两夜,也无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诗词么?”梁萧摇头道:“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依我猜想,这铁盒或当用别法开解。”梁萧奇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数术了。”见梁萧不解,又道,“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术,这铁盒必也不会例外。而且它纵横二十七行列,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梁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紫粉面一沉,怒道:“你想也没想,怎想得出来?”梁萧道:“你不杀我,便是要我开盒?”韩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脸上瞬间布满杀气,冷笑道:“怎么?你不愿了。”梁萧道:“算学便是算学,与天地之理全无干系?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杀了我也是一样。”韩凝紫眼里寒光一闪,探手扣住梁萧胳膊,拧到背后,将他摁倒在石床上,咯咯笑道:“你不想见柳莺莺了?其实啊,她心底里还是喜欢你的。”梁萧臂骨欲裂,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反悲,凄然不胜,咬牙闷声道:“你不用拿她来骗我,我……我死也不要见她了!”

    韩凝紫一怔,心忖当此之时,梁萧决然不会相信自己,不由气急败坏,挥掌抵在梁萧“大椎穴”上。梁萧只觉一股寒气钻入任脉,散向四肢百骸,耳听韩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萧狠啐一口,韩凝紫冷哼一声,霎时间,梁萧只觉浑身经脉便如被千百细小冰针一齐锥刺,顿时大汗如雨,双手抓紧床沿,拼死苦撑,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气转不过来,昏了过去。

    韩凝紫撤去寒流,等梁萧醒转,笑道:“小畜生,服了么?”梁萧哑声道:“不服。”韩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内力。梁萧铁了心,不哼一声,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两眼一黑,又昏过去。韩凝紫见他这般硬气,也是暗暗佩服:“我这‘冰龙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就算是内家高手,也要哭爹叫娘。这小子内力已失,竟能不吭一声,倒也有些奇处。”她端起桌上凉茶,将梁萧激醒,冷笑道:“你到底服不服?”

    如此折磨,端地生平未有,梁萧周身痛楚,一股傲气却始终不灭,闻声叫道:“不服!”声气虽弱,但却异常决绝。韩凝紫目中凶光暴涨,欲要再施“冰龙吸髓大法”,又恐梁萧太过虚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挥掌将石桌拍落一角,顿足转身,恨恨出门去了。

    梁萧听得石门戛然锁死,但觉周身筋酸骨痛,两眼也模糊不清,无法视物。他本当就此死了,但躺了一阵,眼前景物却又清晰起来,想到适才所受毒刑,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他喘息一阵,勉力坐起身来,转眼间,忽地吃了一惊,只见那只纯阳铁盒赫然搁在石桌上,敢情韩凝紫盛怒之余,竟然忘了取回。

    梁萧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过铁盒,按三排一组横向逆转,转得一周,便听得盒内轻响,铁盒锁死。梁萧纵向正转,铁盒又能转动,但转了一周,盒内机关却又嵌死。梁萧上下纵横,忽正忽逆,将铁盒摆弄良久,始终不得门径,只得细看盒上文字,但他原本不通文学,越看越觉糊涂,忽然间,他心念一动,想起一事:“韩凝紫为人精细,纯阳铁盒又是她千方百计夺来之物,焉会轻易忘了?再说,就算一时失落,又怎不立马取回?”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只见穹顶上隐约多了团暗影,不复往日皎洁。顿然醒悟:“她正在偷看?”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庆幸方才未能打开铁盒,不然岂不中了韩凝紫的奸计,继而又忖道:“我索性将计就计,作弄她一番。”当下露出沉思之态,拿着铁盒左转转,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丧,一派苦苦思索的神态。

    原来,韩凝紫确是故意留下铁盒,她出门之后,便以壁虎游墙功攀到高处,透过岩壁上小孔,窥视室内。她忖想梁萧得此千载难逢之机,势必好奇难耐,设法开盒,一俟他觅到开盒之法,自己便可立马夺回。眼见梁萧持盒苦思,心中大为得意:“常言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见梁萧忽喜忽忧,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起落。

    到了午时,韩凝紫见梁萧没能开盒,便离开时许,匆匆用过午饭,再来窥看。却不料她这一来一去梁萧尽皆知觉,他面上装模作样,心中差点笑翻。韩凝紫耐心倒也极佳,守到太阳落山,直待天圆地方室内再无光亮,方才作罢,但她犹不死心,暗忖这计谋可一而不可再,梁萧左右难以脱困,不妨将铁盒暂寄他处,明日再来偷窥不迟。

    天光一暗,石室一团漆黑,举手不见五指。梁萧估摸韩凝紫去得远了,将铁盒望桌上一丢,心道:“与这女人斗气,除了让她担心挂念,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兴味索然,叹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忽见室中似有一团微光,时隐时现。

    梁萧当是眼花,揉眼再瞧,只见那团微光依旧闪烁不定。再细瞧时,发觉那团极淡的微光竟似来自桌上的纯阳铁盒。梁萧取过铁盒,果见淡淡的光芒自盒内透出,若非在此极黑极暗之处,绝难发现。

    梁萧审视半晌,只觉那微光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东一块,西一片,支离错落,是以乍眼看去,似隐还现。梁萧把玩良久,忽见一块光斑神似楷书里的一笔短横,另一块光芒则遒劲颀长,恰似楷字中的一笔长横,梁萧心头微动:“倘若我将铁盒转几转,两横接近,岂不是个‘二’字。”他年纪本少,童心一起,便将铁盒纵横转动。过得一会儿,竟鬼使神差般将那两块光斑凑成一个“二”字。梁萧侥幸成功,大为惊讶,捧着铁盒又瞧一阵,只见一块光斑恰似楷书中的左撇,另一块却似竖折弯钩,不由寻思道:“若将这左撇右折与‘二’字相连,便是一个‘元’字了?”

    他兴致一起,摆弄半晌,当真又转出一个“元”字。梁萧心中狂喜,隐然觉出,这“纯阳铁盒”开揭之谜,恐怕就在于此,一时间心突突直跳,竟尔紧张起来。那“元”字既成,盒子其余五面也趋明朗。梁萧发觉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来,当为一个“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点,但他细看时,却在铁盒另外两面寻到,转动一阵,又将“府”字拼凑出来。“府”字一成,相邻一面的“宗”字也显露轮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萧辗转拼凑,不久便拼出“宗”字。

    再看余下光斑,合起来恰为一个“紫”字,梁萧此时驾轻就熟,顷刻间便将“紫”字拼就。那“紫”字方才合拢,盒中忽地传出声音,犹如琴音剑鸣,刹那间,纯阳铁盒豁然开裂,芒光大盛,透过裂缝迸射而出。

    百年之谜,一朝得解,梁萧只觉过于轻易,不喜反惊,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半晌方才确信。用手一拧,铁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铁块,盒中一颗发光圆球骨碌碌滚将出来。梁萧拾起圆球,那圆球径约两分,质地仿佛水晶。其色却是黑白参半,黑者幽邃,与暗夜相融,白者炽亮,夺人眼目。更奇的是,这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亏白盈,时相侵消,似乎永无休止。

    梁萧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数百年,竟没一人揭开铁盒。只因得到铁盒之士,均把心力花费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精义”,便如韩凝紫一般聪慧,也只想到《璇玑图》一节。是以白昼之中,众人犹恐看得不够真切,决不会在黑暗中观察。殊不料,这些簪花小楷恰是造盒者设下的一个老大圈套,拥有铁盒者若一味纠缠于盒上文字,纵然耗费一生,也休想得窥盒中奥妙。韩凝紫虽也猜到开盒的关键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却有一个极大的心病,故而刚脱出“文字障”,又一头扎入“算学障”中。

    其实,这位铸盒的前辈在这铁盒中倾注了无数心血,决非想要让盒中秘密永世埋没。只不过他痛恨世间寻章摘句之徒,故意设下障碍,在锻铸之时,将铁盒上的细缝透开,令圆球白光能够射出,因此黑暗中瞧去,盒上便有“紫”、“府”、“元”、“宗”四个楷字。但这位前辈为防有人歪打正着,是故又在盒中设下机关,将那四个楷字拆散,忖想日后倘若有人既能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闪光楷字的奥妙,必是胸怀豁达的聪明人,铁盒落入此辈人手中,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梁萧误打误撞,揭开铁盒,复又细察黑白圆球,却不明其妙,当下就着圆球白光,察看散落铁块,只见铁块俱是方方正正,布满钩挠榫头,四周皆有文字。梁萧用力拧动,但觉铁块并不是浑然一体,顷刻松动为无数细小铁块,每个铁块上皆有一个文字,彼此以钩挠相连。

    梁萧将铁块一一摊开,发觉铁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间所见的《璇玑图》,便就着圆球光华,依照文理,将铁版一一拼合。这次拼凑委实较之拆解铁盒更费心力,但梁萧一心与那位制盒的前辈斗智,兴致盎然,不厌其烦。既然沉浸其中,光阴自也流逝极快,将近五更天时,梁萧方将二十六小铁版拼成一块大铁版,铺在床头,凝神细看,只见版上写道:“世人常言‘买椟还珠’之失,却不虞‘得珠忘椟’之患。君得珠之余,不忘其椟,可称达人。所谓上苍化人,形为之椟,神为之珠,失心而身殁,形毁而神销,是以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设此盒,君其解之,得君知己,喜慰不胜,馈阴阳球一只,《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萧再往下瞧,后又写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损有余而补不足,其得天道欤。”这一句来得突兀,梁萧懵然不解,再向下看,却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后均是诗句口诀。梁萧忖想一旦放亮,韩凝紫立马便至,自己一夜辛苦,却为这女魔头做了嫁衣,忒也不值。韩凝紫写过《璇玑图》后,并未撤走笔墨。梁萧便将墨汁涂在铁版之上,撕下半幅内衫,将版上文字拓了下来。再将铁版擦拭干净,重新拼为铁盒,又恐韩凝紫觉出分量有异,将石桌敲了一块,塞入盒里,待得忙完,天已微明。梁萧身心皆疲,将拓片与阴阳球双双揣入怀里,躺回石床,睡意却半分也无,瞪大眼睛,盯着石室穹顶。不多久,穹顶渐渐亮了起来,忽又一暗,多了团阴影。梁萧心知韩凝紫到了,索性故作睡姿,到了午时方起,取一本算经翻看,但自始至终都不瞧上铁盒一眼。

    时间过得颇快,一天时光转瞬即过,傍晚时分,石门忽地大开,韩凝紫跨了进来,面上如罩寒霜,抿嘴盯着梁萧打量。梁萧力持镇定,自顾翻看算经。韩凝紫心知图谋被他看透,恼羞成怒,重重给他两个耳光,才将铁盒揣入袖里,砰然关门去了。

    梁萧双颊肿痛,心中却甚欢喜,但怕这女魔头去而复还,待到深夜,才敢取出阴阳球,寻思道:“所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多半说的就是阴阳球了。精气即是内力。既然说‘入则不足’,莫非要将内力度入阴阳球中?”当下握住阴阳球,聚起残存内力,注入球内。不一阵,阴阳球中黑白二色消长加速,梁萧犹未转念,便觉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从阴阳球中直钻入“劳宫穴”,循“手少阳三焦经”而上,归入“膻中”气海。

    梁萧只觉难以置信,又将真气注入阴阳球,转得一转,又是一股粗大真气送了回来。梁萧惊喜交迸,猛可间明白了“入虽不足,出而有余,以有余补不足”的含义,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

    原本他被浩然正气所伤,内力所剩无几,若依常法修行,少说也得二三十年工夫,方能恢复。但这“阴阳球”实乃天地间一样异宝,使用者只消输入内力,真气在球内一转,便可由弱变强,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体内,这般算来,二三十年之功,两三年便能竟成。

    梁萧欢喜了好一阵,才将阴阳球握于左手,这一次却是将真气导入“手少阳三焦经”,再将变强的真气收归丹田,散往百骸,然后聚集起来,注入圆球,如此生生不息,梁萧只觉内力渐趋充沛,不复先前衰竭之象。他先练“手少阳三焦经”,三焦既足,再握于右手,练“手少阴心经”,然后练“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再摩挲双足涌泉,练“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其后再练“带脉”,“冲脉”,直到真气充盈,梁萧方将阴阳球噙于舌底,舌为人体之天桥,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奇经八脉,真气经舌注入阴阳球,转而复出,自成一个大周天。

    梁萧内力本弱,此时自然增长奇快,真气每转一个周天,便如练了十天半月。他练得入神,浑然忘了光阴流逝,醒转时天光暗淡,又是黄昏。饭菜搁在门前,早已凉透,大约阿冰久呼不应,径自去了。梁萧虽然一日未曾进食,但因真气充盈,以至于口舌生津,竟然不觉饥渴。

    此后十余日,韩凝紫再未来过,梁萧也乐得无人打扰。有时坐得倦了,便打几套拳脚松散筋骨,初时拳脚甚是无力,但随着内力增长,拳脚中渐渐生出风声。只不过,随着梁萧内力渐长,“阴阳球”化生的真气却变得弱了许多,初时以一化十,五日后变成以一化九,其后逐日减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并且随着梁萧输入真气变强,球内黑白相攻更加剧烈,好似沸水翻腾。梁萧虽觉诧异,却也想不通是何缘由。

    这一日,梁萧使过一套拳脚,开始思索脱身之法。心想这些日子内力虽然回复许多,仍不是韩凝紫的对手,况且她婢女甚多,人人都有兵刃,自己内力不足,徒手对敌,难以发挥招式威力。思来想去,他想到《霜潭剑谱》中的“穿心七式”,当下拿起竹算筹,依法刺击,使到迅疾处,算筹上渐有啸响。梁萧使得兴发,刺向洞壁,竹筹哧的一下,入石半分。同样一招,月前月后境况迥异,梁萧心中欢喜,继而又忖道:“我若能将阴阳球噙在舌底,令其化生精力,内力岂非增加四倍?”当下他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举筹疾刺,这一刺竟又入壁两分。梁萧印证所想,欣喜无比,日夜习练不止。

    这一天,他正自练剑,忽听门外叮当声响,似有人来,而且不止一人。梁萧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他算计已定,只待石门洞开,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将韩凝紫逼退,抢入竹林。

    只听那叮当声越响越密,忽地停在门前。梁萧禁不住心跳加剧,双手微微战抖,忽听嘎的一声,石门敞开。梁萧如箭在弦,正欲弹出,忽见门外迎面冲入三人,跌跌撞撞向他扑来。这一下出乎梁萧意料,他未知敌友,不敢率先出手,只得闪身让过,只此耽搁,两扇石门轰然闭合,只听韩凝紫咭的一声笑道:“小子,你老不听话,我给你找了些乐子,呵呵,你慢慢消受便是。”说罢大笑去了。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

    梁萧失了出洞良机,懊丧之极,转头细看,又吃一惊。敢情来人竟是雷震、楚宫和楚羽,三人手箍铁镣,均是委顿不堪,雷震额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三人也认出梁萧,面有讶色,蓦地散开,各站一方,将梁萧团团围住。楚羽双眉陡竖,厉声道:“小贼,我找得你好苦。”梁萧没好气道:“你自有丈夫,找我做什么?”楚羽不料他死到临头,还敢口出轻薄,气得柳眉倒竖。雷震将手中铁镣抖得哗啦作响,正欲扑上。楚羽使个眼色阻住他,寒声道:“小贼,星儿是你杀的么?”原来雷公堡被焚之后,楚羽久寻雷星不见,终在后山发现儿子尸体,她悲愤欲绝,左思右想,疑到梁萧与柳莺莺身上,此时发问,只为印证心中所想。

    梁萧寻思道:“他儿子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伤他在先,他也算因我而死。”他平生不喜推诿,便道:“一半算是我杀的。”雷震夫妇听得这话,止不住浑身发抖,均想:“是了,他与那贱人联手杀害星儿,故说杀了一半,哼,他算半个凶手,另半个凶手便是柳莺莺那贱人。”楚羽粉面铁青,还未说话,雷震已按捺不住,一拳袭向梁萧后心。怎料铁链缚手,还未出拳,便已叮当作响。梁萧闻声,移步转身,运掌将雷震拳势拨开;楚羽见梁萧这一拨迅疾如风,后着无穷,心头一凛,生怕丈夫吃亏,娇叱一声,抬腿飞踢,却也忘了足上铁链,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楚羽虽然被绊倒,但楚宫双掌却至。梁萧无奈挥动算筹,使招“负心薄幸”刺他右掌掌心。楚宫乃是用剑的行家,见他出剑角度刁钻,慌忙缩手,口中咦了一声。楚羽站起身来,抓起一枚算筹,扔给楚宫,扬声道:“大哥,这小子班门弄斧,给他点颜色瞧瞧!”楚宫会意,以筹代剑,使招“金风弄菊”,刷刷刷连出三剑,可惜手足被缚,便有十分剑法,也只使得出一分两分了。

    梁萧觑得真切,避开楚宫剑势,使招“撕心裂肺”,算筹又快又狠,刺他心口。楚宫手脚有碍,躲闪不得,“膻中”穴顿然挨个正着,后退半步,一张脸变得血红。楚羽见兄长吃亏,忙拿起一枚算筹,使招“七彩虹霓”,算筹连振,暗伏七道杀机。

    梁萧欺她行动不便,使招“心灰意懒”,退后三步,诱她进击,泄其锐气,只听“嗒嗒嗒”两筹交击。楚羽前招后势均被梁萧化解,不觉心生惧意,急使一招“长恨春归”,径取守势,算筹纷纷扬扬,宛若春城飞花;梁萧见她手足被缚,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剑法果真有些门道。”两人斗得数招,楚羽碍于铁链长短,双手施展不开,左右均露破绽,梁萧看得清楚,使招“心肠寸绝”,算筹自右刺中楚羽肩窝。楚羽算筹拿捏不住,“啪”地堕地。

    雷震生怕梁萧再下毒手,情急间大喝一声,将石桌掀起,扫向梁萧。石室逼仄,雷震拿到这般沉重兵器,大占便宜,当下凭着一身蛮力,将百余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风。梁萧无隙还手,片时间便被逼到角落处。雷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团肉饼,以慰我儿在天之灵。”想着聚起浑身气力,将石桌奋力扫出。梁萧背抵墙壁,情急智生,忽一蜷身,贴地滚出,耳听得上方轰隆一声响,石板砸在墙上,石屑纷飞,整座石室都为之震动,好似地动山摇一般。

    梁萧轻叱一声,弹腿横扫。雷震无奈双腿被缚,躲闪不及,当即马步下沉,气贯双足,欲要硬接。怎料梁萧这一腿本是虚招,趁他沉桩站马的当儿,忽地收足,闪电般抢入他怀,一肘撞中“气海穴”。雷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堕下,堪堪砸中脚背,痛得他惨哼一声,仰天栽倒。

    梁萧好容易击倒三名高手,已是气喘吁吁,还未说话,肩头突被一物打中。梁萧只当是暗器,心头一惊,谁料那物滑不溜秋,骨碌碌又滚落地上,定睛看去,却是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只在他一愣神间,那穹顶上的明珠纷纷落下,叮叮打在地上,一跳数寸。原来,适才雷震砸中石壁,竟尔震松了穹顶上的明珠。一时间,室内四人或站或坐,瞧着这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定口呆。

    待得明珠落尽,梁萧抬眼望去,只见那幅七夕星图几乎荡然无存,唯有“牛郎”、“织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顶,发出淡淡光芒。

    楚羽见梁萧蹙眉望天,若有所思。只当他在寻思如何摆布自己三人,心中忐忑,色厉内荏道:“小贼,要杀便杀,不要想些恶毒法儿折磨人。”梁萧瞥了三人一眼,寻思道:“韩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开铁盒,是以明知我内力已失,仍将这三个大对头关进来折磨我。若没有阴阳球之助,眼下情形须当掉个个儿。”略一沉吟,问道:“你们为何被关来这里?”

    那三人输了一阵,气焰大减,对视一眼,雷震哼声道:“你干什么不先说你怎么关进来的?”梁萧微一冷笑。楚羽怕他立时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丢个眼色,着他闭嘴,嘴里却道:“也罢,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是无妨的。咱们追踪那贱……嗯……那柳莺莺时……”她本欲直呼贱人,又恐激起梁萧之怒,半途改口道,“忽地听到风声,‘纯阳铁盒’落入韩凝紫手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么?”

    梁萧淡然道:“后面又如何?”楚羽听他答非所问,心中暗恼,偏又不敢发作,只得道:“韩凝紫出身大雪山,与柳莺莺蛇鼠一窝,也是出了名的女贼!”偷眼瞧去,见梁萧神情木然,不觉心中怪讶:“柳莺莺被我含沙射影地辱骂,这小子怎不生气?”略一沉吟,又道,“我们几经曲折,找到这个残红小筑,哪知庄内机关重重,我们一个不慎,竟被陷住。”她说到此处,露出懊恼之色。

    梁萧点了点头,忽地挥筹,解开三人穴道。三人甚奇,却听梁萧道:“你们想出困么?”三人一怔,雷震跳起来,叫道:“那还用说,看老子砸破了门,再与你算账。”不由分说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门,只听一声巨响,石桌粉碎,石门却只多了一道凹痕,雷震虎口流血,傻在当场。

    梁萧冷笑道:“这石门厚达三尺,外面还有半尺厚的铁板。蠢驴啃石头,当自己牙口很硬么?”雷震一张脸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怒道:“你这小贼,只会说大话。”梁萧道:“我倒不是说大话,大家齐心协力,或许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问道:“愿闻其详。”

    梁萧淡淡一笑,道:“试想一想,倘若韩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锁死,该当如何?”楚羽奇道:“谁敢锁她?”梁萧沉默半晌,叹道:“情人尚且变心,夫妻也会反目,韩凝紫未必就没有吃亏的时候。想她狡如狐兔,焉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话本是别有感触,楚羽、雷震却想起自己二人为纯阳铁盒反目一事,脸上均是一热。

    楚宫沉吟道:“如此说来,室内有脱困的机关不成?”梁萧道:“不错,但烦雷大郎给楚老大垫垫脚。”雷震跳将起来,叫道:“呸,干什么是老子给楚老大垫脚?不是楚老大给老子垫脚?”楚宫冷道:“谁教你长得粗壮些?”雷震面皮泛紫,还欲叫嚷,却被楚羽在他耳畔窃语了数句。雷震阴沉半晌,咬牙道:“罢罢罢,臭小子,你要怎地便怎地?出了这鸟地方,咱们再来计较。”当下躬身蹲下,让楚宫踩在肩上,梁萧则纵身跃起,踩上楚宫肩头,三人相叠,恰好够着室顶。

    梁萧观察一阵,二指成剪,忽向两颗明珠插去,但觉应指而入。只听嘎嘎数声,左壁石书橱左移,裂出一道石门。四人均是一惊,梁萧更觉奇怪,本当开的必是室门,谁料石室中竟另有暗门。梁萧跃到门前,却见里面黑黢黢的,寒浸浸的湿气涌将出来,激得人汗毛直竖,不由沉吟道:“你们守在此处,容我入内看看。”

    楚宫眼珠一转,冷笑道:“慢来,若是出口,你怎生办理?”梁萧道:“当然招呼大伙儿一同出去。”楚宫摇头道:“不成,要走一块儿走,大家人多势众,遇上什么危险,也好应付。”其他二人齐齐称是。梁萧心知三人害怕自己寻到出口,将暗门封死,便道:“你们信不过我?”楚宫嘿然道:“这当儿连亲娘老子我也信不过。大伙儿要死同死,要活齐活,你独个儿逃生么,嘿嘿,决计不能。”雷震也扯起嗓门高叫道:“不错,要死同死,要活同活。”

    那三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却无人上前一步,等着梁萧先入,再好尾随,倘若前有危险,自也是梁萧第一个消受了。梁萧猜到三人心机,甚是鄙夷,冷笑一声,迈步入门,那三人镣铐叮当作响,蹑在后面。

    暗道中窒闷阴冷,梁萧左右触摸,触到一片石壁,凹凸不平,冷冰冰满是露水,顿时猜想此地本是天然山腹,若是一条通道,却又通向何处。沉吟间,忽听扑棱棱一声响,梁萧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动,又听身后楚羽牙关得得直响。雷震倒是冷静许多,沉声道:“二娘别怕,多半是蝙蝠!”梁萧吸一口气,定住心神,揣摩既有蝙蝠掠过,这洞中该当并非全暗,左顾右盼,走出约有十来步,忽见前方透来一丝微光,不觉心中狂喜,正待抢前看个清楚,忽听楚羽在右侧惊叫一声,梁萧未知发生何事,方欲掉头询问,忽觉左侧劲风疾来,梁萧往右一闪,偏开数寸,却觉肩胛挨了一拳,疼痛无比。梁萧方知楚羽叫嚷,乃是声东击西之计,意在掩护雷震偷袭,不由得惊怒交迸。

    却听雷震喝道:“小畜生,再吃爷爷一拳!”又是一拳击出,梁萧未及闪避,忽觉左方一掌快速袭至,心知必是楚宫,正要后退,却不防楚羽悄然绕到他身后,挥舞竹筹刺来,黑暗中刺中梁萧左胁,梁萧禁不住痛哼一声,不待楚羽再下杀手,展开“五五梅花步”,向后掠出。

    楚羽一意为儿子报仇,拼力追赶,方才赶出丈余,肩头忽地撞上一物。此时四周漆黑,视物不清,楚羽只当撞上石块,方欲绕行,忽地身侧风起,隐有金刃劈空之声。楚羽纵身急闪,招呼道:“大郎,小贼在这里。”避过来剑,使招“天花乱坠”,反刺回去,谁知刺中一个硬物,竹筹咔嚓折断,虎口剧痛,楚羽心觉有异,转身欲走。谁料回头一看,却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身后那扇石门不知何时竟已关上。霎时间,只听楚宫发出一声痛呼,显然吃了亏,继而又听雷震连声虎吼,铁镣摇得哗啦作响,似与人斗得正急。

    楚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心惊肉跳,惶惑难言,忽觉左侧劲风袭来,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竟已中剑,楚羽闷哼一声,但觉四面八方风声大起,心中大骇:“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难道早先藏了拙?”想着惧意大生,听风辨位,向右闪出,可惜手足被缚,腿又受伤,身法腾挪不灵。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剑,同时间,雷震的惨哼钻入耳中,楚羽惊恐之极,尖声叫道:“小畜生装神弄鬼,不算好汉……哎哟……”腰胁再吃一剑,对手出剑奇快,一剑得手,二剑又至,直奔她后心。楚羽眼看难逃,忽觉手臂一紧,竟被人拉了个踉跄,恰好避过这一击。

    楚羽当是同伴来救,喜极而呼:“大郎么?”话音方落,忽听远处传来雷震、楚宫的怒喝声,恍然惊悟,厉声道:“小畜生,是你?”运劲一挣,却未挣开,只听得梁萧冷哼一声。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敌之手,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时间恐惧更甚,厉声道:“小畜生,把……把我放开……”梁萧一言不发,足下不停,提着她躲过四周纵横剑风,直到一处角落,方才停住。楚羽惊魂略定,她在暗中呆得久了,目力渐渐适应,隐约瞧得远处黑影憧憧,似有许多人在暗中移动,但不知为何,除了楚宫、雷震,竟无一人出声,如鬼如魅,静静来去。楚羽不由得牙关相击,颤声道:“那……那是什么鬼……鬼东西?”

    梁萧冷然道:“不是鬼,是铁人?”楚羽怒道:“你设下的么?”出口方觉失言,忽觉温热液体滴在脸上,诧道:“你也受伤了?”梁萧淡淡地道:“皮肉小伤而已。这铁人阵设在暗道中段,却不知被谁撞开机关。”楚羽暗叫惭愧,继而恼怒又生,恨声道:“韩凝紫那婆娘好生阴毒。若能生离此地……”话未说完,忽听雷震发出一声惨呼,显是中剑,一时也不知他死活,禁不住心如刀割,凄声叫道:“大郎,大郎,你……你还好么……”雷震又哼一声,却不答话。但楚羽听他出声,略略放心,只是凄声叫唤。

    梁萧听楚羽叫得凄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恻然:“她已死了儿子,若再没了丈夫,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他自幼丧父失母,最见不得他人生离死别,霎时间热血冲顶,将双方嫌隙抛在脑后,注目一瞧,只见那铁人移动并不迅快,但因数目众多,出剑密集,是故令人闪避不及。当下觑了一个空隙,蹿入阵内,耳听得四面八方风声大起,五六支剑攒刺过来。梁萧听风辨位,避过数剑,眼前微光忽闪,虽只一线光明,但梁萧眼利,已瞧见一尊铁人举剑劈来。梁萧瞧它剑招眼熟,心念电转间,猛然省起,这铁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断肠”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剑招。

    梁萧不及多想,便依那女子的招式,拧身避过来剑,举起算筹,砰的一声刺中铁人胸口,刹那间,他只觉算筹向内一陷。铁人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遽然停住。梁萧恍然大悟,转眼望去,果不其然,那些铁人使得均是“穿心七式”里那名男子的剑招,并且每尊铁人仅会一招,反复刺击。梁萧明白此理,长啸一声,全力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剑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铁人心口。

    原来,铁人心口正是枢纽所在,一经刺中,顿然僵止。俄顷之间,梁萧杀出一条路,抢到雷震之前,只见他与楚宫背*而立,半站半蹲,手中铁锁乱舞乱砸,状若癫狂。梁萧飞也似的绕二人转了一圈,得得得一阵乱刺,将周遭铁人尽数制服。

    那二人伤疲交加,四面威胁一去,身心俱弛,双双瘫倒在地,不住喘息。梁萧见他二人如此狼狈,不忍再行问罪,叹一口气,将他们拖回死角处。楚羽接过雷震,只觉丈夫皮肉翻卷,浑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来。雷震怒道:“二娘,哭什么?没得让小贼笑话。”又向梁萧喝道:“臭小子,要杀就杀,少要假装好人,老子不领你的情。”梁萧见他伤重至此,兀自嘴硬,也有些佩服他的硬气,淡然道:“我杀你易若反掌,救你倒费力些些。”雷震不禁语塞。楚宫秉性阴沉,始终不发一言。

    梁萧平静下来,想起方才所见光亮,举目四顾,只见左侧似有一个细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于黑暗中有些晃眼。

    梁萧料得出口便在那里,当下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便在壁上,他透过孔洞瞧去,却见壁外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上均是包着锃亮黄铜。

    梁萧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甚感失望,这时,忽听人语传来,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只见石室门户突然大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道:“死冤家,欢喜了么,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娇柔了许多,更是直呼韩凝紫姓名,殊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向室内骨碌碌乱转片刻,猛地一把搂住阿冰,笑嘻嘻地道:“好阿冰,我真爱死啦。”阿冰白他一眼,嗔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那还用问。就算有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说着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道:“但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成么……”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竟是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秀眉微蹙,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工夫来这里?”阿冰道:“话虽这么说,但我是她养大的,终究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

    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羽灵抢上一步,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顿时宝光四射,耀人眼花。羽灵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啧啧道:“没料到,韩凝紫那婆娘攒了这么多好东西。”说罢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地不见那只纯阳铁盒?”

    阿冰道:“是那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着,昼夜把玩,须臾不离身边。”羽灵面露失望之色。阿冰不禁问道:“那盒子到底是何来历。”羽灵道:“那盒子乃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伏龙斩蛟,偷天换日,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宋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要知中唐至宋代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焉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倘若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当多好?”羽灵吃吃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却也不差。咱们出去,便可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些。”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道:“我才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便又嘻嘻一笑,道,“但那个丫头怎生处置?”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道:“我还当你这冤家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来,正是阿雪。只见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道:“冰姊姊,你……你不怕主人怪罪么?”阿冰冷笑道:“那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还不是来盗宝?哼,看不出你平日里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雪脸一红,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雪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么?”阿雪惊道:“冰姊姊,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神色,暗暗好笑,说道:“这还用问么?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呵,瞧不出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雪被她连讥带讽,又是羞窘,又是难过,一时泪如豆落,啜泣起来。

    梁萧心道:“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就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之时,总有一罐鸡汤,从未断过,他原本也未在意,此时方知竟是阿雪所炖,心口不禁一阵滚热,好生感动。却听羽灵不耐道:“阿冰,莫要耽误了时辰。”阿冰俏目中凶光一闪,盯着阿雪,寒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蠢丫头杀了。”阿雪吓得一哆嗦,呆望着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森然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的,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吧。”梁萧大惊,但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见阿冰杀机萌动,不觉焦急万分。这时间,忽听有人咯咯一笑,娇声道:“哎哟哟,冰姊姊,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么?”阿冰脸色陡变,转眼一瞧,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这狐狸精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一声掣出软剑,正欲扑上,忽觉背心倏凉,低头瞧去,却见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阿冰未及细想,软剑向后疾挥,跟着转过头来。定眼望去,却见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既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嘴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阿冰软软倒地。

    羽灵略一失神,便叹了口气,伸手阖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好啊,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到底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倒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并无半分难过之意。梁萧瞧得气破胸膛:“这牛鼻子无耻之极,没地丢了天下男子的脸面。今趟若能脱困,非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既念着她,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嘻嘻地道:“乖凌儿,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不过,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却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怪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么?”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左手却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道:“我乱说,该打嘴。我的乖凌儿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面,便都化了。”阿凌面容稍霁,伸指在羽灵白生生的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甜嘴儿给骗啦。”她语发娇嗔,眉梢眼角却春意甚浓。羽灵看得血脉贲张,上下其手,恨不得就地和她大肆亲热,阿凌娇喘微微,作势躲闪,羽灵看在眼里,欲火更炽,忽听阿凌嗔道:“喂,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羽灵听得心头一凉,悻悻罢手。

    阿凌整整衣衫,拢齐鬓发,踢了踢阿冰的尸首,笑道:“也多亏这贱人,要么谁知藏宝窟便在这里?哼,韩凝紫平日尽宠她,但不知瞧见她这副死相,是何脸色。”她平日多与阿冰争宠,此时得刃夙敌,心头快意,一转眼,咯咯笑道,“阿雪,你当真是来救那个窝囊废么?”阿雪见得这轮变故,早已目定口呆,听了这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道:“可惜你什么都瞧见啦,姊姊当如何是好呢?”略一思索,叹道,“咱们好歹姊妹一场,我不能如阿冰般无情。这样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头,再刺聋你的双耳,砍断你的两手。从今往后,你想要泄漏今日之事,也是不能了。”

    羽灵抚掌笑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还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道:“你这张蜜嘴儿,就会哄我开心。”顺手从阿冰尸身上拔出短剑,蛇腰扭摆,走到阿雪身前,方欲动手,却见阿雪不惧反惊,双眼瞪着门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也回首顾望,这一看,几乎儿便叫唤起来。羽灵见她惊恐模样,猛然回头,乍见韩凝紫如鬼如魅,静悄悄立在门前。

    羽灵脸上倏地血色俱无。阿凌娇躯一阵轻颤,忽地流泪道:“主人……”双膝一软,便向地上跪去,韩凝紫嘴角透出一丝冷笑,还未说话,忽见阿凌双足陡撑,挥剑刺来。原来她自知不免一死,故而示弱惑敌,实则打定主意,拼死一搏。韩凝紫眼中杀机更浓,身子稍侧,阿凌短剑刺空。韩凝紫左手一挥,已将阿凌右肘卸下,右掌成爪,咔咔两声,又将她左臂右腿卸了下来。羽灵心惊胆战,趁着二人争斗,嗖地夺门而出。

    韩凝紫咯咯娇笑,夺下阿凌短剑,冲出门外。霎时间,只听羽灵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俄顷青影晃动,韩凝紫又提着羽灵,笑吟吟闪进门来。却见羽灵浑身染血,腰部以下尽已不见。韩凝紫又是一声娇笑,将羽灵半个身子丢在地上。羽灵尚未就死,口中嗬嗬,双手乱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过来,并以手指蘸着身下鲜血,就地写道:“苦,苦,苦……”连写了八个苦字,爬至阿凌脚前,方才寂然不动了。

    如此惨景,阿凌端地生平未见,不待羽灵爬近,早已吓得昏了过去。韩凝紫摸摸她脸,寒气入脑,阿凌苏醒过来,瞧着韩凝紫,牙关得得直响,说不出一个字来。韩凝紫笑容依然极美,说道:“阿凌啊,这次的雷、楚两家也是你引来的么?”阿凌两眼流泪,战声道:“阿凌错了,主人饶命……”韩凝紫笑道:“我问你话呢?”阿凌挨不过,只得道:“都是羽灵这死鬼做的,不干我事。”

    韩凝紫笑道:“你欺他死无对证么?哼,若非你说,他又怎么知道纯阳铁盒之事?”阿凌脸色刷地惨白。韩凝紫摇了摇头,蓦地手起剑落,刺入她心口,再不多瞧一眼,拔剑转身,睨着阿雪咭咭笑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呀?”提着剑步步走近,脸上笑吟吟的,眼神却犹如寒冰。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但偏偏隔了一堵厚厚的石壁,枉自瞧着,却没半点法子。

第十二章 勾心斗角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声长啸,恰是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而起。韩凝紫神色微变,倏地转身,正要关上室门,却见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哈哈笑道:“好个女娃儿,约我赌斗脚力,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道:“楚仙流!”

    楚仙流装束与那日一般,只是肩头多了一截黑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不觉皱眉道:“女娃儿,都是你做的么?”韩凝紫咯咯一笑,娇声道:“楚前辈莫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这女娃儿狠毒奸诈,留你这身武功,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这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也是一派宗师,怎地说话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道:“我怎么不算数?”韩凝紫笑道:“咱们比斗脚力,尚未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脚力,你却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哼,这又算比哪门子脚力?”

    原来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忽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不敢怠慢,一路赶来。他寻到残红小筑时,楚宫等人已中伏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便拿话将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脚力,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便又循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吟吟道:“前辈误会啦,竹林里那一场就好比曲谱里的引子,而今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心地道:“这斗室之内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么?”楚仙流长眉微蹙,寻思道:“这地方狭窄至极,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瞧她适才的轻功,当非老夫敌手……”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背脊*上身后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喝道:“女娃儿,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忽见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石壁上多了一道暗门。韩凝紫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犹未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竟藏有对头,仓皇间纤腰疾拧,梁萧的算筹贴着她右肋划过。韩凝紫疼痛难忍,闷哼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身如离弦之箭,倒掠入铁人阵里。

    梁萧这穿心一击原本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韩凝紫避过,心中懊恼:“若我手持铁剑,她还有性命在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算筹指东打西,所过之处,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破阵之法?”要知这座铁人阵设置精绝,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本身并无通道,唯有学会那七招“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方能强行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是将楚仙流引入阵中,再至不济也可阻他一阻,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下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怪讶,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只听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纷纷折头断腰,分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已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道:“小家伙,你好啊!”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然一声,石门自内闭合。梁萧追之不及,气得连连顿足,心知这暗道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便可从容遁去了。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视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是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到底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只得长叹了口气,抛下梁萧,赶了过去。

    梁萧心忖楚仙流既来,此间再无己事,当下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忽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瞧,先是一呆,继而惊喜道:“你……你在呀……”嗓子一滞,但觉满腹委屈,泪水又流下来。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模样,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去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着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

    梁萧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忖道:“韩凝紫不是善类,这些金珠也必是赃物。”当下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以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那藏宝窟门户色泽苍灰,乃是一整块岩石凿成,乍看便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绝对难料这崖壁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道:“公子……”梁萧打断她道:“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你叫我姓名便好,不用叫什么公子。”阿雪双颊如染蔻丹,低头道:“梁……梁萧,冰姊姊和凌姊姊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方才可是一心害你。”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好好,依你便是。”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那份百媚千娇,不禁头一遭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来。

    出得门,却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真是笨丫头。”他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须臾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时常欺辱阿雪,死后却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转眼一望,却见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忽地俯身拜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道:“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只见楚仙流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的话都已被他听见。楚仙流对梁萧微微一笑,道:“你这小家伙却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却也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却皱眉道:“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道:“年少多情,也不是坏事。不过我那侄儿侄女说你伤了他们,可是当真?”梁萧哑然失笑,道:“若是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么?”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但你手中却只有算筹,没有铁剑。”说罢负手望天,心道:“剑术即心术。唉,我这两个子侄心胸狭隘,恐怕我天香一脉真如老和尚之言,至此绝矣。”梁萧见他一脸落寞,也不便作声。

    楚仙流沉吟片刻,忽道:“小家伙,你方才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可再用。”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楚仙流淡淡地道:“那路剑法有几式?”梁萧道:“七式。”楚仙流把袖一拂,笑道:“好,我任你刺上七剑,伤得了我,便算你对,伤不了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用那七式剑招。”梁萧明知他厉害无比,但也受不得如此小觑,拔出铉元剑,扬声道:“就此说定,你也拔剑吧!”楚仙流拈须长笑道:“好小子,若能逼我拔剑,也算我输。”梁萧眉间怒气闪过,叫道:“挨了剑,可别怪我。”

    只见梁萧长剑倏振,使招“摧心断肠”,直奔楚仙流心口。楚仙流伫立不动,直待剑锋及体,才将腰一拧。梁萧但觉剑尖如中油脂,浑不受力,长剑贴着楚仙流前胸嗖地疾掠过去。他凛然间正要变招,楚仙流忽地张口喷出一道真气,只听嗡的一声,铉元剑竟被他吹偏半尺。梁萧只觉虎口酸麻,长剑几乎脱手。

    楚仙流笑道:“有能耐便用那七式,莫要胡乱变招!”梁萧一定神,举剑再刺。但楚仙流上身左偏一下,右转一下,梁萧剑法虽疾,却总是差之毫厘,刺他不着。倏忽间使到第六式“心灰意懒”,梁萧收剑诈退,但尚未停稳,忽又抢上,旋风般刺出三剑。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转身,竟将背脊卖给梁萧。他这一转突兀至极,梁萧收势不及,只听哧哧哧三响,三剑尽皆刺在铁木剑上,劲力回弹,震得他手臂酸麻。楚仙流朗朗笑道:“小家伙,还有一式呢?”梁萧势如骑虎,硬起头皮使出最后一招“心丧如死”,剑到半途,楚仙流身子疾转,梁萧手上一轻,宝剑竟被他夹手夺过。梁萧反手成爪,疾拿楚仙流脉门,怎料手心又是一沉,“铉元”剑柄又被送了回来。这一夺一送,梁萧浑然不及转念,一时手握宝剑,呆在当地。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为养心之法,而非杀人之道,所谓:‘剑出七分自须收,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罢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这老头儿当真奇怪,若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跟在他身边。

    两人路上再未遇上一人,梁萧心道:“韩凝紫一败,这里的人也全都逃了?唉,真是树倒猢狲散。”出了残红小筑,梁萧道:“阿雪,你可有去处么?”阿雪道:“那个背木剑的先生来到庄内,跟主人要人。主人打不过,就说比脚力,那位先生答应了。但他们前脚一走,姊姊们就纷纷逃了。我怕……怕你还被关着,就上竹林里去……”梁萧听她絮絮叨叨,不耐道:“好啦,你若没去处,暂且跟着我吧!”阿雪心头一喜,问道:“你又去哪儿呢?”梁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雪敛眉想想,似乎下定决心:“你去哪儿,我都能跟着你么?”梁萧道:“随你好了!”阿雪闻言,抿嘴一笑,露出浅浅梨窝。

    两人向西走了一程,梁萧忽想起怀里的《紫府元宗》,这些日子忙于练功,倒未细瞧。当下翻出拓片,只见早被汗水浸润,布上墨迹略显散乱,心知再不整理,定然毁了。便在附近镇里寻了一处纸墨铺。铺中掌柜是个老童生,文章平平,一笔颜字却写得丰腴端方,筋络分明。听梁萧说明来意,便铺了一张羊皮纸,饱蘸浓墨,将拓片誊清。

    誊写已毕,梁萧察看一回,但见无误,心喜之下,赏了那掌柜一块金锭。那掌柜喜得眉开眼笑,稍加推托,便即受了。梁萧又向他讨了一张油纸,一只红铜墨盒,郑重其事地用油纸将经文包好,藏在盒里。

    出得纸铺,已是阳乌西沉。遥见前方有间客栈,梁萧肚饥,便与阿雪入内歇坐。坐定未久,门外便撞入一人,二人一瞧,当真冤家路窄,来的竟是韩凝紫。韩凝紫见他二人,也有讶色,继而冲阿雪一笑,眼中大有深意。

    阿雪打个冷战,小声道:“主人好。”韩凝紫瞥了她一眼,悠然落座,含笑道:“我好得很,你也没死呀!来,给我看茶。”阿雪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忽觉梁萧在自己肩头一按,只听梁萧笑道:“韩凝紫,老子也口渴得紧,你来给我斟斟茶?”韩凝紫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倒生得一副花花肠子,才丢开柳莺莺,又姘上我家阿雪啦?”阿雪羞得面红如血,抬不起头来。

    梁萧眉一皱,道:“韩凝紫,你嘴里放干净些!”韩凝紫嘻嘻笑道:“抵赖什么啊?你要她,我许给你便是。只不过来往公平,你要好生谢我。”梁萧见她言语莫测,心中惊疑,但想逞强争斗,不仅自身不保,阿雪也绝难活命。他转念笑道:“可惜我身无长物,光棍一个,没什么好谢你的。”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这小滑头,还想糊弄人么?哼,你打开了纯阳铁盒,是不是?”梁萧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道:“这却如何说起?”韩凝紫道:“还不容易猜?你内功尽失,十年内休想复原,但未到一月,却又有了内功,哼,练武不比吃喝拉撒,哪有如此快法?”她顿了顿,盯着梁萧,笑道:“那天夜里,你打开铁盒了吧?”

    梁萧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开盒之法,我倒是略知一二,告诉你倒也无妨。但你须发个毒誓:从此往后,与阿雪断绝主仆之分,并且不得为难我两人半分。”韩凝紫淡淡笑道:“臭小子,你如今不过是我掌心的面团,捏方捏圆哪由得你?倘若不说,我也自有法子叫你开口。”眼光忽闪,落在阿雪身上。

    梁萧扬声道:“韩凝紫,有能耐的,冲着我来。”韩凝紫一笑起身。这时间,忽听哈哈一声笑,门外又踱进一人来,黄衫白发,气度雍容。梁萧见得此人,顿时一迭声叫起苦来。那人见了梁萧,也觉惊讶,继而露出喜色,却听韩凝紫冷声道:“明归,你到底想要怎的?”说着一掌拍出。明归避过她一掌,笑道:“韩姑娘,你见面就动手,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韩凝紫冷笑道:“说什么?还不是为你主子报仇?”明归摇头道:“你说花无媸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她是她,我是我,万不可混为一谈。”

    韩凝紫脸色忽明忽暗,冷哼道:“你这老狐狸又弄什么玄虚?难不成是拖延时辰,以待援手?哼,就算天机宫八鹤到齐,我也不怕。”明归笑道:“姑娘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老夫与天机宫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那边的小子。”说罢手指梁萧。韩凝紫神色微变,怒视梁萧道:“你果真是天机宫的走狗?哼,呆会儿我再与你算账。”明归笑道:“韩姑娘你莫要误会,他也不算天机宫的人。不过,老夫反出天机宫时,他却是从头到尾都瞧见的。”

    韩凝紫瞧着梁萧,见他神色冷淡,并无反驳之意,不由将信将疑,道:“你堂堂八鹤之首,位隆辈尊,怎会反出天机宫?”明归笑道:“若我还是八鹤之首,何须亲来会你?‘病鹤’秦伯符主持外务,怕是第一个寻你晦气。”

    韩凝紫心道:“明老头倒也言之有理,天机宫走狗甚多,若要拿我,不必他亲自出手。”她迟疑道:“好,我权且听听你有什么话。”明归诡秘一笑,说道:“姑娘还记得凌霜君么?”韩凝紫脸色一变,寒声道:“你提那贱人做什么?”明归笑道:“韩姑娘朝夕做梦,不都想杀了她么?”韩凝紫冷声道:“笑话,她中了我的‘飘雪神掌’,还能活命?”

    明归摇头笑道:“那你可就错了。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凌霜君伤重濒死之际,遇上了‘恶华佗’吴常青。”韩凝紫面色又变。明归察言观色,微微一笑,续道:“吴老儿花了三昼夜之功,不但将凌霜君从阎王爷那里拖了回来,还……”他说到这里,故意打住。韩凝紫斜眼望着门外,冷然道:“还什么?”她嘴上轻描淡写,身子却发起抖来。

    明归诡笑道:“凌霜君不仅未死,还生下一个孩子,名叫花晓霜。”韩凝紫虽已猜到,但听明归亲口道出,仍是身子一软,坐倒在一张木凳上,两眼发直,脸上血色全无。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陷害晓霜的那个大恶人便是她。”不觉心中怒火陡升,却听韩凝紫牙缝里迸出声音,一字一句道:“花……晓……霜?”嗓音嘶哑,似蕴着无穷恨意。

    明归哈哈笑道:“就叫花晓霜!花么,便是花清渊的花,霜么,自然是凌霜君的霜了。”他虽寥寥数句,却如千针万刺,刺得韩凝紫心痛难忍,咬牙道:“好啊,连女儿都生下来了。”说罢,蓦地抬起头来,逼视明归,缓缓道:“你一路追我,便是要说这些?”明归笑道:“明某一来是知会韩姑娘一声,二则韩姑娘倘若有心报仇,大可与明某联手,破了天机宫,届时杀谁剐谁,还不在你一念之间么?”

    韩凝紫略一默然,蓦地朗声大笑。明归怫然道:“老夫诚心相邀,可不是说笑!”韩凝紫一掸衣衫,站起身来,冷笑道:“我韩凝紫是何样人?焉会给你做刀使?那贱人和她的孽种,终归会落到我手里!”她语声透着无尽怨毒。明归也听得心头一震,笑道:“韩姑娘当真会说笑,凭你一人之力,斗得过天机宫?”韩凝紫道:“不劳足下操心。”言罢拂袖而出,谁料出门时绊着门槛,咯噔一声,将木门槛踢得粉碎。韩凝紫双手一撑,止住倒势,足下踉跄,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明归瞧她去远,眉间流露出失望之色,转身在梁萧对面坐下,端壶斟茶,喝了一口,叹道:“这韩凝紫虽然饶有权略,却终究跳不出一个情字。哼,看来指望不得她!”梁萧奇道:“这与情字何干?”明归笑道:“此话说来就长了。”他搁下茶碗,叹道,“想当年,韩凝紫也是个人物。武功又好,人又聪明,容貌更是令人倾倒……”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只不过,活该她命歹,没撞上别人,却偏偏遇上花清渊那小畜生,其间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一来二去,这两个人郎情妾意,竟然私订终身。”

    梁萧恍然道:“她与花大叔是情人?”明归笑道:“没错,花清渊那小畜生得了韩凝紫,如获至宝,带回天机宫去见他老娘,谁料花无媸一见之下,大不乐意。”阿雪忍不住道:“我家主人聪明绝顶,人又美丽,她为什么还不乐意?”明归听她称呼韩凝紫主人,不由得瞧她一眼,皱起眉头。梁萧道:“阿雪,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叫她主人。”阿雪略一迟疑,微微点头。

    明归哼了一声,冷笑道:“小丫头懂个什么?这事坏就坏在聪明美丽之上。试想想,那花清渊自幼乖巧听话,对母亲百般顺服。而今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媳妇,不但貌美如仙,更且聪明伶俐。这也罢了,最让花无媸忌惮的是,韩凝紫手段厉害,将花清渊那小畜生治得服服帖帖,说话做事,全都听她招呼。以花无媸的性子,还不醋意大发么?”

    梁萧奇道:“花无媸竟会嫉妒自己的儿媳?”明归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世间妇人大都如此,生怕儿子太迷恋妻子,弱了母子之情。是以婆媳相妒,自古有之。更何况,花无媸一心要让儿子继承祖业,若让韩凝紫这等媳妇进了门,天机宫的基业岂不要改为姓韩了?花无媸半世苦心经营,到头来却让外人摘了果子,依她的性子,忍得下这口气么?”

    梁萧道:“韩凝紫也不是省油的灯,岂会任她摆布?”明归拈须笑道:“你又没见识了。大约男女相悦之时,浑然忘我,最容易犯些糊涂。何况韩凝紫年少识浅,怎是花无媸的对手?那姓花的婆娘心中虽有万般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什么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要韩凝紫找来长辈师姐,三媒六证,方可成亲。韩凝紫被哄得晕头转向,欢天喜地出宫去寻她师姊。谁知她前脚刚走,花无媸后面便使了手段,硬生生把一个凌霜君推到花清渊怀里……”

    梁萧插嘴道:“不对,既然喜欢一人,哪能再娶他人?换了是我,抵死不从的。”明归冷笑道:“花清渊本就是脓包一个,花无媸一瞪眼,他还能放一个屁来?这下乐子就大了。花清渊这边敲锣打鼓,奉旨成婚,那边也不知韩凝紫从哪里得到消息,趁着凌霜君回娘家的当儿,伏在道旁给了她一下狠的。当时凌霜君已大了肚子,当真是一石二鸟,哈哈,不对,该叫做一尸两命才对……”明归哈哈大笑一阵,又道:“梁萧,你且猜猜,韩凝紫因何知道凌霜君的行踪?”梁萧皱了眉,缓缓道:“难不成是你说的?”明归拍腿笑道:“不错,嘿嘿,若让他花清渊养出个儿子,岂不坏了老夫的大事。”

    正觉得意,忽见梁萧站起身来,明归笑声忽止,诧道:“你上哪儿去?”梁萧冷然道:“走路。”明归道:“急什么,待老夫喝完了这碗茶,嘿嘿,阔别已久,咱们须得好好聊聊。”梁萧呸了一声,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跟你这等小人同桌,徒惹一世之羞。”明归一愕,又听梁萧道:“你与花无媸斗法,我也懒得管。但你屡屡算计晓霜,却未免太下作了些!”

    明归面色微沉,嘿然道:“那病丫头早晚活不过几年,死前给老夫做块垫脚石,正叫做物尽其用。小子,你还是乖乖跟着老夫,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他妈的大事,我今天武功不济,杀不了你,来日势必取你性命。”一拂袍袖,大步出门。忽地眼前一花,明归立在前方,托着茶碗,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耳聋啦?没听到么?老子叫你乖乖坐着,等我喝完这盅茶。”梁萧见他目中凶光闪烁,心知不妙,扬声道:“阿雪,你跑远些,莫要回头。”阿雪露出茫然之色,怪道:“不是说好了吗?你到哪儿,我也去哪儿!”梁萧见她如此呆笨,心中好不气恼。

    明归啧啧笑道:“你到哪儿,她也去哪儿。梁小子,你艳福不浅,老头子也羡慕呢。”说话声中,忽地出手如电,抓向阿雪。梁萧忙使一招“霸王扛鼎”,双拳撞他两肋。这招出自石阵武学,明归瞧他招式精奇,暗合数术,不觉心头发痒,手腕一转,五指锋利若剑,向梁萧手腕直插下来。梁萧知他爪力厉害,匆忙缩手,百忙中拉着阿雪,施展“六六天罡步”向后掠出。明归瞧得暗自犯疑:“数月不见,这小子怎么不进反退,武功弱了许多?”他忌惮梁萧的“三才归元掌”,不敢进逼,只以“灵犀分水功”遥遥出掌,又将梁萧逼退两步。明归瞧出他果然内力大减,大喜过望,左手端着茶水,右手刷刷刷连发三掌,逼得梁萧东奔西走,休想站立得住。

    明归一掌快似一掌,梁萧携着阿雪奔走片刻,渐感吃力,只得将阿雪推开,展开三才归元掌,与明归抢攻。明归瞧着他掌来掌去,莫测高深,不由心头一动:“这小子狡猾无比,倘若强迫他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妙,只恐不尽不实。今日天幸他内力大弱,出手放缓,老夫不妨与他缠斗,再慢慢瞧这三才归元掌有什么玄虚。”他打定主意,便放慢手脚,一招一式与梁萧拆解。梁萧一意自保,无奈只得全力施展掌法。明归瞧他手眼身步,渐渐瞧出些门道,心中好不得意:“若非老夫智比天高,怎想得出如此妙计。”当即左一掌,右一掌,将梁萧迫得团团乱转,情急间连石阵武学也使了出来。明归见他用的虽不是“三才归元掌”,但精微奥妙之处,不在“三才归元掌”之下,只是堂堂正正,不如后者那般取巧,使用者若无极高深的内功,绝难发挥应有威力,更妙的是,这些武功招式与自家武功如出一脉,更易修炼。

    明归一招招看下去,若有不明之处,便将前招重使一次,迫使梁萧也以前招拆解,直到学会为止。梁萧只瞧明归眉飞色舞,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内力不济,虽有一流武功,却发挥不出应有威力,欲使剑法,但与楚仙流赌斗在先,用“穿心七式”便算食言,一时犹豫不定,出手章法微乱。明归只当他疲惫,寻思道:“所谓贪多嚼不烂,若时候一长,被他看穿老夫的计策,反而不美。好事多磨,须得慢慢来才是。”当即忽地探爪拿向梁萧胸口,欲先将他拿住,再慢慢套问武功。

    阿雪在旁瞧着,见明归出手太快,梁萧万难躲闪,心头一急,蓦地纵身出掌,直捣明归背心。明归素来谨慎,不敢托大,当下放过梁萧,缩手回扫。这一扫用上“灵犀分水功”,阿雪惨哼一声,跌出丈余,口中溢出血来。

    梁萧趁机脱出明归掌底,挡在阿雪身前。明归阴笑道:“小子自身难保,还想保人么?”正要抬步上前,忽地目光一转,盯着梁萧身后,皱眉道:“小子,瞧你后面是谁?”梁萧知他必是虚张声势,只是冷哼一声,仍是紧守门户。忽然间,只听阿雪一声惨哼,梁萧猝然一惊,侧身跃出,以免腹背受敌。再转眼一看,只见韩凝紫不知何时转了回来,将阿雪抓在左手,右手二指一并,向他小腹点来。

    明归已将梁萧视为一本活秘笈,既有许多武学未能学及,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顿时长笑一声,道:“看招。”忽将左手所端茶水掷了过来。韩凝紫见他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茶杯,杯中茶水方才溅出半尺,便嗖的一声,被她的“冰河玄功”凝成一支冰锥。韩凝紫娇笑一声,冰锥寒芒吞吐,刺向梁萧面门。

    明归暗暗喝了声彩,哈哈一笑,笑声未歇,人已抢到二人近前,一掌击向韩凝紫。韩凝紫冷哼一声,将阿雪举起,硬挡明归掌力,明归不料她如此狠辣,心中暗骂,但他也非好相与的,右掌全无收敛,兀自击到。刹那间,身侧劲风袭来,心知是梁萧到了,当下侧转掌力,啪的一声,将梁萧震退三步。正要追击,忽又寒气扑面,却是韩凝紫手攥冰锥刺来,明归侧身让过,笑道:“韩姑娘去而复返,莫非想通了,决意跟随老夫么?”韩凝紫冷冷道:“全无兴致。”明归冷哼一声,眉间青气一现。韩凝紫正自提防,忽听梁萧低声念道:“左一转,右一转,横一转,竖两转……”明归心觉奇怪,韩凝紫却面色一变,厉声道:“小畜生,你说什么?”梁萧笑道:“你不妨猜猜!”原来韩凝紫伤心欲绝,狂奔一阵。忽然清醒过来,想到纯阳铁盒,忙又转回,这时忽听梁萧之言,一时惊喜交迸,忍不住问道:“是了,是开盒之法,对不对?”梁萧微微一笑,道:“算你机灵。但我说的只是十分之一,另外还有十分之九,可繁复得紧呢。”韩凝紫忍不住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但见梁萧只是冷笑,顿又醒悟过来:“我也糊涂了,他怎会轻易说给我听。”

    她沉吟未决,忽听梁萧道:“你若想听全,就先放了阿雪,我便把剩下的十分之九说给你听。”韩凝紫目光闪动,忽地扑哧一笑,叹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痴情。好吧,依你便是。”说罢忽然抬手,指间白光倏闪,按在阿雪胸口,阿雪不由呻吟一声。梁萧大吃一惊,喝道:“韩凝紫,你出尔反尔?”韩凝紫嘻嘻笑道:“接着吧!”抓起阿雪,忽向梁萧掷去。梁萧慌忙接住。韩凝紫淡淡笑道:“这丫头被我种下了‘问心刺’,一刻工夫发作一次,发作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两个时辰不解,必死无疑。小滑头,你给我乖乖说全开盒之法。我便出手救她,若跟我打半个字的马虎眼,哼,有你好瞧。”梁萧又气又急,再瞧阿雪,只见她俏脸苍白,蛾眉紧锁,早已痛昏过去。

    梁萧暗暗叹了口气,猛地咬牙,正要说出开盒之法。韩凝紫忽地一摆手,皱眉道:“明老鬼,不关你的事,请便吧。”明归拈须笑道:“谁说不关老夫的事?这小子与老夫有过节,我立马便要带他去。”韩凝紫道:“待我问完他话,要杀要剐,凭你处置。”

    明归拍手笑道:“妙得紧,明某也要问他话,不过须得问上十天半月,姑娘若然有暇,不妨便和明某同行,大伙儿顺道商量商量天机宫的事。”韩凝紫眼中寒光迸出,冷声道:“明老鬼,你这是故意与我为难了?”明归笑道:“岂敢岂敢。”忽地使出“飞鸿爪”,拿向梁萧,韩凝紫厉叱一声,掌心冰锥刺向明归,明归方要抵挡,却不防韩凝紫内力传入锥中,噗的一声脆响,冰锥化作无数细小冰刺,向他面门射来。明归匆忙挥掌格挡,但那冰刺又多又细,仍有数枚射中额角,疼痛难禁。明归怒痛交迸,猛地发声厉喝,双爪迭出,疾若飘风。只听哧的一声,扯了韩凝紫一截衣袖下来。

    两人这番交手,旗鼓相当,均未占着便宜,不觉各自心惊,出手更疾,只见一黄一青两道人影如鬼如魅,掌来爪去斗成一团。梁萧反被晾在一旁,愣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阿雪问心刺发作,痛醒过来,瞧了场中一眼,发起急来,推了梁萧一把,忍痛道:“你……你别管我,快走呀。”梁萧一怔,道:“可是……”阿雪两眼流出泪来,叫道:“你……你再不走,我……我就咬舌自杀。”说罢伸舌抵在齿间。梁萧不料她恁地决绝,微微一呆,忽地将她背起,大步狂奔。阿雪见他仍要带走自己,心头又急又痛,二度昏了过去。

    明韩二人交手一阵,明归技高半筹,渐占上风,心下正喜,忽见梁萧遁走,当下弃了韩凝紫,追赶上去。韩凝紫自也不肯落后。两人并肩飞奔,可因彼此顾忌,谁也不敢尽力,生怕稍露破绽,便被对手趁虚而入,无形中脚力大减,竟落在梁萧后面。

    三人追追逃逃,攀上一座山坡,渐听得轰隆声响若闷雷,再奔十余丈,只见前方横着一道深涧,涧底乱石嵯峨,涧水奔腾若怒,滚木转石。梁萧瞧得心惊肉跳,掉头一看,韩明二人均在数十步之外,改道已然不及。他心念电转,倏地拔出剑来,斩断涧边一株松树,擎着树干飞跃而下,跳到半空,忽地一个翻身伏在树冠之上。待得明韩二人赶到崖边,正瞧见梁萧连人带树堕入涧中,只因松树树冠在下,入水时大树浮力与下冲之力相抵,梁萧非但没有受伤,反以松树为一叶轻舟,飞流直下。明归气得直吹胡子,俯身抓块石头,喝道:“小畜生,叫你逃!”石块嗖地飞射而出,梁萧见状,忙将头埋入水里,那枚石块击断两根枝丫,落入涧里,顿时溅起一串水花。

    明归又抓一枚石块,却听韩凝紫喝道:“死的有什么用?”明归恍然一惊,颔首道:“说得是,须捉活的。”两人各有所图,顿时不再争执,但涧底乱石甚多,不便纵落,只得双双施展轻功,沿岸紧追。梁萧大约害怕明归再掷飞石,始终藏在树冠之下,不敢冒头。

    片刻间,涧水渐缓渐平,汇入一条阔溪,那松树在乱石中磕磕碰碰,忽被一股暗流卷向岸边。明韩二人见状心喜,抢到近前。明归脸色却是一变,跌足怒道:“糟糕,中计了!”韩凝紫定睛一瞧,也看出那松树来势不对,蓦地一个浪头打来,将那松树推上溪岸,连翻两转,松树下方却没半个人影。

    明韩两人一世精明,竟然中了瞒天过海之计,不由得恼羞成怒,忙向上游寻找,却只见涧水滚落,势若奔马,哪里还有梁萧的影子。

    原来,梁萧躲避明归的飞石时,心生一计,趁势抱住水下一块乱石,潜伏水底,由着那一株苍松载沉载浮,顺流而下。只待明韩二人追远,才爬上山崖逃逸。他逃入深山,完全抛开二人,方才坐下歇息,喘息初定,低头瞧去,但见阿雪双眼紧闭,面如金纸,一探口鼻,气若游丝。梁萧心头一紧,按她后心,度入内力。

    阿雪此番受伤奇重,先挨了明归一拂,后又中韩凝紫的“问心刺”,后者尤为阴毒。梁萧推拿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见阿雪不但未见好转,气息反而更加弱了,梁萧望着她苍白的面颊,止不住心头一酸,淌下泪来。

    泪水溅在阿雪额角,她神志清醒了些,欲要安慰,但五内剧痛,怎也说不出话,唯有勉强张开大眼,怔怔望着梁萧。梁萧更觉心痛,眼看她气息越来越弱,正当绝望之际,忽地心念一动:“我怎忘了这个?”急从怀里取出阴阳球,撬开阿雪牙关,塞入她舌底。

    “阴阳球”本是天地间一样异宝,有化生精气之妙。阿雪气息虽弱,但终归没有气绝,一口气若游丝般自督脉下行,一经圆球,便激增十余倍,再传入丹田,经督脉转入圆球,又增十余倍。如此反复不已,不过半晌,阿雪经脉内精气渐渐充盈,口鼻间也有了呼吸。梁萧伸手把她脉门,但觉沉涩起来,不复方才那般轻滑微弱,心知见效,不由一阵狂喜,忙将自身内力转入阿雪体内,经阴阳球导入周天经脉。

    阿雪神志渐复,但觉经脉中真气如洪涛滚滚,心中大为奇怪,秀眉轻颦。梁萧笑了笑,温言道:“别怕!若有异状,以内息导引便好。”

    阿雪依言而行,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白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好似熟透的蜜桃,说不出的可人。梁萧瞧在眼里,暗暗舒了口气。再过片刻,忽见阿雪张开秀目,红润的脸颊上浮起一抹笑意。梁萧破颜笑道:“好些了么?”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顿时双颊发烫,欲要说话,却觉口中含着一个圆溜溜的球,正要吐出,忽地一丝锐痛从心口升起,如钢丝般贯入脑中,顿时疼痛难禁,哼出声来。

    梁萧愕了愕,惊觉必是“问心刺”作怪,便道:“阿雪,你哪里痛?”阿雪欲要抬手,但稍一动弹,胸腹间便痛不可当,只得道:“我……我心痛。”梁萧想到韩凝紫的言语,心知拖延一刻,便多一刻危险。当即伸手解开阿雪的衣衫。阿雪陡然明白梁萧之意,不禁眼热心跳,面色桃红,未待他解开小衣,忽地双眼一闭,眼角流出泪来。

    梁萧微微一怔,颤声道:“阿雪,怎么啦?”阿雪娇羞不胜,却也不知怎生对答,眼泪流得越发厉害。梁萧不觉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屈指推算,距阿雪中刺之时,已有两个时辰,再若拖延,这女孩儿性命不保,但柳莺莺当日曾说,自己再撕女孩儿的衣服,她便先杀自己,再自杀。可见此事有关女子羞耻,不得草率为之。

    一念及柳莺莺,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这些天来,他虽借算题习武,竭力忘掉五龙岭之事,但总是无法释怀。他一生之中,自从母亲远离,父亲死后,从未这般难过,便与花晓霜分别之时,虽觉悲伤难抑,却也远不及这撕心裂肺之痛。

    他正自怜自伤,忽又听到阿雪呻吟,回头瞧去,只见阿雪泪眼迷蒙,神色痛苦,不觉心念一动:“纵然男女有别,但若亲人之间解衣治伤,却也无妨了。”他略一沉吟,挽住阿雪之手,但觉她手指颤抖,掌心满是汗水,便笑道:“我妈在时,常说要给我生个妹子,但后来却说话不算。阿雪,你我结成兄妹如何?”阿雪娇躯一震,抬头望他,眼神迷茫中带着几分惊惶。梁萧暗忖时间紧迫,当下牵着她手跪倒在地,扬声道:“皇天在上,我梁萧与阿雪在此结拜为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说到这里,瞥了阿雪一眼,见她呆呆不语,神色凄然,不禁问道:“阿雪,你不愿意么?”

    阿雪俏脸涨红,脱口道:“我……”她心拙口笨,忽遇如此奇变,全无应变之能,是以心底里虽有千万个不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我愿意的……”刚说完话,眼泪却如决堤般流下来。

    梁萧一颗心尚在柳莺莺身上,从未想到与别的女子再生情愫,瞧得阿雪流泪,只当她疼痛难忍,再不多言,匆匆拜了几拜,伸手解开阿雪胸衣,露出皓如寒冬之雪、滑似稚羊之脂的少女酥胸。阿雪有生以来,从未被男子瞧过身子,一时羞窘交迫,双耳訇然一响,昏了过去。

    梁萧血气未刚,乍见少女肌肤,眼中只有白光耀眼,热血入脑,呼吸转急,好容易压住心头绮念,定神细察时,却见阿雪胸腹交接处,有一个紫红小点,微微凸起,状若一粒胭脂小痣,衬着玉肤雪肌,有若朱梅映雪,分外醒目。梁萧心头一迷,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阿雪虽然昏厥,但舌底阴阳球不绝化生精气,经脉中精气一足,即又苏醒,眼见梁萧瞪眼瞧着自己,顿时羞不可抑,脱口叫道:“哥哥……”梁萧一惊,顿时面红耳赤,暗暗自责道:“梁萧啊梁萧,你若再无礼,岂非畜生么?”定了定神,握住阿雪手腕,探她经脉动静,但觉她胸腹相隔处若有异物阻碍,当下沉吟道:“阿雪,这‘问心刺’十分棘手,我以内力外吸,你将真气转入口中小球,自内逼迫胸口阻塞。你我内外合力,将它拔出来。”说罢吸一口气,挥掌按在阿雪胸腹之间,捏个吸字诀,运转内力来回摩挲。阿雪顿生异感,面红心跳,哪里定得下心来。

    梁萧只觉她气机紊乱,不由暗暗皱眉,说道:“阿雪。”阿雪惊醒过来,竭力按捺芳心,依梁萧之言,逼迫“问心刺”。二人一个内逼,一个外引,行功片刻,梁萧觉出阿雪内力不足,便又分出一道真气,循她督脉注入阴阳球,助她运功排刺。不一时,但觉掌下小痣微微凸出,似有小半截细丝出来。梁萧不敢怠慢,伸手捏住丝头,将那细丝缓缓抽了出来。阿雪剧痛难忍,真气一泻,又昏过去。

    梁萧将细丝抽尽,却见竟是一根女子秀发,却不知韩凝紫用什么法门刺入人体的。梁萧略一思索,猜想是她将头发浸湿,再用“冰河玄功”冻硬,便可如细针一般,刺入人体。

    总算大功告成,梁萧松了口气,掩上阿雪衣衫。这番运功拔刺,耗去他许多心力。当下*在一棵树下,闭目调息。过了一阵,忽闻响动,张眼望去,却见阿雪醒过来,支撑着欲要坐起。梁萧伸手将她扶住。阿雪被他一碰,想起方才之事,顿时心跳加快,脑间嗡响,低低垂着头,不敢瞧他。

    梁萧想到方才的失态,也觉尴尬,苦笑道:“阿雪,情势逼人,你……你可别生气。”阿雪默不作声,眉间大有落寞之色。梁萧只当她在意名节,便道:“阿雪,从今以后,你我便是兄妹,我必以兄妹之礼待你,不会对你丝毫无礼。”抬眼一看,却见阿雪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梁萧慌道:“阿雪,你不欢喜么?唉,都是我不好,我……”阿雪见他满脸的懊恼焦急,心生不忍,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哪里话,阿雪有一个好哥哥,欢喜……欢喜得想哭……”梁萧听了,心头略宽,说道:“那就好。”心里却想:“这妹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唉,女孩儿的心思真难捉摸。”不知为何,又想起柳莺莺,顿时心灰意冷,兴致索然。

    等阿雪伤势稍愈,梁萧在谷里搭了两间窝棚。两人分住,各自习武疗伤,梁萧闲暇之余,采果打猎为食。光阴荏苒,转瞬又过三日,阿雪得阴阳球之助,伤势好转极快,见梁萧习武甚勤,便不扰他,她自幼服侍韩凝紫,惯熟家务,便垒土为灶,凿木为皿,洗衣烧水,料理饭菜。茅屋虽小,但经她细心拾掇,倒也一派井然。

    这日,梁萧觑见一只山羊,一气追至谷外,忽听远处传来人声。梁萧心念微动,转入灌木丛中潜伏。不一时,便听有人道:“这几日把方圆百里都寻遍了,怎也不见那小贼的踪迹。”那声音清劲老成,梁萧听出是明归的,只觉心跳如雷,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一个女子冷笑道:“明老鬼你还好意思,早说他走不远,你偏不信。如今又折回来,算什么道理?”听声音正是韩凝紫,梁萧暗自纳闷:“这两个家伙竟结成一路,晦气晦气。”

    只听明归笑道:“你不是说那小丫头中了‘问心刺’,必死无疑么?照我猜,梁萧没了牵挂,自然有多远逃多远。但现今揣度起来,那小子诡计多端,或许反其道而行之,依旧藏在山里。”韩凝紫冷笑道:“你总是歪理多。哼,这样好了,你我分开搜寻,你往东南,我向西北,若发现那厮踪迹,便放这烟花为号。”明归嘿了一声,道:“若你抓了人却不放烟花,老夫上哪儿去寻你?”韩凝紫冷笑道:“彼此彼此,你老狐狸也不是什么诚信之辈。”明归呵呵笑道:“我是老狐狸,你是雪狐,大伙儿半斤对八两。”韩凝紫冷哼道:“好,逮住那小贼,咱们再作计较。”

第一章 万物归藏

    两人边走边斗口,一会儿工夫,便往东南方去了。梁萧待得四周声息俱无,方才钻出长草,心跳兀自剧烈。屏息转回谷中,却见阿雪收敛柴木,刚刚点燃,梁萧慌忙抢上,一脚踏灭。阿雪讶道:“哥哥,你做什么?”梁萧吐了口气,将所遇险事说了,阿雪吓得面无人色。梁萧道:“这会儿生火,浓烟一起,岂不自露行迹?”阿雪发愁道:“那可怎么办呢?”梁萧白她一眼,道:“还能怎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东南边去不得了,往西北走还有一条生路。”阿雪全无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潜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约摸十里,遥见西边一山兀立,风骨峥嵘,其后峰峦耸峙,没入云雾之中,似与天通;那山崖壁与别山不同,只见白森森一片,鲜有绿意。

    梁萧皱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这一山分五峰,形如莲花,故称华山!”梁萧奇道:“你以往来过么?”阿雪头道:“我听姐姐们说的。”梁萧点一点头,见她步履轻快,并不落后,心中一喜,说道:“阿雪,你内功挺好,要不好不了这样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脸一红,道:“哪里话?我……我一向笨得紧,姊妹们一天练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练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骂!”梁萧笑道:“那就奇了,你这身内功怎么练出来的?”阿雪耳根羞红,低声道:“因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骂。所以别人练一遍,我就练五遍,人家练五遍,我练十遍。早也练晚也练,练呀练的就好了。不过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来,我还差好多,所以才会被那云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没用。”但听梁萧并不应声,转眼一瞧,只见他面色阴沉沉的。阿雪这些天见惯他这般模样,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这里,只觉心酸酸的,眼角发潮,便低头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无话,正午时分,来到山下集镇。那镇子比山而建,青砖黑瓦,颇具道风。时当赶集,镇内外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二人方欲入镇,忽听有人吆喝,梁萧转眼望去,只见四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使劲拽着一头白驴。那白驴通体如雪,高约七尺,长及六尺,四条修长细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纹丝不动。

    梁萧暗觉吃惊,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力气,哪知竟拽不动一头毛驴,真是无奇不有。这时,其中一个圆脸少年发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驴耳边。白驴正犯犟脾气,挨了一拳,不禁发了性子,脑袋一甩,便将那圆脸少年抛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两人。剩下的一个白面少年还没回过神来,白驴撒腿就跑,将他拖倒在地。那白驴步子虽然细碎,但交替风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带得飞了起来,白驴一声叫,后腿凌空一弹,将他踹出老远,跌得个搅土扬尘。

    白驴一得自由,便往镇里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从旁掠到白驴背上,褐衣散发,正是梁萧。他见白驴伤人逃走,顿起了相助之心。白驴暴怒欲狂,连踢了几个蹶子。但梁萧使出轻身功夫,随它起伏。白驴颠不落他,扭过脖子,竟要咬人。

    梁萧头一遭遇上这等犟毛驴儿,不觉笑骂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头上,这一下暗蕴内劲,白驴被拍得晕头转向,闷着头想跑,却又挨了一掌。这一下,便是狮虎熊豹也被拍老实了。白驴耳朵耷拉下来,乌溜溜的大眼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微微一笑,下了驴背,向那四个少年招手道:“过来吧!”那四人鼻青脸肿,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萧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见那四人神色陡变,拔腿就跑。梁萧还未明白缘由,身后劲风疾起,向他背心袭来,梁萧旋身闪过,只见身后立着个小道姑,清丽如画,秀目中透着愠怒。

    梁萧讶然道:“女道长,为什么动手?”道姑却不答话,又是一掌拍来,梁萧见她掌法佳妙,内力浑厚,更觉讶异,当下双手勾弹,状若鼓琴。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马相如典故,昔日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以瑶琴鼓奏“凤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见梁萧出手潇洒不凡,暗藏玄机,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两掌,劲风飞扬。两人拆了两招,那小道姑内力稍强,掌法精奇,梁萧渐感不支。他无端与人放对,又落了下风,心中惊怒,忽使一招“扪虱论道”,做出前代王猛扪虱论天下的模样,右手指点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阴阳球”。小道姑见梁萧忽取守势,猱身疾上,挥掌欲攻,不防梁萧变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过她一掌,左手状似举杯狂饮,暗将阴阳球含入口中。然后左掌斜引,右掌直劈,变一招“大匠运斤”。小道姑欺他内力不济,挥掌硬接,不料梁萧得阴阳球之助,内力陡增,只听“咯”的一响,小道姑退出丈余,面色酡红,胸口烦恶难言,不觉大恼,锵地从身后拔出一柄短剑。

    梁萧双眉一扬,正欲猱身而上,忽见人越众而出,一晃身便将小道姑的宝剑夹手夺下。他定睛一瞧,却是一名道姑,灰袍宽大,两鬓已斑,虽不十分美丽,但肤色白皙,凤眼含笑,叫人一见便生亲近。

    小道姑见她,双手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皱眉不语。梁萧却恍然大悟:“无怪这小道姑不答我话,原来是个哑巴!”一念及此,满腹怨怪顿时烟消了。

    灰袍道姑见小道姑比划完毕,向梁萧一稽首道:“施主为何拉走我们的驴子?”神色沉静,语气也颇慈和。梁萧诧然道:“你会说话?”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会说话,师父可未必就是哑巴!”梁萧自觉失言,赧然道:“道长说得是。”小道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萧瞧了瞧白毛驴,道:“道长说这驴子是你家的,何以为证?”灰袍道姑道:“贫道入镇化缘,随手将毛驴停在施主门前,哪知事毕出门,竟然就不见了!”把手一拍,婉声道:“快雪,过来!”那白毛驴闻声,打个响鼻,一摇一摆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驯服。

    梁萧惊疑不定,侧目一瞧,却不见了阿雪,心道:“这笨丫头去哪儿了?”游目四顾,忽见阿雪拽着个白脸少年从人堆里钻出来。梁萧识得是方才赶驴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看这些家伙逃走,小道长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赶上去。可惜只逮住一个。哥哥,原来他们都是偷驴的小贼!你被人误会啦!”

    梁萧哭笑不得,一把将那白脸少年拽过,冷笑道:“毛驴是你盗的?”那少年面皮白净,粗眉大眼,身子颇为瘦弱,他早先被驴子踢了一下,伤得不轻,落到后面,才被阿雪抓住,现在梁萧一问,却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萧皱眉道:“想装好汉吗?你的同伙都在哪里?”他一伸手,提得少年双脚离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仍道:“盗……盗也盗了,随……随你打好了,要……要我说出同伙,那是休想,我……”梁萧脸一沉,手上加劲,少年面红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摇头。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说情,忽听梁萧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劲力忽地一收,少年脱口便道:“我……我死也不说!”梁萧将他放下,呸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滚你的臭蛋吧!”

    阿雪没料梁萧轻易放人,急道:“别忙,你不说同伙,却要把偷驴的来龙去脉说给道长听!不要让人误会我们。”少年白脸涨红,无奈道:“我们早先听几个山西客议论,说这头白驴叫‘追风白’,是百年难遇的异种,能日驮两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动了心,想要盗来换钱。又听说这驴子力气虽大,却很贪吃,就趁道长不在,用炒面将它诱出镇来。谁知牵它时,这畜生突然发起犟脾气,怎也不肯再走。正没奈何,多亏这……”他瞅了梁萧一眼,嗫嚅道:“这个人来帮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萧颔首道:“敢情小哥儿也是好心,哑儿,你错怪他人,还不认错?”小道姑急忙比划,灰袍道姑摇头道:“这少年说得有根有据,叫我如何不信?你总是冒冒失失跟人动手,今天还动了剑,若非我来得及时,可就惹出事来?”梁萧听得不悦:“这女道士好大口气,就算你不来,这哑道姑又能奈我何?”

    哑儿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师命难违,只好瞪了梁萧一眼,匆匆打了个稽首,再猛一拂袖,转过身去生气。这时间,人群中急匆匆又钻出三个人,却是另外三个偷驴的少年,为首的一个圆脸少年双手叉腰,大声道:“三狗儿,你没事吗?”白脸少年一怔,叫道:“哎呀,你们怎么回来了?”那圆脸少年道:“我们走了一程,见你没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来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声道:“驴子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偷的,三狗儿有伤,道长要打,就打我们三个,不要打他。”

    梁萧寻思道:“这几个小泼皮倒有义气。”正想替他们说情,却见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将人交给贫道?”阿雪笑道:“道长真是客气啦。”便将少年交给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间取出数十枚铜钱,交到那白脸少年手里。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叹道:“看你衣衫褴褛,也是穷苦家的孩儿。偷鸡摸狗终究不是正道。贫道化缘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从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干些诚实营生。”那少年攥着铜钱,面红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却见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牵起毛驴,与小道姑穿过人群,入镇去了。

    梁萧看了四人一眼,径自与阿雪迈步入镇,买了两套新衣,寻了一家客栈,定下两间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时,梁萧换洗已毕,方才出房,忽听楼下有人道:“那小子往这方来,该当没错。谅他也跑不远。咱们不须忙,且喝口茶润润喉咙。”梁萧听出是明归,大吃一惊,匆忙蹲下,让栏柱挡住头脸。却听韩凝紫冷冷道:“再问问这里的伙计,兴许那小子就在栈里。”

    梁萧更惊,忽听门响,回头一瞧,却见阿雪衣衫凌乱,探出头来。梁萧冲她打个手势,闪入门中,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面色如土。忽听得噔噔噔上楼之声,梁萧心儿狂跳,揽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却不敢走大街,手攀着滴水檐,翻上房顶,驰足狂奔。

    还未出镇,便听身后传来明归一声长啸。梁萧心知行踪已泄,当即发足狂奔,身后啸声却是悠悠不绝。焦急间,忽见前方数人赶着一辆牛车,载满茅草,缓缓而行。梁萧奔近时,却见是那偷驴的三个少年,白脸少年三狗儿则因受了伤,捂着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见梁萧行色仓皇,颇为惊讶,其中一个瘦脸宽额、生着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么啦?”梁萧足下不停,急声道:“若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婆娘追上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那八字眉少年皱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来。”梁萧见那茅草堆积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动,再瞧那四个少年,神色都很镇定,便忖道:“此计大妙,左右逃不过,不如一试。”一点头,携阿雪来到车前。众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挤为一团,肩背相接,梁萧但觉阿雪浑身颤抖,只怕她震动茅草,泄漏行踪,忙伸手将她搂紧,但觉阿雪身子渐渐滚烫,颤抖却慢慢止了。

    蓦地头顶一沉,心知三狗儿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间,牛车上下颠簸,又向前行。只听那啸声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归哈哈笑道:“四个小家伙,瞧见一对少年男女么?”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却听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见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脸圆圆的,眼大大的?”梁萧一迭声叫苦,心忖自己与这四个少年无亲无故,怎就信了他们的言语,忽觉阿雪双手向内紧收,死死搂住自己腰身,将头埋在自己怀里,也不知是汗是泪,浸得自己胸前湿乎乎的。

    却听明归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两人,他们去哪儿啦?你说了,这锭银子便是你的。”梁萧心中更慌,却听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们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明归沉默一阵,笑道:“也罢,暂且信你,若没有人,转回来我扒了你们的皮。”却听韩凝紫冷哼一声,道:“明老鬼,跟这些村夫野汉磨什么嘴皮子,追那小贼才是正经。”明归笑道:“说得是。”那圆脸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别走啊。有买有卖,钱货两清,咱们给了消息,你还没给银子呢!”明归冷笑一声,阴森森地道:“这锭银子价值可不菲,恰好值四个脑袋。”圆脸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两声,明归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梁萧听得明归笑声去远,一颗心始才落地,不一时,忽觉头顶放亮,茅草已被掀开。阿雪一见光,慌忙撒开双手,退到一旁,双眼红红的。梁萧跳下车,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萧没齿难忘。”圆脸少年笑道:“举手之劳,不妨事。方才你放过三狗儿,大家都很承你的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梁萧点头微笑,心忖未料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好义的人物。

    却听那八字眉少年道:“这位大哥,那两个人脚力快得古怪,倘若发现上当,转回来大大不妙。你现今去哪里呢?”梁萧道:“他们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头的话说,这叫反其道而行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大笑道:“好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梁萧啊梁萧,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萧脸色都变,转眼一望,只见明归从道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嘲意,回头再望,韩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后方。原来二人素性奸诈,明归更是年老成精,见这四个少年目光闪烁,神色有异,再瞧茅草堆放散乱,顿时生疑,假意与韩凝紫离开,而后绕了个圈子,兜截回来,果然将梁萧逮了个正着。

    四个少年惊惧万分,各自从牛车上掣出杆棒,死死攥在手里。梁萧暗叹一口气,朗声道:“明归、韩凝紫,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擒要杀,冲我梁萧来,勿要迁怒这几个路人。”韩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还这么不识相么?擒谁杀谁,由得了你?”明归也拈须笑道:“不错不错,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扒皮是脏了老夫的手,但四颗脑袋不能不要。”面露阴笑,与韩凝紫一前一后,逼了过来。

    梁萧瞧了阿雪一眼,却见她也望着自己,目光不胜凄然,那四个少年却提着杆棒,浑身发抖。梁萧心道:“我梁萧死不足惜。但连累了阿雪和这四个少年,叫人死也难以安心。”心中愧疚,蓦地拔剑在手,暗暗捏了个剑诀。韩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兽之斗,何足道哉?”向明归打个眼色,让他杀光旁人,自己专擒梁萧。明归会意,哈哈一笑,气贯十指,正欲出手。忽听大道上传来得得蹄声。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冠牵着一头白驴,飘然而来。

    明归瞧了韩凝紫一眼,却见她将手向下一挥,顿然会意,心道:“这姓韩的小娘心肠倒狠,连这两个道士也不放过。”只见那两人一驴来得极快,走到近前,骤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众人,面色讶异。明归笑道:“两位道长,此间有事,你们还是退回去得好。”那灰袍道姑双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见了这灰袍道姑,不知为何,顿感亲切,蓦地福至心灵,脱口叫道:“道长,你别走啊,他们……他们要杀我们……”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讶然道:“姑娘此话当真?”阿雪两眼泛红,连连点头。

    灰袍道姑皱眉道:“杀人总是不好的。”转身向明韩二人打个稽首,道,“他们若有得罪处,贫道代为讨个情。两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韩凝紫抿嘴轻轻一笑,叹道:“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气量小得紧,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变,敛眉沉吟,忽地身边黄影一闪,明归双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转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明归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不禁一凛,与韩凝紫对视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萧见状叫道:“人多欺负人少么?”他拔剑踏上,欲施援手。却见那灰袍道姑从腰间掣出一支两尺许的斑竹长箫来,随意摆了个架势,苦笑一下,叹道:“贫道本领微薄,还请二位指教了。”明归瞪着她手中那支竹箫,眉间流露出诧异之色,蓦地身子一震,瞪着那道姑,涩声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长叹道:“明先生当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间,便认出贫道来啦?”明归神气古怪,既似气恼,又似吃惊,喃喃道:“你,你是林……”说到这里,浓眉一挑,左顾右盼。

    灰袍道姑摇头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归闻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哪会中你计策。哼,你说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丰,暂不宜与那人正面为敌。”他想到此处,已有决断,瞧着远处林莽,扬声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脸,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韩凝紫听他言辞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对谁说话?”明归却不答话,急匆匆转身便走。韩凝紫见他走得如此仓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转过眼来,仔细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惭愧得紧,明老鬼忒不成器。还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领教领教道长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风轮,绕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对方底细,有意试探,绕行两匝,方才轻轻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箫,伫立不动,见她掌来,也飘然伸出竹箫,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暗凛,匆忙缩手,疾走数步,又拍一掌,却见那道姑飘然转身,竹箫仍指着她的“劳宫穴”。韩凝紫大骇,蓦地清啸一声,越转越快,顷刻间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转身挥出六箫,箫端始终不离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忽地一个筋斗倒掠而出,飘然落地,盯着那道姑,脸色苍白。

    那道姑稽首叹道:“尊驾是大雪山高手么?”韩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长见识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说罢躬身还礼。梁萧知她素来笑里藏刀,暗暗留心,忽见韩凝紫拱手之际,指间蓝光闪动,不由叫道:“道长当心。”喝叱间,只见一道蓝光自韩凝紫指间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萧点醒,已然有备,竹箫一挥,箫孔上顿时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不由讶道:“阁下怎么如此毒辣?”韩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娇叱一声,使招“千雪盖顶”,挥掌纵起,从天拍出。道姑飘退数步,竹箫一偏,仍点向韩凝紫掌心。韩凝紫匆忙缩手,翻掌如电,劈她肩头。

    瞬息间,两人兔起鹘落,斗到十招上下,韩凝紫忽地一声闷哼,倒掠丈余,低头瞧去,只见“劳宫穴”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倏忽间,半条手臂尽已麻痹,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声道:“道长今日之赐,韩某必当双倍奉还。”转身欲走。

    却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闻言心惊,却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么?韩某即便受伤,也不怕你。”梁萧本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但听她挑明,反觉不妥,冷然道:“趁人之危,梁某倒还不屑为之。只是告诉你一句话,那日天圆地方洞之赐,来日重逢,梁某也当双倍奉还。”韩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愿你有那份能耐。”忽觉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儿也似乎麻痹起来,心知那毒针霸道,余毒攻心,后果堪虞,当下急忙转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萧瞧她背影消失,方觉一时意气放走此人,恐怕贻害无穷,不觉大感后悔。但话已出口,也只有眼睁睁瞧她去了。忽听车轮声响,转眼望去,却见那四个少年竟不招呼一声,赶着牛车去得远了,心知他们必是先前偷驴,此刻羞见事主,是以不告而别。

    当下梁萧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谢道长相助。”灰袍道姑稽首叹道:“无量寿佛,贫道修持已久,到底还是断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萧笑道:“道长不必挂怀,那女子大奸大恶,杀之犹轻,区区一枚毒针,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皱眉道:“大恶之辈或许有之,但必杀之人却未尝有。”她辞约意深,梁萧领悟不及,只是皱眉不语。却听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与她有了过节,极难善了。就怕她毒伤一好,又来寻你晦气,不若先去小观盘桓几日,暂避风头。”

    梁萧知她有心相护,又想这道姑武功深不可测,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过,便笑道:“道长高义,梁萧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却见那小道姑双手叉腰,横眉怒眼,冲他一阵比划。灰袍道姑叹道:“哑儿你尽多心!男女之防,总不及人命重要。”转向梁萧道:“她胡说八道。施主莫怪。”梁萧笑道:“她骂我么?随她骂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骂倒没有,女孩子生来小气,你莫见怪。”梁萧不觉莞尔,哑儿被师父说笑,面红耳赤,狠狠一顿足,转身去了。

    梁萧又道:“请问道长名号。”灰袍道姑道:“贫道了情。”梁萧道:“了情道长一人逼退两大恶人,当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两人都很厉害,一个也难对付,倘若联手,贫道是必败无疑的。说起来,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惊走那个黄衫老者。”言罢,眉间若有怅意,叹了口气。梁萧奇道:“谁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梁萧见她不说,也不多问。

    四人边走边说,渐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风光胜迹了然于胸。此时一路上山,便充为向导,为他二人指点景色。她胸中所学十分渊博,诗词文赋,莫不信口道来,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阐幽发微,说的虽是一座华山,听者却如纵横八荒,历经千古,叹山河之锦绣,感兴亡之倏忽。别说阿雪目不转睛,便是梁萧,也听得津津有味。

    行过千尺幢,众人坐下歇息。哑儿独自远引,不与众人同座。梁萧向了情问道:“了情道长,小子向你打听个人。”了情笑道:“施主请说。”梁萧道:“我爹在世时,曾对我说过,他少时在华山长大,在此有个长辈,也是位道士,道号玄音。道长认得么?”了情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萧,神情古怪,半晌点头道:“恰好认得!”梁萧喜道:“他在哪里?”

    了情默然一阵,叹了口气,起身道:“随我来吧!”梁萧看她模样,微觉诧异,起步跟上。行了约摸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着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她去势奇快,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哑儿系好白驴,紧随其后。

    梁萧心中奇怪,打点精神,与阿雪并肩攀上,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崖顶是百丈见方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一座道观。了情行至观旁的一座土坟前,黯然道:“这便是了。”梁萧闻声止步,再看土坟,上面生满青草,前有一块石碑,写着“玄音遗冢”四个字。

    梁萧惊道:“当真么?”了情点头道:“这座坟乃是贫道亲手所筑,年久日深矣。”梁萧心神一阵恍惚,道:“他……他怎么死的?”了情缓缓道:“十五年前,我那时还未入玄门,因避一个故人,只身来到华山脚下。恰好遇上一队蒙古兵,骑着马砍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我将鞑子杀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连中数箭,又被马蹄踩伤,顷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伤,也不久于人世。他怕追兵再来,让我将他带到此处,并告知我:他道号玄音,因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听说一名蒙古将军要从山下经过,便率徒刺杀。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灵在紧要关头临阵逃走,告发了他,结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杀……”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梁萧扬眉道:“羽灵?”他顾视阿雪,道:“莫不是被韩凝紫腰斩的那个?”阿雪也有些吃惊,说道:“我倒是听阿冰姊姊说过,羽总管少时在华山呆过。”梁萧嗯了一声,道:“想必就是他了!这个奸贼,从小就不是好货。”再看眼前孤冢,心生凄凉:“爹爹死了,玄音道长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无亲,不佑善人么?”思来想去,不觉痴了。

    了情见他如此神情,叹道:“当年我来此地,苦闷难当。玄音道长虽在生死边缘,却对我多有宽慰。我入玄门,也是感他言语。他于我算有半师之分的,可惜终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归,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梁萧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着跪下来,拜了三拜。梁萧奇道:“你拜什么?”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萧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玄音观以茅草为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着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则是书斋。阿雪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梁萧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梁萧颇觉无聊,翻看书籍,竟发现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当年梁文靖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梁萧一路看去,只觉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梁萧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箫声,调子凄凉,摧人肝肠。

    梁萧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哪知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梁萧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玄音坟前站住,想起母亲哀别,父亲惨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柳莺莺,更是生出无边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当下拔出剑来,还未刺击,忽又想起与楚仙流的赌斗,真气一泄。仰头望天,但见夜空爽朗,点点繁星,明暗不已。

    梁萧目视这诸天斗数,不自觉心机萌动:“世间武功都是人创,楚仙流不让我使那七招剑法,我便不能自创一路剑法么?”刹那间,他灵智斗开,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梁萧也被这念头一震,倏忽长笑一声,但觉无穷剑意涌上心头。霎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之理。

    梁萧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梁萧举目一看,却见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梁萧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梁萧笑道:“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道长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罢,但万万不要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那好!我便托个大,叫你梁萧!”微微一顿,又道,“方才你这一路剑法好生出奇,似乎蕴有天文。”梁萧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贫道粗通剑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几分,但不知这路剑法是谁传给你的。”梁萧赧然道:“没人教我,我一时心动,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么?”梁萧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便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梁萧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尔道:“莫要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创出的剑法穷不尽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呢?”梁萧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仙流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微微笑道:“你认得他么?嗯,若以剑法而论,楚仙流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梁萧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梁萧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仙流剑术超绝,为人洒脱。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罢了。”梁萧笑道:“是了,楚仙流号称天下第二剑,定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梁萧循她目光望去,但见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梁萧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然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决不动手再铸,但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之剑断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决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梁萧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可惜欧龙子绝迹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萧一怔,叹道:“是么,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然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么,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难,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未中,沦为小吏。他虽然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被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说到这里,了情悠悠一叹,一时默然。

    梁萧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颔首道:“这人虽然多管闲事,却有胆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话。”了情摇头道:“他所作所为,却与胆量并无关系。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这等顾前不顾后的事。却不料一腔热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此人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梁萧听到这里,脱口赞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当如此。但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若换了是我,定揪住那个劳什子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宽以待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大皱眉道:“你这孩子,怎比他还要偏激。”梁萧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了情道长,那人既然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么,却是一言难尽了,但你既然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虽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但所谓‘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忽一皱眉道:“哎呀,我兴许说得深了。梁萧,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么?”

    梁萧笑道:“这我倒听说过。上古之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相助,虬龙背了幅图从黄河里冒出来,乌龟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可不是乌龟,而是神兽玄鼋!”梁萧笑道:“乌龟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模样。难不成叫玄鼋会多长一个乌龟壳子。”了情心道:“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是胡拉乱扯。”又问道:“后来呢?”梁萧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说道:“后来么,那图被世人唤为河图,书则叫洛书。大禹凭着河图洛书,指点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之中加上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里,惊觉自己大有卖弄之嫌,顿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说得很好,怎么不说啦?”梁萧笑道:“惭愧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皮再说两句。却说此后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终究还是两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一蹬?”梁萧道:“那是我家乡的说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梁萧不好跟她顽皮,只得讪讪笑道:“是,是。却说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依据,推断祸福。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出了一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说起来,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工夫,对《连山》增删整理,最终写出一本《归藏》。‘归藏’之意便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里,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时天下乱糟糟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捕风捉影,抓捕对头。他怕周国诸侯姬昌谋反,就把他关在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谁知这姬昌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来。至此,易数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虽然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说到这里,梁萧一敲脑门,皱眉道,“说到这里,了情道长,我就有些不明白啦。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是《周易》第一,但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笑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那些注解多为穿凿附会,学者只凭一己好恶,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梁萧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番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道:“这些话却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之口。他说《归藏》继往开来,质朴无华,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梁萧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正是。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乾、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梁萧你瞧,这便是乾剑道了。”说罢撤出竹箫,在梁萧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剑道”来。“乾”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梁萧看了两招,心中忽地通透:“原来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剑术,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但这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乾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相近,但变化之繁,却尤有过之,前后九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九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里又包括九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用了一个时辰,才将“乾剑道”演完,说道:“梁萧,你瞧明了吗?”梁萧点头道:“大体瞧明了。”了情听他口气甚大,不觉一愣,要知“乾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一时不信道:“好,你使出来给我瞧瞧。”想瞧梁萧有何不明,再酌情指点。

    梁萧默然理了一下思绪,陡然撒开长剑,将“乾剑道”从头至尾,逐招使来。了情越瞧越觉吃惊,敢情梁萧使得虽慢,但进退之间,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梁萧一遍使罢,停身道:“小子使得对么?”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梦一般!若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欢喜。”梁萧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长过奖了,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数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学这‘乾剑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绪激动,一时竟忘了自称“贫道”,与梁萧你我相称起来。其实,这“乾剑道”纵然繁复,却不出“古算术”的樊篱。梁萧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全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便拱手道:“道长与小子初逢,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了情笑道:“也难怪你疑惑了。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深奥无比,能够领悟者,一万个人中有一个也不错啦。贫道若得良才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了。哑儿虽然学了些,但限于资质,精妙处难以尽悟,十成剑法发挥不出三成。方才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难得,是以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没走眼!”

    梁萧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是如此,道长便是梁萧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他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顿兴起拜师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梁萧只觉一股柔劲涌来,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随她搀扶站起身来,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来闲言碎语,反而不美。”梁萧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梁萧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以“归藏剑”为媒,直接拜那位大剑客为师,不觉心生感动,一揖到地,道:“道长虽不收梁萧,但授艺之恩,梁萧没齿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处说出,逐一为他解说,继而讲述心法。乾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更多的是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天色将明,梁萧已将“乾剑道”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欲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萧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眠,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便即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飕飕作响,抬眼看去,只见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阿雪则在一旁笑观,见梁萧出门,招呼道:“哥哥,快来瞧,哑儿的剑法真好。”

    梁萧皱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是大忌。若她给你一剑,怎生是好?”阿雪颇觉委屈,低头道:“可是哑儿让我看的。”梁萧一愣,却见哑儿奔过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自己。阿雪忙道:“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哑儿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萧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剑。梁萧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雪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啦。”阿雪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雪疼叫出声,哑儿猛然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萧奇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办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我们用笔写了一晚,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里,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梁萧笑道:“我是想不到,本当她只会乱打人!”他见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出一招“乾剑道”。不由心痒难禁,一纵而上,叫道:“看招!”长剑一挥,却是“乾剑道”中的剑招。

    哑儿没料他突然使出这路剑法,瞪眼垂剑,竟忘了抵挡,梁萧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不由大惊失色。阿雪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却见梁萧收剑笑道:“拿剑刺你也不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梁萧有心练招,便以“乾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颇为生疏,数招不到,便被哑儿一剑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龇牙咧嘴,骂道:“小牛鼻子……”话未说完,嘴上又挨了一记,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来招,梁萧一心练剑,始终以“乾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噼啪之声不绝,哑儿横批竖抽,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打得开心至极。阿雪虽知她不会刺伤梁萧,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得叫声,出门一看,大是皱眉。

    梁萧连挨了十余下,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骂道:“让你个牛鼻子再打!”把剑扔了,猛地扑上,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梁萧看到了情,甚觉尴尬,心道:“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梁萧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这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梁萧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挥袖便走,阿雪跟着追出,但梁萧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见人影,阿雪叫唤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心中气恼,想斥责哑儿两句,但终究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来。因而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想来思去,只得叹了口气,忖道:“她与梁萧这孩子怎就不咬弦,须得想个法子,叫他俩和好才是。”

第二章 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道:“那小哑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梁萧堂堂男儿,一个人也能练成剑法!”想到这儿,心绪稍平,望着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道:“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想着展开轻功,一路攀上。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有一块石碑,大书“弈棋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为赌注,说好赵匡胤若输了,等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赋税。赵匡胤连输数盘,于是输了华山。

    梁萧想着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模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忖道:“此地似有人来,但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似乎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道不上来。

    正当此时,梁萧忽觉背后有人注视,不禁回头喝道:“谁?”却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寻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当下也不在意,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阵,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梁萧汗毛陡竖,回手捞出,哪知手掌过处,竟是空空如也。

    梁萧大吃一惊,略一沉思,忽地掉过身子,背朝东方,此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顿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只见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梁萧心头剧震,厉叫道:“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我乃罔两也。”“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意思,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他恼那人戏弄,趁机出口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浑小子不学无术,胡乱骂人!”伸手一击,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顿时暴跳如雷,觑着人影方位,反手一剑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随剑走,仍不离梁萧身后。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却好像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半个,每每站定,却又听见那人吃吃发笑。

    如此一来,梁萧怒意渐去,大是骇然:“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这里,脊梁上蹿起一股子寒意,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转念一想,若连对手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

    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弈棋亭后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道:“后面便是千丈悬崖,瞧你怎么立足?”一念未绝,忽听那人吃吃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骇:“哎哟,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见鬼了么?咦,别忙,莫非我尚未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若然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当下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然后大大后退一步,如此一来,对方若为人类,势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萧前方,露出本来面目,若不闪避,必被挤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脚踏空,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却不料石上生苔,滑腻异常,顿时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顾跟这鬼东西斗气,枉送了性命……”念头尚未转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将他落势刹住,吊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瞧,只见一个儒生冲他微笑。那儒生年约三旬,须发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着梁萧胳膊,右手却攀着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苍苔,便似生浇铁铸一般。

    梁萧瞧得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又觉气恼,正想叫骂几声,不料下方一阵山风涌起,山高风大,梁萧顿如秋千般荡了起来。霎时间,他的心提到喉间,战战地说不出话来。却听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顺风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萧耳边风响,已如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犹未落地,头顶风声陡疾,那邋遢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是气恼,又是骇服:“这人好生厉害,却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也不是这样赌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啦。”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我,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里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啦?你上山时脚步震山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寻思道:“扰人下棋终究不对。”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去。”儒生道:“那也不成。华山一条路,你等会儿下山,我若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鬼书生要我怎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得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说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应?”梁萧气道:“那是当然。”儒生道:“如此说来,我只有用强了。”他作势动手,梁萧疾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胡须抖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后仰,只是狂笑,笑到极处,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兴,哈哈,真高兴……”

    梁萧当真哭笑不得,搔着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么?”那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间,他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骇然不已。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射,犹如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梁萧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紧宝剑,胸口窒闷,竟似气也喘不过来。忽见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么?嘿,论到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么?”儒生素性懒散,也不多加解释,哂道:“不信拉倒,我且问你,你方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道:“是了情道长教的。”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得。”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冷笑道:“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原来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凭空掠出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撑,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于地上。这份轻功一露,梁萧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么?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此时虽是深秋,但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被他如此小觑,心头大怒,朗声道:“好,可是你说的。”剑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虽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但儒生手腕疾转,那梅枝自梁萧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酥麻。梁萧反手疾削,那梅枝却远引开去,又自左方拂来,在梁萧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惊万分,慌忙挥剑护身。

    如此进进退退拆了五十来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未将蓓蕾击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数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咯笑出声来。这一笑之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身后啦;然后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陡然开窍,明白了许多“乾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意渐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变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渐渐生出一些奇特变化来。

    又斗数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欲追击,却听他笑嘻嘻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吃饭去!你若不服,明天再来。”他哈哈一笑,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嗒嗒转过山梁,径自去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却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着宝剑,羞怒至极:“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厮小觑归藏剑,我偏要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方才悟出的妙处回想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得观外,见哑儿正在看书,瞧他回来,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萧心中气恼,装作不见,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道:“阿雪啊,弄这么多,怎吃得完呀?”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一时便如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夹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想起白日里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当下掣剑出鞘,又练了起来。使了数十招,忽听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萧啊,你竟然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了情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她挑了块大石,坐在上面,梁萧也跟着坐上。

    了情嘴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情形两相对照,多有领悟,一时眉飞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边,一教一学,直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梁萧休憩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他来到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与他拆招。梁萧得了情传授剑理,心法虽有精进,但那儒生却太过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去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忖再拆数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却又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不少精义,当下又觉欢喜,拿起长剑,一招一式,细细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观中,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寻思道:“我胜不了那儒生,有辱归藏剑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是觅地练剑。了情浑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但他每强一分,那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坚韧,自小便百折不挠,此时一颗心尽放在归藏剑上,夜晚做梦也与那儒生厮斗,梦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却见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见梁萧悟性惊人,欣喜至极,当下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之中,“坤”卦为大地,故而“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但这路剑法很少独运,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而“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则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当。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大了然,可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癫狂起来,则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但只是一瞬。是以这路剑法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其狠辣迅疾,足为归藏剑第一。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却见了情站在当地,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么?”了情还过神来,摇头叹道:“你使得一点儿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体一般。真是奇怪,为何你能精进得如此神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就是我没说到的地方,你竟也无师自通了。”她一时蹙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暗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使气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许多妙处。但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么?”了情摇头笑道:“八剑道貌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归藏剑的基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么?”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箫,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但若八根捆在一处,你能一下折断么?”梁萧道:“若是全力施为,也能折断。”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萧愕然道:“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绳子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乏味至极,但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萧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环演化,当可无穷无尽了。”

    了情略一默然,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是省事。许多话,只用起个头,你就都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孩儿,何时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方觉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慌忙整肃脸色,重守禅心。

    梁萧沉吟道:“但剑法终究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但‘乾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也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会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只*兵书,却又是纸上谈兵,要吃败仗的。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得很。”

    梁萧听到这里,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辞,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观外雷声轰隆隆打个不停,梁萧夜中几度被风雷所惊,睡得甚不安稳。到了天明,才一推门,便有一股寒风裹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觉想道:“这般大的风雪,也不知那个邋遢书生会不会去?”

    梁萧着好衣帽,顶风冒雪,攀到弈棋亭处,只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来了?”念头才起,便听嗒嗒之声,转眼一瞧,只见那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他须发上挂着晶莹雪花,衣衫仍旧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肉来。

    儒生手里提着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么新招?”抬头看去,却见一夜风雪肆虐,梅花残败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这树白梅便要凋了。罢了,今日再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奇道:“为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有了,还玩个屁?”

    梁萧蓦地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冷冷道:“今天我定要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却不够。”他将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儒生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费力,因为梅花虽多,但只须被梁萧扫着一朵,他便输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许多。梁萧与他斗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眼看这树白梅花期将过,枝上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近于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来来!”他内力所至,那朵将开未开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绽了开来。便在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萧掌中精光迸发,长剑应手而出。一时间,风雪更紧更疾。

第三章 情何以堪

    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之处仍是胜于往日。

    初时梁萧剑走“乾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则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便似玩耍一般;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剑势变“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则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梁萧剑上,随他东西,梁萧见此能为,当真惊佩至极。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剑势狂烈依旧,但挥剑时略略发飘,宝剑便似拿捏不住,脱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啦,想丢剑认输?”梁萧道:“呸,说大话的,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说话声中,剑势飘忽更甚,渐与离剑道猛烈之势不相上下。忽然间,他剑锋长出,两寸长一段梅枝飞了起来,在风雪中打了个转,落下百丈深谷。这一剑将梅枝截成两段,几乎便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刚悟出的“同人剑”。

    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是以这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乾上而离下,如火从天降,可惜这一剑差之毫厘,令他暗叫晦气。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避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但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话下。但若退让,反成挨打之局,当下剑势反复,离下乾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梁萧生平何曾见过如此身手,只觉目眩神驰,浑不知从何抵挡。仓皇间,他变“乾”为“坤”,“坤剑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将他全身裹得严实,但“离剑道”的剑意却未收敛,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勃勃欲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作“晋剑道”,野火燎原,便无法收拾。当下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虽柔,源源不绝之间,也可织成柔韧蚕茧。不出十招工夫,梁萧束手束脚,再也使不出“离剑道”,唯有*着坤剑道苦苦抵挡。儒生占了上风,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叱道:“未必。”招式陡变,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这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头一尽,倏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他“期门穴”。但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的功夫。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倏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剽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连守五次,也连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倏忽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原来,梁萧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蓦地嗔目大喝,人剑如一,疾扑上去。他这招孤注一掷,全无后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连枝带花被梁萧剑风扫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声,不待梁萧收势,半截残枝搭上梁萧剑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萧只觉虎口猛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壁。

    这一剑不仅带有梁萧浑身之力,更有儒生无俦神功,二力相合,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直没至柄。梁萧未及转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哈哈大笑道:“小娃儿,真有你的,穷酸输啦!”梁萧本已对他佩服无比,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输,倘若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也不止了。”他素来极少服人,要他如此说话,千难万难,但一经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芦,饮了一口,笑道:“小家伙你也不必谦虚,眼底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嘿嘿,可就难说得紧了。”梁萧道:“前辈武功如此之强,定然名声赫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将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朗声歌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里,忽地大笑三声,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了。

    梁萧知他有神龙变化之能,自己轻功再强十倍,也休想瞧得见他的影子。当下叹了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但那剑竟似与岩壁连成一体,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要知适才长剑破壁,带有两人之力,虽说拔出容易破壁难,但仍非梁萧力所能及,反复拔了四次,宝剑仍是不动。梁萧怕用力不当,损了剑刃,只得暂时作罢,寻思找来斧凿等物,再作计较。

    走回玄音观时,风雪已息。了情正与哑儿、阿雪扫下屋顶的积雪,以防雪积太多,压垮茅庐。阿雪在梯子上看见梁萧,大老远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头一看,道:“这么大雪天,你去哪里了?”梁萧道:“我练剑去啦!”了情皱了皱眉,道:“勤奋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练就在这里练,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萧听出她关切之意,心头感动,笑道:“了情道长,我来帮你扫雪。”了情眼中含笑,将扫帚递给他,随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见梁萧身上没有宝剑。了情知他这几天剑不离身,不由奇道:“梁萧啊,你的剑呢?”

    梁萧心道:“左右我已胜了儒生,告诉了情道长也无妨了。顺道问问那儒生的底细。”便道:“了情道长,我正想问你,您可知道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么?”便将儒生形貌描绘一番,又将斗剑的事情说了,方道,“梁萧并非存心欺瞒,但我无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损归藏剑威名,羞于说起。如今总算小胜他半招,唉,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他说完这番话,目视了情,见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问道:“了情道长,你怪我了么?”了情微一激灵,笑了笑,说道:“我怪你做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萧问道:“什么事?”了情笑道:“哑儿年纪也不小啦,终年呆在华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带她到江湖上走一走,历练历练。”哑儿在木梯上听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萧失笑道:“原来道长静极思动了。以道长的武功,定能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只不过,有不少人无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哑儿如何听不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与阿雪道别,又觉怅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争什么名利,梁萧你又耍贫嘴了。”说着向哑儿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惊,梁萧瞪眼道:“这样急么?至少待风雪过后,再走不迟。”了情笑道:“贫道素来想到便做。哑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哑儿只得点了点头,进观收拾,阿雪也随着去帮她。

    梁萧见了情举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电转间,蓦地生出一个骇人的念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脱口叫道:“道长,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讶道:“你怎地如此说?”梁萧跺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那儒生听说您的法号时,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后来又骂归藏剑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强,没早些说起,道长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第四章 凌空一羽

    了情欲言又止,终于敛眉垂目,叹了口气。梁萧见状,更是无疑,怪道:“但也奇了,那人既与道长有仇,何不早来报复?以他的本领,谁能抵挡得住。嗯,他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一时皱眉难解。了情听到这话,眼中也透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是呀,他怎地不自己来?”

    二人各怀心思,俱都默然,一时山崖上只闻风吹雪落,沙沙有声。蓦然间,山下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说道:“奇怪,找遍全山都没有,是不是弄错了消息,老穷酸根本就不在华山。”二人闻言,都是一惊。

    却听另一人尖声应道:“你放狗屁,老子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哼,那些道士都说见过老穷酸,你且用猪脑子想想,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读书人跟他一样穷么?”前一人骂道:“你胡老千狗放屁,老子挨了一夜的鸟风,吃了一嘴的鸟雪,怎就没看到穷酸半个影子。”头一个人哇哇大叫:“他妈的,你信不过老子,老子跟你拼了。”乒乒乓乓,似乎动起了手。

    忽听一人粗声大气道:“两个放屁狗都给老子闭嘴。***,若不找到那厮,萧大爷定把咱们脑袋拧下来当蘸面酱吃。”一个粗中带哑的声音笑道:“说得是,萧大爷大约也赶来了,若没找到穷酸,俺们十九要落个谎报军情的罪名,定被抽了肠子,系在脖子上吊死啦!他妈的,都怪胡老千消息来得不稳妥。”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怒道:“胡老万你放屁。当初老子一说,你就忙着将鸽子放了出去,现在却来说老子,分明是想推卸罪责,老子跟你拼了。哎哟……”想必是忙着骂人,吃了尖嗓子一记。胡老万哈哈笑道:“胡老十打得好,打得妙。哼,胡老千你操我祖宗就是操你自家的祖宗,又能占到多大便宜?怎么着,鸽子是老子放的,却是胡老一让老子放的,你甭想将罪责推到老子头上。”话音未落,忽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依我看,胡老千的消息没错的,老穷酸十九还在山上,胡老十不许打胡老千了,大家上山去看。”只听胡老十高叫道:“胡老千,老子看胡老一的面子,放你一马……哎哟……胡老千你敢偷袭……”

    叫喊声中,山崖顶上人影数晃,现出五个人来。五人都是又高又瘦,小眼睛、大蒜鼻子、狮子嘴,均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格子衣服,活像弄杂耍的小丑。有两人一个揪住对手的镔铁人手,一个抓住对方的镔铁锏,怒目相向,该当就是那胡老千和胡老十了。

    梁萧和了情对视一眼,均感吃惊:“这五人说话乱七八糟,手脚却好快。”其中一人细声细气地道:“原来上面还有房子。胡老百,你去问下那两个人。”听声音当是胡老一了。他才说完,就见一人腰系铜喇叭,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一指了情,却又哼了一声,两眼上翻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转手指着梁萧鼻子道:“你,看到一个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吗?”梁萧寻思道:“他说得莫不就是那个儒生?”转念笑道,“天下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多得是,你问哪个?”胡老百哼道:“老子忘了说,他眼窝里有一颗黑痣。”梁萧心头了然,笑道:“眼窝里的黑痣?老子哪看得清楚。”

    胡老百咦了一声,瞪着梁萧怒道:“你敢跟老子自称老子?”梁萧道:“你敢在老子的面前称老子,老子怎么不敢自称老子,你说老子不敢自称老子难道老子就不自称老子,老子偏要跟你自称老子,老子叫了你又能奈何老子?”他一口气说得快极,胡老百较为迟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混账小子,老子揍扁了你。”呼地一掌便拍了过来。

    梁萧伸手一格,但觉势大力沉,心头顿凛,足下蓦地一转,胡老百站立不住,向右疾蹿,但他机变神速,倏地借势移步,一个马步站稳,瞪着梁萧,面有惊色。梁萧却更觉吃惊。这招‘郑玄转浑天’出自石阵武学中的‘玄易境’,玄奥异常,本以为出其不意,能摔这浑人一跤,谁知竟然无功。他正想如何应对,却听了情叹道:“你们寻那书生有事么?”

    胡老百两眼又翻,大声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眉头一皱,甚是窘迫。胡老百打量梁萧,嘿然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把刷子!”梁萧笑道:“老子就是开刷子铺的,你要买刷子么,我这里可不止两把!”胡老百信以为真,冷笑道:“老子不买刷子。哎呀,不对,老子是说你有刷子,但老子不买刷子。哎,也不对,老子怎就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卖刷子的高手?”当即搔头沉吟,意甚苦恼。梁萧竭力忍笑,了情却不禁莞尔。

    那边胡老千和胡老十又打起来,胡老一与胡老万拉了一会儿架,没听见胡老百回话。胡老一忍不住道:“胡老百,你问清楚没有?”胡老百道:“这边有个小子,老子几乎被他掼一跤……”话没说完,四道人影快若闪电,倏地抢到胡老百身前,齐声嚷道:“是么是么?定然与老穷酸有关啦!”胡老百双手乱摆,道:“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卖刷子的,老穷酸却是念书的,牛头不对马嘴。”

    胡老万瞅了梁萧一眼,嘴一撇,忽地一把抓出,笑道:“你卖什么刷子?”话才出口,五指已到梁萧胸前,劲风猎猎,十分凌厉。梁萧一躬身,手成拈花之形,食中二指拂他小臂。胡老万好似吃了一惊,忙收手嚷道:“不对不对,胡老百,他哪里是卖刷子的?他会如意幻魔手,分明是萧大爷的后辈。”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了情也诧然看着梁萧。此时阿雪和哑儿听得叫声,也走了观门,哑儿背了一个大包裹,手里牵着那头白驴“快雪”。

    胡老百听得胡老万叫唤,顿时脸都白了,小声道:“老……老子怎么知道啊?他刚才又没用这招,是……是他自己说卖……卖那个的。”胡老万猛然跳开三尺,指着胡老百叫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胡老百说你卖刷子的。”胡老一也冷笑道:“胡老百,你怎么胡乱说话呢?你说萧大爷的后辈卖刷子,就是说萧大爷卖刷子。你说萧大爷卖刷子,不是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吗?你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他老人家还会原谅你吗?”胡老一这番言语,了情等人莫名其妙,胡老百却一撇嘴,蓦地捶胸顿足,哇哇大哭起来。

    梁萧心中通透,沉吟道:“胡老百,你先别哭,你好好答我话,我就不告发你。”胡老百一听这话,便如黑夜里看到一线曙光,两三把抹了泪,说道:“胡老百答话,从来都一个字一个钉,踏踏实实,童叟无欺……”梁萧不耐道:“废话少说,我问你,萧大爷来华山干什么?”胡老百说道:“只因老穷酸自不量力……”胡老一忽地插口道:“自取灭亡。”胡老十接道:“十恶不赦。”胡老千高叫道:“罪该万死。”胡老万一时想不出什么词,便道:“上面说的统统都是我想好的,只是被你们抢了先。”其他四人大怒,齐齐啐了一口唾沫,胡老万慌忙让开。

    梁萧得知萧千绝的消息,不觉焦躁起来,一扬眉毛,厉声道:“不要东拉西扯。”胡老百哼了一声,偷偷瞅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五年前,萧大爷突然传来黑水令,让咱们务必找到那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老穷酸,于是大伙儿便离了中条山,满天下寻找,后来听说他在华山,大伙儿便赶来了。”了情听到这里,奇道:“中条山?你们五个莫非就是号称‘中条山中宝,一十百千万’的‘中条五宝’。”那五人两眼同时一翻,脖子一梗,齐声叫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瞧他们神色,心知猜得不假,不觉忖道:“我还未入玄门前便已听说过这五个怪人,人是傻里傻气,但武功奇高。他们口中所言的萧大爷,想必就是萧千绝了,可是梁萧怎地会他的功夫?”

    却听梁萧又道:“胡老百,那老穷酸是谁,萧千绝为何找他?”胡老百双手一摊,哭丧着脸道:“萧大爷没说,咱们也不知。总之找不到老穷酸,萧大爷就会大发脾气,一发脾气就要动刀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胡老万冷笑道:“好啊,你先说萧大爷卖刷子,现在又骂他见鬼。”胡老百脸色刷地煞白,急道:“这……这……胡老万你诬陷老子,老子跟你拼啦……”便要上前揪打,其他三宝忙将二人拉住。

    梁萧忍不住道:“中条五宝,你们啰唆半天,那老穷酸究竟是谁?”“中条五宝”面面相觑,忽地五个脑袋一凑,嘀咕一阵。胡老一说道:“小子,你既会萧大爷的武功,怎不知道老穷酸的名号?”胡老十点头道:“对,咱们哥五个,想称量称量,看你是否真是萧大爷的后辈。”倏然上前,一招“二郎担山”,左掌横拍,右掌竖劈。

    梁萧正要拆解,忽见一支竹箫从旁伸出,点向胡老十腰际“神阙”穴,胡老十全神试探梁萧,不想有人偷袭,心惊之下,疾往后退,谁知那竹箫比他退势更快,正中他神阙穴。胡老十小腹一痛,面红耳赤软倒在地。耳边只听梁萧叫道:“了情道长……”话音未落,胡老千、胡老万哇哇怪叫,扑向了情。了情一脚挑开胡老十,竹箫一晃,分刺两人。胡老千抡掌抵挡,不料掌心着竹箫点个正着,剧痛无比,顿时右手微缩,露出破绽。了情竹箫抵入,一箫分出双形,胡老千肩井、迎香二穴各中一箫,咕咚一声,歪在地上,嘴里大叫道:“不算不算,老子是轻敌……”眼角一斜,忽见胡老万也摔倒在地,顿时怒气烟消,咧嘴笑道:“哈哈,胡老万,老子轻敌,你也跟着轻敌。”胡老万被点中期门穴,胸口酸麻难当,闻言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子才不轻敌,所谓好男不跟女斗,老子这是让她一招。”胡老千笑道:“放我妈的屁,也是放你妈的屁,你可没占到便宜,哈哈。”他自觉占了上风,兴高采烈,狂笑不已。

    阿雪听他们对话,忍俊不禁,咯咯直笑,哑儿也失了矜持,掩口偷笑。胡老万正觉晦气,闻声瞪眼道:“老子虽不跟娘儿们说话,但你两个雌儿再笑,老子可要骂人啦。”阿雪撅嘴道:“你瞧不起女人,怎又被女人打倒啦?”胡老十、胡老万、胡老千六眼一翻,齐声叫道:“老子不是被打倒,老子是让她一招。”阿雪刮脸道:“输了不认账,三个厚脸皮。”胡老十眼珠一转,忽道:“臭丫头,你敢往我肚皮上踹一脚吗?你敢踹老子,老子就认输。”阿雪道:“怎么不敢?”正要起脚,忽听梁萧道:“阿雪别上当,他想借你脚力解穴!哼,这家伙瞧起来傻兮兮,居然还会耍心眼。”阿雪恍然大悟道:“哎哟,多亏哥哥聪明,否则就被骗啦。”

    胡老万怒视梁萧道:“你是萧大爷的后辈,怎么帮外人?”梁萧冷笑道:“萧千绝做我的后辈还差不多。”胡氏兄弟勃然大怒,纷纷大骂“骗子”。梁萧懒得理会,心忖道:“了情道长怎会出手。嗯,归藏剑经她使出,确实比我高明多了……”

    就在中条三宝聒噪的当口,了情与胡老一,胡老百已斗得二十余回合。那二人久战不下,各自拆下兵器,胡老百使一个铜喇叭,不时以喇叭口来锁了情的竹箫,大开大阖间,劲风灌入,喇叭发出嘟嘟之声,叫人烦心。胡老一则使一个薄钢片打造的风车,好似小儿玩具,经风一吹,飞转不已,铁风车在了情身边飘忽来去,发出呜噜噜的怪啸声,十分刺耳。

    因他二人使尽全力,了情急切中也难胜出,斗了五十来招,胡老一陡然用力过猛,咯的一声轻响,风车脱出手柄飞出。了情见他兵器脱手,趁机挥箫纵击,胡老一移步闪避,胡老百挥铜喇叭来救。了情借力打力,挑开喇叭,竹箫在风中发出一声激鸣,压过喇叭声响,逼近胡老一心口。胡老一忙以风车手柄抵挡,正当此时,了情忽听梁萧叫道:“小心。”话音方起,身后风声陡疾,竟是那铁风车顺风转回,明晃晃的锋刃划向了情的后颈。原来,这胡老一的铁风车以机栝发出,有去而复还之妙,他发出风车,装作躲避,将了情引到铁风车必经之地,胡老百则趁机抢攻,分散了情心神,一等铁风车转回,便能割中了情后颈。

    了情也非等闲之辈,应变奇快,颈后风声方起,便已躬腰低头,但依然晚了半分,即便躲开颈项,后脑也必然受伤。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风车似被人从下顶了一下,斜往上蹿,堪堪从了情头顶掠过。

    胡老一绝招落空,不觉瞪圆双眼,咦了一声,伸手将风车挂回手柄,未及再发,忽觉腋下一麻,半身顿时僵直。此时了情反箫点来,胡老一动弹不得,应箫而倒。剩下胡老百一人,惊得哇哇大叫,没头没脑舞动喇叭,护住全身。

    谁料了情并不进击,只是一怔,垂下竹箫,慢慢掉转身子,望着松林叹道:“你到底来啦?”众人见状,都觉奇怪。胡老百见了情痴痴怔怔,大觉有机可乘,喇叭一抡,扫她背部。梁萧瞧得分明,向前一扑,捏起一团冰雪,掷向胡老百小腿。就在这时,只听空中哧的一声,一道绿影倏忽闪过,比梁萧的雪团还快了一倍。

    胡老百正抡圆胳膊,背心倏麻,铜喇叭一个拿捏不住,嗖地丢得老远。这时梁萧的雪团也恰好赶到,雪中蕴满内劲,力道非轻,胡老百挨了这下,摇摇晃晃,大骂道:“哪个挨千刀的贼坯子,缩头缩脑暗算老子?有种的明刀明枪……哎哟……”蓦地支持不住,四脚朝天,訇然摔倒。

    身后闹骂纷纷,了情却始终不曾回头,怔怔望着松林,眉梢上透出一丝苦涩,长叹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下来吧。”梁萧也看出古怪,抢前一瞧,只见胡老百后心隐约露出一丝绿色,一旦看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竟是半截松针。要知松林距此约有七丈,这松针又轻又细,不但穿透风雪,远及数丈,更打伤胡老百这等高手,如此神通,真如天人。

    松林中沉寂片刻,忽地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树枝上冰雪簌簌而落,随之飘下一人来。梁萧一瞧来人,顿时失声叫道:“哎哟,是你?”地上的“中条五宝”也齐叫道:“是老穷酸。”叫喊声惊喜参半。那来人儒衫破旧,长须乌黑,正是日日与梁萧斗剑的儒生。

    梁萧话一出口,猛然拔剑跃出,挡在了情身前,扬声道:“道长、阿雪、哑儿,你们快走,我挡他一阵。”哑儿不明所以,只是发呆,阿雪却傻傻地道:“哥哥啊,他不像坏人呀?”梁萧眼看事情危急,两个人却一个呆一个傻,心中大急,回头再瞧,却见了情也不移步,只盯着那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长,还不快走么?”了情却一动不动,向那儒生叹道:“中条五宝说的你都听到了么?”儒生苦笑道:“都听到啦!”

    了情道:“那你要与萧千绝相见么?”儒生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当年我答应过你,萧老怪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却是他来寻我,数十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梁萧听二人一问一答,竟然不似仇敌,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不觉心中茫然。

    却听了情又道:“你……你又怎么知晓我在这里?”儒生眼里掠过一抹痛色,缓缓道:“那天在弈棋亭边,我见这少年使出归藏剑,便已知道了。唉,没料到我苦苦追寻二十四年,终究寻到你的踪迹,可……欢喜一过,却又如何呢……就算……就算寻到你,你终究还是要舍我而去的……”了情听得这话,眼眶一红,蓦地充满泪水,涩声道:“所以你就不来见我?”

    儒生手臂挥出,似乎想给她拭去泪水,但终究垂手道:“是,若你不知道,就不会离开这里,我只想这样远远瞧着你。唉,我见你传这少年‘归藏剑’,便千方百计指导他,既让他学得又快又好,又不让他发现破绽,只盼能让你欢喜。唉,每每看到你的笑脸,我便有说不出的开心。”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位用剑的大宗师么,原来他竟是故意指点我,难怪我学得那么快。”

    了情摇头道:“你这样做,还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么?”梁萧但觉公羊羽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想起当年在百丈坪上,父母曾议论过这个名字,一时心头更奇。

    却见公羊羽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层云密布的天空,惨然道:“林慧心已成了情,公羊羽还会是当年的公羊羽么?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么!”蓦地仰天惨笑,震得林梢冰雪瑟瑟而落。

    了情摇头道:“我明知劝你也是枉然。但还是劝你远远走开,不要和萧千绝交手。”公羊羽冷笑道:“这怪得了谁?当年我与萧老怪两败俱伤,谁也动弹不得,唯有你在场中,你举手之间便可杀他,可你偏偏心软,救我之时竟还将他救了,还劝我二人不要再斗。萧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虽然不答应,但这二十多年来当真没再找我。哼,他不找我,我也听你的,不去找他。但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我若逃走,岂非懦夫。”

    了情皱眉道:“你可有胜算么?”公羊羽摇头道:“我与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没创出三才归元掌时,始终难分高下。练成之后,我胜他败。嘿,那次萧老怪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武功大成,找上天机宫,伤了花无想,我虽然用‘太乙分光剑’将他逼走。但以二敌一,怎么也算我输了。后来我创出归藏剑,再与他斗,前后十余次,谁也胜不得谁。如今一过二十年,哼,我也颇想知道,老怪物与老穷酸,谁更厉害一些!”

    地上的胡老一忽地叫道:“自然是萧大爷厉害,老穷酸胆敢迎战,一定落花流水。”胡老十接口道:“夹屁而逃。”胡老百道:“死无全尸。”胡老千道:“暴尸荒野。”胡老万落到最后,一时想不出好词,只得道:“你们上面说的都是我想好了的,就是被你们抢先说了。”其他四宝大怒,纷纷唾他,可惜躺在地上,口水不能及远。

    公羊羽目视了情,淡淡道:“慧心,你方才拿这五人,是想制住他们,不让他们送萧老怪的战书给我吧?”说罢转身冷笑道:“黑水令在谁身上?”胡老万道:“在胡老一身上。”公羊羽走上两步,从胡老一怀里取出一枚黑沉沉的铁牌,正面刻着“无法无天”,背面却是“倒行逆施”四字。

    公羊羽验证无误,向胡老一道:“告诉萧老怪,我在此地等他,若是方便,不妨带口棺材来。”梁萧听得一惊:“公羊羽遇上萧千绝,真是一场好斗,但若他将萧千绝一剑刺死,我一生大仇岂非无从得报?”想到这里,他不由茫然。忽听公羊羽厉声道:“听清楚了么?”胡老一老实道:“听清楚啦。”公羊羽喝一声:“好!”随手一掷,胡老一重重跌落,只觉浑身筋骨欲散,嗷嗷痛叫了两声,忽觉穴道竟然解了,急忙跃起,分别给四个兄弟解开穴道。

    五人抱头鼠窜,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两眼望天,冷哼一声,道:“你们当这里是菜园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中条五宝闻声双腿一软,各各止步。胡老十大声道:“不走怎地?难道你老穷酸还要请老子吃饭?”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尔等有眼无珠,敢对慧心无礼。哼,限你们每人向她叩上十个响头,要么,便留下两只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儿们磕头!”其他四人纷纷称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好,你们自己掏眼珠子,还是穷酸代劳?”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点头道:“对!”公羊羽不耐道:“什么那招这招,两个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穷酸,别人说你很有学问,老子却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们五个草包?”梁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个屁。老穷酸,你敢赌不敢赌?你输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输了,任你处置!”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瞧你五个弄些什么玄虚。”便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胡老万嘿然道:“老子先出个对子,你来对,对不上就算输!”公羊羽眉头大皱,但仍点头应允。却见胡老万摇头晃脑,大声道:“上联是‘一十百千万,中条山五宝’。”公羊羽皱眉道:“这算什么狗屁上联?”胡老一嚷道:“对不出就对不出,别找借口!”公羊羽脸上冷笑,胸中却甚是气恼:“这上联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极不好对。对联中最难对的就是数字联,这一句中竟有六个数字,‘一十百千万’这五个数一数大过一数;若以数字对数字,近乎耍赖,也显不出能耐,须得以别的五个物事应对,而且还须一个大过一个,与上联对应。不过这也难不住我,度量衡中,锱铢两斤,分寸尺丈多得是!这中条山么?大可对个北溟海之类,也不难对,但五宝照应前面五数,我却不能以五对五,须得另用他数,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须对个‘四诗风雅颂’。可如此一来,又岂非无法照应前面五个物事。我呸,这算什么鸟上联,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公羊羽自负才学,明知这句上联狗屁不通,但想这五个白痴出题,倘若横了心不对,说出去没得丢了自家脸面;若是要对,偏又万无对出来的道理。心下转了几个念头,蓦地把手一挥,沉着脸道:“罢了,你们五个给我滚吧!”

    中条五宝大喜过望,胡老一挺胸凹肚,哈哈笑道:“萧大爷说得不错,老穷酸果然对不出来!”胡老万也笑道:“是啊,原来老穷酸的学问还不及老子,你们以后不许再叫我胡老万,要叫老子胡穷儒,哈哈哈!”五人叉腰狂笑,公羊羽勃然大怒,怒哼一声,目中神光暴涨,中条五宝被他一瞪,心头发虚,闭了嘴掉头就跑。才下山崖,五人胆量又增,轮番谩骂。

    公羊羽脸一沉,蓦地一手按腰,发出一声长啸,声传数十里,回声久久不绝,便似偌大华山都在响应。公羊羽一声啸罢,扬声道:“我扳五下指头,你们再不快滚,便留下五颗狗头来吧……”山崖下倏地寂然无声。梁萧奔到悬崖边一看,却见那五人豕突狼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禁大乐。

    了情呆呆瞧着公羊羽施为,直到中条五宝离去,方才叹了口气,道:“哑儿,我们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却见哑儿牵着白驴,跟在了情后面。公羊羽直瞧着二人走出数丈,忽地惨笑道:“好啊,慧心,你连替我收尸,也不肯么?”了情身子一颤,叹道:“你既不肯听我之言,还说这些作什么?人在世间,谁又能逃一死?庄周丧妻,尚且击缶而歌,我一个玄门道士,还牵挂什么呢?”

    公羊羽面色惨白,大声道:“庄周那厮无情无义,是王八蛋一个!好啊,你既然走了,我活着也无情趣,干脆败给萧老怪好了。”了情淡然道:“也好,我便也做王八蛋好了。”公羊羽呆了呆,蓦地仰天大叫一声,叫声凄苦无比,一声叫罢,便伏倒雪中,小孩般捶地大哭。众人见他一代高手如此作为,初时愕然,继而好笑,但听了数声,又都生出哀怜之意。了情只觉心如刀绞,不由叹道:“你明知我不会改变心意,哭有什么用呢?”

    公羊羽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那好,你要怎样才能改变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没法摘了。但只要我公羊羽力所能及,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办到。慧心,只需你一句话,我立时放下一切,与你远走天涯!和你相比,什么武功胜败,江湖名声,统统都是狗屁而已。”

    梁萧听得热血一沸,心道:“这话也唯有他才说得出口!唉,了情道长怎就不肯呢?”再看哑儿和阿雪俱都定定瞧着公羊羽,不由心道:“想来她们心中,也与我想得一般吧。”

    了情痴痴望着远方,眼里忽地有了泪光,叹道:“阿羽,你有妻子儿女,原可以过得快快乐乐的。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论容貌,论武功,论才学,花无媸都胜我百倍!况且,她还给你生了一对儿女!就算你心中再容不下花无媸,难道你忍心不见自己的孩子么?”她凄然一笑,转身扶起公羊羽,给他拭去颊上的泪痕,柔声道,“阿羽乖乖的,回天机宫去吧!林慧心已经死啦,惟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来苦我?”

    梁萧不由听得呆了,心道:“这公羊羽竟是花大叔的爹爹,晓霜的爷爷,花无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刚才说起萧千绝大闹天机宫的事,我就该猜到了。也难怪了,公羊羽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长又是好人,自不愿拆散人家夫妻父子。看起来,公羊先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想到这个不解之局,很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着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边说边笑。笑了一阵,忽又神色一黯,露出追忆之色,缓缓道:“你说得对,花无媸人如其名,容貌无媸,才智卓绝,没有一丝缺点。但你知道么?她以玩弄人心为乐,只想永远缚着我,让我寸步不离;我却是一个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间没有林慧心,我宁愿醉卧荒野,仰看柔云,也不想受丝毫束缚。你说快活过日?唉,但从清渊出世以来,我便从未快活过……”他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两眼望着东方,便似痴了一般。

    默然半晌,公羊羽又道:“那一年,花无想跟萧老怪交手,伤重去世,花无媸百般责难,说我不该假仁假义,招惹萧千绝。我一怒之下离开天机宫。后来我想念清渊和慕容,去看孩子。花无媸却要我认错,才给我见。哼,我公羊羽何等人,错不在我,我当然不会认错。即便如此,我还是惦记着她。没料到,花无媸竟设计杀你,淮水之畔,她刺你的那剑,我看得清清楚楚,若非当时我武功已成,你还有命么……”公羊羽说到这里,惨然一笑,“从那以后,我与她恩断义绝。如今的公羊羽,只是一介浪人,无国无家,无亲无故,无法无天,呸,什么狗屁穷儒,改叫‘六无居士’罢了。”梁萧见他凄苦神情,寻思道:“花无媸纵然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将儿女抚养成人,似也有些可怜。”

    了情默然片刻,叹道:“无论你如何说,同为女子,我却知道花宫主对你从未忘情,便是她拿剑杀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来,我时时记得,你打伤她后,她望着你的眼神。唉!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伤心的眼神!若……若我忘不掉那眼神,便永远无法答应你。”最末一句她说得决绝异常,全无变更余地。

    公羊羽呆望她片刻,惨然道:“慧心,你心地越好,我就越是放你不下。好,今天你若不答应,我便立在此地,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动分毫。若是萧千绝来了,便让他一掌打死了吧。”了情气苦道:“你……我话已说尽,随你好了!”公羊羽却再不答话,闭目站在雪地里,任凭狂风呼啸,夹着点点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见他如此无赖,也不禁动了气,说道:“既然你站着,我也站着,你寻了我这么多年,我也陪你站上几天几夜。”公羊羽眉头一颤。只见了情双手一合,也闭上双目。

    哑儿和阿雪见这情形,束手无策。梁萧一皱眉道:“咱们找些木棍茅草来,为他们搭间草棚,生一炉火。”正要举步,膝间倏地一麻,几乎摔倒,低头瞧去,只见跳环穴上钉着一枚绿油油的松针,只听公羊羽冷冷道:“臭小子少管闲事。哼,慧心已被我制住,你们扶她进屋去!”

    梁萧心知自己武功差得太远,违拗也是枉然,只得拔出松针,走到了情身前,果见她前胸几处大穴均有松针露出,不觉暗骇:“以了情道长之能,竟也难逃松针刺穴之苦么?”忽见了情睁开双目,冷声道:“梁萧,你别动我。”梁萧叹道:“道长见谅,待得事了,梁萧再负荆请罪。”不顾了情呵斥,让哑儿和阿雪将她抱回观内。自己则上前两步,迟疑半晌,说道:“公羊先生,我去过天机宫的。”公羊羽阖着双目,面无表情。

    梁萧又道:“我见过花无媸,她驻颜有术,好像永不衰老,时常弹奏让人难过的曲子;我也认得花清渊大叔。”说到这里,忽见公羊羽眉头一耸。梁萧知他心神震动,便续道:“他是个滥好人,做事总是拖泥带水;至于花慕容么,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说着微微一笑,又道,“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们有个女儿,名叫晓霜,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他话语一顿,终究忍住,没说出晓霜生病之事。

    公羊羽仍是木然,梁萧暗暗一叹,正要转身,忽听公羊羽叹道:“多谢相告了。”梁萧道:“不用谢我,你指点我剑法,我效些微劳,也是应当。”公羊羽哼了一声,道:“你姓梁名萧?”梁萧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会萧千绝的武功?嗯,是了,你以父姓为姓,以母姓为名,你爹爹当是梁文靖,你娘该是萧玉翎了。”梁萧浑身一震,掉过头来,惊道:“你怎知道?”公羊羽皱眉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没提过我的名号?”意下颇是落寞,叹了口气,又道,“那傻小子还好么?”梁萧不禁眼眶一红,颤声道:“他、他不在啦,去世好久啦。”公羊羽双眼陡睁,厉声道:“你说他去世了?”足下一动,几乎一步跨出,但想到诺言,终究忍住。

    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知与父亲定有干系,当下无所隐瞒,将梁文靖去世经过说了一遍。公羊羽听梁萧说罢,痴了片刻,忽地仰首望天,惨笑道:“天上不知人间事,雨雪纷纷入悲秋。”梁萧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罢,兴致索然,闭眼叹道:“你去吧!”

    梁萧见他如此,也是无话,只得返回观中,刚一进门,阿雪便拉着他道:“哥哥,了情道长生气啦!”哑儿也巴巴地望着他。梁萧走进厢房,见了情瞪眼看着自己,便道:“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气,也会冻僵,待他虚弱一些,我便动手制住他。”了情摇头道:“穷儒公羊羽哪有这样好对付?你解开我穴道,嗯,我不与他斗气了,我不过一个道士,本不该动这些尘念的!”梁萧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会不守信诺,便依言解开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道:“梁萧,我有一事相求。”梁萧道:“道长无须客气,但说无妨。”了情叹道:“都怪我被他扰乱了心境,没能及早还醒。他如此做法,正是看透我无法忘情。对付此人,唯有以无情对有情。若我摆出无情无义的模样,来个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赏,定然无趣得紧,所有发誓赌咒、比武斗气都顾不及了,只会立马来追。唉,如今他作茧自缚,正是大好机会,我与哑儿趁着风雪掩护,自道观后门离开,你估摸我走远了,再让阿雪告与他,嗯,千万记住,要阿雪去说,你不可插嘴。”

    梁萧奇道:“为什么?”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倘若倔脾气一发,定然迁怒他人,难以收拾。阿雪柔弱女子,他便是怒火万丈,也不会为难;但换作是你,两把火烧到一起,只有越烧越旺的,动起手来,吃亏的可就是你了。”梁萧听得暗暗佩服:“我始终以为了情道长为人迂腐,不谙世情,殊不料分析道理如此厉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真是心思灵慧;但如此一来,公羊先生未免可怜了些。”

    挨到申酉时分,风雪渐趋猛烈。北风呼啸,细小雪花变做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绝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来厚,公羊羽浑身上下却挂满霜雪,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雪人,只有偶尔呼出的一缕白气,才显出一丝生意。

    了情遥遥望了他半晌,终究硬起心肠,回头一看,道观后门已然洞开,便对梁萧说道:“此时风雪甚大,足以掩藏声息,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梁萧,可拜托你了!”梁萧拱手道:“道长放心,还请一路保重。”了情点点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刹那间,不觉泪涌双目,又生怕被人瞧着,匆匆掉头,走出观外。白毛驴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之中,更无声息。只见二人一驴,冒着无边风雪,越过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梁萧目送二人远去,心中不胜怅然,忽听阿雪小声道:“若换了是我,定然不会走的。”梁萧叹道:“情义之间,总难两全,不过,了情道长的好心,似乎稍过了些儿。”阿雪垂首道:“从我记事起,就没人对我这样好过!若是有人待我这么好,就是再怎么违背伦常,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萧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丽,何愁没有好男儿喜欢,别想太多啦,惹得自己心乱。”阿雪瞅了他一眼,心道:“便是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转念又问道:“哥哥,若换了你是公羊先生,你怎么样呢?”梁萧略一沉吟,摇头道:“我不知道。”阿雪叹了口气。两人对坐无语,眼见天色渐渐发白,阿雪方道:“哥哥,了情道长想必走远了,我去告诉公羊先生好么?”

    梁萧望了望屋外的风雪,道:“她们大约是下山了!但以防万一,再等片刻……”话未说完,忽听观外一个公鸭嗓子道:“老穷酸,老穷酸!”

第五章 冰炭加身

    梁萧听出是胡老万,微感吃惊,望观外看去,只见“中条五宝”在松林边探头探脑,向道观张望,此时公羊羽身为冰雪覆盖,那五人并未看出端倪。

    过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没人答应!老穷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气死人啦,气死人啦,那浑小子竟敢骗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块,誓不罢休。”胡老十道:“对啊,还有那个穿道士袍的娘儿们,忒也可恶。这次大家一拥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对付浑小子,再往后么,一把火烧了这个鸟房子……”胡老一插嘴道:“那两个雌儿怎么处置?”胡老万不假思索,随口便道:“用绳子捆成粽子,丢下山去摔死。”阿雪听得心中大惧,忍不住挪了挪身子,*梁萧近些。

    却听胡老一道:“老子不爱捆女人。胡老万,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说好啦,要捆你捆。”胡老万道:“老子也不喜欢,胡老千最喜欢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了,你栽赃老子。”两个人挥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将起来。

    梁萧见五人上蹿下跳,浑然不怕被观里人听到,不觉心中犯愁:“这五个傻瓜武功厉害,当真闯进来,我以一敌五,哪有胜算?”正皱眉苦思,忽听胡老百又道:“大伙儿来瞧,这里有个雪人儿。”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又听胡老十啧啧道:“这个雪人儿做得好,像极了老穷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极了!老子最恨老穷酸,瞧老子踹它个落花流水。”

    梁萧一惊,方要抢出观外,忽听胡老一怒声道:“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该让老子先来。”胡老十道:“你一脚就踹没了,老子不上当。”胡老百笑道:“你们都不要争了,还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声惨叫,随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动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别打啦,别打啦,大伙儿都是亲兄弟,打虎还要亲兄……哎哟……胡老一你这条疯狗。”也扑将上去,三个人抱在一起厮打,手抓牙咬,搅得雪泥四溅。梁萧瞧得既觉好笑,又气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三个人揪打一阵,蓦地分开,坐在地上呼哧喘气。胡老十道:“老子有个法子。雪人只得一个,咱们人有三个,所以再垒三个,一人一个,就互不争抢啦。”梁萧心道:“胡说八道,再垒两个便够了,怎说再垒三个?”只听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错了。”梁萧心想:“胡老一身为兄长,终归明白一些!”只听胡老一笑道:“应该再垒一个。”梁萧不觉怔住,只听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买一个,猪杀一头,饭吃一碗,真他妈没出息。老子以为,该垒四个。”

    三个人一边争吵,胡老千、胡老万闻声好奇,停了打斗,凑上来问明缘由,胡老千当即一拍大腿,大声道:“该垒五个,因为咱们是‘中条五宝’,所以垒五个。”胡老万道:“大错特错,依我看来,垒两个最好。”梁萧心道:“方才垒两个是对了,现在垒两个就离谱了,这五个家伙,真是白痴么?”

    梁萧猜得一点不错,这“中条五宝”确是算术白痴。不仅他们白痴,他们老爹也白痴,当初老头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万”给五个儿子命名,本想讨个口彩,谁知仍没让儿子们开窍半分,只由一个白痴变作五个。此时此地,只见五宝坐在雪地里,扳着手指,眉头紧皱,拼命计算这个天下间最最简单的算术问题。阿雪委实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中条五宝”闻声一齐掉头,回望道观,大声嚷嚷道:“谁在笑?他妈的,谁在笑?”梁萧见势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观中别动,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梁萧道:“他们斗不过我的,你先瞧着,若我落了下风,你再来帮我。”阿雪将信将疑,略一点头。

    中条五宝见无人答应,正欲扑向道观,忽见梁萧出来,顿时散成一个半圈,大声嚷道:“好呀好呀,浑小子出来送死啦?”边说边向道观里觑眼张望,他们对了情甚是忌惮,早就商量妥当,见了她就一拥而上,不给她各个击破的机会。

    梁萧笑道:“谁来送死啊,我是好心来教你们算术。”胡老千怒道:“你有这么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萧摇头道:“先不忙做老子,你们不是要做雪人吗?”胡老万道:“是呀是呀,但关你屁事!”梁萧笑道:“老子知道该垒几个雪人儿。”中条五宝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垒几个?垒几个?”梁萧道:“你们有五个人,原本该垒五个的。”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对啦!”其他四人无不怒视梁萧。

    梁萧冷笑道:“谁说你胡老千算对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说是五个。”梁萧道:“老子是说,倘若一人垒一个……”胡老一心头一喜,忙道:“垒一个,是老子对了。”梁萧怒道:“老子说的是五个人一个垒一个,就是五个。”胡老千道:“那还是老子对了。”

    梁萧不胜其烦,懒得理他,指着远处,道:“但那里原本有了一个,故而就该用五个减去一个,你们说还剩几个?”中条五宝眉头大皱,扳动手指,但越扳越糊涂。虽然此等减法对于普通人而言再简单不过,但对这五个人而言,却无疑是再难不过的了。梁萧看他五人模样,心知自己猜得不错,笑道:“你们慢慢算,谁先算出来,谁就最聪明。”五人一听大急,赶忙计算,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去。

    梁萧估摸了情已然走远,转回观中,对阿雪道:“你去告诉公羊先生吧。”阿雪见五个人堵住观门,惴惴道:“他们不会动手么?”梁萧笑道:“当然不会,一个个乖得很呢!”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间穿过。见那五人果然一动不动,只是皱眉托腮,神色苦恼。阿雪心觉有趣,冲梁萧一笑,走向公羊羽,刚走几步,忽听得极远处,飘飘忽忽传来芦管之声,百转千回,凄怨至极,虽是逆风而行,却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在狂风中载沉载浮,始终不被吞没。

    芦管声入耳,中条五宝齐齐跳起,嚷道:“萧大爷来啦,萧大爷来啦。”梁萧双眉一挑,心道:“怎来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寻思道:“萧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马赶来,嘿,真是兵贵神速、剑及履及!”他转着念头,身子兀自不动,只听中条五宝扯起嗓子,仰天长啸,啸声顺着风势远远传出,二声未绝,头一声回音已然传来,此起彼伏,威势颇是惊人。阿雪被这么一闹,惊得忘了说话。

    梁萧精神陡振:“好,既然来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该有个了断!”想着热血尽沸,大步出门,他心知萧千绝听到五宝啸声,转眼即到,只恐打斗时误伤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萧身后,见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里去?你小子害怕萧大爷,想逃吗?”一爪拿向梁萧,梁萧也不转身,目光微侧,似往后看,袖里夹掌,飘拂击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顾”。据说三国名将周瑜擅长音律,乐师弹奏稍有错误,必然回头顾视,是以时人称作“曲有误,周郎顾”,这一招出自石阵中的“将相境”,看似悠闲,威力奇大。只听“哧”的一声,胡老千将梁萧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却被梁萧一掌切中,半条膀子尽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铁锏,一招“巨灵开山”向梁萧劈下。梁萧一转身,双掌倏合,将铁锏夹住,运劲一扭,胡老千欺梁萧内力不足,正想挺锏直进,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惊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锏后跃,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妈的,如意幻魔手!”

    梁萧握锏在手,甚觉沉重,却听胡老一骂道:“没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么着?老子看他偷学了萧大爷的功夫,哼,逮着他,萧大爷一定有赏。”胡老千一听,大觉有理,他的铁锏本是一对,于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们抢功,猛地跃上,挥锏喝道:“小子偷学武功,还不束手就擒?”

    梁萧微微一笑,忽地锏作刀势,倏地劈出,只听“铮”的一声,双锏相击,火星四溅,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罗灭世刀。”小眼狠瞪梁萧,怒道:“你这小子偷学的还挺多?”梁萧笑道:“你认识得也不少,且看这招。”铁锏飞转而出,胡老千叫道:“转轮剑。”挥锏挡住,梁萧转身一掌挂出,掌风扫过胡老千面门,他一跳而出,嚷嚷道:“惊雀掌,惊雀掌!”

    一时间,梁萧招招式式,尽是黑水武功。萧千绝少时武功驳杂,后来渐趋精纯,创出更厉害的功夫。但厉害是厉害,却委实难练,萧玉翎身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筹,学他的顶尖武学,殊难精进。萧千绝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后来萧玉翎心痛儿子,也不计繁杂,一股脑儿传给梁萧。

    “中条五宝”为萧千绝效力日久,有时立了功,萧千绝兴之所至,便传他们几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认得不少招数,但看到后来,一些武功他也说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确是黑水绝学无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软脚酥,一迭声叫道:“胡老一,断定这厮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时也觉拿捏不准,支吾不言。

    胡老千见他存心推托,气得哇哇怒叫,忽见梁萧手舞足蹈,扑将上来。胡老千识得这招,叫了声“天魔舞”,挥出铁锏拆解,谁知梁萧铁锏直捣中宫,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惊,要知此时他铁锏挥出,不及收回,当下憋一口气,将劲力运到胸口,想要硬当铁锏。不料梁萧这一刺却出自“归藏剑”中“巽剑道”,巽者风也,迅疾飘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间却刺中胡老千气海穴。胡老千顿时气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来梁萧反复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见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还是。”谁知梁萧突然来一招“归藏剑”,胡老千措手不及,顿吃大亏。“中条五宝”平时虽然内讧斗气,当真遇了外敌,却是一致对外。胡老千刚刚倒地,便听怪叫连声,胡老十、胡老万抽出兵刃来攻梁萧,胡老一、胡老百却来抢人。

    胡老十使一支镔铁手。胡老万则用一支三尺长铁帆。梁萧铁锏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变为“师剑道”。师者兵也,易云:“刚中而应,行险而顺”。胡老十的镔铁手既能点穴,又能当铁锤,灵巧刚猛兼而有之,“师剑道”合于兵法,刚柔并济,奇正相生,恰能克制他的镔铁手法。不出数招,胡老十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幸得胡老万不时支援,才免败落。

    又斗数招,梁萧兵行险着,一锏扫向胡老万,胡老万铁帆斜挂,锁他铁锏,怎料一挂落空,心叫不好;梁萧骗开铁帆,奇招突出,一锏击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脱手,大叫一声,向后跌出。胡老万眼见梁萧身后空虚,铁帆向他背心刺来。梁萧击退胡老十,趁势跨前,立地转身,招式坤坎易位,变做“比剑道”,“比”者地上之水,剑招顿显江海之象,铁锏搭上铁帆,一转一划,荡开铁帆,然后刷刷刷三锏,刺他前胸。胡老万铁帆被挡在外门,不及收回,手忙脚乱间,来抓铁锏。但梁萧变化诡奇,胡老万一抓无功,夺的一声,大腿挨了一锏,惨号倒地,只怕梁萧趁危下手,急急着地翻滚,边滚边道:“快来快来,浑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见此情形,又惊又怒,他们素来不守什么武林规矩,顿时呼呼喝喝,一拥而上。梁萧力斗两人,已然吃力,蓦地五人齐至,哪里还有还手余地,唯有仗着“坤剑道”全力死守。

    阿雪见势不妙,情急智生:“对啦,我叫公羊先生来帮哥哥。”她才一转身,眼前乌光忽闪,现出一只黑色巨虎,四爪踞地,双眼铜铃也似,发出幽幽绿光。阿雪遭这一吓,几乎叫出声来,再一看,只见虎背上还坐着一个黑衣人,脸色苍白,三绺黑须随风飘散。阿雪心儿剧跳,颤声道:“你……你是谁?”那人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挂梁萧,无暇多问,又叫道:“公羊先生……”话未说完,也未见黑衣人动弹,却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头,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声。只听那人声如闷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伪,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吗?”黑衣人掉头一看,只见一个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耸,嘿然道:“老穷酸,你弄什么玄虚?”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头黑虎后肢踞地,仰天怒啸,啸声远远传出,一时山鸣谷应,万兽臣服。

    中条五宝听到啸声,齐齐后退,高叫道:“萧大爷!萧大爷!”弃了梁萧,一跃而上,望萧千绝拜倒。萧千绝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个打一个,好痛快么?”中条五宝听得心头发寒,胡老一颤声道:“难道、道、道他、他、他、是萧大爷的后、后、后、后辈?”

    萧千绝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联手对付一个无名小卒,成何体统?”中条五宝听说梁萧不是他的后辈,心头一松,胡老一忙道:“这贼养的坯子会萧大爷的武功,定是偷学来的……”话未说完,萧千绝忽地抓住他的后领,闪电般一掷,胡老一去若陨星,一头扎进雪里,脑袋穿透二尺积雪,撞着石块,嗷嗷惨叫。其他四宝不知犯了什么事,浑身穀触,磕头犹如捣蒜,只听萧千绝厉声道:“都给我滚吧。”中条五宝应声而动,好似五个圆葫芦儿,骨碌碌着地滚了起来。阿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千绝怒哼一声,手底运劲,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来。却听萧千绝喝道:“谁让你们这般滚了?”中条五宝一呆,躺在地上,齐声问道:“那该怎么滚?”萧千绝没好气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中条五宝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梁萧见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萧千绝,你欺负小女孩儿,脸皮都被狗吃了吗?”萧千绝眼内精光一闪,嘿然道:“好,给你。”说着将阿雪举过头顶,呼地掷出。阿雪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一闪而逝,一时身不由主,失声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萧心知萧千绝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将铁锏一插,双手托出,但觉阿雪方一入怀,如山力道急涌而来,不由噌噌噌连退三步,蓦地大喝一声,马步陡沉,堪堪稳住,正欲收势,忽觉胸口一闷,跌坐在地,心中一时骇然。萧千绝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儿能耐么,哼,也给老夫滚远些。”梁萧一咬牙,眼中透出决绝之色,放下阿雪,沉声道:“阿雪,你回观里去,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许出来。要么从今往后,我都不理你。”阿雪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心儿乱跳,点一点头,走回观内,依门观望。

    梁萧提起铁锏,朗声道:“萧千绝,我妈在哪里?”萧千绝此来寻的是公羊羽的麻烦,闻言眉头一皱,不耐道:“老夫叫你滚蛋。”梁萧情知今日一战凶险绝伦,伸手入怀取出阴阳球,噙在口里。想到父亲死状,蓦觉热血上涌,手中铁锏挥坤上震下,化作“复剑道”,这路剑招守多攻少,但守得严密,攻得犀利,当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实乃他当前能够使出的最强武功。

    萧千绝瞧得这招,双眉一挑,微有讶色。呼吸间,那铁锏若长电掠空而来。萧千绝冷笑一声,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铁锏前端多了五根瘦棱棱的指头,“嗡”的一声,手臂粗的铁锏竟然弯了下来。

    梁萧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归元掌”发动,绕着萧千绝疾走,忽地双掌一并,捣他背心。萧千绝也不回身,铁锏向后一封,当的一声大响,梁萧双掌拍中锏身。这招“三才归元”挟他浑身之力,铁锏受力不住,反向弯转。常言道:“铁反无力”,铁锏正反弯转,顿时拗断。梁萧却被这绝大阻力震退丈余,重重跌下,一口鲜血顿时涌了上来。阿雪大惊失色,但梁萧吩咐过,不敢出观,只遥遥唤道:“哥哥,哥哥。”

    萧千绝却不追击,袖手冷笑道:“小孽种,服了么?”梁萧脸色惨白,咕嘟一声,硬生生将鲜血咽了回去,但觉血中似有圆珠滚动,钻入肚里。恍然间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将阴阳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时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颗珠子算得了什么,当即一跳而起。阿雪见他无恙,心中欢喜不已,忽见他将身一纵,又向萧千绝扑上,一颗心顿又悬了起来,忖道:“这个黑衣老头的功夫比鬼神还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萧千绝眼看梁萧拳脚递来,面上煞气一现,厉笑道:“要死还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见你爹去吧!”左手一抡,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萧躲闪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劲一挣,但萧千绝手如钢铁,反而更紧,梁萧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时却又往左了。”闪念间,萧千绝右掌如电落下,耳边传来阿雪的惊叫声。

    谁料萧千绝掌到半途,忽地变了走向,往右拍出,只听波的一声,他侧移一步,来人也退了一步,萧千绝嘿笑道:“老穷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犹自挂着冰雪,不言不语,又是一掌挥出。萧千绝也不硬接,一转身,将梁萧凭空抡起,向公羊羽挥去。公羊羽手腕一翻,变推为抓,闪电般拿住梁萧左腕,袖间青光一闪,夭矫而出,竟是一柄极薄的软剑,凌空弄影,直刺萧千绝胸前诸大要穴。

    这一剑极得归藏之妙。萧千绝识得厉害,当下右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刹那间也不知变了多少种手法,只听铮铮之声不绝,公羊羽这一路神妙剑招尽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头暗凛:“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进了?哼,你有精进,穷酸便无精进吗?”正要举剑再刺,忽觉一阵阴寒之气,自梁萧手腕处直逼过来,瞬息间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惊:“糟糕,萧老怪不顾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拼斗内力!”心念未绝,萧千绝手掌宛若行云流水,飘然劈来。公羊羽一个翻身,右手挥剑迎敌,左手则浩然正气涌出,透入梁萧体内,与萧千绝的“太阴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萧体内生机必被“太阴真炁”蚕食殆荆当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这至阴至毒的真气,气绝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过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师,公羊羽又素来自负,对方不拜,他也不愿点醒,加之当时一心追踪了情,无意久留。后来得知文靖击退蒙古大军,飘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胜,欲要寻他传己衣钵,但江山茫茫,终没找到,只得无奈放弃。

    哪料今日突来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恸,加之了情终不肯回心转意,顿觉心灰意冷,动了轻生之念。萧千绝到来时,他也当真纹丝不动,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萧与萧千绝动手,梁萧宁折不屈,终令萧千绝动了杀机。公羊羽不愿梁文靖就此绝后,终于违誓出手,谁知萧千绝一动手便用出这等拼斗法子,叫他骑虎难下。

    二人内力本在伯仲之间,萧千绝借物传功,传得越远,劲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发,浩然正气便如惊涛骇浪,将太阴真炁逼到梁萧的“手少阴心经”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气也成强弩之末,再难寸进;萧千绝立马催劲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却,却在“手太阴肺经”处守住,待萧千绝攻势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气,绕过梁萧带脉,循“足厥阴肝经”斜上,再由“手少阳三焦经”向萧千绝攻到。萧千绝但觉掌心一热,忙运劲稳住,催内力经“手太阴肺经”回击,公羊羽只感对方内力倍增,无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萧千绝却趁机分出内力,循梁萧“足少阴肾经”攻出,经“手太阳小肠经”偷袭。但此着原在公羊羽料中,当即回劲守住,然后急催劲力,一气将“太阴真炁”逼出“手少阴心经”。一时间,二人以梁萧体内大小经脉为为战场,两般内力若两军相对,进退攻守不已。

    两人这一手拼斗内功,另一手也未闲着,各施平生绝学,“归藏剑”对上了“天物刃”,指剑交击,铮然不绝;两人腾挪之际,两只手拽着梁萧,将他抡得跟风车一般,不过皆用巧力,未施刚劲。公羊羽是怕用力过度,拉坏梁萧;萧千绝则以为损伤梁萧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让他身子不毁,才见功夫。若非如此,梁萧毫无抵御之能,任中一人运劲拉扯,便能将他撕成两半了。

    但梁萧成了两大绝顶高手角力的斗场,那般滋味委实无以描述,两股奇门真气好似一对狂龙,在体内进进出出。梁萧身子忽冷忽热,忽轻忽重,经脉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最厉害时,百脉中既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梁萧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脉受制,无力可施,片时间,他两度昏厥,又两度难过得醒转过来。

    阿雪倚着门,瞧得惊心动魄,但场上两人的武功,远远超乎她想象。此时,公羊羽内力运转已久,满身冰雪化为水汽,浑身白气蒸腾,好似笼罩在云中雾里,加之衣袖飘摇,宛然神仙中人。梁萧模样则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红之色交相渗透,诡异万状,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担心,又觉惊奇。

    公羊羽和萧千绝两般内力在梁萧体内交相追逐,无所不至,斗到“足阳明胃经”处。公羊羽忽觉萧千绝内力陡涨,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内力抵挡。同时间,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骤然增强,大为惊怒:“老穷酸惯于后发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对方深浅,早已成竹在胸,有了应对之法,谁料此时对方内力骤增,两人心惊之余,方寸大乱,各各提升内力,你长一分,我长一分,一时各不相让,内力交相攀升。

    既专注于内力,两人招式渐缓,初时尚有攻守,渐渐越斗越慢,后来过上许久,方才换上一招半式;斗到最后,两人全然由动而静,唯有头顶白气蒸腾,凝成一线,心中各各惊疑,暗想对方内力远胜自己,只须攻来,自己必败无疑,但不知为何总不见动静,堪堪维持眼前的僵局。

    他们哪知,梁萧无意间吞下“阴阳球”。两大高手的内力斗至“足阳明胃经”后便齐齐注入球中。“阴阳球”入而不足,出则有余。两人都觉得对方内力骤然变强,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浑身内力,一时间,两股绝世内力在“阴阳球”中纠缠往复,自球内源源传出,散向梁萧四肢百骸、周身经脉。不过,若非两大高手内力相若,在阴阳球中形成均势,梁萧早已经脉爆裂,一命归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觉内力缠斗处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萧千绝的内力也随之一弱,公羊羽缓过一口气来,喘声道:“萧老怪。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孙,经此折磨,怕是已成废人。也罢,就算穷酸输了!你我同时撒手,留他一条性命!”

    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变弱,心中大疑:“老穷酸的内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为何放手不斗?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观,只见梁萧面肌扭曲,浑身痉挛,肌肤多处迸裂。他虽然心硬如铁,此时也微微一软:“罢罢罢,他终归是玉翎的儿子!”口中却冷笑道:“臭穷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赢,也要赢个清楚明白,什么就算你输了,此屁臭不可闻。”

    他说一句话,便散去两成功力,公羊羽也随之散功,待得萧千绝将话说完,二人同时撒手。梁萧扑通一声落到地上,紧闭双眼,全不动弹。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观外,抱着梁萧失声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却觉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泪呼唤,梁萧却闭着眼,一声不吭。

    公羊羽见观外闹得天翻地覆,梁萧又成了如此模样,却只有阿雪出来,玄音观内全无动静,隐觉不妙。忽听萧千绝扬声道:“老穷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来让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怂恿徒弟,伤了我大弟子萧冷不说,还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寻你五年,今日要么我萧千绝躺在华山之巅,要么公羊羽从今除名。”说到这里,却见公羊羽定定瞧着道观门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腾,一挥袖,掌风若刀,飘然扫来,公羊羽闪身避过,还了一剑,忽向阿雪叫道:“那个小道姑呢?怎没见她出来?”阿雪一愣,道:“你问哑儿么?她和了情道长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哟,浑丫头,你怎不早说?”他慌乱至极,剑法顿显破绽,吃萧千绝一掌扫中肩头,几乎摔倒,匆匆挽了两个剑花,逼退萧千绝,然后倒曳宝剑,发足狂奔;萧千绝才占上风,便见他不战而逃,不由瞪圆双目,怒喝道:“打不过就逃么?”衔后紧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风,一起一落,便不见人影,那头黑虎见主人走了,也吼叫一声,紧追上去。

    阿雪怀抱梁萧,但觉他浑身时冷时热。冷若寒冰,热如火炭。心中又惊又怕,将他抱回庵中,放于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无。

    梁萧昏沉之中,时而梦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炉,时而梦到怀抱冰雪,置身寒潭,时而火龙飞空,时而冰蟾出海,诸般幻象纷至沓来。猛然间啊呀一声,睁开双目,阿雪扭头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么?”梁萧呼吸急促,嘴里呜呜噜噜,一双眸子转个不停。

    阿雪大急,摇晃他道:“哥哥,你说话呀?”梁萧此时体内阴阳龙战,六识皆闭,睁眼不能视物,张口不能说话,有耳无法听闻。只觉体内真气天翻地覆,却无半点法子。阿雪见他模样古怪至极,又是吃惊,又是害怕,伸手抚摸他脸,眼中流泪道:“哥哥,你倒是说话呀!”

    梁萧只觉乍冷乍热,触觉尽失,不知有人抚摸;听觉也失,听不到说话之声,唯有巨响如雷,一下下敲击耳鼓。混乱间,他忽地将手一扬,推在阿雪肩上,这一推力大无比,阿雪摔出一丈有余,重重撞上墙壁,当即委顿不起,眼睁睁瞧着梁萧跳将起来,不择东西,一头撞在墙上,道观墙壁为泥土所筑,并不十分坚固,经他一撞,顿显出一个人形窟窿。梁萧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冲到雪地之中。

    阿雪挣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鲜血,从窟窿中爬将出来,却见梁萧四肢蜷缩,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来,手足并用,爬到他附近,却又不敢*得太近,遥遥喊道:“哥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边叫边哭。梁萧却似全无所闻,脑袋直直钻进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纷纷飘落,片刻工夫,便将他埋入雪里。阿雪伸手去拉,刚触及梁萧肌肤,便觉指尖一麻,如遭针刺,顿时缩了回去,心中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萧千绝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内力对付梁萧,便足以让他经脉爆裂而亡,更别说是二人内力同施,来回冲击了。照理说,梁萧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内力偏是各走极端,一阴一阳,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争、卞庄得利一般。并且二人的内力经过阴阳球转化,倍胜平日,仿如两个公羊羽与两个萧千绝同时出手,为梁萧伐毛洗髓,但因真气来得太猛太急,梁萧经脉气血俱难承受。就如一个自幼贫贱的乞丐,突然得了万贯家财,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乱,无心导引,唯有任其乱走,待得清醒之时,那两股阴阳之气已然奔突于四肢百骸之间,端端无法收拾。所谓阴阳相生亦也相克,争斗起来,厉害之极。

    至此,梁萧体内气机旺盛得骇人,也混乱得可怕,唯有以独特方法吐纳导引,炼精化气,方可调和阴阳。但梁萧所练内功本非其法,吐纳引导数次,反如火上浇油,阴阳二气越来越盛,争斗更剧。一时间,梁萧六识皆闭,神志错乱,距离走火入魔仅有一步之遥。

    但他运气尚好,混乱中横冲直撞,撞破土墙,却伤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滞塞,体内真气失了外援,略略平复,梁萧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聪明人,情急间明白要害,当下将头扎入雪中,强行闭住呼吸。虽说口鼻阻塞也很难受,但呼吸吐纳为内功之本,阴阳二气失了外助,唯有左冲右突,寻找宣泄之地,好与天地之气重新沟通。无形之间,反被逼入正轨,梁萧神志更加清醒,寻思道:“原来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萧渐然忍无可忍。到此之时,要么窒息而死,要么拔出头来,再无第三条路子。但梁萧方才所吃苦头,较之眼前窒息之感还要难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双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尽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头来,受那阴阳龙战之苦。

    如此这般,又过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萧奄奄欲毙,气绝在即,但便当此时,他蓦觉身子一震,异样知觉涌上心头。刹那之间,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悉数洞开,窒息之感倏然烟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开仓见诸麻豆,五脏六腑历历在目。梁萧惊诧万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无计可施,坐地哭泣,忽见梁萧浑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无形之力冲开,不觉大吃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就当这时,梁萧六识豁然开朗,气如江河流淌,畅快无比,猛地抬起头来,叫道:“没事啦!”但刚叫一声,又觉经脉错逆,气血乱冲,心道:“不好。”双手踞地,又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刚听他说:“没事了。”大为惊喜,不料梁萧才叫了一声,又钻进雪中,不觉奇怪,叫道:“哥哥,雪里有什么东西么?”梁萧哭笑不得,细想缘由。但他哪里知道,方才他强闭呼吸,体内旺盛气机无法宣泄,反复冲决,终于在生死之间,冲开他周身毛孔,形成炼气士梦寐以求的“龟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纳。这本是极高明的境界,寻常人仅凭自身修炼,或许一生也无法达到。而达到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渐进,不难化解体内阴阳之争。但梁萧达到这一境界,全凭误打误闯,故而一用口鼻,体内真气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乱来。

    梁萧思索不透,一时别无他法,只好将头插进雪里,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里观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闭气这么长久,还能活么?难道、难道哥哥已然死了……”想着这里,心头大骇,轻轻推了梁萧两下,梁萧只顾思索方才的奇事,无暇理会,阿雪顿觉自己所料不差,一时抱住梁萧,伤心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大奇:“笨丫头抱着我哭什么?”但又不敢拔出头来问她。阿雪痛哭半晌,寻思道:“哥哥一定已经死啦!我跟他相识一场,怎么也不能让他暴尸雪地。”拭去眼泪,正想抱起梁萧,忽觉他肌肉柔软,触手生温,大觉奇怪:“哥哥身上怎么软软的,热热的,照理说,人死了,应该冰冷僵硬的才对,是了……他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没及冷……”她一念及此,好生后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拼命拉你出来,你也不会死了……”一时越想越觉难过,越想越觉后悔,号啕大哭,恨不得也随梁萧一起死了。

    梁萧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混账丫头,竟然咒我死。”却听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来,欲要搬动他的身子。梁萧心道:“这笨丫头真要埋了我么?当真岂有此理。”忽觉阿雪又放了手,呜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见不到他了,须得在他身上寻个物事,好好放在身边,时时记挂。”说罢又觉伤感,嘤嘤哭泣,梁萧心口一热,寻思道:“她待我当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脱险,将来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负。”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伸手探入梁萧怀里,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阵,忽地看到一只红铜墨盒,掀开一看,却见其中盛着一包油纸,不由心中大奇:“这是什么?”展开一看,但见一张玉版素笺,上书文字。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当下也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轮转,永无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向日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里,哽咽叹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说什么?但这个东西,不大适合作为纪念……”话未说完,忽见冰雪纷飞,梁萧猛然跳起,阿雪吓得失声尖叫,却听梁萧大声叫道:“继续念,继续念!”只叫了两声,气机忽乱,又一头扎入雪中。

    阿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还活着吗?”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却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将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刚才吓死我了……”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这《紫府元宗》是一部记载炼气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体内那些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当下也不怠慢,继续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之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虽然晦涩,但梁萧悟性极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指的是“心中观影”之法,壶即指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之法,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成树枝交叉之象,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宛若粒粒珍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不定,一一纳入丹田,顿觉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一时再无窒碍。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而且未必有成。梁萧却无意间臻至“龟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门自然容易得多,短短两个时辰,竟成全功。

    阿雪见梁萧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听好啦,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奇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都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顿时眉头紧蹙,半晌不语,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啊?”梁萧摇头道:“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谁还想得通?”梁萧失笑道:“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既然如此写,想来总有人想得通的。前两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却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便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梁萧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只见《初九篇》之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较一篇艰深,词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这位撰文的前辈当真惫懒,总爱设些古怪谜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之名,而且既无纯阳二字,也无吕洞宾的字号。看来吕洞宾铸盒之说,当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之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能化解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幸亏他没看懂后面。”想到这里,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么?”阿雪回过神来,方觉肩头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便道:“没有。”梁萧哼声道:“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头揉着衣角。

    梁萧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将阴阳球吞入腹中,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却未觉出半点阴阳球的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公羊羽和萧千绝相斗之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开来,此时想来,约摸是两大高手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或是碎成齑粉,或是化为灰烬了。

    梁萧明了缘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已极,疗伤未毕,便已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傍着坐下。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梁萧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心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而今阴阳球已毁,只怕对晓霜痊愈大为不利。梁萧想着,忧心忡忡:“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让晓霜永受寒毒之苦么?”痴痴想了一阵,定神再看时,只见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镜子,微微颤动,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梁萧不觉莞尔,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也仿佛如此,情状依稀,人却已非了。刹那间,他只觉胸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透,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不由忖道:“也不知莺莺随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还会带着笑么?”

    此时屋外风雪更急,狂风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以入定洗心之法,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雷远去,只余落雪的声音。

    阿雪醒来时,心中还满是欢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船儿,跟梁萧一起唱歌钓鱼,摘菱采莲。她痴痴想了一阵,忽听屋外传来呼啸之声,便忖道:“雪还在下么?”掀开被子,走出观外,却见红日高挂,瑞雪已晴。梁萧在雪地中纵横腾挪,进退间恍若闪电,双掌起落之间,发出怪异啸声,但奇的是,他手足挥舞甚剧,身边冰雪却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将劲力尽皆蕴于体内,并不泄出半点。

    梁萧身法越变越快,阿雪初时尚能看清,但不一阵,便见他一人幻出双影,再一晃又变出四个影子,人影越变越多,至得后来,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个梁萧在场上奔走。阿雪看得头晕眼花,失声叫道:“哥哥,别走啦,我眼都花啦!”突听得梁萧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咔喇一声巨响,一株合抱粗的松树折成两截,树冠轰然堕地,搅得积雪漫天。

    阿雪拂开眼前蒙蒙细雪,却见梁萧凝立雪中,两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见那株大树断裂整齐,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惊喜道:“哥哥,你变厉害啦?”梁萧点头笑道:“是变厉害啦,方才走到‘九九归元步’,三才归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那恭喜哥哥啦。”梁萧望着她,眉间透着怜意,温言道:“你伤好些了么?外面风大,可别凉着。”阿雪见他眼神温柔,不觉双颊火红,心儿剧跳,忙低头道:“哥哥饿了吧,我……我做饭去。”飞也似跑回观里。

    梁萧看她背影,哑然失笑,他盘膝坐下,拾起一根断枝,在雪上画出九宫图,寻思道:“易数有云,九乃数之极,走到‘九九归元’之境,已臻这路掌法的极致,但我为何总觉有些遗憾,莫非是多心了么?”他想了一阵,忽又忖道:“所谓九乃数之极,不过是古人之言,难道九九之外,便无其他?”一涉数术,梁萧灵思捷悟,层出不穷,当即试着推演,哪料推了半个时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数来,这一百个数字,纵横斜直,十数相加皆为五百零五,梁萧推到这里,吃惊之余,又觉茫然。

    此时阿雪叫他吃饭。梁萧只好暂且放下。用过饭,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从旁看了许久,全不明白,她大觉无趣,便烧化冰雪,让梁萧脱下衣衫,自行洗涤去了。

    梁萧苦思半日,又推出个奇特“四四图”。依照九宫之义,四四图只能一行数、一列数、对角之数相加之和相等,而他这个四四图,却不论纵横曲直,任何四个数之和均为三十四,与九宫之义大相径庭。梁萧称其为“无所不能图”,而后又陆续推出五五数、六六数的“无所不能图”。到此之时,梁萧蓦地跳出九宫图的拘绊,纵极神思,当真无所不能了。(按:九宫图这种巧妙的数字集合,现代数学沿袭阿拉伯数学的称谓,统称为“数码幻方”。古代中国则叫作“天地纵横图”,在这方面,中国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数学家杨辉,他推演到“百子图”,但却没有脱离九宫图的模式。总的说来,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数学家成就最高,文中的“无所不能图”被现代数学家称为“4阶全对称形”,就是出自与梁萧同时代的阿拉伯数学家之手。)

    梁萧解开难题,微微叹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数术何尝不是如此?数术之道,本就是无穷无尽,这便叫做道无涯际么?”他想起当日在苏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语,自语道:“老和尚曾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我,若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练一辈子,也无法技进乎道,总是在圈子里转悠。这个圈子,莫非就是九宫图么?嗯,不对,石阵武学包容数术,可不全是九宫。况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厉害多多,说到算数,可是算不过我,更不会知道这‘无所不能图’。”

    阿雪见他忽而苦恼,忽而欢喜,忽而沉默不语,忽而念念有词,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哥哥,你想什么呀?”梁萧笑道:“很深奥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萧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么?”阿雪喜道:“好呀!”梁萧道:“我最厉害的武功,俱都不离数术,所以你要学我的功夫,便要先学数术。”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学。”

    梁萧用松枝做了几支算筹,自最基本的“加法五术,减法五术”开始教起,说完出了十道题,让阿雪计算。阿雪连算四次,皆不正确。梁萧耐着性子又讲了两遍,她仍是不对。梁萧微觉生气,问道:“你听我说话了么?”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拼命点头:“听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萧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讲一遍,怕她还不明白,讲完又问:“这次听懂了么?”阿雪茫然摇头。梁萧眉头大皱,道:“怎地这样笨?”阿雪听到这话,眼圈一红,低头道:“我……我本来就笨啊!”梁萧方觉自己话说重了,便宽慰她几句,再耐着性子慢慢讲解。讲了许久,阿雪总算有些开窍,十题中对了两题,却错了八题。

    梁萧拿着算稿,阴沉沉不发一言。阿雪低着头,心里打鼓,才听梁萧吐了口气,道:“唉,罢了,你过来,我给你说错在哪里。”阿雪一颗心才落了地,慢慢*过去,听他讲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学,折腾了三天。这天讲到简算法,梁萧反复讲了七八遍,阿雪算罢,递上算稿,梁萧一看,竟然全都错了,当真忍无可忍忍,腾地站起,想要大发雷霆,但见阿雪怯生生的模样,又难开口,只得将算稿一摔,扭头出门。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门外,却不见梁萧人影。她心中悲苦,转回书斋,扑在桌上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拿起算稿继续计算。她天资虽钝,个性却颇坚韧,虽然屡算屡错,却是屡错屡算。

    到了晚饭时分,梁萧方才回来,神色虽然缓和许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摆好饭菜,怯怯地将稿纸递给梁萧。梁萧一看,九题中对了两题,算是略有进步,但仍与自己心意相去甚远,当下也不夸她,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叹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饭的本事用一半到算术上就好啦!”

    他见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着作甚,吃饭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对了么?”梁萧不忍教她失望,强笑道:“都对啦。”阿雪欢喜之极,坐了下来,举起碗筷,吃得兴高采烈。梁萧看她模样,忖道:“数术之机瞬息万变,看来以她的天分,不合这个路子,妈常说:‘牛羊吃不了肉,雄鹰不会吃草’。我强行教她,自讨苦吃罢了。”他想通这节,不再逼阿雪学算,转而传授黑水武功。阿雪见不学数术,心中纳罕,但她天性纯良,梁萧既有主张,也不违拗。何况数术于她而言,较之学武还要难上百倍,与其算术,她宁愿学武了。所幸她武功颇有根基,学起来倒也没让梁萧十分生气。

    过了两日,观中蔬果肉米用尽。两人一块儿下山采买。走上山道,梁萧想起一事,道:“铉元剑还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会儿下山,记得寻个铁锤和凿子,把它弄出来。”阿雪奇道:“拔不出来么?”梁萧道:“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拔出来。用力不当,恐怕弄折了剑刃。这些日子变故多多,竟忘了这事了。”阿雪笑道:“连那株大树也被哥哥打断了,难道还拔不出剑。”梁萧听她一说,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进,再去试试看,不成再用凿子。”想着与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犹未转过山梁,便听一个公鸭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这次非要一举夺魁,让你们统统没脸。”另一人道:“呸,老子还没拔完呢,你一边凉快去。”

    梁萧心头一惊:“这不是胡老万和胡老千么?这五个活宝,还没离开华山?”只听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两个时辰了,还没拔够吗?该让胡老万了。他***,都五六天了,这鬼剑还拔不出来,当初是哪个王八蛋刺进去的?”

    梁萧一皱眉,对阿雪小声道:“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们人多势众,打不过怎么办?”梁萧笑道:“打不过逃得过吧!”说罢转过山道,只见胡老千左脚立地,右脚踩在石壁上,双手握住剑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宝横七竖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见梁萧,一跃而起,大呼小叫围了上来。

    梁萧笑道:“中条五宝,萧千绝让你们回中条山,你们却在这里厮混!不怕被他剥皮抽筋么?”他这一说,五个人顿觉头皮发麻,东张西望,没见萧千绝现身,这才放下心来。胡老一道:“老子心头不快活,你小子来得正好,让老子揍一顿,消闷解乏。”说着就是一扑,梁萧身子一侧,胡老一扑了个空,心中奇怪,转身叫道:“不许逃。”

    梁萧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们怎么不快活?说来听听!”胡老百心直口快,说道:“老子难得出来,想逛逛华山再回去。哪知胡老万发现这有个剑柄。他拔不出来,老子也拔不出来,大伙儿就来打赌,谁拔出来谁就是老大,日后都听他的。结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萧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吗?”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双手乱摆,齐声道:“不是不是,他是什么东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万道:“你凭什么是老大,老子问你,一个手指头多些还是两个手指头多些。”胡老一两只手伸出来一比,想了想道:“两个多些。”胡老万冷笑道:“这就是了,老爹说,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万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说萧大爷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说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万吗?”胡老万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老爹说万比一大的。”口气却虚弱了许多。

    胡老千嚷道:“你们争个屁,老爹死后,中条五宝平起平坐,没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妈明明说,她第一个生老子出来。”胡老十嚷道:“胡说,妈说第一个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对,老妈说是老子第一。”胡老万怒道:“老妈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个人争持不下,又捉对儿厮打起来。

    梁萧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剑柄,忽地运劲一抖,嗡的一声,铉元剑露出半截。梁萧又惊又喜,再一用力,铉元剑脱出石壁之外,剑身清亮,犹若一泓秋水。

    中条五宝闻声停手,望了过来,但见梁萧手握宝剑,无不张大嘴巴,两眼发直。梁萧反手一剑,铉元剑入石尺余,不由暗叹道:“我虽有长进,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他徐徐拔出宝剑,笑道:“中条五宝,你们打赌还算数吗?”胡老一忽地摇头道:“老子在做梦。”捂住眼睛大喊:“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见状,也跟着捂眼齐嚷:“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快消失!”嚷了几声,胡老万最先张眼,叫道:“不对不对,浑小子还在。”五个人对望一眼,胡老百哭丧着脸道:“胡老一,不是做梦,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梁萧恨他们是萧千绝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愿赌服输,我也不怪你们。世上言而无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当中条五宝说话跟放屁一般!”说着大笑转身,中条五宝无不瞪眼咬牙,面红过耳,彼此对望一眼,蓦地扑扑通通,纷纷跪倒在地,涩声叫道:“老大!”声如蚊呐,显然十分的不服气。

    梁萧见状,大吃一惊:“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极。”正自急思对策,忽听胡老一叫道:“中条五宝说话绝非放屁。日后你就是我们老大,但老子丑话说到前面,你让老子干别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万万不会做的。”其他四人连连点头:“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萧头大如斗:“这一下弄巧成拙了,这五个贼厮鸟是萧千绝的手下,如何能与他们为伍?”当即一言不发,举步便走,中条五宝紧随其后,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饿了,弄些吃的来。”梁萧冷道:“关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给我们弄吃的。”梁萧呸了一声,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要我做老妈子,那搭楼梯上天,没门!”忽见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条五宝见状,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骥尾,纷纷拔足猛追。

    阿雪讶道:“哥哥,怎么回事啊?”梁萧顾不得回答,将她拦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条五宝边跑边叫,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六道人影疾若闪电,在华山道中飞泻而下。梁萧内力大进,但终究带着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赶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视五人道:“跟着我作什么?”胡老十道:“老大……”梁萧截口道:“不许叫我老大。”中条五宝一齐搔头,道:“老大为什么?”梁萧厉声道:“滚回中条山去,不要再烦老子,我决不会做你们的老大。”中条五宝对视一眼,心想当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会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见梁萧拉阿雪进了山下镇子,便牢牢缀着,打算问个明白。

    阿雪听梁萧说明缘由,忍不住笑弯了腰,梁萧皱眉道:“笨丫头你还笑,想气死我么?”阿雪见他生气,脸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这时间,忽听身后喧哗,掉头一看,不觉皱眉。

    原来,中条五宝猜想不透,跟在梁萧身后逛了两步,忽见有卖烧饼的,五人只觉肚饿,一拥而上,一人抢了两个,掉头便走。卖烧饼的夫妻俩惊惶失措,一个来拉胡老百,一个去扯胡老十。

    这五个浑人虽霸道惯了的,但却有一个规矩,即不理会女人。胡老十见那妇人扑来,轻轻闪开;那汉子却是倒了大霉,着胡老百随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这一推,那汉子便似腾云驾雾一般,平平飞出,撞翻了烧饼炉子,口中溢出血来。

    胡老百也不以为意,转身便啃烧饼,不防背心一麻,着人拿住至阳穴,提了起来。他心头一惊,正要嚷嚷,忽听众兄弟道:“老大,老大。”转过脑袋一看,只见梁萧瞪着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烧饼?”梁萧冷然道:“吃个烧饼也要打死个人么?”胡老百一愣,反问道:“打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得?”梁萧见那妇人抱住汉子哭天抢地,汉子口中呛血,显是伤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挥手将胡老百一掷而出,胡老百凌空一个筋斗,轻轻巧巧站在地上,抓着烧饼大咬大嚼。

    梁萧没能将他摔着,微感失望:“我功夫尚还不足,若换了公羊先生或是萧千绝,这厮万无站住的道理。”想着转过身子,扶起那汉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汉子顿时止了咳。梁萧运转内功,为他推拿数下,他内力雄浑,汉子疼痛大减,见妻子哭啼不住,便开口道:“婆娘别哭啦,都怪咱背了运,没的招惹了煞星。”妇人听他说话,又惊又喜,顿时止了哭,向梁萧磕头,梁萧慌忙伸手,将她扶住。

    中条五宝见梁萧给人疗伤,均觉是讨好的机会,各自掏出丹药,一个道:“老大,老子这有‘八宝金丹’。”另一个道:“老子这儿有‘仙芝玉灵丸’、‘飞燕清肺丹’……”七手八脚,各色药瓶递了过来,甚至伤人的胡老百也递上了三个丹药瓶子。梁萧挑了几样养肺的丹药给汉子服下,以内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汉子便站起身来。

    梁萧看他没了大碍,便道:“阿雪,给他些烧饼钱!”阿雪时常购买物事,是以梁萧将金珠银两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没有啦,我都塞在哑儿包裹里了!哥哥,你给他好了!”梁萧一皱眉道:“都给了?”阿雪轻笑道:“是呀,我想哑儿要走很远的地方,要花很多钱,是以将金银都偷偷塞进去了,不过哑儿却不知道!”

    梁萧眉头大皱,想了想,忽向中条五宝招手道:“跟我来。”中条五宝跟着他出了镇子,梁萧正色道:“你们真愿我做老大么?”五人齐声道:“中条五宝说话算话。”梁萧道:“好,你们须得依我两件事。其一,我要你们从今往后,只许对付武学高手,不得与寻常人动手。”中条五宝心道:“这个不难。”便道:“一言为定。”梁萧点点头,道:“其二,没我应允,都给我闭上鸟嘴。”话音未落,中条五宝顿时嚷了起来。胡老一大声叫道:“饭可以不吃,话不可不说。”胡老十道:“割老子舌头可以,要老子闭上鸟嘴是万万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说话,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说梦话的!”胡老万不知从哪里学来两句,张口嚷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个嗓子变成五个。

    梁萧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叫个不休,心中着恼,一挥手,冷笑道:“好,暂且随你们,但若说错了话。惹恼了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中条五宝闻言大喜。却听梁萧又道:“我现在是老大了,你们的金银铜钱,也该孝敬我吧!”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万说道:“老子从不带金银铜钱,想睡就睡,抓来就吃,数钱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萧恍然大悟:“我糊涂了,这五个蠢材不会算数,让他们数钱算账,岂非比登天还难。”想到这里,大是丧气:“如此一来,莫如找个大富人家,偷些则个……”念头尚未转完,便听胡老一道:“要金要银也甚容易,咱们立马找个有钱人家,要么偷些,要么抢些。若老大喜欢漂亮娘儿们,老子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咱兄弟五个不大喜欢这个调调,老大你自家动手最好。”梁萧方才动念,胡老一便将打家劫舍、奸淫掳掠全想齐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转回镇子,忽见前方四个少年提着棍棒奔了过来。这一照面,双方均是一怔,梁萧笑道:“你们四个,又来做什么坏事?”

    这四个少年正是偷白驴“快雪”的那四人,闻言对望一眼,那圆脸少年道:“我们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们。”梁萧点头道:“好!”圆脸少年扬起杆棒,一指中条五宝,厉声道:“你们打了我爹,就想逃么?”梁萧心头一动:“难道那卖烧饼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条五宝两眼齐翻,同声道:“你爹是谁?”圆脸少年不知他们没长心眼,早不记得打人之事,怒极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赖么?”杆棒指定胡老百,扬眉道:“我听人说了,动手的就是你这个挎喇叭的贼货。”杆棒一挥,往胡老百劈头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将棒梢拿住,圆脸少年犹如触到铜墙铁壁,只挣得面红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听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说过,不得与寻常人动手。”胡老百一愣,倏然松手。圆脸少年得了空,扑的一棒,打在他头顶上。胡老百纵横江湖,手下不知折杀了多少厉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阳,竟挨了一个黄毛小子的棍棒,心头恼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动手,只是瞪眼怒道:“浑小子,你再打老子试试?”

    圆脸少年一棒得手,胆气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扑扑又是两棒,打在胡老百头顶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试试?”圆脸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这张臭嘴。”呼呼两棒,左右开弓,打在胡老百脸上。胡老百内功在身,这几棒浑似给他搔痒。但疼痛事小,脸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骂,他骂得越难听,圆脸少年打得越带劲,其他三个少年也挥棒上前,各自运足气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刹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虽然他张嘴咒骂,却始终信守然诺,不用武功。

    其他四宝看得有趣,幸灾乐祸,抱着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转嘴舌,大骂四个兄弟。梁萧见胡老百打不还手,不禁暗暗点头:“此人虽非良善之辈,但一诺千金,却也是性情中人。”当下上前一步,伸手揽出,众少年双手一热,四条杆棒已到梁萧手中。圆脸少年惊道:“你……你要架梁?”梁萧笑道:“你们也打够了!他若还手,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也被打坏了。”他见众少年神色中满是不信,便将杆棒抛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鸟气,听得这句,如奉大赦,双掌狂挥乱斫,四条杆棒犹未落地,已被他断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双手一搓,手中的杆棒顿然化为齑粉,他出得这口恶气,哈哈大笑道:“他***,算你四个小子命大。”

    那四个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梁萧挥手笑道:“还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却听梁萧叫道:“慢着!”四人应声停下,心头忐忑,却听梁萧道:“我问你们,这里最有钱的大户在哪里?”四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白脸少年道:“是西华苑史家。”梁萧点头道:“你们带我去瞧瞧。”

    四人答应,带路走在前面,梁萧一边走路,一边询问四人姓名。原来那圆脸少年叫杨小雀。八字眉少年则叫李庭儿。另一个皮肤黝黑,双目细长的少年姓王名可,问到那白脸少年时,那少年道:“我叫赵三狗,你叫我三狗儿好了。”梁萧含笑道:“我叫梁萧,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亏得你们拼力相救。”李庭儿汗颜道:“可惜对头太狡猾,几乎便失了手。”梁萧摆手道:“无论成败,诸位救命之德,我梁萧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说话间,遥遥看见一座巨宅轮廓,三狗儿道:“那里就是西华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么事吗?”梁萧存心打劫,此来本为踩盘子,当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细看,只见那宅子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阁楼亭台,气派轩敞。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挥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在铁砧上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络绎不绝。梁萧看在眼里,皱眉道:“这里恁地忙碌,却是做什么?”

    李庭儿道:“史家是军功世家,每逢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萧只想取金盗银,对主人身份并无兴致,当下再不多问。忽听胡老一道:“饿死啦,饿死啦。”梁萧冷笑道:“你不是吃过烧饼么?”胡老一怒道:“两个烧饼顶什么事,酱鸭肥鸡倒还凑合。”梁萧眉一挑,方要开骂,却听杨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饿了,咱们去张罗些食物来。”说罢又瞪了中条五宝一眼,哼声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却不是为了你们五个贼货。”说罢又哼一声,与三个伙伴径自去了,留下中条五宝,口鼻喘气,十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梁萧见庄子边有条小溪,当即寻石块坐下,观察西华苑地势。不一阵,却见三狗儿四人抱着狗肉米酒、还有热腾腾的肉馒头过来。中条五宝大声叫好,全不客气,搂过来大吃大喝。

    梁萧谢过后,一群人在溪边围圈儿坐定,正自高谈快论,忽地一彪人马从身后冲来,当头一人国字脸膛,蓄着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臂上歇了一只海东青。其他人则背负弓箭,马上挂着一些狐兔野鸡,一道烟奔来,直冲到众人面前。三狗儿等人急忙闪避,梁萧却双眉一扬,便要动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转马头,斜刺里从河里趟了过去,马蹄撩乱,溅起无数水花,梁萧等人躲闪不及,衣裤尽湿。

    那些骑士趟过小河,回头瞧见众人狼狈模样,纷纷狂笑起来。梁萧脸色一变,待那些骑士转头走远,忽地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嗖地掷出,正中那为首骑士的战马前蹄,那战马吃痛,骤然失蹄,将那骑士颠了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那头海东青受惊蹿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众骑士大惊,纷纷下马扶起首领。那人血流满面,对手下大声咆哮,众骑士检视战马,却见那匹波斯良马前蹄虚软,已然跛了。那首领心下生疑,回头看去,却见梁萧与中条五宝背负着手,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况且双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萧等人即便捣鬼,也无此能耐,再说马失前蹄也是惯常之事,一时连叫晦气,由手下搀着去了。

    那行人进了西华苑,四个少年方才围上来,李庭儿眉飞色舞,道:“梁大哥,这个史富通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今儿竟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连声称羡。梁萧坐下来拍开一个馒头,问道:“这史富通是西华苑的主人么?”李庭儿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门子主人,充其量是个小小管事。”梁萧怪道:“一个管事就这般威风?”李庭儿道:“还有更威风的呢。这西华苑只是史家的别院,平日里史家人都不来住,只用来囤积粮草,征丁纳赋罢了。”

    梁萧更奇,问道:“修了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不住?”李庭儿道:“真定史家是当今世侯,家长史天泽南征北讨,战功无数,朝廷赏他的土地,从东到西数也数不清。这西华苑是他儿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却是这里的万户,上万户人家都归他家节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户,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赵三狗是他家的农户,只用耕田;杨雀儿家虽是卖烧饼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纳钱粮。故而史格就建了这个房子,平时储备粮食,收敛赋税,战时便训练兵马,打造兵器。还怕百姓们不听话,在屋子里养了许多奴才,谁不听话就打杀谁,凶狠得紧呢!”言下甚是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气死人了,凭什么我们给他打仗,帮他种田,还要挨打挨骂。”赵三狗道:“就凭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马!若有本事,咱们也学史天泽一样,拿起刀枪,上战场拼杀立功,挣个千户万户,至不济也弄个百户什么的,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个农户,老实巴交,除了种田,就会编竹篓子,要打仗也是兵户的事情,轮不到你家。”赵三狗被他戳到痛处,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种你跟我打,看谁更厉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谁怕谁呢!”中条五宝一听要打架,跟着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龟儿子。”

    两个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缩,顿时你来我往,在溪边扭作一团。阿雪叫道:“别打了!”想要分开二人,却被中条五宝横身拦住道:“打架是汉子的事儿,娘儿们一边凉快去。”五个人一边阻拦阿雪,一边怂恿道:“这一拳打得好。”“拿脚踢他孤拐……”“唉,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呐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卖力,杨小雀和李庭儿说什么也拉不开。这时间,远远走来两个寻常村妇,一个年老婆子,一个中年妇人,两人手中都端着木盆来溪边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见这边闹腾,嚷道:“啊呀,赵四家的,你看!”妇人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惊怒之色。

    李庭儿听得叫喊,侧目看去,惊叫道:“三狗儿,不好啦,你妈来了。王可,你奶奶也来啦!”二人顿时停了打斗,但都已衣衫破碎,脸手挂着血丝,眼见婆子和妇人提着捶衣服的木棒往这边赶来,王可拔腿就跑,赵三狗犹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两棒,骂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么……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了起来。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有丝毫挣扎。中条五宝见状,纷纷嚷嚷道:“小子没用,怎么被娘儿们教训?老子给你撑腰,不用怕!”梁萧眉头一皱,喝道:“统统给我闭嘴!”五人齐齐哼了一声,但也不便过于违抗,只得暂且住口。

    那妇人只打得没有了气力,手脚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见王可跑得不见踪影,只好悻悻返回,见状拉开她道:“赵四家的,算啦,算啦!”赵四家的坐在溪边,只是痛哭,赵三狗鼻青脸肿,呆了半晌,忽地跪下来,落泪道:“娘,您别哭了,三狗儿再也不敢啦。”赵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但总是说了又犯。”她看见石上的酒肉,蓦地喝道,“好呀,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这孽障。”举棒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紧,怎么也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但见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赵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婶婶,看我面子,饶了三狗儿吧!”赵四家的呆呆瞧着他,眉间有震惊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当真不偷盗了么?”赵三狗望了望李庭儿和杨小雀,面色迟疑。梁萧忽地掉头,对中条五宝道:“将王可带来!”中条五宝应声而动,驰足飞奔,激得足下冰雪滚滚,好似五道狂龙,远远遁去,顷刻间便没了踪迹,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那曾见过如此脚力,目瞪口呆间,又见远处雪尘四起,中条五宝呼啸而回,手中抓着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间,六人便在数丈之外,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脱手,王可顿如箭矢般飞了过来,王可吓得失声尖叫,王家婆子眼见孙子危急,也惊叫起来。梁萧心中大骂,凌空抓住王可肩头,居空抡了个圆,消去劲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按,轻轻巧巧将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颗心始才落地,抡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来打王可,梁萧伸手格住,笑道:“罢了,罢了。”婆子见他气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这位公子面上,饶你这一回。”王可面红耳赤,嗫嚅不言。

    梁萧掉头道:“三狗儿,我知你屡屡违背对娘亲的诺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们若要偷盗,你也不能输了义气,对不对?”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点了点头。梁萧脸色倏沉,朗声道:“你们四个,全都给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此以后,不许再干偷抢之事……”胡老百闻言笑道:“老大,你叫他们不偷不抢,你自己却要去偷去抢。”梁萧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来西华苑踩盘子,今天晚上便要动手……”三狗儿四人闻言,纷纷抬头瞧着梁萧,梁萧面皮一热,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听豁的一声响,那块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分作八声,先后陷入雪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梁萧吸一口气,扬声道:“从今往后,我梁萧若是偷抢盗窃,便如此石。”双眼一转,瞪着中条五宝道:“你们五个也一样,若有盗窃之事,也如此石。”中条五宝哇哇乱叫:“这算什么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么。”“对呀,你放一个屁,老子也要闻吗?”“不偷不抢,老子喝西北风吗?”一时吵嚷纷纷,梁萧忽道:“你们到底认不认我这个老大?若然不认,一概拉倒。”中条五宝闻言噤声,满脸晦气。

    三狗儿等四人低头商量一阵,杨小雀道:“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若是答应,我们从此再不偷盗;若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道:“好,你说来听听!”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四人中李庭儿最为精明,口齿也最便给,当即道:“方才买酒肉时,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见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为国效力,赚取功名,让爹娘不再过穷苦日子。若是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

    梁萧眉头大皱,心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但见赵四家的眼中满是希冀之意,脸上泪痕,还没干透,心头一软,忽地掉头道:“中条五宝!”五人道:“怎么?”梁萧望着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们老大么?”五人想也不想,齐声道:“屁话,中条五宝,说话算数。”梁萧道:“我说话你们都听?”五人齐声道:“除了不许说话、跳崖自杀以外。”梁萧笑道:“好,我便命你们五个,做这四个小子的师父。”此话一出,众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无稽的言语,一个个张口结舌,只望着梁萧发怔。过得半晌,胡老百第一个跳将起来,叫道:“不成不成,这四个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们剥皮抽骨、细细地剁馒头馅吃了。做他们师父?哼,你杀了老子好啦!”

    梁萧点头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个正好一人一个徒弟,谁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大。”其他四宝两眼瞪圆,舌头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萧一瞧那四个少年道:“还不拜师?要我一个个按脖子么?”四人对望一眼,只得向着中条四宝磕了三个头,齐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中条四宝也对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泪来。胡老百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阿雪叹了口气,心道:“唉,哥哥可真会捉弄人,如此一来,这八个人的苦头可就吃大啦!”

第六章 赤毛之虎

    中条四宝这么一哭,地上四人趴着不敢动弹,却听梁萧道:“你们起来。”四人方才起身,一个个缩头缩脑,好不心虚。梁萧向中条四宝道:“你们四个在娘儿们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脸?”这话一说,中条四宝顿时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没哭,老子眼里进了沙子。”梁萧笑道:“废话少说,你们各选一个弟子,好生教导,来日我来评判,看谁的徒弟教得最好,谁就最聪明。”中条四宝一听,兴致大起,适才的伤心顿时丢到了爪哇国去了,纷纷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谁的弟子厉害,谁最聪明!”这五个浑人平时最爱互相攀比,一听这话,四宝顿时转怒为喜,纷纷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举夺魁。这下子,胡老百却是转喜为悲,如此有趣的比斗,竟然没有他一份,不由气呼呼拉住梁萧道:“老子没徒弟,怎么跟他们比?”

    梁萧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么?”胡老百无言以对。眼看着其他四宝各自选定徒弟,胡老一教杨小雀,胡老十教赵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儿,胡老万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觉眼热,忽地躺倒在地,满地打滚,扯着胡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宝哈哈大笑,连叫“报应”。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看得心头惴惴,不知这五个怪人会如何折腾自家儿孙。

    中条四宝兴致一来,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输赢,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个十遍八遍,也绝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将上去,这里指指,那里戳戳,说这招使错了,那招使得偏了,这脚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极高,虽然故意跟四个兄弟作对,倒也处处切中肯綮,大收拾遗补缺之功。

    王婆子见孙子并未受虐,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他们若能从此好生习武,不再游手好闲,终究是件美事,心中对梁萧十分感激,本想道谢,但见梁萧崖岸自高,傲气外露,只瞧着便觉心慌,满口感激话儿怎也说不出口,只得道:“赵四家的,咱们走吧!”转过身来,却见赵四家的望着梁萧,痴痴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皱眉道:“赵四家的,你怎么啦?”赵四家的闻言一惊,还过神来,低声道:“好像,尤其是脸额之间,真是好像。”王婆子奇道:“你说什么像什么?”

    赵四家的小声道:“王婶婶,你看那公子的额头与眉眼,和……和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皱眉道:“到底是谁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说了吧!”王婆子仔细打量梁萧一眼,忽道:“哎哟,你是说那个书呆子梁……”赵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别叫啦!”王婆子拨开她手,笑道:“害什么臊呀,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么?”她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竟还记得他?当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会读书,会写字。他懂的学问,比何老财家的教书先生还多;他写的字,比史万户的账房先生还好。你一个老农家的闺女,斗大的字识不了半个。论模样么?他长得比太子爷还俊,你和他站在一块儿,就像是野鸡配凤凰,那是没法配呀;再说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头顶上,从来瞧不起人,他会要你这种媳妇才怪呢,再说……”

    赵四家的打断她道:“王婶婶,我知道了,我又丑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远远看着他就好。赵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没错,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从来没看不起我……”说着眼眶一红,咬咬嘴唇道:“他虽有些书呆气,可他对人,总是很好……”话未说完,已然泪涌双目。

    王婆子一阵默然,望了梁萧半晌,叹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梁,直得跟檩子似的,还有那瞳子,蓝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镇子里的黄毛蛮子。”她抚着赵四家的肩头,叹道:“天下模样一般的人也不是没有,何况只有些许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们村里人不一样,别伤神啦,走吧!”拽着赵四家的,便往回走。赵四家的走了两步,忽地挣脱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萧面前,脱口问道:“公子贵姓?”梁萧不防她问及此事,随口应道:“我姓梁。”赵四家的一惊,失声道:“你也姓梁?”梁萧见她神色痴怪,诧道:“大婶有何指教?”赵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却说不出话。

    王婆子眼看情形尴尬,上前两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见公子像一个叫梁文靖的故人,随便问问。”梁萧大吃一惊,打量二人道:“你们认得我爹爹?”赵四家的闻言剧震,伸手想拉梁萧,刚碰到他手背,却似被火灼着,又缩回去,颤声道:“你,你真是他儿子么?”梁萧猜到几分缘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乡亲么?”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这样巧法!文靖那个书呆子,竟也有了儿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对啦,你爹爹呢?他还好么?”她心直口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赵四家的却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既似欢喜,有似感伤。

    梁萧神黯然叹道:“爹爹去世几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脸上,赵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软了下去。梁萧抢上一步,将她扶住,赵四家的回过一口气来,蓦地抓住梁萧胳膊,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然落下来了。

    梁萧点头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婶婶你从前跟他要好么?”王婆子叹道:“他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拖着鼻涕的时候,就一起爬树堆沙了。”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二人在溪边坐下,将父亲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王婆子叹道:“文靖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赵四家的低头沉吟半晌,忽拉梁萧道:“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四家的拉开门销,掀开门扇,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入内。只见屋内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婶婶,这是何地?”赵四家的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脸上有凄然之色,轻轻叹道:“这是你爷爷、爹爹住的地方。”梁萧不觉怔住。赵四家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却见他和你爷爷都不见啦!一句话儿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走啦。后来我也常来拾掇,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候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喜欢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觉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涩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衣衫,残缺不齐,过得许久,才幽幽地道:“过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结果这衣衫都被虫蛀坏啦。唉,没法子,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奶孩子,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啥,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只见梁萧依着床铺,已是泪流满面,蓦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赵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声,便失声落泪。阿雪也觉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赵四家的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忍泪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儿么?”阿雪摇头道:“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抹泪起身,四顾之间,几有隔世之感。赵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弃,就搬在这里住好了,左右这也算你家。”梁萧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让那五个活宝住道观!我搬下山来住,省得他们老在身边聒噪。”

    赵四家的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此时对她言无不从,当即应允,随之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赵四家的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却又难过不已。赵四家的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道:“赵四叔在编竹篓子么?”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是呀,说来这个……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赵四叹了口气,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如何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怎地就记不起来……”

    梁萧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吾日三省吾身么?”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憨笑。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儿肯学,我可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摆手道:“哎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从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军……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么?”

    梁萧道:“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这种大志向很好!”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倒是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说着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几条。

    两人一时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么?”赵四摇头道:“没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成钱的,做买卖还得缴赋呢!两三天能赚一文就了不得。”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了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锋利些,抖手间,哧哧哧一阵响,一根竹子尽被他顺势剖成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道:“啊哟,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了呢!”赵四听得,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刹那间,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之间跳起来。编了一阵,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飞舞一般。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便似鸡蛋壳一般。梁萧绾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薄是薄了些,但还算结实。”

    赵四怔了一盏茶的工夫,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就像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赵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讷,也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道:“这种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许喜欢,用来装花儿果子。”

    梁萧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尝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道:“这个么,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愣,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这时日已入暮,赵四家的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梁萧将众人召来,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赵三狗四人练功之余,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分摊,补贴家用。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欢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之中,兼之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竹丝也更趋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精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只因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余样,便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这四个小子泼皮出身,多的是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们见他们走上正道,无不欢喜。

    这般日来夜往,梁萧竟也凭着一双巧手,维系众人生活,心觉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夺,更加让人快活满足。中条五宝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饭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务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赚钱养家,但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场。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之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却见中条五宝正呼喝连声,教授四个徒弟的武功。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俱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斗,以胡老百作为裁判,各有胜负。每当自家徒弟获胜,中条四宝便万分得意,一旦输了,便对徒弟一顿叱骂,然后刻苦教导,准拟下次夺魁。故而四人精进,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萧记着对赵四所言,将中条五宝赶回山上,教四人读书,谁知这四个小子却颇有梁萧少时风范,拿起书本,便是恹恹欲睡,只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煨羊肉,肉汤沸腾,浓香扑鼻,忽见梁萧出门,便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泼皮,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叹道:“勉勉强强,就是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道:“阿雪,我方才做了个好玩的物事,送给你玩。”阿雪含笑称好,梁萧伸手入袖,拿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栝的竹鸟,笑道:“你猜这怎么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来的。”

    这时间,中条五宝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纷纷冲上山坡,揭开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抢上慌道:“哥哥还没吃啦!”梁萧笑道:“阿雪,让他们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赢了。”梁萧笑道:“敢情杨小雀胜了一场?”胡老千怒道:“就一场而已,之前李庭儿连胜六场,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十骂道:“都怪胡老百他***偏心,眼看赵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败为胜,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条怪蟒变成死蛇,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胡老十,惹烦了老子,老子日后专判赵三狗输!”胡老十脑袋一耷拉,顿无言语。

    胡老万始终一脸醋意,怒哼道:“你们都看着吧,明天王可一定赢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万你做青天白日梦么?王可已六场不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万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汤,一碗滚汤尽皆泼在脸上,疼怒交迸,奋起反击。两个人抱在一处,满地乱滚,王可和杨雀儿见师父打架,急忙赶上劝解,还没奔近,两个人便被凭空摔了回来,王可忙道:“梁大哥,快阻止我师父。”

    梁萧摇了摇头,起身笑道:“胡老万,胡老一,你们看看这个。”将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鸟,那二人百忙中偷觑一眼,啐道:“一只木头鸟儿有什么好看。”话音未落,只见那支竹鸟扑地一声,从梁萧掌心蹿起,呼噜噜漫天飞舞。胡老一和胡老万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口中流涎,忘了打斗,众人不明其理,也俱各惊讶。

    胡老一怔了片时,惊叫道:“老大,你的内功练到虚空摄物了吗?厉害,厉害。”梁萧摇头笑道:“这不是内功,而是机械之功。古书上曾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日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鸟飞了一炷香的工夫,渐渐落下,梁萧举手接住,向阿雪说明操纵之法:“这双翅膀,是*齿轮机关之力,须在地上事先紧好机关。上天之后,则无法重紧机关,故而竹鸟飞翔也难持久。若能做个特大的竹鸟,派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坐在上面,时时紧上机栝,那这竹鸟就永远不会落地!不过,竹木的机栝,终是经不起反复打磨,这世上么,也没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见远处走来几个少年,还没走近,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就远远嚷道:“杨小雀,李庭儿、三狗儿,王可,你们果然在这儿,害我好找。”四少听得叫唤,转过头去,李庭儿叫道:“铁牛,是你们啊!”梁萧道:“他们是谁?”杨小雀道:“他们是邻村的,以前我们一起混过饭吃……”梁萧皱眉道:“又是你们的狐朋狗党?”四人见他神色不豫,皆有惭色,赵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发他们,决不跟他们做坏事。”

    梁萧点头道:“好!你去!”赵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围住他,口说手比,神色激动。赵三狗初时面有犹豫之色,继而连连摇头。众少年露出愤然之色,铁牛一伸手,推向赵三狗胸口。赵三狗武艺精进,已非昔日可比,见状扣住他手,上引下带,翻手间便摔了铁牛一跤。其他少年大吃一惊,欲要上前群殴,李庭儿三人见状,纷纷奔下山坡,对方见难讨好,只得扶起铁牛,骂骂咧咧,愤然去了。

    四人转回,梁萧问道:“出了什么事?”赵三狗不敢隐瞒,道:“他们让我们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讶然道:“去打猎么?”四人都笑了起来,李庭儿笑道:“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个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长了一头红发,比老虎还凶猛呢。”梁萧哦了一声,问道:“那为何要打他?”

    李庭儿叹道:“这得从他的来历说起。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钦察的军士,打仗时运气不好,做了半辈子兵,也没怎么迁升。后来年纪大啦,脱了军籍,娶了个黄毛婆子,大老远来中土做买卖。老头子生来老实,遇上几个汉人奸商,一来二去就把他给坑了,一生积蓄血本无归,老头子气得发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黄毛婆子和土土哈。老头子死时,土土哈只有六岁,那小子自小蛮力惊人,十岁时在山上牧马,遇上两头饿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头,双肩扛了回来;十二岁的时候,一双手便能将半大的牛犊拧翻。”梁萧动容道:“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儿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汉人的亏,土土哈最是厌恶汉人,从小就跟我们过不去。他老子死后,留下几匹钦察马,十分神骏,他娘和他就*这些马过日子。后来大马生了小马,村里的汉人小孩十分羡慕,就偷着去骑,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打了个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汉人一等,大人们都不敢吱声。但这样一来,梁子就结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们却跟他铆上了。他气力大,又从小精熟武艺,没人打得过,但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人打,两个不成,四个人来。后来十乡八里会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干过,每个人都被打得很惨。但大家却不服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岁那年,我们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几乎打死他。但不过十来天的工夫,他恢复如初,又来找事。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个汉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气打倒。”他望着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坏了腿,躺了两个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他妈的,你怎地别的不记得,就记得这个?”赵三狗冷笑道:“你发什么怒?别说你,就连史富通也摔坏了腿。上次史富通见他本事大,叫他去西华苑做庄丁头子,他不肯去,还骂史富通汉狗,史富通脸上挂不住,两个人便动了手。那时候土土哈才十六岁,却把史富通举过头顶,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却也奈何不了他。”

    梁萧沉吟道:“他一个跟你们打,不叫帮手么?”四人的脸均是一红,李庭儿低头道:“说起来叫人惭愧。这周遭也有不少蒙古蛮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却从不找帮手。我们去十个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还是一人。又从不动刀枪箭矛,赤手对空拳。这次铁牛他们有心挑衅,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马匹,土土哈很生气,大家约好,呆会儿在李子坡交手。”梁萧正色道:“这是条难得的好汉子,瞧你们神情,很想跟他打么?”四人面面相顾,忽地脱口齐声道:“是!”话一出口,看着梁萧脸色,心头惴惴。梁萧笑道:“你们去也无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许一个对一个,不得一拥而上,以众凌寡,不是好汉所为。”四人闻言大喜。中条五宝一听也来了劲,喜道:“妙极妙极,哈哈,老子有热闹可瞧啦。”分头教训徒弟:“只许赢,不许输,输了老子打烂你屁股。”

    梁萧冷笑道:“不论输赢,你们五个都不许露脸,更不许帮手,要么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许去!”中条五宝没口子答应,随着四个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萧对阿雪道:“只怕这五个混蛋不守规矩,你守在家里,我也去看看。”跟着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见前方有个草坡,上面横七竖八倒了三十来人,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坡上尚有四个粗壮少年,两个抱腿,两个抱腰,正跟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较劲。

    那人高七尺有余,一件羊皮坎肩在打斗中撕得粉碎,红褐长发披在肩上,浓眉有髯,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脸上几道血痕,想必是斗殴时抓伤。但看他随手一摔,没将四人甩开,蓦地双目瞪圆,雷霆般一声大喝,双臂发力,一手一个,将两个搂腰的少年举了起来,双腿发力,将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后双臂凌空一合,那两个少年撞在一起,顿时昏厥。年轻人将人随手掷在地上,用蒙古话朗声叫道:“服输了么?”声如驴鸣,神威凛凛。梁萧瞧得暗暗点头:“这便是土土哈么,当真有些气概。”

    李庭儿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们尽被他打倒,惊怒交迸,赶上前去。他们与蒙古人杂居,也懂些许蒙古语,杨小雀当先抢到,朗叫道:“土土哈,咱们还没打,就还没输。”土土哈看见他们,皱眉道:“你们来晚啦,好,一起上吧!”铁牛在地上呻吟道:“杨小雀,算啦,这次又打不过啦,这蛮子越来越厉害……哎哟……”

    杨小雀摇头道:“这次我们不一起上,一个对一个。”地上的汉人少年皆是惊诧,纷纷嚷道:“杨小雀你活腻了?”土土哈也露讶色,打量他道:“这话当真?”杨小雀道:“不错,我先跟你打!”土土哈点头道:“好,这么多年,你第一个对我这般说话,不管输赢,都是好汉。”杨小雀与他厮斗多年,虽然是敌非友,骨子里却对他颇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赞语,端的又惊又喜,当即摆了个架势,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来。”土土哈摇头道:“我让你先出拳。”

    杨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门。土土哈见他出拳迅疾,甚觉吃惊,翻手抓他手腕;杨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扑的一声,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带了内劲,土土哈体格虽强,也觉隐隐作痛。胡老一见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陈仓’,下招是‘摧断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强,中掌之后,不后仰消势,反而运力前倾,顺势一拳,带起烈风,扫向杨小雀面门。这些日子杨小雀拆招无数,应变极快,土土哈拳势甫动,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断山根”,腿若蛟龙摆尾,借土土哈前倾之势,以巧劲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颓玉柱,但此人身手着实敏捷,危急间腿足发力,一个弓步,将极猛烈的去势生生刹住。忽听背后风响,杨小雀绕到他身后,双掌疾出,按他背心,这招“双龙抢珠”威力颇大,杨小雀拟将土土哈凌空震飞,让他跌得难看。

    土土哈半空中无处借力,应掌飞出。杨小雀心头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骤然一紧,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当空一抡,摔出四丈开外,搅得尘土飞扬。此番变故横生,快如闪电,胡老一虽瞧得明白,却唯有咧着一张大嘴,全然来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飞丈许,尚未跌倒,便双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气足。杨小雀虽也挣扎而起,嘴角却挂了一丝血迹,显然伤了内腑。他拭去血迹,哑声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个平,大家再打过。”土土哈摇头道:“你受了伤,不打了吧。嗯,你拳脚很快,比起地上这些人,厉害了十倍也不止。”杨小雀还要再说,李庭儿拨开他道:“你先退下,且让我来。”赵三狗抢道:“换我来吧!”胡老一怒道:“他***,两个小杂种都滚开。摔一跤有什么了不得,头掉了也是碗大个疤。”胡老十叫道:“什么话,打不赢还要打,占着茅坑不拉屎么?”胡老千道:“对,还是李庭儿来,只有李庭儿打得过他!”胡老万道:“还是王可来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几下绝招,正好用到这红毛鬼头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个人唯有遥遥指挥。忽听梁萧在身后冷笑道:“胡老一你们四个分明是死鸭子嘴硬。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土土哈蛮力惊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浑然没事,但他抽空里还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决不打第二拳。”梁萧脸一沉,道:“你们答应过我什么?”中条五宝顿时气焰一馁。梁萧寻思:“你五个混蛋不知轻重,倘若当真出手,只怕要了这汉子的性命。”他想着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梁大哥。”梁萧点点头,向杨小雀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伤势!”杨小雀应声过去,梁萧在他胸腹间推拿数下,杨小雀胸闷之意顿时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见来了个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语向梁萧道:“你也来和我打吗?”梁萧摇摇头,也用蒙古语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过我的。”土土哈双眉一扬,朗声道:“你蒙古话说得好,也是蒙古人吗?好,我们两个打一次,也是一个对一个。”梁萧一愣,失笑道:“你这是向我挑战吗?嗯,你最擅长什么?”土土哈道:“这话怎么说?”梁萧道:“若是比斗拳脚,我胜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这般胜你,岂不是欺负你了。除了拳脚,你还会什么?”土土哈怒道:“你这厮尽说大话。我偏要比拳脚,有胆量的便过来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萧微微一笑,双腿一分,道:“我让你打三拳,若撼得动我,我便与你拼斗拳脚。”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毙牯牛。没料到梁萧如此小觑,心中惊怒,但见梁萧虽不比自家矮小,说到体格,却远不及自己雄壮,何况便有自己的体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摇头道:“你别说大话唬人。我手重得紧,你小鞭子一样的人儿,三拳打罢,十个也打坏了,还是你一拳我一脚吧。”

    梁萧听他这一说,颇喜他气量恢宏,点头笑道:“打坏了也不怪你,只须让我退后半分,便算我输。”土土哈大怒,但见李庭儿等人神色自若,并无规劝之意,他并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缘由,忖道:“我轻轻打他一拳试试。”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说,我收拳便是。”

    梁萧笑道:“你来,你来。”土土哈脸一沉,一拳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拳虽说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体,却如中铁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这汉子,好硬骨头。”梁萧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吗,老虎的猛劲去哪里啦?轻手轻脚的,跟兔子一样。”蒙古话里,他这番话颇是辱人,土土哈浓眉一挑,再不答话,用上九成力道,击向梁萧左胸。李庭等人虽服梁萧之能,见状也是一惊:“梁大哥虽然武功绝伦,但挨了这拳,能不退后么?”

    梁萧见他拳来,却不动弹,直待拳劲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没至胫。中条五宝见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齐声惊呼道:“萧大爷的‘立地生根’!”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传之秘。当年在‘群英盟’上,萧千绝抵挡“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红的画戟,用的便是这招。诀窍在于后仰的一霎,内力忽生变化,将对方劲力引至脚跟。至于入地深浅,则由对方劲力大小而定。这本是极上乘的武功,须以极高内力方能驾御,要么便会一着不慎,反伤己身。萧玉翎当年传授时只知其法,无力示范。梁萧因为近日内功大进,方才练成这门功夫。

    土土哈见一拳撼不动梁萧,心头骇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击到,便听中条五宝齐喝一声:“弓弦劲。”喝声方起,梁萧忽地变后仰为前倾,便如拉满的弓弦,一放手便弹了回去。须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弹,甚至能割伤开弓者自身。梁萧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长于地的树木,用手一推,犹能来回摆动,倘若推力用足,反弹之时能伤人畜,其理与弓弦相同。

    但梁萧并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弹的一刹那,带上了土土哈的拳劲不说,更有梁萧本身之力,二力相合,胜过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条五宝喝声方落,便见土土哈飞出二丈之遥,摔得结实。但他筋骨强健,略一挣扎便即跳起,只觉手臂痛麻,胸口气血翻滚不已,一时瞪着梁萧,十分惊骇。他哪知道,梁萧已然手下留情,当年姬落红挨了萧千绝的“弓弦劲”,当场便已筋摧骨断,五脏俱裂了。

    李庭四人见状,齐声叫好,其他汉人少年也挣扎起来,大声欢呼。梁萧挨了这两拳,胸口微微发麻,暗惊道:“这厮蛮力也颇惊人了。”吐出一口气,哈哈笑道,“土土哈,你认输了吗?”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丧父,独立支撑家业,性格磨炼得坚韧倔强,生平从未服输过,当下浓眉一扬,高声道:“好汉子,你敢跟我比试摔跤吗?”梁萧笑道:“折腾半天,这便是你擅长的么?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气,撕下皮袍,赤裸上身,双脚微曲,两臂分开,其架势正是蒙古国术,摔跤之术。

    梁萧脱下袍子,掷给赵三狗。李庭儿凑前低声道:“梁大哥小心,这家伙摔跤术了得,从未败过。”梁萧点了点头。要知高手交锋,力求伤敌于身外,决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极下乘的法门,梁萧与土土哈较量,自取下乘,颇违本性。但既然放出话来,自然也当照办。他虽未练过摔跤,但听母亲说过,以他武技之精,不难揣摩其门道。当下足下微动,卖个破绽,土土哈觑到破绽,果然虎扑上来,来扣梁萧腰部。

    梁萧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刹那间,两人四条胳膊,四条腿绞成一团。摔跤本是蒙古人从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斗法子,后来又加入杀牛宰羊之法,更见威力。二人四肢交缠,盘旋疾走,寻隙抵暇,攻敌破绽,你一个“拧牛角”,我一个“骑骆驼”,时时出脚扫蹴对方下盘。旁观的少年皆是会家,看到精妙处,纷纷叫好。

    梁萧本力略逊土土哈,武技却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谙借力消势之法,原本不用其他武功,三招之内,便能将他摔倒。但他颇爱土土哈风骨,不愿太早摔倒此人,让他难堪。

    如此你来我往,角了两个回合,梁萧正想寻个破绽,将土土哈摔翻,中条五宝却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锁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顶他左边膝盖。”胡老百嚷道:“对,扣他腋下,用屁股顶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转,勒他脖子。”胡老万接口道:“掏他下阴。”王可惊道:“师父,这招可不能使!”胡老万两眼一翻,道:“老子这叫声东击西,吓唬吓唬他,趁他躲闪,踩他脚背……”王可道:“踩脚也是不行的。”胡老万给他一个栗暴子,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打个屁。”王可眼泪汪汪,好不委屈。

    这五人虽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说无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绽。梁萧心中大恼:“我偏不按你们说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观者清,十只眼睛盯着,土土哈破绽稍露,五张嘴便争先恐后说出。梁萧身在局中,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思绪反倒不及他们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宝的章法出手,一时竟难取胜。土土哈也听出话中之意,惊惶间极力补救。如此一来,倒似土土哈与中条五宝六人合力对付梁萧一个,角了四炷香的光景,还是难分胜负。

    胡老百见梁萧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来,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输给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没脸?”梁萧大怒,叫道:“胡说八道!”他说话分神,土土哈趁势欺进,反身一个背摔,将梁萧凌空抛了起来。众人齐齐惊呼。中条五宝同声叫道:“扣脖子!顶胸脯。”这一解数极为厉害,乃是反败为胜的杀着,倘若使出,梁萧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将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萧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听得,忙将头一缩,护住脖子,不待梁萧落地,陡然掩上,双手扭他手臂,左腿扫他下盘,头则顶他颈项,三招并发,迅雷不及掩耳。当此危急之时,忽见梁萧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蜷成一团,好似风车一般,顺着土土哈扭转之势滴溜溜转了一转。土土哈不料他变化如此诡奇,一脚扫空,脑袋收转不及,没顶着脖子,却顶在梁萧双膝之上,痛得他哎哟大叫。

    梁萧这一下被逼用上轻功,暗叫“惭愧”,借土土哈头撞之力,身子张开,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方要动手反击,那边中条四宝早已嚷开:“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萧却不照办,牵住土土哈的胳膊,飘然走出一步。

    这一步玄奇异常,正是“九九归元步”,因是借力而发,土土哈被他一牵,几乎扑倒,无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稳,梁萧转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横扫梁萧下盘,谁想足下一空,梁萧人影俱没;土土哈扭腰挥臂,欲要摔开梁萧双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处,便被梁萧带往何处;刚刚动念后坠,梁萧早已将他向后牵引,想要前冲,梁萧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时,梁萧在左,往右时,梁萧在右,总是料敌先机,抢先一步将他带动,土土哈随他走了十来步,步法已是零乱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盘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顿时破绽百出,中条五宝叫喊声更急。但梁萧全不理会,只带着土土哈以“归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转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见梁萧身形一变三,三变六,人来人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土土哈便似被牵了鼻子的牯牛,跟着他东转西转,走个不停。

    又转了一会儿,梁萧忽地撒手,微笑着站在一旁。土土哈虽得自由,却如风魔般就地疾旋,无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时带他旋转之力,却是他此前挣扎之力的总和,被梁萧以归元步尽数借来,还施在他身上,任他气力再强十倍,也难抗衡。众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见土土哈双腿互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乱转。众人一怔之后,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并用,刹住旋转之势,却觉一阵头昏眼花,胸闷异常,早先他心中尚觉惊怒,此时却已怒意尽去,仅存骇然了。

    胡老一挠头道:“既不扭他,也不绊他,借他气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对,老大这是武功,还是穷酸的武功,老子最讨厌穷酸的武功啦。”梁萧皱眉道:“胡说,摔跤术里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战而屈人之兵,比用蛮力高明多了!”这时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声叫道:“手脚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认输。”众泼皮大怒,这个嚷道:“土土哈,你裤子都输掉了,光了屁股还不认输?”哪个叫道:“这位大哥法术高强,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斗么?”“对,这叫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滚你姥姥的臭鸭蛋吧。”七嘴八舌,极尽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时青时红,瞋目不语。梁萧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颇是激赏,挥手笑道:“都闭嘴吧!”

    众人顿时寂然。梁萧笑道:“要比什么,随你挑选。便是烹饪饭菜,女线针红,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线针红,凭我编竹子练出的手法,想也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众人听得他一说,顿时哈哈大笑。若换了是别人,土土哈定当是侮辱他,但听梁萧说出,也不由笑道:“我不会这些,比不过你。你等我一会儿,我立时便来。”梁萧点头道:“好!”土土哈拔足飞奔,往北去了。众人均是猜测他做什么去,议论纷纷。不一阵,便听北方马蹄声响,两骑人马飞也似赶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马,背负弓箭驰在前面,后跟一个留三塔头、面皮白净的蒙古少年,也背负弓箭,乘一匹白马。众泼皮纷纷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帮手么?”“打不过就叫囊古歹来帮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吗?”梁萧却猜到缘由,眉头微耸。

    土土哈跳下马来,也不理众人聒噪,向梁萧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这马是向囊古歹借来的,他听说了,也要来看。”梁萧道:“无妨,你要跟我比骑马射箭吗?”土土哈点头道:“正是。”众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扬声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给他。”那蒙古少年将弓箭取下,递给梁萧。土土哈手指远处的垂杨柳道:“我们射柳条!各射三箭,看谁射得远,射得柳条多,谁就胜了。”此时方才入春,柳条细嫩,柳叶还未长出,要想射中颇是困难。梁萧皱眉道:“好!你先来。”他从未练过骑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难应付。但所以让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现学现卖,新鲜热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距柳条越来越远,渐有三百步之遥。众人无不骇然:“他去这远射?”梁萧看在眼里,眉头大皱。只见土土哈疾驰之中,倏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嗖的一声,箭出若电,将细柳条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之中,嗡嗡直颤。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方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赶月一般,哧的一声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刹那间将三根柳条齐齐截断。到此之时,囊古歹叫好之声方才落地。众泼皮个个面无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泼皮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挫败土土哈。谁知梁萧沉默片刻,摇头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认输。”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认输,咱们跟着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其他三人纷纷称是。梁萧铁青着脸,将手中弓箭扔给囊古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中条五宝迎面拦住,齐声嚷道:“老大,你这么一走,老子岂不也威名堕地啦!”梁萧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们来!”中条五宝自忖不能,纷纷哑口无言。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忽地上前两步,双手按胸,向梁萧躬身说道:“请问大名。”梁萧知道这是蒙古极高的礼节,心头诧异,说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要请你喝酒。”梁萧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厉害,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竟是用汉话说出来。梁萧心道:“原来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笑道:“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大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梁萧点点头,对李庭儿四人道:“听到了么。蒙古人都愿读书,你们还不肯学好?”四人面红耳赤,低头无语。囊古歹面露傲色,扬声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须得明白汉人的学问,才能统治他们。”土土哈听得是成吉思汗所说,顿时肃然起敬道:“说得极好。”梁萧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从何回答。梁萧哈哈笑道:“打仗杀人,有没有学问也没关系,但理财算账,却非得学问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梁萧转身向李庭儿道:“你和赵三狗、王可去买酒买肉,杨小雀有伤,跟我回去。”土土哈急道:“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买。”梁萧道:“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吧!”不容他分说,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顿时动弹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样,真是奇怪。”却听梁萧又道:“囊古歹你也来。”囊古歹含笑答应。

    土土哈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须得要回来。”梁萧道:“交给赵三狗便是。”赵三狗领命,自与泼皮们交涉,泼皮们大败亏输,不敢违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说话,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担心,远远瞧到,欢喜道:“回来啦!”梁萧对土土哈道:“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呢。”阿雪双颊绯红,低头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么?”土土哈道:“我听得懂,但说不好的!”梁萧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里,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里,就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萧坐下,梁萧将比斗之事说了。阿雪大觉有趣,说道:“土土哈你好厉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土土哈忙摆手道:“不不,论拳脚功夫,我输得掉了裤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间找不到妥当之言,便将泼皮们骂人的言语说出来。阿雪一听,羞得面红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儿四人将酒肉买到,将土土哈的失马也拉了来。喝了阵酒,梁萧问道:“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多远?”土土哈道:“远得紧呢,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原已六岁,足足走了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大一条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的。”

    梁萧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天下真是广大。”他对阿雪道:“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我们也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道:“自然算数,到时候你若嫁了人,让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目不转睛看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对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说,全无滞涩。众人听得一愣,中条五宝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头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红耳赤,骂道:“你们放……放……”但她女孩儿家,终究说不出那个‘屁’字,胡老十逮到话头,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么放不出来……”正说得开心,屁股上挨了梁萧一脚,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边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还没娶亲,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汉人女子那么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道,“阿雪,你怎么说。”阿雪脸上倏地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禀告了娘,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叹道:“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丝毫不会迫你,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道:“阿雪说了,阿雪说了,我不嫁,就做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罢!”土土哈一怔,叹道:“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了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么,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说道:“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萧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虽打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安答。”梁萧淡淡一笑,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觉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胡老百闲得无聊,便让他传授二人拳脚兵刃,自己随意指点一些内家功夫。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之术传与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颇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之中,梁萧初时胜三局,败七局,但月余之后,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得高手指点拳脚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已至暮春。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六人都是一脸喜色,便放下活计,起身笑道:“甚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终于下圣旨啦!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里?”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必是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甘休。”梁萧眉头微皱,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岂不要死许多人?”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对胡汉之争,虽有疑惑,却也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都签军了么?”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签到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过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萧满口应允,望着李庭儿和王可,道:“你们怎么样?”李庭儿道:“本该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战死,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啦。杨小雀和赵三狗虽不是军户,但这次征兵多广,十六岁以上男子,但凡武艺精熟,均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极是!我都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什么的,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没答应,但看阿雪如此模样,不觉心头暗叹,一腔喜悦中多了丝阴影,挥之不去。

    众人坐定,梁萧说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都要小心。”众人轰声应了,然后谈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着立功沙场,获取功名。梁萧对此虽无兴趣,但既然说起,也就姑妄听之。

    此时间,中条五宝从山上道观下来,听到从军之事,顿时乱作一团。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天上传来尖锐的鹰唳。胡老一听得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不由脸色一变,嚷道:“别闹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惊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着嘴唇,一声长啸,那只秃鹫从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从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着秃鹫奔回来,举着张纸条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识字,你帮着瞧瞧。”

    梁萧接过纸条,中条五宝纷纷围上,神色紧张,梁萧心头奇怪:“这五个贼厮鸟着什么急?”定睛看那纸条,念道:“湘潭丢找!”四个字写得拙劣,但笔力极强,似要破纸而出。梁萧正觉摸不着头脑,中条五宝却一跳而起,齐声对梁萧道:“老大,告辞了。”梁萧奇道:“为何告辞,这纸条是谁写的?什么含义?”胡老一道:“这是萧大爷写的,说在湘潭追丢了老穷酸,让咱们去帮他找。”梁萧顿时会过意来:“萧老怪自负平生,既然追丢了人,必然深以为耻,将‘在湘潭追丢老穷酸,你们来帮我找’如此简略,绝不写‘追丢老穷酸’或是‘来帮我找’,但这五个傻瓜却能领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条五宝说完,对徒弟们嚷道:“老子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众人莫名其妙,正要询问,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闪,梁萧横身拦住五人,厉声道:“不许去!”胡老一道:“为什么?”梁萧怒道:“我是老大,不许你们去帮萧千绝。”胡老一摇头道:“你是老大,萧大爷却是祖宗,老大怎么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萧大怒,本想用强留下五人,但数月来朝夕相处,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那好,你们说,为何这样帮助萧千绝?若不能让我心服,决不让你们走。”五人对望一眼,胡老万无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给你说,可不能告诉别人。”其他四人回瞪众人道:“都给老子滚开。”将其他人一一推得老远,并严防众人上前。梁萧看了,大觉诧异。

    胡老万咳嗽一声,方才低声说道:“我们兄弟五个,少年时曾在河南闯荡。那年元宵节,我们到开封看花灯。途中我发现一条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轻功好生了得。我们一时兴起,偷偷跟在后面,瞧他去哪里。不料到了隐蔽处,那家伙打开背上口袋,拉出个花里胡哨的娘儿们,那家伙解开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来,就来撕她裤子。”梁萧冷笑一声,鄙夷道:“那人就是萧千绝么?果然不是好东西。”胡老万双手乱摆,说道:“错啦,错啦。萧大爷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就算是撕娘儿们裤子,也是大庭广众里撕,那会躲躲藏藏地撕。”梁萧呸了一声,道:“那还不是一样么!”胡老万两眼一翻,道:“就不一样,你再把萧大爷比那个臭贼,老子就跟你翻脸。”梁萧暂且忍住气道:“也罢,你继续说。”

    胡老万方道:“结果老子想,爹说娘儿们都是祸害,不能碰的。当年他就是一着不慎,中了老妈的圈套,才有老子五个,事后大大地后悔。”梁萧这才明白他们处处摆出不跟女人说话的模样,并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觉须得做出脸色,只好忍住。

    胡老万道:“于是老子大发善心,跳出来关照那个家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儿们,否则也会跟老爹一样,大大地后悔。不料那厮却大光其火,说关老子鸟事。”梁萧虽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为非作歹,却被五人当场撞破,自然生气。却听胡老万说道:“老子好心没好报,当时也很生气,跟他对骂一阵,双方就开打。不料那贼厮鸟武功十分古怪,身子东一扭,西一扭,弯来拐去,像条花花绿绿的菜花蛇。”梁萧心中一动,忖道:“这般说起来,倒像是脱欢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万续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个兄弟见状,一起上前,但那厮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四个都被他打倒了。”梁萧寻思道:“不对,若是哈里斯,怎挡得住四宝联手合击。”却听胡老万道:“眼看那厮绷着一张臭脸,要杀大伙儿。就在这时,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见屋顶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轻飘飘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样,老子以为是见了鬼,吓得大声叫唤,谁知那个影子开口说道:‘老夫最厌三等人,一等是冒犯于我之贼;二等是忘恩负义之辈,三等便是奸淫妇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运气,看你武功不错,留你全尸,你自戕了吧’……”

    梁萧冷哼一声,道:“是萧千绝么?”胡老万奇道:“老大好聪明,老子本想卖关子的,你却先猜到了!”梁萧道:“这等臭屁,除了萧千绝,谁放得出来?”胡老万点头道:“对呀,当时老子也觉得他大放臭屁,哎哟!”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号道:“错了,错了,萧大爷,老子错了。”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萧千绝远在湘潭,你怕什么?”胡老万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儿,老子也不能说他坏话。”梁萧暗叹了口气,问道:“后来呢?”胡老万道:“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啦!那厮不知好歹,跟萧大爷动手,输得个落花流水,夹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萧大爷纵然伤了他,却没杀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萧心道:“此人能从萧千绝手下逃命,却也了得。”又问道:“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胡老万挠挠头,皱眉道:“这个……这个,萧大爷好像说他叫活骆驼。”梁萧哭笑不得,呸了一声,道:“还死骆驼呢。你连大仇人的名号也记不清么?”

    胡老万笑道:“反正都是骆驼,死的更好。”顿一顿,续道,“当时老子爬不起来了,胡老一胡老十受伤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们中条五宝就要变成中条五鬼,忽听得萧大爷叹了口气,没有去追那个臭骆驼,却来救老子五个。老子当时好生感激,心想萧大爷这种大高手,不去追人,却来救人,是很没脸子的事情,换了我们,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顾别人死活。过了几天,咱们伤好了,一心要拜萧大爷为师。”说到这里,胡老万忽地嘴一撇,号啕大哭,他这一哭,众人颇是惊奇。胡老一骂道:“胡老万,你洒猫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点水!”其他三宝纷纷称是,只是防范众人窃听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语远远开骂,胡老万也不管他们,只是大哭。

    梁萧想了想,道:“胡老万,莫不是他说你们太傻,不收你们么?”胡老万听得,立时止了哭,泪汪汪地瞪着梁萧道:“老大你怎么知道?”梁萧道:“这等事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胡老万颓然道:“是呀,萧大爷嫌咱们傻,不要咱们,又说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们却不死心,缠着他不放,结果,萧大爷被老子的诚心打动了。”梁萧冷笑道:“那是什么诚心,分明是脸皮够厚。”胡老万道:“那又怎样?总之萧大爷说不收徒,却可以指点老子功夫。”说到这里,他望着梁萧道,“老大,萧大爷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说,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萧沉默半晌,挥手叹道:“罢了,你们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五人听得一声欢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别伤心,老子找到老穷酸,还回来见你。”梁萧只觉眼角一热,嘴里却骂道:“伤心个屁,你们滚蛋大吉,我开心还来不及,快滚快滚,看着你们就生气。”五个人嘻嘻哈哈,一阵风去了。杨小雀和李庭儿四人叫着追了几步,眼看追赶不上,想到五人授艺之恩,不禁落下泪来。

    梁萧道:“有什么好哭,你们既是他们的徒弟,他们早晚会回来。”这时间,忽见赵四急匆匆往山坡而来,一脸焦急。还没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赵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最能干,你……你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了三狗儿啦!”赵四又指着杨小雀道,“还有小雀儿也被签啦,这下怎生是好?咱们明明都不是军户啊!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却见二人均是心虚,低下头去。又听赵四道:“好侄子,你可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叹了口气,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为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想出个绝妙法儿,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心神不定。

    梁萧默然良久,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聪明,怎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坯,那一出去,却连把骨头也没回来,老子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路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父子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道:“赵四叔,以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也多了,终究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听他这一说,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来,说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梁萧不肯帮忙,大势已去,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道:“三狗儿,送你爹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道:“爹哭什么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糖!”小葫芦欢喜道:“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出门去。

    赵四家的始终不作声,只是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道:“四婶婶,您有话说么?”赵四家的忽地一惊,强笑道:“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赵四家的坐了许久,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足,走了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啦!”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再过三日,我便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娇躯一震,小口微张,眼中露出骇然之色。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该当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里,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终究放心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四婶对我爹一片痴心,可爹爹无法回报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但见四婶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我就想起我妈,心里十分难受。”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了许多,终究还是随他们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带回来。”

    阿雪呆呆地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恍忽忽进了里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萧却只想着着出征之事,此事委实大违他的本性,一则军旅颇多羁绊,二则若为征战荒废报仇之事,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实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赵三狗六个都忙着出征之事,也没前来。梁萧却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依照中条五宝传授六人的枪法,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马匹,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练好之后,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而言,固然难练,但武功练到梁萧的地步,武学之理一通百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梁萧揣摩两日,便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已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之时,阿雪便在旁观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忽地高叫道:“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啦?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骑马并肩,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哉。”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道:“就如你们所愿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听得又惊又喜。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当真跟我们一起去么?”

    梁萧冷笑道:“离了老子,你们四个猪头猪脑,没的丢了性命。”但见四人倏地红眉肿眼,不由眉头大皱,道:“不许哭,没得丢了志气。”阿雪也笑道:“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揪住梁萧,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么?”梁萧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道:“给你爹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里了!”众人皆是一惊,囊古歹叫道:“你这叫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既然从军,便将小名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便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名字写在桌上。三人各各答应。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个十人队了,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好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用。”囊古歹摇头道:“不用如此。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就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道:“这样很好,咱们早点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点头微笑,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但听得天上殷雷阵阵响起,片刻工夫,淅淅沥沥,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的,洗漱过后,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只见雨水哗哗啦啦从屋檐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帘子挂在眼前,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梁萧凝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竹制的门扉。

第七章 车马辚辚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聚集。赵四得知梁萧也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点兵校场。但见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阿雪,无须再送!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太过平静,心中隐隐不安:“这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锣鼓响起,梁萧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只见史富通身着铁甲,骑着战马,一阵风驰到苑外,耀武扬威,数点兵马。囊古歹自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者,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年事已长的同袍,十个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约摸四旬年纪,玉面黑须,眉长眼大,一袭白狐领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促马上前,在梁萧耳边低声道:“这便是史格了。”

    却见那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一匝,朗声道:“但凡自古名将,多是出生行伍。战场之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贵,但若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的大军汇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地坐下,大声叫道:“这史格让人好不生气。想我土土哈从军,是要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再携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土土哈被你一说,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土土哈。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烫,若不骑马开弓,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紧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萧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愿,也无法子,只得默不作声,倒下睡了。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待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去跟百夫长交代,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俱各惊奇。梁萧定睛看去,却见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列,正欲提醒,梁萧却看得分明,一言不发,劈手揪住“他”,也不顾那士兵挣扎,拖到一边角落,压着嗓子道:“阿雪,你弄什么鬼?”

    阿雪眼睛一红,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回家去。”说罢转身便走,谁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梁萧心道:“不论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梁萧一愣,忍不住回头道:“我怎么不算数了?”阿雪呜咽道:“哥哥说的,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道:“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又怎么着?”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呜呜,阿雪……阿雪不要留在这里……阿雪要跟着哥哥……”

    梁萧被她这番话说得僵住,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说道:“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大眼瞪着梁萧,道:“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从军,哥哥不答应,让我不开心,就是说话不算数,哥哥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死丫头笨头笨脑,怎地会琢磨出这么一番话来。糟糕,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里千巧百灵,此时却除了两眼圆瞪,说不出一个字来。而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就这么对望半晌,远处传来号角之声,那是大军集合的号令。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个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计谋得逞,顿时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皆是诧异。

    李庭儿蓦然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哎哟,这不是……”话未说完,便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老子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处置。”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兵士却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但见这十夫长满身杀气,也都不敢吱声。

    号角三响,爆竹响起,驱祟辟邪。两千兵马裹着应征民夫,向东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爹爹,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孱弱者纷纷坠下泪来。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但见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心生惆怅,想起少时学的一首诗,叹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囊古歹听得,皱眉道:“梁萧,这诗可不吉利。”梁萧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赵三狗却奇道:“怎么不吉利?”囊古歹有意显摆学问,笑道:“这是汉人诗圣杜甫的名篇,最后几句是这么说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几句甚是浅显,土土哈等人都听得明白,纷纷骂道:“明知不吉利,你还念出来!懂几首屁诗就了不起了么?”囊古歹被溅了一脸口水星子,大是狼狈。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境内。在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汇合,兵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余日后,进抵蔡州,此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晋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召集众军聚合。

    众人到了军帐之前,但见史格负手而立,不言不语,面色阴沉,皆感事有不妙,心头好生纳闷,过了好半晌,却听史格道:“本帅见过家父了,家父以为,这支新军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后方粮草不久将至,到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辈,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但见梁萧盘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画,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囊古歹看着地上字符,奇道:“梁萧,你在算术?”梁萧笑道:“你也会?”囊古歹道:“会一点,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萧道:“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之数,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奇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的。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道:“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

    梁萧道:“此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梁萧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马,倒要省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里,就烂在哪里!况且使用牛马,还须得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还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据以上种种,经我运算,便是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要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若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处。其实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粮于敌’,即是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方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是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但突袭却非得极精锐之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定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了。”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嚷道:“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算罢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道:“梁萧,但若你当将军,对手可就吃亏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之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听我妈说,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为水泽之地,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要用到舟楫。”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等道理。”梁萧摇头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蛮力,要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但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那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我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升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待众人说完,分而食之。

    众人滞留蔡州,白日里习武练箭,晚上便听梁萧讲解兵法。当日逃亡路上,明归曾与梁萧多言兵法,梁萧便转述给六人,但他心思跳脱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多提自家见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则偏喜排兵布阵,长于算计。

    史格远离战场,甚不得志,日日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颇为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分为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人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至极,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午饭时分,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十夫长一般。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皆觉惊奇,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而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大家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抽了个空子,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机在他‘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命不久矣,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这法子虽好,但怕时日一长,史富通难免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时候,解了胃经,却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之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便看到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面转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着脸拉着梁萧,诉说病情,刚说两句,猛地面红耳赤,又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时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就是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反倒梁萧每次给他“看病”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贪恋富贵,十分怕死,但觉周身不适,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丝毫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距离襄樊不远,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道:“好兄弟,你瞧着办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阳啦。唉,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转告万户爷一声,说我史富通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时,对史家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是以请他善待我家里四个婆娘。好兄弟,我给你说,除却家里四个,史某还有六个外室,二十顷地都在她们名下,我这一走,定被那六个贱人趁机占了。你代我给万户爷说,务必……务必要回来给我两个孤苦的孩儿呀……”想着阳世繁华就要从此别过,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众军见他垂死之人却哭得中气十足,皆觉诧异。

    这时,对面派来一骑人马,驰到近前,问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来问,你们是押运粮草的么?”史富通一惊,放开梁萧,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来,扶我下来。”众人见他忽又生龙活虎,俱是惊奇。哪知史富通由两个民夫一扶,又显出娇弱之状,说道:“大人在哪儿?小人史格万户手下史富通。”

    那传令兵见他怪模怪样,讶道:“你是这里的头儿?”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长。”那人将信将疑,道:“那好,我告诉海牙大人。”说罢驰马而去。片刻工夫,那队人马奔来。当头一人身着紫缎便服,头戴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双褐黄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类。

    那人得手下指点,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长?”史富通有气无力地道:“小将史富通见过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无法成礼,还望将军见谅。”阿里海牙讶然道:“既然生病,就该换人带兵,怎能强自支撑?你个人生死事小,失了粮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顿时哑口无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声,顾视众军,见梁萧与土土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心头一喜,马鞭遥指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梁萧与土土哈对视一眼,走上前来。阿里海牙道:“你们担任什么职务?”土土哈道:“我是寻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长。”阿里海牙点头,对梁萧道:“我命你暂代百夫长。”又对土土哈道:“十夫长之位,由你担任。”二人只得应了。阿里海牙又问史富通道:“史格为何分军押运?”史富通傻了眼。原来,史格深信兵书“愚兵易驭”之法,决不将用兵之道告知属下,史富通自也无从知晓。惶恐之际,两眼望着梁萧,满是乞求之意。梁萧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热渐至,粮队牲畜又多,合兵押运一旦滋生疫病,就会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队,前后调开,一队害病,也不至于危及其他队伍。”史富通一听有理,忙道:“对对,万户爷就是这么说的。”阿里海牙颔首道:“不愧是名将之子,思虑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萧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势弱,遭人各个击破么?但想来此处临近襄阳,大军一呼万应,谅宋人也没此胆略,敢在十余万大军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问话,百夫长答不上来,这个十夫长却侃侃而谈;我说利弊,他却将不利之处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萧,心道:“看他服色,不过是寻常军士,怎地却有如此见识?”当下也不露声色,淡然道:“说得不错,但凡事得防微杜渐,倘若真有人行劫,又当如何处置。”目光炯炯,凝视梁萧。

    梁萧笑道:“区区一介兵士,又会什么处置?大不了少分十拨,二百人一拨,队伍也不离如此之远,前后相顾。每队设传令兵,一遇险情,便前后呼应,以一字长蛇阵应对,击我首则尾应,击我尾则首应,击我中段么,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杀他个落花流水罢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萧半晌,忽地点头道:“你到襄阳,可来我营中相见。”史富通雷震一惊,望着梁萧,目中隐有妒色。

    梁萧笑而不语,心道:“我没事见你干吗?”阿里海牙又道:“襄阳乃是两国交界,我军近了,宋军也近了。你们与我合军一处,彼此照应。”他见梁萧不答话,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长,听到了么?”梁萧道:“全听大人号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轻闲。”

    阿里海牙满意颔首,率领这支人马,穿过山侧所辟道路,前往襄阳。史富通方才遭梁萧抢了风头,突然间来了精神,寻个机会,乘马挤到阿里海牙身边,大献殷勤道:“小人早听万户爷说过,海牙大人与阿术大人乃是伯颜元帅帐中双璧,本来宋军也有几个厉害角色,如李庭芝、吕德,当年曾与宪宗皇帝和圣上交锋,也算是当世名将,可从没在您与阿术大人手上讨得好去!”

    阿里海牙虽然不好逢迎,但听得这话,也觉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术大人?阿术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阳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来。我所立功劳甚是微薄。不过说起来,李庭芝和吕德也只是*着坚城深池,负隅顽抗。以圣上之英明,当年屡攻宋人不下,只因不习水战,而非这两人有多厉害。如今圣上拾遗补缺,大力振作水师,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岂是这两人能够抵挡?”说到这里,颇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叹道:“小人长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了!唉,圣上神明英睿,圣意如龙,实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维吾尔农夫,出身低微,凭的是自己苦学成才。他获取功名之后,也喜他人与己一般好学多问,当下颔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处,就是精进之先兆。只要勤奋好学,深思自强,定有出头之日。唔,先时你不是生病么,如今似乎好了许多。”说着露出关切之色。史富通叹道:“我这病时好时坏,梁萧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皱眉道:“是么,我认识几个军中大夫,医术不错,到了军营,让他们给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几乎要下马叩拜。阿里海牙拦住他,安慰两句,回顾梁萧,见他远远跟着,笑道:“他叫梁萧么?年纪虽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史富通听得这话,心头好不嫉妒,嘴里却笑道:“他本事大,脾气也大,不易与人相处。”阿里海牙皱眉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此人骄傲太甚,寻常将领只怕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万户爷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语。

    梁萧虽落得甚远,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语倒是听得大半,暗自冷笑:“这厮胡乱搬弄是非!哼,明天轮到足少阴肾经了,你小子备好两缸清水,边喝边拉好了!”又听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为何大驾到此,不在襄阳与宋军鏖战。”阿里海牙道:“我方从大都返回,只因圣上登基以前,两度征宋,皆无功而返,故而对南征之事始终存疑。朝中大臣也各执一词,争论激烈。伯颜元帅和阿术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回朝禀报襄阳战况,坚定圣上南征之意。唉,几经周折,万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话头,更是极力吹捧,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阿里海牙听到得意处,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谈笑间,众人绕过山脚,顺着蒙古大军开辟的大道行进。走了一程,忽见前方一块山石,将道路阻了大半,人马虽可绕行,但车辆却难以经过。阿里海牙皱眉道:“莫不是下雨,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向梁萧道,“你派几个人来将石头移开。”梁萧皱了皱眉,招呼众人搬运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说也有万斤之巨,梁萧与土土哈合手,也无法撼动。其他汉人军士都来帮忙,梁萧喊起号子,着大家齐心协力,将那石头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这时间,忽听传来鞭打声,一个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后,挥鞭赶着二十来条牛,迎面向队伍走来。那童子挽着双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声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声音稚嫩清脆,一边唱着,离队伍也越发近了。

    阿里海牙通晓汉人文字,不由忖道:“没料到这小小童子,也会诗歌?”维吾尔族嗜好音乐,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听这童儿唱得合音符节,不觉微微点头,却听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不失窈窕之态,轻启朱唇,婉转歌道:“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众军见她人才秀丽,歌声圆润,耳听目视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顷刻已到军前,众人虽觉二人来得出奇,但童子女流,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将石头推到坡上,寻了块较小石头卡在下面停住,缓过一口气,掉头一看,但觉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转念间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做什么?”那两人认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俩不是别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却是云殊的小书童风眠。二人一见梁萧,面上皆有惊惶之色。众人见梁萧与之争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萧,你说些什么?”梁萧见了那童风眠,顿时想到云殊,当真分外眼红,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厉声道:“小屁孩儿,你乔装打扮,在此干吗?”那小书童风眠眼珠一转,笑道:“自然是放牛啊!这里不是叫伏牛山么?”梁萧骂道:“放牛?放屁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梁萧听得耳熟,举目一看,但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负背,一手卷书,足下似缓而疾,行云流水般走来,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梁萧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数转,忽见风眠、楚婉分别拿出火折子,在几头牛尾上晃两晃,牛尾上所系爆竹顿时点着,噼啪震响,二十多头大牯牛受此惊吓,第一个念头便是向前狂奔乱突,摆脱危机。刹那之间,牛群拥入军阵,众军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粮队牛马也受了惊扰,纷纷挣扎乱动。梁萧、土土哈因推动大石,弓箭皆在马上,此时变起仓促,连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睁睁看一群疯牛将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二人点火之时,云殊一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只见两边坡上林中,人头耸动,倏忽现出数百之众。云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斓古剑,剑锋下指,朗声唱道:“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众人齐声应和:“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歌声中,纷纷提着弓箭长矛,铁锤刀枪,从两面山坡呼啸而下。

    云殊一剑当先,光影纵横,残肢断臂好似落叶纷飞,鲜血四溅,便如雨下,溅在他白衣之上,艳若片片桃花。他几个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马前,见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领,凌空一爪,劈头落下。

    阿里海牙久经战场,见势身子一偏,倏忽钻入马腹之下,还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嫩脸,却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挡,便被小书童风眠拿住心头穴道,捉在手里。眼见不远处史富通满地乱爬,忙叫道:“快来救我。”然史富通此时心惊胆战,只想如何逃命,哪还管什么“海牙大人”。

    风眠将阿里海牙自马镫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云殊双足在马鞍上一点,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飞身纵起,刷刷三剑,又刺死三名色目亲兵。

    伏兵来得突兀,梁萧等人都在坡上,首当其冲,唯有转身抵挡。一个使鬼头刀的壮汉直奔梁萧,一个瘦长汉子则挺枪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对手。

    梁萧微微侧身,那使刀汉子手中一轻,鬼头刀已被夺过。梁萧反手回刀卷来。汉子不料这寻常军士竟有如此武功,大惊之下躲闪不及,不料梁萧刀在半途,突地偏转刀锋,一刀横拍在他太阳穴上,壮汉遭此重击,闷哼倒地。此时间,忽听土土哈一声大喝,梁萧回头看去,但见他将长枪夹在腋下,神力迸发,将瘦汉凌空举了起来。这大力一抛,那瘦汉握不住枪杆,向后飞出。但他武功娴熟,一个筋斗翻身落下,犹未立稳,土土哈已飞身抢至,长枪不及掉头,着地横扫。他天生神力,这一扫何止数百斤力道,汉子小腿中棒,惨号倒地。

    土土哈与梁萧轻易胜出,赵山五人却陷入苦战。要知这次来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过习了数月武艺,纵得高手指点,也难大成。更何况赤手空拳与这些好手交锋,顿然不敌。梁萧见状,一起一落掩上前来,手中鬼头刀游走如龙,将一干豪杰杀得连连后退,但梁萧与他们并无冤仇,故而始终不出杀手,但对手仗着人多,一退又上,拼死纠缠。

    土土哈见状飞身赶上,趁众人被梁萧吸引,自后偷袭,砍翻两人,厉声道:“梁萧,战场之上不可留手。”梁萧眉头一皱,气贯刀锋,呛啷之声不绝,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枪脱手。梁萧刷刷两刀,迫开众人,喝道:“拾兵器。”李庭儿五人应声抢上,将兵刃拾起。此时众豪杰看出这几个兵丁棘手,均围上来。

    梁萧见对方个个皆是好手,若不伤人断难脱身,当即高叫道:“要活命的滚开些。”群豪置若罔闻,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舞着对短戟,当先扑到。忽见刀光如雪,瞬间便到汉子肩头。敢情梁萧心一狠,使出气夺千军的“修罗灭世刀”来。眼看汉子手臂就要搬家,忽地一支长矛横里格来,铮的一声,竟将梁萧这招“掣电追风”挡住。梁萧手臂剧震,心知来人高明,刀势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顺着矛身游走,削那人十指,那人惊咦一声,后跳丈余,叫道:“好家伙。”那刀疤汉子捡回一条胳膊,狼狈而退。

    梁萧见那持矛之人须发皆白,红光满面,正是“参天狻猊”方澜。方澜望着梁萧,也觉心惊:“鞑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许人物?”沉喝一声,摇动长矛,分心便刺。梁萧举刀接住,他此时武功已在方澜之上,霎时间七斩八斫,杀得方澜节节后退,只仗着矛长刀短,奋力不让梁萧欺近。梁萧斗得不耐,忽地厉喝一声,招变“焚天灭地”,刀光霍霍,漫天涌到。方澜匆匆挡了三刀,忽被梁萧刀里夹腿,踢偏长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澜正觉难当,忽地一人抢至梁萧身后,一对铁鹰爪破空有声,袭他后背。

    梁萧无奈回转刀势,挡住来人铁爪。方澜回过一口气来,叫道:“靳飞,这厮爪子硬得很。”舞起长矛,与靳飞左右夹击。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萧纵然厉害,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但靳飞与方澜联手之下,才挡住一名蒙古军士的单刀,心中骇然之情,却是无以复加。

    这边厢,云殊领着一百来人,在元军之中冲来荡去,所向披靡,顷刻之间,将三百多名士兵杀得死死伤伤。正厮杀间,忽听楚婉一声娇喝:“不要走。”云殊循声瞧去,只见一名矮小元兵舞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和楚婉四人边斗边逃。他身手不弱,长剑锋快,而且只顾逃走,楚婉一行竟拦不住他。云殊再一转眼,更觉吃惊,但见东面坡上,一道寒光倏来倏去,杀得方澜、靳飞后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随那寒光砍杀。

    云殊此次立意杀光这支粮队,决不放走一人,因之长啸一声,纵身跃出,见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疾奔,当即抢到他身后。这名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运石块,故而留在军中,突见两边杀至,心中惊惶,见梁萧在东坡,便往东逃,不料却被几个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幸得梁萧怕她遇险,将铉元剑给她防身,对方措手不及,被她斩断刀枪,眼看突围在即,忽觉身后风声大起,心头一凛,当即反身出剑。云殊左手成爪,将铉元剑劈手夺过,右剑一振,正要刺出,忽听阿雪尖叫一声:“是你!”

    原来,阿雪当日在五龙岭见过云殊,此时照面认出,惊叫出声,只因毫无掩饰,脱口便是女子嗓音。云殊长剑本已到她咽喉,但听到这声,颇为吃惊。他剑术已臻收发由心之境,剑锋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背,吃惊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细想,将阿雪反手掷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点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扔,皮帽落地,露出一头青丝,女儿模样尽显,楚婉暗暗称奇,上前一步将她擒住。

    梁萧被一众高手围攻,使尽解数,猝然间也脱身不得。交锋片刻,赵山、王可被对手一轮抢攻,冲在一旁,忽听女子叫声,转过头来,恰见阿雪被捉。二人大惊,不及向梁萧呼救,转身便冲,想要夺回阿雪。正逢云殊快步赶来,迎个正着。赵山不知厉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云殊左手铉元剑一挂,将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剑光电闪,刺入他胸膛,赵山大叫一声,仰天便倒。王可目眦欲裂,手中镏金镋一抖,向云殊扫来,云殊如法炮制,左剑挂开镏金镋,右剑掠出,划过王可小腹,王可惨号一声,踉跄后退。

    梁萧听得惨叫,回眼一看,只惊得魂飞魄散。他此时身处重围,稍一失神,便着靳飞铁爪掠肩而过,血透衣甲。梁萧痛哼一声,掌中刀光乱闪,四名豪杰身首异处。靳飞怒道:“好贼子,有你无我!”与方澜二人并力扑上,梁萧无心久斗,避开二人,尽杀弱敌,刹那间又刃数人,合围之势顿如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云殊正欲补上一剑,取了王可性命,忽见同伴们死伤惨重,心头一惊,丢了王可,直奔梁萧。土土哈横身一拦,挺枪便刺,云殊却足下不停,于飞奔中闪过来枪,剑若雷行电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横枪疾挡,不料云殊挽了个剑花,剑锋上掠,向他咽喉挑来。眼看土土哈要步赵山后尘,忽听空中一声骤喝,梁萧居高临下,一刀劈来,锋刃未至,已是激荡生风,波及数丈。这一招“修罗断岳”,凶狠猛烈之处,当为天下刀法之最。云殊左剑疾向上格,右剑自然一缓,土土哈身手也甚敏捷,趁机后跃,但剑锋所及,仍将他胸甲划破,鲜血淋漓。

    刀剑相击,火光四射,梁萧挟毕生之力,行倾巢一击。云殊则是仓促抵挡,顿时虎口迸裂,铉元剑脱手飞出。但他临危不乱,右手长剑如怒龙昂首,直刺梁萧小腹。梁萧瞧出这一剑乃是“归藏剑”的路子,心中惊诧。要知这一招“修罗断岳”有攻无守,全无后招,当下只得借云殊挥剑格挡之力向后飘闪。云殊得势不让,长剑精光闪动,紧随梁萧退势,刷刷刷杀出两丈之遥。梁萧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鬼头刀一竖,铮的一声,终于封住云殊一剑。

    两人二度交锋,均如电光石火,直到此时,云殊才看清梁萧容貌,微微一怔,失声叫道:“是你?”梁萧却不答话,反手又是两刀,云殊封出两剑,忍不住脱口问道:“柳姑娘……”梁萧已恨极了他,“柳姑娘”这三字更如火上浇油,挥刀之际,迎面狠啐一口。云殊偏头让过,颊上仍不免溅上两点口水星子,一时羞怒难当,厉声道:“好贼子,受死吧!”剑光霍霍,再不留情。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罗灭世刀”本不是萧千绝最得意的功夫,而“归藏剑”却是公羊羽生平绝学。二十招不到,梁萧隐然已露败象,再瞧方澜、靳飞正率众围歼土土哈五人,不觉心急火燎,足下一晃。云殊挥剑刺空,微觉愕然,忽见梁萧展开“归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云殊浑然思想不透,这少年已被自己废去内力,为何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从前,但此时情急势迫,不容他细想,当即也展动“归元步”,紧蹑梁萧之后。二人一前一后,疾似脱笼之鸟,滑如潜渊之鱼。梁萧沿途频施杀手,刀刀见血,决不落空;云殊又气又急,心知任他转上两个来回,只怕这里再无活人,当即催动内力,双足一顿,纵在半空,“震剑道”出手,雷霆一剑,刺向梁萧背心。

    梁萧反手一刀,封向身后。奈何云殊那口“炎龙剑”本是宝剑,刀剑互绞,鬼头刀断作两截,云殊剑锋不止,直抵梁萧后心。怎料梁萧并不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两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云殊算计妥当,这一剑已然封死了梁萧诸般去路,殊不料梁萧这一步怪异至极,绝非“三才归元掌”中任何一路步法,云殊苦心设下的后招,统统落空。

    原来这一步出自梁萧由“无所不能图”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言“棒打十方世界”。梁萧以“十方”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说“归元步”趋退入神,已得九宫图之大成,那么这一路“十方步”则脱出九宫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萧摆脱云殊,左一晃,右一摆,倏地一掌落向方澜肋下。方澜卸开土土哈的长枪,准拟将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萧背后施袭,顿然挨个结实,口喷鲜血,抛向云殊。云殊只好放过梁萧,将他接住。

    梁萧见土土哈浑身是血,长枪乱舞,已然杀得头昏,心知大势已去,一把将他扣住,大喝道:“走。”王可奔过来,一手捂着肚皮,一手拿着铉元剑,咬牙道:“梁大哥,给。”敢情他躺在地上,铉元剑脱出云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边,被他拿起冲杀一阵。

    梁萧接过长剑,见王可气色灰败,摇摇欲坠,不觉心头一紧,扬声道:“囊古歹,扶好他。”剑光连闪,刺倒两人,领众人抢上大路。李庭抱着赵山,边跑边哭道:“梁大哥,三狗儿快死啦……快死啦……”梁萧心一沉,将赵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抢马。”低头一看,只见赵山胸口被鲜血染红一大块,气若游丝,便一迭声唤道:“三狗儿,三狗儿……”叫声未歇,身后风起,云殊挥剑又至。梁萧忙将赵山负在背上,转身抵住他一轮抢攻。此时两人一般的宝剑,一般的剑法,云殊急切间竟占不得丝毫上风。何况突见梁萧使出“归藏剑”,惊诧莫名,连连喝问来由。但梁萧一言不发,只仗着“十方步”东奔西突,迫得云殊疲于奔命。

    赵山依稀间听到梁萧的声音,勉力张开眼皮,却见白光乱闪,耳边呜呜呜尽是剑风呼啸之声,顿觉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均已不在身上,忽听得双剑交击,铮然长鸣,赵山神志略略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啦……”他肺部中剑,气息一入便泄,几不成声。梁萧心如刀割,一边抵挡云殊的剑招,一边骂道:“三狗儿你莫说胡话……”赵山哧哧喘息,每喘一口气,便有鲜血涌出伤口,浸在梁萧背上,只听他道:“我……我……参军,只想……让……娘……笑一笑……让娘……过……过好日子的……”说着咳声加剧,鲜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萧颈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烫人。

    此刻土土哈趁着梁萧挡下群豪,领其他五人抢到马前,翻身上去。四个豪杰上前阻拦,土土哈力挽强弓,箭出连珠,那四人疾挥兵器格挡,不料梁萧从后掩至,尽数将他们刺翻。云殊紧随其后,连声大喝,长剑嗖嗖疾刺。两人武功本在伯仲,论身法梁萧稍强,但论剑术,云殊却要厉害些许。但梁萧怀抱赵山,多了个累赘,撑到此时已十分不易,匆匆挡了两剑,忽地踉跄,向后跌倒。云殊得势不让,挥剑疾刺。土土哈见势,蓦地开弓引弦,羽箭如一字长蛇,逶迤而来。云殊不得已圈回宝剑,将一串羽箭打落,梁萧趁机蹿出,遥见李庭牵着马疾驰而来,梁萧几步抢到,翻身上马,刹那间六人齐齐呼喊一声,纵马便走。

    云殊恨梁萧入骨,抓起地上长矛,奋力掷出。梁萧仰身出剑,挑落长矛。只此停滞,云殊又抢近数步,挑起一杆长枪,还未及掷出,众人已回身开弓,向他射来,云殊虽没将李庭等人放在眼里,却对土土哈的箭术甚为忌惮,因此身形一滞,梁萧趁机扬鞭催马,去得远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见人来,梁萧方才勒住马匹,低头看去,只见赵山面白如纸,身子冰冷僵硬,双眼空洞,兀自瞪天。梁萧神色木然,忽地伸手将他眼皮缓缓抹下。李庭、杨榷和王可见此情形,才肯相信赵山真的死了,不由得失声痛哭。王可身受重创,伤心之下顿时两眼发黑,堕下马来。梁萧抢上将他抱起,但见他腹上一条伤口,约有四寸来长,血流如注。梁萧知道若不救治,定然无幸,举手封住血脉,又寻了些细韧草茎,暂将创口缝合起来。

    梁萧稳住王可伤情,起身回头,只见人人伤痕累累。土土哈伤势尤为严重,但他体魄强健,尚能支撑。梁萧退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给受伤最轻的囊古歹道:“你们速去大营,以这枚扳指求见伯颜,告诉他此地情形,请他救治你们。”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道:“梁萧,你不与我们同去么?”梁萧双眉一抖,好似漫不经心地道:“要么那群人死光,要么我梁萧气绝,从今往后,这件事永无了结。”他口气阴郁至极,众人听了背脊上均生出寒意。

    囊古歹道:“梁萧,这些人定是宋人派来断粮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还是同去大营,再作计较。”众人连声称是。梁萧翻身上马,盯着来路,脸色铁青,略一沉默,蓦地喝道:“我乃百夫长梁萧,现令你等速往大营,拒我号令者,军法从事!”他此番以将官身份发号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违拗,转过马匹,向襄阳方向奔去。

    梁萧将弓箭负上肩头,宝剑斜插腰间,目光所及,夕阳西沉,天际也似染满鲜血。他仰天悲啸一声,掉转战马,往来路奔去。

    奔近粮草被截之处,只见前方焰炎高涨,万石粮草尽数没入火海。梁萧胸中大恸,下马冲入火中,四处寻找阿雪尸首,却没见着。正觉惶惑,忽见一具尸体从地上跃将起来,跌跌撞撞向他扑来。梁萧乍逢尸变,禁不住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却是史富通,恍然明白,这家伙必是倒地装死,避过一劫。

    史富通张臂搂紧梁萧,放声哭道:“好兄弟,咱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本想摔开他,但听他哭得凄惨,也不由眼眶酸热,强自忍住眼泪,冷冷道:“你倒也聪明伶俐?”史富通知他语带讥讽,讪讪地拭了泪,望着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道:“完啦,完啦,这下怎么向万户交代。”他转身对梁萧道:“咱们快走,那群人若是回来,可大大不妙。”

    梁萧道:“他们去哪儿了?”史富通指着东边山坡道:“他们带着俘虏进山去了。”梁萧听说还有俘虏,松了一口气道:“史兄,指点之恩,梁萧铭记在心。你骑我的马,回大营去吧。”说着举步上山。史富通惊道:“你做什么?”梁萧并不理会,只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大感惊惶,叫道:“好兄弟,你勿要做蠢事,咱身患绝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啦。”梁萧心头烦乱之际,无暇理会,纵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忽一咬牙,嚷道:“罢,罢,左右是死,大伙儿一起死吧。”拾起一杆断矛,跟在梁萧身后。

    梁萧微觉诧异:“这烂痞子竟有如此胆气?”也不多言,径自穿过山道,寻觅踪迹,但见沿途多有足印血迹,像是群豪人多势众,又有伤者,自不免留下踪迹。梁萧就循此踪迹,一路寻去。

第八章 折弓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渐浓,残照如血,映着草色烟光,分外凄迷。苦于天色暗淡,地上踪迹渐趋模糊,山路若有若无。梁萧扎了一支火把,走在狭窄山路上,想着阿雪生死未卜,心头便如压了一块万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酸涩难当,若非史富通瞧着,恨不得伏在路边,大哭一场。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个收足不及,撞在梁萧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没路了么……”话未说完,却被梁萧一把捂住嘴,继而又见他将火把踩灭。忽然间,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数丈开外,只听一个南方口音道:“黄老五,方才我明明见了火光,这会儿怎就没有啦?”黄老五道:“我也瞧见啦,他***,莫非是鬼点灯?”前一人呸了一声,道:“晦气?什么鬼点灯了,这荒山野岭的,真叫出个鬼来,老子看你怎么应付?”黄老五笑道:“若来个美丽女鬼,我黄老五也笑纳了。”打个哈哈,又叹道:“我说杨湖,这次兄弟们出去,竟弄得死伤惨重,委实出人意料。”

    那杨湖长叹道:“原本云公子神机妙算,歼灭这支粮队该当不费吹灰之力。没料到头一遭出手,便遇上这等硬爪子。”黄老五叹道:“我当云公子拳剑无敌,却没料到鞑子区区一支粮队里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来,若非文千张在前面挡了一刀,我黄老五十九完蛋。你说,若是每支粮队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杨湖冷笑道:“高手这等不值钱么?那厮来头可不寻常。楚姑娘和云公子似乎都认得他。”两人议论着往来路转回,梁萧和史富通屏息蹑在后面。山道崎岖,雾气洇湿。走了几十步。忽听黄老五又道:“不过,虽然死伤不少兄弟,也终究值得。没想到这次误打误闯,竟然拿住鞑子老大一个官儿。我说,那个阿什么牙的是个啥官儿?”杨湖道:“鞑子的规矩谁知道呢?但听云公子说,除了伯颜、史天泽、阿术,就数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才还自他身上搜出鞑子皇帝的圣旨。云公子说,拿住此人,比击破一百队粮草还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问,若能让他说出鞑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黄老五道:“他妈的,揍死这厮才叫痛快。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必是那狗鞑子一伙,依老子所见,活该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萧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紧握,身子发起抖来。却听杨湖又道:“可惜云公子心软,说不该如此对付女流。可众兄弟心里有气,难免给她些苦头吃。我出来的时候,沈二爷已将她吊在大厅里,他两个兄弟都死在那鞑子剑下,孤月岭三个寨主去了两个,沈二爷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着要抽那娘儿们一顿鞭子出气。他是这里的地主,云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然拗他不过。嘿,我瞧他寻得那根柳条鞭子比胳膊还粗,蘸了水可是厉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儿们细皮嫩肉的,挨得住几鞭。哈哈,只怕这会儿已经皮开肉绽,筋骨寸断呢,哈哈……”黄老五也觉快意,跟着大笑。

    梁萧浑身紧绷,牙关咬得隐隐作痛。再走几步,遥见前方飘忽,忽听有人嚷道:“黄老五、杨湖,有动静么?”黄老五笑道:“有个屁,老子说是鬼点灯,姓杨的还不信!”那人道:“今天刚出了事,鞑子一定四处搜捕,咱们也小心些。”杨湖笑道:“再怎么搜,也搜不到这地儿,再说这孤月岭四面悬空,就这陨星峡上的铁索可通。嘿,这就叫做‘孤月岭,陨星峡,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哈哈……”杨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对面那人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二人往两侧软倒,一道黑影倏地抢到,那人一个“你”字尚未出口,梁萧已扣住他的脖子,但听一声微响,那人颈项断折,软软倒下。

    梁萧下手不容情,瞬息间连毙三人。史富通见他得手,方才冲出,忽觉足下一空,身子顿往下坠,未及惊叫,梁萧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史富通战战兢兢往下一瞧,但见黑漆漆几不见底,竟是一处深谷,不由惊道:“妈呀!”再定睛细看,却见身侧一条二十来丈的铁索桥,铁索黝黑,共有八条,左右各一,作为护栏,下方则有六条,桥上竟无半张桥板。

    却听梁萧冷然道:“还要过去么?”史富通好生为难,心里却算计道:“这厮武功高强,未必就会失手,我这绝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随着他终是多一线生机。”主意打定,叹道,“罢,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萧听他如此一说,真有些哭笑不得,见史富通迈步便要上桥,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么?”梁萧道:“你仔细瞧瞧脚下。”史富通借着星月微光一瞧,只见铁索上每隔数尺,便悬着一个铃铛,顿时一只脚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却听梁萧道:“对面定然有人防守,我们一上桥,那边必然发问,若是应对不周,断了铁索,正好跌成一对肉饼。”

    史富通抹去额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萧沉吟道:“你跟这黄老五体形相似,换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乔装改扮么?”梁萧颔首道:“你还不笨。”说着换上杨湖的衣衫。史富通犹豫一下,也换过衣衫。梁萧将其他三人尸体藏好,挽着史富通上了铁索,果然一脚踏上,铃声大作,只是对崖并无声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觉前方动静全无,深感怪异,正埋怨梁萧算计有误,忽听迎面有人高声叫道:“是谁?”史富通转念间心中大骂,敢情此时二人正在铁索桥中段,应对不周,对方将铁索一断,二人进退不得,必然堕下深谷。

    梁萧学着杨湖的嗓子,闷声道:“黄老五肚痛得厉害,老子扶他回来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时哼哼两声。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无病呻吟,故而这两声虽是随口哼来,却哼得地道,叫人听不出破绽。

    对面火光一亮,只见桥上立着一条精瘦汉子,左右不下十人,张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萧假意挽着扶手,低头垂目,让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则蜷成一团,便似肚痛得站不起来。那汉子见二人服色无误,挥手让撤了弓箭,笑骂道:“黄老五你个龟孙子,吃多了狗肉么?”他说话之时,梁萧扶着史富通,几步逼近桥头,却听那汉子又笑道:“黄老五,老子会按摩,给你揉揉,包管你龟孙子屁响如雷,一泻千里……”方要上前,借着火光,忽地看清梁萧面目,顿时脸色大变,正要发号施令,梁萧长剑疾出,那人应剑倒地,其他人无不大惊,还没叫出,梁萧倏地放开史富通,抢过桥头,刺倒当先二人,转身挥剑,三支火把顿时熄灭,桥头漆黑一片。史富通只听闷哼声、低号声、倒地声不绝于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紧,心头大骇,但听梁萧道:“过来。”

    史富通松了一口气,走过桥头,梁萧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头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俱是伤在咽喉,难怪很少人能够出声。

    二人快步上山,其间又有三道岗哨,但远不及陨星峡防守严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萧闪电施袭,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见前方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听见鞭打之声及女子惨叫。梁萧听得是阿雪的声音,一时心如滴血,转身将弓箭交给史富通,涩声道:“你在外面接应,我叫声‘放’,你便放箭!但记着边跑边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软,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低头钻进一旁的林子。梁萧手按宝剑,吸了一口气,进入屋内。此时屋中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围成一圈,是以梁萧入内,也无人留意。堂中地上放着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绑在向门的柱子上,满身鞭伤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脱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强。阿雪则被缚着双手,披头散发吊在堂中,浑身衣衫破碎,垂着头,早已昏厥过去。

    那持鞭的粗矮汉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泼醒她再打,云殊忽地一皱眉,扬声道:“沈利,你也打够了吧!她不过一个女子,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么话?我两个兄弟都坏在她同伙手里。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剐了她,也难消老子心头之恨。”众人恨透梁萧,纷纷叫道:“对,剖腹挖心,祭我师弟。”“还是剐啦,大伙儿烤着吃了吧!”这些人尽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侠亦匪,杀人剐人的勾当干得多了,只觉对待恶人,无论男女,都该如此。

    云殊忍不住腾地站起,怒道:“岂有此理……”靳飞抬手将他按住,沉声道:“这女子为虎作伥,死不足惜。云殊你无须再说,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云殊急道:“师兄,杀人不过头点地……”靳飞瞪眼道:“住嘴!”云殊知他意在笼络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气得大喘了两口气,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边,小声道:“云公子,若要杀她剐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么?”云殊一愣,忽见楚婉双颊生晕,流露几分羞涩,心中一慌,急忙回过头去。

    原来,楚婉心中挂念云殊,与梁萧分手之后,并不回庄,径直至神鹰门。恰逢云殊要来北方,她一缕痴念不绝,也巴巴地跟来,哪知云殊心中已有柳莺莺,明知她一腔情意,却也故作不知。方澜伤势未愈,倚在虎皮椅上,此时听得清楚,笑道:“殊儿,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这些事肮脏了些,不好看的。”云殊心中大悔:“早知如此,不若一剑刺死了这女子,省得让她多受痛苦!”想着长叹一声,摇头道,“人是我抓的,求诸位兄台瞧她弱质女流,给她一个痛快。”沈利见他松口,扬声道:“好!我沈老二素来敬佩云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听你一言,给她个痛快,拿刀来。”说着,他从喽啰手中接过一把单刀,迎风一舞,方要动手,忽地半空里精芒一闪,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钉在地上,口中发出凄厉惨叫。群豪哗然而惊,定睛瞧去,那精芒却是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再循来路一望,只见梁萧面色如铁,双拳紧握,大步走来。

    他来得突兀至极,众人均感错愕。云殊当先还过神来,拔剑站起。梁萧却不正眼瞧他,直直盯着阿雪,双目血红,神色间颇有癫狂之意。

    群豪纷纷还过神来,怒吼声此起彼落。却见梁萧步履如飞,逼近人群,一名披头散发的高壮汉子跳将出来,厉声叫道:“兀那贼子,恁地张狂么?”左臂一挥,扫向梁萧。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从异人处学得一身铁臂功,绰号“铁三尺横扫千军”,便是说他臂长三尺,坚若精钢,上阵之时双臂挥舞,便能断人刀剑,折人筋骨,猛不可当,双臂之下伤过许多好手。此时他有意显威,这一扫既快且狠,声势惊人。

    云殊见董亮贸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见梁萧右手抬起,两人手臂缠在一起,只听咔嚓一声响,便如木柴折断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弯折,眼耳口鼻顿时挤成一团。但他忒也豪气,手臂虽折,却咬牙不吭一声,右臂抡起,又要挥出。忽觉梁萧手上内劲如潮压来,顿时百骸欲散,一口鲜血涌到嘴里。云殊本欲上前,但见同伴被制,微感迟疑,忽听梁萧大声喝道:“残杀民夫,算什么豪杰?”内劲一吐,董亮双膝发软,如软泥般瘫在地上。

    梁萧将董亮一甩,继续前行,他一招废了“铁三尺横扫千军”,群豪神为之慑,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忽听咿呀呀两声怪叫,一刀一枪,向梁萧左右袭来。梁萧不闪不避,直待刀枪攻来,双手忽地交错,群豪没瞧清他用何手法,便听两声惨叫,使枪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却砍在使枪者肩头,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梁萧双手一分,左手拔出长枪,右手起下刀来,但那使枪者乃是“枪挑东南”龙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颇有乃师之风,肩头虽受重伤,仍是死攥着枪柄不放。众人见状齐齐发喊,手持兵刃向梁萧扑来,梁萧双眉一挑,大喝一声:“拦道偷袭,是什么好汉?”右臂猝然发力,将杨照连人带枪拽得腾空而起,扫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顿时向后退却。

    梁萧逼退群豪,忽听云殊长啸一声,纵身掠来,两眼倏地瞪圆,厉声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吗?”云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闻言心神微乱,蓦地失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忽见梁萧手臂一振,将洪照掷来。云殊眼见来势猛恶,匆忙收剑接住,只此停滞,梁萧右手钢刀飞出,将阿雪腕上绳索凌空斩断,自屋梁上堕了下来。

    众人一呼而上。梁萧一声厉喝,直如平地惊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鸣,忽见梁萧双掌倏抬,劲气排空,身前两人口血飞溅,腾空而起。众人伸手欲接,却觉来如山岳坍塌,顿时东倒西歪。梁萧身形忽闪,抢到阿雪身下,左手将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剑来。

    由厅门至阿雪被绑处,约有十丈,间隔二十余人,梁萧却来如疾电奔雷,于重围之中将人救下。群豪无不羞恼。忽听梁萧长啸一声,复又杀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变,出剑狠毒绝伦,一时只听惨叫四起。云殊虽欲上前,但厅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萧屏障。云殊施展不开,惊怒叫:“散开,全都散开。”

    众人闻声四散,梁萧趁机背起阿雪往门外冲出。云殊当先追赶,不料梁萧“十方步”展动,倏忽一个转身绕开云殊,又钻进厅内,和随后抢出的群豪撞在一起。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杀得惨叫连连,直冲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当当,将他身上铁索尽数斩断。众人不料他声东击西,引开云殊,本意却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时均感错愕。云殊却不惊反喜,心道:“你带着两人,走得了吗?”

    梁萧将阿里海牙下巴归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单刀,递给阿里海牙,高叫道:“还能战么?”阿里海牙虽处困顿,威风不减,傲然道:“怎么不能!”梁萧道:“好,你往东,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艺本自不俗,只是遇上云殊这等高手才无法子,当下舞起单刀,向西冲去,梁萧却向东走。

    众人都已听到梁萧说话,不敢近他,皆去围堵阿里海牙,三招两式便将阿里海牙逼入绝境,但因他还未说出元军虚实,故而只想生擒没出杀手,如此倒让他苦撑了几招;谁知梁萧佯往东突,忽地转身,展步又向西奔,从背后偷袭群豪。群豪被伤了两人,惊惶中只能转身对付梁萧;阿里海牙趁机逃走,此时云殊赶到,梁萧又往东逃,群豪又转身去赶阿里海牙。梁萧却又摆脱云殊,从后偷袭。

    一时之间,大厅中形势变得异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萧则偷袭群豪,云殊又拼命追杀梁萧,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不过,云殊破不了梁萧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为吃亏,被梁萧连连施袭,杀伤惨重。

    反复再三,云殊忽地丢了梁萧,追赶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萧的奸计。梁萧见状,长剑疾出,抢他背心,靳飞趁势从梁萧背后蹿出,举爪扣来。孰料梁萧猛然放过云殊,反身出剑,刹那间剑光霍霍,笼罩靳飞全身。靳飞不料他疾奔之中,竟使出如此猛烈剑招,但他终究是一派宗主,忙乱间让过腹部要害,大腿却中了一剑,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梁萧抢上一步,便欲刺死靳飞。云殊听得靳飞惨叫,再也顾不得阿里海牙,反身来救师兄。谁知梁萧虚张声势,待他一来便步法转动,又向群豪冲去,将群豪杀得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险境,此时绝处逢生,大口喘气,飞也似的逃出大厅去了。

    云殊见靳飞腿上鲜血长流,那边惨号又起,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靳飞忍痛喝道:“还不快去,不要管我!”云殊无奈,提剑追逐梁萧。梁萧一阵东奔西走,渐感气促神虚,力不从心,心知今日报仇委实勉强,只得步阿里海牙后尘,蹿出门外。群豪如何肯放,紧追不舍。

    眨眼间,双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之上。梁萧回头一瞟,只见云殊越过众人,越赶越近,当即叫道:“放!”到此紧要关头,史富通不敢退缩,从林子里连射数箭,山道上黑咕隆咚,群豪顿时有人中箭,失声惨哼。史富通得手,又惊又喜,依足梁萧之言在林中飞奔,边跑边射,竟被他瞎猫咬死耗子,又射伤几人,

    群豪一时间不知林中有多少人手,纷纷叫道:“林子里有埋伏。”云殊也惊疑不定,步子一缓。不料史富通见对方人多,吓得屁滚尿流,从林子另一边冲出来,嚷道:“不成啦,不成啦。”他这一叫,梁萧疑兵之计顿然无用,群豪一愣神,又冲上来。梁萧放下阿雪,对史富通道:“把弓箭给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闻言,忙将弓箭给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萧跃至林中,开弓发箭,几个南方豪杰应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萧左右开弓,箭若连珠而出。黑暗之中威胁极大,群雄几度冲突,皆被挡回。顷刻间,梁萧两袋箭告罄,估摸那三人走远,跳将出来,拔腿便走。

    云殊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长啸一声,提剑紧追。群雄紧随其后。云殊忌惮梁萧机诈百出,群雄上来反碍着自己手脚,徒添死伤,当即叫道:“勿要过来。”群雄只得止步,一人道:“贼子用箭,我们也用弓箭?”众人但觉有理,让几人去拿弓箭,其他人远远跟着。

    梁、云二人一走一逐,眨眼到了陨星峡铁索桥头,史富通三人此时方才过桥。梁萧踏上索桥,云殊也堪堪赶至,长剑下掠,“炎龙剑”锋芒所至,铁索顿时断了一根。梁萧足下一虚,几乎堕下,急忙侧身,一个金鸡独立站稳,但觉剑风呼啸,云殊长剑凌空刺来,当下挥剑抵挡。铮铮铮三剑交罢,云殊落向索桥,梁萧铉元剑趁势下掠,铮的一声,也将云殊落足铁索截断。

    云殊不料他以己之道还施己身,无处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挥剑刺向梁萧。梁萧疾退半步,长剑一挂,云殊所抓铁索也断,云殊无法,凌空一个翻身,飘然钻入索桥之下,双腿各自绞住两根铁索,一手抓住一条铁索,同时挥剑疾出,自下刺削梁萧足胫,此时梁萧足下五条铁索尽皆被他勾住,梁萧若是斩断,自己也无法立足。

    梁萧冷哼一声,疾退丈余,挽着剩下那条扶手,腾空翻转,长剑下挥,连环五响,下方五条铁索齐遭截断。云殊再也无法挂在桥上,但他早料得梁萧有此一招,双腿潜运劲力,便在梁萧断索的刹那,一个翻身凌空鱼跃,从索桥下闪电钻出,伸手搭上了那条仅存的铁索,同时攻出四剑三腿,逼得梁萧无法施袭。梁萧见他变化不穷,虽极不情愿,也暗暗喝了声彩。

    此时间,铁索桥只剩一条铁索。云、梁二人再不敢截断,或用足勾,或以手挽,凭着掌拳剑腿攻敌要害,进退翻滚之间,好似一对燕雀,贴在铁索上斗得难解难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桥那边看着。阿里海牙顾着义气,不愿逃走,史富通却怕梁萧丧命,痼疾无人救治,也不敢轻言离开。二人瞧到此时,均是张口结舌,但觉梁、云二人生死俱在一线,稍有不慎便会送命,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南方群雄也举着火把赶至,见状无不吃惊,有人举起弓箭,想要射击,但二人攻守如电,绞成一团,哪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来招,二人忽地不约而同用上了“巽剑道”。巽者风也,二人一时剑走轻灵,好似两片轻飘飘的落叶,绕着一条铁索,在峡谷天风中倏上倏下,浮浮沉沉。要知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凭轻身功夫取胜,越是轻灵的武功,越是奏效,“巽剑道”飘忽无定,最是适合。

    拆了数招,二人看着对方使出一般功夫,心头好生不是滋味。云殊喝道:“你哪儿偷学来这剑法掌法?”梁萧哼了一声,只不答话。

    这时间,阿雪悠悠醒了过来。那沈利绿林出身,心狠手辣,虽被云殊折服,但脾性依旧,加之挟怒而发,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习练内外功夫,筋骨坚韧,早已没命,其间几度昏死,要是再让沈利鞭打一回,便不用刀砍,也要没命了。此时她略一清醒,身上便似火烧一般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勉力从史富通肩上睁眼看去,模模糊糊看见两道人影在一条铁索上厮杀。看了片刻,蓦然认出梁萧的身形,恍然明白,梁萧已将自己救出,正与强敌相搏,惊喜之余又好生担心,用尽浑身气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两声,只觉一阵晕眩,又昏过去。

    梁萧听得,心头一跳:“该死,我只顾跟这直娘贼赌斗生死,却忘了阿雪的伤势。”向云殊疾刺三剑,将他逼退,忽地挥剑下掠,铮的一声,铁索分成两段,两方人无不惊呼。但见二人出手如电,分别持着断处,凌空换了一剑,陨星般向峡谷两崖落去,眼看将要撞壁,却各自用足一撑,刹住去势,手足并施,抓着铁索向崖顶攀援。

    群雄见状,张弓搭箭纷纷向梁萧射来,梁萧只得手挽铁索转身拔箭,但仅得一手,难以上攀。阿里海牙机灵,急忙伸手拉起铁索,史富通也来帮忙。梁萧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对面如何,双手齐用将铁索带得左右摇摆,避开来箭,但上升之速倍增,宛若闪电。云殊方才登上悬崖,梁萧也即将登顶,恰好一箭射来,梁萧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强弓,搭上来箭,也不细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那支箭左眼进,后脑出,将他钉在身后石壁上。群雄见状,无不骇然,弓在弦上,却也不敢再发。

    梁萧跃上崖顶,一手按腰,与众人遥遥相望,面色阴沉,高声叫道:“你们为何劫掠我们?为何杀死我朋友?为何鞭笞我妹子?”云殊闻言,心头一沉:“看来这个冤仇永无消解之日。”当下也不示弱,扬声道:“我乃大宋子民,尔等蛮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杀!”梁萧一点头,道:“你们是大宋派来的么?”云殊大声应道:“是!”梁萧只觉血往上涌,头脑一热,高叫道:“好,我梁萧对天发誓,若不杀光你们,灭了这个大宋朝,便如此弓。”说着将手中强弓一折两段,随手丢下悬崖,反身抱着阿雪,与史富通二人大步离去。

    群豪听得一愣,纷纷大骂。云殊见梁萧折弓为誓,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掉头看去,却见靳飞捂着大腿伤口,立在身后;再看众人,几乎是无人无伤,没几个完好无恙的,心头一痛,向靳飞道:“师兄,他们一去,鞑子立时便至,劫粮之计难以再用,北地也不可久留。还是早早撤回南边,另作打算吧。”靳飞叹了口气,一瘸一瘸向山上走去。云殊望他背影,木然不语。

    楚婉见众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轻声道:“云公子。”云殊苦笑着叹了口气,大袖一拂,与楚婉转过身子,并肩向山上走去。

    梁萧走了一程,停下察看阿雪伤势,幸得多是外伤,梁萧推拿一阵,阿雪便醒了,闭着眼只是呼痛。梁萧心酸难言,把她搂进怀里,阿雪觉出梁萧抱着自己,颤声道:“哥哥,阿雪痛……”梁萧双目赤红,似要滴出血来。

    阿里海牙叹道:“梁萧,她皮肉之伤甚重,非寻医疗治不可。唉,那些家伙虽没用火刑,可抽打这女孩子比打我还狠。”梁萧恨恨道:“他们怨的是我,却在她身上出气。”阿里海牙寻思半晌,忽道:“好,咱们早早出山,叫来兵马,非将他们一个个零割碎剐不可。”

    梁萧点点头,站起身来。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声道:“梁萧,若你愿意跟随我,我保你来日贵不可言。”梁萧摇头道:“我只求给我朋友和妹子报仇,富贵什么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哈哈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随大人……”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来该将你军法处置的,但看你冒险来此的份儿上,功过相抵吧。”

    史富通好生泄气,但又不敢多说,只得诺诺应了。梁萧道:“史富通,你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今日帮了我,我日后定然报答。嗯,告诉你吧,你其实并无毛病,不过是我做了手脚罢了。”史富通呆了呆,诧道:“我……我没有毛病?那……那就不会死了?”梁萧也不再说,抱着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我没有毛病!我没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无病,什么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后拍手大笑。

    三人只怕对方追赶,在山道上连夜疾奔,破晓时分出了伏牛山,来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十步,便听后方蹄声若雷,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梁萧一惊,握剑在手。阿里海牙却看得分明,叫道:“是自己人呢!”只见那彪人马近前,一人驰马而出,朗声叫道:“阿里海牙,是你么?”

    阿里海牙听得声音,心头一震,叫道:“阿术。”那人听得又惊又喜,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搂住,欢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万人马搜索一晚,好歹是寻着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误,你没被那些宋人逮着?”他心中激动,一气说完,阿里海牙摇了摇头,苦笑道:“惭愧。我确实被人拿住,多亏百夫长梁萧冒死将我救出。嘿,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战,昨日可说最是惊险。不过我失了圣旨,却是罪该万死。”

    阿术笑道:“人回来就好,圣上英明岂会在乎这个?”说着掉过头来,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着梁萧道:“你就是梁萧?”阿里海牙奇道:“阿术,你怎地一下子便看出来的!”阿术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是老鹰的眼睛,但还能分出黄狼和豹子?”按住梁萧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个伤得不能动弹的,都有义气,整晚跟着大军四处寻你。”

    梁萧听得心头一热,道:“我有一个伙伴受伤了,急需救治。”阿术点头,扬声道:“阿剌罕,你换两匹马给阿里海牙与梁萧。”一名将官应声换了马匹。梁萧乘上,阿术传令阿剌罕进山搜捕云殊等人,自与阿里海牙前往大营。

    众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术,我要与史格讨个人!”阿术微微一笑,道:“梁萧么?”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术摇头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么,史格会不给面子?”阿术笑道:“史格敢说什么?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错,让他跟随我,他却说,梁萧在哪儿,他也在哪儿!”阿里海牙一愕,叫道:“好呀,原来你要与我抢人?”阿术笑道:“你别胡赖,我不过要土土哈,他既不肯离梁萧,我只得一块儿要啦!”

    阿里海牙给他一掌,骂道:“你才胡赖,你既能一块儿要,为啥我不能一块儿要?”阿术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说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萧一眼,叹道:“也罢,我争不过你。不过,这家伙便如一匹骏极的野马,得要厉害的主人才能驯服。你比我厉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过也要小心,可别被他踢着。”

    阿术眸子一闪,微笑道:“我让他去钦察营。”阿里海牙摇头道:“钦察营那群家伙眼高于顶,他是汉人,可呆不住。”阿术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伯颜元帅昨日对我说了,他有蒙古血统,比我还要高贵。”阿里海牙吃了一惊,要知阿术的祖父便是蒙古名将速不台,当即问道:“比你高贵,莫非……”阿术点点头,接口道:“我听伯颜说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阿里海牙神色大变。

    说话间,元军大营遥遥在望。梁萧勒住马匹,举目看去,但见一条汉水浩浩荡荡,贯通南北,河上艨艟斗舰,成千累万,旌旗招展,仿佛云霓;江水两岸,雪白的蒙古包连绵不绝,犹若汪洋大海;两座十丈巨城各占东西,隔着汉水森然对峙,空中黑云如阵,低低压着城头。报晓刁斗携着晨风,自城中悠悠传出,此时间,元军大营的号角声也响起来,两种声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上来回激荡。

第九章 六花妙术

    梁萧观望之际,阿术与阿里海牙拍马赶上,阿里海牙挥鞭遥指道:“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萧道:“区区两座城池,怎地老是攻打不下?”阿术道:“自宋人大将岳飞收复襄阳以来,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经营襄樊。窝阔台大汗时,名将孟拱重兵守卫江汉,更倾一国之力,多次扩充襄阳,莫说城池坚厚,举世罕见,且兵精粮足,攻守武器多达四十四库。据伯颜元帅和史天泽推断,若是无法攻破城墙,仅是襄阳便能支撑二十余年,凭借寻常攻城之法,根本无法攻克。”

    梁萧道:“如此说来,双方只能相互耗着了?”阿里海牙叹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断绝二城外援,消耗它储备的粮草武器,早年我军筑城于鹿门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栅栏,去年大举进击,击败宋人后,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沉七块巨石入水,列成水阵,在万山、百丈山、虎头山、岘山一线筑一字城,又于汉水西边筑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东西、水上陆上都已绝援了。”他说到这里,对阿术道,“我路上听说宋军进援襄樊?”阿术点点头。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杀得个片甲不留吧!”阿术淡然道:“那范文虎是贾似道的女婿么?”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术冷笑道:“他和那个夏贵,仗没开打就逃了,真比耗子还伶俐。干吗不派张世杰和李庭芝来?害我白白出兵一场,却没用武之地。”阿里海牙笑道:“若非这群饭桶,咱们哪能轻易围困襄阳?”阿术默然一阵,说道:“说得不错,宋人是一年不如一年。当年在合州,我还遇上几个有血性的,如今跟这些饭桶打仗,真是伤人志气。”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不一阵,众人驰入元军大营。阿里海牙将梁萧安置在自家帐中,叫来最好的大夫,又寻了两个随军女子,服侍阿雪上药更衣。阿雪肌肤迸裂,血浆和衣衫凝在一起,脱不下来,只有以剪刀绞碎,用热水一块一块化掉干硬的血块,水一沾上伤口,阿雪顿时发出惨叫。梁萧忍着心酸,抱住她细声安慰,阿雪怕他担心,咬牙含泪,拼死忍耐,那两名色目女子看她浑身惨状,也是流泪,双手颤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萧只得自己动手拆衣敷药,心里将云殊等人恨到无以复加。

    不一阵,土土哈等人赶了回来,觑见阿雪如此模样,惊怒交迸,纷纷大骂。梁萧不愿众人扰着阿雪,将他们赶出帐外,沉着脸道:“让你们在大营治伤,怎么违我号令?”众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泪,道:“伯颜元帅答应了的。”梁萧道:“这次就罢,下次若再违令。”他用手一比,沉声道,“不管是谁,定斩不饶。”众人齐声答应。梁萧方才颔首道:“你们都有伤在身,全去休息,伤好之前,不许乱动。”众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恋恋不舍,几步一回头,直往这边张望。

    次日,梁萧托人将赵山骨灰带回华阴。自己终日守在阿雪身边,照看她的伤势。治病的大夫是御医出身,久在军旅,对皮肉之伤极是在行,用药颇准。六七天工夫,阿雪渐趋清醒,伤口也开始结痂,只是浑身筋骨疼痛,难以起床。梁萧便费尽心思,编些故事笑话,说给她听,逗得阿雪合不拢嘴,当真忘了伤痛,只觉若能够永远如此,便是挨上再多的鞭子也是不怕。

    转眼又过月余,这天哨兵传令,说伯颜召见。梁萧随哨兵前往元帅大帐。掀帐入内,却见伯颜负着双手,正看着墙上的地图,听梁萧进来,也不回头。梁萧呆了半晌,渐觉不耐,欲要退出,忽听伯颜哈哈大笑,转身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两人久别重逢,四眼相对,心情复杂难明。梁萧想到此人便是萧千绝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亲的师兄,又没来由生出些暖意。

    伯颜瞧出他的心意,岔开话题,指着墙上的地图道,“梁萧,你知道这是什么?”梁萧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图。”伯颜微微一笑,手指襄樊之地,说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军便能顺着汉水,趋入大江,横渡江南,进略鄂州,而后舟楫百万,顺流而东,横扫大宋,直取临安。”他手指顺着江水而动,停在临安之上,长叹道:“亏得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少了他,便是断了我一条臂膀,日后攻灭大宋,可就艰难多了!”他说罢踱了两步,负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难断之事,良久方才转过头来,注视梁萧道:“阿术爱你骁勇,荐你去他手下钦察营做百夫长,如今我权且答应下来。你好自为之。记住了,做好将军可比练好武功更不容易!”说着取下白玉扳指,递给他道,“日后有什么为难事,还来寻我,只要不违军纪国法,我仍是帮你。”

    梁萧心口发烫,双手接下。伯颜询问了一下他同伴伤势,但觉再无别事吩咐,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钦察营。梁萧返回驻地,将伯颜之令与阿雪说了,让她留在阿里海牙帐中养伤。阿雪心中好生不愿,但知军令如山,违抗不得。也不好多说。当夜,梁萧搬入钦察大营,就任百夫长之职。

    钦察营是元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来自成吉思汗之孙拔都所建的钦察汗国,中有钦察、阿速、斡罗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许混血后的蒙古人,金发碧眼,杂处一营,一个个人强马壮,剽悍异常。梁萧在汉人中算是高挑个儿,但到了营中,也只算寻常。

    阿术的祖父速不台曾与哲别、拔都两度西征,扬威绝域。是以钦察营的军士都很敬畏阿术,但却瞧不起汉人。一则因为言语不通,二则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于蒙古人,却高过汉人,他们地位不如蒙古人,总想在汉人身上找回面子,便是遇上史天泽这等名将重臣,也从不下马行礼。加之作战骁勇,冠于三军,凭着功劳更是横行霸道,从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梁萧一副汉人模样,却被派到这钦察营里,而且一来便是百夫长的身份,钦察士兵气急败坏,暗地里商议要与他为难。

    到得次日,梁萧照例出帐点兵,号角吹了三响,竟无一人来报。他不明缘由,心中吃惊:“他们竟不听我号令?若是要行军法,这百来个家伙都得砍脑袋,但如此一来,我这百夫长岂不是成了光杆?”这时间,其他队伍将士出完早操,都来看热闹,围着梁萧指指点点,嘻嘻直笑,并用番话叽里咕噜叫嚷。梁萧孤零零站在场地中间,进退不得,尴尬无比,但对方言语又无法听懂,不知何以至此。默然半晌,只得权且忍住怒气,一言不发,返回帐中。

    钦察将领立马将此事禀报阿术,大说梁萧坏话。阿术将梁萧放在如此地方,存心是要挫他傲气,闻言只是一笑置之,忖道:“看这小子怎生处置?”谁知到了第二日,梁萧竟未出帐召兵,那群钦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只乐得大睡懒觉,让其他队伍的军士好生羡慕。钦察将领却甚是不满,又到阿术帐下,说梁萧没用,不能带兵。阿术听说梁萧竟不露脸,也觉诧异,思虑再三,让众将领下去,道是梁萧明日再无动静,自己定有主张。众将听令,欢喜去了。

    到了第三日晨练时分,蒙古大营号角响起,各部人马纷纷出帐。但梁萧营中仍无动静,众军士早已得了消息,铁了心赶走梁萧,人人趴在床上,自顾蒙头大睡。其他队伍将领也纷纷派出探子窥伺,只待晨练一过,便去禀报阿术,让他换将。

    第二通号令即将吹罢,众探子大为高兴,只待三声号罢,便去禀报。忽然间,便听得马蹄声响,二十来匹骏马虎虎突突冲入营中,梁萧一马当先,手提一串带链的三爪铁钩,铁链末端,兜系在六匹战马颈上,每匹马负着两个木桶,用盖子封好,不知装着何物。他身后五人,也俱是手挽铁钩。众探子还没明白怎生回事,便见梁萧掷出铁钩,勾牢一顶帐篷,其他五人如法炮制,手中铁链纷纷抛出,将营中二十余顶帐篷尽数勾牢。

    这时间,梁萧马鞭一挥,六人齐齐抽打马匹。众马吃痛,四面狂奔。瞬息间,二十余顶帐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钦察士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揉着眼睛,懵懂而起,四面顾望,不明所以。忽见骏马冲至,梁萧揭开一个大木桶,顿时奇臭冲天,桶中竟是人畜屎尿。众军士还没还过神,粪便就兜头兜脸泼将过来,秽物溅得四处都是,其中还有蛆虫蠕动。另外五人如法炮制,一眨眼的工夫,钦察士兵无一幸免。众军尚自发呆,梁萧头也不回,带众飞驰而去,留下这一百来人,或坐或站,一身粪便,傻在当场。其他钦察军士得知消息,纷纷来看,更让这些军士羞得无地自容,对这梁萧端地恨入骨髓。

    这一来,钦察将士无不惊怒。他们远在异乡,人地生疏,彼此间极其团结,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无异于辱及全军,大怒之下,纷纷提了枪矛,乘着骏马来寻梁萧,不料寻遍全营,也没见他人影,却将一个元军大营,闹得沸沸扬扬,乃至惊动伯颜。伯颜命阿术即刻处置,不可扰乱军心。

    钦察将领群情激愤,到阿术帐中,要求严惩梁萧。阿术也没料到梁萧竟用出这种法子,心下颇是恼怒,后悔没有听阿里海牙之言,一心要挫灭梁萧的锐气。但他乃当世名将,也不推诿,便将用人不当之罪,揽在自己头上。钦察将领对阿术极是敬重,见他如此说,当下再无言语,只是请求撤走梁萧。

    但阿术却别有念头:“这梁萧不像偷了鸡就逃的黄鼠狼。罢了,且看看他有无后招。”一念及此,嘴上答应,骨子里却隐忍不发。钦察将领们得他应允,怒意稍减,暗地里却谋划,定要弄死梁萧,以报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萧队里百名钦察士兵早早起来,乘马备箭,排好阵势,以防梁萧故伎重施。顷刻间,三通号角吹起,梁萧仍未现身,众人心神一懈,纷纷大骂梁萧胆小鬼、狗屎。正骂得痛快,忽听马蹄声响,雾气中出现六骑人马,倏忽驰近,只见梁萧与土土哈并辔而行,梁萧斜提花枪,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后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枪矛,英姿飒爽。

    众军士不料他还敢前来,俱是一呆,继而还过神来,仗着有钦察将领撑腰,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听不懂番话,向土土哈问道:“他们说什么?”土土哈乃是钦察人,通晓钦察言语,听得分明,便道:“都是极难听的骂人话。”梁萧点头道:“代我告诉他们:‘今日他们起得正是时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后也要早早起来。’”土土哈皱眉道:“梁萧,如此当真行么?这些人可是十分蛮横!”梁萧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说了便是。”

    土土哈无法,便依言说了。众人听他说出自家言语,无不惊奇,待听清楚,先时一呆,继而大怒。一个金发汉子出列叫道:“梁萧狗屎,我们不会听你指挥。你侮辱我们,我要跟你分个死活。”梁萧听土土哈一说,抽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那人问土土哈道:“他说什么?”土土哈道:“他说你好臭。”众人听得这句,顿想起昨日狼狈之事,虽在汉水里泡了半日,身上臭气仍是难消,一时怒火上冲,纷纷擎起长矛。

    金发汉子对土土哈叫道:“你是钦察人么?我不杀你,你让开些。”他一指梁萧,喝道,“你这汉狗,有什么能耐做我们百夫长?你是阿术大人派来的,我不杀你,我跟你比斗,谁输了,谁自尽。”梁萧笑道:“凭你么?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一指众人,道:“不用客气,你们全都上吧!”

    众人听罢土土哈翻译,又惊又怒。金发汉子叫道:“狂妄汉狗,你少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胜你。”梁萧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说着驰马上前,那金发汉子也挺矛而出。

    此时钦察营兵士都知梁萧来了,也不晨练了,乘马提矛,将他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个钦察将领更是吩咐诸军,要让这汉狗有来无回。但见金发汉子挑战,众人纷纷拇指向下,嗬嗬叫道:“契尔尼老,杀死他!杀死他!”

    这金发汉子契尔尼老本是斡罗斯人,在这百人之中最是骁勇,本指望做这百夫长,谁料竟被梁萧夺去,失望之余顿生怨恨。此时听得众人一叫,胆气顿粗,叱咤一声,夹马而出,长矛直刺梁萧面门。

    梁萧也不纵马,挥枪一格,契尔尼老手臂酸麻,长矛顿时偏出,心头一惊:“这汉狗人小,气力却是好大。”念头还没转完,梁萧长枪陡至,契尔尼老急忙低头,头盔却被梁萧挑在枪尖。契尔尼老匆匆挥矛横扫,梁萧随手抓住,契尔尼老顿觉长矛好似铸在铁里,进退不得,若梁萧迎面一枪刺来,自家无可抵挡,惊惶间猛力回夺。谁知梁萧顺势放手,契尔尼老用力过猛,几乎堕马,急忙双腿夹马,想要稳住,梁萧却挥枪而出,枪尖挂着的铁盔打在他头上,这一下用上了真力,契尔尼老只觉眼前一花,跌下马来。梁萧不待他落地,一枪刺出,挑他腰带,将他挂在枪尖上。

    契尔尼老输得如此容易,钦察军士一片哗然。李庭笑弯了腰,叫道:“梁大哥哪是在比斗,分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道:“是呀,还是一只金丝猴。”众人哈哈大笑,他们几个经过这些日子养伤,大都痊愈,便是王可,也伤口结痂,好了九成。

    契尔尼老挣扎难下,众目睽睽下无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颈上抹去。梁萧长枪一抖,将他挑在半空,契尔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顿失准头,梁萧横枪一扫,将他腰刀打飞,枪杆顺势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处,将他挑回马上。

    契尔尼老不及转念,顺势跨上马背,双手抱住骏马脖子,不禁傻了眼,梁萧笑道:“你服输吗?”土土哈通译过去,契尔尼老怒道:“我输了,你干吗不让我自杀?”梁萧摇头道:“你除了跟长官作对,就会自杀吗?”他唾了一口,冷笑道:“能赢不能输,算什么男人?只是没用的懦夫!”契尔尼老被他骂得面红如血,无言以对。梁萧枪尖一指那群钦察军士,喝道:“你们很了不起吗?都上来吧!”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上。梁萧大喝道:“你们不来,我可来了。”将马一纵,疾驰而出,长枪势若飘风,杀入人群。当头一人见梁萧冲至,方要举矛,梁萧枪尖倏抖,他两眼顿时发花,不知该挡向哪里,梁萧趁势一枪突出,将他头盔刺落,反手之间,枪杆扫中他太阳穴,将他打落马下。

    一时之间,梁萧驰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马背上一羽鸿毛;一支花枪更是左盘右旋,如蛟龙行云,又如腾蛇乘雾,东西飘忽,专刺军士头盔,刺落之后,再将其打昏落马。钦察军士惊怒交迸,奋起反击,刹那间两方枪来矛去,斗得难解难分。

    梁萧存心技压三军,使出浑身解数,来去倏忽,枪法若电,两盏茶的工夫,便将百来人击落八成。但钦察军士极是坚韧骁勇,虽遇如此强敌,也毫不退却,呼喝大叫,前后围堵,左右进击,丝毫不乱方寸。

    梁萧心中暗赞,也动了好胜之念,发声长啸,一朵枪花使得其大如斗,飘来荡去,所向无有一合之将。片刻间便把众人打落得十七八人。还剩二人,惊骇万分,拼命抵挡。

    梁萧挥枪扫落一人,另一人从后挥矛刺来,梁萧头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于手,大喝一声,把他从马上提了起来,振臂一抡,那人顿时腾起六丈来高,飞星掷丸一般落向地面,但觉耳边呼啸生风,当真心胆欲裂,哇哇惨叫。梁萧将人掷出,便已驰马狂奔,抢在那人落地瞬间,手臂一举,将他后心稳稳拿住,举在头顶,策马一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声大起,钦察诸军却是人人张口结舌,失了言语。

    梁萧经过这番激战,马力已乏,见场上无主之马四处乱走,便纵身换了一匹,枪指四面钦察军士,冷笑道:“你们也要来吗?”钦察人见他公然搦战,一片哗然。一名褐头发、蓝眼珠的千夫长出列喝道:“你这汉狗,以为有点能耐,就能逞英雄吗?”他用蒙古话说出,梁萧听得懂,冷笑道:“我手下士兵不服管教,自当教训,关你什么事?若没有狐狸施展诡计,猎狗敢在人前撒野吗?”那人大怒,喝道:“我是千夫长,你只是百夫长,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梁萧道:“汉人有种说法,大将带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从。既是打仗,生死都挂在弓弦上。你的话对,我自然听从你;若是不对,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话,我也未必听从,要么打起仗来,这一百来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敌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钦察军从亦得勒河打到汉江边上,从未输过。哼,就算没有将军,同样天下无敌。你这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钦差士兵举起长矛,齐声呼叫:“对,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梁萧哑然失笑,道:“天下无敌?好厉害啊!你敢与我赌斗吗?”那人道:“怎么不敢?”说着持矛跃马,便要上前。

    梁萧道:“单打独斗不算本事。你们人多吗?你们这些人,我们就六个人,大家不放箭,各凭刀枪上的本事。若我冲不出钦察营,就凭你们处置,要是冲出去,又当如何?”钦察军闻言,又惊又怒,无不大声嚷叫。那千夫长厉声道:“好!赌斗便赌斗,你们六个若能冲出大营,你要做百夫长,随你好了!不过刀枪不长眼,说好了,你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干!”

    梁萧笑道:“好,一言为定。”将长枪一举,土土哈五人聚到身边。其时四面钦察军围得密密层层,其势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长带领,众军勒马齐呼,发出“嗬嗬”咆哮,好似风吹浪起,声势逼人。

    刹那间,三名千夫长马鞭一挥,众军大呼,策马冲来,梁萧觑眼一观,骤喝道:“西南来风,垂天之形。”六人马匹倏忽转动,顿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奇特阵势,向西南方冲出。梁萧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于后,舞刀弄枪,似一把钢锥,刹那间刺透重围。

    那千夫长急忙喝令围堵西南,忽听梁萧喝道:“西方之水,青锋之象。”六人阵势倏变,梁萧与土土哈各据前后,李庭四人并行中央,化作前后锐利,居中厚实的纺锤模样,向西冲突,突出数丈,梁萧喝道:“小畜北,大壮南,龙蟠之阵。”刹那间,阵势化作龙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冲,实往南突,东顾西驰,舒卷开阖,刹那间连变数阵,冲出二十多丈。梁萧忽又叫道:“东北之雷。”他话一出口,其他五人应声而动,化作“黑虎之势”,忽然转身,犹若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东北方强行冲突,所到之处,钦察军人仰马翻,无人能抗。

    一时之间,只听梁萧呼喝不绝,六人阵势跟着变化无端,虎骤龙奔,八方去来,便如水银泻地,端地无孔不入。眨眼之间,竟将不可一世的钦察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首尾难以相顾。三个千夫长连发号令,也是莫可阻挡,心中骇然至极。他们虽然驰骋大漠,精熟野战,却哪知汉人用兵之妙。梁萧所用阵势,正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创的“六花阵”,这路阵法脱胎于武侯八阵,但精微奥妙远远过之,以六人一队,各持武器,变化无穷,实为对付塞外铁骑的不二之法。当年李靖曾凭此阵以少胜多,在阴山之下大破突厥铁骑二十余万,生擒颉利可汗,从此以后,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大唐相抗。

    要知古今阵法,均不离数术。梁萧算学精深,超迈前人。云殊劫粮后,他痛定思痛,开始揣摩用兵之法,想的是日后不让任何一人有所损伤。土土哈五人伤势稍好,他便将其叫出,算上自己恰好六人,正合六花之数,命众人操练六花阵。演练之时,他细加推演,对阵法多有改进,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场受辱之后,梁萧隐忍不发,让土土哈潜入钦察营暗地打探,明白众军不肯前来的缘由,心知若要折服这群家伙,难免有场恶斗;一边寻觅僻静之地,加紧操演阵势,一边激怒众军,与己赌斗,存心以此六花妙术,折服三军。此时施展开来,果然所向披靡,便是钦察精兵,也是莫可抵御。

    厮斗片刻,梁萧变了十六种阵形,渐渐逼近辕门,忽见西南、西北各有一处阵势露出破绽,当下疾喝“长鲸之阵”。六人策马,势若鲸奔,向“归妹”位冲突,众将疾疾麾军兜截,梁萧其意却在他处,猛然率众斜插西南,阵成“鲲鹏之变”。一时鱼龙化鹏,扶摇而上九天,呼啸之间,便将前方军阵剖成两片,自“无妄”位穿出一个大口子,逸出千军之外。身后的钦察骑兵收马不及,前推后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六人驰出辕门,想到初试锋芒,竟然大获全胜,一个个意气奋扬,勒马长笑,梁萧扬声叫道:“胜负已分!你们先说的话,算不算数?”

    钦察诸军好容易勒住马匹,收束阵形,心中骇然无比。这一阵,梁萧六人无一伤损,钦察人却伤损极多,但土土哈五人听从梁萧之令,并未刻意伤人,故而诸军多是皮肉轻伤,无甚大碍,落马军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马,数千双眼睛都落在三个将官身上,直待他们号令。一时间,校场上静悄悄一片,只闻风吹大旗,猎猎作响。

    三个千夫长面面相觑,此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载军威毁于一旦,不答,失信违诺,也是军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朗朗笑道:“既然说过,当然要算数,何况别说是百夫长,便是千夫长也当得了!”三人听得声音,齐齐下马,叫道:“阿术大人。”

    梁萧见阿术面带笑意,携着亲兵迤逦而来,也下马行礼道:“阿术大人,实无其他法子,不用这雷霆手段,梁萧难以在此立足。”阿术下马,两手扶起他,笑道:“说起来,这钦察军人强马骏,打仗一等一的厉害,仅以一兵一将的本事,便是太祖手下的怯薛歹军也未必稳占上风。只因长年来未逢敌手,故而骄横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我让你来,也没料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谁知你竟以六个人突破三千钦察军。嘿,我做了半生大将,却也看走眼啦!”

    梁萧道:“大人说过了,我先拿话僵住这几位,让他们不能用箭。若真上战场,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工夫,我们六个都成了刺猬!”阿术颔首道:“你胜而不骄,很好。不过实情确是如此,钦察骑兵最强并非枪矛,而是弓箭。”他目视三个千夫长,道:“你们三个,还有话说么?”

    三人对望一眼,那褐发千夫长道:“若论冲锋陷阵,我们输得没话说,但阿术大人说了,我们最强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萧的箭术。”阿术骂道:“你们是石头脑袋吗?”梁萧笑道:“无妨,请借弓箭一用。”众将正要解弓,阿术道:“用我的。”自马上取下一张描金硬弓。梁萧接过,眼看百步之外,有两个在江堤上打水说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带纱巾,一人则裸着面,头上带着串耀眼明珠。

    梁萧笑道:“看我射散左边那人头顶明珠。”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阿术皱眉道:“射中人怎么得了?”梁萧道:“射落一根头发,砍我梁萧脑袋。”阿术不及多说,梁萧已驰马斜走,突地挟矢弯弧,白羽箭闪电掠出。那胡女正与同伴说笑,忽地头顶风起,不知所以,嗡地一声,一支羽箭嵌在不远处的栅栏上,便在此时,她髻上明珠四散滚落,滴滴答答落入江中,敢情梁萧箭锋锐利,妙到毫巅地擦过二珠之间,将串珠的金丝截为两段,明珠断线,自然纷散,众军见状,先是一呆,继而彩声雷动。

    那女子正自惊诧,闻声回过头来。阿术看清她模样,眉头大皱。却听那三名千夫长齐声叫道:“阿术大人我们都服啦!就让他做万夫长也够啦。”阿术笑道:“服了吗?嗯,做万夫长可不成,千夫长也不能做。他初来乍到,没有战功,做这个百夫长么,乃是因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强了!”众人听说梁萧救过阿里海牙,顿时一派肃然。那褐发将官道:“没想到汉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术摇头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他有蒙古血统。”诸将听得,更添敬意,望着梁萧,目光已然不同往时了。

    这时间,忽见那胡女拿着羽箭,气冲冲赶上来,她体态高挑丰腴,肌肤胜雪,眉长眼大,眸子蓝如海水,青灰色的头发结成辫子,自耳畔落下,缠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一众钦察人见得,齐齐咽了口唾沫,心道:“哪来的漂亮妞儿,以前怎没见过?”那胡女走近,指着箭上的标记,用蒙古话道:“阿术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吗?”阿术哈哈一笑,正想将罪过揽到自己头上,梁萧却道:“不干他事,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扬,高声道:“你为什么用箭射我?”梁萧道:“又没射着你,你干吗生气?”胡女冷笑道:“你将爸爸给我的夜明珠射落水里!再说,你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射偏么?你说蒙古话,是蒙古人吗?我听说,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鹰,为什么雄鹰不去对付凶狠的苍狼,却来抓拿我这弱小的鸽子呢?”她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梁萧虽然能言善辩,竟也无言以对。

    阿术眼见形势尴尬,赔笑道:“兰娅,你别说啦,我赔你夜明珠好么。你住你爸爸的帐篷吗?待会儿我派人送过来。”兰娅将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欢爸爸给的珠子。”阿术笑道:“别拧气,我亲自送过来,火者还好吗?”兰娅听他问候父亲,怒气稍解,道:“爸爸很好!不劳你过问了。”说罢与另一个胡女转身去了。

    一个钦察将领吞着唾沫问道:“阿术大人,这妞儿哪来的?生得不错!”阿术神色一肃,沉声道:“你们这群坏蛋,不要乱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学者扎马鲁丁的女儿,是幸福的毛拉、贤明者之王纳速拉丁所钟爱的学生,伊儿汗国唯一的女贤哲。八岁时她向真主神立誓,终身不嫁,将贞操献给天上的星星,并得到伊儿汗旭烈兀大王的赞许。你们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杀人,哼,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众人听说她终身不嫁,连道可惜。梁萧寻思道:“回回星学者么?天机宫数术笔记似乎提过,说是回回人中顶厉害的大数家,还隐约提到,他们的计数算法与中土数术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却没说明。嗯,那个纳速拉丁竟被称为贤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气。”他方才被兰娅骂得哑口无言,本就气闷,想到这里,更是老大不服。

    阿术掉头勉励梁萧一番,忽听有战报传来,匆匆驰马去了。那些钦察人与梁萧不打不相识,又知他有蒙古血缘,轻蔑之意尽去,对他青眼有加,拉进帐里喝酒。大伙儿一同喝了两碗酒,直比亲兄弟还亲了。土土哈父亲是钦察的蒙古人,母亲却是斡罗斯人,故而会说钦察言语,到了这里,当真如鱼得水,跟众人抱成一团,大唱斡罗斯的牧歌,跳起家乡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进去,一起胡闹。

    梁萧端了碗酒,将契尔尼老叫到身边,让人翻译,夸他矛法不错。契尔尼老是他手下败将,原本窘迫,但听梁萧一夸,却又说不出的高兴。二人喝了两碗烧酒,前嫌尽消。

    众人正说得投机,忽听战鼓雷动,钦察军将士神色一变,纷纷丢了酒碗,飞奔而出,一边奔跑,一边穿戴衣甲、提矛携弓,飞也似跨上战马。第一通鼓尚未结束,众军各依所属,呼啦啦汇聚一处,行止快得不可思议,与喝酒时荒诞无稽的样子判若两人。梁萧也约束兵众,且将土土哈五人混合四个钦察战士,结成一个十人队,由土土哈担任十夫长。

    瞬息间,钦察军集结已毕,飞驰出营。正往点将台奔走,忽听鼓声稍歇,号角声陡起,一长二短。那褐发千夫长阿速人合蚩蛮将手一挥,众军勒马止步。合蚩蛮叫道:“听号令,是命水军出战!宋人先从水道进攻了!”钦察军共有三翼军,一翼千人,每翼设一长,皆归阿术节制。合蚩蛮在千夫长中资历最老,战功最大,故而平日都由他发号施令。

    合蚩蛮略加推测,挥鞭一指,叫道:“我们去西南边,以防城里的宋人从陆上出援。”诸军疾往西驰。还未越过前方山冈。便听襄阳城炮声大作,但见城门大开,宋军步骑千人冲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汉军当先迎上,阵势还未对圆,双方便已动手,一时乱矢如雨,血流满地。

    襄阳城头轰鸣不断,巨弩大炮呼啸,向元军阵地泻落,元军前锋死伤惨重,向后稍撤。宋人步兵趁势冲上,一队持着藤牌短刀,滚地来斩敌骑马腿,一队举着神臂弓,向元军步兵激射。元军步骑顿有纷乱之象。城头又是一声炮响,宋人马军突入元军阵中,弯弓舞枪,来回冲突,只两个回合,元军顿时溃乱。

    合蚩蛮立马冈上,遥遥观望,笑道:“宋人很卖力,汉军不成啦,我们上吧!”众军正要驰马奔出,梁萧叫道:“慢着。”合蚩蛮道:“怎么?”梁萧道:“等宋人伏兵出来。”合蚩蛮皱眉道:“什么意思?”梁萧道:“我方才估算过了,两军交战之地,仍为城头强弓大弩覆盖。宋军却引而不发,派兵马与我激战,分明是故意装出模样,吸引我精骑驰援,然后佯败入城。而我步骑则暴露于弩炮之下,到时宋人炮弩齐发,便是再强的骑兵,也要被冲乱阵脚,然后他精锐突出杀我个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后方还有精兵潜伏。”

    合蚩蛮一皱眉,还没说话,忽听一骑传令兵飞驰而来,叫道:“阿术大人有令,命你按兵不动,待会儿城内宋军伏兵攻出,立时冲上,截断他们归路,歼灭于城下。”合蚩蛮望着梁萧,心道:“奇怪,他竟与阿术大人想得一般。”传令兵话音未落,两支汉人骑兵赶到,从左右两方向宋军冲至。来回一绞,宋军顿时溃败,向城内退却。元军未及挥军进击,宋军早已炮弩大动,轰隆之声震响耳鼓。顷刻间,炮石雨点般向汉人骑兵落下,元军顿被断成两截;只听城中号炮激响,四千宋骑如狂风飙出,驰入元军阵中,大肆杀戮。

    元军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宋军得势,准拟一鼓作气,将这四翼元军冲垮,一时势如破竹,紧追不舍。此时间,城内又奔出两千名弓弩手,成鹰翅之状,由左右两翼,配合骑兵阵势,向元军激射,元军进退不得,左右难遁,顿时人马杂沓,死伤惨重。

    梁萧看到此时,叫道:“时候到啦!”合蚩蛮道:“阿术大人还没说话。”梁萧道:“机会不待人。宋人本就胆怯,突袭得手,难免见好就收,我看它阵势,非要穷追猛打。”经过先前赌斗,合蚩蛮对他颇是信服,立时号令三军。

    钦察军将士早已等得不耐,闻声而动,从山冈之上突驰而下。此时阿术的传令兵迎面赶来,叫钦察军进击,忽见其已然出击,甚是惊诧。合蚩蛮不及听令,率军疾若飞电,迂回到襄阳城前。此时汉军溃乱,死伤惨重,宋人骑兵正拟后撤,两千弓弩手方才发完一矢,也欲再度抽箭上弩,掩护骑军返城,不料钦察军来得突兀,仓皇之际,不知如何抵挡,争先恐后往城内跑去。

    合蚩蛮马鞭倏指,三翼钦察军于狂奔之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杀弩手,一部断绝骑兵归路,还有一支由合蚩蛮亲自率领,冲入宋军骑兵之中。但见马如龙飞,矢如雨下,钦察铁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过襄阳城下,元朝汉军趁机反击,四面截杀,两炷香工夫,五千宋军溃不成军,几乎死伤殆尽。

    合蚩蛮酣战片刻,遥见败军后撤,襄阳城门未及关闭,大觉有机可乘。他素来骄横,自恃本部马匹骏极,快不可言,一时兴起,长鞭挥出,欲要趁胜挥军,闪电般直捣襄阳,立下天大功劳。

    梁萧正率手下百人围歼宋军残敌,见状骇呼道:“去不得。”但呼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合蚩蛮哪里听到。他一马当先,与其他二名千夫长各领兵马,飞骑逼近襄阳城下。这时间,只听一声巨响,城头巨弩大石铺天盖地砸下,以雷霆之势将合蚩蛮等人一时淹没。

    梁萧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仗着身法轻功,行险钻入炮石之间,但见合蚩蛮一行血肉模糊,连人带马,早已成了团团肉饼,分不出彼此。

    梁萧见无活人,只得退出,在炮石间穿梭不定。守城宋军早有准备,炮石密集,似是无休无止,饶是他轻功厉害,步法绝世,让过大石巨木,也未能躲开较小石块,背上重重挨了一击,这下足有七八百斤之沉。梁萧一个踉跄,消去大部力道,喉头阵阵发甜,闪身躲过一块百斤巨石,跌跌撞撞奔到大队之中,方才跃上马匹,待得脱出弩炮之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伏着马背,一腔鲜血脱口而出。

    这一合,钦察军损失异常惨重,三名千夫长尽死于城下,同时还有三百人丧命,留下十来个百夫长,一般大小,各自号令,诸军群龙无首,乱哄哄一团。襄阳太守吕德乃大宋名将,深明韬略,看出其中便宜,不顾精锐连丧,又遣三千铁骑驰出城门,一千骑阻隔汉军,令其无法相救,两千骑直冲钦察军,存心要将这支元军精锐一举击溃,挫灭元人锐气。

    钦察军创建以来,从无败绩,胜时固然越战越勇,兵锋极锐。但所谓刚不可久,锋锐易折,这支不败之师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坚韧不拔之气。何况他们以同胞之谊治军,极为重情,合蚩蛮等人一死,个个都失了理智,当下也不依战法,蜂拥而出,凭着骑射精熟,各自为战,与宋人拼命。此举大违兵家之道,正中宋人下怀。宋将见机,密集阵形,乘势冲突,将钦察军分割开来,令其前后左右不能相顾,然后分兵纵击,大肆屠戮。平日钦察人目高于顶,欺人太甚,各路汉军对这支色目骑军甚是憎恶,看其大败亏输,心中暗喜,纷纷消极应战,并无丝毫援救之意。

    阿术担负襄樊南面防御,指挥水陆两军,此时水战遇上厉害对手,难以分身别顾。忽听传令兵报,遥遥一看,但见陆上稳操胜券之局倏忽逆转,惊骇欲绝,也顾不得水上,当即下了帅台,让传令兵火速召集骑兵,打算亲自来救。但只这片刻之间,钦察军十停中已去了二停。

    便在此时,忽见宋军阵势骚动。一队钦察人马冲透宋军重围,约有百骑之众,却是凝而未散,阵势井然,在宋军阵中来回扫荡,当头之人正是梁萧。他受了内伤,本将军务交于土土哈打理,突见宋军杀来,己方兵马失控,急忙驰马而出,大声呼叫,在乱军中竭力约束部众。他手下百人近日来连番遭折辱,已不如其他队伍那般骄横,加之土土哈等五人及契尔尼老全力相助,这一百来人终究没有溃乱。

    梁萧观敌破绽,当强击弱。一待稳住军心,便与土土哈五人结成“六花阵”,以阵法为枢纽,带动百人队,批亢捣虚,反复冲敌阵势。并让土土哈、囊古歹、契尔尼老以钦察语呼叫同伴,加入己阵。

    钦察军士一时愤激,乱了阵势,此时死伤惨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若不齐心协力,必败无疑,当即纷纷加入梁萧队中。梁萧冲杀之间,大呼小叫随意指点,派与各人位置,伤与未伤各居所职,无有不当。幸存的百夫长也趁机收束自家军士。只四五个来回,梁萧竟于极其混乱之中,将一支分崩离析的溃败之军重新凝聚,两千多人呼喝长啸,皆以他马首是瞻。

    钦察军何等厉害,方才一盘散沙,自是容易欺负,此时有了首领,其心如一,无不以一敌十,他们从未遭受如此败绩,怒火中烧,听从梁萧号令,左冲右突,拼死冲杀。梁萧观敌阵势,见宋军兵马走动,似欲斜插两胁,便命钦察军两翼散开,挡住宋军突袭;又令土土哈率本部精锐,趁时飞骑突阵,直透对方心腹,以劲弓锐箭,连毙宋军数名大将。三千宋军群龙无首,顿时土崩瓦解,被钦察军来回驰突,杀得尸横遍野。

    吕德见状大惊,亲率四千步骑出援,勉力救下两千残军,其他一千多人无一幸免。吕德率军且战且退,直至城墙之下。梁萧知道对方炮石立时又会打下,急令全军后撤,一点兵马,竟然折了七百多人。

第十章 汉水惊涛

    阿术本已上马出发,忽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惊喜万分,他深信梁萧之能,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此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已然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艨艟斗舰,奋力阻截;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动炮弩,攻击宋军两翼。一时间汉水之上炮声雷动,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只改来;大船则吃水颇深,装满辎重。乍眼瞧来,这支船队丝毫不类水师,照理说一击便溃,但其所列水阵却很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像圆,进退攻拒之间变化多端。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然后两翼一合,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却被阻隔在外;而后宋人轻舟快船举火开弓,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战船顷刻瓦解。一时间,这支宋人水师仿佛庞然巨鲸,不断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逼近十条拦江铁索。

    便在此时,宋人阵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举,只见一魁伟壮汉向左,一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轻舟突出水阵,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之下,挥起斧头猛力砍斫。但听金铁交鸣,火花乱溅。眨眼工夫,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之上再无阻隔,宋军水师齐声欢呼,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趁势顺流而下,里应外合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急命张弘范回军上流,抵挡襄樊水师。又令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欲要先破宋军水阵。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元军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后,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军于岘山上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弩机,八门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便是宋军凭借巨舰鲸船,不惧炮石,也难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可说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台上驻守元军得到阿术号令,立时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败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忽听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生何事,他料得吕德经此一战,决不敢再度出击,便吩咐百夫长各领本军,自己却与杨榷驰马前往帅台,向阿术禀告战况,顺道观看水军战况。

    梁萧赶到之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向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得战报,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颔首道:“我知道啦,多亏有你……”但此时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忽见宋军前部凹陷回去,水师阵势变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以轰至,前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细细一观,讶然道:“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对他道:“你认得这阵势?”

    梁萧颔首道:“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则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便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设精兵歼灭。向日我在《五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这番话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术不通数术,自难全然明白,但听梁萧所说的阵形变化与眼前相较丝毫不差,不觉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萧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不可正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敌后,方有破阵之机。但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瞬息散成扇形,飞快冲往石台,似欲要强行登台,元军岂容他们得逞,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梁萧忽觉不对,皱眉道:“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么?”阿术不明这话典故,闻言讶道:“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之后,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睛细看,只见一艘艨艟大船,上带一张投石机,悄然蹑在快船之后,趁着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进逼。艨艟之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是方才挥军变阵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电,蓦地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栝,白衣人顿如离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就当此时,梁萧猛地认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云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招,惊奇万分,顿时齐齐发喊。元军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激射云殊。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结成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密密层层,将箭矢荡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终究太弱,云殊虽用上自身纵跃之力,仍难及远,被这箭矢一扰,势子倏缓,离江心石台尚有五丈来远,便无以为继,落向江心。要知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急无匹,人一落水,立时会被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失声惊叫,元军则欢呼四起,声震大江。

    就在落水刹那,云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前端正好顶在石台边缘。瞬息间,云殊内劲迸发,波的一声,竹篙受力弯转;云殊借篙身弹力,倏地一个筋斗,再度翻身跃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便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却无异长枪大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工夫,石台元军死了大半。宋军再无炮石威胁,以“水蛇阵”溯流而上。

    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箭矢纷纷向台上攒射。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发射弩炮,这时却成云殊壁障。云殊躲入其后,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如此反复数次,宋军水师已进到石台之前,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腹背受敌,顿时陷入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惊诧。到此之时,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已全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间,忽听杨榷惊叫道:“梁大哥!”阿术微微一怔,顺着杨榷目光看去,但见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诧道:“他要做什么?”杨榷道:“那个白衣人是我们仇人,他设计截杀粮队,害死我们兄弟!”

    阿术皱眉道:“原来如此。”说话之间,梁萧打马驰出百丈之遥,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正不知其意,却见他蓦地勒马,旋身从坡上俯冲而下,到了江边,纵缰挥鞭,座下钦察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地一撑,腾空跃起,掠过江岸元军头顶,飞落汉江。

    要知自古名马不出“大宛”、“月食”。而这两国都在钦察一带。《史记正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食为马众。”故而汗血马、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这马虽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神骏非凡,何况借了俯冲之势,霎时间便越过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军战船上,那船被这猛力一顶,几乎翻转,船上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蹄,倏又纵缰跃上别艘战船。一时之间,他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策马飞纵,如履平地,片刻间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各异,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得呼声震响,掉头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战马腾空压来;云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马腹,那战马悲鸣一声,落似流星。

    梁萧用手在马背一撑,离鞍而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霎时间挽出几个枪花,挑开竹篙,扑地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殊妙,心头一凛,定睛细看,不由惊怒交迸,大喝道:“好恶贼!是你?”横篙挡住一枪,随即还以颜色。二人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时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也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夺回石台。台上二人只得回身闪避。阿术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纷纷发喊,各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狭小,施展不易;梁萧花枪灵动,招数上虽占上风,但他内伤未愈,劲力大打折扣,一时间二人势成僵持,难分高下。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之后,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幸得已演练妥当,靳飞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力应付,但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忙乘轻舟冲近石台,远远叫道:“殊儿快回来,你师兄顶不住啦。”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逼退梁萧,倏忽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将篙着地一撑,竹篙向下弯转,嗡的一声,云殊借竹篙弹力,飞出十丈之遥,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此等用具,无法弹射,眼睁睁看着云殊乘船转入宋军阵中,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哪知云殊早用内劲将弩炮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云殊返回本军,擂鼓变阵。宋军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鳌阵”,绕过江心石台,向上进逼。梁萧几度想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冲突数次,皆是难以*近,但觉内腑隐隐作痛,口中发甜,情知内伤发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后,阵阵喘息。

    宋人鼓噪声如雷霆震响,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其变化精微之处,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堪称“水禽鱼龙阵”最凌厉的变化。元军被此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逆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水军会师一处,二军合一,声势倍增。

    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霎时间,只听鼓声大起,宋人反客为主,从上流冲击而下,元军抵挡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当即让人飞报伯颜。伯颜闻讯,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从陆上两面攻襄阳,又传令史天泽,率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以此牵制襄樊水师,逼其回援。

    吕德见状,令宋军谨守陆上城池,并沿向水城墙架起弩炮,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并在两城之间的浮桥上列阵,以弩炮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元军闻风丧胆的“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能贯穿精铁铠甲;“震天雷”则以铁罐装满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内人畜尽为齑粉。只听爆炸声声,响彻江上,几十万宋元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阻击,舰船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史天泽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再无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涂地,四面溃散。

    眼看元军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元军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却见梁萧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来,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虽摧毁枢纽,却不及损伤其他。梁萧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名元军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梁萧。

    云殊见状故伎重施,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梁萧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后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发炮,云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急率数只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连叫可惜。

    此时,张弘范重新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宋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甚是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霎时间,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射,大显神威,宋军战舰瓦解无算。元军振奋莫名,石台上每发一轮炮矢,众军士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未有之。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更同时殒于襄阳城下。宋人也损失非轻,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谓得失相抵。是以算将起来,还是元军败了。

    自伯颜执掌元军帅印以来,襄樊宋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道:“我们并非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鱼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时,一战不利便望风而逃,害得我兵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丧师辱国,莫过于此!”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云殊冷笑道:“后方情形,有词为证。”吕德奇道:“说来听听。”

    云殊冷哼一声,扬声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云殊吟罢,浮桥之上落针可闻,吕德以下,宋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

    靳飞见势不妙,怒道:“云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云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叹道:“罢了,此等事本也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道:“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道:“大人万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挡元人二十万之众,才令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料知对方势必搀扶。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花火,欢腾一片。

    此时间,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的尸体,哭得跟小孩儿一般。梁萧心生凄凉,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梁萧乘马到了中军大帐前,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空地,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以前也见过这等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寻思道:“人死后真有亡灵么?倘若爹爹、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黯然叹了口气,步入帐中。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皆是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梁萧转眼看去,方见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着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梁萧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方才缓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了是应当!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无法破解。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都被你娇宠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力气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是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道:“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虽然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颔首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这才坐回原位。伯颜道:“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须得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机会。”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道:“如今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一个人杀牛时顾不着纺羊毛!今日之败便是这样,若你亲自率领,哪里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伯颜目视众将,又问道:“谁能带领他们?”帐内一时悄然无声。

    史天泽忽地咳嗽一声,道:“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功勋盖世,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那可未必,这群骑军虽然骄傲,但佩服强者,很讲义气。若是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梁萧。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梁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梁萧闻言一惊,帐内更是一片哗然。大将军阿剌罕高叫道:“怎么成呢?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少,今日虽立下大功,但做一军统帅,却还不够。”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间除了阿术、阿里海牙之外,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甚是简单,众将身经百战,功劳无数,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及资历,给他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骑兵统帅?如此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自然谁也不会甘心。

    阿术待帐中喧哗稍稍平复,冷笑道:“那好啊!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呢?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呢?谁能认出今日宋人水师的阵法呢?”他说到这里,看了兰娅一眼,微微笑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呢?”兰娅瞥了梁萧一眼,素白的面颊上露出气恼之色。

    帐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阿术朗声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时之言。”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差不多年纪,我立下的功劳比你们少吗?”

    众将一时默然,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代钦察军万夫长之职,若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既然群起反对,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吩咐梁萧就座,伯颜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道:“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之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摧毁。”伯颜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座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互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颔首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么?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些整军经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便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却见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梁萧淡然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涨红了脸,娇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哈哈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飓风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这番话说得十分辱人。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红如血,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的尊严,决不肯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萧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道:“听说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梁萧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但仍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梁萧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衅,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撇嘴,露出轻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

第十一章 襄阳攻防

    梁萧冷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

    随梁萧来到一座大帐前,梁萧钻入帐内,兰娅略一迟疑,也随之进入,方才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道:“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语言,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

    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那个叫阿雪的女子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道:“怎么啦?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日里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只顾着阿雪,倒忘了她在旁边。”阿雪也抬起头,抹了泪,怪道:“哥哥,她是谁啊?”

    梁萧道:“她来和我比试数术。”阿雪露出惊奇之色,瞪着兰娅道:“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的。”

    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梁萧,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梁萧忍住气恼,道:“你懂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道“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至极。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但梁萧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该当不凡,是以有意刁难,这三题俱是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苦思。

    梁萧看兰娅的计数方式十分古怪,与中土大是不同,但计算步骤简洁,却不似中土那般繁杂,不由微微点头:“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门道。”心想若非与她翻脸,此时倒可诚心请教,一时大觉遗憾,叹了口气,自与阿雪说起这几日情形。阿雪听他说到粪泼钦察军,不觉哑然失笑;再听到宋元大战,又顿时紧张起来,死死握住他手;再听说他做了钦察军的首领,心中一时恍兮惚兮,就似做梦一般。

    兰娅埋头苦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再也无以为继,呆呆望着算题发愣。梁萧此时怒气已消,他少年时受尽难题之苦,见兰娅愁苦模样,顿生同情之念,低声问道:“算不出来了?”兰娅咬咬牙,低声道:“你……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害人么?”

    梁萧笑笑,一手扶着阿雪,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兰娅也非等闲之辈,故而化繁为简,只写紧要之处。顷刻间,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又惊又喜,眉飞眼动,连连点头。梁萧刚要解第三题,兰娅忙道:“别解啦!别解啦!”梁萧奇道:“怎么?你也算出来了吗?”兰娅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慢慢想,总会想出来。”

    梁萧听得这话,顿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来,我再说给你听。”阿雪笑道:“哥哥这次怎不骂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梁萧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几步,人家就明白。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阿雪撅嘴道:“阿雪本来就笨嘛!”梁萧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头,嘻嘻直笑。

    兰娅见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叹了口气,道:“梁萧,我要回去啦,要么爸爸会担心的。”梁萧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头对阿雪道:“乖乖地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雪点点头,眼中颇有不舍之意。

    梁萧与兰娅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娅止住马匹,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梁萧大人,你是中土最伟大的算者吗?”梁萧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比我厉害的,我也没见过。”兰娅眼神一亮,笑道:“梁萧,你困得住我,却未必困得住我老师。”梁萧淡然道:“纳速拉丁吗?他在哪里?”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那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声音。”她说到这儿,眉宇间透出崇敬之色。

    梁萧略一默然,沉声道:“兰娅,你若回伊儿汗国,请告诉纳速拉丁。说我在中土事了,会去马拉加向他讨教,看谁才是最伟大的星学者,谁才是真正的贤明者之王!”

    兰娅听得这话,芳心一震,急声道:“你说话当真?”梁萧微微笑道:“绝无虚言。”

    兰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而笑生双靥,就似一窝水银上荡起微微涟漪,喃喃说道:“真想你现在就去!”梁萧奇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就不怕你的老师被我打败吗?”

    兰娅笑道:“老师不在乎输赢,只欢迎智者的来访。”她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说道:“真想看你与他见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与最博大的中土学问相逢,那会激起何种的火花呢?”梁萧掉过头,目视襄阳城璀璨的,神色一黯,长叹道:“现在可不成啊!”

    兰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转身策马入营,但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呆望着梁萧。梁萧道:“还有事么?”兰娅娇躯一颤,慌乱道:“没有啦,没有啦!”匆匆飞奔入营,双颊一阵阵发烫,思绪有如乱麻:“兰娅,你怎么啦?你不是将贞操和生命都托付给星星了吗?你怎么啦?”虽这么想,心儿却是时上时下,难以平复。

    次日,梁萧就任钦察军代统率,其后十余日,他一心操练士卒。其间梁萧不断揣摩将帅之法,还向土土哈讨教钦察语,以便统率诸军。

    兰娅自那日之后,每晚来到阿雪帐中,与梁萧研究数术。梁萧痴迷算学,从无藏私之心,兰娅但有所疑,无不应答。兰娅看他推演数术,妙想百出,更是骇服其能,暗叹中土数术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数术之势,但转念一想,老师纳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于此人。

    算术之余,梁萧忍不住向兰娅询问回回数术。终知回回数术源自西极之地一个名叫希腊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里有许多了不起的数术大家: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毕大哥拉司的代数学,秦勒司的天文学,伟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荟萃,洋洋大观。可是战争连绵不断,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头,希腊也在战火中灭亡了,宝贵的学问被认为是异端邪说,烧的烧,丢的丢,留下来的也不多了。

    这时候,回回人强大起来,他们为真主而战,讨伐大秦,兵锋到达希腊之地,一些散失的学问,由此落到回回学者手里。回回人钻研希腊学问,将其发扬光大,出现了许多伟大的贤哲,当代最伟大的贤哲纳速拉丁,便是回回学问的集大成者。

    兰娅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但这时候,蒙古人却强大起来,我们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灭亡。老师为将学问流传下去,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炼金术和占星术讨好蒙古权贵,求得庇护。可是,旭烈兀大汗虽然尊重老师,为他修建了观星台,却不是让老师研究学问,而是让他用占星术来推断自己的祸福,也不想他制造最巧妙的星象仪,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讨不服从自己的邦国。”她说到这里,眼眶微微泛红,叹道,“其实别人觉得老师地位尊贵,却不知道,老师的心里很苦。”

    梁萧想起天机宫创立之艰,深感戚然,继而心头又涌起一阵狂喜,要知这六年之间,他穷尽中土数术,已是学无可学,此刻忽然知晓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学,如何不喜。当下向兰娅讨教。兰娅欣然答应,但回回数术自有其独特的计数法,梁萧要学回人最精深的学问,先得自回文学起。他纵是聪明,但学习别族言语,也难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渐进。

    这日,兰娅教算之时,用回文在沙盘上写下“金字塔笔算”,又写了一题“尼罗河田亩丈量”,前题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当于立体几何),后题是求尼罗河边开垦田亩的大小。这两题都出自希腊人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原本》。兰娅让梁萧译出后解答。

    梁萧若以中土算法解题,原本容易,但通译却十分艰难,兼之要用希腊算法解答,更觉头痛。希腊算法迥异中土。中土算法颇是冗杂,但希腊算法却力求简洁优美,论理缜密。用兰娅的话说:“中土的数术,就像零珠片玉,让人看来眼花缭乱;希腊的数术却是串好的明珠项链,虽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颗颗都能放在最适当的地方。”她说来容易,梁萧却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腊算学的诀窍。以他聪明绝顶,尚且如此艰难,若是换了他人,只怕艰难更甚了。

    梁萧连估带猜,将“金字塔笔算”算出,吃惊道:“这尖塔庞大无比,却是用来做什么?”兰娅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将埃及的风土人情一一说了。

    阿雪在旁瞧得气闷,突听兰娅说出这般趣事,好不欢喜。兰娅稍一停顿,她便连声催问道:“还有呢?还有呢?”待得兰娅说完,梁萧想象异域风物,不由叹道:“费千万人之功,修一人之坟。这些埃及法老,与我们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报了仇,我们去埃及好吗?去兰娅姐姐说的金字塔,还有那个立在海边的大灯塔(按:即法洛斯灯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曾矗立于埃及亚历山大港,十三世纪被毁)!”

    梁萧笑道:“好是好,可去了钦察,又去埃及,等咱们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头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语,心道:“若能跟哥哥这样走一辈子,阿雪也没白活了!”

    兰娅瞧着阿雪,忽用回回语道:“梁萧,你妹子真可爱,但她身上的鞭痕怎么回事呢?”她这问题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梁萧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语作答,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阿雪听他二人叽里咕噜说话,只当二人研讨算学,也不疑有他。

    兰娅听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儿家,身上满是伤痕,将来可不好看。”她这话戳中梁萧心底痛处,梁萧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兰娅翠眉微挑,笑了笑,说道:“我这里有个药方,若配好了药涂抹几个月,再难看的伤疤也能去掉。”梁萧惊喜交迸,搓着手道:“兰娅,兰娅,这,这……”想要恳求,却又有些难以开口。兰娅抿嘴一笑,找来纸笔,将药方写出,忽又皱眉道:“这配方是老师以前炼金时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贵,若非富有无比,很难配齐,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筹措到足够的钱财。”

    梁萧细看药方,尽是赤金美玉、宝石珍珠、豹胎灵芝等物,不禁哑然,但他生性骄傲,不肯轻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这帖药方,我已极承你的情了,至于药物,我自己想法配齐便是。”

    兰娅打量他一眼,将信将疑,欲待再劝,忽听帐外马蹄声响,阿术的亲兵钻进来。梁萧丢了沙盘,道:“有战事吗?”亲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袭浮桥,让你去看。”梁萧颔首起身,兰娅说道:“我也去!”

    三人驰马赶到江边,早有小舟在岸边接引,待弃舟登上战船,领军大将都在船上,隐见伯颜面色凝重,目视前方。此时天上黑云重重,将星月裹在其中,丝毫光亮也难脱出。突然间,远处战船上传来低微的号令声,但听哗哗水响,两百名元军死士抱着大革囊,跳进水里,静静地向着襄樊二城间的浮桥漂去。

    梁萧识得这革囊叫做“浑脱”,也叫“囫囵脱”,是以独特手法,将羊皮整个儿脱下来。这样脱下的羊皮,只有六个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缝好之后,可装酒盛水。这种“浑脱”,蒙古骑兵远征时必然随身携带,平时装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胀了捆在一起,结成羊皮筏子泅渡。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便是人手两个“浑脱”,扫南荡北,无可阻挡,灭了无数国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讨大理国时,也是凭借“浑脱”横渡湍急无比的澜沧江,突袭大理。

    这次突袭,每个元军死士身下都有三个“浑脱”,两个充气,中间一个装满火油。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悄然绕过宋军设下的横江铁索。

    元军战船上,人人屏息。眼见宋军警戒船只也无所觉,革囊离浮桥不及二十丈,许多元军发出低低的欢呼声。便在这时,忽听桥畔铃铛大作。伯颜低喝道:“糟糕!”其他将领无不色变。

    霎时间,元军死士发觉自己陷在一大片鱼网之中,进退不得,网上生了无数倒钩,鱼网两端还挂满铃铛,一旦牵扯,顿时响个不停。

    城上闻讯,两岸火光大起,宋军将士看见元军在鱼网中挣扎,无不大笑,继而乱箭齐发。顷刻间,两百来人死伤惨重。但这次所选的死士极是悍勇,虽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着矢石,拼命越过鱼网,爬上浮桥,纷纷拔出佩刀,刺破装油的“浑脱”,将火油倾在桥上,然后打燃油纸包里的火折,浮桥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门大开,百十宋军自两侧冲上浮桥,一拨举枪舞刀,来斗元人,另一拨则提着木桶救火。

    元军也分为三拨,一队元军迎上宋军,举刀相敌,他们身手敏捷剽悍,顷刻间将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队死士则张开革囊,阻挡弓箭;剩下一队则解下背上大锤,奋力敲打支撑浮桥的木桩,片刻间便敲倒数根,只听轰隆一声,浮桥塌了一段。

    此时江风陡起,桥上火势大张,烧得毕毕剥剥,元军水师欢呼之声更响。刘整趁势进击,襄樊二城也将炮石打下,声声巨响,响彻夜空。

    忽然间,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众而出,冲到浮桥之上,剑光霍霍,刺倒数名死士。梁萧识得正是云殊,不觉怒从心起。其他将领也认了出来,阿术叫道:“好家伙,又是他!”

    云殊一把剑有若风扫落叶,两个来回,数十名元军死士非死即伤。宋军飞身上前,从江中打水灭火,重新立起木桩,其他损坏之处,也寻木板换过。刘整见此情形,情知今日难以讨好,只得勒兵退却。

    云殊血染衣襟,返回城头,吕德迎上笑道:“多亏云公子神机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着,设下这个鱼网阵,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哈哈,果真是漂着来,兜着走!”

    云殊拱手道:“太守说笑了。元人这个革囊偷袭的法子无声无息,防不胜防。不过算他们晦气,家师当年曾对我提及此法,且道防御之妙,莫过金钩鱼网阵。云殊不过是听从教诲罢了!”他说到这里,眉间一黯,叹道,“家师学究天人,那‘水禽鱼龙阵’也是得他所传。这六年间,他传授我许多攻战之策。初时云殊不知深意,还嫌耽搁学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费尽心血教授于我,以助太守成功。”

    吕德骇然道:“令师谋虑如此深远,真乃高人!但他为何不亲自前来?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时候。”云殊苦笑道:“这个么?云殊就不知了。”

    吕德叹了口气,沉吟道:“云公子你屡立大功,吕某想荐你做统制,你意下如何?”云殊摇头道:“家师有言,不得为大宋官吏。云殊不敢违背,做一区区幕僚,也就心满意足了。”吕德听他口气决绝,只得作罢。

    浮桥上火光渐熄,襄樊二城重归静寂。伯颜听着江水哗哗作响,阴沉沉不发一言,良久方道:“谁能毁掉这座浮桥,我有重赏!”

    船上一静,众将面面相觑。忽听梁萧道:“此话当真?”伯颜一愣,回顾他道:“难道你有法子?”梁萧道:“我方才想到一个法子,虽然颇耗人力物力,但却能不损一兵一卒,毁掉浮桥,还让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颜道:“耗费人力不打紧。人累了还能喘气,人死却不能复生了。只要你能办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梁萧一点头,道:“好,首要么,便是截断汉江,蓄水上流。”众人闻言,无不吃惊。

    史天泽皱眉道:“梁将军是想蓄水冲垮浮桥么?那可难了。一则宋人造桥时,将数丈巨木锤入水底,颇是坚固;二则汉水舒缓,江面宽阔,不易蓄起毁桥的水势。最难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横江截流?”他身为老臣宿将,思虑周详,何况久带水军,深悉水性,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

    梁萧摇头道:“我非要用水冲桥,不过借助其势罢了!”众人一愣,伯颜问道:“如何借势?”梁萧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我先得勘察水势,再行相告!”又对伯颜道,“大元帅,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谁人修筑?”

    伯颜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梁萧道:“能在湍流中筑起那等石台,当有拦江截流的本事。”伯颜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萧微一皱眉,却听兰娅说道:“我略知水利,可来帮你!”梁萧喜道:“得你相助,胜过千军万马了。”兰娅不料他当着众人如此夸赞自己,羞不可抑,面红耳热,低下头去。

    伯颜想了想,道:“此事太过费力。若不成功,怎么办?”梁萧随口道:“砍我脑袋便是。”众人尽是一惊,梁萧此言一出,无疑立下军令状。

    阿术口唇微张,待要说话,伯颜已道:“好。军中无戏言,若不成功,我不会留情。从今往后,军中士卒工匠,随你调动!你要多长时日?”梁萧掐指算道:“两月足够了。”伯颜一怔,朗声道:“好,两月之内,我听你消息。”当下反身,头也不回,径直上岸去了。

    众将纷纷拿眼觑着梁萧,多是幸灾乐祸。他们对伯颜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满,眼见梁萧好大喜功,揽了如此活计,都是窃喜:“截江断流,两月时光怎生足够?这小子求功心切,活该受死!”阿术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与梁萧一道上岸,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走了一程。过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问道:“梁萧,你究竟有几分把握?”梁萧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诧道:“我当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萧笑道:“天下间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若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梁萧谢过,径自返回钦察营。

    次日,梁萧制成波动仪,与兰娅去汉水边勘测,丈量江宽水深。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两人寻到适合筑坝之地。当日返回大营,梁萧沉思一夜,画出水库图稿与各类机械式样,再与兰娅商议定夺。

    他二人一是东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师的弟子;如今东西合璧,齐心合力,确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议了两日,便将堤坝图纸定稿,兰娅召集工匠,按图制作机械,改造舰船。

    梁萧不慌不忙,白日里依然操练兵马,夜晚学习回回数术,然后才听兰娅述说工程情形。兰娅想他立下军令状,心中焦急万分,但梁萧嘱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军令状之事,她也不便多说,但教授回回数术之时,总是心不在焉,时时算错题目。偏偏梁萧眼贼,一瞧便知,少不得皮里阳秋,揶揄她几句,只弄得兰娅哭笑不得。

    光阴如箭,一过十日。这一日,梁萧在营中操练骑兵,命众军为马球之戏。马球戏本是汉人贵族闲时游戏,最考赛者骑术。蒙古人学会后,作为骑兵练兵之法,做马球一个,球门六个,骑者分队比斗,在马上各持彩杖,打球入门多者为胜。这球戏本是两队对垒,梁萧却有意考较众军阵形,仅设球门四个,将两千多人分为三百七十余队,一队六人,以六花之阵,争打三个马球。

    梁萧站上帅台,发出号令。校场上烟尘陡起,两千多人围着三个绯红马球争夺起来,每六人一队,各据阵势,不敢稍乱。阵势一被冲乱,便算是输。一时间,只见校场上三百多队人马穿梭去来,各自变化阵势,围追堵截,抽射阻挡,捉对儿争抢。其情形便如时人所言:“半空彩杖翻残月,一点绯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骄马蹙雷霆。”说来潇洒无比,但那毕竟是十数人的游戏,此地却有两千人争夺,马术精绝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将六花阵变化出奇,也绝难夺魁,是以拼斗智巧之功,则远胜于比斗骑术之妙了。

    梁萧远远观望。但见三点马球在四个门中进出无端,迅疾非常。若是寻常人,决难记住刹那间进球多少,但梁萧心算之强独步天下,马球来来去去虽然杂乱无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个。故而这虽是天下无双的练兵之法,但这天下间也只怕唯有梁萧能用。如不然,各队自记得本队进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会惹来埋怨,本是好事,却变成恶行了。

    不一会儿,两百余队人马均被冲散认输,退到一旁。尚有一百来队在场中鏖战。梁萧记得分明,土土哈、李庭两队进球最多,几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杨榷、王可三人所在队伍次之。只因这五人追随梁萧已久,于六花阵领悟颇深,故而阵势变化远较钦察军士厉害。又过三刻工夫,场上只剩下十队。梁萧命取走一球,只留两球争抢。

    片刻之间,其他五队各被土土哈五人队伍冲散。此时算来,土土哈一队进球最多,李庭则少进三球。片时间,囊古歹、杨榷、王可三队陆续溃散,场面变成土土哈与李庭二队相决。梁萧再命拿走一个球,场上只留一个马球。

    土土哈一队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长,骑术精湛。李庭一队虽是寻常军士,但李庭机智善变,指挥得当,阵形变化多端,极难冲溃。一时间,两队各据所长,斗得难分高下,你来我往,将一点马球抽打得如飞箭一般。

    这时候,钦察士卒见两队迟迟不分胜负,好生无聊。练兵之时,梁萧严厉无比,其余时间则任其简慢:钦察军士无聊之余,有的开始下注,赌斗两队输赢,有的则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场中乱哄哄一片。

    梁萧注目良久,见土土哈虽略胜一筹,李庭也非易与,不觉微微点头,甚感欣慰:“不枉我费了许多苦心,这二人若再多多锤炼,来日必能独当一面,成为大将之才。”想到这里,忽有所觉,侧目看去,只见伯颜、阿术带着亲兵,骑着马,悄然立在远处观看。二人身后跟着一名汉人文官,约摸三旬年纪,黑须及胸,面目清癯,一双眸子注视场上,闪闪发亮。

    梁萧站起身来,马鞭凌空一振,一声脆鸣,响彻全场。李庭与土土哈退到一边;再一振鞭,钦察军纷纷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裤子就翻身上马,齐往帅台前狂奔。梁萧第三鞭振罢,钦察军尽集于台下,各依队列,一丝不乱。

    伯颜等人驰马而入,梁萧上前迎接。伯颜淡淡一笑,道:“好一场马球戏,真是精彩!”他目视众军,道:“方才乱哄哄的,都到齐了吗?”梁萧闻言举目一瞧,咦了一声,诧道:“怎少了两个?”一名百夫长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坏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与我说过。我还不及禀告,你就召兵啦!”梁萧点头道:“你去瞧他有无大碍?我呆会儿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长领命,匆匆去了。

    伯颜讶然道:“梁萧,你没点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萧正要说话,那汉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萧心头微动,拱手笑道:“敢问先生大名?”阿术笑道:“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为朝廷都水少监,是汉人里少有的聪明人。此次他奉旨南来,建造大军水站。”梁萧知道元军多达二十万人,不仅粮草运载艰难,饮水亦然,若是饮用不洁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万,损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颇是艰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术扬鞭转身,向钦察军叫道:“你们去吧!”哪知众军纹丝不动,阿术眉头一皱,正欲说话,却见梁萧挥鞭一振,笑道:“散了吧!”众军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术一愣,猛地给了梁萧一拳,笑骂道:“好你个梁萧,把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连我的话也不听。”梁萧笑道:“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便成!”阿术在他肩头一拍,哈哈大笑。

    伯颜一哂,对郭守敬道:“郭大人,方才那首诗有何含义?”

    郭守敬笑道:“这诗是一道算题口诀。此题名为‘物不知数’,又叫‘孙子算题’,乃是汉人兵圣孙武子所留。算题有云:‘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此物几何?’方才那首诗么?便是解题秘诀,依此解答,最后得知此物为二十三。”

    阿术道:“郭大人,你文绉绉的我也不懂。但孙武子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只不过,这题目和点兵有什么干系?”

    郭守敬看了梁萧一眼,笑道:“梁将军,我班门弄斧啦!”

    梁萧笑道:“哪里话!”

    郭守敬续道:“这题既是孙武遗法,自也暗合兵法。说起来,这本是极巧妙的计数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便能反推兵员总数。汉代名将韩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晓的,这二人用兵所向无敌,却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这点兵术又称‘韩信点兵’或是‘秦王暗点兵’,所谓暗点兵,便是无论多少兵马,只须按阵排列,大将默察阵势,瞬息间便知数目。”说到这里,他目视梁萧,喟然道:“道理说来不难,但运用起来,却是难之又难。若非心算出神入化,决难一眼看出。自唐太宗与李靖之后,这点儿兵奇术几乎失传,近代只听说岳飞通晓,但也只是传闻。岳武穆冤死狱中,未有兵法传世,这法子也就再无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将军处,复见孙子妙术!”

    伯颜神色肃然,点了点头,对梁萧道:“你将这法子写个章程,送到我那里,传于全军,让各路大将也都知道。所谓兵贵神速,这点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萧应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别的大将便是知晓法子,也不能用好。”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帐入座。梁萧奉上马奶子酒,伯颜喝了一口,说道:“你早先不是问我谁筑江心石台吗?”梁萧目光一转,望着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颜叹道:“军中无戏言,你小子胆大包天,当着众将给我立军令状,不要命了吗?天幸郭大人及时赶到了。”梁萧又是一笑,道:“当真凑巧。”

    郭守敬皱眉道:“梁将军只要了两月期限。如今算来,只得一个半月不到了,将军可有准备?”梁萧道:“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兰娅在办。”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伯颜皱眉道:“到时可是砍你脑袋,与兰娅可没干系。”梁萧轻轻摇头,正色道:“我信得过兰娅。”

    阿术有些不愉:“她一个女人!也可信么?”梁萧眼望远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纳速拉丁的学生。”

    伯颜、阿术听得这话,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责,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见了梁将军了!大元帅军务繁忙,请回帐吧!”伯颜听他说话,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萧送他出帐,忽地低声道:“谢了。”伯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翻身上马,与阿术出了辕门。

    二人驰出一程,阿术笑道:“你俩倒是同出一门。你口是心非,明里公事公办,暗里却对这师侄照顾得紧。嘿,以修建水站为名,用数十匹快马,昼夜兼程,从大都将郭大人接到军中。这小子么?嘴里不说,心里却也明白得紧。”伯颜蹙眉半晌,叹道:“阿术,这孩子才华盖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锋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术冷笑道:“谁要动他,先得过我这关。”伯颜摇头道:“若他两月之限破不了浮桥,谁都救不了他!”阿术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气。他眼珠子在头顶上没错,但从不吹牛。”伯颜闭口不言,回顾钦察大营,长长叹了口气。

    梁萧命人请兰娅入营,将水库图纸传与郭守敬。郭守敬细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气,慢慢将图纸放下,兰娅慌道:“郭大人,难道不成么?”郭守敬摇头笑道:“哪里,这图尽善尽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师纳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叹的是,我这趟是白来啦!做不了什么事情。”

    兰娅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担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萧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气,只说没事没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将军胸有成竹,自然不惧。”

    梁萧摆手笑道:“不惧倒是说谎,但与其担惊受怕,莫如放手一试。兰娅是回回星学者,水利之术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过谦了,郭某尽力而为便是。”梁萧笑了笑,告辞出门,自行处理军务去了,留下他二人详为磋商。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郭守敬与兰娅指挥五千工匠,在汉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舰,八艘宽阔,下与上平;两艘狭长,上有巨型机械。

    梁萧得知巨舰将要完工,将军务托于阿术,亲至汉水边上,与郭守敬指挥架设龙骨,装设各类机关,然后在十艘巨舰下挖掘巨坑,令巨舰逐步悬空,下方设立长短木桩,而后逐步拆除木桩,令其直落入坑,与地面相平,再将挖出的数千万斤泥土分作三层,推入巨舰的上层船舱之中。

    兰娅则率人沿江竖起木栅栏,于短短三日之内,发动近万士卒,以圆木机关,将土石从两岸山上顺着山势滚落,抵达木栅栏前。郭守敬则傍着栅栏,以这些土石垒筑江堤。

    土石装妥,梁萧率人在巨舰前各掘粗短沟渠一条,斜通入汉江,江水自短渠进入深坑,巨舰顿时漂浮起来。士卒们顺水推舟,八艘宽阔巨舰先后斜驶入江,到达筑坝之地,此处较之他处,甚为狭窄,梁萧早在江面设了八个浮标,以分明地点。

    接近浮标,郭守敬放锚停住巨舰。兰娅则指挥水军,转动机械,舱底活动木板退开,江水灌入,八艘巨舰携着土石,自浮标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达十余丈,横断江水,构成堤坝根基。另两艘狭长巨舰,置于堤坝两岸,梁萧令挖出笔直沟渠,通入江中,与郭守敬各率一艘长舰,横行入水,一左一右沉于基座之上,彼此相距仅有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数丈。至此,两舰之间,江水渐趋湍急。

    此时,兰娅率众填塞十条沟渠,补好长堤罅隙。梁萧则与郭守敬分立长舰两端,以二十根巨大铁索,将十丈方圆、灌满大石的木笼吊入两舰之间。顷刻间江水受阻,上流暴涨十余丈,水位越过巨笼,湍急无伦。幸有江堤拦住江水,令其不至溃决。

    城头宋人见元军终日忙碌,只觉不妙,但如何不妙却说不上来。直到大坝合龙,方知元军要截断汉水,一时无不惊疑。吕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么?该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但襄樊城门离水甚高,汉水江宽水平,淹城难比登天;若放水冲我浮桥么?到得浮桥之处,水势已缓,冲掉桥板或有道理,冲毁桥桩绝无可能。”云殊但觉有理,便道:“为免大水冲走桥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驮负重物,压住浮桥。”吕德大喜,以为此计足以万全。

    梁萧筑坝已成,号令元军,将百根削尖圆木推入水中,每根圆木用牛皮索绑了数块百斤大石,以至于圆木无法浮上江面,唯有在水底浮沉。而后圆木纷纷顺流而下,抵达木笼巨闸,欲出不得,来回冲撞。梁萧令众军绞起木笼,开闸放水。猛然间,百根巨木随着咆哮江水鱼贯而出,而后渐次散开,潜伏在惊涛骇浪之中,直往下游冲去。

    此时宋军拉着牛马,奉命在浮桥上镇守,远望见大水涌来,有心气气元人,纷纷脱了衣衫,迎着江水,只叫痛快。谁知木桥剧震,水下忽然传来声声闷响,似有木柱崩塌。没等众人还过神来,百根支撑浮桥的木桩已倒了一半,浮桥訇然崩塌,宋人纷纷落水。

    城头宋将目瞪口呆。千算万算,没料梁萧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强劲水势带动圆木,避开渔网阵,自下方摧毁浮桥木桩。还没想到对策,梁萧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轮圆木悄然掩至。这一下,浮桥木桩尽被撞毁。只剩了上方桥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着旋儿流往下游。

    十余万元军欢呼不禁,声遏浮云。伯颜与众将站于闸旁,观看至此,难忍心头狂喜,扬声道:“梁萧,你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众将目视梁萧,心中又是忐忑,又觉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晋爵,若让这毛头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难受万分了。

    梁萧从怀里摸出一张素笺,递与伯颜道:“这方子上的药材,元帅能为我配上半年份么?”众将一听,均觉惊奇。伯颜接过素笺,扫了一眼,甚感纳闷:“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随手便能办好,何必当作赏赐?”眉头一皱,又问道,“就这样么?”梁萧道:“就这样了。”伯颜暗暗一叹。转身让亲兵交于医官,火速配制。梁萧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复往日冰肌雪肤,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伯颜目光如电,扫视诸将,朗声道:“如今浮桥已破,二城断绝。樊城城墙低小,兵力孤弱,只要樊城一破,襄阳便成孤城,不日可下。除梁萧之外,众将各归其位,立时统军进逼樊城。”

    众军听命,纷纷散去。伯颜对扎马鲁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吗?”扎马鲁丁道:“已做完两具,两日后便可使用。”伯颜长笑道:“长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赏你二百两黄金。你率人将炮运至樊城,轰击城墙,给我打他个粉碎。”扎马鲁丁应命,匆匆去了。

    伯颜掉过头,对梁萧笑道:“我猜,宋军没了浮桥,吕德必调水师救援樊城,虽然缓了些,但也不好对付。你有法子吗?”梁萧沉吟道:“若要舰船运转,就得撤去鱼网,否则船可划不动。”伯颜会意道:“好,我派三千人,轮番砍削树木,若还不够,再与你五千人畜。记住了,务必断绝两城互援。”梁萧答应。

    不多时,号炮声响,诸军开始逼近樊城。伯颜下了堤坝,飞身上马,亲临指挥。

    果然,樊城吃紧,吕德火速拆去鱼网,调遣水师运兵救援。云殊献策,将舰船抛锚,以铁链锁住,自成浮桥。吕德立时照办,调动百艘舰船,锁成一串,连接二城。

    梁萧见鱼网撤去,立时下令去掉捆绑石块,圆木纷纷浮上水面。郭守敬开闸放水,惊涛骇浪顿时带着圆木直冲而下,将宋军战船底部一个个捅得粉碎。一时江水灌入,宋军战舰沉没无算。

    吕德与云殊大惊失色,急令水军鱼网拦江。梁萧却不再给他们布网时机,不停调集圆木,飞流直下,横扫宋人水师。仅一日工夫,宋军大舰小船,被圆木撞沉无数,被迫退往下游。

    张弘范乘机逆流奋击,宋人水师前遇圆木,后遭炮弩火矢,无法可想,一时纷纷跳水求生,又经半夜激战,宋军水师全军覆没,舰船残骸散满汉水。自此,襄樊二城彼此绝援,各为孤城。

    伯颜亲自督阵,元军不分昼夜攻打樊城。襄阳守军有心无力,再难救援。襄阳城十数万军民遥望樊城,号哭声震动天地。吕德遭此大败,悲痛欲绝,但身为主帅,唯有收泪隐忍,与云殊商议一阵,决意派遣数名水性精熟之辈,偷渡去郢州,向朝廷求援。

    三日之后,回回炮运过汉水,架设在樊城拦马墙之外,离城楼约有千步。梁萧遥遥看去,只见那石炮高约九丈,炮身粗两抱,长十丈,中有支轴,前短后长;前方以铁索挂万斤巨石,后有大小齿轮数十个。十余人抓住手柄,借齿轮机栝之力,方将巨石绞起,让炮尾网兜落下,装上十余块大石。

    刹那间,扎马鲁丁一声令下,绞石众人一同放手,铁索急收,声若霹雳。梁萧远在数里外,仍能听得清楚。只见万斤巨石沉了下去,三百斤巨石却飞上半空,落向樊城城头。便在石落的一瞬,宋军尽皆看到生平最可怕之事。巍峨谯楼转眼粉碎,数十名宋军被大石砸成肉饼。一时之间,震响声、惨号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在樊城城头响成一片。

    两门“回回炮”从东面轮番轰击樊城,城楼之上,尽成齑粉,无人可以立足。宋守将率步骑杀出城来,欲要毁去大炮,但元军早有防备,双方在城下殊死血战,宋军寡不敌众,退回城内。元军见宋军无力还击,悍然将回回炮前移五百步,抵近城下,大石直落城中,有若雨下雷鸣一般。

    如此猛攻半月,樊城防御渐趋薄弱。元军乘势架设云梯,突入樊城外城。宋军八千守军退入内城。阿里海牙和刘整各发大军,进围内城。

    此时,宋廷得知襄樊绝援,举朝震恐。贾似道急调水陆大军各十万,命夏贵、范文虎率领,再援襄樊。伯颜从大宋细作处得知消息,见宋军水师已毁,便召回梁萧,率钦察军镇守百丈山,抵挡范文虎,又命阿术、史天泽以水师封锁四方水道,阻挡夏贵。

    十余日后,范文虎率步骑十万逼近百丈山,他素来胆小怯战,本就无意进援,来此也是做个样子,以便给朝廷一个交代。当下就于五十里外扎营观望。没料梁萧早已探得消息,径率钦察军乘夜奔袭。范文虎此时营盘未定,一冲即溃。钦察军人马纵横,将十万宋军杀得血流成河。范文虎约束败兵,仓皇退往郢城。

    梁萧度其形势,决意乘胜追击,命土土哈率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率千余钦察精骑,人携从马两匹,负箭五十袋,三日两夜,不离鞍,不解甲,翻山越岭,反复掩杀。宋人只觉钦察人神出鬼没,捉摸不定,十万人被千余骑兵屡冲屡溃,几乎全军覆没,范文虎着农夫衣衫,藏匿于山中,方才逃过一命,宋人逃返郢州者,百不足一。郢州守军见其惨状,无不胆寒。

    梁萧率军追至郢城脚下,宋军上下闭门弯弓,严阵以待。梁萧见状,示以疲惫,掉马回师。宋将张世杰观其阵势,但觉有机可乘,开城掩杀,但惧其骁勇,特派出四千精骑,两千自后追赶,两千包插两翼。

    梁萧见势向北窜逃,宋军紧追不舍,钦察军几度反身欲战,皆是寡不敌众,渐有溃乱之象。直到远离郢城的平坦之地,宋军终于赶上,一击之下,钦察军分成四队,四散奔逃。宋人分军追杀,阵势顿散。此时间,梁萧忽地反身吹起号角,钦察将士于狂奔之际纷纷换过从马,忽从四面反击,六花阵转动,箭矢有若斜风吹雨一般,刹那之间,四千宋骑被冲得一塌糊涂,人马尸首满山遍野都是。

    张世杰在城头遥遥见得,惊骇不已,急率大军出援。谁料钦察军全然不知疲惫,梁萧长鞭一指,回师便冲援军,狂奔之际,随着梁萧号令,钦察军六个小六花阵结一个中六花阵,六个中六花阵结一个大六花阵,六个大六花阵聚成一个六花巨阵,六花巨阵则结成“青锋之象”,如一把锋利绝伦的长剑,直透宋人中军,势若摧枯拉朽,出入于无人之境。宋人全军溃散,张世杰只率得三千残部逃回郢州。

    梁萧挥鞭收兵,但见五十袋箭将尽,钦察军人马貌似雄强,实已疲敝不堪,难以再战,当下回归百丈山大营。张世杰虽是当世名将,但方才两阵吃亏太甚,眼睁睁看他人困马乏,缓缓离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经此一战,宋军丧师五万,“黄毛鬼”之威震慑大宋。江汉一带,能止小儿夜啼。

    宋将夏贵得知范文虎的步骑军遭遇如此惨败,一日数惊,看到张弘范水师来攻,未发一箭,便掉转船头,逃回郢城,再一看范文虎惨状,心中大是庆幸。

    半月后,元军终于突入樊城。至此,宋元两国相持六年之后,樊城陷落,襄阳城彻底沦为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萧战功卓著,领钦察军总管。伯颜将新征的四千蒙古精骑并入钦察军,钦察军增至七千,兵力之强,一时无两。

    伯颜休整一月,重又进逼襄阳。他命刘整率元军水师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阵,逼近襄阳水门,命阿术围南,阿里海牙围西,自率大军围北,将个襄阳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伯颜深知襄阳城池坚厚,兵精粮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与众将商议之后,欲不战而屈人之兵,围而不攻,派刘整招降吕德。

    刘整本为宋军降将,与吕德乃是故旧。谁知他单骑到了城下,方才喊话,城头便乱箭射下,刘整肩上中箭,狼狈逃回。元军将领无不大怒,刘整更是赌咒发誓,破城之后,定要屠尽襄阳。

    伯颜见不能招降,发军十万,四面进逼襄阳。他亲率大军于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萧率钦察军守卫炮台,以防宋军凭精骑攻取,然后自率两万兵马,以巨型云梯列阵于后,拟城头宋军中炮溃乱登城。

    伯颜发出号令,扎马鲁丁启动回回炮。襄阳城高大坚厚,远胜樊城,扎马鲁丁连发三炮,都只击中城墙,但力道雄浑,整个襄阳城都为之撼动。扎马鲁丁见状,将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较小石块打出,终于一炮打到城上,砸死两名宋军。宋人好生惊惶,齐齐喊叫。回回炮又发十炮,皆打上城楼,宋军死伤甚众,顿时溃乱。伯颜大喜,重赏扎马鲁丁,而后指挥步军,以千头牯牛拖拽二十架巨大云梯,上载一千弩手,越过回回炮,逼近襄阳。

    便在此时,襄阳城墙两端,忽地升起两个奇形怪状的物事,高约十丈,宽二十来丈,时起时伏,形如一对比翼齐飞的苍鹰,俯瞰城下。

    扎马鲁丁正命人绞动回回炮,乍见城头出现如此怪物,一怔之间,那对怪物已然齐齐轰响,只见两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来。绞索力士见状,无不惊呼溃逃。梁萧急令钦察军闪避,方才发令,便听巨响轰鸣,泥土飞溅。待得烟尘落定,两门“回回炮”已被击成粉碎。扎马鲁丁被碎石击伤,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颜终于明白过来,这对怪物乃是两张前所未见的巨大床弩,震惊之余,发出收兵之号,却已迟了。云殊指挥宋军填弩再发,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发,一发十斤,嗖嗖嗖轮番发射。顷刻间,只见二十架云梯相继粉碎燃烧,弓弩手带着浑身烈焰,惨叫跌落,非死即伤。近千头牯牛遇火而惊,不听约束,拖着云梯残骸,反冲元军阵势。元军虽是精兵强将,也难以抵挡,阵脚大乱。云殊趁机发令,那两门巨弩八方转动,将元朝大军击得死伤枕藉,人人只顾狂奔逃命。

    梁萧急率钦察军前突,以强弓射杀冲阵牛群,以图稳住阵势。云殊看得真切,命人将床弩升高,瞄准钦察军。只听数声弩响,十余名钦察军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宋军屡败于这支无敌铁骑,恨之入骨,见其吃亏,狂喜无比,齐声叫道:“天罡——破阵!天罡——破阵!”声若雷霆,响彻碧空。

    喊叫声中,云殊又发数矢,专打钦察军。钦察骑兵虽然马快,但裹在败军之中,难以机动闪避,顿时伤亡惨重。梁萧眼看大势已去,急令收兵,谁料呼啸声起,一发巨矢来势若电,直奔他面门。梁萧身手奇快,于间不容发之际,弃马滚落,马匹却惨嘶一声,被那石箭截成两段,将梁萧压在身下,此时数头疯牛口吐白沫,狂冲而至,转眼便要将梁萧踩在蹄下。

    土土哈见状,连珠箭出,射死当先的四头牯牛。梁萧得了暇,钻出死马之下,额角却被矢尖划破,鲜血长流,双眼迷糊一片,蒙眬中只见牛角晃动,一头疯牛猛冲过来,当下闪身一掌,内劲透入牛头,那头牯牛哀嚎倒地。此时囊古歹牵马赶至,梁萧翻身上马,连声呼喊,约束钦察军后撤。

    吕德见钦察骑兵溃败,欣喜欲狂,亲率大军突出城外,五千精骑居中,两千弩手在右,靳飞、方澜率南方豪杰挟刀盾在左,三翼人马跟在元人败军之后,拼命追杀。一时间,元人血流遍野,溃势一发不可收拾。伯颜连杀数名逃卒,依然挡不住败北之势。

    宋军一气追出两千步,城头矢石方才无法打到。但元军死伤无数,已不成军,只想如何逃过矢石,故而斗志全无,任凭宋军砍杀。襄阳城头十万军民齐声发喊,以助军威。伯颜自统军以来,从未遭逢如此大败,惊怒之余,竟不知如何应付。阿里海牙从西面救援,史天泽也统率水军,向陆上发炮,皆被城头巨弩打得溃不成军,宋军存心为樊城守军报仇,以倾城之兵自三门杀出,仗着城头神弩,人人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此时间,梁萧奔出两千步之外,见无矢石打到,勒马转身,放声清啸。这一啸宛若一阵长风吹过战场,虽在喊杀声中,也是清清楚楚。钦察军纪律森严,听得叫声,立时不再溃逃,转动马匹结阵。虽然未必就是六人,但六花阵也并非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数,也自有相应变化。此时仿佛当日马球乱战,众军于极混乱之间,既要稳住阵势,不被冲散,又要进击对手。

    梁萧的练兵妙法此时大显奇能,只挤一桶羊奶工夫,幸存的钦察军分六部集结,由梁萧、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杨榷各自率领。宋军从城头看去,就仿佛六朵大花,在战场上绽放开来。

    吕德急令众军死命拦截,不让六阵合一。梁萧再发长啸,六阵转动,成“回雪之形”,阵势飘忽不定,聚散无方,来回冲击宋军阵势,顷刻间便冲透阻隔,结成一军。

    吕德见其人数只剩两千,转命大军围歼。梁萧长鞭凌空数振,诸军会意,各自演化,转眼阵成十字,变成“南斗之形”,故意让宋军围住,待其合围之时,钦察大军倏忽化作“旋风之形”,以梁萧为轴,挥矛张弓,如旋风般在重围中狂飚起来,近万宋军瞬息溃乱。吕德见势不妙,急命退军,宋军四散,尽往来路奔逃。

    梁萧对那两张床弩十分忌惮,不敢追击,长鞭再挥,钦察军阵势又变,变做“长虹之阵”,阵成弧形,弧顶在前,两翼居后,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尔矢石飞至,落在阵前。梁萧勒马扬鞭,众军齐齐驻足,异常整齐。

    梁萧忖度巨矢再难打至,驻马眺望,只见前方城下,元军人马尸横遍野,旌旗四处散落,云梯残骸青烟缕缕,仍在燃烧不绝。还有许多士卒肢残臂断,躺在地上,发出凄厉呻吟。

    梁萧见此惨状,心如刀割,当即亲率三百精锐,以快马驰出,强行冲透宋军阵势,突到城下,将幸存伤者援上马背。云殊暗叫一声“来得好”,令旗一挥,发出矢石,但梁萧此次已有防备,凭着骑术精绝,阵势神妙,人马聚聚散散,变化莫测,云殊发矢数十,竟未中一人,反倒误伤了好些宋军,只得无奈停住。

    直到此时,元军阵势始才当真稳住。伯颜不敢再战,收束败兵,缓缓向北撤入大营。宋人军威大振,欢呼声便如山呼海啸一般。吕德更是眉开眼笑,命人连夜潜出城外,通报宋廷,坚定朝野援救襄阳之心,当夜则摆下酒宴,犒劳诸军。

    却说那两张无敌巨弩,乃是“穷儒”公羊羽参照古今弩炮,设计而出,不类寻常弩炮。此弩不但势大力强,举世无双,还能凭借机栝急速升降,八方转动,瞄射精准异常,遍及远近八方;而且填装炮石也很便捷,一发打出,第二发立时装上。因其一发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数,故名“天罡破阵弩”,实是当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当日云殊入城之后,便画出图样,请吕德派遣工匠建造。虽是早已起造,但因构造繁复,装设费力,吕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视,故而始终拖着未能完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吕德无奈之下,方才抱着一试之心,加派人手,协助云殊昼夜赶工,终在十日前造成两张,装在城头。临交战时,吕德故意引而不发,借苦肉计将元军引到城下,再将“天罡破阵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军战阵,果真是弩如其名,一发破阵,若非钦察军力挽狂澜,元人损失,只怕还要惨重。

    元军惨败回营。伯颜火速召集大将,商议对策。扎马鲁丁带着伤,与兰娅一同来向伯颜请罪。伯颜摇头道:“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轻进,方有今日之败。”反而赏了扎马鲁丁百两黄金,命他下去养伤歇息,却让兰娅留下,问道:“回回炮能打得更远么?”兰娅道:“老师设计器具,一旦想得妥当,无法改进。我和父亲的本事,难以让它再远。况且我们从下往上发炮,那床弩却是自上下击,本就占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泽被这番话勾起往事,叹道:“当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军强弩打伤,不治驾崩。但那张‘破山弩’也远没今日这弩厉害。这两张弩只需在城头放着,任是谁人,也难抢进了。”刘整也道:“宋军弩机自来犀利。当年宋太祖破南唐时,曾以强弩贯穿象腹,击破南唐象阵;宋辽澶渊之战时,寇准指挥宋军,以千步强弩将契丹名将萧天佐击杀于军阵之中,迫使辽人退兵。但无论如何,都没这张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强的石炮不可。”

    众将心有余悸,你一言,我一语,闲话说了许多,主意却拿不出一个。眼看伯颜浓眉紧锁,面色越见阴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帅,为何不见梁萧将军?”伯颜道:“钦察军首当其冲,伤亡惨重,梁萧也受了伤,我让他回营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将军长于巧思,不妨召他来问,或有法子。”伯颜想起梁萧攻破浮桥之事,点了点头,命人传召。

    梁萧入帐,听众人说了,思索片刻,道:“今日我就近看过,回回炮所以强大,在于炮身架设合理,齿轮铁链转动省力。兰娅给我的回回书中,有希腊数家阿吉米德传下来的杠杆术和齿轮术。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运用支撑之地,杠杆越长,力量越大;至于齿轮、偏心轮、连杆、转轴互动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论述。我看只须加长炮身,增以连杆齿轮,定能让石炮打得更远。”

    兰娅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却从没想过竟来自阿吉米德的学问。但若增加齿轮,就需得改造大炮式样了!”伯颜听有了法子,内心喜不自禁,面上却兀自阴沉,命梁萧于两月之内造出石炮,兰娅、郭守敬、扎马鲁丁共为辅佐。

    当夜扎马鲁丁将“回回炮”图纸奉上。四人磋商两日,重画图纸,命名为“襄阳炮”,让工匠制造。

    石炮造毕,梁萧在百丈山试炮,投射百斤石块,比前炮远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阵弩”。众人商量之后,重造更大之炮。此番造好,需得一百多人方能绞动八个曲柄,不想才一绞动,精铁铸就的铁链便无法承受,纷纷断裂。众人一时愕然,郭守敬苦笑道:“人力有时而穷,物力亦然。”扎马鲁丁很是丧气,道:“老师造那么大,就只能那么大,想大也大不了。”众人想到限期,均是发愁。

    梁萧默不作声,在地上计算一阵,忽道:“若在襄阳城前筑台,可从台上发炮,只须高台有襄阳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兰娅道:“石炮重数十万斤,若是太高,怎么弄上去?就算你聪明,借机关弄上去,也还在那张弩的射程之内,台没筑起,就被打垮啦!”

    梁萧不作声,放了十斤左右石头到炮上发射,竟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马鲁丁皱眉道:“石块太小,砸不了人。”梁萧心头一动,忽道:“若不是石块呢?”扎马鲁丁诧道:“不用石块用什么?”

    梁萧拧起眉头,回望着襄阳城楼,久久不语,兰娅再问时,他才道:“我有一个法子!可是太狠了些。”三人惊问其故,梁萧迟疑半晌,终究说了,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皆没了言语。

第十二章 穷途末路

    次日,元军开始在距襄阳两千一百步处造设土台。此时,宋军也拆屋造弩,又造成一门“天罡破阵弩”,三弩齐发,威力更增。云殊见元军筑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阳已有数里之遥,云殊虽连换轻巧弩箭,也无法攻到。梁萧更以轻骑佯出,仗着马快,诱使“天罡破阵弩”发矢,试出其最远所达之处,画出白线,宋军过线,即举兵攻打,没过线,便用弓弩远远抵敌。

    相持三日工夫,土台筑成,高四丈,阔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还差六丈便与襄阳外城齐平。然后扎马鲁丁将襄阳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装好,此时,襄阳炮高过十丈,已然超出襄阳城墙。

    云殊远远观望,隐约猜到元军意图,告诉吕德。吕德惶恐万分,倾襄阳之兵攻打,梁萧挥军抵挡。两军喊杀之声直冲霄汉,但钦察军太过厉害,宋军虽有云殊、靳飞等人助阵,也难撼动梁萧阵势。云殊本欲挟“天罡破阵弩”出城攻敌,但这床弩威力极大,个子也极大,横竖都难通过城门。其构造又十分精巧,装设费时,若是拆解之后到城下装设,梁萧如那日般率精骑突上,必然毁掉此弩。

    双方厮杀之时,高台上准备已定。扎马鲁丁命人绞起襄阳炮,俯仰之势顷刻逆转。襄阳炮相对襄阳城,无异自上下击。元军将盛满火药、涂满油脂的木块放入网兜,举火点燃,发炮打出。那木块甚轻,在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掠过两千一百步,落向襄阳城头,到了谯楼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烧透重重厚纸,点燃木块中的火药,那木块顿若一只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刹那间,谯楼便熊熊燃烧起来。

    吕德急命救火,但元军不断发炮,救之不及,反倒炸伤不少宋军。一个时辰不到,襄阳城头竟成一片火海,三门“天罡破阵弩”因深植城上,仓促间无法取下,竟被炸毁两门,还有一门虽为云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坏枢纽,短期内难以修复。

    如此轰击数日,宋军伤亡惨重。此时第二门襄阳炮造成。梁萧命第一门炮继续压制城头宋军,令其无法重设天罡破阵弩,然后突至一千一百步之处,以钦察军护卫,强行筑起六丈土台,装上第二门石炮。

    这门石炮一旦立在此处,端地要命至极。百斤巨石直入襄阳城中,好似雷霆轰至。云殊等人屡屡出城,争夺“襄阳炮”,双方血战十余场,宋军始终不敌钦察铁骑,屡战屡败。

    梁萧见宋军如此顽强,要破襄阳,非用更厉害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巨大圆木,以火药夯实,燃烧后投入内城,威力之强,较宋人的“震天雷”还要厉害数倍,三亩之内,人物尽成齑粉。元军皆称“木霹雳”。

    如此攻打两昼夜。第三日清晨,一发“木霹雳”击中宋军火器库,穿破房顶,引爆了库中火器。襄阳城中顿时发出震耳巨响,百里皆闻,库房四周尽成瓦砾,火借风势,迅疾蔓延开来,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这一把火足足烧了半个襄阳城,粮仓毁了大半,火器库更是荡然无存。万余百姓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元军趁势自西南两面,进攻襄阳,宋军拼死抵挡,直待云殊修好一门天罡破阵弩,架设在西南方,才使元军无法登城。此时襄阳危讯传到郢州,张世杰屡次进援,均为阿术所败。襄阳城至此,已入绝境。

    梁萧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终不安,忽听得城内百姓号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以木霹雳轰击内城,只以巨石轰击城头。如此攻守苦战,襄阳城又撑了月余。

    寒冬渐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雪花悠悠,飘落襄樊之地,数夜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襄阳被焚之后,军民缺衣少食,无屋可住,立时冻死甚众。一些军民无法可想,开始煮食战死者尸体。

    梁萧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这一日,他登上“襄阳炮”顶端,窥看城中情形,忽见那般惨境,当真如遭雷击,目定口呆。他虽然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杀云殊,但决料不到竟会造成如此结局。一时间,他站在炮顶,悔恨交迸,但又十分奇怪,不知为何到此境地,宋军仍然死守不降。茫茫然呆立良久,他下得炮台,驰马亲见伯颜,请求招降襄阳。

    伯颜听过梁萧述说,沉思片刻,召集众将入帐商议。刘整怀恨一箭之仇,声言要将襄阳城炸成齑粉,屠尽居民,才能甘心。多数将领久攻襄阳不下,饱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恶气,听得刘整之言,纷纷点头。只有史天泽与阿里海牙沉着脸,不发一言。

    梁萧见众人纷纷赞同,心中气恼,扬声道:“是活人有用,还是死人有用呢?打碎一个瓷碗容易,要做一个可难了。毁掉一个襄阳容易,重建一个襄阳可就难了!”这道理原本平常,众将听了,顿生犹豫。

    刘整本也是意气之言,没有多少道理。但梁萧年少气盛,一番言语夹枪带棒,顿将他抵进了死巷子里,丝毫没有下台余地。他堂堂大将,战功赫赫,岂容一个小子蹲在头顶上拉屎,当下恼羞成怒,蓦地喝道:“你懂个什么?屠灭襄阳,其他城池尽皆胆落,自是无人胆敢撄我兵锋。你不过当了两天兵,立了点儿微功,就自以为是了吗?哼,老夫统率千军万马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梁萧冷笑道:“说清楚些,你统率的是宋人?还是元人?你能背叛大宋,就不许别人降元了么……”刻毒话还没说完,众人无不变色,伯颜厉声道:“梁萧。”梁萧一怔,暂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整腾身而起,脸色泛青,嘿然道:“好啊!我刘整阅人无数,头一遭遇上如此年少有为、口齿伶俐的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刘某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轻人的啦!大元帅,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刘整回家种田去吧!”他这话笑里藏刀,颇是厉害,意思是:“要么我刘整走人,要么他梁萧完蛋,伯颜你任选其一!”

    伯颜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他的亲兵那速应声而出。伯颜厉声道:“拿下梁萧,摘他的帽子,脱掉他铠甲,重责三百军棍,捆在辕门,示众一日。”

    那速应命,率众亲兵赶上,要拿梁萧。梁萧一手按腰,喝道:“谁敢过来?”众军知他骁勇绝伦,一时无人敢上。伯颜勃然变色,缓缓站起道:“你要违我军令么?”众人无不屏息,要知军中违令,只有死路一条。

    却听梁萧仍高叫道:“我没有错。”阿术见他如此硬抗,局面势必不可收拾,急道:“梁萧,元帅之令,违者格杀勿论。”梁萧仍道:“我没有错。”阿术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错吗?既然从军,就是军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吗?”

    梁萧听出他暗示之事,自己生死是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却身在军中,必受牵连。刹那间,他转了百十念头,双眉一弛,陡然失了方才气势。众军正要上前,梁萧咬牙道:“我自己来!”脱盔卸甲,走出帐外。

    众军一拥而上,将他按倒,片刻工夫,便听到杖击之声。伯颜听了片刻,忽地眉头一皱,叫道:“那速,不许手下留情,否则军法从事!”原来,那速知伯颜、阿术喜爱梁萧,故而手下留情,但伯颜乃是武学高手,一听便知虚实,那速听了这话,只得全力挥棍。

    阿术听得杖击声转沉,生怕打坏了梁萧,急道:“丞相,如今襄阳未下……”伯颜厉声道:“若非你一味娇纵,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术被他一喝,唯有无奈坐下。

    刘整见伯颜如此,正好下台,反身坐了下来,细听声音,知道那速打得极狠,梁萧纵然骁勇,这三百棍挨下来,也绝无活了的道理。此人是阿术心腹爱将,战功显赫,若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术结怨。自己一个降将,在朝中无甚根基;阿术则是三代名将,东征西讨,震慑万里。他若怀恨在心,算计自己易如反掌。

    刘整老谋深算,城府甚深,当下捋须默数,待打到一百多棍时,方才缓缓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帅,梁将军终究年少,不通世务,难免气盛。如今大宋未灭,尚需他折冲杀将。说来刘整也有不是之处,还请元帅饶他这次。”

    伯颜见他求情,若不答应,反而叫他难堪,便道:“既然刘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众一日,却断不可免。”命那速将梁萧缚在旗柱上示众,有意折辱梁萧,挫灭他傲气,心知梁萧心高气傲,让他示众比挨棍难受十倍,但若不如此,这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还会捅出大漏子,到时候,自己想不杀他都难了。

    刘整赚足面子,甚是得意,捋须笑道:“方才我确是说了气话,想来想去,当今之计,还是招降为妙。”众将皆想:“这老东西果是个老滑头,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时时不忘见风使舵。”

    史天泽此时方才开口,悠然笑道:“刘大人说得不错。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道。如今襄阳人心动摇,正是招降之机。”他年纪最大,功劳也高,此话一说,众人无不点头。刘整一拂袖,冷笑道:“但刘某是万万不会去了。”

    伯颜沉吟片刻,皱眉道:“要取信吕德,非得有分量的大将不可,谁去?”史天泽眉头一皱,默然不语,阿术正要说话,阿里海牙却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颜微微一怔,却听阿里海牙朗声道:“我见圣上时,圣上曾道:‘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将曹彬做得最好,他平复了江南,但很少杀人。你若能不杀人而夺取江南,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时常念着这话,心里颇不是味儿。我们这些蒙古人,色目人,难道就不如那个汉人吗?”

    伯颜点头道:“圣上说得极是,但此行委实凶险!”阿里海牙道:“我知道。但若以我一人生死为赌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不信,吕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对我怎地?”伯颜蹙额不语。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帅还不放心,阿里海牙请你派一人随我前往,定然保我无事。”

    伯颜道:“谁?”阿里海牙道:“梁萧!”伯颜奇道:“为何?”阿里海牙道:“当日我这条命是他历经生死,从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萧之骁勇,就算是城头万箭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我。”

    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那便请元帅高抬贵手了!”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给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阳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让他随你去。”

    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马!”伯颜摇头道:“这两棒伤不了他!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以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到了辕门之前,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附近,指指点点。走近一看,见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十分难看,阿里海牙暗叹道:“元帅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带兵大将,如此受辱,日后焉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攘开,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惧,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时听说伯颜接受劝降之策,心头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气依然难平。

    二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如此凶险,都要跟来,尽被梁萧喝退。二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得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矢,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是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呢?”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请回吧,只盼城破之时,大人看着今日之事,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俱是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忖道:“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只听梁萧道:“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之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但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呢?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挥手让人放箭,却听梁萧冷笑道:“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瞧见吃人惨状,心中后悔已极,但他当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则是毁诺之举,是以此时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正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却听得心惊肉跳,忖道:“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与他吧!”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之语不可听信,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被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呆了呆,颓然收手,沉默半晌,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个不是心怀怨毒?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么?”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蹙眉沉吟。

    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叫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道:“是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头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颔首,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是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这日当真来了,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则葬送了满城百姓性命。降与不降,两般念头在他心中交战不已。倏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及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他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里?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酬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是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站起身来,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所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此与凶残无干。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皆是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虽城破身死,但千秋之下,还有人祭拜,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纪念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后史书之上,也只得称您为二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啊。”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百姓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后一步,便是后方百姓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既然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趋激烈,再见云殊紧攥剑柄,目光四下游离,心头顿时一跳。他也非等闲之辈,要么岂能与大元名将精骑苦战十载而不败落。瞧着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几分。原来靳飞白日里察颜观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是以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立时便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猛地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到如此坚决,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么为难处么?”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将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被破,若是破了,与降了有何分别呢?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自蹙眉发愁。但听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略有犹豫之色。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我也有此念头。但求吕大人发信一封与郢州大将。我与殊儿即可出去,率领宋人水军,再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的变化精微,非我不能驾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陆上好了,我们可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吕德又说些危险之言,靳飞固请出城,吕德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便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

    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突地拜倒在地,涩声道:“云公子,时穷势迫,已是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葬送满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于你了。”虎目含泪,向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蓦地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窒闷无比。百姓哀号声声在耳,一旦他闭上双眼,城中惨景便历历重现。叫人心惊。梁萧不禁寻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之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就罢了。若然牵连无辜百姓,忒也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之际,猛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么……”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心道,“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到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语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顾看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道:“阿雪可爱得很,我很喜欢。”梁萧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是好的。”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讶色,问道:“兰娅,你要去哪里?”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状,还是先走的好。”

    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通例,当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时,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泪下如雨,无比伤心。”她口气虽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头一寒,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既有如此仇恨,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你们又为什么来这里?”

    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来的,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着他,正色道:“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烈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

    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便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吧,随我去马拉加,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他两人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神色凝重,帐中空气便似凝固了一般,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只见梁萧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但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翠眉轻挑,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竟然困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了。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此时阿雪已然睡熟,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兰娅与阿雪虽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阿雪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却再也忍不住,点点滴滴落在阿雪的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扎马鲁丁营外,梁萧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只见兰娅翻身下马,孑立于月华之中,神色凄楚。梁萧道:“有事么?”兰娅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静静地看着梁萧,缓缓道:“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里等你,希望你变换主意。”梁萧心一沉,兰娅却转过头,飞也似奔入营中。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里,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父亲死时的惨景,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亮慢慢爬上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若宋军不降,又当如何呢?但若刘整等人滥杀无辜,说不得,我只有统率钦察军,杀他个落花流水了。”

    他主意已定,略略宽解了些。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便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看见他,迎上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很多吗?”那钦察士兵道:“人不多,但身手厉害。土土哈他们生气得很,追上去啦!”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里?”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便见地上散着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则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则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顿时心往下沉。众人见了梁萧,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向王可怀中那人,人正是杨榷,面色惨灰,显已气绝多时了。

    梁萧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得王可哽咽道:“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其实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一剑,乃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重重一插,厉声道:“若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道:“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弱之态,挥一挥手,转身打马走在前面,但一边驰着马,眼泪却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无语。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各自用了。梁萧这时方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然去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却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兀自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对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颤抖不已。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立一阵,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但行了数步,又回头张望。如此反复十余次,直到消失在路端,再也不见了。

    梁萧上马眺望大路,只见尘烟未定,人影却无,一时心中空落落的。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而如今赵山、杨榷先后殒命,怨仇越来越深,终究无法如兰娅所说一般得到解脱。或许过不多久,他梁萧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此处,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之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之地,暴露于元军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

    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但便如史天泽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虎目含威,正盯着自己,忽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打马跟着。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战场。

    忽然间,只见一只野兔跳出灌木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凌空扑至野兔头顶。只在此时,突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透进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乍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唳,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真正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唉,却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此时才知,伯颜方才引弓不发,却是生出思乡之意。顿时心口一热,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寻思道:“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记恨我么?”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尚怀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过了些,当时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脑袋了。二者权衡取其轻,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怒气消了些。伯颜忽地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那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摒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颜忽以汉话道:“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么?”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道:“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牯。这羊牯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这人想好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又看梁萧一眼,正色道:“梁萧,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明白,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含笑道:“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厮斗。你也想必知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俱是诸侯割据之时,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若走马一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纭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道:“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牯堕泪,哭得非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大宋仿佛当年东吴,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为什么非得要打要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不会打我们么?那汉将霍去病不是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吗?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如此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却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黯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梁萧一愕。伯颜踱了数步,倏地转过身子,扬声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千年之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道,“与这莽汉村夫,又有何分别?”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未曾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得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决不用我说太多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梁萧到底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

    伯颜摆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与你统率,你敢接手么?”梁萧不假思索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伯颜笑骂道:“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说罢目光一转,遥望南方,悠悠叹道:“只愿此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反复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一时痴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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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与萧玉翎生子梁萧,梁萧自幼顽劣,得罪乡里,以至于一家人无立锥之地,决议前往萧玉翎故里——蒙古大漠定居。途中听说大侠云万程在百丈坪聚会抗元,梁氏一家前往观看,不料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出现,在萧千绝与群雄的比斗中,梁萧无意暴露了父母行踪,萧千绝随后追蹑而至,设计杀了梁文靖,带走……昆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昆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昆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