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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歌     昆仑txt下载     昆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迷阵无形

    千里船在一片石滩前*住,众人上岸。前面是一个幽旷山谷,四周高峰环抱,峰顶接云,无以借足,唯有谷底尚可行走。谷底皆为页岩,乱石苍松,参差不齐,石块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万钧。松石之间,散立着无数石人像,高及数人,刻画入微,除了体形庞大,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与常人无异: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弹铗而歌,或援笔鼓瑟,当真千姿百态,各具风姿,一眼望去,杳无穷尽。

    梁萧虽已见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这又是什么?”花清渊肃然道:“这是八百圣贤像,雕刻了从古至今,史籍所载的八百位先圣贤哲、名将奇人……”他手指一个峨冠博带、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势的石像道,“那是轩辕黄帝。”又指着一名额高脸阔,两眼深陷,手挥一柄药锄的老人道,“那便是神农炎帝。”又指着一个眉长耳大,长须过腹,骑着一头青牛的老人道,“这是写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转手再指着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便是文圣孔丘了。”

    梁萧一边听,一边看,忽觉那些石像并非凝立不动,竟似在缓缓移动,虽然不易察觉,却如天上星宿,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说话的工夫,黄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萧顿时惊呼起来。花慕容笑道:“瞧出来了么?猜出缘故,算你本事。”梁萧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说来听听。”梁萧指着身后三个巨轮,道:“道理就和千里船一样呢!水力推动巨轮,巨轮带动铜臂,然后铜臂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动了石像!”花慕容眉宇间透出讶色,莞尔道:“好啊,看不出你还有几分聪明,这一遭瞎猫儿逮住了死耗子。”晓霜接口笑道:“萧哥哥本来就是极聪明的!”说罢双颊微微一红。

    梁萧最喜人夸他,向晓霜微微一笑,又问道:“就不知铜臂究竟怎么推动石像的?”花清渊望一望天色,道:“这个可不容易明白,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入宫为好!”他向梁萧道,“千万跟着我的步子走。”梁萧奇道:“为什么?”花慕容道:“不要刨根问底,说了你也不明白。”说着,一手拉他,一手拉着晓霜,跟在花清渊身后。只见花清渊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与松石间穿梭来去。

    约摸行了百十步,梁萧忽生异想:“我为啥非得跟着他?不告诉我缘故。哼,我偏要看看有什么古怪。”他觑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挣脱她手,一步向左迈出。花慕容一把没拉住,顿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叫。梁萧生怕被人追赶,当即驰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头,忽地足下陡空,低头一看,竟是万丈深渊,不由大吃一惊,想要收足,但转念之间,身子又似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白云翻飞,往下一看,只见群山巍巍,江河横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飞也似的从天落下,空中罡风袭体,彻骨生寒;寒意方生,突又立在风雪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风吟。

    梁萧血冷如冰,发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远,地皮忽地震动,发出巨雷也似的闷响,刹那间,大地迸出一道裂缝,数百丈的火舌狂喷而出,炽烈无比。梁萧汗出如雨,心胆欲裂,想要说话,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冷一热,让他几欲癫狂,忽见远处人影晃动,急忙奔上,却见一对男女,在火中笑语晏晏,并肩而行。梁萧认得清楚,又惊又喜,失声叫道:“爹,妈!”文靖、玉翎却不理他,只顾谈笑。梁萧又哭又叫,狂追不舍,却始终无法接近。

    追了一阵,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萧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抬头一看,迷蒙中,只见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纸,不是萧千绝是谁?如此乍喜乍惊,梁萧心力交瘁,蓦地大叫一声,两眼发黑,便要昏厥,忽觉背后一紧,有人将他向后拖出,眼前幻象尽消,唯有松石人像,无声矗立。

    梁萧好似与人斗过千百招,扑地坐倒,气喘如牛。回头看去,只见花晓霜面带关切,看着自己,四周再无一人,不由奇道:“只有你么?”花晓霜还未说话,忽见左方的司马迁像缓缓西移,班固像则往南移。心中一惊,拉着梁萧道:“快走,快走。”梁萧方自奇怪,耳边突地传来金戈铁马之声,眼前一迷,顿看到尸山血海中,巍峨宫阙纷纷崩塌,顷刻间化作焦土,此时左臂又是一紧,幻象消失。花晓霜惊魂未定道:“好险,我也几乎陷进去了。”她拉着梁萧忽东忽西,行了十来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的阵眼,可呆小半个时辰。”梁萧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花晓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们被困在‘两仪幻尘阵’里啦!”梁萧望了望四周阵势,忽然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来,恍然道:“难道这些石像是八阵图那样的阵法?”花晓霜点头道:“不仅这些石像,这里一草一木,都种得很有学问。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热,那是因为陷在了以邹衍为枢纽的‘阴阳境’里了。”

    梁萧挠头道:“但晓霜你怎么也进来了?”花晓霜道:“我见你陷进去了,想拉你回去,谁知一不小心,也跟着陷进来了,幸好我以前看过书,知道若干变化。”她捡了一颗尖石子,在地上划出不少奇特符号,写了又抹。梁萧看得奇怪,道:“晓霜,你在干什么?”花晓霜道:“我在推演阵法。”梁萧奇道:“你还懂这些?”花晓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里,除了看书,没别的事儿,这阵法啊,都离不开书上的学问。”

    梁萧一想,又问道:“晓霜啊,为何我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花晓霜细眉微颦道:“我也是听奶奶说的,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听说这‘两仪幻尘阵’名为幻尘,实能够以人心变化,幻化红尘万象,若在阵里陷深了,心里想的,便能在阵里看见。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经历晦明、惊伤、休戚、苦乐、悲喜诸般滋味,以致疯狂。到底为何,我也说不明白,但听奶奶说,阵里玄机由人心引发,若有人一念不起,即使不明阵理,也能通过。不过这等人万念皆空,好比仙佛,就算通过了,也没害处的。”

    梁萧想了想道:“为啥天机宫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要设这种阵法?”花晓霜道:“听爹爹说,我们唐末的时候就来了。”她边说边写,竟然毫不滞涩,梁萧瞧得暗暗称奇,只听她道:“那个时候,满天下许多坏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们到处杀人放火,烧毁书籍,不仅死了许多人,前人留下的学问也被他们毁掉啦。”

    她想象当时悲惨情形,心中凄然,眼圈微红,向梁萧道:“萧哥哥,我总不大明白,为啥那些坏人要那么做呢?”梁萧本来问她,哪知她反问回来,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许多你这样的滥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争吵打闹;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我这样的坏人,我欺负你,抢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抢别人,别人又抢别人,于是,满天下都是坏人了;后来,坏人发现两个坏人比一个坏人强,于是他们又你一伙,我一伙,大家群殴;群殴的人越来越多,然后就开始打仗,杀人啊,放火啊、抢东西啊……”他说到这里,想不出还有什么坏事可做,只好打住。

    花晓霜想了想,摇头道:“你说得不对。”梁萧道:“怎么不对?”花晓霜低头算了几笔,道:“我才不会抢人杀人的。”梁萧冷笑道:“你不抢别人,就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杀死了!”花晓霜脱口道:“我死也不会的。”她拉着梁萧的手,认真地道:“萧哥哥也不是坏人。”梁萧撅嘴道:“我就做坏人!做好人就得被别人欺负,我从来就只欺负别人。”花晓霜拧起细淡的眉毛,忽地摇起梁萧的手,软语央求道:“萧哥哥,我不要你做坏人!别做坏人好么?”梁萧被她说得心烦,偏又无可奈何,只得道:“那我岂不是也要冻死饿死。”花晓霜道:“我们一块儿死好了,我万万狠不下心做坏事的。”

    梁萧呆然不语。花晓霜见他不说话,便道:“好罢,暂且不说这个。反正萧哥哥决不会做坏人。”梁萧脸上一热,不知如何驳她,只听花晓霜又道:“还是继续说咱们的来历。却说那个天下大乱的时候,我们天机宫的先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看到世上这么乱,决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来,藏在一个地方。”梁萧插嘴道:“结果藏到天机宫来了?”

    花晓霜笑道:“那时还没天机宫呢。只有栖月谷,谷里都是光秃秃的大石头。那位先祖不仅学问好,武功也很厉害。他带着家将,在坏人们打仗时,收集各种书籍、古董、字画,最后都搬到了栖月谷。可直到这位先祖去世,这件事也还没做完,他的儿子又接着做。那时候天下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坏人们打仗越来越厉害,为了从战火中保留书籍,我们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说到这里,已是泫然欲泣,“直到最后,那位……那位先祖的儿子也……也被坏人杀死了。”她说着流下泪来,梁萧拍拍她肩,花晓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膝上大哭起来。梁萧手足无措,按着她肩头,却不知如何劝说。

    哭了一会儿,花晓霜抬起头,拭去泪水,不好意思地道:“我从小就爱哭鼻子,听到这种事,我就想哭,萧哥哥,你可别笑我。”梁萧心想:“实在该笑一笑她。”想着干笑起来,但只笑了两声,不知为何,再也笑不出声来。

    花晓霜续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面继续搜集图书,一面钻研书中的学问,从中学会了许多有用的东西。为了让书籍更安全,他设计了这个阵法,画出图纸,和家将的后代们一起修建;为了节省人力,他还造出木牛流马、千里船,用来运送木头石块。但这个石阵太大了,以至于到他儿子一辈也没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机三轮方才修好,又过了一百年,天机宫才算建立起来。”晓霜说到高兴处,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儿,低头算了两步,笑道:“好啦,萧哥哥,我算出来了。”

    她一跳而起,拉着梁萧,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绕过十尊石像,停了下来,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这里是以伏羲为枢纽的‘玄易境’,是阵中之阵,极紧要的地儿。萧哥哥,你千万拉紧我!”梁萧吃足了苦头,闻言将她小手拉得紧紧。两人并肩绕过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松,刚走两步,忽地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晓霜惊道:“不好,这里是巽眼,我算错了。”她拉着梁萧向左奔了三步,忽见文王像与孔子像彼此*近,晓霜一跺足,叫道:“糟啦,这下全变了。”语中已然带了哭声。原来这石像无时无刻不在移动之中,走错一步,阵形全变,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否则势必越陷越深。

    晓霜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晚,捂面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梁萧忙道:“晓霜别急,花大叔定会来找我们。”心里却想:“其实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乱闯,你也不会跟着进来了。”心中懊恼,好劝歹劝,晓霜才拭去泪水,摇头道:“这石阵方圆数十里,变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现在困在哪里。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乱闯的。”

    两人无计可施,枯坐一会儿,阵内突然刮起风来,凛冽呼啸。晓霜身子蓦地发起抖起来,不断咳嗽。梁萧问道:“你冷么?”晓霜“唔”了一声,牙关“砰砰”作响。梁萧心道:“虽然风有些大,但也不至于如此冷法。”伸臂将她搂住,但觉晓霜身子越来越冷,心中一惊,再探她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惊道:“你怎么啦?”晓霜从牙关里吐出几个字:“怀里……有……药。”梁萧闻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机别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怀中,摸到一个玉瓶,倾出一粒,只见色泽淡金,与那日无二,便给她服下。晓霜喘过一口气来,接过药瓶,又吃了一粒。

    梁萧奇道:“这药叫什么名字?”晓霜虚弱道:“这是吴爷爷给我的金风玉露丸。”梁萧皱眉道:“晓霜,你……你生病了么?刚才……刚才好吓人呢。”晓霜强笑道:“不碍事的,我打记事便吃这药丸,至今不断,服了药便能好了。”梁萧仍有些担心,待要细问,忽听极远处传来笛声,若有若无,却丝丝入耳,脑中灵光一现,喜道:“你只顾算来算去,把我也弄糊涂了,虽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么?”晓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声大叫,爹爹姑姑迟早都能听得到。”

    梁萧站起身,放声长啸,他虽年幼气弱,但呼啸已久,吹笛者也隐约听到,笛声铿锵激扬,大有喜气。不一会儿,只闻破空之声,一人口横玉笛,潇洒而至。只见他玉面长身,长须飘然,却是怨侣峰上那个白衣老人左元。晓霜欢叫道:“元公公!”左元听她声音虚弱,皱眉道:“又发病了?”晓霜点了点头。左元略一迟疑,忽将晓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萧一眼,掉头便走。梁萧急忙紧跟,但那左元身法快极,三两下便没了踪迹,梁萧不禁愣住,心道:“这老头故意甩开我么?”他气苦之极,但又知这阵法古怪,不敢乱走,孤单单一个人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人来,不由忖道:“莫非花大叔他们忘了我么?或是那个白衣服的老头子痛恨我,故意将我丢在这里,将我饿死,即便不饿死,也要闷死了!”刹那间,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心情才好些,梁萧拭去眼泪,待要爬起,忽见地上一个人影晃动,顿时吃了一惊,大叫道:“谁?”那人却是一动不动,梁萧抬眼一看,又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斜月嵌在两峰之间,光华拂过石像,在地上留下参差错落的影子。梁萧看了看石像,又看着影子:“这石像也不知是谁刻的,就和真的一样。”

    只见那些石像不断运转,月光投影也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梁萧闲极无聊,蹲下来观看,只见一个影子手持书卷,侧身抬臂,似在吟诵诗句;不多时,便又移开,第二个影子再到面前,双手一前一后,似在走路;有顷,第三个影子又到他眼前,却是挥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萧瞧到这里,蓦地福至心灵,那三个影子在脑中一闪,刹那间串在一起。

    梁萧一跳而起,啊哟叫出声来:“这不是一招武功么?”想到这里,又看看其他石像,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每尊石像举手抬足,俯仰之际,尽皆蕴藏极微妙的拳理,连在一处,便成武功。梁萧揣摩数招,只觉精微奥妙,极是厉害,心中一时万分惊奇。

    原来,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个绝大谜题,经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参透其中奥秘。两百年前,天机宫历尽百劫,终于传至七代,出了一个名叫花流水的武学奇才,此人十七岁便成天机宫第一高手;三十岁时,放眼江湖,已难逢敌手。也是到他这一代,天机宫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仅以武功而论,此人可说是天机宫五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机宫在乱世中以守护典籍为己任。对宫中之人而言,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筑“两仪幻尘阵”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岁时,开山辟河,造轮植树已然完毕,依照图纸,该是连接机关,设立活动石柱的时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宫中弟子,却无一能继他衣钵。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极为遗憾,看着竖立石柱,突发奇像,决意将石柱刻成八百圣贤,并将生平最厉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后人中是否有人能看出其中奥妙,若能勘破,悟性当不在自己之下,或能承己衣钵。

    刻这八百石像,端地穷尽了这位大高手毕生之力。完工之时,花流水已是垂垂老矣,但眼见后代中人,要么钻研数术,要么埋头干活,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看出雕像中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乃是极骄傲的人,既然无人勘破,他也不肯点破,索性将这秘密带进棺材,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设谜容易解谜难,后代若有人能窥破老夫真意,没有非凡的天赋,便有非凡的福分。”

    子孙们听得摸不着头脑,只当他临死呓语,也没放在心上。诚然,这八百石像单一看来,着实无甚奇特,非得将数尊姿态贯穿起来,才能变成武功;更因石像随“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众人都把心思放到钻研阵法、计算石像方位上,全没想到武功,是以数百年来,竟无一人发现石像秘密。

    梁萧原本不懂阵法,加之这些天为了报仇,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二则得了月影机缘,明白其中窍要,是以一通百通,循着这个法子看去,满目石像,无一不成绝妙武功,不由得眉飞色舞,把心事尽皆抛到九霄云外了。因这“两仪幻尘阵”不断运转,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从他身边流过,好似一个活灵活现的武学宝库,予取予求,让他逐一领悟。

    如此练功,时如飞箭,不觉已至次日正午,梁萧专注武功,心无挂碍,虽然不能出阵,也未被石阵迷惑,但觉肚中饥饿,便使了招“函关化胡”,依老子骑青牛之态,一手抱胸,一手撑地,坐了片刻;再以“广成子倒踢丹炉”之势,伸腰踢腿;然后双臂舒展,相继为“墨翟架梯”,“鲁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则卷舌不吐,是为“韩非结舌”;最后模仿“孟轲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段“大贤心经”类似道家“八段锦”,但高明之处,犹有过之。

    梁萧反复打了数遍,只觉双颊生津,百骸充盈,真气在经脉之中如明珠流转,饥饿之感渐消。习练中,忽听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只见左元笑吟吟走过来,见梁萧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念又想:“老夫忒也多心了,分明便是凑巧。”殊不知梁萧此时修炼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内风吹草动,皆能知觉。

    梁萧见是他,便收了势,冷冷瞧他,左元原以为他会喜极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萧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皱眉道:“小家伙,想不想老夫带你出去?”梁萧恨他昨夜将自己丢在石阵里,撅嘴道:“我不出去!”左元不禁气结,又忖道:“趁着此地无人,正好逼这小子说出与萧千绝有何干系。”忽地伸手抓向梁萧肩头。梁萧听得风声,使一招“始皇扬鞭”,反手横扫,倏忽间,指尖离老者腰际仅有半寸。左元见这一招飙疾迅烈,匪夷所思。诧异间,玉笛一挥,斜击梁萧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肩膊。梁萧蓦地形同醉酒,踉跄两步,竟脱出他的爪下,手臂变挥为斫,这招乃是“赤精斩蛇”,取自汉高祖刘邦醉酒斩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虚浮,实则暗藏杀机。

    左元识得厉害,玉笛迎风一抖,点向梁萧脉门。梁萧双眼一瞪,张口大喝,喝声中如骑战马,一跃而起,双掌前舞,足尖斜踢,却是一招“武王挥戈”。左元见他板起一张小脸,故作愤怒之状,甚是滑稽,但手挥足踢,却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诧异:“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哪有这等至大至刚、千军辟易的招数?”他越斗越觉迷惑。梁萧则呼喝叱咤,连使“神农挥锄”、“轩辕登岳”、“尧致天下”,“禹王开山”、“舜舞干戚”、“商汤求雨”、“退避三舍”、“问鼎中原”,一连八招,全是“帝王境”里的功夫,着实刚柔并济,进退莫测,有包容天地之势,吞吐六合之象。

    左元自恃身分,本不愿与小孩儿较真,是以并未用上内力,哪知连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萧,那小子却越战越勇,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心头焦躁起来,忽地一手化开梁萧的“太宗定唐”,一手将玉笛插回腰间,使出一路“磐羽掌”来,双掌起若鸿毛,落如泰山。梁萧接了两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块巨石下面。他急使一招“孙权杀虎”,效其刚勇,逆势反扑,但劲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对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声,右掌挥起,轻飘飘落向梁萧头顶,正当此时,忽听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微一皱眉,收掌后退。梁萧睁眼看去,只见花清渊站在远处,便喜道:“花大叔,你怎地才来?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渊瞧了左元一眼,摇头道:“此阵庞大无比,你又没头乱窜,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萧扁了嘴,指着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却故意不带我出去。”左元牙根痒痒,冷笑道:“胡说八道,昨夜霜丫头发了病,我急着带她出阵,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却想:“都是你这小子惹的祸,老夫当然要你吃些苦头。”

    梁萧道:“那后来为啥不来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然道:“这石阵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我出阵之后,要再寻你,又得从头寻起。”他顿了一顿道,“再说,方才我几次用笛声寻你,你怎地一声不吭。”花清渊颔首道:“不错!”梁萧心道:“看来他们寻我倒是不假。大约我观看石像入了迷,没有听见。”想着疑念顿消,讪讪低头。但对老者仍怀不满,拉着花清渊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才不跟这老头子一起,省得他又害我走错路。”花清渊见他如此小气,不觉哑然失笑。

    三人并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儿,方才你用的什么功夫?”梁萧一听,猛地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奥秘,心道:“你这老头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诉你。”抿起小嘴,佯作不闻。左元讨了个没趣,面色泛黑,寻思梁萧所用武功与自家如出一脉,虽然内力不足,威力却已不容小觑,不由深感纳闷。

    三人在石阵中行了七八里路程,还不见尽头,梁萧暗自惊讶:“这阵果然大得吓人,若是走失,着实不易寻找。”想到先前吃的苦头,真是心有余悸,紧紧牵着花清渊衣角,再也不敢乱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发,径自向东北去了。梁萧见他不在,心里自在许多,唧唧喳喳询问花清渊这石阵的奥妙,但“两仪幻尘阵”凝聚花氏一脉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妙,花清渊一时也道不明白,又怕被扰了心神,行差踏错,只得连道以后再说。梁萧心中悻悻,本想告诉花清渊石像奥秘,但转念又想:“先不忙说,待日后我都练会了,再使出来,叫他大吃一惊。”想着脸上露出笑容。花清渊见他无端发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宽,只报之一笑,并不多问。

    又行了三里许,终于出阵。梁萧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千仞悬崖,抱着一个方圆数十里的谷地,数道泉水汇成一条清溪,清溪又串着两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隐现出阁楼飞檐。与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内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边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着许多奇怪物事。

    花清渊见梁萧十分好奇,便将他带到高台上,笑道:“这里叫做‘灵台’。”指着一个被水力驱动的古怪圆球道,“这是浑天仪,能测算周天星辰运行。”又指着一个八龙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的瓮状铜器道,“这是地动仪,能测知山崩海啸、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铜架是量天尺,能测山岳之高,右方那个圆筒则叫定海针,能探江海之深,若与波动仪合用,便能从流水之象中,推测出水旱灾情。”花清渊指着千奇百怪的器械,给梁萧一一解释,其中还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个时辰鸣叫一次、伴有小银人歌舞的波斯水钟,还有盛了水银的水晶球,球上刻满数字,花清渊称之为“阴阳仪”,能知冷热寒暑。

    这座“灵台”委实聚集了古往今来无数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萧眼中所看,耳中所听,无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黄帝破蚩尤的指南铜车上坐下。那指南车每调一次机关,便能自行前进数丈,右方铜人手臂始终遥指南方,左边铜人则双手击鼓,空空有声。

    梁萧玩了一回,跳下车,忽地心生顽皮,又往一人高的浑天仪上跳去。浑天仪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图景,每颗星都对应天上星辰,梁萧一脚踩定支柱,一脚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转,星宿顿时乱了方位。

    花清渊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忽听一声厉喝,一道人影如飞般从台下掠至。将梁萧劈手抓住,重重掷在地上,摔得他两眼金星乱迸,挣起一瞧,只见一名老者,黄袍白发,双颊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梁萧一怒爬起,挥拳捣向老者胸口,花清渊一伸手,将他拳势封住,向那人恭声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黄袍老者“哼”了一声,也不瞧他一眼,睨着梁萧道:“你是谁,竟敢搅乱老夫的浑天仪,哼!若不重新对好,休想下去!”梁萧背脊隐隐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对好!”黄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闪,伸手将梁萧一把拽过,梁萧还待挣扎,已被黄袍老者高高举起,厉声道:“若你不重新对好,老夫便将你扔下去。”

    灵台高约十丈,加上黄袍老者大力一掷,便有十个梁萧,也要当场丧命。但这小子天生倔强,偏偏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叫道:“就不对好,有胆就扔呀。”花清渊却知这老者言出必践,慌道:“明老,这小孩顽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浑天仪的事,由清渊来做好了。”

    梁萧叫道:“花大叔,你干吗对老头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渊哭笑不得,但却屏息凝神,头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这孩子,我还不都是为了你。”黄袍老者斜瞅了花清渊一眼,冷笑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带着外人,把灵台弄得乱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宫主,天机宫怕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花清渊脸涨通红,嗫嚅道:“明老……明老教训得是。”黄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态轻蔑,将梁萧向旁一扔,大袖飘飘,扬长而去。梁萧爬起来,欲要追赶,却见黄色人影疾如闪电,隐没在绿树红花之间,不由跺脚道:“花大叔,你干吗不拦着他,我要跟他算账。”花清渊苦笑道:“罢了,这位老先生武功极高,别说是你,我也打不过他。”

    梁萧哼声道:“方才他抓我那招,虽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说着错步挥拳,身子后仰,双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庄周梦蝶”,然后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为“鸡犬升天”,这招取自汉代淮南王刘安轶事。半空中,梁萧忽又挥足倒踢,双掌斜劈,却是一招“许慎屠龙”。花清渊看了两招,只觉变化奇妙,果然能够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击更是凌厉,不由心头怪讶,待梁萧落地,问道:“你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能抵挡?”

    梁萧一愕,搔头咕哝道:“这个……老头儿出手太快,我脑子转不过来,手也不及动弹。”花清渊含笑道:“这就是了!所谓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厉害,却没相当的功力;对方只要快过你,你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梁萧道:“那如何才能变快?”花清渊道:“那唯有用心苦练了,练到一定地步,自然熟极而流,快慢由心。”梁萧默然不语,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功夫,下次也抓着老头儿,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这么想,可经这一折腾,梁萧也兴致索然,无心再闹,随着花清渊下了灵台。二人穿过一片林子,只见前方杨柳青青,拥着连云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绵数里;穿过一扇日门,异香扑鼻,满眼姹紫,花间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两人穿过两道水榭,间或遇上随从侍女,都对花清渊含笑招呼,并无主从之分,梁萧心中羡慕:“人人都喜欢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气,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门,但见门首镌了副对联,梁萧一时兴起,便念道:“真……俗,嗯,中间是些什么字儿?”又望左方的石柱皱眉道,“条……心,唔,这人不会写字么?”

    花清渊忍住笑,道:“萧儿,这两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写得出来的。连在一处,念作‘真水洗尘俗,清音涤凡心’,嗯,横着那排字,你认得么?”梁萧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认错,脸涨通红,甚觉羞愧。

    花清渊叹道:“这念作琴心水榭。”梁萧仔细看了两眼,只觉这些字大开大阖,全无拘束,竟然颇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着对联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道:“落魂狂生酒书。”花清渊笑道:“这次大致念对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书,是醉书。”梁萧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书醉书还不都是一样。”花清渊一笑,忽听得门内传来琴声,便不再多言,挽着梁萧跨入月门。

    走不多远,便至水榭尽头,一只紫金香炉白气氤氲,空中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一名缁衣女子盘膝而坐,纤手如雪,鼓动瑶琴。女子左方立着花慕容,花晓霜则偎在一名蓝衣美妇怀里。众人瞧见梁萧,俱是微笑不语。

    梁萧见那鼓琴女子年不过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称国色,虽然衣着简朴,但浑身上下,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心折。

    琴声初时细微飘忽,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于不经意间牵动人心;梁萧见花晓霜对自己微笑,正想招呼,忽听那琴声一扬,如千丈绝壁,危不可攀,梁萧听得心头一震。蓝衣美妇却眉头微皱,将晓霜两耳捂住。但听那琴声越拔越高,成清羽之音,拔入云端,分寸难上。梁萧心弦也随之绷紧。蓦地,那琴音又是一落,似从千寻高峰落入万丈深谷,梁萧心随之落,起落间顿生迷乱。

    那琴声于低回处徘徊时许;渐又拔高,初时尚如雨打花林,渐渐透出刀枪之声,再往后去,琴声激越,如昆仑玉碎、霹雳塞空,隐隐有愤怒之意,梁萧只听得气血贲张,心跳加剧;就在这个当儿,琴声忽又一弛,再变舒缓,如思妇沉吟,儿女别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苦凄凉;如此吟颤良久,终于曲终音绝,此时众人突然发现,不知觉间,六根琴弦,均已断了。

    那缁衣女子呆瞧那断弦半晌,忖道:“离愁引啊离愁引,弹来弹去,终究只是断肠罢了。”胸中一痛,推开瑶琴,抬眼处,只见梁萧已是泪流满面。不由轻“咦”了一声,忖道:“他小小年纪,也能听懂么?”

    众人见梁萧哭得伤心,皆是大奇,花慕容道:“你哭什么?”梁萧闻声惊觉,急忙擦泪,抗声道:“谁哭了,老子……老子眼中有了沙子……”花慕容心里已经笑翻,挤兑他道:“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这里人人都看到你哭了。”梁萧恼羞成怒,骂道:“哭了又怎样?哭你姥姥的丧!”花慕容大怒,举起粉拳。缁衣女子微笑摆手,花慕容只得放下手,狠瞪了梁萧一眼。

    缁衣女子凝视梁萧,笑道:“晓霜口中的萧哥哥就是你么?”梁萧瞅了晓霜一眼,点了点头。缁衣女子向他招招手道:“过来。”梁萧见她神色友善,众人也未阻止,便走上前去,不防那缁衣女子右手忽地探出,如一只玉色大蝶,拂向他肘上曲池穴。梁萧不及细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弹字诀”,翻手屈指,向女子脉门弹去。萧千绝曾以这一招,刺瞎云万程的双眼,梁萧功力虽浅,但招式精奥,不容小觑。

    缁衣女子微微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只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梁萧“少渊”穴。梁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钩女子“太液”穴,但女子手臂形同无物,倏地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他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梁萧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处。女子端然静坐,虽只用一臂,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顷刻间拆过百招,梁萧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探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顿时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背脊撞着紫金香炉。梁萧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花清渊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第十章 可恃唯我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颔首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只以为他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哦!”她的笑语中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两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接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里台以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曾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甚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但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绝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觑了他。据闻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飘逸灵动,当是得了萧玉翎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如此说,你到底承认了?”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却听花无媸道:“萧千绝三大弟子名头响亮,天下谁人不知,我也确实与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便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大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就算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的!”梁萧雷震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当真把他说得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蓦地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栖月谷前有一块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俱都张口结舌,那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道:“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目光逼射过来,顿然语塞。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很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反悔。”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反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忽地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道:“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那蓝衣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极为不喜,欲要回绝,但瞧着花晓霜晕生双靥,兴致甚高,一时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道:“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无一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莫非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很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忽地张眼,冷笑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岂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给他的传人?”她目透厉芒,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慕容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妈你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也就打发了,何必用天机十算难他?”花无媸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准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花慕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不由面红耳赤。花无媸道:“话已至此,我立时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便依宫规处置。”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们二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花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今如何是好?“花清渊叹道:“母亲心意已定,决无更改。唯有容我劝劝梁萧,叫他放弃学剑。”花慕容摇头道:“这孩子人虽小,性子却极固执,怕你劝不动他。”花清渊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转身问明丫环,得知梁萧去西北“画眉轩”用饭。便举步前往。

    尚未进门,便听梁萧嚷道:“你瞧着我干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接着便听花晓霜道:“萧哥哥,你吃饭的样子好奇怪!”梁萧道:“奇怪什么?”晓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别人都不这样啊。”梁萧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道:“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晓霜的妈?”

    却听那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悦,想必是嫌梁萧问得太过粗野。却听梁萧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梁萧道:“妈说我长得像爹爹,爹爹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花清渊在轩外踯躅半晌,终于还是跨入门内,却见梁萧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劳什子算题!”花清渊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尽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么?还是休息一天好。”梁萧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花清渊拗不过,只得带他出门,走了一里远近,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含义高深,梁萧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迹模糊不清。

    梁萧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花大叔,这究竟是些什么?”花清渊叹道:“这叫做天机十算,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花清渊神色一黯,说道:“萧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若有不明白处,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花清渊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梁萧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脑子里仍是混沌一团,全无头绪。他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便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阁楼前,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那侍女道:“这里藏有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向南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是“药王亭”,听其名目,便知当是收藏历代医典了,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则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里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紧。”

    梁萧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别人听到了!”梁萧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梁萧笑道:“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寻你玩儿。”侍女笑道:“那敢情好,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的。”说完咯咯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满眼重重叠叠,皆是新书旧籍,有两个婆子正在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梁萧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梁萧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梁萧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二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道:“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当真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是何人所写,梁萧只觉书中符号与石壁上颇有几分类似,但琢磨半个时辰,仍然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虽然眼熟,但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西斜,虽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梁萧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看之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便是文字也认不得一个。

    如此过了十余日,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儿,几欲放弃,但想到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一生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至深至繁、独步一时,基础的东西反而不会详谈,就仿佛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儿尖儿,却不知如何上去。

    转眼又过数日,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艰深古奥,多为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虽勉强认得几个字,却又如何看得明白这些古文?可他素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含义,却是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颤声道:“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但觉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说道,“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原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听得心头一动,抬眼问道:“晓霜,你看得懂么?”花晓霜点头道:“以前学过一些,可惜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弄出错来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道:“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画来画去,说道:“但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却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然后又画出两个图,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书来只觉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堪称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则源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徵也有论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暗鬼’层(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之术’,而且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惜呀,这部分太难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里,但觉有些头晕气喘,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忍不住道:“晓霜,我一直想问你,你……你究竟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道:“我不知道,爹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爹爹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了不得的神医,可厉害啦!”她说着嫣然一笑,又道,“我回来时病好多了,但偶尔还会头晕眼花,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问道:“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说到这里,她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憾意,梁萧瞧着心中生怜,说道:“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花晓霜双眼一亮,笑道:“当真么?”梁萧道:“当真的,要不拉钩。”说着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道:“金钩银钩,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俨然从顽劣童子一变成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日起,晓霜每天都偷偷来天元阁,梁萧有不明之处,尽都问她。但幸喜都是基础,不甚难解,晓霜家学渊博,古篆铭文也大都认得。二小言和意顺,如此相处数月,梁萧终于大致明白,原来,天机十算之中前四题乃古算术,后六题皆是今算术,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倏忽间,便过了大半年光景。花无媸本以为梁萧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仍然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花晓霜年幼多病,不好惩处,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梁萧。晓霜纵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无可奈何。

    但梁萧到此时,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眼前天地一新,便无晓霜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原本颇有天分,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

    斗转星移间,又过四年,梁萧依照晓霜之言,循序渐进,由河图洛书看起,看完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经》、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读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笔记》。但天机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但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梁萧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梁萧又解开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兹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但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全不得门径,但他为山九仞,岂肯功亏一篑,当下焚膏继晷,翻看典籍,呕心沥血,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萧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一朝病倒。此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机十算”来历者,都当梁萧疯了心,除了梅影时来照拂他起居,从无一人来看他解题,只待这小子知难而退。可梁萧却心气极高,总想着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方才给人知晓,一题未解,决不透漏半点风声,是以并无一人知他连破九题。花清渊兄妹来探望时,也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道:“你方才入门罢了,解不出来也是应该。”二人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故而说得十分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实,天机宫号曰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呈太极八卦之形,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便知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但更多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已经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纵奇才,解完八算后陆续给出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到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精,可说旷古绝今,但他犹不满足,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向自己挑战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其时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血。

    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后,花无媸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术,便觉繁难艰深,无以为继。若是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只怕天机宫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萧不明就里,忧心忡忡,思虑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于一日,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此情形,只当他必然无幸。花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一场。花无媸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几分愧疚,终于应允凌霜君带着晓霜过去。

    花晓霜进屋,见梁萧病得如此模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不愿看。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认半晌,方才认出是花晓霜。见她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许多,少了些稚嫩。梁萧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花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花晓霜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道:“晓霜,扶我去石壁那边。”花晓霜潸然落泪道:“萧哥哥,你还要算么?”梁萧叹道:“有题没……没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晓霜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阵,方才抹了泪,把梁萧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得着人将梁萧抬到石壁前。

    梁萧*在花晓霜怀里,呆望着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之下,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颤巍巍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画。

    花晓霜忍不住问道:“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花晓霜自幼体弱多病,花无媸等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晓得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是以花晓霜也不知道梁萧的厉害之处,闻言也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么?”

    梁萧一愣,只听花晓霜道:“据说远古之时,水神共工败给火神祝融,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梁萧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花晓霜见梁萧神色迷惑,便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梁萧从未想过这等道理,听了这番话便如醍醐灌顶,一时痴了。这时,忽见花清渊匆匆奔来,脸色铁青,看了看梁萧,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涂了么?怎么将他抬到这里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不好,我这就送他回去。”晓霜正要插话,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要来帮忙,却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拦住她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她想说什么,忙道:“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好了。要不,我给你磕头好么?”凌霜君咬咬下唇,蓦地扬声高叫道:“花清渊,你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么?”花清渊面红如血,嗫嚅难言。花晓霜本就因为梁萧伤心,又见爹妈如此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这时间,忽听梁萧叹了口气,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晓霜心头大喜,失声道,“萧哥哥,你真想通了么?”梁萧闭目片刻,抬眼说道:“我想通啦,不算了。”花清渊也是一愣,将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兀自生气,只得低眉顺眼,先将梁萧抱了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痊愈倒也极快,过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实,也天幸他没有强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多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

    又过三四月光景,梁萧身体痊愈,心道:“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尽数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即便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心生凄凉:“我已尽力而为,但天资止于此地,想来爹爹黄泉之下也不会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题也难得出奇,无论放到哪本算经上,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题根本是无法可解。晓霜说得对,世上无十全之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初时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许多心事。梁萧好转之后,他来得更少了。而花晓霜从那日之后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生出些走动的念头。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石壁前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恍恍惚惚行了一阵,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哑然失笑,拍着石壁忖道:“终究还是放不下。不过,晓霜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但若是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他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顿时心头一动:“当年我困于阵中,任人摆布。如今我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还会被困住么?”想到这里,有心试试,细观阵法,只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于旷野,进退自如,心头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他四顾石像,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这些年除了偶尔静坐炼气,倒是未加砥砺,而且一夜工夫,只学会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来得及揣摩。当下伸展手足,练起以前那套“大贤心经”,哪知这一练之间,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妙谛来,一时大感惊怔,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与当日相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武功纵然厉害,但无法脱离这个根基。若是花元茂发现石像之谜,也必然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许多精妙算法。梁萧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区区五年时光解出九道算题。

    梁萧越是揣摩,越觉这些石像奥妙无穷,当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阵里,参悟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梁萧将八百圣贤像尽数练完,忽地发觉:原来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后式方得天衣无缝,发挥极大威力。他悟到这点,对这立像前辈的智巧端的佩服万分。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由此也生出九般转法,交替变化。梁萧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这一步如以九宫之位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罢,他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蓦地想起一门功夫来。

    梁萧幼时虽顽劣好耍,但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讲述“三才归元掌”的精义,梁萧虽未刻意去听,但仍记下大半,此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觉况味无穷,当下就地画出九宫图,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三三步”的奥妙;然后再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方才穷尽,梁萧心中惊讶:“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较之这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虽知其义理,但功力浅薄,无法走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只觉心胸舒畅,一时兴起,走出石阵之外——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正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渔歌遥相唱和,清扬歌声穿云破空,响彻湖上。

    梁萧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梁萧心中反复吟咏,蓦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之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萧千绝虽然看似不可战胜,但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但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么?”想到这里,他陡然看见一个崭新的境界,豪气顿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绒毛微微扎手,原来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第十一章 变起萧墙

    梁萧心情一变,寻思道:“我解不出天机十算,留在此地徒惹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道:“晓霜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少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样了。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能见她,别人大可不见,她与花大叔定要打个招呼的。”他向梅影打听明白,得知花晓霜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性子沉毅许多,不复幼年时那般轻浮跳脱,忖想着花晓霜好洁,便特意洗个澡,讨了身干净衣衫换上,然后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不一时,寻到“幽禅苑”外,却见门前竖着一块汉白玉碑,上镌两行狂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字字龙蟠凤翔,飘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梁萧瞧得舒服,不由忖道:“这人字写得洒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个极潇洒、极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还在人间?若有机会,真想与他结识结识。”

    天机宫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这幽禅苑尤为之胜。园中木石壮丽峥嵘,林中彩石小径三步一折,十步一转。梁萧走了片时,瞧得一角小楼,逼得近了,可见匾额上“听雨聆风”四个楷字,不由忖道:“晓霜住在这里吧?”正自思忖,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呻吟,梁萧听得耳熟,正是花晓霜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惊:“莫非楼上有歹人。”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惊动对方,失了先机。

    当下梁萧纵身攀上飞檐,停在窗边,还没站稳,只听得楼中传来一声细细的呻吟。梁萧转念间,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顿时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只见花晓霜盘膝而坐,身后坐了一个矮胖老头,满身肥肉,圆滚滚好似一个肉球。只见他两眼圆瞪,花白的八字须翘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紧张。右旁放着数十个小银盆,里面盛满五颜六色的药液;左旁则放了一个方形火炉,炉上有紫铜丝网着,网上搁着大大小小的金针,被下方火苗舔过,通红发亮。

    胖老头出手如电,忽地拈起一枚烧红的金针,在一盆靛色药液里一浸,咝地刺进花晓霜“风府”穴,五指微微捻动。花晓霜应针发出一声呻吟,蛾眉颤动,显然十分痛苦。

    梁萧只瞧得心胆欲裂,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不及转念,“砰”的一声打破窗棂,纵身跃入,对准那肥老头就是一脚。那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似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梁萧也顾不得他死活,转身便要拔出花晓霜背上金针,哪知手指还未触及,拳风陡至,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萧踉跄倒地,斜眼一瞥,却是肥胖老头,顿时怒喝一声,跃将起来,正要出拳,忽见晓霜掉过头来,口气虚弱道:“萧哥哥,不要动手……”梁萧一愣,却见那胖老头双眼怒张,神色甚是气恼,却又恨恨坐了下来,不紧不慢,手捻金针。过了一会儿,胖老头倏地将金针拔出,又拈起一支烧红的金针,在一盆明黄色的药液中浸过,反手刺入晓霜“大椎穴”。这一下却极为迅疾,微一捻动,便即拔出,如此时快时慢,不一阵便刺了晓霜四处要穴。

    梁萧见这胖老头认穴下针之准,端的生平仅见,他囿于晓霜之言,不敢动手,一时呆在当场。这时凌霜君闻声上楼,掀开帘子,见梁萧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脸色一变,低声道:“过来。”梁萧微一犹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将他拉出屋外,目光闪动,涩声道:“你怎么来了?”梁萧如实道:“我来瞧晓霜的。”凌霜君眉头大皱,心中气恼至极:“你这野小子,既来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进来,却破窗而入,几乎误了大事。”只听梁萧又道:“那个胖老头在做什么?”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吴先生正用‘炎阳百草锁魂针’为晓霜治病!”她一拉梁萧道,“下楼再说。”

    到了楼下,梁萧又问道:“婶婶,晓霜究竟是什么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懒得答话。梁萧正想追问,忽听“咯噔噔”下楼之声,只见那个胖老头儿飞也似冲了下来,两眼向着梁萧猛瞪。

    凌霜君向梁萧,道:“你来见过这位‘恶华佗’吴常青吴先生!”

    梁萧此刻知道他是给晓霜治病的大夫,对他大生好感,唱了个喏,恭恭敬敬叫了声:“吴先生!”吴常青却两眼一翻,瞪眼喝道:“去。”抬手一拳,捣向梁萧心口。梁萧急忙双手横胸,挡住来拳。吴常青一拳没打着,更是生气,一边叫骂,一边频频挥拳,招式虽不精妙,气力却十分沉重。梁萧扰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还手,只是格挡,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拳劲贯体,痛彻心肺。后退间,他背脊已抵上墙壁,忍不住叫道:“臭胖子……哎哟,你再打……再打我要还手了。”

    “好啊!”吴常青退后一步,瞪圆了眼,厉声道:“老子就看你怎么还手?”话未说完,鼻翼忽地微微抽动,眉宇间露出喜色,叫道:“什么?什么?”只听凌霜君在楼上笑道:“吴先生,您可猜猜!”吴常青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阵,忽而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小团龙!哈哈,小团龙!”竟然再也不瞧梁萧,圆滚滚的身子如一个皮球,哧溜一下蹿上楼去。梁萧心挂晓霜,也忍气跟上。

    只见屋中三人围着一团炉火坐定,身前各放一个紫砂瓯。火上铜壶正沸,晓霜倚在母亲身边,揉弄着两寸见方的浑圆茶饼,细细的茶丝随她纤纤玉手扑簌簌落入紫砂瓯里。凌霜君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瓯中翠浪翻滚,一股浓浓的茶香弥漫楼上,将草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晓霜见了梁萧,笑着招呼一声,吴常青微微一愕,打量梁萧,皱眉道:“你便是晓霜常常提到的梁萧……”但此时鼻尖茶香拂过,太过诱人,忍不住将后面的话丢到一旁,望着身前瓯中升腾的白汽,连连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梁萧心中大是惊奇:“不就是喝茶么?有什么稀奇?”瞪了老头一眼:“莫非这老胖子家里太穷,连茶叶都买不起?”

    却听晓霜笑道:“萧哥哥,你瞧这白汽像什么啊?”梁萧定睛看去,只见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极了一只伸颈展翅的白鹤,一只散尽,一只又出,不由奇道:“怪了!”晓霜笑道:“才不怪,这是栖月谷里特有的‘孤鹤玉泉’,水质之美堪称天下无对,用它来冲‘小团龙’,当真……”吴常青竖起大拇指,截口笑道:“举世无双,哈哈,举世无双!”说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晓霜将手中茶饼递给梁萧,凌霜君则将一个紫砂瓯放到梁萧身前。梁萧诧然道:“这是做什么?”花晓霜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饼揉散一些在瓯里,妈妈再注入沸水。”梁萧“哦”了一声,随手掰下一半,放在瓯里。

    吴常青怒道:“你当是吃饭?放这么多,不怕遭天谴么?”说着露出心痛神情,将多余茶丝捧了出来。梁萧忍不住大声叫道:“不就是茶叶么?放多放少打什么紧?”吴常青两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儿知道什么?”说着将手中茶叶小心翼翼放好,说道,“这‘小团龙’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极品,小小一饼,价值百金,只是进贡大内。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听说枢密院、中书省的那些大官儿,也只有皇帝南郊致斋时方能得赐一饼,四个人环坐分吃。故而这‘分茶’之法,也是‘小团龙’独有的吃法。有人写诗,单道这分茶的妙处。”他说到得意处,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细缝,摇头晃脑地道:“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

    梁萧听他说得好听,便喝了一口。吴常青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梁萧虽觉滋味不坏,嘴上却故意道:“没什么好喝,还不如马尿。”吴常青小眼一瞪,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这张嘴才只配喝马尿。”说着将梁萧的茶瓯劈手夺过,全都倾入自己瓯里。梁萧大怒,几欲跳起,但望了晓霜一眼,又忍气坐定,强笑道:“吴先生,我不会喝茶,现在才品出滋味来,让我喝一口好么?”吴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么?哼,但凭你方才说的话,老夫一口也不给你喝。”一手护住砂瓯,以防梁萧来抢。

    梁萧满腹怒气,却敢怒不敢言,花晓霜掩口笑了一阵,注满一杯,递到他面前,含笑道:“萧哥哥,喝我的好了。”梁萧接过,默默品了两口,但觉清心润脾,心头怒气竟随之烟消了。

    四人如此坐着品茶,皆不说话,吴常青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闭目晃脑,陶醉良久,叹一口气,再喝一口。梁萧但觉无聊,便问道:“花大叔上哪里去了?”凌霜君不大想与他说话,闻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时便是‘开天大典’,他忙得紧。”梁萧奇道:“什么开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么?”梁萧顿觉茫然。这些天他忙于练功,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再说众人皆未将他放在眼里,大小事情也从不告之。

    却听花晓霜道:“萧哥哥,这开天大典顾名思义,便是破开苍天、万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大典。”梁萧似懂非懂,正欲详加询问,忽听得远处传来波斯水钟的长鸣,一连三响,一声响似一声。一名侍女入内道:“夫人、小姐、吴先生,宫主请您们过去。”

    凌霜君微微颔首,挽着晓霜之手道:“吴先生,时辰已到,我们去吧。”吴常青嘿笑道:“慢来慢来,你们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费?”凌霜君心知此老虽然医术通神,但却嗜茶如命,此时万万丢不下这“小团龙”,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萧一眼,心道:“这野小子不通礼数,讨厌至极,如此郑重大典,他一去,说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着故意装忘记,也不唤他,径自将花晓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晓霜也只来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门帘之后。

    屋里只剩梁萧与吴常青二人,没了花晓霜,梁萧心头怅然若失,闷头喝光瓯中茶水,默不作声。吴常青喝了一阵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这个开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萧摇头道:“人家没叫我,我去干吗?”吴常青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梁萧反唇相讥:“你这胖子,真是粪里的白蛆,又臭又肥。”吴常青正在细品茶味,闻言大倒胃口,将茶吐入碗里,怒道:“混账小子,你就不会说些别的?”梁萧道:“可是你先骂人的。”吴常青望了他一眼,却没动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气,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会挨骂,不敢还口。”梁萧道:“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种出来的?”

    吴常青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驳他,只得掉转话头,冷笑道:“哼,晓霜常和我说起你这混账小子,每每谈到你,都十分高兴。”梁萧心里一热,朗声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吴常青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那好,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逗她开心,对她的病极有好处。”梁萧一愣,低声道:“吴先生,晓霜究竟是什么毛病?”吴常青抿了一口茶,望着楼顶半晌,寒声说道:“那叫做九阴毒脉,天生阴气过余,阳气孱弱。阴寒毒气盘结于九大阴脉之中,随时都会取她性命。”梁萧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一跳而起,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她怎的生出这种怪病?”

    吴常青脾气虽大,却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不喜欺瞒,梁萧一问,便随口说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她妈当年吃了人家一记至阴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里,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脉门,发觉她不仅中了寒毒,还有了数月身孕。”他说到这里,细眉紧蹙,长叹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该只救母亲,不救胎儿,省得造孽。当时我问花清渊那小子,是否救这胎儿,他心软肠柔,当即求我两个都救。老夫什么人物,自不能说救不了的话,虽然明知两全其美太过勉强,也使出了浑身本事。唉,最后是保住这对母女的性命,克服了医道上几乎难以克服的难题,殊不料那残余阴毒竟然聚于胎儿体内,成了‘九阴毒脉’。”他说到这里,突地横眉怒目,一拍大腿,大骂道:“晦气,真他妈的晦气。”

    梁萧心如火烧,急声道:“先生您医术高明,势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吴常青面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闷闷喝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道:“那阴毒是胎里带来的,顽固不化。这十多年来,老夫想尽法子,用了无数药物,给她易经洗髓,驱除寒毒,但到头来也只能延她一时性命。哎!老夫治病从来有头有尾,既让她来到世间,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梁萧听得发呆,忽地双眉一挑,高声嚷道:“死胖子,你骗人吧!”吴常青拍腿怒道:“老夫骗你个屁,骗你又不能换茶吃!”梁萧见他模样,情知所言非虚,心口一堵,暗忖道:“为何这世上好人总是薄命,爹爹为人良善,却死得不明不白,晓霜待人最好,却又身患绝症,难道老天爷非要让好人死光死绝么?”他越想越怒,蓦地一掌拍出,这一掌乃郁怒所积,几乎用上全力,但听哗啦啦一声大响,竟将身侧楼板击穿,碎末飞溅,烟尘四起,尽皆落入紫砂瓯里。吴常青顾不得烫手,急忙伸袖捂住紫砂瓯。怒道:“臭小子,你疯了么?疯了么?”

    梁萧盯着一对手掌,微觉怔忡。原来,他这些日子习练石阵武学和黑水武功,时日虽短,内功已然大有精进,只是他沉迷其中,不自知而已。

    正自发呆,吴常青忽地跳起,劈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厉声叫道:“疯小子,吃错药了么?”梁萧挨了一记耳光,才略略清醒了些,但又不能还手,心中一时好不憋闷。吴常青又注了一碗茶水,一品之下只觉滋味大减,想必是方才落入了泥屑。他嗜茶如命,一时气恼无比,瞪着梁萧大吹胡子。

    两人四眼相对,斗鸡也似的坐了片刻,梁萧好容易按捺住怒气,猛然想起一事,问道:“吴先生,你听说过纯阳铁盒么?”吴常青没好气道:“听说过,怎么?”梁萧道:“我听人说过,那铁盒中藏有吕洞宾的丹书火符,能生死人肉白骨。秦伯符为得这铁盒,还跟一个大和尚一场好斗。吴先生,不知那个什么丹书火符能治好晓霜的顽疾么?”

    吴常青拈须冷笑,待梁萧说罢,方才哼声道:“吕洞宾一个狗屁道士,能有几多斤两?生死人肉白骨!呸,去他妈的。常言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来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恨世人只爱舍难求易,多年的重病却盼着一天痊愈,不听医嘱,不服药石,偏去求什么神汉巫婆、画符道士。哼,结果病还是病,死还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骂到兴起,嗓音越来越高,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听见。

    梁萧迟疑道:“但我听秦伯符说,他去要那个盒子,都是因为吴先生你提到过纯阳铁盒。”吴常青斜睨他,嘿笑道:“老子叫你钻裤裆,你钻是不钻?”梁萧皱眉道:”当然不钻。”吴常青说道:“那便是了。当日秦伯符练功走火入魔,前来求我医治。我一把脉,就知是因为他那‘巨灵玄功’太过霸道,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自废武功,非是丹药所能济事。‘巨灵玄功’原本是道门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师父玄天尊也做过道士。是以那厮不信老夫的言语,还搬出道门的周天搬运之法与老夫理论。老夫听得有气,就说:‘巨灵玄功算个屁?你知道吕洞宾么?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听说他有个纯阳铁盒传世,内有丹书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寻来试试,或许治得好你的痼疾。哼,那姓秦的貌似机灵,实则蠢如牛马,听得这话,顿时欢喜,不过,算他还有良心,又问老夫道:‘既然能治百病,难不成也能治霜姑娘的病?’老夫被他反复询问,心头烦乱,便说:‘当然能了,你他妈的有能耐,就把铁盒找来再说。’那厮得了这句言语,欢喜得屁滚尿流,一颠一颠地去了。哼,别说铁盒治病子虚乌有,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铁盒从来没人打开过,或许本就是一块顽铁,妖道骗人的把戏。”

    吴常青半生行医,最恨的便是巫婆道士,是以骂不绝口,梁萧想要问那纯阳铁盒的详情,却又哪里插得进去。忽见一名侍女挑帘进来,怯怯地道:“吴先生,宫主请你过去!”吴常青闻言心头一惊:“糟糕,只顾跟这王八羔子瞎掰,几乎误了大事。”当即住口,站起身恨恨瞪了梁萧一眼,道:“臭小子,你也跟我过去。”

    梁萧眉头大皱,道:“定要去么?”吴常青哼声道:“你既当霜儿是朋友,这一盛会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说,拽着梁萧便往外走。但走了两步又倒转回来,将紫砂瓯里的茶水一口气喝光,连茶叶也用手掏光,塞进嘴里,边塞边道:“别浪费了,别浪费了。”

    吃罢了茶,吴常青拖了梁萧,直走到灵台之下,遥见数百人或站或坐,聚在台上。二人拾阶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渊早已迎了下来,拱手笑道:“吴先生安好!”掉头向梁萧笑道,“你也来了。”又拉着他手道,“花大叔近日忙于练武,无暇瞧你。看你气色很好,想来病已痊愈了吧?”梁萧心头一暖,笑道:“蒙大叔挂心,我全都好啦。”花清渊闻言大笑,甚是欢喜。

    三人并肩到了台上,梁萧举目一望,只见花无媸正南而坐,她见了吴常青含笑招呼道:“吴先生好。”对梁萧却正眼也不多瞧。花慕容站在她身后,怀抱一支黑鞘古剑。左首数尺,端坐着花晓霜母子。花晓霜见了梁萧,展颜而笑。五人下首,左三右四分别坐了七人,右首当先一人便是那守卫灵台的明姓老者,其后坐着左元,后面二人依次是童铸与秦伯符。秦伯符脸上气色好了许多,看见梁萧双眉一挑,微微点头,却不上前相认。左方为首一人却是修谷,另两人依次为叶钊与杨路。看七人气度,与他人俱都不同,想来身份尊贵,再看四周男男女女,无不神色肃穆。

    花清渊将两人引至上首,命人搬来两张坐椅,着二人坐下。梁萧见年轻人大都站着,深感自己就座不合场面,便道:“花大叔,我年纪小,站一站也没关系。”花清渊没料他变得恁地懂事,一怔之间,不由笑道:“好啊,听你这句话,花大叔打心里欢喜!”拍拍他肩,回身走到花无媸右侧站立。

    梁萧混入人群,挨着一个眉眼疏朗的少年站定。不多时,波斯水钟又响一声,场中说话声渐渐稀落,安静下来。花无媸一点头,只见那明姓老者缓缓站起,一手拈须,朗声吟道:“皋禽名祗有前闻,孤引圆吭夜正分;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语声舒曼,却清旷悠远,偌大的栖月谷也随之回响。方才吟罢,左元也站起身来,长声和道:“睡轻旋觉松花堕,舞罢闲听涧水流。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

    话音方落,却听童铸接口道:“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秦伯符微微一笑,起身和道:“右翅低垂左胫伤,可怜风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飞且养疮。”修谷哈哈笑道:“秦老弟这诗虽咏病鹤,却忒也丧气了些。”略一沉思,捋须吟道,“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秦伯符拍手笑道:“好个独胫立雪,果真不失风采。”

    梁萧听得奇怪,推了推身边那少年,道:“喂,那些老头子做什么?”那少年听他言语粗鲁,心觉不喜,但想他与花清渊说过话,理当有些身份,只得耐着性子道:“阁下想必是外来的贵宾吧?这天机八鹤吟诗明志,本是开天大典前的常例。只不过六年前‘灵鹤’秋山秋伯伯病殁了,秋家一脉单传,秋伯伯又终身未娶,是以秋家后继无人,如今只剩下七鹤了!”说罢不胜黯然。梁萧猛然省悟,无怪五人适才所吟诗句,莫不与鹤相关了。

    那少年又指着明姓老者道:“那位是‘黄鹤’明伯伯,单名一个归字……”他将七鹤身份一一道来,梁萧方知左元为“白鹤”,童铸为“青鹤”,秦伯符为“病鹤”,修谷为“丹顶鹤”,叶钊为“池鹤”,杨路乃“黑颈鹤”。少年说完,只听杨路已朗声吟道:“渥顶鲜毛品格驯,莎庭闲暇重难群。无端日暮东风起,飘散春空一片云。”他为七鹤之末,吟罢此诗,也以之结尾。

    花无媸见七鹤吟诗已毕,神色肃穆,开口道:“今日……”话音未落,忽听明归扬声道:“慢来。”花无媸诧道:“明兄还有什么话说?”明归淡然道:“当日灵鹤西去,而今八鹤凋零。但咱们几个老兄弟情深意重,须臾难忘。明归不才,愿替秋山老弟吟诗一首,以资怀念,也好凑满先天八鹤之数。”花无媸蛾眉微微一挑,颔首道:“便依明兄。”

    明归略一思索,朗声吟道:“青云有意力犹微,岂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风雨困,岂教身陷稻粱肥。”吟罢又道,“秋老弟一生栉风沐雨、孤独苦闷,但风骨却十分清高。如今虽殁,耿耿精魂仍留长空,光照我等俗人。”说罢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铸等人俱是面露感伤,纷纷拜倒,须臾间人群矮了一片。

    花无媸不想明归旧事重提,颇感意外,不由皱起眉来。明归起身又道:“宫主,秋老弟当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过了这许多年,可有什么结果?”花无媸摇头道:“当日不是说了,秋山服毒自尽,还能有什么结果?”明归道:“但他为何自尽?宫主可知?”花无媸不由得面色一沉,冷哼一声,高叫道:“我又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左元、童铸、修谷三人目视花无媸,均有悲愤之色。

    花无媸心觉不妙,但如何不妙却又说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气,缓缓道:“今日乃是开天大典,此事会后再说,明老哥暂请退下。”明归笑一笑,道:“好说好说。”转身坐下,其他六鹤见他坐定,始才各自落座。

    花无媸按着扶手,起身说道:“今日各位从天南地北赶来,着实辛苦,更难得伯符回来,六年来‘天机七鹤’首次聚在一处,当属难得……”说到这里,明归忽又截口说道:“宫主说错了,当是天机八鹤才是。”花无媸柳眉陡竖,正要驳斥,却听左元大声道:“不错,秋兄人虽已死,英灵犹存。”童铸、修谷也齐齐点头道:“左老二言之有理。”

    花无媸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诸位说得是,算是老身失言了,此时当为天机八鹤重又相聚。”说罢叹一口气,续道,“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与无想。家弟年幼,老身迫不得已,以及笄之年执掌天机宫事。本想无想年长再让与他,谁料他福分太薄,方任宫主,便挑战强敌,重伤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不由一热,几乎落下泪来,缓声道,“当日宫中群龙无首,老身不得已重领宫主之事,时至今日,已有三十余年。天幸我天机宫血脉不绝,我儿清渊年长,算学武功皆有所成。故而老身拟将宫主之位让于清渊。不知各位可有异议?”说着将目光慢慢扫过场上。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破旧立新、重辟宇宙,便是更换宫主的意思。”想到花清渊要做宫主,也颇替他高兴。花无媸见场中寂然无声,便道:“清渊。”花清渊应声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将手中黑鞘长剑捧到花无媸手中。花无媸倒转剑柄,沉声道:“清渊,这柄太阿剑乃是宫主信物。太阿倒持,权柄在握。握此剑柄,你便是天机宫十二代宫主,从今往后,号令群伦。”

    花清渊略一默然,终于应了一声,正要伸手把握剑柄,忽听有人高声叫道:“且慢!”众人均是一惊,掉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紫缎、面容英爽的三旬汉子越众而出,朗笑道:“在下苏南钱庄主事明三秋,窃以为渊少主当此宫主之位,大为不妥。”

    花无媸一皱眉,脸上腾起一股淡淡青气,收回古剑,“哦”了一声,道:“明主事以为有何不妥了?”她目中精光灼灼,直逼明三秋。明三秋却不为所动,微微笑道:“第一,渊少主大逆不孝!”此话一出,数百人一片哗然。花无媸一愣,冷笑道:“这话也能乱说么?明三秋,若不说个明白,可要受宫规处置!”

    明三秋笑道:“在下不敢。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花清渊至今只有一女,而且身中‘九阴毒脉’,性命有若悬丝,若他百年之后,谁可继承天机道统?”花晓霜便似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脸色惨变,垂下头去,凌霜君一张脸也变得苍白如纸。梁萧不由心生怒火,对这明三秋好生不满。

    花无媸却不动声色,淡然道:“这是我儿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后生儿育女,也不是什么难事!”花清渊浑身一震,站起想要说话,却见花无媸一挥手,只得叹了口气,退到一旁。

    明三秋笑道:“也罢,诚如宫主所言,但这花晓霜已近十五,为何还未见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无可忍,厉声高叫道:“明三秋,你小小一个主事说这等话,不嫌放肆么?”明三秋笑道:“容少主万勿误会,在下也是为天机宫前途着想。要知天机宫内藏天下典籍,外有钱庄良田,宫人没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群龙无首,钱财性命倒是小事,宫内典籍若是有所闪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见天机宫列祖列宗?”

    花无媸瞧了花清渊一眼,冷笑道:“此事渊儿自有安排,不劳明主事关心,你若无他事,便请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却不见后退,口中道:“在下还未说完呢!”花慕容眉头一蹙,厉声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明三秋笑而不语,花无媸脸上却阴晴不定,寻思道:“此人平日在苏南料理钱粮,甚为低调,极不起眼。怎么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张狂?难道有所倚仗不成?”她越想越疑,瞧了明归一眼。明归乃是明家族长,花无媸原盼他出面阻止,岂料明归手拈长须,神色冷漠,对眼前情形仿若不见。她不由得心头怒起,却又不便失了风度,冷眼打量明三秋,淡然道:“好吧,明主事请说!”

    明三秋拱手笑道:“谢过宫主。据三秋所知,入选宫主之人须得武功算学皆在众人之上,方可继位,不知是也不是?”花无媸还未答话,左元已然接口道:“不错!是有这个规矩,那是当年人丁兴旺时定下的。自灵通公之后十代之内,花家人丁渐渐稀少,近五代来,皆是一脉单传,故而这个规矩久未提起了。”花无媸听他说的都是实情,无法反驳,只得道:“左二哥所言甚是。”

    明三秋笑道:“好,既然有这个规矩,那么,渊少主更担不得宫主之位了。”花无媸面色越发阴沉,盯着他道:“又是为何?”语气中已蕴有怒意。明三秋目视花清渊,笑道:“只因无论算术武功,花少主皆算不得天机宫第一。”花无媸接口道:“不错,清渊的功力比老身略略差些,但精进神速,过上一年半载,天机宫之内当再无敌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雄浑无匹,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花无媸心头微凛,扬声道:“有什么好笑的?”明三秋神色一凝,朗声道:“所谓道无常道,法无定法!宫主只在花家众人里算来算去,却不知天机宫两千之众,并非全都姓花!”众人闻此语,均是面面相觑,好不诧异。

第十二章 天地反复

    花无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道:“如此说来,明主事自忖胜得过清渊了?”明三秋笑道:“宫主英明!”花慕容见他小小一个主事,却大言不惭,忍不住飞身纵出,喝道:“无知狂徒,姑娘先称称你的斤两!”她掌中带袖,却是“云掌风袖”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双掌一挥,大袖飘拂。花慕容见状,吃了一惊,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传之秘“云掌风袖”,只是掌力刚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双腕竟被他大袖缠上,疾退数步,弹足横踢。明三秋左手骈指点她膝间环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额头。这招“长烟落日孤城闭”袖如长烟,掌似落日,似守还攻,厉害至极。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鸡独立之势,使招“碧云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刚劲克他袖劲,左掌轻挥,以柔劲退他刚劲。却不料明三秋双足一撑,身子如陀螺般飞旋而起,右掌化为左袖,左袖变做右掌,刹那间疾攻三招。这轮变化突兀至极,全然不是云掌风袖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脚乱,忽觉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处。众人见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哄然惊呼。花无媸面上则如笼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后两步,垂手而立。花慕容定了定神,喝道:“你方才的身法,不是云掌风袖。”明三秋笑道:“我说过这是云掌风袖么?”花慕容心道:“是了,方才这一转,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云掌风袖之间,却是天衣无缝,不着痕迹。”但她性子倔强,不肯认输,又大声叫道:“好,这次算我轻敌,咱们重新打过。”明三秋摆手笑道:“不必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花慕容一怔,怒道:“你说什么?”明三秋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当穿针引线,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还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说花慕容,眼角余光却落到花无媸脸上。

    花无媸眉间陡然透出一股青气,她虽是一介女流,但统领天机宫三十余载,驾驭群伦,不让须眉,哪由得一个后生小辈如此挑衅!她冷哼一声,便欲下场,谁知明三秋目光一转,对花清渊笑道:“渊少主,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敢与我一决高下么?”他招招进逼,却语语出奇,花无媸忖道:“不错,今日乃是扶持清渊继位,我若贸然出手,不但夺了清渊的风头,抑且落了这姓明的口实。”想着心生犹豫,停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无人,早已气昏了头,袖挥掌起,飘然拍出。不料花清渊身子倏晃,众人也没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过丈许,伸手在花慕容肩头一扳,叹道:“慕容,你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带,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转到他身后,心中虽然不愿,但也不好违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见花清渊如此身法,心头暗凛,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宫主的气量!”花清渊拱手道:“哪里哪里,明兄武功奇绝,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渊少主无须客气,今日明某权且做块试金石,试一试渊少主做宫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声道,“渊少主,先论文,还是先论武?”花清渊微一犹豫,便听花慕容叫道:“先论武,哥哥,替我打他两个大耳刮子。”花清渊想了想,叹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这花清渊果如传言一般,优柔寡断,遇事无甚主意。”当下拱手笑道,“渊少主请!”花清渊也拱手道:“请。”二人身形同时一晃,衣襟无风而动,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动分毫。这一较内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无媸心知花清渊为人平和,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内力之强,小辈之中当无敌手。但见二人内力相若,心头顿然一沉,望着明归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儿!”明三秋正是明归的嫡亲侄儿,因父母早死,因此为明归收养,名为叔侄,实与父子无异。明归淡然笑道:“宫主过奖了,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小小主事罢了!”他语含讥讽,花无媸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再不多说。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

    花清渊越斗越觉心惊,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天机宫的路子,但高妙渊博,却出人意表。二人斗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议论纷纷,灵台上嗡嗡响成一片。花慕容也忍不住道:“妈,这厮莫非将天机宫的武功学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这招是‘云掌风袖’。哎哟!还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灵枢定玄指’,杨家的‘八柳回风术’,莫家的‘苍龙翻江腿’,叶家的‘阳春融雪劲’,修家的‘悲欢离合拳’。咦!这招是什么?”

    此时花清渊被明三秋一轮疾攻,渐渐抵挡不住,稍落下风。明三秋朗声长笑,拳若星飞电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无媸面皮绷紧,涩声答道:“这是我家的‘轩辕九式’,适于男子修炼,你没学过。”她口中力持镇定,心头却如惊涛骇浪。敢情明三秋这百招之内,竟然将天机宫三十六门绝学尽数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独门绝学也被他用了出来,娴熟之处不在花清渊之下。但花清渊却不知道他的虚实,此消彼长,尽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间,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虚招,花清渊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格挡。花无媸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果见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龙拳”飞出,正中花清渊肩头。花清渊退后数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碍事么?”

    花清渊默运内力,并无阻碍,摇头道:“不碍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阁下武功精深,花清渊输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济,着实不配当这个宫主。”明三秋见他眉间隐有喜色,暗觉怪异,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让承让。”众人听这两句对话,便似炸了窝一般,哄然乱叫起来。

    花无媸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竖,厉声道:“明三秋!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么练出来的?”明三秋笑道:“这是三十六路武功么?”花无媸一愣,喝道:“怎么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将‘天罡徒手三十六绝’尽数使出来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赖!”她转身望着左元道,“左二哥,八鹤中以你见识第一,你说是么?”

    左元微笑道:“确是如此。”花无媸冷笑一声,目视明三秋道:“天机三十六绝中,除了你明家九绝,另有九绝乃是我花家不传之秘,另十八绝却是左、童、秋、修、叶、杨的家传功夫。这二十七门绝学,你从哪里学来的?”明三秋微笑不语,左元却起身笑道:“宫主言之差矣,明贤侄虽然使出三十六绝,但据我看来,却没一门绝学用完过,只是东鳞西爪、拼凑巧妙罢了。”

    明三秋抚掌笑道:“说得好,我当真不会三十六绝,只会一绝,便叫做‘东鳞西爪功’。”花无媸脸色微变,打量左元半晌,缓声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归,二人均与她含笑对视。花无媸何等聪明,刹那间心头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们可知道,老身一时未传位,便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么?”

    明归将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轻笑道:“花无媸,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当只有我二人么?”花无媸神色陡变,刹那间只见修谷、童铸先后站起,叶钊、杨路、秦伯符却是一脸茫然。

    那四老将手一拍,场上人半数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后。花无媸脸色倏地惨白,她极力压制心头波澜,冷笑道:“明归,我只想明白,你们为何如此做?”明归笑道:“说来简单,自古以来胜者为王。”左元接道:“不错,我们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渊一眼,微觉惭愧,叹道:“花家血脉已断,早当另立新主了。”花无媸忍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清渊难道不是花家血脉?”童铸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话未说完,眼前一花,脸上已清清脆脆挨了花无媸一记耳光。明归与左元见状,一个用掌,一个使笛,左右夹击花无媸。秦伯符蓦地纵身上前,“嘿”的一声,一掌拍出。左元只觉大力涌至,回掌挡住。只听“噼啪”两声,花无媸对明归,秦伯符对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开。

    花无媸转身拔剑在手,蓦地厉声喝道:“清渊,太乙分光。”花清渊手握剑柄,眉宇间却露出几分犹豫。童铸大大迈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无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来对付我们吗?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这里刺,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花无媸一怔,剑尖微微下垂。童铸面对众人,将背脊尽皆卖给了她,高叫道:“花无媸,你可知我们四个老头子,为何要处心积虑与你作对?”他顿了一顿,道,“只因为那个外人害死了你亲弟弟无想。”花无媸怒道:“你胡说什么?”童铸冷笑道:“当年若非那人逞强,与萧千绝结下冤仇,萧千绝怎会赶到天机宫,无想又岂会重伤不治?如果还让他的儿子鸠占鹊巢,我们几个老头子就不用活啦。”花清渊神色一变,茫然望着母亲,敢情童铸说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听到。

    童铸转过身来,逼视花无媸道:“我再问你,灵鹤秋山到底怎么死的?”花无媸怒道:“我早说过了,他是服毒自尽。”童铸冷笑道:“他为何服毒自尽,恐怕你最明白。”花无媸脸色微变,寒声道:“童铸,你越发放肆了!”童铸冷笑道:“大伙儿都明白,秋山对你花无媸用情极深,以致终身不娶。哼,后来那人与你闹翻,他更是痴念不绝。六年前那天他自尽之前,曾经来找过你,是也不是?”

    众人目光尽都落在花无媸脸上,花无媸目光闪烁,良久方道:“不错。他确是找过我,对我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她原本极不愿说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说个明白。童铸脸色发白,仰天厉笑后恨声道:“那么,你就不留情面,骂了秋山一通,对不对?”花无媸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事关秋兄清誉,我始终隐瞒不说。”

    童铸又是长声厉笑,笑着笑着,眼中突地流下泪来,涩声道:“清誉,嘿嘿,清誉,怕是为了你花无媸的清誉吧!秋山对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你却对他如此心狠。可怜秋山丹青之技独步当世,却毁在你这薄情寡义的妇人手里……”八鹤之中,童铸与秋山最为友善,对秋山之死也最为痛心,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蓦地咬牙道,“花无媸,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决不罢休。”

    花无媸眼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暗自凛然,冷冷道:“童铸,秋山见我之事十分隐秘,你又从何而知?”童铸道:“你不必管。”花无媸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却也难为你性如烈火,竟能隐忍如此之久?”童铸经她一说,自觉失言,扬声道:“总而言之,这六年来我也没用阴谋诡计,只求堂堂正正胜你一场,这开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花无媸眉间如罩寒霜,冷笑道:“什么堂堂正正?怕是给他人做嫁衣吧。”童铸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归。花无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铸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雳火性,胆气有余,但心机未免浅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软,鲜有主见;至于左老二么,虽有几分算计,但气量狭隘,不成大器。”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明归,两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听花无媸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胆识俱佳,计谋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筹谋已久了吧?”

    明归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其实童老三说得虽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归根结底,花清渊武功不及三秋,凭什么做宫主?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执掌天机宫四百余年,如今也该退位让贤了吧?”花无媸冷哼一声,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明归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尽丧,做这宫主已是勉强。三十年前天机宫就该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无人能及的份儿上,大伙儿容忍至今,已算对得起你花家了。”

    花无媸冷笑道:“只怕没这么简单,这个什么东鳞西爪功,以你的天资,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创得出来的。我倒是奇怪,你怎么学到花家的独门功夫?”明归慢条斯理地道:“你记得当年萧千绝闯山之事吗?”花无媸道:“那有什么干系?”明归道:“当年在石箸双峰下,天机宫高手尽出,与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绝招。老夫凑巧留了点儿心,虽没记全,却也记了个五六成。况且三十年来我时时留心,从没闲着。至于心法,虽然花家为长久统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门通晓三十六绝,但殊不知天机武学与数术相通,彼此皆有脉络可循。不过真正融会贯通者,却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儿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谋划,了无愧色。众人瞧着明三秋,只见他笑容始终不改,不由纷纷忖道:“平日里看他谦冲和气,没料到竟能自创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花无媸一挑眉,冷笑道:“明归,我虽知你城府甚深,但确没料到你心计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开始谋划。”明归嘿然不语,花无媸望着左元等人道:“此人说的你们都听到了,他不过是要夺取宫主之位,你们跟着他,最后也是明家人做宫主,对你们有何好处?”左元笑道:“花无媸,你不用挑拨离间。三秋才气过人,论武,有流水公之能,论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谋心计,更非他花清渊可比。良禽择木而栖,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领袖群伦,将天机一脉发扬光大。”其他三人皆觉有理,连连点头。

    花无媸气结道:“好啊,我天机宫历来以韬光养晦、守护典籍为任,你却说要发扬光大?真是岂有此理。别忘了,叶钊、杨路、还有伯符,都还在我这边!鹿死谁手,还未成定局。”说着向叶钊、杨路看去。叶、杨二人虽然与花清渊交好,但到这个时候,也是心生犹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花无媸心头顿时一窒:“看来,除了伯符顾念旧恩,忠心不贰,就只有‘太乙分光剑’可恃了。好,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她握剑之手微微一紧。

    忽听明三秋长笑一声,朗声道:“宫主忒也小家子气了,明三秋绝非要恃强夺位,更不愿天机宫血流成河,要么方才一拳,渊少主不死即伤了。其实说来说去,宫主是以血缘定人,我与各位叔伯却都认为,宫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术均能服众,方可成为天机宫主。如今我侥幸胜了渊少主半招,宫主若不反对,我再和他比一比算术。若明某败了,转身便走,永不踏入天机宫半步;若是侥幸又胜,宫主怎么说?”

    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正大,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叫道:“不错,今日不能技压全场,日后怎么服众?”“是呀,风水轮流转,花家也该让一让了。”“以算术定输赢,胜者为主!”一时间议论纷纷,喧嚣不已。

    花无媸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花清渊叹道:“无须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当了宫主,不要为难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这个不用花兄说,我以人头担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旧,决不为难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绝学与太乙分光剑剑谱全得交出。”花无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为一宫之主,不知镇宫绝技成何体统?”花无媸见他志得意满,竟视宫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道:“清渊,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这厮有没有先父一半本事?”

    花清渊秉性冲淡,对这宫主之位本无兴致,但又不好违逆母亲,只得应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胜败皆是磊落。渊少主,你我各出一题如何?”花无媸扬声道:“慢来,老身尚是宫主,题目当由老身来出!”明归冷哼一声,道:“若你先来个‘日变奇算’、再来个‘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说你素来不守规矩,难免没有告诉你儿子算法!”花无媸粉面生寒,正欲反驳,却听明三秋笑道:“无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随你出题难我!”

    梁萧听到这里,心头大震,几觉难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也解不出‘元外之元’!”他有生以来,虽然受过许多苦楚,却从未受过如此欺瞒。想到这里人人知情,唯独自己蒙在鼓里,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几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觉难过,一时鼻酸眼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眼前迷糊一片,举目望去,四周众人也似变了模样,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无媸的话是假的,花慕容的话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对我也是假的……”一时间,他悲愤无比,只觉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转身欲走,谁知掉头之际,忽见晓霜怔怔地盯着花清渊,神色惶惑,没来由心头一酸:“天机宫里,也只有她是真心对我,教我识字算数,又百般开导我,让我从天机十算中解脱出来,如今她受恶人欺辱,我舍她而去,岂非无情无义?”想着步子一顿,犹豫不前。

    花无媸目视明三秋,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这可是你说的?”明三秋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花无媸见他蛮有把握,更觉迟疑,缓缓道:“好,不说别的,就算那道‘日变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无话可说。”明三秋嘿然一笑,接过明归递上的算筹纸笔。花无媸冷然道:“好啊,连纸笔都准备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笔若飞,刷刷刷写了约摸半个时辰,托起宣纸,吹干墨迹,双手奉给花无媸道:“请宫主过目。”

    花无媸接过细看。众人目光尽皆落在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上,心知这薄薄一张白纸,便决定了天机宫来日命运,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紧张至极。

    过得许久,忽见花无媸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好似苍老了数十岁,半晌慢慢睁眼,幽幽叹道:“果然是道无常道,法无常法。没想到天机宫竟出了你这种奇才。明三秋,算你厉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说到这里,望了望花氏众人,嗓子一哑,竟说不出话来。众人见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变奇算,一时间惊呼欢叫之声此起彼伏,灵台上乱成一团。

    明三秋心中得意万分,一心立威,向花清渊拱手笑道:“花兄,你也来解解,省得来日有人说我胜得不够公平。”口气一转,自然地将“渊少主”变做了“花兄”。花清渊略一怔忡,摇头道:“我解不出来!”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对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线之惑’你想必算出来了,我有两种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种?”他一副诚心求教的模样,花清渊却嗫嚅数下,又道:“我也没算出来。”明三秋装出惊讶神气,笑道:“那么第七算‘鬼谷子问’用到垛积术,不算太难,花宫主是垛积术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俩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渊更为尴尬,低声道:“我……我还是没解出来。”声音越来越小。明三秋故意皱眉道:“如此说来,花兄究竟解出几算?”

    花清渊尚未答话,花慕容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胜了就胜了,不要欺人太甚……”说到这里,饶是她如何心高气傲,也是眼圈通红,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花清渊则臊得面红如血,浑身发抖,俊目之中隐然已有泪光。

    明三秋见他如此模样,大觉心满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动气,我随口问问罢了!”说罢又是大笑。

    他笑声未绝,忽听一人冷冷说道:“区区一道‘日算奇变’,又有什么了不起?”明三秋闻声一愣,只见一个腰插宝剑的少年越众而出,大步走来。他不认得梁萧,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这里商量宫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言辞之中,俨然摆起了宫主的架子。

    花清渊怕他动怒,忙道:“萧儿!你快退下。”梁萧冷冷一笑,却不理会,径自走到案前,铺玉版、拈紫毫、舔丹砚、染乌墨,刷刷刷写下一道算题,高声道:“这道‘牛虱算题’,分别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数目,甚是简单。明三秋你不妨算算。”这道题求六个未知元,相当于“六元术”,精深奥妙,古今所无。

    明三秋接过,凝神瞧了半晌,脸上渐失血色。他力持镇定,淡淡道:“这是什么算题?题意乱七八糟,文辞粗俗不堪!哪里解得出来?”说罢随手掷在一边。梁萧道:“那可不一定。”说着将狼毫在墨砚里舔过,右手持笔疾书,左手运筹如飞,一路解下。花慕容见这小子如此嘴脸,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泪,站在他身后,瞧他弄些什么玄虚。却只见梁萧算法精微,初时她还勉强看得懂一点半点,看到后来竟全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那是极高明的,忍不住脱口叫道:“妈,你快来看!”

    花无媸听她叫声惶急,移步上前,远远瞟了两眼,神色陡变,匆匆*拢,屏息观看梁萧算题。明三秋正要和她详谈让位之事,忽见花无媸不顾而去,心头大讶,也站上去观看,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他与花无媸均是当世算术大家,梁萧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当真旷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奥妙之处令二人瞧得呆了。

    梁萧一气解完,笑道:“明主事,这一题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头紧蹙,沉吟道:“这个委实不算太难,只须细想片刻便能解开。”花无媸心中愠怒:“你现在看了解法,才敢说这话,若只给你题目,凭你也算得出来?”正想着如何狠狠驳他。

    却听梁萧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么无赖!”当下又挥笔写下一题,却是一道“北斗算题”,这道题求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题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题决计解不出来!”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来瞧瞧,或许咱们想的一般?”梁萧笑道:“你鬼头鬼脑,又想赚我解题,然后说细想片刻,便能解开。是不是?”明三秋脸上一热,支吾不答。梁萧笑道:“装傻么?我再问你一句,你解得出来么?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来。”他步步紧逼,明三秋脸色倏地一变,厉声道:“解不出又如何?难道你解得出来?”梁萧道:“你如此说话,定是自认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给你看,省得你癞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争夺宫主,一听这话,顿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语,不由瞪着梁萧,心中气恼至极。

    却见梁萧把算筹一抛,掐指合十,全凭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个时辰不到,北斗七解尽数得出,解法之妙当真是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涉及。明三秋与花无媸瞧到这里,均是脸如白纸,场上众人虽不了了,但为二人神情所慑,俱都望着梁萧,一时忘了呼吸。

    花无媸心中一阵悲喜交加,抬起头来,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难,特意派这少年来相助么?莫非您在天上穷极巧思,终于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后沟通阴阳,传给这少年么?”她绝处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说,望着悠悠碧空,几乎痴了。明三秋却浑不知为何大功即将告成之际,竟会冒出这么个少年来,一时间脑中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惶惑中,却听梁萧朗声道:“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时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写一题‘十二生肖问’。”他随写随解,答了十余页纸,忽地摇头叹道:“这一题庞大艰深,我解到这里,终究无以为继。哎,‘元外之元’,当真是无解之元。”他黯然一阵,抬眼望着明三秋,见他心神不属,便道:“你当第七算‘鬼谷子问’很好解吗?垛积术与天元术不同,千变万化无有穷尽。哼,我便出几道算题,跟你切磋切磋。”说着就要出题。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寻思道:“他算到这个地步,古今所无。他出的题势必千难万难,跟他比算,当真自取其辱!罢了!”想到这里,嘴里一阵苦涩,长叹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学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风。”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第十三章 胜者为王

    梁萧哈哈一笑,扬声道:“如此说来,这天机宫主岂不是该由我来做?”众人无不变色,明归双眉斜挑,眸子里精光迸出,射在梁萧身上。

    左元冷笑一声,道:“这小子不过是个外人,就是算术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宫主?”众老纷纷称是,梁萧笑道:“这敢情好,你们既能取花家而代之,为何外人不能做这个天机宫主,难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胜者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众人闻言均是一怔:“不错,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时议论四起。

    明归眼珠一转,向明三秋使了个眼色,嘿笑道:“小家伙,就算你算学厉害,武功也未必够得上宫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萧,喝道:“不错,让我再试试你手底的本事。”花无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逊,退了一步。哪知明归趁二人动手,倏然纵出,展臂探爪,拿向梁萧!秦伯符见势长笑一声,一晃身,双掌推出,竟是后发而先至,掌指相较,劲风迸发,二人闪电般换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稳若磐石,明归则身在半空,无可凭借,一个筋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连退三步,踏碎三块青砖,脸上时红时白,刹那间变幻三次,气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骇:“这姓秦的怎地如此厉害,老夫倒走了眼了!”天机八鹤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时最为低调,但论及真才实学,他实不在花无媸之下,“巨灵玄功”更是武林一绝,举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秦伯符长笑道:“明兄的‘飞鸿爪’果然犀利,秦某还想领教一二!”说着踏上一步,双手平平推出。明归只觉气如浪涌,不敢硬接,闪身避过,飞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挥掌下击,掌爪相交,明归只觉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势猝翻,扣向秦伯符手腕。瞬息间二人各逞绝学,缠斗一处。

    明三秋见明归占不了上风,花无媸又将自己看死,浓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动手!”明归依言跳开,秦伯符不好追击,冷笑一声,暂且止步。

    花无媸睨了明三秋一眼,寒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明三秋笑道:“宫主莫恼,家叔不过试试这位小兄弟的功夫罢了。依我之见,大家均为天机宫中人,不可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静气理论一番!”他将“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无媸冷笑道:“你倒变得快,动手的是你,平心静气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梁萧,微觉迷惑:“没想到六年光景,这少年便将算学研习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她含笑道:“梁萧,你不是要学太乙分光剑么?老身答应传你!”言罢负手而立,含笑不语。

    花清渊大喜过望,忙道:“萧儿,还不拜师?”明氏伯侄却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梁萧一旦拜师,便是天机宫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宫主的机会。二人皆想:“花无媸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个鱼死网破,宁愿将宫主之位让给这小子,也不让我明家弄到手!”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人皆望着梁萧,瞧他主意。不料梁萧只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学了!”花家诸人齐齐一惊。明三秋等人却是意外之喜。花无媸怒极反笑道:“梁萧,你辛辛苦苦学了五年算术,不就是为学这门武功么?”不提此事,倒也罢了,提到这五年的辛苦,梁萧恨不得与花无媸拼个死活,但自忖武功浅薄,寻思道:“这笔账来日再算。哼,说到底,此间谁做宫主,关我屁事。”当即又摇头道:“不学就是不学。”也不顾花无媸窘迫,转身便走,不料这一转身,正与花晓霜四目相对。

    花晓霜早先因父亲受辱,伤心流泪,此时脸上泪痕仍在,但一见梁萧,什么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只有欢喜,禁不住破颜而笑。她人虽病弱,但笑容极美,宛如云破月来、娇花含露,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梁萧瞧得一呆,继而胸中隐隐作痛:“姓明的叔侄阴险狡诈,我若这般撒手而去,只怕从今往后晓霜再也不会有这般笑容了?”想到此处,不觉心潮涌动,一转身扬声道:“好,既是胜者为王,那么只要算学武功都胜出,便能做这个劳什子天机宫主么?”明三秋见他自信满满,心头一凛,但他自负甚高,也被梁萧这句话激起好胜之念,不顾明归眼色,漫不经心地道:“不错,若然二者胜出便为宫主。”梁萧将腰间宝剑丢在一旁,笑道:“好,咱们就比武功。”众人见他公然搦战,无不骇然:“这小子疯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里练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敌手。”

    明三秋打量梁萧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萧一哂,朗声道:“快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萧的根底,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臭小鬼!你昏头了么?算术也就罢了,论武功你有几斤几两,也敢来这里卖乖露丑?”花清渊也道:“梁萧,事关重大,不可逞强。”梁萧只是冷笑,并不答话。花无媸见他自信满怀,盘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招数?即便没有胜算,只要他这般胡闹下去,终究于我有利。”当即不出一声,冷眼旁观。

    明三秋见人多嘴杂,只怕梁萧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请赐教!”梁萧大剌剌也不回礼,笑道:“好说好说,我指点你两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脸上却微微一笑,双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叶”,此乃“玄形掌”里的招数。“玄形掌”为花氏九大绝学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无形”为要旨,变化无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这门上乘武功,正想速战速决,胜他个酣畅淋漓。

    梁萧见他掌来,大笑一声身子后仰,左掌五指散开,放在胸颈之间,虚点明三秋手腕,跟着腰肢一扭,右掌穿过明三秋两掌之间,拂他胸口。这一拂妙入毫巅,明三秋忙将掌势圈回,截向梁萧脉门,足下横踢,逼他后撤。

    梁萧这招“太白醉酒”使过,急忙缩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来,双手如拭泪,踉跄扑跌,绕着明三秋飞奔。此招“穷途当哭”与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奥繁复尤有过之,心法更是奇特——据传晋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车马自行,遇上穷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见梁萧时笑时哭,若癫若狂,但举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头大凛,打点精神,连变三招,才将来招化解。

    众人看到这里,方知梁萧出手高明,并非易与,不由连连称奇:“这孩子内力平平,招式却奇妙得紧!”花晓霜原本极为担心,此时见梁萧不落下风,又觉欢喜,急声道:“萧哥哥好厉害呢!谁教他的?爹爹,是你么?”花清渊摇头道:“我哪教得出来?”凌霜君也是皱眉,心道:“他方才被吴先生殴打,怎地没见他出手招架?”侧目望去,却见吴常青小眼瞪着场上,一张脸酱爆猪肝也似。

    拆了数招,明三秋双掌如封似闭,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这招拙中藏巧,劲力内蕴,一遇反击立时变幻百出,乃是极其厉害的杀手。花清渊看得分明,失声叫道:“萧儿当心!”

    梁萧闻声,不及转念,见明三秋掌来,两指一并,点他脉门,这招“春秋直笔”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贬,直指善恶。明三秋见他堕入彀中,双掌一分,陡然间,呼呼连拍五掌,仿佛天门洞开,群仙出游,掌风迭起,不分先后袭向梁萧。只不过明三秋极为自负,见梁萧招术精奇,便要凭招式将他击倒,好叫众人心服,是以招式虽奇,内力却不甚强。

    众人见状惊呼四起。梁萧却是不慌不忙,将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笔,左袖挥洒自如。这招“屈子赋骚”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风骨,朗丽哀志,惊才绝艳,梁萧或凭大袖以柔克刚,或以刀笔攻敌必救,只在众人眼花缭乱之间,便将明三秋连环五掌化去,而后身形后仰,使招“宋玉临风”,右足虚虚实实,倏地弹中明三秋右肘。这一脚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难当,轻敌之心尽去,长啸一声,身法陡急,滴溜溜当空飞转,几乎不见人影,出手更是变化莫测,‘东鳞西爪’的奇功绝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出。

    梁萧生平头一回与如此高手交锋,见他攻势忽转凌厉,微感慌乱,但势成骑虎,只得以“圣文境”武功拆解数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扫脱发髻。晓霜见状,失声惊叫。忽又见梁萧身形一晃,脱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气。但经此数招,明三秋看透梁萧深浅,再不迟疑,只求速战速决,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梁萧要害。秦伯符与花清渊看得惊心动魄,各自运功在身,只等梁萧遇险,便要上前襄助。

    梁萧抵挡不住,仗着“幻尘身法”东逃西窜。明三秋急欲求胜,几步抢上,大喝一声,“凤尾脚”连环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梁萧无法可想,将身子一矮,钻到浑天仪后,见明三秋踹来,猛地将浑天仪一拨,巨大铜球滴溜溜旋转,明三秋脚下一滑,腿劲竟被卸到一边。

    明归瞧得双眉倒立,冷笑道:“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讥讽梁萧只会逃跑,花无媸也冷笑一声,淡然道:“孙子有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又说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见兵家圣哲也有遭遇强敌、尽快退却之说。画地死守,才是当真愚不可及。”明归听她引出先圣至言,难以反驳,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灵台上浑天仪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实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二十八宿阵”。梁萧精熟天象,循阵理而行,明三秋转了两圈,几乎跟丢,略一转念,明白梁萧意图,暗骂小子奸猾,当下也依阵法追赶。

    梁萧论神思捷悟胜过明三秋一筹,是以阵法用得巧妙,但轻功却远远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终究赶上,厉喝一声,双掌抡出。梁萧避无可避,遁入铜仪之后,觑他来势,又将圆球一拨。要知世间形体,浑圆者最不受力,这浑天仪不但通体浑圆,而且光滑无比。这一转,又将明三秋掌力带偏。两人交手不及十合,满阵铜球皆被梁萧带动,呼呼飞转不已,明三秋一个疏忽,竟被铜球旋转之势带了个趔趄。

    两人疾若风火般在阵中转了数匝,明三秋始终逮不着梁萧,心中焦躁起来,忽地发声清啸,伸掌将铜球一拨,浑天仪骤然加速,嗡嗡作响。刹那间,只见明三秋身法若电,在阵中时隐时没,看似追赶梁萧,实则反复拨动铜球,无所不至,只听嗡响声不绝于耳,铜球转至极处,竟只剩一团光影,瞧不出本来之形。

    花晓霜心挂梁萧,瞪着一双大眼,全神看着,瞧到此时,也被铜球扰得眼花缭乱,不一时,便觉目眩头晕,方要闭目稍歇,忽听人群一阵低呼,急又睁眼再看。只见明三秋再度赶上梁萧,拳脚迭出,晓霜顿时小手捂口,心儿悬得老高。

    梁萧见明三秋拳脚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拨球,哪知方才触及,指尖便是一热,非但没能改变铜球走向,反被带了个狗抢屎。梁萧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为强,令铜球转无可转,让自己无从借势躲避。众人也看在眼里,一时间对这明三秋的心计武功,均是骇服。

    明三秋计谋得逞,大喝一声,劈手抓落。梁萧连滚带爬,拼死挣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断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边突地传来一连串金属碎裂之声。明三秋一惊,转眼瞧去,顿时大惊失色,敢情浑天仪上的巨大铜球纷纷脱出基座,呼啸飞来。原来,浑天仪本是推测天象之用,法天而动,运转缓慢,建造之时,全没想到会用来比斗武功,是以机关造得十分纤细,一经如此快转,纷纷断裂。

    明三秋见此威势,顾不得伤敌,仓皇躲闪。但那二十八个铜球早已漫天乱转,向他撞来,明三秋连拨带闪,让开两个,却被第三个铜球重重撞在背上,一个踉跄扑出,还未站定,又被两个铜球同时撞中前胸后背。纵然铜球中空,但形体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转之力,其势足有三四百斤。饶是明三秋内功高强,也连中三球,但觉喉头一甜,两耳嗡鸣不已。

    梁萧倒在地上,反而占了便宜,见势一路滚出,只听得头顶罡风呼啸,轰鸣声震耳欲聋。好容易滚到无风处,抬头一看,场中人均是脸色发白,铜球则大多落定,满地乱滚,却不见了明三秋的影子。梁萧弹足踢开一个铜球,纵跃而起,大笑道:“胜负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话音方落,五六个铜球忽地散开,明三秋披头散发跳了出来,脸色酡红,嘴角挂着血丝,虽觉内脏隐痛,但见梁萧得意模样,仍不由高声骂道:“做千秋大梦。”他露面以来,始终恭谦有礼,此时忽然骂出一句粗话,众人无不惊诧。

    梁萧见他形同厉鬼,也骇了一跳,强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两脚猫倒有九条命。”明三秋怒哼一声,刷刷刷连环三掌,劈向梁萧,这路“阳关三叠手”,一掌强过一掌。但他连遭铜球撞击,受伤不轻,虽仗着内功精湛,强自压制,但起落之间,已不似方才迅快。

    梁萧看他掌来,闪身让过,眼角觑处,忽地发觉明三秋这一掌暗藏九宫之义,转身之际,却又化为八卦,变得甚是高明。这些变化若换在明三秋趋退若神之时,梁萧逃命唯恐不及,决然不及细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脚大缓,梁萧瞧得数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天机武学不离数术,这厮仗着数术了得,将天罡三十六绝的根基融会贯通,变出一套东鳞西爪的杂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举目瞧去,便如洞中观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了然。忽见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声念道:“履明夷、踏归妹、进中宫,捣西方之金。”明三秋虽受内伤,耳功仍在,听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梁萧一口气说出他后续的四般变化,惊惶中便欲变招。梁萧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东南,过坎西北,镇于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骇,再又变招,不想方才抬脚,梁萧又将后续变化叫出。众人只见梁萧一手按腰,念念有词,明三秋却挥拳出脚,绕着他东西奔走,却始终不曾递出一招半式,一时间,面面相觑,暗叫古怪。只有花无媸耳力通玄,听到些许,不由得轻轻点头:“这小子不但算尽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声道出,明三秋或当是虚张声势,如此小声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连变九招,皆被梁萧叫破,不觉手足无措。梁萧觑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据说伊尹投奔商汤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隶,故而这招一挥一按,颇有挥锄躬耕之势。明三秋遮拦不住,倒退半步。梁萧又使招“太公垂钓”,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时方寸已乱,见梁萧左胁之下隐有破绽,心中一时大喜,使招“扶疏六绝”,挥掌直捣中宫。哪知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梁萧这一招乃是诱敌之计,当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拨开明三绝的掌势,左掌翻出,击中他右胸。明三秋连退两步,胸口疼痛难耐。众人见他中掌,顿时惊呼一片。

    梁萧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长笑一声,乘胜追击,由“周公吐哺”起手,大开大阖,全是进手招数,连使“管仲射钩”、“孙武麾军”、“完璧归赵”、“廉颇负荆”、“张良拾履”、“韩信点兵”、“诸葛挥扇”、“云长舞戟”,均是石阵里“将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处,文武相生,显出刚柔并济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绌、后退不迭。梁萧使得兴发,不自禁纵声长啸,啸声冲破穹宇,直透苍茫。众人耳听目视,均是骇然。

    明三秋空有“东鳞西爪”之奇学,却被梁萧克得几无还手之力,心中焦躁,内伤发作更快,斗了二十余招,招式越发凌乱。梁萧见状,忽使一个“隐逸境”中的“许由洗耳”,左手卸开明三秋的“五岳散手”,顺势一摆头,招出“披发入山”。他发髻已脱,披头散发,使出这招再合适不过,乌黑发丝随风一荡,便向明三秋双眼扫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后仰。忽听梁萧大喝一声,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间。

    明三秋再挨一记重手,后退五步,晃了数下,中掌处如被火烧。花无媸见势,厉声喝道:“胜负已分,不用再比了。”场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头乱哄哄一片:“我韬光养晦,苦练半生,难道就这样完了么?就这样完了么……”思来想去,不由毒念大起:“拼着宫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这臭小子出气。”蓦地一声大吼:“谁道胜负已分?”又向梁萧扑去。众人均觉此举有失风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么,输了还要打?”

    梁萧移步后退,笑接道:“无妨!再打也是输!”觑清明三秋来势,使招“仓颉造字”,凌空数点,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萧十指连挥,又化作“张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转潇洒。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萧又变为“羲之写鹅”。传说“书圣”王羲之最喜鹅,也最喜写“鹅”字,一个鹅字写出千万变化。梁萧仿其神韵,食指颤动,出手隽永遒劲,兼而有之;继而左手挥洒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诸穴。这一招“面益三毛”却是取自大画家顾恺之为裴楷画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来无毛,但顾恺之画像时偏偏添了三根长须,他人一瞧,竟觉画像倍增神韵,画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见他拂来,不得已横臂格挡,却不防梁萧此招竟是虚招,右手一招“画龙点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虽然避开眇目之祸,颧骨却被指尖扫着,疼痛无比。

    梁萧这路功夫出自“书画境”,以指法点穴为主,挥洒弹点,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气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余步,被梁萧逼到灵台边上。却听梁萧笑道:“我的儿,还不认输么?”明三秋冷静已失,闻言正想回骂,可气到胸口,隐隐作痛,只得暂且忍住。再拆两招,忽见梁萧一指飞来,犹若神来之笔,一时无法可挡,不由暗叹一口气:“罢了!”欲要低头服输,却听明归喝道:“灵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听惯他吩咐,真力应声贯于双掌,霍然推出。这门“灵犀分水功”纯以深厚内功遥击伤人,便如灵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对方无法*近。明三秋内功已臻“叱气成雷,重楼飞血”之境,双掌方出,梁萧便觉无匹劲气冲击鼓荡,汇聚过来,慌忙束手跃开。

    明三秋一招退敌,暗骂自己愚蠢。其实他虽然受伤,内功仍是远胜,只是看梁萧招式精妙,好胜心起,硬要在招数上压住他,却不料受伤在先,又被梁萧瞧破“东鳞西爪功”的拳理,再以石阵武学克制。石阵武学乃是花流水所创,天机宫的徒手功夫无出其右。明三秋的“东鳞西爪功”也逊了一筹,但他自视奇高,算学败给梁萧,已觉丢脸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点下风,是以梁萧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无形中弃长用短,自然越打越输。

    明归旁观者清,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转败局,当下以无上内功遥击梁萧,举手投足如风雷迸发。梁萧空负绝妙招式,一旦无法迫近对手,自也无从施展。花无媸脸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这是比武还是群殴?”明归手捋长须,笑道:“老夫不过说说而已,你若要指点这个小子,那也随你指点,老夫决不多言。”他佯装大度,却深知内功不同招式,当场指点也长不得一分半分。花无媸除了生气,也无办法。

    明三秋稳扎稳打,片刻形势大易,反将梁萧逼至台边,蓦地运足劲力,化开梁萧来掌,沉喝道:“下去吧。”双拳陡出,拳风激烈,秦伯符远在三丈之外,也觉劲气袭体,大惊之下与花清渊双双抢出,明归、左元、童铸、修谷四人横身阻拦。只听数声闷响,六个人拳掌相击,罡风四溢,花、秦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挡不住“四鹤”联手合击,翻身后退,立足未稳,忽听得梁萧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众人眼前一花,梁萧身形一闪即逝,明三秋双拳落空,只觉背后风声大起,梁萧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挥掌打来,只得匆忙回身抵挡。花无媸却看得心头剧震,脸色大变,忖道:“这门功夫,他哪里学来的?”

    只见梁萧东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时,却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灵台变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没,任意来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劲力,护住要害。梁萧束缚大减,进退攻守越发奇奥。

    明归瞧了一阵,只觉梁萧身法十分眼熟,蓦地心念一闪,双目陡张,失声喝道:“三才归元掌!他用的是三才归元掌!”此话一出,人群中顿然生出一阵骚动。花无媸冷笑道:“才看出来么?”明归惊疑不定,道:“是你教的?”花无媸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见场上二人斗得难解难分,梁萧仗着绝妙身法,东躲西藏,“三才归元掌”的真正妙处,却一成也没发挥出来,不时以石阵武学补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实乃非常之时,用非常手段不可。这路武功是那贼子所创,清渊、慕容是万万不能学,但这小子不是我宫内之人,学来对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这里,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说老身可以随意指点他,好得很,我就指点给你瞧瞧。”

    她说罢目视场中,扬声道:“梁萧听好。”梁萧闻声一愣,几乎被明三秋一掌扫着,耳听花无媸说道:“三才归元者,气凝于内,神游于外,审敌虚实,伺机而动,此乃攻守之要。”梁萧听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也会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斗场,无法细问,听她说得在理,也就姑妄听之。

    却听花无媸又道:“三才归元掌以心法为上,步法次之,掌法为下,你虽知步法掌法,却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镜心”、“无妄”、“太虚”,前两者是‘唯我’的境界,‘太虚识’则是‘无我’的境界,所谓‘唯我’,万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谓:鱼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鸷鸟乘风却不知有风。”

    梁萧听到这里,心念一动,转身让过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错步,避过他右手一招“千龙拳”,朗声叫道:“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无媸喜上眉梢,说道:“对!我有几句口诀,可助你平定心胸,养气足身。”她也不避嫌,当着众人说出,梁萧印证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顶,顿生妙悟。

    明归听花无媸口若悬河,心中恼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梁萧凝神倾听,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杀他个措手不及。”他叔侄连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诸般狠招毒招一并使出,当真是罡气排空,好似电轰雷鸣。

    梁萧得花无媸指点,“神游于外,气凝于内”,耳听说话,心中领悟,对明三秋视如不见,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来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虽猛,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

    花无媸见梁萧如此颖悟,也觉惊奇,口中不停,继续传授梁萧料敌破敌的诀窍,虽然皆是谈其大要,但梁萧听之于耳,契合于心,花无媸还未说完,他已一变退让之势,诱敌入彀,施以反击。“三才归元掌”遇强越强,对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机。明三秋内伤发作,心气越发浮躁,招招倾力而为,便如飞蛾扑火,正投梁萧心意。

    明归瞧得焦虑无比,眼望斗场,耳中却倾听花无媸所说口诀,只盼听出一些端倪,设法破解。忽听她念到“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想起这三句出自《庄子?天道》一篇,当即蹙眉苦思。但这“三才归元掌”拳理玄妙,明归如隔岸观火,虽明知口诀出处,但想破脑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梁萧却深明拳理,话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数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势不住,梁萧觑得分明,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一招“三才归元”按向明三秋后心神道穴。明三秋听得风声,奋起全身气力,纵出丈余。梁萧一招落空,惧怕反击,当即后撤,但明三秋这一纵却也牵动伤势,胸中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花无媸暗道可惜:“这孩子到底输在功力不济,要么这一掌便可锁定乾坤了。”

    又斗数招,梁萧觑个破绽,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还未转身抵挡,梁萧忽又转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顷刻间二人团团转了十个圈子,明三秋一连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闷至极,蓦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嘴里。

    花无媸瞧到此处,也不禁动容:“此子真是奇才,适才我说:‘伤敌一分,反复攻其伤处,一指溅血,则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学来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着大生顾忌,“他若能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与我为敌,却是绝大祸胎。”

    花晓霜始终提心吊胆,很替梁萧着急,眼见明三秋摇摇欲倒,忍不住问道:“爹爹,萧哥哥再快一步,便可胜了,但为何总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渊摇头道:“你瞧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紧了,这会儿双方都是疲惫不堪,别说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别看他们越打越慢,其实,较之方才迅快之时更加凶险。”花晓霜心惊肉跳,屏息盯着斗场,不知不觉揪紧了母亲的衣襟,直至指节发白。

    “三才归元掌”极耗内力,梁萧内力本浅,奔走长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梁萧的疲敌之术扰得心力交瘁,鲜血一阵阵涌上喉头,苦不堪言。两人各有苦处,比斗意志,倒胜过拼斗武功。又斗十合,梁萧觑个破绽,向前扑出,明三秋听到风声,正欲闪避,哪知头重脚轻,两眼发黑,竟然挪不动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满口鲜血再也包藏不住,扑地喷出,身子只一晃,便缓缓跪倒,双手撑地,急剧喘息。梁萧打中对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气喘如牛,恨不能一头躺倒,再不起来。

    这一阵斗了两百余合,其中盈虚消长,诡奇变化,真瞧得众人神驰目眩。偌大的灵台一时静悄悄的,除了梁萧与明三秋的喘气声,再无半点声息。

第十四章 舍身饲虎

    蓦然间,波斯水钟嗡然长鸣,已至酉时。梁萧听得钟声,神志一清,长吸一口气,摇晃着挣扎起来。明三秋见状也想挣起,但稍一动弹,便觉内腑有如刀割,疼痛难禁,唯有眼睁睁瞧着梁萧一分一寸站了起来。

    梁萧当先挣起,心中狂喜,岂料还未站直,便觉脚酸腿软,一个趔趄又向前扑。此时两人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人心,梁萧这一扑,惊得花慕容失声娇呼,瞧他总算踉跄站定,方才松了口气,心儿兀自突突乱跳:“这臭小鬼,吓死人了。”

    花无媸见梁萧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缓缓道:“恭喜足下,从今往后你便是天机宫主人!”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想到从今往后,便要听这惫懒少年的号令,一时均感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还要他当徒弟,现在他却做了老子的上司,简直岂有此理?”接着又想,“当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这小子会否徇私报复。”想着双眉紧蹙,暗暗发起愁来,花慕容也忖道:“我以前常和这小子作对,这遭他做了宫主,不知要不要寻我茬儿。”一时芳心忐忑,好不气闷。

    倒是花清渊眉宇间透着喜色,上前一步,向梁萧作揖笑道:“梁萧,哎哟,不不,梁大宫主,恭喜恭喜。”花晓霜听到这话,方才确信梁萧当真要做天机宫主,顿时心头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拢嘴。

    梁萧喘息初定,双颊上方有一丝血色,闻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花清渊一愣,却听梁萧扬声道:“这个宫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众人闻言无不愕然。明归不禁喝道:“岂有此理?你既然不屑这宫主之位,为何要出手抢夺?”梁萧冷笑道:“说来明白得紧,我只想叫大伙儿瞧瞧,能者未必居之,胜者未必为王。”众人均是一愣,只听梁萧扬声道:“诸位,若当真来个‘能者居之,胜者为王’,这天机宫主岂不该由萧千绝来做!”

    在梁萧心中,萧千绝天下无敌,而天机宫众人却与萧千绝颇有过节,是以听得这话,无不变了脸色。童铸忍不住厉声叫道:“萧千绝大奸大恶,也配与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宫主便罢了,不要辱了我天机宫数百年清誉。”梁萧道:“说得妙,萧千绝是大奸大恶,这姓明的叔侄满肚皮诡计,难道就是好人?换了是我,宁可要花清渊花大叔做宫主,与大家一团和气,也胜过让这姓明的骑在头上拉屎。”

    除了几个主谋,众人对梁萧这番评语均有七八分认同;更觉与其让梁萧这外人做宫主,倒不如让花清渊来做。霎时间,叶钊、杨路对视一眼,忽地双双站起,走到花清渊身前拜倒,齐声道:“叶杨两家随清渊兄调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机别府三百壮士,听君一言。”

    花清渊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里话……这,这……”情急间,已是语无伦次。天机宫年轻一辈多与花清渊友善,先时只因父命难违,此时舆情有变,童铸之子童放当先出列,沉声道:“爹爹,当今外夷强盛,汉室暗弱,我天机宫既以守护典籍为任,正当隐世不出,若得花兄这等恬淡冲虚之人领袖,却是咱们的福气。”修谷长子修天赐也道:“不错,前代恩怨早已过去。若以人品而论,当推花兄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孙左恨弱见势上前一步,向花清渊一揖到地,却不作声。众人心中暗许,一时不分姓氏,纷纷拜倒。

    左、童、修三老没料到后人们都摆出如此阵仗,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归之子明三叠对父亲背地里器重堂兄,传授衣钵甚为不满,见状步出,向明归拱手道:“父亲,大势已去,清渊兄量大如海,现今回头,还有转圜余地。”

    花清渊无心权位,见众人突然都来推举自己,又是意外,又觉焦急,忙要声辩,忽见花无媸目中精光投来,只得嗫嚅数下,将拒绝咽了回去。

    花无媸微微一笑,道:“既然梁萧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谢过了。”方要施礼,梁萧却闪身让过,冷冷道:“不敢当,我帮的是晓霜,不是帮你!”花无媸猜他识破“天机十算”之局,彼此再无转圜余地。但她城府极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孙同心,谢还是要谢的。”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无媸神色一缓,忽地转身,望着明归,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罢。”明归长叹一声,颓然道:“老夫机关算尽,终究敌不过天意。罢了,三叠,你过来。”明三叠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踯躅上前。明归挽住他手,将自表身份的“黄鹤玉佩”交给他道:“如今我便将‘黄鹤’之位传给你,日后明家上下尽皆听你节制。”众人见明归竟要让出八鹤之位,均感诧异。明三叠先是一愣,继而大喜,正要谦让几句,忽觉脉门一紧,竟被明归扣住。

    明归一招制住儿子,更不迟疑,喝一声:“去。”手臂一抡,明三叠当空扫向花无媸。花无媸纵是防范严密,也没料到明归会拿儿子当兵刃,若是抵挡,明三叠非死即伤,不得已向后跃开。明归将儿子在半空中抡了个半圆,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退让。花无媸正欲抢上,却听明归厉声喝道:“接着。”忽将明三叠向她掷来,这一掷若泰山压顶,花无媸不得已,停身挥掌,以柔劲卸开,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叠被摔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明归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亲生儿子开路,本意却直指凌霜君母子。这两下甚是出奇,梁萧算尽天下,也算不出明归有这等怪招。凌霜君见状挥掌斜斩,明归手一翻,便向她脉门拿到。忽觉背后有细小暗器破空之声,立时反袖一挥,扫落数枚金针,却是吴常青情急发出。凌霜君趁明归分神的当儿,挽着晓霜右臂斜跃而出,明归飞身抓出,拿住花晓霜左臂。两人各执一臂,齐齐用力,晓霜面显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无奈放手。

    明归抓过晓霜,转身挡在身前,花无媸正巧赶到,见状只得停步,厉声道:“你疯了么?”明归眼露凶光,嘿然道:“谁疯了?哼,你说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罢!呸,你当我白痴么?花无媸,你还在襁褓之中,我便认得你了,你的脾性,我会不知道?你嘴上说得越是好听,心里越是在想最恶毒的法子。斩蛇斩头,你或许会放过左老二、童老三他们,但绝对不会放过我明归。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对付老夫。哼,老夫岂会在你手上受辱?”花无媸叱道:“胡说八道。只要未行传位大礼,老身便是一宫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数!”明归冷笑道:“你现在还是宫主,但大礼一过,你就不是宫主,到时候你以此为由,又可肆无忌惮,算计老夫。”花无媸被他说出心思,脸上一热,忖道:“这老家伙如此狡猾,堪称老身的敌手,难为他隐忍如此之久。”

    明归手上使劲,双眼一瞪众人,厉喝一声:“全都闪开吧!”花晓霜手臂剧痛,但怕爹娘担心,强自忍着,额上却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觉明归做得过分。童铸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儿子做兵器,那就罢了!但这女娃儿天生福薄,从小命若累卵,实在不该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万事好商量,放了这女孩儿,大伙儿从长计议!”左元却是默不作声,面如死灰,显然今日一败涂地,此老已然锐气尽失了。

    明归扫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们三个天生就没出息。算上秋老四,叶老七,杨老八那三个死鬼。当年我们七个,哪个不想做天机宫的乘龙快婿,谁知却被外人拔了头筹。”花无媸神色一变,沉声道:“姓明的,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明归冷笑道:“你怕了么?哼,老夫偏要说。那天晚上,这六个脓包喝醉了酒,在湖边哭得跟娘儿们一样!”左元三人见他提到这等隐秘之事,双颊发烧,但事实确凿,又不好驳他。

    明归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追忆神态,恨声道:“老夫却不会哭哭啼啼,便是难过也只藏在心里。我当时自忖今生斗不过那人,便决意将胜负之数留到下一代!哼,我斗不过老子,我儿子未必斗不过他儿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叠一眼,叹道,“可惜我那婆娘生个儿子,却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将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呕心沥血,一手栽培的。”

    他说到这里,狂笑数声,瞪着花无媸,道:“你说,若没有这个节外生枝的小子,你斗得过我么?”花无媸这才知今日之变的来龙去脉,她默然半晌,道:“时过三十余年,没想到你还是耿耿于怀。罢了,老身答应你,只要你放过霜儿,无论做不做宫主,我都不与你为难。”明三秋也撑起身子,哑声道:“伯父,这女孩儿着实无辜,既然花无媸这么说了,你便放过她吧!”

    明归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过这个女人。她年幼之时,为执掌天机宫,对我七人百般依赖。但一见到那人,就弃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虽然才智不弱,心肠却还不够狠毒,终究难成大事。嘿,但也无关紧要,你不过是老夫的一枚棋子,虽没坐上宫主之位,但打败了花清渊,已遂了老夫的心愿,对老夫再无用处!”明三秋听到这里,只觉神志一阵恍惚:“原来他苦心教导我三十年,不过当我是一枚用过便弃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血水洒得满地。

    明归见状,眉峰微颤,但一闪即逝,几乎无人察觉。花无媸见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觉心寒,忽地脑中电闪,脱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并非自尽,而是死在你手里,是不是?”明归一怔,哈哈笑道:“好个花无媸,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童铸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花无媸心中愠怒至极,面上却不动容,只冷冷道:“这些年来秋山对我表白也不是一次两次。哼,他虽是天底下第一个痴情人,却也是天底下第一个懦弱无能之人。我回绝他多次,他却从未想过自杀。那天他来见我,虽然举动无礼,被我喝退,但凭他的软弱性子,恐怕还没有自尽的胆子……”说到这里,花无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对她一片痴心,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只不过她性子坚毅,不肯当着众人流露罢了。

    明归点头笑道:“说得好,秋山虽然软弱无能,但若要挑起争端,却是一枚再妙不过的棋子。那天我告诉他,说亲耳听你说对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闻言岂有不信之理,于是欢天喜地便去寻你。哈,结果自然讨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势必借酒浇愁,于是便抢先一步,在他酒中掺了一点儿鹤顶红。嘿,然后么,我再将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个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怜,一听这话,哪还有不义愤填膺、替我出力的。”说罢他哈哈大笑,甚为得意。

    这番话尚未说完,灵台上已是群情激愤,如浪如潮。童铸更是愧怒交集,蓦地胸口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明归任凭众人叫骂,冷笑数声,手挟晓霜向前便走。众人投鼠忌器,无人敢去拦他。凌霜君心如刀绞,失声大哭。吴常青怒道:“明归,霜儿身患重病,随时有性命之忧,她有三长两短,老夫……老夫将你碎尸万段。”明归一声冷笑,昂然向前。

    这时间,梁萧忽地拾起宝剑,踏上一步。明归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么?”梁萧将剑在腰间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击败明三秋,余威犹在。明归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晓霜后颈,厉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伙儿便来个玉石俱焚。”花清渊急道:“梁萧,不可鲁莽。”

    梁萧闻声止步,目中停在花晓霜脸上。花晓霜也瞧着他,大眼中泪光闪动。两人对视须臾,梁萧双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儿,我跟你做笔买卖!”明归冷道:“什么买卖?”梁萧道:“你放了晓霜!我来做你的人质!”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明归不信天下有这等便宜事,只道梁萧使诈,双眉向下一耷,嘿声道:“小家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还早了十年!”梁萧哈哈一笑,忽地挥掌拍中胸口,鲜血顿时夺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响起数声惊呼,晓霜失声叫道:“萧哥哥,你……你干什么?”梁萧忍痛一笑,涩声道:“明老儿,晓霜时刻有性命之忧,如果突然发病,你挟持一个死人也没用处。我如今身受重伤,便有什么诡计武功,也使不出来,大可随你摆布。”众人听得尽皆呆了。花晓霜泪水在眼中滚动数下,倏地夺眶而出,顺着雪白的双颊滑落。

    花清渊心中焦急,高叫道:“梁萧,勿要逞强,快快回来。”忽地上前两步,一把抓出,要拉梁萧回去,但梁萧步法展动,花清渊一抓落空。花清渊眼看梁萧逼近明归,不由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再动。

    明归瞧得清楚,梁萧这一掌确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伤,一时转了几个念头,狞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脉门。梁萧却缩手退了一步,朗声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却又不放晓霜,怎么是好?”明归心道:“这小子倒是谨慎。”便一点头,笑道,“好,老夫对天发誓,以一换一,决不抵赖,违者天诛地灭,死于刀枪乱箭之下。”梁萧方一点头,道:“如此最好!”说着迈步向前,三人此时相距极近,众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观,花晓霜泪流满面,连声道:“别来……别来……”

    明归一伸手,抓过梁萧,忽地哈哈笑道:“老夫发誓,你也相信么?”

    一时众皆哗然。秦伯符厉声道:“明归,你再是猪狗不如,也不至于欺骗十多岁的少年吧!”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归毫不在意,花无媸却老脸一热,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愤怒,纷纷叫骂。

    明归两个人质在握,心中镇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帮这个病丫头,莫非是喜欢她么?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如灵鹤秋山一般,是个情种!”梁萧摇头道:“我只知晓霜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这番话字字发自肺腑,说得甚是恳切。花晓霜呆呆瞧着梁萧,便如痴了一般。

    花清渊纵然性情平和,此时也不由怒血上冲,涨红了脸,失声喝道:“明归,你发誓不算,不怕天诛地灭?”明归笑道:“天地算个屁?小畜生你只管骂,两个人质远比一个稳妥,待会儿我弄死一个,还有一个呢。”说着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灵台。

    花清渊眼见明归进入“两仪幻尘阵”,一时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他团团乱转,便似热锅上的蚂蚁。花无媸不禁叱道:“胡闹,你已是一宫之主,怎可临危自乱?”转身喝令众人,“立即开启宫内枢纽,逆转两仪幻尘阵。”

    花清渊听得一愣,失声道:“若是这样,萧儿与晓霜岂不危殆。”花无媸叹道:“如今只有赌一次了。明归一时不能逃离天机宫,便一时不会伤害两个孩子。若让他脱身,才是危险至极。倘若三人皆陷在阵中,时候一长,以梁萧的智巧,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花清渊但觉有理,忙去开启机关。

    明归在石阵中行走多年,早已惯熟,此时急欲脱身,更是行走如风。走了约摸二里路程,忽觉不对,举目四顾,发现石阵已被逆转,不由得失声喝道:“花无媸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天机宫之中,唯有花无媸能用出这等险招,情急之下,风度尽失,贱人婊子一通乱骂,花晓霜听得难受,伸手捂住双耳。

    明归骂了一阵,忽又沉静下来,瞧了梁萧一眼,冷笑道:“小娃儿你莫想乘机弄鬼?”他反手将晓霜点了穴道,搁置一旁,左手却仍抓着梁萧,右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阵法。

    石阵虽然忽正忽逆,变化不穷,但阵中石像样貌却未曾有变,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过一尊石像,推演阵法全貌。明归此时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着一尊“豫让潜厕”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让是春秋时晋国人,为替主人智伯报仇,潜伏在茅厕中刺杀赵襄子,却事败被擒。但赵襄子也是气度特大的人物,认为豫让忠于故主,慨然将其释放。后来豫让又两次刺杀赵襄子,俱都失手,最后一次被兵马围住,昂然不屈,挺剑自杀。而在这“刺客境”中,尽是这等仁义刺客的塑像,个个蓄势待发,气势凌厉。

    明归一手推算,一手却紧扣梁萧后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却被梁萧击败,是以明归心底对这少年颇为忌惮,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见她双眼含泪,定定望着自己,眉宇间不胜凄惶。梁萧便对她微微一笑。花晓霜见他笑容洒脱,心中一暖,释然许多。

    明归抬眼瞧见,冷笑道:“你两个小娃儿若要眉来眼去,现今可不是时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头去。明归冷笑一声,低头又算一阵,忽听梁萧道:“算错了。”明归脱口骂道:“放屁。”但转念又想:“这小子算学无匹,或许当真错了。”想着倒回重算,果然忙里出错,算错两步,一时惊疑不定,阴阴笑道:“小娃儿,你一意指点我,不怕我出了石阵,第一个宰你出气么?”梁萧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归心中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却瞧不出什么名堂。但他算出所处方位,终是大觉快慰,长笑一声,方欲起身,忽觉梁萧手臂突起,肘击自家腰间。明归本当他身受重伤,全无气力,浑没料到当此之时,梁萧还有挣扎之能,不由心头惊怒,疾扣梁萧背心要穴。正当此时,他忽觉背脊一寒,一股凌厉杀气汹涌而来。

    明归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转身,梁萧趁机发力,大喝一声,从明归掌心挣了出去。

    明归一个分神,竟被梁萧脱出掌握,心中大为恼怒,但那身后杀气十分浓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挡。哪知转身一瞧,身后却是鬼影也无,只有一尊石像缓缓移至,屈膝捧鱼,却是一尊专诸塑像。专诸乃是春秋时吴国的大刺客,曾将鱼肠短剑藏于四腮鲈鱼之中,刺杀吴王僚。这尊塑像托盘蹲身,短剑欲出,气势凌厉诡异。

    明归瞧得惊疑不定:“难不成老夫紧张太过,生出了幻觉。”他急急转身,却见梁萧抱着晓霜纵跃如飞,*近燕国刺客高渐离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么?”

    他纵身跃出,疾步追赶。梁萧怀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觉背后风响,明归已然赶近,一时避无可避,转身使招“舞阳奋戟”,虚晃一枪。明归见梁萧招式精猛,心有忌惮,身形一缓。梁萧趁机退到高渐离石像之后,明归又喝一声,扑到石像后,正瞧见梁萧背脊,当即一爪插落。谁想这记“飞鸿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森寒刺骨,激得明归汗毛陡竖,忙不迭止住去势,拼力后跃。只此耽搁,他这一爪威力大减,独有中指划过晓霜右腿,带起一溜儿血花。

    明归倒退两步,心头兀自突突直跳,厉声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久不闻人答话,他转过石像,四顾凝思,却没瞧见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图,右手持匕,侧目顾视,正是荆柯刺秦、图穷匕见的模样。那荆柯雕像如生,双眸凌厉,犹如搏兔之鹰。明归和它四目相交,虽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觉心头生寒。他连遇怪事,纳闷至极,转眼一瞧,却见梁萧挟着花晓霜,飞也似转到一尊石像后面。明归快步抢上,却见石后空旷,早已不见那二人的影子。

    梁萧背着花晓霜奔出三百来步,忽地支撑不住,栽倒在地,吐出两口鲜血。花晓霜支撑着从他背上滚下来,急道:“萧哥哥,你伤得重么?”话未说完,眼泪先滚了出来。梁萧喘笑道:“不碍事。”伸手入怀,摸出一方砚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这砚台上啦。”花晓霜顿时又惊又喜。

    那块丹砚早已龟裂,此时被梁萧一握,顿然四分五裂。梁萧心中暗叹:“可惜,我为取信明老儿,出手忒重了些。”原来,梁萧趁着众人说话之机,将算题时用的丹砚泼去墨汁,塞进衣内,而后引掌自残,故意被明归擒住,好与之同行,伺机救出晓霜。但明归年老成精,骗过此人谈何容易,是以梁萧那一掌落得极重,以致击碎砚台,伤及内腑。这招苦肉计委实至险至危,倘若明归一时性起,当场将他击毙,或是途中点他穴道,梁萧都是徒唤奈何。天幸明归过于谨慎,始终用手将他扣着,给了梁萧可趁之机。

    一路上,梁萧不动声色,心中却不断谋划。待到进入刺客境,眼看明归算错步数,便假意替他纠正,让这老狐狸放宽心思,再瞧得专诸石像迫近明归身后,便借机使出一招“朱亥挥椎”。而依照石阵方位,这招“朱亥挥锤”之后,正是那招“专诸献鲈”。

    梁萧被明归扣住后心,使出“朱亥挥锤”,原本再难变招,但他时机把握极巧,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专诸石像便已移至,呼应前招,代他使出那招“专诸献鲈”来。明归乃是武学高手,心灵敏锐大异常人,当此逃亡之时,更如惊弓之鸟,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杀气自生,明归一分心,竟被梁萧逃出手底。

    其后,梁萧见明归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阳奋戟”。“舞阳奋戟”、“渐离击筑”、“图穷匕见”本是三招连环,一气呵成。梁萧使过“舞阳奋戟”,便退到高渐离石像后方,石阵运转无时无休,高渐离、荆柯两尊石像向前移动,恰好代他变出其后两招。虽是石像,但凭这两大豪士纵横古今的奇气英风,仍将明归唬得倒退不迭。想当年,花流水设下八百石像,本意是传承武学,万没想到数百年后,他的隔世传人竟会妙想天开,以此石像之威,震惊强敌。

    明归不知石像奥妙,是以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着梁萧逃走,惊骇之情倒是胜过懊丧之意了。

    梁萧喘息已定,一低头,忽见花晓霜裤脚湿透,心中一惊,捧过看时,只见她小腿上竟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流不止。花晓霜先时惊惶太甚,竟没觉出疼痛,此时定眼瞧见,方觉疼痛难禁,忍不住低声呻吟。梁萧伸手将她血脉封住,撕下衣衫裹扎。蓦地,他身子一震,回头一瞧,顿时瞠目结舌,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见梁萧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见,只见来路上血迹点点,殷红醒目。花晓霜倏地俏脸煞白。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似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花晓霜心知明归狡诈,决不会漏掉这个线索,光阴流逝一分,危机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头道:“萧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这里好了,明归爷爷还要用我胁迫爹爹,一定不会害我的。”她虽力持平静,心内却是苦涩难言,话未说完,眸中已泛起蒙蒙泪光,若非怕梁萧担心,早已扑入他怀中,大哭起来,梁萧心念数转,瞬间已有决断,颔首道:“也好!”晓霜虽有舍己之心,可深心里依然盼着梁萧突出奇计,再携自己脱险,但料不到梁萧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间,忽觉神封穴一麻,身子无法动弹。花晓霜大吃一惊,欲要询问,可一口气堵在喉间,怎也吐不出来。

    梁萧脱掉花晓霜外衣,捡起一根枯树枝,将外衣覆在上面。花晓霜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却出不得声,欲要阻拦,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梁萧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乖乖地呆在这儿,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见花晓霜脸上泪水纵横滑落,也不觉眼眶酸热,强笑道:“晓霜,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花晓霜的泪水早已迷糊了双眼,几乎看不清梁萧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别,或许便成永诀,一时间,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隐约间,只听梁萧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爱惜身子,将来有空闲,我还来天机宫看你。”花晓霜每听到一个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听梁萧又吃吃笑道:“不信么,来。”说着伸出小指,与花晓霜小指拉钩:“金钩银钩,说话不算是小狗。”花晓霜听到此处,早已泪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转千回,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第一章 花暗柳明

    此时间,远处传来细微响声,梁萧心知强敌已近,举目望去,只见西方残阳落尽,东天明月如钩,敢情光阴倏忽,已过黄昏。

    明归循着血迹一路追来,忽听脚步声响,心头一喜,疾扑上去,却见一尊石像边衣角闪动,正是花晓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学,花无媸逆转阵法只能困他一时,此时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难他不住,当下心中冷笑,衔尾紧追。

    梁萧在阵中绕行数百步,大感头晕脚软,气力不继。灵台一战,他元气大损,后又引掌自残,伤上加伤,全凭着一股血气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数步,他足下一绊,扑倒在地,耳听明归长笑震耳,自知无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给你!”奋起残力,将枯枝掷向明归。

    明归见那枯枝来势,便知上当,一掌将枯枝震碎,厉声喝道:“臭小子,你找死!”纵身扑上,将梁萧胸口拿住,提了起来,右手五指成爪,盖住他面门,狞声道:“小丫头在哪里?”梁萧口角鲜血长流,心中却满是欣喜。明归见他满脸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厉芒闪动,倏地劲贯指端,正要抓落,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似有多人赶来。明归盛怒之余,本想将梁萧就地抓毙,此时闻声,不由神色一变,伸手将梁萧挟起,向阵外快步奔去。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出到阵外。明归吃一堑长一智,封了梁萧几处穴道,方才走近山崖,拨开草丛,却是一个石洞。梁萧见他从石洞里拖出一艘千里船来,不禁赞道:“明老儿,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语带讥讽,明归听了却不生气,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谓狡兔三窟,就算有必胜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条退路。”梁萧笑道:“受教了。”明归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让你笑个够,呆会儿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来。”拖船入水,将梁萧扔在舱中,扳动龙角,向下游缓缓驶去。

    过了一阵,梁萧隐隐看见船后多了几个黑影,心知天机宫诸人已发觉明归行踪,乘船尾随而来,不由寻思:“也不知晓霜的穴道解了没有?她病恹恹的,又不太懂石阵阵法,若然困在阵里,一旦发病,岂非无人看顾?”他想着挂心,当下闭眼运功,试着冲开穴道。但他元气大伤,明归手法又巧,连试数回,均未成功。忽觉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驶过小湖,进入彩贝峡,梁萧见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发微小,不由烦躁起来,张口大骂。

    刚骂了几句,明归忽地将龙角一丢,转过身来,梁萧当他要动手处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谁知明归却取出一根钓竿,伸手将梁萧抓起,封了他的哑穴,夹在胁下。梁萧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腾空而起。彩贝峡形势逼仄,星月不至,明归探足在峡谷左壁一蹭,升起丈余,再晃悠悠一荡,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两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铸攀爬怨侣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荡了七次,便已上到峡顶。峡中黑漆漆不见天光,后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归已然金蝉脱壳,仍是随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后,经过二人下方时,梁萧断续听得少女嘤嘤的哭泣声,他听出是花晓霜的声音,不觉吐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明归收起钓竿,望着远去的船影冷笑。梁萧心知生机至此全然断绝。不觉灰心至极。明归挟着梁萧奔了一阵,忽地停下,将他重重摔在地上,踢开了梁萧哑穴,狞笑道:“臭小子,还有什么话说?”梁萧自忖必死,只是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却听明归又笑道:“不过,你若要活,却也容易,我且问你,你逃生时,石阵中究竟发生何事?那杀气从哪儿来的,你若说了,我饶你不死。”梁萧冷哼一声,扭头不答。明归脸上青气一现,微微笑道:“你不说也罢,我再问你,你这身武功从哪儿学的,‘三才归元掌’又是谁教你的?”

    梁萧啐了一口,咬牙闭眼,只不作声。明归大怒,一抬足,对梁萧太阳穴踢落,但落足时却又生出犹豫,寻思道:“无论如何,须得让这小子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妙,详加揣摩,将来遇上那人,也好设法克制!”他当年在“三才归元掌”下吃过大亏,多年来耿耿于怀,既然将来势必要与这路掌法对敌,若能从梁萧这里探知奥妙,也多几分胜算,是以一时沉吟难决,又忖道:“石阵中那股无名杀气来得古怪,也须得弄个明白。但这小子性情刚烈,强逼恐怕无功。只能怀柔哄瞒,先取信于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风。”他心念数转,忽地叹了口气,寻了一株倒卧大树坐下,笑道:“小鬼,你当真喜欢花家那个病丫头么?”梁萧哼了一声,道:“我喜不喜欢,与你什么相干?”明归笑道:“你算学超凡入圣,武功前途无量,人也算风流俊俏。只要你一个情愿,世间名花,任你采摘,天下美人,随你亲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乐趣,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算得了什么?”

    梁萧淡然道:“你挑拨也没用,晓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为她死了,也不后悔。”明归盯他半晌,眼神数变,忽地摇头道:“小子,你有所不知,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会感激。你见过蜘蛛么?”梁萧道:“自然见过。”明归叹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交合之后,雌蛛食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便食掉母亲。当年元茂公猝然去世,花无媸姐弟孤苦无依,全赖老夫力排众议,一手扶持花无媸坐上宫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稳,便千方百计排挤我等。老夫大半生岁月,都守着一座灵台,一事无成。你说!她不是蜘蛛是什么?”

    梁萧摇头道:“晓霜与花无媸不同。”明归冷哼一声,道:“当年花无媸还不是装得楚楚可怜,赚人眼泪的功夫胜过这病丫头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么作派?”梁萧默不作声,心中却道:“这话却不假。花无媸用天机十算刁难我,委实阴险之极。”

    明归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天机宫的方向,神色阴晴不定,半晌转过头来,肃然道,“小家伙,你天纵奇才,若是与老夫携手,以我俩的才智,区区天机宫算得了什么,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夺不下来。老夫年过六旬,时日无多,将来俯仰六合、享受荣华的,还不是你么?”梁萧乍闻此言,吃了一惊,但他到底年少气盛,被明归如此一捧,也不觉飘飘然有些得意。

    明归瞧他意动,又笑道:“小子,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万不可屈居人下,须当轰轰烈烈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说着解开梁萧穴道,笑道,“现今已脱险境,你若愿跟从老夫,老夫自然高兴,若你要走,老夫也决不阻拦。”这一下委实出乎梁萧意料,他心中纳罕,打量明归半晌,大声道:“不对,你定有什么诡计!”明归笑道:“我要杀你,易若反掌,还用什么诡计。若是定要说个道理么,那便是老夫瞧你是个人才,三秋远不及你,我只是爱才罢了!”梁萧道:“你不是说明三秋只是一颗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归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岂是寻常人所能明白。”梁萧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这么说,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花无媸就越不会为难他!”明归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梁萧心道:“明老儿纵然奸诈,说到斗智斗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纵然聪敏,但终究涉世未深,一时自信满满,说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机宫,与你同路,倒也是个伴儿!”明归目光闪动,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话头,侧耳聆听,似有动静,当下挟起梁萧,在括苍山中飞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间明归走开片刻,说是去抓野味充饥,实则暗中观察,瞧得梁萧并无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远,遥遥用石子打了两只山雉,与梁萧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踪,专拣险僻处迂回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带着梁萧翻山越谷,也是跳跃如飞。

    到得次日,山势渐平,二人出了括苍山区,继续北上。一路上时有天机宫高手出没,但明归诡计百出,总是抢先遁走。他为取信梁萧,对他倒也百般关照,助他运功疗伤,且不时探他口风,套问三才归元掌与石阵武学的奥秘。梁萧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装聋作哑。明归不由暗暗气恼:“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过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他心中发狠,脸上却笑吟吟并不流露半分。

    两人各怀鬼胎,如此行了月余,越过富春江,太湖烟波已在眼前。二人雇船过湖,循运河北上。明归为避开天机宫追踪,船只一行数日,也不*岸。梁萧闲着无事,便与明归胡侃斗嘴。明归除了算术不及梁萧,胸中所学极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包,出口引经据典,皆成章句。梁萧听得暗暗点头,深感此人被花无媸压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这日二人船近苏州,明归道:“过了太湖,天机宫势力有所不及,咱们大可在苏北安定下来,共谋大事。”梁萧伤势已近痊愈,整日盘算逃走之事,闻言只是一笑。忽听船家来报,说是米粮尽了。明归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后再作计较。

    时将入夜,小舟披着残霞,*近河岸,忽听得岸上一阵喧哗,明归心虚,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时拽着梁萧退入舱中,掀开幄布觑看,遥见岸边暗蒙蒙的,有许多人影晃动,忽听一个粗大嗓门叫道:“妈拉巴子,这里就没一个中用的大夫么?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个屁用?”接着便听噼啪两声,似有人挨了耳光。

    却听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叹道:“大郎,你也别怪他们了,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说,这伤也不是寻常大夫治得了的。”那个粗大嗓门道:“你还敢说,若不是你选了这条水路追赶那女贼,星儿会受伤吗?还有你那三叔,平日里被捧到天上去,到了节骨眼上,却连鬼影儿也不见。哼,他妈的几十条汉子,还逮不着一个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儿是我生的,他伤成这个样子,你当我就不难过吗?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应的,大哥率众走陆路,咱们走水路,三叔散淡惯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说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这好儿子见色起意,手脚轻薄,哪会被人家伤成这样?”

    那粗大嗓门怒道:“怎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说说,这么多年,我哪回对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谅你也不敢,但你当年一瞧见我,还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烫熟了手,也不晓得……”那粗大嗓门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这话你当着晚辈们说什么?”那女子又哼一声,还待讥讽,忽听身边船舱里传来呻吟之声,那女子失声叫道:“哎哟,又发作了。大郎,再没法子,星儿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晚了……”说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那粗大嗓门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开船。”那女子诧道:“你做什么?”粗大嗓门道:“你别管,暂且等着。”说罢,急催船家撑船离岸。不一时,船到河心,离明、梁二人的雇船颇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闪,舱内燃起烛火,因为布帘半卷,隐约可见舱内情形。只见褥垫上搁着一条人腿,膝盖以下紫里透青,肌肤绷紧发亮,较之寻常大腿粗上一倍。

    却听一个年轻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么?”那粗大嗓门叹道:“星儿,也没别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惊悟,叫道:“哎哟,不成。”那粗大嗓门道:“星儿,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罗指’,膝盖以下血液凝结,看看是要废了,若是放任其势,只怕不止小腿,整条腿都会烂掉。”那年轻男子道:“半条腿是腿,整条腿也是腿,又有什么分别?”粗大嗓门道:“话是这般说,但这伤势古怪,若是任其溃烂,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你的肝肠脾肾也要跟着坏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汉子,尽管放豪杰些。”

    那年轻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盖世,定会救好我的……”不待他说完,粗大嗓门已厉声道:“他***,脓包小子,受点儿微伤,就连祖宗都不认了?废话少说……”雷星蓦地尖叫起来:“妈……妈……爹要砍我的腿啊……”叫声惨厉,在河上远远传出。

    那岸上的女子听到,又惊又怒,但她不识水性,无法上前阻止,急得双脚乱跳,也尖叫道:“星儿,星儿……你还好么………雷震,你造什么孽啊……”话未说完,又听一声长长的惨叫,撕破浓浓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跄,忽地瘫坐在地。

    梁萧见舱中寒光一闪,那条伤腿便断成两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舱中一时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门阵阵喘息声,显然他亲手斩断爱子一腿,心头也大不轻松。

    粗大嗓门给儿子止血裹伤已毕,掉橹返岸。刚一*岸,便见那女子跳入舱内,耳听得噼啪数声,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门的耳光。粗大嗓门挨了耳光,也不作声。那女子打了几下,谅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呜呜哭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都怪那只纯阳铁盒……”梁萧乍听得“纯阳铁盒”四字,心头一跳,竖起耳朵。

    那女子话没说完,粗大嗓门截住她的话头,怒声道:“二娘,你胡说什么……”似乎一时气结,说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亏,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没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门高叫道:“我和二娘继续追那贱人。你们护送少爷回堡,若有闪失,哼,小心你们的脑袋。”众人齐声应了。却听那女子恨声道:“不错,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贱人,不把她零割碎剐,难泄我心头之恨。”两人说定,摆棹北上,余人也骑马赶车,各自散去。

    梁萧没听到纯阳铁盒的消息,甚觉悻悻,但转念又想,和尚与吴常青都将那铁盒说得一钱不值,谅也无甚奇处。思忖间,回过头来,只见明归捋须沉思,便问道:“老头儿,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明归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萧一听,便不再问。明归催舟上岸,筹来米粮,二人在岸边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苏,只见山与湖襟带相连,桥与水纵横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画里。梁萧瞧得入神,钻出遮篷,立在船头,忽听欢语嬉笑,抬头看去,只见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众女郎见他顾望,纷纷挥手招呼。梁萧看得奇怪,含笑应答,那些女子见他答应,嘻嘻嘻便是一阵哄笑,挥着红巾翠袖,娇声唤他上去。

    梁萧不知对方来历,问明归道:“她们叫我干吗?”明归诡秘一笑,道:“叫你入温柔乡,品胭脂泪呢!”梁萧皱眉道:“明老儿,你有话好说,别跟我掉文绕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归笑道:“此处乃是勾栏,这些女子都是风尘女子。”梁萧奇道:“什么叫风尘女子?”

    明归笑道:“这事说不明白,须得亲身体会,才能明白。”梁萧听得心痒,说道:“是么?那我倒想见识一下。”明归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笼络这小子,便是要让他放松警觉,吐露玄机。而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涂,只消让这小子怀抱美人,喝得烂醉,无论问他什么,只怕他都会乖乖说出来。当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间,远处石拱小桥边,行来一马一人。明归乃是识货的行家,一瞥之间,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那马通体雪白,骨骼神骏,真如相书所言:“擎首如鹰,垂尾如彗,臆生双凫,龙骨兰筋。”行得近了,明归方瞧出这马并非纯白,皮毛上溅了数点殷红,好似美人脸上没能抹匀的胭脂。

    牵马的是名绿衫女子,头戴细柳斗笠,枝叶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绿纱衣也用柳条束着,愈显得楚腰纤纤,只堪一握。不过那白马委实太骏,明归只顾瞧马,对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绿衣女见两岸女子与梁萧笑闹,料想也觉有趣,马倚斜桥,驻足观看。

    船只*岸。明归又变了主意,心想自己年岁已高,与梁萧这等少年人并肩出没青楼,不免自惭形秽。再说有自己在旁,这小子胸怀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处,更易行事。转念间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萧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个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万放洒脱些。金银不够,再来找我。”

    梁萧心中大为奇怪:“这老头儿竟放我独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么?但他给我金银,纵我玩乐,我若现在弃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与明归相处日久,明归一路上又着意拉拢。梁萧素重情义,既与明归结下逆旅之缘,要他一朝摒弃,倒也有些儿为难了。

    他神思不属,登岸后低头闷走,忽听耳边銮铃响动,一匹高头大马与他擦肩而过。梁萧抬起眼角,只见到一片绿裙飘动,他浑不在意,走了十来步,瞧见一座高大木楼,楼上有许多女子站立,装扮招眼。这时早有伙计上前,将他迎了进去。

    宋之一朝,酒楼妓寨多在一处,无分彼此。楼下是酒楼花厅,楼上则是妓楼勾栏。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却落个自在。但不论官私,总是卖笑丢欢,繁华之中不免暗藏凄凉。

    梁萧说明来意,伙计便引他上楼,鸨儿也笑迎出来。明归虽然阴狠,但长于天机宫,为人清雅,梁萧随着他,少不得穿戴齐整。那鸨儿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萧年少多金,却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便笑问道:“公子想见什么样的姑娘?”

    梁萧见这老鸨乔张作致,先有几分不喜,闻言也无主张,便道:“都随婶婶主意。”那老鸨听他叫自己婶婶,微一错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声。梁萧被她一笑,不知为何,竟臊红了脸。

    那老鸨自顾笑了一阵,见梁萧窘样,心头一动,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计艰难,一年倒难得笑这一回好的,真亏公子这张儿蜜嘴,哄得老身欢喜。”她长于逢迎,梁萧听得舒服,也当自己说得真是好话,便道:“婶婶客气了。”那老鸨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梁萧瞧低了九分,暗里冷笑,估算能在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来。当下挥起手绢,叫了几个少嫩的女子出来,围着梁萧坐定,莺声燕语说笑起来。梁萧初时远瞧着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鲜,好如花团锦簇,就近一瞧,却都是浓妆艳抹,言笑谈吐无不透着虚假,叫人好生不惯。

    鸨儿瞧他拘谨,便笑道:“公子面嫩,大伙儿别自顾说话,唱支曲儿如何?”梁萧正自烦躁,闻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众女听了一阵笑,纷纷捧来琴箫牙板,整肃容色,歌吹弹唱起来。只听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词乃是柳永所作,柳永虽为词坛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烟花柳巷,素为正派文人所不齿,但其词却曲处能直,密处能疏,深浅得宜,境界悠远。那粉衣女虽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显得婉约隽永,撩人思绪。梁萧听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不觉暗伤身世,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那粉衣女唱罢,忽地凑近梁萧,媚笑道:“还请公子打赏。”梁萧恍然惊觉,想起明归的话,伸手便在腰间去摸钱袋,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那鸨儿见状,张口笑道:“公子,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个子儿,姊妹们唱得口干舌燥,也好买几个果子,生津止渴。”

    梁萧手插腰间,神气十分古怪。那鸨儿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这些姊妹不中意?”梁萧忙道:“不是这个,我出去一阵,片刻便回。”那鸨儿已然生疑,脸一白,截住道:“公子听了曲,就这样走了啊?”梁萧头脸涨红,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这个,这个……”伸手便要拨开那鸨儿,那妇人久惯风尘,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把拽住梁萧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给些,一二两银子,也叫咱姊妹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啊!”

    梁萧心乱已极,讪讪道:“婶婶,我去去就来,你莫要拽我。”鸨儿瞧出门道,只拽着不放,蓦地扯起嗓子尖叫起来:“哎哟,你这公子人生得齐整,行事怎就没法度……”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上有个极清极脆的声音笑道:“鸨婶婶你错啦,他不是没法度,是没银子呢。”众人闻声瞧去,只见朱漆大梁上坐了一个头戴柳笠的绿衣女子,水绿衫子一直垂到膝上,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荡去,悠闲写意,一对淡绿马靴与衣衫颜色相称,靴面绣一对金丝雀儿,靴底形如莲萼,不类中土式样。

    梁萧猛地记起,入楼前似和这女子擦肩而过,当下咦了一声,诧道:“你……莫不是你偷了我的钱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这小色鬼人生得齐整,说话怎就没法度,我一个女孩儿家怎会偷东西,那叫做不告而取。”梁萧忍不住怒道:“放屁。”继而又觉心惊,这女子摸走钱袋,自己竟茫然不觉,其手法之妙,当真神鬼不觉。

    那女子并不着恼,继续笑道:“再说啦,你这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多,二三百两银子,也只够咱姑娘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她将老鸨的话略加变化说了出来,口气学得十足,声音却清脆十倍,好似娇莺恰恰,画眉晓啼。

    梁萧怒不可遏,将老鸨一把撇开,跺脚蹿向屋梁。忽听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绿影闪过。梁萧还没回过神来,额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无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额头,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牵动泪腺,眼角酸热,眼泪也几乎淌下来。

    那女子端坐梁上,手抚一根绿莹莹的柳枝,想是从柳笠上折下来的,口中轻笑道:“小色鬼,你一定从小没妈,有失教养,今天儿我就代你妈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儿,痛不痛?”梁萧被她无端挑衅,已然愤怒欲狂,这两句话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处,忍不住抓起两条长凳,奋力掷向屋梁。那女子两脚将长凳踢飞,笑道:“好啊,你倒来惹我,瞧我揍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梁上一按,飘然落下,梁萧觑她落势,扑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无可凭借,杀她个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萧扑近,忽地抖出长长的柳条,卷住窗棂,玉腕一收,身轻若燕,横飘三尺,避过梁萧一扑,咯咯笑道:“揍你这小色鬼,脏了姑娘的手。”轻飘飘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萧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凛,但一时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即随之纵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觉出梁萧追来,猛地打个呼哨,只听马蹄声响,一匹白马忽地从街角蹿出来,不偏不倚将她托住。绿衣女纵马奔出数丈,回头笑道:“小色鬼,你敢来追我么?”

    梁萧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么?”绿衣女笑道:“当心跑断了你的狗腿。”说着当街驰起马来,行人们大惊闪避,不想绿衣女骑术精绝,那白马又灵通无比,遇物则避,逢人则跃,在狭窄街巷里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萧奔出二十来步,忽听白马在街那头唏律律一声叫,便无踪迹。追到拐角处,四顾无马,他心有不甘,揪过一个买乳糕的汉子盘问,方知往东去了。又往东追,赶了约摸两里路,忽见绿衣女意态悠闲,慢吞吞骑着马,正到一座桥头。梁萧飞步上前。还有三丈来远,绿衣女便瞧见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还不死心么?”梁萧怒哼一声,足下一紧。绿衣女轻轻一笑,也不抵挡,只把缰绳提起,白马会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攒,流星般跃过五丈宽的河水,落在对岸,也不稍停,钻进一条巷子。

    梁萧瞧得目定口呆,快步跟上,七弯八拐钻出巷道,却见一条长街横贯东西,两旁满是栈铺,锦罗金珠,着眼生辉,还有许多太湖鱼虾,活蹦乱跳,沿街叫卖。

    梁萧四处张望,蓦地眼中一亮,只见那匹白马混在一群马中,正在街头处歇着,近旁却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气派的酒楼。

    梁萧赶到楼前,只听绿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脚倒快得很!”梁萧定睛一瞧,只见她坐在当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叶。梁萧眼见楼中人多,被她一口一个色鬼地叫,不禁臊红耳根,啐道:“贼丫头,你干什么老是骂我小色鬼?”

    绿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脸,当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么?”她有意叫梁萧难堪,是以说得十分大声,楼中男子纷纷回首望来,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萧好不羞怒。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风流之时,当街嫖妓有何不可?虽说纵情任性,倒也活得潇洒自在。”梁萧心头感激,转眼瞧去,只见楼角处两张桌子坐了十来个壮汉,一个个紧身装束,满面须髯,身边搁着硬弓箭囊,一派杀气。说话者乃是居中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便是坐着,也高出众人一头,披着一袭蓝得发青的织锦斗篷,眼角处皱纹深刻,大有风霜之色。

    那绿衣女瞧了汉子一眼,冷哼道:“关你屁事。”她声如银铃,即便张口骂人,也极好听。众汉子闻言,均有怒色,那蓝袍汉子却不着恼,笑道:“好,好,恕颜某人多嘴,不过别人寻花问柳,又与姑娘什么相干。”绿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有几个臭钱,便不把女人当人。”那蓝袍汉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别,女子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强不了的。”绿衣女冷笑道:“说得好听,这些话干什么不跟你妈说去?”

    这话阴损之极,那蓝袍汉子涵养再好,也不由变了面色,旁边一个汉子厉声叫道:“放肆!”绿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还放五放六呢,但终归比你们放屁好一些。”她话没说完,众汉子已气得脸色铁青。几个人作势便要起身,那蓝袍汉子却一摆手,哈哈笑道:“罢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与小娘儿们一般见识。”说罢端起酒碗,自顾自喝了一碗。其他汉子见头领如此,也只得纷纷落座。

    绿衣女本是严阵以待,忽见对方服软,心中得意。又向梁萧笑道:“小色鬼,怎么说?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这小娘儿们一般见识呀?”梁萧听二人对答,内心对那蓝袍汉子的话也不尽赞同,正自沉吟未决,忽听绿衣女这般挑衅,当真忍无可忍,只见堂内局促,便道:“有本事出来动手,别要打坏了桌椅。”绿衣女笑道:“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进来?这样堵在门口,别人还当你蹲着看门哩!”梁萧哼了一声,忽一转念,勃然大怒:“好啊,蹲着看门,不是骂我看门狗么?”又气又急,一头冲进门内,抢到绿衣女桌前。

    绿衣女不待他动手,笑嘻嘻地道:“别慌,姑娘现今想喝酒,不想打架!”梁萧心道:“由得了你么?”伸手在她桌上重重一拍,道:“先还我钱袋,别的账另外再算。”绿衣女笑道:“你陪我喝几杯酒,我就还你钱袋。”梁萧瞧她不慌不忙,越发气恼,方要动手,但瞧她妖娆娇气的模样,又觉胜之不武,犹豫未决,便听那蓝袍汉子笑道:“小兄弟,喝就喝,美人陪酒,不喝白不喝!”绿衣女笑道:“对啊,你这厮终归说了一句人话。”她时时不忘讥讽对方,蓝袍汉子却也沉得住气,淡淡一笑,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梁萧心道:“贼丫头有说有笑,我若急躁动手,岂不被人瞧得低了?哼,喝酒便喝酒,瞧你有什么把戏。”他想着沉身坐下。绿衣女笑道:“这才听话。”要来一壶酒,给梁萧斟满,娇声道:“请了。”说罢一饮而尽。梁萧见她喝得豪气,也不甘示弱,一口喝了。那绿衣女又斟满一杯酒,笑道:“伙计,店里有牙板么?”那伙计笑道:“如何没有,小店不但酒香肴美,诸般乐器尽都齐全。”转身拿来一对红牙木板,递到绿衣女手上。绿衣女转手递给梁萧。梁萧莫名其妙,顺手接过,道:“做什么?借我板子,打你屁股么?”

    那绿衣女呸了一声,继而又咯咯笑道:“小色鬼,你既然陪姑娘喝过了酒,就再唱一首曲儿,给姑娘听一听,消闷解乏,嗯,就唱那个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蓝袍汉子听到这里,嘿笑一声,扬声道:“好阴损的丫头。”梁萧气得双眉陡竖,将牙板折成四段,厉声道:“贼丫头,你真当我不敢揍你?”绿衣女安坐不动,哂道:“怎么啦?你能叫那些女孩子陪酒唱曲讨好你,我就不能叫你陪酒唱曲?你唱是不唱?要是不唱,可别想拿回钱袋儿。”梁萧恨得牙痒,正要发作,忽听楼外有个沙哑的声音道:“主上,这便是‘醉也不归楼’了!”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忍不住抬头望去,这一瞧吃了一惊。敢情门前站了一人,一身大红道袍,金冠束发,正是火真人。他身边三人依次是脱欢、哈里斯和阿滩尊者。梁萧不由得心里敲鼓:“乖乖不得了,所谓冤家路窄。他们四个,我只一个,正是寡不敌众。”想着左顾右盼,先瞧退路。

    火真人正指着门前一副楹联,笑道:“主上且看,这副楹联有何妙处?”脱欢望着门联,摇头吟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嗯!这字嘛,倒也写得工整!”火真人笑道:“字固然工整,不过联中却别有乾坤,主上再瞧!”脱欢凝思片刻,拍手笑道:“妙啊,果然别有乾坤。这上联么,出自王维《阳关三叠》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首句;下联么,则是李白《将进酒》里‘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尾句,呵呵,竟将两大名句结成一联,难得难得。”他窥出联中奥秘,摇着折扇,得意非凡。

    绿衣女本当梁萧定会发怒,暗已防备,准备大打一场,谁想梁萧低头蹙眉,一声不吭,不觉暗暗奇怪,只当梁萧理亏,无言以对,不由低笑一声,道:“也罢,小色鬼你滚蛋吧!今个儿姑娘我心里欢喜,饶你一次,要么,哼,把你扔进太湖里喂王八!”梁萧一抬眼,冷笑道:“王八又不是你爷,你孝敬它做什么?”绿衣女哼了一声,道:“好啊,你敢绕弯子骂我?”梁萧道:“我说它不是你爷,怎么骂你了?难不成它真是你爷?”绿衣女顿知上当,忍不住娇喝道:“放屁,谁是龟孙子?”梁萧扑哧笑道:“你自然不是龟孙子,你是龟孙女。”绿衣女占上风时,仪态从容,一落下风,便十分沉不住气,倏地立起,拍案叱道:“小色鬼,活腻了吗?”正要动手,忽听得店外一声马嘶,绿衣女娇躯微颤,顾不得梁萧,飞身掠出店外,叫道:“谁敢动我的马?”

    原来脱欢看白马神骏,便让阿滩尊者拽过来细瞧,谁知白马气力惊人,阿滩一拽竟没拽住,反被它逸到一边。阿滩正要再运神力,忽见绿影一晃,一绿衣女叉着腰,站在面前。

    脱欢愣了一下,干笑道:“原来是姑娘的马,哈哈,我看这马没拴上,还当是无主之马!”蒙古人以骑射平天下,最爱良驹宝马,脱欢虽贵为皇族,也不例外。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硬来,瞧了白马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连声道:“好马!好马!”说着打了两个哈哈,带着属下走进门去,迎面瞧见那蓝袍汉子,双眉一挑,目有讶色,继而又若无其事,坐到一旁。那蓝袍汉子却眉不抬,眼不动,只顾举碗喝酒。

    绿衣女待四人入内,抱着白马脖子,轻声道:“胭脂,方才被坏人欺负了么?待我给你出气!”一转身,却见梁萧抢出门来,叫道:“想要溜么?”绿衣女正自生气,当下怒道:“小色鬼滚开些!”翠袖拂出,梁萧顿觉一股寒气直透过来,身子如堕冰窟,不由“哎呀”一声,后退半步,哆嗦道:“你……你暗算伤人!”绿衣女冷笑道:“没冻死你算你运气,哼,我把你冻成个冰棍儿,看你还唠叨不唠叨?”梁萧怒极,一抬臂正要出掌,忽地一条手臂隔来,将他隔住。梁萧回头一瞧,却是明归。梁萧怒道:“明老儿,为何不让我教训他?”明归笑道:“她那一拂乃是‘冰河玄功’,真打起来,你可不是对手。”那绿衣女听了这话,回头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倒也有些见识!”明归嘿嘿一笑,硬拉着梁萧在旁坐下。原来他明说不去,暗则一直跟着梁萧,直到看出绿衣女师承,怕梁萧吃亏,方才露脸。

    梁萧心中不服,但被明归一手攥住,动弹不能,正觉气闷,忽见那绿衣女大步走向脱欢,在他左近坐下,心道:“这丫头看似要找这蒙古王子的晦气!哼,狗咬狗一嘴毛。”那脱欢叫过小二,笑道:“你们这里既名‘醉也不归’,那么定有好酒了?”小二哈腰笑道:“好酒倒是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寻常的好酒,还……还是绝色的美酒?”脱欢奇道:“我只听说过绝好的美酒,这美酒号称绝色,却不知有什么来头?”

    小二笑道:“这……这绝色的美酒以美人为名,绰……绰号‘五美人酒’!”脱欢拍手笑道:“妙哉,我只听说泰山有个‘五大夫松’,却头一次听说‘五美人酒’,喝酒又品美人,哈哈,痛快痛快!不过那“五大夫松”曾给秦始皇挡雨,故而得名,这‘五美人酒’有什么典故么?”小二赔笑道:“说也无甚奇处,这酒本……本是照绍兴‘女儿红’的方子酿的,但……但与十八年一酿的“女儿红”不同,这‘五美人酒’足足酿了五个十八年,岂不就是五……五个整装待嫁的美娇娘么?”

    原来江南风俗,女儿初诞,便酿酒数坛,藏于地下,待女子长大嫁人时方才掘出,与众宾客共饮为乐,是以通常酿期为一十八年。脱欢久居北地,并不知“女儿红”是何名堂,但也不懂装懂,拍手称妙。忽听那绿衣女冷笑道:“五个十八年,该是九十岁的老太婆了,我看该叫做‘老太婆酒’!”脱欢哈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了,所谓酒是陈的好,女人却是年轻的妙,便如姑娘一般,最得男子欢心!”他自觉谈吐高妙,忍不住手挥折扇,得意非凡。

    此时小二端了一壶“五美人酒”上来,犹未走近,醉人酒香便已散开。经过绿衣女身边时,她突地伸脚,店小二顿时被绊了一跤,酒盘脱手,绿衣女手一伸,将酒壶抄在手里。店小二又惊又怒,爬起来叫道:“女……女客官这是作什么?”绿衣女道:“莫非这酒只许男人喝,就不许我喝?”小二道:“您……您老人家没吩咐过!”绿衣女道:“我刚才不想喝,现在偏偏想喝了!”小二原本就口吃,这一急,越发结巴得厉害:“客……客官,你……你怎么不……不讲理!”

    脱欢故作大度,挥扇笑道:“无妨无妨,这壶酒就算在下请姑娘的,大家做个朋友也好!”绿衣女摩挲酒壶,笑道:“谁跟你做朋友!我不喝了,拿去!”云袖一展,将酒壶嗖的一声掷向阿滩。阿滩瞧其来势劲急,微微冷笑,气运手掌,随手去接,不想那酒壶忽地裂成数块,四射开来。阿滩怕被酒水溅得满脸,有失身份,慌忙变掌为拳,捏个印诀推出。若是寻常酒水,这一拳震散,倒也于人无伤,偏偏阿滩这一拳打中了一块寒冰。掌冰相接,冰块碎溅,桌上四人俱都不及躲闪,冰碴儿溅上肌肤,备感刺痛。

    原来,绿衣女所练“冰河玄功”有化水成冰之能,她从伙计手中夺过酒壶,谈笑间运转内功,将壶中酒水化成寒冰,撑破瓷壶,再由她袖风一激,立时四分五裂,阿滩不明就里,吃了暗亏。

    绿衣女诡计得逞,轻笑道:“这壶‘冰冻老太婆’,滋味如何?”话没说完,早已飞身纵出,夺门而走,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梁萧挡在前面,绿衣女没料他节骨眼上来捣乱,芳心怒气难抑,叫道:“好狗儿不挡路。”她使招“流风回雪”,玉掌翩翩拍出。明归叫道:“小子当心,这是大雪山的‘飘雪神掌’。”梁萧吃过亏,识得厉害,使出“三才归元掌”中的“梅花步”,让开来掌,笑道:“好狗儿看门,坏狗儿咬人!”绿衫女子啐道:“放屁,你才是癞皮狗呢!快快闪开!”

    梁萧嘻嘻笑道:“癞皮狗就癞皮狗!”说着避开她的掌势,忽地一个踉跄,这一下用上了三才归元掌里“人心惶惶”的势子,跌得突兀巧妙,绿衣女一不留神,几乎被他抢进怀里,顿时倒退不迭。梁萧就势跌倒,着地滚出,绿衣女抬腿便踢,喝道:“踢你这落水狗。”但梁萧这一滚,却不是普通的滚法,乃是石阵武学中“大神境”里的一招“烛龙入眠”。传说烛龙为掌管昼夜交替的大神,卧于九幽深处,张目醒来为白昼,闭目入眠为昏夜,呼吸化作狂风,鼾声迸为巨雷,故而这招威力极大,于翻滚之间,暗藏杀机。绿衣女方才出脚,便觉小腿以下尽被敌势笼罩,当下急急缩脚。

    梁萧哈哈一笑,招变“陈抟高卧”、“钟离醉枕”、“庄生梦蝶”、“释迦入灭”,翻滚之间,如龙如蛇,绿衣女出脚踢也不是,弯腰打也不是,更不能和他一块儿打滚,一时真不知如何应付这等赖皮武功。

    脱欢早已率众围上。但梁萧六年前尚是小孩,如今身量已足,容貌有变,四人一时倒没辨认出来。阿滩三人见梁萧出手,也都自顾身份,袖手旁观,但他们均是行家,瞧到这里,无不凛然:“这小子出招诙谐无赖,实则都是极上乘的武学,可惜功力不足,难以取胜。”

    绿衣女被梁萧的无赖武功逼得团团乱转,气急败坏,忽地向后跳开,叱道:“有本事光明正大,站着交锋!不许用这种癞皮狗拳。”梁萧道:“好啊!”笑嘻嘻左掌一蹭,以双足为轴,上身离地,呼啦啦飞转,倏地由倒卧变为站立,这招却是黑水一脉的“陀螺功”,其理就如小孩儿玩陀螺,陀螺先是倒卧,只需施以外力,抽得两鞭,便越转越快,直立起来。众人见梁萧露得这手,不论是敌是友,还是旁观的酒客,都觉十分有趣,齐齐喝了一声彩。

    梁萧微微一笑,团团作了个揖,忽瞧到脱欢等人,心道:“不妥,我只顾着与臭丫头拗气。若是拦着她不放,岂不做了这些恶人的帮凶。”绿衣女瞧他武功有趣,也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讥讽道:“狗儿也会人立吗?”梁萧笑道:“我倒忘了!”作势又要躺下。绿衣女恼道:“不许赖皮!”生怕他又来一路“癞皮狗拳”,急使一招“雪满燕山”,挥掌拍落。这一招不仅蕴藉寒气,而且带有偌大劲力,掌在八尺之外,梁萧衣发均随她掌力飘起,其纵横之势,直如李太白诗中道:“日月照之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众人见此声势,无不变色。方知绿衣女早先未尽全力,此时才使出了生平绝技。明归也慢慢站起,浓眉紧蹙。却见梁萧不慌不忙,招手笑道:“凉快,凉快!”使出一招“天旋地转”,迎那掌风飞转起来。

    倏忽间,绿衣女绕着梁萧疾走,双掌如天雪舞空,拍出六掌。梁萧也接了六掌,绿衣女只觉他掌力中含有阴劲,与自家内劲如出一辙,心中一凛:“这小子也会‘飘雪神掌’么?”她不知这招“天旋地转”最会借势,自己十成寒劲被梁萧带偏了两成,并借飞旋之势,原路送回。

    绿衣女内力精强,梁萧虽有借力法门,仍觉吃力,边斗边退,片刻工夫,已退到火真人身前六尺。绿衣女被梁萧屡屡戏弄,越打越气,拍到第七掌,猛然聚起毕生功力。方待拍出,忽听梁萧轻笑一声,眼前一花,梁萧人影倏然而没,但她掌力却已收敛不住,直直拍向火真人。但绿衣女心念电转,索性挟掌向火真人冲去,火真人正谨守大门,以防绿衣女逃脱,见状大感意外,举掌相迎,但仓促间内力提起不到四成。霎时间,只觉对方劲力若冰刀雪剑,透掌而入,顿时“哎呀”一声,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饶是他以“火”为号,也被这一掌打得灭了,好似心也冷透,脸色惨白,牙关得得得响个不停。

    绿衣女一掌得手,纵出门外,嘻嘻一笑,正欲上马,忽听耳边一声“吽”,阿滩拳来如从天坠。绿衣女一惊,低头避过,忽见前方人影骤闪,哈里斯一拳送来,拳上五彩大钻光芒四射。绿衣女挥掌虚拍,弓身后缩,不料哈里斯使出“古瑜珈”奇功,手臂咔的一声,暴长半尺,拳头距她鼻尖不足两寸。绿衣女猝不及防,竭力后跃,阿滩的“明王颖却已击到后颈。他二人不顾身份,悍然夹击,绿衣女又不明虚实,刹那间被逼至绝境。惊惶之际,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皓腕一紧,已被梁萧向旁拖出。绿衣女心慌意乱,随他掠出,但却收势不住,竟一头栽进梁萧怀里。梁萧没料到她来势如此猛烈,怕她趁机弄鬼,慌忙后跃半尺。忽然间,只听众人一片惊呼,低头一瞧,顿觉心尖儿微微一麻,双眼盯着绿衣女,竟难移开。

    原来,那绿衣女柳笠已被撞脱,露出一张明艳无俦的脸来。梁萧虽见过不少美人,但与这女子一比,都似有不及,好似天下的灵秀之气尽被她占了去。一时间,四周人人屏息以视,魂飞天外,再也收不回来。绿衣女羞怒难当,一记耳光便向梁萧脸上搧去。梁萧闪身让开,手上运劲,绿衣女浑身酥软,叱道:“小色鬼,放开我!”梁萧冷笑道:“你说放就放。”

    脱欢平生好色无厌,各地姬妾无数,却从没见过绿衣女这等绝色,他好容易收回三魂六魄,只觉心痒难煞,急向阿滩与哈里斯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齐齐抢上,一攻梁萧,一个便来抢绿衣女。不料梁萧眼珠一转,忽地放手,绿衣女见哈里斯爪子如风落下,不及转念,左掌圈出,卸开哈里斯的爪势,右掌一挥,拍他心口。哈里斯以己度人,绝难料到梁萧竟会放开这到手的绝色美人儿,但觉一阵寒气袭来,大惊之下,方要变招,眼前人影倏晃,梁萧不知如何脱出阿滩手底,闪电扑来。哈里斯左右受敌,还没拆开绿衣女的精妙掌法,已被梁萧一招“三才归元”击中小腹。哈里斯应变奇速,方才中掌,急使出“古瑜珈”,身子一弓,卸去梁萧小半掌力,但绿衣女那兜心一掌终是无法避开,连退五步,哗啦一声,将八仙桌压得粉碎,白脸上就似涂了一层血。

    阿滩见哈里斯受伤,正觉慌乱,梁萧与绿衣女早已双双攻来,他以一敌二,迭遇险招!绿衣女却大感解气,一面猛下杀手,一面笑道:“小色鬼啊,你比鬼还奸呢!先引我伤了道士,又设计杀了黄胡子一个措手不及,好好打哟,非把这和尚也揍死不可!”梁萧笑道:“你这鬼丫头也不笨,要么我这媚眼儿就抛给了瞎子!”绿衣女白他一眼道:“还媚眼儿呢!呸,果然是小色鬼,真不要脸。”说着忍俊不禁,娇笑出声,便如百花吐蕊,明水生晕,只瞧得一众看客魂魄摇荡,无法自已。

    那边火真人寒气去了大半,定神一瞧,目光落到梁萧剑上,不由脸色一变,失声喝道:“小兔崽子,原来是你!”话音方落,阿滩已挨了梁萧一招“三才归元”,踉跄斜蹿,却不防绿衣女早已守在一旁,背上顿又挨一招“雪满燕山”,这下再也憋不住,一口血箭吐得老远,骨碌碌着地便滚,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脱欢偷鸡不着蚀把米,三大护卫瞬息了账,只惊得脸都绿了,但见火真人还有些战力,忙道:“真人护驾!”火真人硬起头皮,横剑而立,口中道:“主上还认得这个少年么?”他这么一说,脱欢也认出梁萧来,心头怒悔交迸:“早知是他,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他四分五裂了,哪还等他各个击破?”

    却见绿衣女拍手笑道:“妙啊,四个折了三个,剩下一个,小色鬼你自个和他玩耍,姑娘可不奉陪!”说着便向胭脂马走去,梁萧抢上一步,伸手拦住她,道:“别忙,现在没有碍手碍脚的家伙,正是我俩算账的时候,你想开溜,那是搬楼梯上天,门都没有!”绿衣女柳眉一挑,冷笑道:“算账便算账,先说怎么个算法?”梁萧道:“大伙儿公平交易,你偷我钱袋一定要还,你打我一鞭,便乖乖过来,让我还你一鞭!”绿衣女啐道:“你想得倒美!”两人互不相让,彼此怒视。脱欢等人本想溜走,见他们又生内讧,不由驻足观看,皆想:“若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那是最好不过。”火真人扣了两枚暗器,只等二人动手,便从旁偷袭。

    明归忽地哈哈一笑,走上前来,问道:“敢问姑娘姓韩么?”绿衣女望了他一眼,诧道:“谁说我姓韩了?”明归笑道:“老夫也是随便问问,姑娘师出大雪山,想必与‘雪狐’韩凝紫甚有渊源吧!”绿衣女秀眉一皱,哼声道:“你认得我师叔么?好啊,她在哪儿?”明归皱眉道:“可巧,我也正想寻她。”绿衣女面露失望之色,轻轻哼了一声。

    此时人群里外围了不下十层,一众人都盯着绿衣女细瞧,绿衣女心头不悦,足尖微抬,挑起柳笠戴上,众人顿生“乌云蔽日,风摧百花”之感,百来个男人同声叹气,倒也蔚为壮观。绿衣女忍不住顿足叱道:“小色鬼,再不让路,可别怪我心狠。”梁萧抱着两手,只是冷笑。

    众人见状,无不生出护花之心,一个书生跳将出来,指着梁萧喝道:“你也是须眉男子,堂堂六尺之躯,再与这位姑娘胡闹,小生可要揪你见官……哎哟……”尖叫声中,书生被梁萧轻轻拿住心口,举过头顶,喝声:“去!”扑通一下,就将他扔进苏州河里,众人见状,想出头的都是怯了。

    此时间,忽听得一声钟响,头声未绝,二声又起,前声叠着后声,一声高过一声,须臾间,便如十余口大钟在姑苏城中同时敲响。梁萧听得心神不定,回头去看,只见后方人群便似炸了锅一般,让出一条路来。其间一口径过八尺、高约二丈的硕大铜钟,生了一双长腿,朝这边飞奔过来。

第二章 四面楚歌

    梁萧心中惊讶,略一定神,方才看清,敢情并非巨钟生脚,而是一人顶着那口巨钟行走,只是钟大人小,将他上半身遮挡住了。

    那巨钟来得好快,身如飞星掷丸,直至酒楼前。到了近处,那扛钟之人放下巨钟,只是一个年老和尚,生得身形高壮,满面红光,须眉如雪,五官圆润,不带火气。他手持了条乌木棒子,梁萧瞧这和尚身形熟稔,一时却想不出哪儿见过。

    老和尚站定,环顾人群,忽笑道:“热闹,热闹。”声音洪亮,说罢举棒击钟,只听嗡的一声,洪钟巨响,围观众人纷纷掩耳。老和尚敲到三响,人群豕突狼奔,走了个干净。老和尚笑眯眯地道:“清静多了!”反手之间,将铜钟扣覆在地,堪堪挡住酒楼大门。酒楼掌柜见状叫苦连天:“贼秃,你把这个大家伙横在门口,我还做生意不做?”但见他来得惊世骇俗,口中叫骂,却不敢上前扑打。

    老和尚嘻嘻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气儿,顺道向施主讨杯酒喝。”梁萧听得这句,心头咯噔一下:“哎哟,是他。”醒悟到这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棋坳中与秦伯符赌棋的那个厉害僧人。那晚夜色浓暗,梁萧瞧不清他的面目,虽知这和尚年纪不轻,但浑没料到如此年老,惊讶之余,又忖道:“为何只见老的,那个圆头胖脑的和尚娃娃上哪儿去了?”四面瞧瞧,却是不见。

    掌柜本就气恼,闻言没好气道:“没有没有,一滴酒都没有!”那和尚也不着恼,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气力,若是没酒,这口钟可就扛不动啦!”掌柜见他如此无赖,气得两眼发昏,团团一转,向众伙计招手道:“来,来,把钟移开,移开!”四五个伙计围上来,一起用力,挣得面红耳赤,却似蜻蜓撼柱一般,另有两个食客也来帮忙,七手八脚一番折腾,铜钟不过略略晃了几晃。

    一个伙计眼尖,向掌柜耳边咕哝道:“好像是寒山寺的那口钟呢!”掌柜顿时面无血色。寒山寺大钟天下知名,相传这口钟是唐朝拾得禅师所铸,重逾千斤。唐代张继便曾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足见巨大洪亮。不过,寒山寺距城数十里,这和尚竟将这个无与伦比的蠢物搬运到此,真如神人一般。掌柜不由得心底里连珠价叫起苦来。

    脱欢见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结纳,拍手朗笑道:“不用难为店家,我请大师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了他一眼,道:“你认得和尚?”脱欢一愣,又笑道:“敢问大师法号!”老和尚笑道:“你既然不认得和尚,为啥要请和尚喝酒?常言道:‘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脱欢面皮一热,干笑道:“哪里,哪里,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说完,哈哈笑道:“好笑好笑,这一百年以来,豺虎当道,竖子横行,哪有什么英雄?”

    这句话让脱欢大不服气,高声道:“大师这话不大对头,大元太祖雄才大略,灭国无数,不算英雄么?”老和尚笑道:“铁木真么?也不过是条光着屁股、逢人便咬的疯狗罢了,算哪门子英雄?”脱欢对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闻言大怒,一时竟忘了和尚的厉害,喝道:“你这秃驴,竟敢侮辱先祖……”方觉失言,顿时住口。和尚瞧了他一眼,嘿笑不语。哈里斯见势不妙,带伤抢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问大师可是九如禅师?”

    老和尚看着他中指上那枚硕大钻戒,笑道:“蛇眼魔钻?你是贺臭蛇的儿子?嘿,莫非他皮肉发痒,还要来中原讨棒子吃?”哈里斯面肌一颤,冷声道:“家父对大师当日所赐念念不忘,多曾嘱咐晚辈,若见大师,知会一声:多则五载,少则三年,必来中原与大师一晤。”他顿了一顿,又道,“他还说,大师胸怀广阔,从不与晚辈一般见识!”他深知这老和尚神通绝世,是以加上这句话,僵住此老,以免他找自己一干人的麻烦。

    九如哈哈一笑,乌木棒倏地探出,点向哈里斯胸口,哈里斯不料他枉顾身份,腆颜出手,正欲闪避,谁知足下方动,乌木棒倏地一沉,到他脚底,一横一挑。哈里斯站立不住,顺势倒翻出去,那乌木棒却又扬起,搭在他颈后。哈里斯但觉巨力如山,身子全然不听使唤,砰的一声,被木棒按在地上,头破血流。脱欢等人瞧在眼里,均是面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嘻嘻地道:“不是你老子说错了,便是你记错啦。常言道,‘柿子拣软的捏’,和尚最爱欺负的就是你这等不中用的晚辈。”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里斯下巴,哈里斯不由自主飞向脱欢,火真人与阿滩双双抢上,欲要将他扶住,哪知方才着手,便觉力沉如山,别说他二人有伤在身,便是丝毫无伤,也难稳住。霎时间,两人双双后跌,只听一声惨叫,三个人四百来斤的分量,重重压在脱欢身上。脱欢只顾杀猪般惨嚎起来。另三人骇得面无人色,拼力挣起,将主子扶了起来,细细一察,却是断了两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脱欢,飞也似的求医去了。

    掌柜见九如恁地厉害,心头更虚,拿出一壶酒,战战兢兢地道:“给你!喝完就走。”九如一笑,如长鲸吸水,将酒水一饮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还有么?”掌柜本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见他喝了这么大一壶,心痛已极,闻言不禁跌足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说过了,一分酒一分气力,现在不过半分气力,怎扛得动这口钟呢?”掌柜气得两眼翻白,指着九如,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梁萧看不过去,忽地朗声道:“老和尚,你本领高强,该去寻武学高手显摆,欺负一个酒店掌柜,也算能耐么。”那掌柜听得入耳,连声称是。老和尚瞧了梁萧一眼,将酒壶放在嘴边倒了两下,却没倾出一滴半点来,不由叹了口气,木棒一挑,正挑在巨钟顶端铜环处,嗡的一声,巨钟顿时升起三丈有余,复又从天而降,无俦劲风刮得人面皮生痛,旁人尽皆惊呼,抱头四窜。九如大步抢出,将巨钟稳稳扛在肩上,向梁萧哈哈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楼最近?”

    梁萧失笑道:“好啊,还要骗酒吃!”九如笑道:“大错特错,和尚并非骗酒,而是化缘!不用这法子,谁肯给光头和尚酒吃?”梁萧听得好笑,忖道:“这和尚倒也坦白。”掌柜躲在梁萧身后,色厉内茬地道:“哪有这种化缘的法子?简直是偷、是抢……”话没说完,绿衣女拎住他后襟,搁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摇头笑道:“女娃儿,你莫不是也和那个元朝王子一样,有所图谋?事先说好,喝酒归喝酒,和尚万不会听你的话。”绿衣女啐道:“你又老又丑,鬼才图谋你!只是瞧你馋得可怜罢了。”九如白眉一轩,喜道:“妙极,妙极!冲你这句话,和尚非喝不可。”绿衣女转嗔为喜,道:“你这和尚,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绿衣女正色道:“我想请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请的人啊,打我杀我,我也不会请他!”说罢瞥了梁萧一眼,嘴角挂着几分冷笑。

    九如点头道:“善哉!女娃儿说得是,和尚这番矫情了。”绿衣女含笑道:“你这和尚豪气冲天,姑娘十分喜欢,无论如何,也要请你喝两坛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解开带子,里面珠光宝气,耀人眼目。九如赞道:“好有钱的女娃儿!”绿衣女笑道:“和尚,我也事先说好,这些钱都是我偷来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皱眉道:“女娃儿越来越有趣了。无妨无妨,和尚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管它偷来的金,盗来的银,但凡有酒,照喝不误。”绿衣女听了,咯咯直笑,只是她戴上柳笠,众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靥。但见她将一块金锭递给掌柜,脆生生地道:“取十坛‘老太婆酒’来。”

    掌柜愣道:“老太婆酒?”一旁的口吃伙计压低嗓子道:“就……就是……五……五美人酒。”掌柜好半晌转过念头,急忙去办。绿衣女笑道:“和尚,我们进去喝。”梁萧早已气得脸色铁青,寒声道:“贼丫头,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钱请客,就不害臊么?”绿衣女笑道:“小家子气,我请客,你给钱,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敢情事主就在这里,女娃娃,你被拿贼拿赃,手脚可不够利落!”绿衣女笑道:“那又怎地?我偷过来请人喝酒,总比他拿过去嫖妓光彩。”九如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蛤蟆呱呱叫。”

    梁萧欲要反驳,却又忍住。他虽然焦躁易怒,但却轻财好义。说他小家子气,委实不符。梁萧早已见识过这老和尚的武功气概,佩服已极,嘴上不说,心中已然有心结纳,暗忖道:“就算你不请他,我若有钱,也要请他喝上几杯。”想到这里,便道:“也罢,贼丫头,你们喝过了酒,咱们再来计较!”绿衣女本当梁萧受此羞辱,必会动怒,与自己大打一场,却不料这小子竟不生气,真是大出意料,一时瞅着梁萧,狐疑满腹:“莫非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才不敢出头,哼,欺软怕硬,忒也没用。”心中十分瞧他不起。忽听九如道:“小姑娘,这酒到底喝不喝啊?”绿衣女瞥了梁萧一眼,冷笑道:“当然要喝,不喝白不喝。”说罢与九如并肩进了“醉也不归楼”。梁萧正要上前,明归道:“算了吧,那老和尚的‘大金刚神力’天下难逢对手,一百个你也斗不过他。”梁萧冷哼道:“我不与他们动手,瞧也不成么?”撇开他手,走进酒楼。明归只得跟入,却见九如已将铜钟覆在堂心,与绿衣女各抱一坛“五美人”酒,相对而坐。以蓝袍汉子为首的那群壮汉已然不见,想是趁乱去了,空出两张八仙桌,梁萧便与明归上前,傍着一张坐定。

    绿衣女拍开酒坛泥封,笑道:“和尚,我做东道,先干为敬!”将酒坛凑近樱口,一气饮尽,拭去嘴边酒渍,笑道:“我喝完了……”话音未落,忽地呆住,只见九如面前,已然放了两个空坛。绿衣女讶道:“好和尚!你真会喝!”一时酒意上涌,摘下柳笠抛在一旁,雪玉般的双颊上凝了两抹嫣红,更添娇艳。九如又拍开一坛酒,笑道:“女娃儿生得忒俊,但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没有和尚俊了!”绿衣女大不服气,道:“天山脚下,从来没人喝得过我!”说着也拿起一坛酒。

    九如笑道:“慢来,有酒无肉,就好比没有士兵的将帅,不能成事!”绿衣女啐道:“和尚要吃肉就直说啊,何必这么弯来拐去的。”向掌柜道:“掌柜的,烤一只全羊上来!”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将手中半坛美酒一饮而尽,道,“女娃儿,吃了喝了,还没问你姓名呢?”

    绿衣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轩,哦了一声。

    掌柜见来了财神,忙叫众人加紧忙活。不一会儿功夫,一只浓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面,绿衣女随手撕了一片,送进口里,赞道:“这烤羊与我家的不同,咬着酥脆,嚼着糯软,少了些膻气,多了一股甜香。”掌柜赔笑道:“那是自然,烤羊之时,不同的火候,涂抹鸡鸭猪牛等不同油脂,羊腹之内,还填有杨梅、桂圆、杏子、桃干等十二味果脯。”

    绿衣女道:“倒有这么多讲究。”九如扯下一条羊腿,大嚼道:“还是女人家的舌头灵巧,唔唔,和尚可吃不出这些门道。”两人谈笑风生,顷刻间又尽数坛,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当真以一当十,吸尽了五坛美酒,肉也吃了九成,绿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两坛陈酿,一时双颊如火,杏眼迷离,蛾眉如蹙还舒,樱口未笑含情。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叫喊之声,十来个和尚冲了进来,个个手持棍棒。当先一名老僧形容峻烈,瞧得店内情形,气得浑身发抖,棒指九如喝道:“孽障,你来挂单,却偷走寺里的铜钟,这还不说,竟又在这里和女子喝酒吃肉,佛祖的清规戒律,都被你这妖孽破坏尽了。”掌柜认得此人乃是寒山寺主持弘悟大师,急忙上前,未及辩解,便被老和尚一巴掌掴倒,斥道:“你也荒唐,竟卖酒卖肉给出家人,让西天佛祖蒙羞?”说着棍子一抡,便向九如打去。

    九如避开来棍,站起身来,众僧人挥舞棍棒,将他围住。九如神色从容,嘻嘻笑道:“弘悟,你一口一个佛祖,却知佛在哪里?祖在哪里么?”弘悟一愣,厉声道:“佛在你六阳魁首之上,祖在你双目交睫之间!佛发霹雳,劈开你顽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顽石脑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说八道!”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见么?”弘悟道:“什么?”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么?”

    九如仰天笑道:“来者无祖,去者无佛,芸芸众生,迷惘执著,佛是什么?祖是什么?祖便是我,我便是佛!”这三十二字,字字若铜钟大吕,震人肺腑,弘悟好似挨了一记闷棒,呆了一呆,厉声叫道:“好狂僧,胡说八道,你偷铜钟,骗吃喝,有什么脸面自称佛祖?”九如大笑一声,伸出乌木棒,将铜钟一挑而起,担在肩上,大步向门外走去,两个和尚挥棒来打,两根大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顿时断成四截。

    九如将巨钟一击,仰天长笑,钟声笑声相和,若怒蛟腾空,冲天而去,只听他朗声吟道:“饮罢太湖万顷酒,九天犹闻醍醐香;醉卧红尘身自在,笑看征鸿成一行。偷了乾坤胸中留,骗得真如袖里藏。摩诃般若波罗密,哪管世人说短长!”(按:真如:梵语,宇宙之本体;摩诃般若波罗密:梵语,即大智慧到彼岸之意)。

    群僧跟着追出,但九如步履若风,须臾不见人影,弘悟沉思九如所言,脑中灵光忽现,不由得哎呀一声,心道:“这和尚装傻弄痴,但句句机锋,不正是要点破我的心障么?”思来想去,自觉若不逮着九如问个明白,这一辈子和尚便是白当了,当即叫道:“追,追!”连滚带爬,追上前去,众和尚只道他要抢回铜钟,也各持棍棒,跟着猛追。

    梁萧见老和尚一去无踪,站起身来,走到绿衣女面前,冷笑道:“你帮手逃了,这回谁来救你?”绿衣女以肘支颐,听到他说话,也不抬头,梁萧当她小觑自己,一挥手道:“与你说话呢!你怎不理人?”绿衣女被按在肩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抬起头来,醉眼乜斜,脸儿如开透的桃花般娇艳,扭腰站起,喃喃道:“小……小色鬼……嗯……你……你要死么?”梁萧一皱眉,伸手便去拽她,他算得清楚,这一抓有六七个后手,包管绿衣女无处可逃。却不料这一抓竟牢牢抓住绿衣女手臂,下面纵有无穷变化,一个也变不出来。梁萧一怔之间,便觉绿衣女就势倒入自己怀里,梁萧怕她使诈,急欲闪开,哪知绿衣女身子软如轻絮,黏在他胸前,动也不动梁萧大窘,推她道:“喂,贼丫头,你怎么啦?快快起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喂!听到没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如何喝骂,绿衣女只躺在他怀里,玉颊火红,秀目紧闭,睫毛翘长浓密,眉间似乎凝聚着几分愁意。

    明归起身笑道:“小丫头真是不知轻重,这百年陈酿是随便喝的么?美人固然人人喜欢,多了可是要伤身体的,‘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后劲十足,老和尚神功盖世,自能化解,嘿,这小丫头有几多斤两,也敢与他拼酒?”他一脸的幸灾乐祸,梁萧都是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绿衣女一眼,只见她醉态可掬,令人十分心动,不由忖道:“这妞儿长得倒是蛮好看的,哼,不过长得好不好看,关我屁事。”他犹豫难决,忽听明归嘿笑道:“梁萧啊,所谓英雄爱美人,这女子姿容无双,倒是正好配你!”梁萧一愣,红着脸啐了一口,出了大门,伸手牵马。想必是见他怀抱主人,那胭脂马倒也十分乖顺,随他前行,梁萧虽然厌恶绿衣女,但却十分喜爱她这匹马儿,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马侧身闪避,但第二回觉出梁萧没有恶意,便不再躲闪,任他抚摸缎子也似的毛皮。

    梁萧爱极,本想骑上去试试,但见它仰首四顾,神骏非凡,不由忖道:“它这么骄傲,骑在它背上,岂不辱没了它!”当下极力忍住不骑。明归见他苦忍模样,只道他恋着绿衣女的美色,心中暗喜:“妙啊,这小子虽然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嘿嘿,老子先使点手段,叫你两个好得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然后老子再拿这女子做质,哼,你小子恋奸情热,被我这么一哄一吓,还有什么话不肯说的!”

    梁萧与明归施展轻功,到了人少处,方才停下。明归指着远处,道:“那处有家客栈,正好休息。”梁萧唔了一声,明归又笑道:“这丫头喝了三坛百年陈酿,醉得厉害,你先扶她进栈,我去买些药物,给她醒酒。”梁萧望着他,甚是疑惑:“老狐狸突献殷勤,有些不大对头。”明归知他心意,笑道:“不必多心,我不过想早些让你了结此事,你我也好早早启程,共谋大事!”

    梁萧对他所言“大事”殊无兴致,但绿衣女在怀里扭来扭去,委实叫人不是滋味。他血气未刚,抱着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醉美人儿,不由得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热汗,闻言不及多想,便向客栈走去。

    明归望他背影,微一冷笑,转身步行,到街上寻到一家药铺,叫了几味药材。郎中大感疑惑,却不抓药,低声道:“客官,恕老朽冒昧了,这几味药一配上,可是极霸烈的春药方子!”明归冷冷道:“让你配药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郎中诺诺连声,心想:“这老头儿倒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着。”明归抓了药,让郎中细细碾成粉末,用纸包了,走到街上,设想如何下药,如何撮合二人,再如何用那小丫头做人质,逼迫梁萧吐露武功奥秘。他越想越觉得意,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料笑声未绝,忽听一人冷哼道:“明兄何事如此高兴?”明归浑身一震,回首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辞劳苦,居然一口气追到苏州来了!”

    却见秦伯符立在五丈之外,冷笑道:“梁萧人呢?”明归哈哈一笑,眼中满是嘲弄之意,说道:“人是没有了,白骨倒有一堆!秦老弟要不要?”秦伯符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只一晃,双掌推至。明归单掌封出。二人掌力接实,明归身子剧震,飞起数丈。秦伯符未料他如此不济,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贼子奸猾,竟借老夫的掌力遁走!”明归借势跃上楼顶,忽觉身侧劲风逼来,心头一惊,转身接了一掌,只觉对方劲力雍雍穆穆,仿若山岳,侧目看去,只见花清渊脸色铁青,喝道:“你……你当真杀了萧儿,今日若不杀你,天理难容。”呼呼呼一连六掌,皆是挟怒而发,威力绝强,明归连连后退,好容易站稳脚跟,方才反击一招半式。二人武功相差无几,在房顶上忽进忽退,斗得难解难分。

    秦伯符也纵身上房,他顾及花清渊的身份,只是从旁掠阵。斗了二十招不到,明归忽地拍出一掌,花清渊正要拆解,明归左手倏扬,将春药粉末迎面打来,花清渊知他奸诈,怕是毒药粉末,屏息后退。秦伯符见明归阴招伤人,再也不顾规矩,厉喝一声,挥掌来攻。明归反足倒勾,数枚青瓦向他飞去,但“巨灵玄功”实在厉害,瓦片飞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风一逼,竟然反击回来。明归慌忙俯身让过,正巧花清渊纵身又上,正好迎上瓦片,花清渊只得挥掌拍开。明归见机,自他身旁飞蹿过去,顺势还向花清渊攻出一掌。花清渊前挡碎瓦,左挡明归掌力,一时被闹了个手忙脚乱。

    明归一旦脱身,便全力施展轻功,钻入小巷深处。秦伯符、花清渊奋力追赶。三人在苏州城中你追我赶,明归借着地势,连使狡计,花秦二人追了半个时辰,竟然追丢。秦伯符大怒,将路旁拴马石一拳捣碎。花清渊虽已料到梁萧凶多吉少,但总抱着一线希望,是以才会锲而不舍,千里追来,哪知老天无情,梁萧终究遭了毒手,一时间,他只觉心酸意冷,拍着街边土墙,潸然落泪道:“运筹穷机,难断己期;屈指通神,不知亡年;上苍失聪,妒尔奇才;孤魂飘飖,安所归依;世事颠倒,夫复何极……”尚未念毕,已是泪雨滂沱,几不成声,纵然街上人群如潮,也全然不顾了。

    秦伯符心中也甚惨然,但他秉性刚毅,眼角一酸,便即忍住,拍了拍花清渊的肩头,叹道:“清渊,哭有什么用?如今之计,当是寻着那个奸贼,为梁萧报仇雪恨才是!”花清渊闻言,切齿道:“秦兄说得是,我们这就去寻那奸贼报仇!”二人怀着一腔恨火,一路寻去。

    明归摆脱二人,心知天机宫高手必会陆续来此,不由暗叫晦气。绕了老大个圈子赶回客栈,准备带走梁萧。哪知还未到达,便听大呼小叫,遥遥一看,只见客栈处浓烟冲天,人来人往,都在河边提水救火。明归瞧得目瞪口呆,只怕花秦二人也被火灾引来,忙缩回头去,寻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也顾不得那小子了。”他果决善断,想到便做,一口气遁出姑苏城,往北去了。

    却说梁萧抱着绿衣女,叫了一间客房,将绿衣女丢在床上,又让伙计打来热汤,抹了个脸,一时百无聊赖,坐在窗边,想到搂抱绿衣女的情形,便觉心跳加速,耳根发热,不时偷眼瞧那床上女子。

    过了一阵,明归始终不见回来。忽见远处石拱小桥边,嗒嗒嗒行来一匹黄骠马,乘着个长髯老者,年约五旬,腰插宝剑,背挂一张银胎弓,往这边一瞥,面露诧色,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点燃,取下银弓,抱如婴儿,开如满月,只听一声厉啸,火箭破空,在天穹中迸成六彩焰火。梁萧大觉有趣,心道:“向他讨支箭玩玩,倒是不错!”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出一支寻常箭矢,张弓搭箭,这次指着客栈门前的胭脂宝马。梁萧大吃一惊,只听咻的一声,虬髯老者长箭脱弦,梁萧情急间,掷出茶杯,正中长箭,长箭落地,那老者抬眼望来,只见梁萧飘身落下,顺手拾起羽箭,喝道:“还给你。”羽箭掷向虬髯老者,老者举弓拨落,只此须臾,梁萧已矮身蹿到他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羲和御日”,扯住缰绳,翻身飞踢。那老者也非等闲,离镫翻落,从马腹之下穿出,反踢梁萧。梁萧避开来脚,身子倒翻,绞向对方颈项。老者倏然又至马背,撑足下踹。一时间,二人贴着黄骠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萧竟占不得丝毫上风,不免心头诧异:“这家伙什么来路?恁地了得!”

    正要变招。忽听马蹄骤响,梁萧斜眼瞥去,只见东方数骑人马联翩而来,当先一人洪声叫道:“楚老大,那女贼在吗?”老者应道:“马在,人么……哎哟……”敢情一分神,额头被梁萧指风掠过,火辣辣生痛,急叫道:“小子扎手!”梁萧趁机倒掠而出,举目四顾,只见四面八方有十余骑人马向这边蜂拥而来。楚老大脱了窘境,翻身上马,搭上箭枝,方要开弓,不料啪的一声,弓弦断作两截,他错愕之间,恍然明白,梁萧临走之时,竟以指甲割坏了弓弦。

    梁萧见来人气势汹汹,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清叱,一名黄衣女子从马背上跃起,奔近客栈,梁萧飞身纵上,向黄衣女子一把抓出,喝道:“哪里去?”黄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萧的爪势,梁萧定睛细瞧,却是个姿容娇媚的中年美妇。那美妇叫道:“你是谁?”梁萧但觉她声音耳熟,猛然想起,来者正是运河边上那个名叫“二娘”的女子,当时她儿子受伤无救,断了一足,这美妇大约哀怨未消,此时兀自神色憔悴。梁萧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二娘,令郎断了的腿好些么?”雷星断腿之事极少人知,那黄衣美妇目定口呆,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说着身形一滞,梁萧趁机抢先闯入自家房间。一把抄起床上的绿衣女,待要越窗而走,忽听一声清啸,黄衣美妇如电掠至,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厉叱道:“将这贱人放下!”长剑翻飞,剑法精奇,梁萧苦于无法腾手对敌,只能东躲西闪。拆了不到三招,忽听东面墙上一声巨响,墙壁颓塌,一名铁塔般的巨汉跃马而入,手持一柄数十斤重的大铁锤,二指粗细的铁链缠在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厉声喝道:“二娘,女贼何在?”嗓门粗大,正是运河边亲手砍断儿子一腿的那个“雷大郎”。

    黄衣美妇正愁梁萧滑溜,忽见丈夫前来,喜道:“就在这小子手上!”大汉“呵”的一声,铁锤当空一扫,墙塌床破,碎屑纷飞。梁萧不敢硬接,使个鱼跃龙门之势,伸足在铁链上一点,欲借势腾出门外,黄衣美妇早已看穿他的用意,长剑凌空便刺。梁萧这一纵用尽气力,双手又不得空闲,情急中呸的一声,一口唾沫直奔妇人面颊。黄衣美妇素来好洁,虽然惊怒交集,却也不能不暂且闪避,梁萧趁此机会,冲出房外。

    方才出门,便有两个汉子迎面截来,梁萧飞身而起,凌空出腿,好似于癫狂中大步疾行,却是一招“接舆狂歌”,二人抵挡不住,匆忙后退。梁萧得空,旋身出脚,在庭中假山上一蹭,纵上房顶,单足独立,身形迎风摇动。众人欲要跟上,却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纷飞,将试图上房者纷纷打下。

    “呼啦”一声,墙穿屋破,雷大郎跨马驰出房外,骂道:“直娘贼。”铁锤挥出,哗啦啦不绝于耳,厢房被他神力击倒一片。梁萧纵身闪开。雷大郎正要再挥大锤,谁知铁链被屋梁缠住,拖拽不得,只气得破口大骂。梁萧哈哈大笑。雷大郎骂了两声,忽地叫道:“用‘火雷’逼他下来。”话音方落,便见三枚炮仗模样的物事嗖嗖掷来,梁萧心知必有古怪,慌忙闪开。那些炮仗一旦落地,便发出如雷巨响,激得瓦砾四溅,偌大房屋被裹在一团烈焰之中。

    梁萧骇然不已,嗖嗖嗖又见三枚“火雷”掷来,急急飞身纵出,只听身后巨响连声,碎屑飞迸,打在背上,刺痛难当。望下一看,只见六七人手持刀剑飞掠上房,梁萧失了地利,又抱着绿衣女,双手不便,顿时连连叫苦。

    忽听“唏律律”一声,一道白影如飞掠来,梁萧大喜,高叫一声:“胭脂。”胭脂马狂奔之间,四蹄撒开,尥了两个蹶子,它灵通矫捷,力大无穷,出蹄之迅烈,与武功高手无异,那群武人心思只在梁萧身上,顿有几人不慎挨了马蹄,变做滚地葫芦。胭脂马冲开一条路,来到屋前,将梁萧凌空托住,转蹄驰入一条小巷,哪知跑出不足百尺,便有一道八尺高墙拦住去路。梁萧一惊,正要挽缰改道,但见胭脂纵蹄如飞,毫不停留,顿又心头一动,闭眼叫道:“好胭脂,我信你啦!”

    胭脂发声长嘶,有若应答,奔到高墙之前,将身一纵,倏地越墙而过,落在地上,稍不停留,驰蹄又走,梁萧睁眼喜道:“乖马儿,乖马儿。”回头望去,只见浓烟滚滚,直冲霄汉,却是房屋被“火雷”点着,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梁萧暗暗心惊,遥见前方已是城门,城门吊桥头,不下十骑人马迎面堵来。梁萧欲要转向,左面又来五骑,后方右方,皆有骑士包抄过来。还未及转念,胭脂却不闪不避,直奔过去,梁萧一惊,叫道:“乖马儿忒笨了,该往人少处去!”话音未落,胭脂已到桥头,双方相距不及十丈。梁萧钢牙一咬,将绿衣女横搁马上,呛啷拔剑在手,正欲迎敌,孰料胭脂于奔跑之间,突地人立而起,“唏”的一声,若金石铿锵,直透苍穹。要知它本是天山以北野马之首,后被绿衣女的师父想尽法子收服。此马天生霸道,能斗虎豹,等闲马匹惧它之极,它这一啸之中,顿显出震慑万马的神威来,对面十匹骏马听得啸声,忽地四散,摇头摆尾,没命狂奔,众骑士挽缰勒马,勒得马口流血,犹自无法遏制,一匹马甚至不辨东西,带着主人,哗啦一声,冲进护城河里。

    梁萧见它如此威风,又是惊讶,又是喜爱。胭脂惊退群马,一跃过桥。众骑士心知容此马走脱,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飞驰间,以楚老大为首,纷纷弯弓搭箭,梁萧身后箭啸之声大起,便似雨打芭蕉一般。

    胭脂也知势危,忽左忽右,纵蹄狂奔。但开弓之人多是高手,后腿仍被一箭射中。箭镞乃是三棱刃,一旦射中,鲜血顺着血槽不绝涌出,胭脂吃痛,嘶叫一声。梁萧心中大急,忽听有人厉叫道:“莫要射了,说好了,这马归我!”呼声越来越大,说到“我”字时,声如响雷,似在耳边。这一声叫罢,那轮箭雨也为之一歇。

    梁萧急急回头,只见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飞,离马后不足六尺。梁萧倒卧出剑。那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挥指,当的一声点中剑脊。梁萧虎口痛麻,长剑几乎脱手。那人一指未能将他宝剑弹飞,惊咦一声,左手不停,抓向胭脂后尾。

    忽听胭脂一声长嘶,向前一蹿,纵出四丈有余。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赶,只见胭脂马一跛一跛,却是迅快无伦,转眼间已在二十丈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头又惊又喜,惊得是这宝马受伤之余,尚有如此脚力,喜的是这宝马神骏无双,更欲得之而后快了。

    胭脂跛着脚跑了数十里,眼见抛开追兵,梁萧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伤口。定睛细看,那箭杆上镌着一个“楚”字。不禁望了犹在马背上熟睡的绿衣女一眼,寻思道:“雷大郎和那个二娘所说的女贼莫非就是她么?”想起雷星被亲身父亲砍断一腿的惨景,不由寻思道:“这贼丫头恁地歹毒,被仇人逮住,正是活该。”便叹了口气,将绿衣女搁在马背上,用缰绳缚牢,说道:“乖马儿,我不管啦,你带着她慢慢逃命吧。”说罢转身便走,却听身后马蹄轻响,回头一瞧,却是胭脂跟在后面,便道:“乖马儿,我说不管就不管,要怨就怨你这主人心肠不好,手段狠辣,惹来这么多对头。”转身又走,但胭脂兀自跟着,梁萧快它也快,梁萧慢它也慢,梁萧把脸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马却直愣愣将鼻子凑过来,对他喷气,梁萧心一软,伸手抚它鬃毛,再瞅了绿衣女一眼,不觉心跳变快,苦笑道:“乖马儿,我留下来,可是看你的面子,不关你主人的事。”转身将那女子再度负起,二人肌肤这次相接,滋味似又不同从前,梁萧心跳更疾。这等情形端的生平从未有过,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想不透何以如此。

    穿过一个小谷,前方烟波浩淼,已是太湖,梁萧正想去处,忽听得马蹄声起,只听有人喜道:“在这里了!”梁萧闪避不及,转身一瞧,却见来的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小后生。他纵马抢到近前,跳下马来,冷笑一声,扬声道:“小子,你是这贱人什么人?哼,这贱人受伤了?当真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齿伶俐,连珠炮般说完,见梁萧不答话,不由道:“你哑巴么?把女贼放下了,滚得远远的。”

    梁萧冷冷不发一言,小后生双颊泛红,一抖手腕向梁萧分心刺来。梁萧一手扶住背上的柳莺莺,看他剑到,忽地一掌拍中小后生剑脊。小后生剑锋斜偏,胸口空门大开,不由骇然收剑,护住全身,定睛再看时,却见梁萧依旧站在原地。心中气恼更甚,又刺一剑,剑势越发狠辣。梁萧看他剑到,啪的一掌,再将长剑拍开。顷刻间,小后生电光霹雳般连刺五剑,均被梁萧运掌一一拍偏。

    小后生使到第六剑时,羞怒欲狂,也顾不得什么招式,蓦地身剑合一,猛扑上去。梁萧这招“掌运天下”出自“纵横捭阖境”,所谓“治天下如运诸掌”,这一轮掌法极得举重若轻之妙,看似随意拍出,实则奥妙无方。倘若对付厉害高手,自须得合以身法,多加变化,但这小后生武功较他还差老大一截,是以站着也能破敌。此时忽见小后生情急拼命,便微微一笑,使招“奕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那剑身之上。奕秋乃围棋之神,这一指颇得弈道,正按中小后生新旧力道断续之处。小后生虎口骤热,长剑嗖地脱手。梁萧右爪突出,抓在小后生胸口,但觉软绵滑腻,不类寻常,不由心头微惊,手上略略一缓。小后生趁机拼死一挣,哧的一声,数层衣衫一并撕破,竟露出粉色的绣花肚兜来。

    梁萧瞧得满心糊涂,那小后生却尖叫一声,脸涨通红,捂着脸倒退两步。梁萧猛然醒悟,脱口叫道:“哎哟,原来你是个母的。”那女扮男装的少女面红如血,用破衣捂住胸口,咬着嘴唇,瞪着梁萧,眼里泪水滚来滚去。梁萧还想取笑两句,忽听一声长啸自东传来,苍劲雄浑,沛沛洋洋。那少女听到叫声,回首喜道:“爹爹,快来!”梁萧见她一脸狂喜,顿生恶念,冷笑道:“你妈来也没用。”挥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过一回,羞愤欲死,岂能再容他得逞,叫骂道:“小淫贼。”一手护着衣襟,一手格挡梁萧来爪。不料梁萧这一抓竟是虚招,待她全力护胸,腰腹空门大露,便嘻嘻一笑,屈指弹中少女气海穴。少女劲气陡泄,被梁萧搂在怀里。

    这般一来,梁萧背负佳人,手抱娇娃,换了登徒子瞧见,必然羡慕他艳福齐天。但梁萧身在险中,委实来不及享受这温香软玉的滋味。只瞧人马四面逼来,梁萧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过去。北方当先的正是那黄衣美妇,一见梁萧。分外眼红,娇叱着从马背上掠出,挥剑便刺。梁萧嘻嘻一笑,将少女迎了上去。这抓人为质、抵挡对手的法子,却是他从明归那儿学来的法门。

    黄衣美妇剑气如虹,激得那少女面皮剧痛,忍不住尖叫道:“姑姑。”那美妇看清她容貌,间不容发地收回长剑,诧道:“楚婉……”话未说完,梁萧已奔出两丈,前方四人挥剑阻挡,梁萧将楚婉当作兵刃,随手乱舞。众人大是顾忌,四把剑光芒霍霍,只在楚婉身前晃动,吓得楚婉闭上双目,连声尖叫。黄衣美妇见状,急忙抢上,长剑连挥,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那四柄剑尽被她击落。梁萧笑道:“二娘谢啦!”黄衣美妇“呸”了一声,杏眼圆瞪。梁萧见来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马儿,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马,胭脂撒开四蹄,驰入山中。众人得了美妇消息,皆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逼得太紧,只在远处跟着。梁萧借着山势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伤势恶化,背着柳莺莺下马步行。楚婉被横在马上,气愤欲狂,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骂个不停,梁萧初时无暇理会,此刻闲下来,听了几句,作起恼来,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睁着一双大眼回瞪,骂道:“小淫贼。”

    梁萧道:“好啊,你再骂一句,我连你裤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吓,再不敢言,眼里却流出泪来。梁萧静下心来,寻思道:“我带着一个贼丫头,已然累赘,如今再添一个,逃走更是不便。”将楚婉拽下,拍开她穴道,喝道:“滚蛋吧。”说罢迈步便走。楚婉怔了怔,忽地一咬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奔上几步,叫道:“小……小子,嗯,站住了!我有话说。”

    梁萧皱眉道:“还想挨揍么?”楚婉赶到他前面,玉手叉腰,柳眉倒竖,哼声道:“你为什么放我?”梁萧见她才得自由,气焰又涨,又好气有好笑,说道:“你长得又丑,嘴又聒噪,谁遇见你,谁就晦气。早早放了,上上大吉。”楚婉双颊涨红,瞪了柳莺莺一眼,咬唇道:“谁长得丑,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萧笑道:“说得好,她就比你好看。”楚婉本也是这般想,但被梁萧说出来,心里仍酸溜溜满不是滋味,失声骂道:“小淫贼……哼,你胡说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儿了,人人对她另眼相看。怎料竟被柳莺莺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之上,越是好妒,不由忿忿道:“她再美又怎么样了,还不是个偷鸡摸狗的女贼?”梁萧心怀疑问,当下问道:“你叫她女贼,她偷你什么了?”

    楚婉冷笑道:“她偷了我家的镇庄之宝。”梁萧道:“什么宝贝?”楚婉略一迟疑,道:“女贼没告诉你么?嗯,这个……可不能对你说。”梁萧想起黄衣美妇在运河边说的话,心头一动,冲口而出道:“是纯阳铁盒吗?”楚婉哎哟一声,失惊道:“小贼,你怎么知道的?那……那盒子在你手里?”

    梁萧只觉一阵狂喜:“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教这宝贝铁盒落在我手里。”楚婉见梁萧脸上露出笑容,更笃定铁盒在他手里,当下忖道:“须得想个法儿哄他交出来。”便冷笑道:“这也罢了,这女贼逃走之时,还杀了‘天香山庄’三名园丁,烧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听说她还沿途偷窃官宦富户,就连皇帝的大内,她也盗去了不少宝贝。最可气的是,她每次偷罢,总要留下‘天山柳莺莺’的名字,真是张狂之至。”梁萧心道:“原来贼丫头叫柳莺莺。”便微微一笑,说道:“偷过留名,有胆识!”

    楚婉呸了一声,怒道:“你知道什么?三叔公这次大为生气,破关出庄,专拿女贼。他老人家武功盖世,你若不将人给我,可是小命难保!”梁萧心道:“就我见过的人物,只有萧千绝与九如和尚称得上武功盖世。你那三叔公大约是两文钱买张牛皮,自吹自擂!”嘴里却不说出,只是笑笑。楚婉察言观色,当他意动,便又续道:“你若贪图这女贼的美色,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这狐狸精迷惑住,结果丢了一条腿,须得做一辈子的瘸子。”她说的虽是表兄的惨事,语气中却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顿一顿,又道:“你大约还有所不知,我们‘天香山庄’与雷震姑父的‘雷公堡’乃是当今两大武学世家,便是‘参天狻猊’方澜和‘神鹰门主’靳飞,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说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阳,你再帮这个女贼,可是和天下人为敌。”

    梁萧听到何嵩阳三字,不由冷哼一声,心道:“何嵩阳是个大大的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定要保护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紧紧,不作一声。楚婉自负辩才无碍,平时但有所求,长辈无不依允,此时也欲一纵苏秦之齿,张仪之舌,将梁萧一举折服。若能让他交出纯阳铁盒与女贼,当是天大的功劳。她见梁萧不说话,越当是自己言语奏效,便又说道:“你这么年轻,武功已这么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够成为一代大侠,干么要和女贼同流合污?”梁萧皱一皱眉,道:“做大侠有什么好?”楚婉道:“做了大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萧道:“云万程算不算大侠?”

    楚婉咦了一声,奇道:“你也知道云大侠?”梁萧听她将“云大侠”三字叫得格外亲热,不由得侧目瞧去,却见楚婉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温柔,又似憧憬,两眼望着远处,喃喃地道:“云大侠是南武林顶天立地的人物,便是三叔公说到他,都要轻轻点一下头的。你知道么?三叔公对世事看得很淡,能得他点一点头的,天下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人而已。”梁萧冷冷道:“云万程有什么了不起?不得好死。”楚婉变色道:“你胡说八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萧双眉一挑,正要动怒,却见楚婉呆瞧着远处漆黑的夜幕,脸上阴霾尽去,又露出那种温柔憧憬的神气,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不过三叔公说啦,云大侠虽然不错,却又远不及云公子了。”梁萧道:“云公子是谁?”楚婉瞅他一眼,冷笑道:“云公子便是云大侠的公子,哼,你连听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萧呸了一声,道:“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鬼么?”楚婉听得莫名其妙,但那云公子是她私心相许的人物,决不容人羞辱半分,忍不住骂道:“你才是小鬼!”说罢又叹口气,道,“罢了,总之你一百个小贼也及不上云公子一个的。上次他随靳门主来天香山庄,请爹爹出山。可惜,爹爹心胸狭窄,不肯答应,还说什么大宋当存则存,当亡则亡,天香山庄独善其身,不问世事。”梁萧暗自冷笑:“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心胸也未见宽广了。”

    却听楚婉续道:“云公子听了这话,忽地起身道:“久闻天香山庄的‘分香剑术’独步武林,云某仰慕万分,今日有幸,特来领教几招。’起初,大家见他口气虽大,却太年轻,心中均是瞧不起他。谁知我那几位堂兄轮流上阵,竟没人接得下一剑……”

    梁萧冷道:“那是你堂兄没用,未必就是姓云的厉害。”楚婉轻哼一眼,似乎不屑与之争辩,续道:“当时我羽姑姑和姑爷恰好也在,眼看爹爹就要被逼下场,羽姑姑忽起身道:‘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剑法只略略记得两招,未得真意,还望公子不吝赐教。’”梁萧忖道:“她口中的羽姑姑想必就是那黄衫妇人了,她武功很好,剑法尤为高明,当真斗起来,我也多半胜不了她。”想着不由关注起后事来。

    却听楚婉道:“便听云公子说道:‘前辈客气了,大家不必使力,比划招式,点到即止。’羽姑姑笑着说:‘云公子怜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么?’当下两人各持长剑,方要交手,却听白纱屏风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楚羽,你使这招“玉笛横吹”,若他刺你肩头“天宗”穴,你又怎么招架?’羽姑姑顿时浑身一僵,半晌方道:‘他……他怎么能刺到我那里?’那人说道:‘你先别问,但说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说道:‘我使“国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道:‘攻敌所必救,求个两败俱伤,倒也勉强可行。但若他从“坤”位出剑,刺你‘期门’左侧,你又如何抵挡?’姑姑忍不住道:‘有这等剑法么?我……我便以“落花惊蝉”刺他“角孙穴”了。’那人叹道:‘这招也还不坏,但若他从‘小畜位’出剑,刺你‘会宗’,你又如何?’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说啦,左右这剑法的奥妙你也听不懂的。总之那人问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云公子,大家都觉奇怪。如此一问一答,说到第十二招上,只听那人道:“若他从‘大有位’刺你‘关冲’右侧,你当如何化解?”羽姑姑听得这话,瞪大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苦笑一声,叹道:‘至此极矣,罢了,楚羽,你尽心竭力接他十二剑,不要辱了你亡父的名声。’羽姑姑脸色煞白,手指握剑,指节都发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气,当真使出一招‘玉笛横吹’,说也奇怪,云公子应了一招,剑尖竟也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萧惊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么?奇怪的还后面呢,因为云公子与羽姑姑事先约好,不比内劲,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长剑往来,一招一式,与那人所说丝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云公子忽从‘大有位’刺出一剑,剑尖停在姑姑的‘关冲穴’上。”

    梁萧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传遍了,你打听打听也能知道。”梁萧听她如此一说,再不吱声。却听楚婉续道:“且说云公子使出那剑,不但全无喜色,脸色反而灰败如死,盯着那面白纱屏风,慢慢地道:‘阁下究竟是谁?’那人笑道:‘你师父没告诉你么?’云公子叹道:‘当真是楚前辈么?晚辈斗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动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当。不过今日阁下来得不易,老夫也静极思动,罢了,我便隔屏献拙,写几个陋字,请云公子品题品题。’他话未说完,已有人奉上墨宝,当下那人便隔着细白纱屏,写下三句小词,念做‘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

    梁萧插嘴道:“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话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这词句自然是极尽婉媚的,但那写出来的字,却是个个笔力万钧,撇捺勾折森若长剑,直欲破纸而出。唉,我本领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么门道。但云公子精通剑道,片刻间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么呆呆地站了许久,脸色越来越是苍白,蓦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楚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忽地说不下去,秀目凝望远处,流露出一抹忧色。

    梁萧正听得入神,不由问道:“他死了么?”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云公子调息片刻就好了,说道:‘晚辈愚钝,破不得前辈字里的剑意,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却听那人叹道:‘其实你不过得了令师两三成的本事罢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还不能够!再说,剑法不过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分香剑术是好是歹,因人而异,你的剑法,何尝不是如此!’”

    梁萧赞道:“这话有见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云公子听了这话,许久都没了言语,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云万程有你这种儿子倒是福气,云老雕为人方正有余,机变不足,练一辈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这姓靳的师兄倒有他的风骨,外似沉稳,内无锦绣,草包一个,成不了大器。’靳门主听了这话,脸色颇为难看,云公子也尴尬得很,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声而玉应,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说罢长笑一声,悠然去了。”楚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瞥了梁萧一眼,眼角带笑,甚为得意。

    梁萧忖想她将这事说得十分曲折,怕是编不出来的,一时将信将疑,问道:“屏风后那人到底是谁?”楚婉哼了一声,傲然不答,梁萧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叔公?”楚婉冷笑道:“不错,三叔公这次也来了,你识相的,便早早投降。”

    梁萧不觉犹豫起来:“这柳莺莺与我非亲非故,亦且还有梁子,我不值得为她惹下如此强敌,忒也不直。”楚婉见他神色动摇,心中窃喜,又冷笑道:“你想,云公子都胜不得我三叔公,你还想拿鸡蛋碰石头么?”梁萧一听这话,胸中没来由傲气升腾,冷哼道:“姓云的又算什么,我梁萧再差十倍,也不会输给他。”楚婉说这话,一则炫耀,一则恐吓,谁料弄巧成拙,又听梁萧出口贬低意中人,顿时怒火大炽,顾不得其他,啐道:“凭你这点微末本事,给云公子提鞋也不配。”梁萧大怒,举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样凶狠,心怦怦直跳,眼里泛起泪花。梁萧见她可怜模样,终究打不下去,怒哼一声,转身上马,飞也似去得远了。

    梁萧乘马奔了一阵,怒火稍平,又怕胭脂伤势复发,便停下来。忽听柳莺莺在马背上嘤了一声。梁萧回过头来,只见她轻轻翻了个身,秀眉紧蹙,若有不适。梁萧将她抱下,*在怀间,只见美人如玉,娇靥映着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昙花,摇曳绽放,娇艳无比。梁萧情难自禁,低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但觉雪白光润,神为之飞,意为之驰,心猿意马间,一阵冷风迎面刮来,梁萧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我在做什么?”又忖道:“是啦,正事要紧,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纯阳铁盒在哪里。”当下在胭脂马上的褡裢里寻了一回,没寻到铁盒,却找到一枚银盒,揭开看时,却见满是水粉胭脂,盒盖上还有一面玻璃小镜,光亮可鉴须眉,其时玻璃产自西极,中土十分难得,是以这小小一枚梳妆银盒,价值已然不菲了。

    梁萧将银盒翻看已久,不见异样之处,只得悻悻放回褡裢,转眼瞧着柳莺莺,心道:“莫非在她身上,须得搜一搜。”他虽有此念,但临动手时,却觉心跳加剧,双手颤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汉。一会儿待她醒转,我再明刀明枪,逼她把铁盒拱手送我。”当下打起精神,背起柳莺莺,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诱人的肉香,梁萧腹中咕咕乱叫,抬眼一瞧,只见北边树林里露出破庙一角,隐隐有火光闪动。

第三章 仙佛争锋

    梁萧走到庙前,但见庙里供着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团篝火烧得正旺。三个村汉袒着上身,谈笑风生,枯树枝上转动着一条大狗,紫红火苗舔着皮肉,膏油滴淌,嗞嗞作响。浓郁香气钻进梁萧鼻孔,让他咕嘟嘟吞了口唾沫,当下一步跨进庙里,厉声道:“呔,你们三个好大胆,竟敢偷小爷家的狗吃,还不与我见官去。”他幼时流浪江湖,也是偷鸡摸狗的积年,看三人模样,便知这条狗来路不正,故意放话吓走三人,好霸占狗肉。

    三个汉子吃了一惊,齐齐跳起,却见梁萧不过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来。为首一人歪眉斜眼,笑道:“小子唬人吧,这分明大爷打的野狗。”他目光绕过梁萧肩头,双目一亮道:“原来还带了个雌儿。”与其他二人对望一眼,笑道:“原来这小子是个采花贼呢!”另一人邪笑道:“既然撞上,大家都该有份玩玩吧!”正自口角流涎,蓦地颈后一紧,一阵头重脚轻,跟着其他二人飞出庙外,跌得头破血流,尽都昏死过去。

    梁萧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卸下柳莺莺,忽听远远马蹄声响,杂陈起伏,不下十骑。梁萧一皱眉,跨出庙门,只见远处十余道黑影,风驰电掣般向这方奔来。梁萧一拍胭脂,胭脂马会意,悄然转到庙后树林中去。梁萧背着柳莺莺,闪身在土地公之后。

    不一时,马蹄声在庙外停下,脚步声则往庙里走来,其中一个粗嗓音道:“那小贼当真奸猾,不知带着那贱人逃到了哪里?哎,庙里似乎有人?”听来正是那雷大郎。另一个清劲的声音道:“不过,没料到贱人有如此硬扎帮手,到也是出人意料。”听声音却是那楚老大。

    雷大郎冷笑道:“帮什么手,我看他是色迷心窍,哼,这会儿他俩不知道在哪里快活呢?”另一人笑道:“听雷兄口气,好似对那女贼动了心啊?”梁萧听得耳熟,转念间,心头一震:“啊,是何嵩阳那厮。”他少时与何嵩阳曾有过节,是故一听便知。

    雷震一声怒哼,还未答话,另有人笑道:“谁不动心?那女贼手脚虽不干净,模样却没得挑。”何嵩阳笑道:“咱们是大可动心,但雷兄若也动了心,只怕楚二娘河东狮吼,吓他个四脚朝天,翻也翻不过来。”众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乌龟么?说别的还像,说雷兄是乌龟,那是决然不像的。”雷震忍耐不住,破口骂道:“何嵩阳,你奶奶个熊,这话让二娘听到了,她还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么兴味,还是让楚二娘扒了那女贼的皮,叫大伙儿瞧个过瘾。”来得都是男子,彼此笑谑,话语渐趋猥亵。

    说笑间,却听雷震咦了一声,高叫道:“这三个人怎么回事?”梁萧心头一震,猛地想起一个破绽,不觉额上生津,背上流出汗来。却听庙中一静,便听一名泼皮啊的一声,想必被众人救醒。只听雷震问道:“谁把你们摔成这个样子?”泼皮哼声道:“我们正……正在烤狗肉……忽然来了个小泼皮,唔,不,一个采花贼,他背着一个女人……”话音未落,人群大哗,雷震怒道:“必是那厮了!”又问,“他去哪里了?”想必他情急动手。泼皮痛叫道:“哎哟,不知道,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来了……”只听楚老大喝道:“上马!他们定然还没走远。”一时脚步杂沓,梁萧正松了口气,忽听何嵩阳嘿笑道:“慢来!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梁萧心头一紧,背脊上顿时流出汗来。

    雷震不解道:“何嵩阳,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管什么狗肉?”何嵩阳嘿然道:“这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为这三人昏倒,无人照应。但看这烤焦处枯烂的地步,显然为时不久,这点工夫,那小子要逃得无声无息,只怕不易。”雷震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何嵩阳,人人都说你贼头贼脑,果然不错,所谓姜是老的辣,小贼头遇上老贼头,还是老的厉害。”何嵩阳听他话里夹枪带棒,知他记恨自己方才调侃于他,心中微觉恼怒,但他秉性阴沉,不便与雷震翻脸,打个哈哈道:“若换了是我,既然逃不远,索性……”忽然轰的一声响,土地公颓然倒下,压向何嵩阳,何嵩阳厉喝一声,闪身让过。

    梁萧负着柳莺莺一跃而出,只见众人早已站成一圈,抢逼上前。雷震看到柳莺莺,分外眼红,大喝道:“哪里走?”他铁锤搁在马上,不及取来,便将双拳一合,劲风陡发,正是雷公堡的“奔雷拳法”。梁萧见他拳风劲急,足不沾地,凌空一脚,将嗞嗞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滚烫无比,雷震不敢硬接,闪身让过,挥袖将偌大一条土狗抛向庙外。梁萧得了隙,正欲冲出庙外。忽觉眼前人影骤闪,一人掣出金剑,剑尖处分出九朵剑花,虚虚实实刺来。梁萧识得正是那弯弓射马的长髯老者,慌忙闪身避过,只一停滞,众人重又合围。雷震赞道:“楚宫,拦得好。”

    梁萧身陷重围,反倒冷静下来,拔剑在手,长啸一声,剑当刀使,使一招“修罗灭世刀”的“山崩海啸”,啸声与刀声相和,声威夺人。楚宫见状,面色凝重,却不进反退,变一招“七心海棠”,金剑结成七道剑圈,只听呛啷啷,金铁交鸣,梁萧一气攻破六道剑圈,势头倏竭,终被第七道剑圈阻住。他这路“修罗灭世刀”若由萧冷使来,自然威震群雄,但在梁萧手中,威力却减了大半。

    雷震恨极了柳莺莺,不顾身份,飞身出拳,劲风四溢,隐然有闷雷之声。梁萧仓促间挥剑斜掠,雷震手臂一沉,扫在剑脊之上,“铉元”剑呛啷作响,飞出庙门。雷震喝道:“再吃爷爷三拳。”双拳若风雷迸发,连环递出。楚宫也刷刷数剑,分刺梁萧前胸大穴。梁萧两面受敌,情急中使招“悬梁刺股”,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堪堪避过二人辣手,忽听嗖的一声,一道碗口粗细的铁索横空扫来,索上七支钢锥,正是“七星夺命索”。当年这铁索被秦伯符震毁,事后何嵩阳又重铸一根,但他怕秦伯符报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秦伯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阳才敢露面,不多久便接了柳莺莺的案子,他久别官府,一心立功,是以追得格外卖力。

    何嵩阳为人狡黠,始终潜伏在侧,直待梁萧势窘力竭,方才出手。梁萧见得索来,使出“凌虚三变”中“九霄乘龙”,凌空翻转,险之又险从铁索上掠过。何嵩阳发声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铁索迎风一抖,一分为二,似双龙出海,向梁萧卷来。梁萧瞧那铁索来势,急使了个“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诀”,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听铮的一声,铁索两端竟被他系作一团。梁萧右手斜挥,铁索受力反转,横扫回来。这一招“始皇挥鞭”原本出自天机石阵的“帝王境”,一挥之间,颇有“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概,何嵩阳只觉心往下沉,当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头,尚怀心病,生恐又被铁索缠住,慌忙抛开铁索,使了个懒驴打滚,着地滚出。

    梁萧尚未落地,见雷震、楚宫又抢上来。情急中足尖点地,伸手将七星索凌空捉住,借着其旋转之势,使出“天旋地转”来。七星索本已势竭,被他如此一旋,顿又夭矫灵动,横扫八方。

    何嵩阳见七星索在梁萧手中,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不觉又惊又佩。其他人无法抢进,气得哇哇大叫,梁萧仗着兵刃便宜,向着庙门缓缓退去。楚宫一皱眉,忽叫道:“雷震。”雷震一愕,只见楚宫反身后跃,将二百余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来,顿然明白其意,也抢上抓住一头,喝一声:“去。”两人同时用力,土地便似陨石天落,砸向梁萧,梁萧挥索一卷,想将塑像卷住,但两大高手联手一掷,何等强劲,七星索不但未能卷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牵动,向他扫来。

    梁萧无奈闪避,轰隆一声,塑像击中土墙,砸出一个窟窿。只此停滞,七星索已然散乱,雷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梁萧敌不过他的神力,只得将铁索丢开,向右跳出。忽见右方剑光乱闪,楚宫长剑刺来。梁萧两面受敌,只得后退,哪知后方风声大起,眼角斜睨,却见何嵩阳双手犹如鸟爪,一前一后向柳莺莺抓到。斗到此时,梁萧除了心头一紧,已是别无他法。

    便当此时,忽听何嵩阳“哎哟”一声大叫,紧接着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人体落地。梁萧觉出身后爪风收敛,一时也不及多想,瞟到墙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无人封堵,便乘机钻出洞外,奔入庙后树林。

    梁萧趁着夜色,在林子里奔出百十步,蓦地浑身一震,停住步子,厉叫道:“给我下来!”但林中寂然,无人答应。梁萧怒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静,只听背后的柳莺莺懒懒吐了一口气,仿佛呵欠一般,轻笑道:“乖马儿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来啦。”梁萧呸了一声,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阳是你打伤的,是不是?快滚下来。”柳莺莺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气鬼,你不是很爱背着我么?那个姓楚的丫头软的硬的都使过了,你也不肯丢下我,教我心里欢喜。”梁萧一呆,继而暴跳如雷:“好啊,你早就醒了?”柳莺莺咯咯一笑,道:“快跑,后面来人啦!”梁萧一惊,飞步疾走,顷刻间,又回到了土地庙外。柳莺莺笑道:“到底是乖马儿,比胭脂跑得还快。”梁萧怒道:“你根本是装醉骗我,是不是!”柳莺莺笑道:“我哪有这么坏?”梁萧怒哼一声,却听柳莺莺叹道:“小色鬼,这回不骗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栈,才有些知觉,运功逼酒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光……”说到这里,她诡秘一笑,探过螓首,樱唇凑近梁萧耳边。梁萧心头生出怪异之感,只听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我尽都听到了,哼,原来你这小色鬼还不太坏。”

    梁萧脸涨通红,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决,趁人之危,不算好汉。”柳莺莺从他背上跳下来,背起双手,笑道:“现今你要怎么啊?打我鞭子么?好啊,你来。”说罢闭上双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梁萧见了,反觉踌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么还要骗我!”柳莺莺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听不到你的心里话!”梁萧狠狠白她一眼,忽见四面里人影幢幢,楚宫、雷震带着十来个好手,铁青着脸,从四面围上来,何嵩阳也在其中,只是脸色煞白如纸,显然受了内伤。

    梁萧一皱眉,低声道:“贼丫头,我不管你了,咱俩各自逃命。”柳莺莺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还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梁萧怒道:“背你个大头鬼!你当我是傻瓜?”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呀,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傻瓜!”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哈哈笑道:“没错没错,别说你傻,和尚走南闯北,也跟着傻了一回。”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九如端坐树下,身旁放着那口铜钟,左手却抓着那条烤熟的土狗,右手抓着梁萧的铉元剑,笑眯眯割肉而食。柳莺莺奇道:“和尚,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哈,若非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怎也赶不上的!”梁萧脸色涨紫,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柳莺莺望着他,微微一笑,梁萧既知她当时已然知觉,更觉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一二,不过……”他顿了一顿,望着梁萧点头道,“小家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梁、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继续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宫等人,笑道,“你们是要走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瞧出九如身份,脸色发白,却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道:“武林中尊卑有别,大师地位尊崇,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须臾即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好说好说,和尚一并成全就是。”楚宫神色大变,失声道:“大师未免不讲武林规矩?”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半点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你且买两斤,给和尚尝尝味道?”说着将手中狗肉抛给梁萧,说道,“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们两个若不谈情说爱,就再烤烤这个,和尚事了,再来受享。”说罢右手倏抬,身畔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迎头扣下。这一扣迅捷无伦,那人只觉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罩之上,洪钟骤响,但大半音波俱被封于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那人只觉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这一罩一击先声夺人,群豪齐齐发一声喊,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般如法炮制,走东逐西,顷刻间,场中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忽向何嵩阳罩去。何嵩阳挨了柳莺莺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涩滞,一皱眉,笑道:“你有伤么?落水狗和尚不打!”说着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却向楚宫罩去。巨钟凌空变向,稽延少许,楚宫已有防备,瞠目大喝,举剑挑向铜钟,只听呛啷一声,钟剑相交,那柄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却总算逃过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会楚宫,又抢到雷震身后。雷震见敌势太强,正欲逃走,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罩住。九如挥拳击钟,而后挑起铜钟,不料雷震蓦地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竟未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不坏。”说话间却不动弹,雷震击中九如小腹,只觉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劲力,却如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雷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一声长笑,腹肌倏地弹起。这一下,雷震送来多大力道,他便弹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将雷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而后突然决堤放水,还与彼身。雷震一声惨哼,顿时腾云驾雾般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两人双双倒退三步,齐齐坐倒,脸色均如白纸一般。

    此时其他好手次第醒转,各自捧头呻吟。九如环顾一周后一挥手,长笑道:“罢了,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雷震站起来,瞪着九如,恨恨道:“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别的不大,唯独胆子不小。”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出林去了。

    九如见群豪去远,转入庙中,见梁萧与柳莺莺方才架起干柴,尚未点着。柳莺莺抬头见他,笑道:“有劳和尚啦!”九如摇头道:“你这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痛快。”说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出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扑地喷在火上,火焰一腾,顿时烧得旺了。敢情葫芦里装着极烈的烧酒。梁萧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咽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既无祖也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无佛祖,又信什么?”梁萧皱眉不解。柳莺莺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莺莺奇道:“怎么说?”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难道就拉不得?三世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柳莺莺听得皱眉,噘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梁萧却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虽然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禁不住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哈哈,说得好,说得妙!”柳莺莺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之人,你说怎么样!”梁萧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笑道:“贼灵,贼灵。”

    柳莺莺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串通一气,变着法儿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叫道:“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说着将葫芦抛过去,柳莺莺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梁萧冷笑一声,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柳莺莺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梁萧劈手夺过葫芦,说道:“不许喝了!”柳莺莺脸一沉,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梁萧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了一大口气道:“好像一团火呢!”柳莺莺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而笑,笑靥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萧站在一旁瞧,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笑道:“你这小子,说到洒脱,却远不及这个女娃儿了。”梁萧哼了一声,道:“谁不洒脱了!”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啖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梁萧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天风,只怕当世无人能及了。”梁萧心中暗讶:“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天风是谁?”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梁萧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轩,哈哈大笑,将手中大红葫芦抛给柳莺莺,乌木棒一扬,点至梁萧心口,梁萧大惊,双手搏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已到梁萧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堕地,威不可当。只听“扑”的一声,梁萧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梁萧大惊,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梁萧如何闪避,皆是枉然。叱咤间,只见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莺莺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练到这样,已然不错,老和尚却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着,不觉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梁萧恰好也挨满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但在柳莺莺眼前,他的脸面也丢得半点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将棒一收,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说罢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道:“来来来,你坐下!”梁萧却站着不动。

    柳莺莺心知九如要指点梁萧,梁萧却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道:“小色鬼,过来坐。”梁萧挣了一挣,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梁萧,笑道,“还敢喝么?”梁萧道:“你儿子才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坏的,可惜贪多勿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萧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便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一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柳莺莺听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无拘无束,变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梁萧,笑眯眯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梁萧奇道:“那圈子是什么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说。倘若说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道讲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过了时的东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梁萧急切间如何领悟得到,一时托腮苦想。柳莺莺饮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说这样境界,那样境界,那我问你,你又是个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么?”他接过酒壶,大大饮了一口,蓦地以棒敲地,朗声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柳莺莺此时也有几分酒意,听到这话,掩口笑道:“见你的大头鬼,我瞧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柳莺莺瞧得芳心一动,忖道:“这人年少时,必是个极俊朗的人物。”瞥了梁萧,不觉莞尔:“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还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梁萧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妥?”

    只听九如啐了一口,道:“干么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梁、柳二人均觉讶异。那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犹为不可,如何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道:“未交手便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剑,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梁萧听得微微惊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却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却见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这话说得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释迦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了?”九如哂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梁萧与柳莺莺听得面面相觑,皆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原来,据佛经所传,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他东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为任,特立独行,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有“烧佛”之举,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凌驾诸佛之上。“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不喜。

    这二老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梁、柳二人却是年少识浅,自然听得糊里糊涂。九如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这厮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瞧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事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去……”

    楚仙流脸色微沉,扬眉道:“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尽会说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装生气,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得意无比。”柳莺莺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萧,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伙儿?”

    梁萧大怒,瞪眼瞧她,柳莺莺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长大的。”梁萧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霎时间,心头的怒气尽又消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去,却见楚仙流仿佛生出心事,正瞧着屋顶发呆,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仙流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了,你这厮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断他道:“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引我分心,我来此所为何事,你也当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紧呢。”

    楚仙流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讶,想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么,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妈,干么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说得是,倒显得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之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破天荒露出苦恼之色,叹道:“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仙流将信将疑,忖道:“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如何稽延时辰,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柳莺莺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莺莺?”柳莺莺笑道:“对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纯阳铁盒是你偷的?”柳莺莺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扬声道:“那我再问你,可是你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柳莺莺露出奇怪之色,摇头道:“决无此事!”楚仙流脸色更沉,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又不承认了?”柳莺莺摇头道:“你这老头儿说话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说什么。”楚仙流冷哼一声,道:“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柳莺莺笑道:“这倒不假。”

    楚仙流颔首道:“好,这样说来,说你淫荡狠毒,那也不假了?”柳莺莺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立,大声道:“楚老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淫荡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仙流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雷星可是你伤的?”柳莺莺皱眉道:“这却不错。”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柳莺莺师门遭辱,气得娇躯颤抖,恨声道:“你只问我,干什么不问那姓雷的做了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如今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么,便由老夫代劳了。”柳莺莺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紧,你大可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柳莺莺方要起身,梁萧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声道:“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却说说,我怎地错怪了她?”梁萧朗声道:“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太清楚。但说她勾引雷星,我却不信。”柳莺莺听得一呆,注目望着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为证?”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道:“我见过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柳莺莺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梁萧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梁萧吃痛缩手,皱眉道:“我便打个比方,你干什么打人?”柳莺莺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的,哼,雷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声道:“你两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当然彼此说项。小丫头,莫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到底选哪条?”柳莺莺得梁萧相护,胸中平稳许多,当下笑道:“不是说好了么?我选第三条。”楚仙流长眉一挑,脸色陡转阴沉。忽听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仙流道:“老和尚,你当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难说得很!”楚仙流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纯阳铁盒。至于淫荡狠毒,却也不是老夫胡说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专事勾引男子,再将其伤残。自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却拿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仙流脸色一变,扬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么?”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了些,但决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楚仙流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证据!”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仙流一皱眉,暗忖道:“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如此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柳莺莺,说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之后,俱都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雪山柳莺莺’五字是你写的么?”

    梁萧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柳莺莺蛾眉微蹙,神思不属。楚仙流不悦道:“小丫头,没听到么?我问你话!”柳莺莺娇躯一颤,皱着眉喃喃道:“奇怪,皇宫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庄的字却是谁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柳莺莺没好气道:“我做了便做了,没做就没做,何须狡辩?”楚仙流道:“罪证确凿,谁又肯信你?”柳莺莺侧目一瞧,正好看见梁萧,梁萧不知为何,只觉热血上涌,脱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闻声一怔,柳莺莺却瞧着梁萧绽颜一笑,那笑靥映着红通通的火光,梁萧不由得瞧得痴了。

    楚仙流见这对少年男女眉目传情,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饶是他久读道书,也不由动怒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拱手笑道:“不才梁萧。”柳莺莺闻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萧?他这名儿好生古怪!梁萧,梁萧……”一时竟忘了强敌当前,低眉捻衣,默念着梁萧的名字,痴痴出起神来。

    楚仙流冷笑一声,寒声道:“小家伙,这等红粉陷阱,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将来吃了这妖女的亏,千万不要后悔!”九如呵呵笑道:“妙论啊妙论,果然是脂粉阵里的将军,众香国中的状元,若非在红粉陷阱里打过筋斗,怎说得出如此警句?嘿,楚仙流,你别说他人,你自己当心才好。”楚仙流一再被他嘲讽,焦躁起来,拂袖喝道:“臭和尚,摇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摇唇弄舌,那就动手动脚!”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铜钟,只听“嗡”的一声,千斤巨钟飞了出去,罡风大起,凌厉非常。楚仙流怒道:“好和尚,到底撕破脸了!”身子不动,左手五指挥出,捺在巨钟之上,只听嗡的一声,巨钟在他怀中滴溜溜凌空乱转。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拨,巨钟转得更急,倏忽间从他双手间弹出,绕了一个大圆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劲风四溢,激得木炭溅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萧与柳莺莺见楚仙流使出这招,双双心头打了个突,惊骇之极。

    九如稳坐不动,左手接过巨钟,大袖一拂,木炭还未来得及溅开,又落回地上,篝火重新燃起,九如笑道:“不错不错,这招叫什么名儿?”楚仙流冷然道:“随意所发,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说罢大袖一挥,又将铜钟拂出。楚仙流不由脱口赞道:“好和尚,敢情也读老庄?”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无声无形,无所变化,只要顺其自然,则圆转自如,永无休止。楚仙流内功出自玄门,这招借力打力,顺着九如的劲力,以圆劲略加引导,还施回去,颇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称“寂兮寥兮”。

    一时间,只看九如以“大金刚神力”拂扫铜钟,楚仙流则以“寂兮寥兮”应付,偌大一口千钧巨钟在二人间嗡然来去,无法着地。九如手上使劲,嘴里也不闲着,说笑道:“楚仙流,你干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或能让和尚挪一挪身子。”楚仙流冷声道:“天下间配我用剑的,不过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还不配。”梁萧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这话太狂了些!”九如摇头晃脑,嘿嘿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这与张狂倒不相干。他用其剑,便如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断不轻发。不过能将‘分香剑术’练到这个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绝后。”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这话可是不中听!”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传人?”楚仙流神色顿时一黯,哑口无言。两人口中说话,手中发招,只见那巨钟越转越急,带起无俦劲风,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后退,土地庙也似挡不住那股绝强旋风,墙壁屋梁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第四章 纯阳铁盒

    楚仙流以剑法闻名于世,气力非其所长,此时舍长用短,时辰一久,倍感吃力,又斗数招,蓦地拨回铜钟,扬声道:“且慢!”九如将铜钟放在身旁,笑道:“怎么?认输了么?”楚仙流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纯阳铁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这算盘却打错了,那只纯阳铁盒,乃是假的。”九如点头道:“这等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仙流叹道:“这并非计谋,那铁盒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嘲意,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纯阳铁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从吕洞宾弃世之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仙流摆手道:“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已无从考据,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百多年前,这铁盒却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柳莺莺与梁萧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楚仙流。

    楚仙流抚须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么?”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张紫阳吧?靖康之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则为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入世济人,南宗则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为臂助,张伯端则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叫当真了不起。”楚仙流哑然失笑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忒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里啰唆,说的是纯阳铁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须冷笑,梁萧接口道:“打开纯阳铁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么?”楚仙流道:“你这小子倒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道:“如此说,这纯阳铁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仙流叹道:“说起来,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却错收了三个徒弟,堪称平生恨事,在他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道:‘三传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啧啧道:“老色鬼你越发拉扯得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仙流摇头道:“关系更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却姓雷。”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柳莺莺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师,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莺莺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般一说,楚仙流更认定她只是推托,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柳莺莺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现,写入家传剑谱中,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道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渐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三徒弟则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武功,但一则师徒情深,张真人本性又极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楚仙流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只因张真人已有防范,并未传授三人玄门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习练十载,武功均不见长进,于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议。他三人均知张真人因为揭开纯阳铁盒的奥秘,方才悟道成真,开宗立派,而传授自己的本事不过二流,于是一致认定:唯有学得铁盒中的武功,方可横行天下。当下三人千方百计寻找张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锲而不舍寻了三年,终于在栖霞岭将张真人寻着。张真人一见三人,自然大为吃惊,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痛改前非,重列门墙。张真人虽然不大乐意,但见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绝。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夺,趁着张真人放松警惕,忽然齐齐发难,狠下毒手。张真人毫无防范,竟受重伤,但他神功盖世,重伤之余,仍将三徒弟打倒,突围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紧追不舍,终在一座山谷里追上张真人。张真人当时伤重难支,不及隐藏铁盒,但又不愿让这铁盒落入恶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将那纯阳铁盒重新封闭,才溘然坐化。”

    柳莺莺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连猪狗也不如么?”楚仙流一怔,颔首道:“不错,先祖所作所为,确是不妥。”柳莺莺冷笑道:“岂止不妥,简直是混账至极,那个姓方的与本姑娘全无关系,我才不认他那个祖师。”这话委实惊世骇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师道,柳莺莺此言一出,无异于欺师灭祖。楚仙流神色一变,梁萧当他便要发难,暗自防备,谁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祖确是混账至极,贻羞子孙。”九如点头道:“老色鬼你过这么久,总算说了句人话。”

    楚仙流瞪他一眼,却听梁萧道:“张真人坐化之后,纯阳铁盒自然落到那两个徒弟手中了?”他关心纯阳铁盒的下落,是以发问。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纵然得了铁盒,他二人也无法打开。两人便想,这铁盒如此难开,里面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之贪念大炽,数语不合便又争斗起来。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师出同门,知晓对方底细,一时谁也胜不得谁,斗得难解难分之际,那大徒弟忽地跳开,说道:‘雷师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伙儿现在斗个你死我伤,方师弟伤好赶来,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被他捡个现成么?’那姓雷的一听大觉有理,二人当即罢斗,共同参详铁盒。”他讲述之时,始终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称,对祖上也无尊重避讳之意,其他三人均想:“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却听楚仙流续道:“那两人害怕铁盒之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钻研开启之法,但却始终无法开盒。两人都防范对方携盒私逃,嫌隙渐深,终于有一日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那大徒弟眼见如此不是办法,便对那二徒弟道:‘这铁盒左右无法揭开,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儿抓阄儿,胜者得此铁盒,参悟三年,谁若在三年中揭开铁盒,铁盒便归谁所有。若不能参悟,三年后再换另一人参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参不透盒中奥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无法,唯有把开盒的事交给子孙辈打理了。’二徒弟别无良法,只得赞同,两人当即对天盟誓。盟誓已毕,两人抓阄,大徒弟运气不济,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铁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师弟保管铁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萧皱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计混赖铁盒,怎么办好?”楚仙流道:“这话问得不大聪明,若是揭开铁盒,二徒弟练成其中武功,胜过大徒弟,自也无须混赖。若是铁盒不开,便是废物一个,拿着也无用处。倘若背信弃义,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间垂涎铁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让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从此以后,不得安宁。况且这二人行事虽狠,却也都算一派宗师,不会说话不算。”

    他见梁萧将信将疑,也懒得理会,又道:“却说二人分手之后,各自隐姓埋名,创立‘天香山庄’与‘雷公堡’,三年一会,交换铁盒。数十年来,纯阳铁盒屡次易主,但那铁盒质地奇特,宝刀利刃无一能伤,两人欲用烈火锻之,又怕损坏盒中物事,以至于数十年来,始终不能揭开。”九如笑道:“或许那盒子本就是顽铁一块,糊弄人的?”楚仙流摇头叹道:“话是这般说,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铁盒,痴顽愚钝,无法开解。就拿你和尚来说,看似胸怀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须不语。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两人倒也守约,铁盒三年一换,并不混赖。但二人去世之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长,渐有了高低强弱,武功高强者不肯交出铁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语威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重又订立誓约,三年一会,比武夺盒,武功高者,便可长久拥有铁盒,直至败北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为何又弄出个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迹,耽于声色,对家中事务全无兴致,知那铁盒来历之后,更不愿参与铁盒之争,但家兄早年比武败给雷行空,郁郁而终,临终前托人叫我回庄,着我夺回铁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牵挂,只得答允……”说到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来慢来,容和尚猜猜。想当年你老色鬼声名鹊起,一把铁木剑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过,却又舍不得盒子,无奈之下,只好弄个假盒来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颔首道:“和尚这次倒聪明了些,那雷行空贪婪愚蠢,偏又爱自作聪明,以为就此蒙混过去。其实又哪里瞒得了人?我发现铁盒是假,便欲寻他问罪。谁料我那时身边生出一个极大的变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离世之想。唉,浮生若梦,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铁盒真假呢?当下便收拾寻衅的念头,将错就错,将那假盒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家子侄都以为铁盒在我这里,雷家则庆幸老夫中计。这么三十年下来,两家人争竞之心大减。至于我那侄女楚羽与雷震结为夫妻,却是一门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经心地道:“老色鬼,你将这等隐秘之事说与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说出来,是要你老和尚明白,这铁盒一则没法打开。二来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脱之辈,何必来这个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训我来着,不过,你猜得不差,老和尚这次来,确是为了这纯阳铁盒。”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紧抿着嘴,俏脸却已发白,只听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运河边化缘,忽地瞧见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是以认得。当时我见她在码头上哭哭啼啼,口口声声纯阳铁盒,又说什么姓柳的女贼,和尚虽不想偷听,但话儿硬往耳朵里钻,也是无可奈何。想当年,和尚曾用假铁盒骗过玄天尊,那老东西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和尚六年前不慎伤了他,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便想把这盒子夺了送他,算作赔礼,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苏。不料刚到寒山脚下,和尚肚子里就闹起酒虫,苦忍难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别的勾当,哈,无巧不成书,就遇上这个姓柳的女娃儿啦。”

    柳莺莺一咬嘴唇,蓦地大声道:“老和尚你早有预谋么,也……也要来对付我么?”说着眼圈儿已然红了。梁萧也是双拳一紧,心想:“老和尚若要对她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和他拼个死活。”九如见二人架势,忙摆手道:“女娃儿,别哭别哭。和尚事先确有这个意思,但没料到你这女娃儿既生得精乖,又豪气过人,很对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萧闻言,松了一口气,柳莺莺却啐道:“你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赔笑道:“女娃儿莫要这般说,你不理和尚,和尚没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虫咬死。”柳莺莺抹去了泪,白他一眼,轻哼道:“咬死也活该。”楚仙流瞧他二人又变融洽,心中老大不悦,皱眉道:“老和尚,我好话说尽,你还要趟这个混水么?”九如笑道:“不错。”楚仙流怒道:“我说过了,这女子偷的铁盒是假的,真铁盒在雷公堡!”九如摇头道:“和尚本为铁盒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楚仙流皱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和尚若是碰了,岂不丢人?”

    楚仙流目中掠过一丝讶色,打量九如一阵,摇头道:“老和尚,我与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别说这铁盒,就是世间万事万物,我也打不起兴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杀,此番我也不会出来,受你老和尚的闲气!”九如笑眯眯地道:“什么变故?且让和尚猜猜,哈,瞧你这晦气样儿,莫不是死了姘头?”

    楚仙流双眼瞪圆,面皮忽青忽红,布满怒气,九如任他瞪着,笑容不改。楚仙流蓦地一拂袖,厉声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这土地庙格局见小,楚某在庙外恭候。”九如啧啧道:“一言不合,便要发癫。说什么心如死灰,统统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么,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怒哼一声,拂袖出门。

    柳莺莺见他出门,说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犯不着为我多结仇敌。”九如皱了皱眉,摇头道:“和尚倒不怕什么仇敌。只不过,你当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么?”柳莺莺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九如长笑一声,高叫道:“好!和尚心无所碍,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话音未落,便听庙外一声弓弦脆响,两支火雷飞射而入。九如长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扬,火雷被他棒风一激,倏然偏转,打在墙上,顿时炸出两个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发不长进了,不敢真刀真枪,却与和尚放鞭炮耍子?”

    却听楚仙流冷声道:“雷公堡的事情与楚某无干,再说此等雕虫小技,难得住你么?若是怕了,出来便是。”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话之际,又有十余枚火雷射入庙内。九如乌木棒接连挥出,一一拨开。四周巨响轰鸣,碎屑四溅,土地庙摇摇欲坠,柳莺莺心急,正欲冲出,不防九如将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着。”挥手将她塞入钟内。觑见梁萧抓起铉元剑,便要冲出,又笑道:“你也进来。”一把揪住,梁萧方要挣扎,眼前一黑,也被抛入铜钟之内,与柳莺莺挤成一团。数枚火雷打在钟上,连声爆裂。

    柳莺莺被梁萧一挤,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将他推出钟外,拳上用了内家真力。梁萧甚觉疼痛,回肘反击,但铜钟狭小,二人拳脚扭在一处,施展不开,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转,原来那铜钟被九如一推,滚动起来。二人皆是不防,柳莺莺身子一仰,梁萧则向前一扑,两人顿时抱在一起,柳莺莺嗔道“小色……”鬼字还没出口,梁萧一不小心,嘴唇紧紧封住她的樱口。

    二人都是一惊,柳莺莺挣扎两下,嘤的一声,身子忽地软了,好似一团寒冰,融进梁萧怀里,眨眼间化为一泓春水。梁萧背她逃命时,彼此耳鬓厮磨,早已动情,但如此对面搂抱,却是头一遭,只觉柳莺莺身如温香软玉,火热光润,柔若无骨,阵阵少女体香,中人欲醉。梁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心儿酥痒难禁,恨不得一把掏将出来。一时间,两个少年男女神魂颠倒,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愿分开。

    忽然间,一声巨响,巨钟又是猛地一震。梁萧身形一仰,柳莺莺又压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乱,又紧紧搂住。梁萧情窦初开,柳莺莺也是芳心暗许。一时间,逼仄钟内,竟然充满了盎然春意。

    九如万不料会生出如此变故,只顾全神对敌,左手滚钟,右手乌木棒指南打北,只听嗖嗖之声不绝,火雷大都被拨得飞出庙外,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忽听几声惨叫,原来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伤。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雷公堡技穷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听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来了?哈,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百事可为。”雷行空听得摸不着头脑,冷笑一声。九如又拨开一枚火雷,鼻头一抽,忽地脸色一变,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这法子,太过无耻……”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却抽个不停,深吸慢吐,脸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为难,他在原地踱了几步,蓦地下定决心,一顿足,叫道:“罢罢罢,和尚拗不过,算你老色鬼厉害。”推着巨钟,轰轰隆隆奔到庙外。

    雷震早已候着,见状舞起流星大锤,向九如击来。九如大笑一声,挥棒磕中锤身,铁锤倏地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铁锤嗖地飞出,砸断道旁两棵大树。雷震被这神力一带,陨星般向后落去。

    忽然间,一道人影斜刺里蹿出,将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减,掠地而行,反手将雷震抛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击出,拳未击到,拳上劲风已激得铜钟发出嗡然异响。钟内二人只觉心头烦恶,情欲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么?”忽听钟外一声闷哼,九如啧啧道:“雷行空,十年不见,你却无甚长进!”蓦地将钟一拍,朗笑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出来?”两人羞窘至极,但若不出去,更是欲盖弥彰。梁萧无奈,当先钻出巨钟,柳莺莺略整衣衫,方才出来。却见四周稀稀落落,围了数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红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惊疑,再见柳莺莺鬟乱钗横,眉间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个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将来成亲,那盅谢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莺莺羞窘无地,顿足嗔道:“臭秃驴,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摇头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当自守矜严,如此看来,你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这小丫头更不算淑女。哈哈,自个儿定力不济,却来怪和尚么?”他口无遮拦,当众说个一清二楚,直气得柳莺莺俏脸煞白,只是心里有鬼,骂也不是,辩也不是,一时抿着小嘴,说不出话。梁萧转眼望着她色如菡萏、吹弹破的双颊,想到钟内情形,又觉浑身火热,心跳加剧。

    众人观其形,听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儿子惨状,一时眼中喷火,咬牙道:“小贱人真不要脸,尽会勾引男人!”柳莺莺脸色一变,叱道:“你骂谁?”楚羽冷笑道:“就骂你,你勾引我家星儿在先,现又搭上这个小子。”梁萧挺身欲上,却被柳莺莺伸手推开,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儿子,咱们就说个明白。哼,你那宝贝儿子仗着一点儿微末武功,在太湖边当众对渔家女施暴,被我撞见,本想取他狗头,谁料他还有几分机灵,吃了我一记梭罗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问你,你生了儿子,专教他污辱良家妇女么?”楚羽气得面红如血,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你伤了人,还要毁人名声么?”

    柳莺莺手按纤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银铃摇响:“这件事儿,太湖上亲眼瞧见的船家,没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头没烂,两耳没聋,不妨去打听打听,瞧你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名声?”楚羽顿时语塞,与雷震对视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儿子的脾性,楚羽对儿子自幼娇纵,雷星深得母宠,长成后风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环侍女,戏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这回做出此等事来,委实不足为奇。设若柳莺莺所言属实,前去打听,徒自辱没了家声。

    何嵩阳眼见雷震夫妇无言以答,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讨些银子花花!”柳莺莺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银子?”何嵩阳笑道:“不多,七八百万两而已!”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柳莺莺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么?”何嵩阳仍笑得一团和气,说道:“姑娘穿窬过墙,连皇宫大内也不放过。别说金珠车载斗量,仅是那十多样丹青宝鼎,便是无价之宝。既然阔绰如此,姑娘又何须小气?”柳莺莺笑道:“早先确是有不少宝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灾,我一路流水价地使将过去,到得这里么……”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含笑道,“半分银子也没有啦!”何嵩阳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么?嘿,若是还不出银子,江洋大盗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名!”

    柳莺莺笑道:“错啦,我可算不得大盗,顶多是小偷罢了。”何嵩阳听她说半分银子没有,虽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来,眉一扬,厉声道:“姑娘过谦了。哼,官府窃银,大内盗宝,姑娘若不是大盗,天下间谁还称得上大盗?”柳莺莺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庄什么的不是说过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嗯,叫庄什么呢?”蛾眉微蹙,沉思起来,忽听楚仙流接口道:“庄周吧!”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啦,就是庄周,老色鬼,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学问。”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与楚仙流平辈间的戏称,此时却被柳莺莺大剌剌公然叫出,气得楚仙流两眼翻白,心道:“老夫学富五车,才气么虽没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头又懂什么?”

    柳莺莺抿嘴一笑,大声道:“师父常说:当今皇帝老儿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为天下大盗;其次贪官污吏,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禄,窃的是百姓膏血;还有那些奸商巨富,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偷的则是穷人的财物性命。所谓盗亦有盗,我们雪山派虽世代行窃,却从来只做小偷,不为大盗的。”她这番话说得豪兴逸飞,不让须眉,何嵩阳纵然伶牙俐齿,也是张口结舌,应不出声来。九如笑道:“妙哉斯论,只不过少说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莺莺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窃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吗不是偷嘴贪馋的贼和尚?”两人相互瞪视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转头道:“女娃儿,好话人人会说。但还有许多事,你没能撇清。”话音未落,只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莺莺转眼瞧去,就见暗里立着一人,身形奇伟,长髯飘拂,乍看与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恼,冷笑道:“雷堡主倒会撇清,既得好处,又会卖乖,鱼目混珠,偷梁换柱。”雷行空听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铁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绽?”蓦地眼露凶光,投在柳莺莺身上柳莺莺说得兴起,正要说出真假铁盒之事,却听九如道:“女娃儿,响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点到为止。”柳莺莺听九如说得郑重,当即住口。楚羽却不明就里,仍叫道:“小贱人,你偷的盒子,还是交出来得好!”柳莺莺瞧她一眼,说道:“我没见过那盒子,拿什么来交?”楚羽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敢让我一搜么?”

    柳莺莺微微皱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来?却又怎么着?”楚羽冷笑道:“搜不出来,算你造化。”柳莺莺秀目生寒,冷声道:“那可不成,搜不出来,你须得自断双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谁知你没藏在别处?”柳莺莺只是冷笑。

    梁萧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担保,她身上断无铁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搜过她的身?”她言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柳莺莺只觉双颊滚热,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美目张圆,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此时林中晦暗,梁萧并未知觉柳莺莺神色有异,脱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总之没有什么铁盒。若有半句谎言,天诛地灭。”众人一静,蓦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柳莺莺心中气苦,恨不得一把掐住这小色鬼的脖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原来,方才二人在钟内神迷意乱,几乎无所不至。柳莺莺身上若有铁盒,梁萧岂会不知。在场众人老于世故,联想起二人钻出巨钟的模样,早已猜到几分。楚仙流少时风流多情,深谙男女情事,听得这话,也不觉莞尔,忖道:“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择言,全不顾及人家女孩儿的颜面。但他二人亲昵如此,这小子若非大奸大恶,那便是女娃儿身上真无铁盒。但盗盒之人既不是她,又当是谁呢?”沉吟未决,忽听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东张西望,既拿百花仙酿诳我出来,也该有始有终,让和尚沾沾酒气!”他声如洪钟,震响四野,竟将场中笑声压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显得楚某小气了。”抬袖露出一只酒坛,泥封早已揭开,浓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当年饮过一次,齿颊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却探手挡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个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夺过酒坛,张口痛饮,梁、柳二人欲要阻拦,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叹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饮,笑道:“和尚虽好,却不及酒好。”两人相视一笑,刹那间嫌隙烟消。楚仙流笑罢,说道:“老和尚,还要斗么?”九如道:“斗与不斗,都在你一念之间。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摇头叹道:“情势所迫,欲罢不能。”众人听这对答,都觉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莺莺并无铁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罢手,难以服众。当下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好说。是文斗,还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还分文武么?”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泼皮打架,大伙儿一拥而上。你们人多势众,和尚也打得过瘾。”楚仙流摇头道:“以众凌寡,君子不为,文斗却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装什么君子?哼,文斗么,那便是你方轮番上阵,与和尚比轻功、拳掌、兵刃、暗器、内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们出题,若有人胜过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决不道个不字。”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铁锤,人称天锤,来来来,咱俩先来比比气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飞铁锤,如何还敢答应,但若不应战,又恐辱及家声,一时进退维谷,脸上阵红阵白。九如长笑道:“儿子不济,还有老子。雷行空,你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第一,敢与和尚比划比划么?”雷行空冷哼一声,藏身暗影里,一动不动。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软怕硬。楚羽,将剑给我!”楚羽正为丈夫发愁,忽见叔父揽过去,喜不自胜,慌忙解了长剑,双手捧上。楚仙流接过剑,直起身来,九如深知楚仙流剑法奇高,一旦交锋,分出胜负,也是五百合之后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罢手之意,定当不会较真,或许斗过百招,也就认输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经降服,余子皆不足道。盘算已定,乌木棒一撑,起身笑道,“老色鬼,咱们就比兵刃!”

    楚仙流摇头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风。”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纳罕,又听楚仙流说道:“不过,和尚你既说任我出题,那么楚某权且出个题目,考你一考。”九如虽觉不妙,但话已说满,只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树,手中剑光一闪,树干断成三截,楚仙流举剑将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剑芒吞吐,那段圆木齐齐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与和尚比赛劈柴么?”楚仙流笑而不答,长剑倏又抖出一朵剑花,将那段径约三尺的圆木匀匀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渐敛,白眉微耸,只见楚仙流广袖曳地,长剑挑出一朵朵银色剑花,越变越快,越变越繁,剑光耀眼,莫可逼视。俄顷,剑光忽消,楚仙流持剑退后,却只见那段圆木却已被剖成无数细逾木筷、长约尺许的纤细木棍,聚拢一处,并不散开。四面众人无不屏息,仿佛吐上一口气,也能将那堆细木棍儿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来不是劈柴,是做牙签!老色鬼你这路剑法,叫什么名儿?”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点头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剑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剑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说,和尚也当如法炮制么?”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细缓急,无所不能,既见楚仙流使过剑法,依样画葫芦,也无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请问你老和尚,这堆木棍共有几根?”九如顿时瞠目结舌,方才他全神关注剑招变化,全没留心木棍的根数,经此一问,当即语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来,大可抱过去一根根数过,若数明白了,也算我输。”众人闻言均是大惊:“如此岂不输定了?”九如却拈须冷笑,心中暗骂:“和尚若是伸手去数,就算胜了,也是没脸。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输,也想输得风光体面。”正自犹豫不定,忽听梁萧笑道:“九如大师,你说这春色三分,一剑三分,是何含义?”

    九如神思不属,随口应道:“所谓三分,便是他一剑挥出,不论几个对手,统统削成三截。只不过,木头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试想谁会站在那儿任他砍呢?再说了,杀人一剑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这剑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签倒还不错。”他既然中计,懊恼之余,也唯有皮里阳秋,讽刺剑法几句,但因见识奇高,语语中的,叫楚仙流反驳不得,唯有沉脸冷笑。

    梁萧笑道:“如此说来,不管几根牙签,他一招下去,都须得劈成三截?”九如点头道:“不错。”梁萧道:“撇开第一剑断木取材,而后他一招三分,两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问大师,楚仙流一共使了几招?”九如白眉一耸,道:“这个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说罢掐着指头推算,但他虽然机锋高强,神通无敌,却因生平旷达,算计实非所长。楚仙流与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这个破绽,故而设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计。

    九如蹙额掐指,算了好半晌,终归算不明白,不由挠挠光头,向梁萧笑道:“小子,这也太过容易,和尚懒得算了,你说说,到底几根?”梁萧心里笑翻:“这等算术着实容易,天机宫里三岁小儿也算得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谓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类推,五招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则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儿。老色鬼,这个数目倘若不对,便是你剑法不济,那‘春色三分’须得改作‘头脑发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个屁,人家算出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九如笑道:“总之你认不认输?”楚仙流啐道:“输便输了,老夫没你这般混赖。”九如挑起大拇指,大声赞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说话,光棍得紧。”楚仙流懒得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高声道:“事有蹊跷,老夫须得重新查探,今日暂且作罢。但若凶手当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众人听得这话,尽是一愕,他们都见过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间当真无人能抗。

    柳莺莺微微一笑,道:“请便。”楚仙流冷笑一声,方欲拂袖而去,忽听有人朗笑道:“且慢。”众人侧目瞧去,只见一个青衣人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抱手笑道:“晚辈释海雨,出乖露丑,还向九如大师讨教一回轻功。”梁萧识出这人正是在姑苏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马的中年汉子,只见他身形瘦颀,眼大唇薄,颧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飘忽,心念一动,道:“你姓释?”那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区区释海雨,释迦牟尼之释,铸山煮海之海,风雨时若之雨。”摇头晃脑间,神色颇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乌龟就是你爹?”释海雨脸色陡变,愠怒道:“大师身为前辈,尚请留些口德。”九如笑道:“好好,你释家自在灵鳌岛称尊,为何也来横插一脚?难不成小丫头去了灵鳌岛,偷了你家的东西?”释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谅她也出不得岛去。这女子为恶多端,晚辈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忽听柳莺莺冷声道:“我看你是‘路见神驹,见宝起意’。”释海雨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九如奇道:“女娃儿,此话怎讲?”柳莺莺道:“这厮见了我的马儿,死活要买,我不肯卖,他就缠着不放。”九如打量释海雨一眼,哼声道:“老乌龟好歹也算条汉子,你这小乌龟怎就不争气?”释海雨却了无愧色,嘻嘻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贼拿凶,取些酬劳也合情理。闲话少提,大师敢与晚辈一较脚力么?”

    九如道:“如何比法?”释海雨道:“前往姑苏东门,先到者胜。”九如寻思道:“这小乌龟腿脚麻利,必然得了老乌龟的真传。换作平时,和尚倒可会他一会,但目下前往姑苏,绝非善举。只怕和尚那边厢与他拼斗轻功,这边厢便有人对付这女娃儿。但若带上女娃儿,和尚身有累赘,又怕跑他不过。哼,小乌龟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却多了不止一个。这招调虎离山,真他***妙极。”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后悔:“和尚打多了雁儿,反被雁儿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斗来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阵,正觉气闷,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总不成又要混赖吧?”九如被他挤兑,一时性起,扬声道:“谁混赖了,说比就比。”忽听梁萧道:“且慢。”九如正自发愁,闻言精神一振:“这小子鬼机灵,且瞧他有何主意。”当即道:“你有什么话说?”梁萧笑道:“兵对兵,将对将,大师你身为我方主帅,焉能随便出马?这一阵让给晚辈好了。”众人闻言,俱都哗然,甚或有人笑出声来。九如挠挠光头,也觉为难道:“小家伙,灵鳌岛的轻功当世独步,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萧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块试金石,试试这人的分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师的敌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师再来无妨。”一转眼,笑道,“释兄以为如何?”释海雨双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谁是你释兄?我和九如大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梁萧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许多人年纪虽大,却都活在了狗身上。”释天风双眉一扬,目有怒色。九如心道:“这小家伙如此挑衅,莫非有必胜之道?嗯,且让他试试,料来小乌龟当着和尚,也不敢弄诡。”当下笑道:“也罢,小乌龟,你便与这小子玩玩,胜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释海雨见他说话,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一时面皮涨紫,蓦地纵声长笑,笑声到处,林中枝叶簌簌而落。释海雨一声笑罢,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师所言。不过,释某纵横四海,从不白白出手。既是赌斗,便有彩头。哼,小子,你若输了,拿什么给我?若是没了什么好东西,一手一脚也可。”众人闻言均是一惊,聪明的都猜出释海雨自恃身份,不屑与梁萧动手,这话是要迫他知难而退。

    梁萧犹豫未定,忽听柳莺莺冷道:“姓释的,他若输了,我把胭脂给你。”梁萧心神剧震,释海雨却是喜上眉梢,生怕对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当真?”柳莺莺决然道:“绝无反悔。”梁萧回眼望去,只见她紧咬樱唇,星眸闪亮,见梁萧瞧来,轻哼一声,恨恨别过螓首。梁萧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对自己就变得如此冷淡,心头一阵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输了,她失去爱马,更会伤心无地,若然惹她伤心,自己活在世上,真无兴味。刹那间,一股悲壮豪迈之气涌上心头,朗声叫道:“如此说定,但规矩须得由我来定!”

    释海雨笑道:“什么规矩?比拳脚也成,内功也可,兵刃暗器,释某全都奉陪。”梁萧失笑道:“那倒不必,说比轻功就比轻功,只是长途奔走太耗时光,咱俩就在此地比过。”释海雨生平最好奇珍异宝,此刻贪得胭脂神驹,也想速战速决,当即寻思道:“凭你这黄口小儿,老子两步之内,便可手到擒来,长途奔走,倒也多余。”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萧走到那堆细长木棍前,背着众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须臾插满十丈见方。众人各各诧异,不知这小子打何主意。柳莺莺偷眼觑看,见那细棍阵列,犹如灵龟,不由心中大恼:“小色鬼弄什么玄虚,这个当儿还有心思插王八玩儿。哼,他若输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萧将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将身一纵,轻轻巧巧立在东端一根细木棍上,嘻嘻笑道:“释先生,请了。”释海雨瞧着奇怪,皱眉道:“这是什么阵势?”梁萧笑道:“阁下既是小乌龟,我自当以乌龟阵伺候。”释海雨瘦脸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妈的比武就比武,哪来这么多闲话?”梁萧笑道:“好好,言归正传。你我就在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也算是输!”释海雨瞧那木棍细弱不堪,一踩即断,他微一沉吟,忽地飞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儿上,落足之际,倏地踩着细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阵心,这一来占住阵眼,八方木棍,无远弗届。

第五章 枪挑东南

    众人见释海雨这几步走得疾若狂风,足下棍儿竟是纹丝不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彩。楚仙流望了九如一眼,欲言又止,九如手拈胡须,淡淡笑道:“你猜得不错。”楚仙流皱眉道:“那就奇了,难道老穷酸有两个传人?”九如白眉一轩,奇道:“还有一个?”楚仙流点头道:“若论武功,那一个可比眼前这个厉害多了。”说话间,木棍上两人早已发动,释海雨一步丈余,来去如电。相形之下,梁萧则缓慢许多,但他出步虽不快捷,却似有缩地成寸之能,明明瞧他身在东边,慢悠悠三步一走,便穿过十丈,抵达西端。

    须臾间,二人一快一慢兜了十来个圈子,时如蝶戏,时如燕翔。眼看释海雨几度就要得手,却总被梁萧于间不容发之际遁走。时间一长,不止释海雨心中不解,众人也都莫名其妙,柳莺莺更是秀目圆瞪,心中疑惑:“小色鬼的轻功,何时变得如此厉害?”忽听身边楚仙流长叹道:“姓梁的小子内力平平,算计之精,却是世间少有,这四十五步之内便如他手掌纹路,辨析入微。这位释贤侄空负一身轻功,也唯有亦步亦趋,随他进退,况且还要当心足底木棍,十成轻功用不上三成。”九如冷笑道:“和尚却不以为然。小乌龟到底功力不济,见识不足,换了老乌龟出马,纵有百十个梁萧,也是弹指之间,一并擒了。”楚仙流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柳莺莺张着耳朵听二人说话,却听得越发糊涂,忽见梁萧迭遇险招,不由暗暗焦急。

    释海雨久斗无功,耳听得四面议论声嗡嗡直响,不由大为焦躁:“我释家轻功天下无双,若还抓不住这个乳臭小儿,岂不平白折了名声?”想到此处,蓦地劲贯足底,将细棍踏得入地寸许,身子陡然纵起,大鸟般向梁萧头顶扑来。梁萧足下一转,以“三三步”向左蹿出。释海雨身形凌空转折,右掌劈出,骤喝道:“小兔崽子,给我下去!”掌风如山,压向梁萧。众人俱是一惊,敢情释海雨久战无功,竟欲以无俦掌力,将梁萧先从棍上逼落,其后自己即便双足落地,也算胜了。

    喝声未竭,忽见梁萧足下旋转,单掌上拨,却是一招“天旋地转”。二掌相交,释海雨但觉掌力被带得一偏,心叫不好,掌风所及,咔啦啦一阵响,竟将细棍扫折一片。释海雨疾喝一声,凌空变式,一个筋斗向后翻出,欲要落在身后细棍之上。梁萧觑得真切,忽地使招“三才归元”,双掌齐出,掌风将释海雨身下细棍一并推倒。释海雨大惊失色,慌乱间大袖乱挥,力图煞住落势,再寻木棍落足,不料梁萧左一招“三才归元”,右一招“三才归元”,呼呼数掌,竟将他身下丈余方圆的细木棍尽数推倒。

    释海雨眼看要输,忽地长啸一声,双掌乱挥,掌风沛然四达,地上细木棍纷纷伏倒。他这招正是鱼死网破之计,即便自己无处立身,也叫梁萧立足不得,他身在半空,梁萧却立在棍上,木棍一倒,势必当先落地。再说就算两人一同落地,也是平手。释海雨不但轻功高绝,掌力也颇雄浑,一时场中细木棍尽被扫中,梁萧倒退不迭,踩得细木棍咔嚓嚓纷纷断折,蓦地站立不稳,一个筋斗向后翻出。

    柳莺莺一颗芳心随他退却一沉到底,倏地合上美目,不忍再看,但双眼虽闭,双耳听觉仍在,忽听得人群里一阵叹息,然后便是一静。柳莺莺心觉奇怪,张眼偷觑,却见释海雨站在地上。梁萧则头足颠倒,双手撑地,模样十分奇怪。

    却听释海雨冷笑道:“小子,你这是什么姿势?哼,这回大伙儿一齐落地,不分输赢,须得重新比过。”梁萧却不翻身,哈哈笑道:“释兄只怕错了!”释海雨皱眉道:“释某哪里错了?”梁萧笑道:“咱们事先约定,怎生算输?”释海雨不假思索道:“你若被我擒住,便算是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说到这里,他忽地张口结舌,两眼瞪着梁萧,再也说不出话来。梁萧笑道:“不错不错,双脚落地算输,双手落地,又当如何?”说罢翻身站起,笑眯眯望着释海雨。众人听得这话,纷纷大骂梁萧狡猾。

    释海雨瞪着梁萧,面皮时青时红,忽地嘿了一声,一拂袖,转过身子,便如一缕轻烟,飘飘然穿林而去。梁萧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赢便是赢,输便是输,倒也不拖泥带水。”

    楚仙流淡淡一笑,也一拂袖,扬声道:“老和尚,我也去了,明日午时,我在‘醉也不归楼’设酒相候。咱们醉也不归。”九如不由得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笑道:“会无好会,筵无好筵,想用酒肉收买和尚,只怕不能。”楚仙流淡然道:“话不多说,过午不候。”说罢转身即走,楚宫见状,急道:“三叔,你当真走了么?”楚仙流却不答话,朗声一笑,身形矫若惊龙,向南而去。

    九如瞧了梁、柳二人一眼,笑道:“走吧。”推动巨钟,轰轰隆隆滚向北方。一时间,两大高手一南一北,笑声各各冲霄而起,就如两只大鹏鸟比翅而飞,难分高低。

    梁、柳二人随九如走出一程,上了官道,柳莺莺取出一支铜哨,吹了数声,声音尖利,传得极远。不多时,但听一声马嘶,胭脂一跛一跛从草莽中蹿了出来。柳莺莺欢喜至极,搂住胭脂脖子,咯咯直笑,但见它后腿箭伤,又不由心中一酸,哽声道:“胭脂,都怨我不好,害苦你啦。”梁萧接口道:“说得是,你不喝酒,乖马儿也就不会受伤了。”柳莺莺心中作恼:“好啊,我不来找你麻烦,你却来触我霉头。”狠狠瞪了梁萧一眼道:“我的马儿,关你什么事?”

    梁萧正要反驳,却听九如笑道:“罢了,斗这些闲气作甚?小家伙,女娃娃,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柳莺莺一惊,也忘了与梁萧拗气,叫道:“和尚,你要走了?”九如笑道:“是啊,这口大钟乃是寒山寺偷来的,倘若不还回去,弘悟和尚还不把我一口水吞了?”

    柳莺莺怅然道:“一口钟偷了便偷了,有什么大不了?和尚,你这一走,那些家伙又会来缠人。不如你和我同行,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顺道还可教我些功夫,将来遇上那个老色鬼,也不用怕他了。”九如笑道:“你想得倒美,嘿嘿,要学功夫么,那也容易!你只需剃了光头做小尼姑,和尚就教你。要么,一概免谈。”柳莺莺不忍与他分离,本想寻借口留他同行几日,但一听这话,大感踌躇。

    九如笑道:“和尚便知道你不肯,你花容月貌,又得了如意郎君,倘若做了尼姑,岂非大大的无味?”柳莺莺娇靥羞红,啐道:“臭和尚,乱嚼舌根,小心我拿耳刮子打你。”九如啧啧道:“女人的脸二月的天,方才还要和我喝酒吃肉,翻脸就不认人了。小家伙,和尚一走,你须得加倍小心,千万别说错了话,丢了脑袋。”梁萧听得莫名其妙,心道:“我与莺莺那么要好,她怎会要我的脑袋?”柳莺莺却气得顿足,骂道:“死秃驴,快滚快滚。”九如哈哈大笑,手拍铜钟,巨钟转动,卷起滚滚烟尘,宛如一条神龙,倏然去得远了。

    柳莺莺虽然余怒未消,但当真瞧得九如去远,又想到这和尚神龙见首不见尾,经此一别,只怕再无见面之日,不觉眼圈一红,两行泪水滚落出来。

    梁萧知她心境,叹了口气,拍拍她肩,正要安慰两句,柳莺莺忽地伸手,将他狠狠推开,怒叱道:“滚远些。”出手甚重,推得梁萧倒退三步,柳莺莺纵身跃上胭脂马,头也不回,打马便走,胭脂马脚力惊人,转眼间便消失在大路尽头。

    柳莺莺骑马狂奔二里许,回头观望,却不见梁萧赶来,心头气苦,又怕胭脂伤势恶化,只得停下,坐在路边大石上发呆,忽而想道:“我把小色鬼一个人丢在后面,倘若姓楚的不死心,又找上他,岂不糟糕?”几欲催马赶回,但又放不下面子,咬牙忖道:“他那般欺负人,死了也活该。”虽如此想,却又目视来路,怔怔地流下泪来。

    泪眼蒙眬中,忽见梁萧无精打采,慢吞吞地顺大路走过来,大约瞧见她了,步子加快,飞也似奔过来,喜道:“莺莺,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柳莺莺见了他,心头已是百味杂陈,又听他叫了这声“莺莺”,面皮虽然绷着,心却软了大半,冷冷地道:“我还当你不来了!”梁萧笑道:“胭脂四条腿,我才两条腿,自然跑不过它。”柳莺莺怒道:“你根本就没跑。”梁萧皱了皱眉,挠头道:“我直当你生气了,不肯理我了。”柳莺莺听他一说,顿时勾起满腹委屈,伏在石上,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平日里纵是千巧百灵,但今日不知为何,头脑竟迟钝了许多,不复往日灵光。见柳莺莺大哭,顿时慌乱道:“别哭别哭,我有什么不好,你打我就是,我不还手。”

    柳莺莺仍是哭,边哭边道:“师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说我偷他们的盒子,你这个小色鬼不但不助我,还伙同他们一道气我,我死了你才甘心么……我死了才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梁萧听她哭得凄惨,也不觉心酸,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好了。”柳莺莺娇躯一颤,胸中升起一股甜蜜之意,轻哼了一声,涩声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谁和你一同死了!”梁萧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紧的。”柳莺莺道:“呸,人还能死几次么?”

    梁萧道:“能啊,我小时顽皮,爹爹常打我,打得狠了,我便翻眼装死,我爹见状便不打了。如此算来,也死过好多回呢。”柳莺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只笑了一下,又寻思道:“不成,这小子惫懒得紧,今日若不给他个下马威,以后休想降伏得住他。”当即又板起粉颊,冷冷不语。

    梁萧说了那番话,念及亡父,不胜凄然,再也无心说笑。柳莺莺听他久不言语,反倒按捺不住,冷哼一声,道:“你说这些又怎样?人家还不是冤枉我。”梁萧双眉一拧,大声道:“我才不信你偷了铁盒,老和尚也不信,是不是?别人管他作甚?若要文斗武斗,我尽都奉陪。”

    柳莺莺啐道:“你很了不起么?”低头偷偷一笑,又抬头道,“小色鬼,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梁萧见她美目泛红,雪白的脸上尚挂着泪痕,不由倍感怜惜,叹道:“别说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莺莺冷笑道:“我可不是说笑,你依得这三章便罢,依不得,大家各走各路,省得彼此见了烦心。”梁萧瞧她说得郑重,心想再不见她,不知会如何难受,便道:“好,你说,我都依你。”

    柳莺莺道:“第一么,从今往后,未得应允你不许碰我一下,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萧寻思:“若不慎碰着,岂不冤哉。”但眼前不便违拗,只得道:“好。”柳莺莺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应允,方才暗暗松了口气,又道:“其二么,便是从今往后,不得踏入勾栏一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踏进,便砍右脚。”梁萧奇道:“为什么?”柳莺莺面色涨红,啐道:“呸,你还有脸问?”梁萧道:“我进去了,不叫人唱曲,成么?”柳莺莺怒道:“那也不成。”梁萧颓然道:“好,我不去就是。”柳莺莺听他答应,心中暗喜,忍着笑道:“第三,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撕女人衣服,若敢如此,我先杀她,再杀你,然后自尽。”一抬眼,却见梁萧瞪着自己,瞠目结舌。柳莺莺作恼道:“装傻么?你不答应,我立马便走。”话未说完,眼圈又自红了。

    梁萧听她约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厉,心中十分纳闷,但又不忍伤她心怀,只得道:“我答应便是。”柳莺莺听他答应,心满意足,转嗔为喜,来拉梁萧,梁萧大惊,将手一缩。柳莺莺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弯了腰,道:“大笨蛋,我拉你,便不算背约啦。”梁萧奇道:“这是什么话?你去勾栏便成么?你撕男人衣服便成么?”柳莺莺脸色一变,怒道:“我怎么会去撕男人衣服?”梁萧一意让她高兴,只得道:“好好,尽都由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在意的。”柳莺莺正色道:“梁萧,只要你依我这约法三章,我也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梁萧听她语气,似乎将自己看作十分独特之人,心头一甜,再无他念,笑道:“我也是的。”二人相视一笑,胸中嫌怨齐消了。

    梁萧坐下来道:“莺莺,以后去哪里呢?”柳莺莺沉吟道:“楚老头既然冤枉我偷了那个什么‘蠢羊’铁盒,哼,本姑娘便当真偷上一偷,给他瞧瞧。”梁萧拍手笑道:“照啊,正该如此。”柳莺莺得他附和,大为喜乐,展颜一笑,继而又皱眉道:“我的柳笠丢在酒楼啦。”梁萧道:“戴那劳什子有什么好?瞧不着你,反叫人气闷。”柳莺莺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爱瞧我么?”梁萧没由来脸一红,点了点头。柳莺莺心中甜蜜,笑道:“好吧,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戴那个劳什子,让你瞧个够。”梁萧喜道:“是啊,你生得这么好看,就该让大家都瞧见的。”边说边拉住马缰,说道:“我来牵马。”柳莺莺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中欢喜,含笑走在他旁边。

    二人拣僻静小路,迤逦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时分,但听水声,二人登上一处山丘,遥见月下江水浩荡远去。梁萧笑道:“到长江了!”柳莺莺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赶早寻渡船过江。”梁萧一口答应。柳莺莺侧耳聆听,笑道:“梁萧,那边有泉水。”梁萧也听了听,果然叮咚有声,不觉笑道:“你耳朵比兔子还灵。”柳莺莺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萧笑道:“错了,我是癞皮狗,专咬兔子。”柳莺莺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试试。”梁萧见她玉肤花貌,吹弹得破,小口润湿饱满,恰似嫩红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钟内销魂滋味,顿时嗓子干涩,正想抱住她,亲热个够,可转念想及约定,又觉泄气,掉头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莺莺见他神气古怪,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待见他掉过头去,又觉恼怒:“没胆的笨蛋,你当真抱我亲我,我就会怪罪么?再说,让你不许动手,你动嘴了,也不算违约……”想到这里,忽觉身子火热,心儿扑扑乱跳,额上也渗出汗珠来,不由自怨道:“傻丫头,你发什么痴?”一时娇羞不胜,长吸了一口气,才移步随在梁萧身边。

    二人并肩绕过一座缓丘,到了一片山崖前,只见细泉从山崖上淙淙泻入一眼深潭,潭边绕树,半遮半掩,潭水宛转成溪,又汇入江中。柳莺莺取出干粮,与梁萧就着泉水分吃了,说道:“这几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边,决不许偷看。”自顾起身,在包袱中寻取衣物。

    梁萧见她背影纤秾合度,修颈雪白,宛若凝脂,一举一动,莫不妩媚动人,忙将眼闭上,可心头又浮现出铜钟内那些旖旎风光,顿觉口干舌燥。柳莺莺不闻动静,嗔道:“你还不走?”梁萧只得按捺住心神,转到江边坐下,心中却是绮念丛生,久久难平,欲要潜回偷瞧,可誓约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乐滋味,决非局外人所能体会。

    不多时,但听脚步声响,梁萧掉头一瞧,只见柳莺莺姗姗而来,新衣色如嫩柳,一窝青丝水光星闪,搭在浑圆的肩头上,更衬得肌肤如玉。柳莺莺见他盯着自己,目光好似一对钩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么坏事啦?”梁萧冲口而出:“正想你呀。”柳莺莺双颊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谁跟你有坏事了。”说罢挨着梁萧坐下,少女新浴方罢,香泽微闻,梁萧只觉血沸心跳,几难自持。

    柳莺莺坐了一会儿,忽道:“小色鬼,你没偷看吧。”梁萧大觉泄气,哼声道:“没看!”柳莺莺暗骂道:“小笨蛋,浑没半点胆子。”想罢双颊又热,啐了一口,却不知到底是啐梁萧,还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阵,柳莺莺忽地笑道:“小色鬼,趁着没人,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梁萧喜道:“好呀。”柳莺莺见他急切模样,嫣然一笑,绽朱唇,启玉齿,对着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驻留,走上千年不到头。海子连波大如天,子子孙孙喝不够。天上的白云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阳来,放在床头省灯油。”

    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极,但经柳莺莺珠玉之喉一番歌来,竟然说不出的宛转好听,颇有绕梁三日、勾魂摄魄之妙。梁萧从未听过这般好歌喉,不禁痴了,在曲韵中回味了好久,才想起词来,问道:“这曲子是谁写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柳莺莺雪玉般面颊上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首曲子就叫大话歌,是天山脚下的穷牧人唱的,只为太穷,所以指望牧场青翠,广大无极。海子湖比天还大,永不干涸,这样就可以万代千秋地放牧,不受迁徙之苦。但大多穷牧人都是帮人放牧,自己没有牛羊,于是看到白云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帐里没灯,又黑又冷,他们就想一箭射落太阳,放到帐篷里取暖照亮。”柳莺莺说到这里,笑容忽敛,轻轻叹了口气。

    梁萧想到那些穷牧人的惨淡光景,也笑不出来。见柳莺莺甚不开心,便道:“莺莺,你唱歌真好听,再唱一首好不好?”柳莺莺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栏里的姑娘,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给我听。”梁萧为难道:“可我不会唱。”柳莺莺笑道:“那你会做什么呀?”梁萧想了想,道:“我会数星星。”柳莺莺微颦道:“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挂着,傻子才不会数!”梁萧笑道:“我数得可与别人不同。”他伸手指着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颗星星连起来像什么?”柳莺莺顺他手指瞧去,说道:“像石臼。”梁萧又指道:“上面三颗呢?”柳莺莺道:“像杵子。”梁萧笑道:“旁边那四颗星像什么?”柳莺莺双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哟,这个像人,这么一说,可不是一个人用杵子捣米么?”梁萧道:“不是捣米,是杵药,这些星星有个总名儿,叫做仙人杵药。”说罢又一一指着诸星,说道:“那八颗星连起来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个叫天船,那是天龟,那是轩辕,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个么?是牛郎牵的牛,织女是那颗最亮的星子,身旁两颗小星星,是她的两个孩儿,是以光芒暗淡些……”

    梁萧随意指画星空,柳莺莺随他指点,瞧得目不转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没觉察到这许多人物牛马,亏得听你说了,方才知道。”梁萧笑道:“这都是古人想出来的,不算我的功劳。”柳莺莺瞥他一眼,心道:“这小色鬼不自夸,不居功,倒是难得。”游目望去,只见月射寒江,波光如练,澄空万里,星辉灿然。柳莺莺只觉此景此乐从所未有,不觉握住梁萧的手。梁萧却沉醉星辰之间,竟未察觉。

    二人携手并肩,望着夜空,说着星斗轶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来,去到潭边,用大石搭了一圈围墙,摒拒野兽,而后盖了柳莺莺携带的毡被,抵足而卧。

    睡到半夜,梁萧忽被一阵叫声惊醒,侧目望去,却见柳莺莺闭着眼,双手虚空乱抓,似欲抓住什么,口里叫道:“师父,师父……”忽又扪住心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师叔……别打了……别打了……”声音与先时不同,尖细稚嫩,好似女童声音,听在耳中,颇有些诡异。

    梁萧知她梦魇,顾不得誓约,摇晃她道:“莺莺……”柳莺莺被他摇醒,但觉遍体冷汗,心儿剧跳,只欲破胸而出,忽想起梦中情形,不自禁悲从中来,扑入梁萧怀里,哭道:“师父死啦……再也不要莺莺啦……不要莺莺啦。”梁萧将她抱在怀里,软语道:“别哭了,那是做梦,当不得真的。”柳莺莺连连摇头,哽声道:“不是做梦,师父真的死啦,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啦。”梁萧吃了一惊,忖想柳莺莺平日达观乐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里竟也有如许惨事,蓦然间,他想到亲手掩埋父亲的情形,胸中一痛,泪水夺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声,只得强忍悲戚,劝慰道:“梦里不是还能见到么?”

    柳莺莺狠狠将他推开,怒道:“梦里是梦里,做得了数么?画的饼儿能吃吗?镜里的花儿能采吗?”说着又哭起来。梁萧心道:“我怎么不懂?我还不是常常梦到爹爹妈妈。”瞧她脸上挂满泪痕,不觉怜意顿起,笑道:“画饼怎不能吃,你画在纸上,我连着纸一道吞下去。”柳莺莺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画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萧道:“你画了,我便吃。”柳莺莺瞧他神色严肃,知他变着法儿叫自己开心,忍不住扑哧一笑,低骂道:“臭小子,尽说大话。”如此一来,却不再哭,怔然半晌,叹道:“小色鬼,我梦里都说了什么?”梁萧如实说了。柳莺莺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次来中原,本是要寻我师叔的。”梁萧道:“投*她么?”柳莺莺摇头道:“不是,我要向她讨个公道。问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梁萧大吃一惊。却听柳莺莺幽幽叹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师叔为何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一点都不像她了……”梁萧不由问道:“变成怎样?”

    柳莺莺定定瞧着远处,缓声道,“那时,我刚满五岁,师叔突然从山外回来,脸瘦削苍白,似乎很是疲惫。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总会带给我许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东西,抱着我到处嬉戏玩耍。可那一次,我扑上去叫她,她却没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说话……”说到这里,低眉不语。梁萧想了想,说道:“或许她遇到很伤心的事!”柳莺莺叹道:“是呀,我也这么猜。可是师父至死,也不肯对我说明缘由,只说是一件大丑事,令师门蒙羞,不说也罢。”她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见师叔对我冷冷淡淡的,心里好不难过,吃过晚饭,闷闷地就去睡觉,但怎也睡不着。过了一阵,就听到厅堂里传来争吵声。我心中奇怪,便蹑足过去,躲在门边偷听,却听师父说道:‘这一尸两命,太违天良了吧。’师叔却道:‘一尸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该。’师父似乎气极,喘着气道:‘好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么,与我再无干系。’师叔冷笑道:‘不须你逐我出门,只要将《梭罗指法》和《辟阳手》两本秘笈传给我,我转身便走。’师父也冷笑道:‘传给你,你又去害人么?我活着一日,你就别想。而且,今日我要废了你,教你从今往后不能动武。’师叔笑道:‘好师姐,你可真狠心。’说罢,厅堂中便传来极快的风声。”梁萧失声道:“她们打起来了?”

    柳莺莺道:“是啊,我从门缝向外瞧,只见师父与师叔身影飘飘,各使‘飘雪神掌’,斗得快极。那时我似懂非懂,还当她们和平时一般,拆解掌法。斗了一阵,师父使出梭罗指,点了数下,师叔抵挡不住,忽地笑了一声,向我这方掠来,只一掌就震破房门,将我抓在手里。”梁萧叫道:“这厮好毒。”柳莺莺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么?她再毒,也轮不到你骂。”

    梁萧不知她为何生气,颇觉委屈,但这个当儿,又不好与她斗嘴,只得忍着。却见柳莺莺骂过这句,又托了腮,望着暗处发怔,玉颊上挂着淡淡忧伤,半晌才叹道:“那时候,师叔抓着我,笑着说:‘好师姐,你用梭罗指啊,怎么不用啦?’师父怕伤了我,只好说道:‘你将她放下了,有话好说。’师叔笑道:‘师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来。’师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犹豫,但终究从袖里取出两本泛黄的小册子。师叔接过收好,笑道:‘师姐,对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师父胸口,口中笑着道:‘你若躲了,这一掌可就落到莺莺身上了。’师父本要躲的,一听这话,只得不躲不避,挨了这掌,倒退了好几步,身子也摇摇晃晃。师叔又笑道:‘果然师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儿,为人若不狠心手辣,只会受欺,常言说得好:恶人做到底,斩草须除根。’说罢又是两掌,打在师父身上。师父怕连累我,竟……竟连挨了三掌,也不还手……”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

    梁萧忍不住问道:“后来呢?”柳莺莺抹了泪,哽咽道:“我那时小,什么也不懂,见师叔笑眯眯的,还当她们玩闹,直瞧见师父口角不断淌出血来,才害怕起来,哭道:‘师叔别打了,别打师父了。’师叔听见叫声,身子颤了一下,低头望了我一阵,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将我放下,出门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天山。可师父硬受三掌,身负重伤,从此也再没好过,去年内伤复发,一病不起……”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梁萧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住,心忖道:“那坏人倒还有点儿良心,听莺莺一叫,竟然罢手了。”想着也替柳莺莺后怕。此时天光渐白,柳莺莺哭得累了,*在他肩头,迷糊睡去。正当此时,梁萧忽觉地皮震动,接着听得蹄声,举目遥观,只见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柳莺莺也闻声醒来,轻哼道:“姓楚的又追来了吗?”牵了梁萧,伏在石块之后。

    须臾间,马队逼近江岸,借着初露晨曦,只见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归楼”遇上的那个蓝袍汉子,只见他人高马壮,肩上挂着一张五尺大弓,顾盼之间神威凛凛。那群汉子纵马来到江边,停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梁萧听出是蒙古语:“大将军,没船过江了。”

    蓝袍汉子眺望江水,忽地双眉一挑,以蒙古语沉声道:“上山坡,背水列阵。”众大汉哄然应命,呼啦啦纵马驰上一片缓丘,下马分作两队,一队屈膝弯弓,指定来路,另一队立在后方,引弓站立。蓝袍汉子也跳下马来,挽弓伫立,任凭江风吹起衣衫,身子却如渊渟岳峙,一动不动。

    梁萧听其说话,似是为人追迫。念头尚未转完,便听来路上马蹄声又响,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骑士衣衫杂驳,均是宋人装束,大约瞧见这群汉子被江水拦住去路,一齐高声欢呼,一阵风冲到山丘之下。蓝袍汉子觑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骤响,一排箭迎着来骑射去,只听悲嘶声起,数匹战马中箭,前蹄屈曲,将主人颠了下来。此时间,山丘上第一队大汉罢手,取箭上弦,后一排大汉跨上一步,锐箭早出,这次却是直奔其人。只听数声惨叫,那些堕地骑士躲闪不及,顿有伤亡。

    那两排大汉进退之间,俨然合于法度,先射马,后射人,少有虚发。转瞬间三轮箭罢,宋人骑士已死伤二十余人,有人高声叫道:“贼子弓箭厉害,暂且避退。”众骑士抓起死伤同伴,旋风般向后疾退,退避之间,又折数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稳住阵脚,商议一阵,些许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抡枪,徒步相随。坡上大汉被盾牌所阻,无奈停射,纷纷拔出腰刀。那蓝袍汉子一声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声,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寻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铁皮,十分沉重,但饶是如此,去势依然无比凌厉,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惨哼,手上盾牌略偏,蓝袍汉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额头,贯脑而入。两方人马见此威势,禁不住齐齐发了声喊。

    蓝袍汉子弓弦一拨,又一箭射向一个壮汉咽喉。那人举盾格挡,却挡不住箭上巨力,闷哼一声,后跌数步,眼前箭芒乍闪,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钢刀横出,却听“当”的一声,钢刀从中折断,那箭镞也应声而折,但箭杆去势不衰,仍然没入他咽喉。

    蓝袍汉子强弓重箭,连毙二人,宋人大多胆寒,逡巡不前。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直奔缓丘而来。那蓝袍汉子箭出连珠,嗖嗖嗖发出三箭,那人枪盾左右遮拦,竟将来箭一一挡飞,来势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汉齐喊一声,纷纷持刀冲下。

    那人见状,喝声:“滚开!”枪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转身再喝一声,又刺死一人。蓝袍汉子心中大凛,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一个照面也抵挡不住。宋人见首领显露神威,无不精神大振,鼓噪着向山丘扑来。蓝袍汉子浓眉一扬,已有决断,竟不理会那持枪高手,挽开巨弓,箭如雷奔电走,尽往他身后宋人招呼。

    那持枪者耳听得身后同伴惨叫不绝,惊怒交迸,急欲抢上山坡,与那蓝袍汉子交锋。但眼前的壮汉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持枪者焦急无比,枪法更趋凌厉,喝一声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声,一众大汉尽被搠翻。那人奔上缓丘,回头一瞧,不禁心胆欲裂,敢情坡下尸横遍地,竟然再无半个活人。

    这一番杀戮宛若电光石火,梁、柳二人远远瞧着,神魄俱夺,浑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枪法箭术,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对方掌心之中,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坡上二人对峙半晌,那持枪者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声道:“贼酋,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见他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宋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啐道:“老子既没得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那蓝袍汉子面露讶色,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个屁,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方才逍遥自在。”蓝袍汉子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足下枪法绝世,若能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当此之时,竟还敢游说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大声道:“好你个臭鞑子,我不杀你,你倒来说我。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丢开盾牌,将枪戳在左畔,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虽然仰天喝酒,破绽百出,但偏偏气势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杆金枪长可齐肩,枪尖金芒毕露,只因才杀过人,隐隐透着血光。枪缨也为金色,枪杆通体点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那人喝罢酒,眉间微醺,想起同伴尽殁,不由得悲愤骤起,将葫芦猛然一掷,缓缓道:“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蓝袍汉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跷,笑道:“好贼酋,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当须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脱口叫道:“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梁萧只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过。只听龙入海又道:“不过,你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要知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浊实,乃有空谷之虚。万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眉间闪过一丝迷惑,只此一瞬,气势上倏现破绽。龙入海等的便是这一刻,大喝一声,枪缨抡圆,枪尖疾吐,赫赫如骄阳腾空,勃勃如怒龙昂首,气势千钧,直锁蓝袍汉子咽喉。

    霎时间,忽见那蓝袍汉子单刀疾起,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当,不分高下。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那蓝衫汉子,颔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原来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欺敌之策,实则并无破绽,若非龙入海留有后着,势必被他卸开金枪,单刀抢入,劈个正着。龙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壮,心机却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无轻敌之念。蓝袍汉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阁下也通兵法?”龙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惊风,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瞧着金枪枪尖,横刀于胸,双足如与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间,龙入海一声怪啸,金枪陡振,若乱莺出巢,扑将过来。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枪绞击,光散影乱,一时间,两人各逞绝技,在丘顶上斗成一团。

    梁萧从旁观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时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却也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实则神气凝固,余势绵绵不穷。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但每一刀绝无多余,均是用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

    两人险象环生,斗到七八十合时,山丘上人影一乱,忽听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顿消,金枪形神如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谁料蓝袍汉子也大笑一声,不挡不避,反而丢开单刀,梁萧转念不及,金枪竟已被蓝袍汉子左手攥住,右掌如电掠出。要知龙入海精气神尽系于金枪枪尖,全未料到对手当此生死关头,竟会弃刀用掌,并且掌法之强,尤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仍未避过那一枪,金枪刺入左胸,顷刻间,蓝衫已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口鲜血,双手撑地,欲要挣起,但却终究不能。蓝袍汉子也足下踉跄,摇晃数次,举手拔出金枪,创口顿时血如泉涌,蓝袍汉子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道:“好金枪,可有名号?”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目中尽是倔强之色,嘿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胜于刀法,方才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既知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之意。龙入海呆了呆,暗道:“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将才,今日不死,势必后患无穷!”奋力一挣,却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一声笑罢,喃喃念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来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丧于萧千绝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蓝袍汉子虽然胜出,却也没料到龙入海这最后一枪如此猛利,掌心油皮虽脱了一层,仍挡不住这夺命一击。他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只觉创口疼痛难禁,肺中空气外泄,痛如烈火烧灼,摇晃数下,终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气。

    梁萧见状,方要起身,忽听远处又传来蹄声。不一时,只见四骑人马驰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骑者模样,微感吃惊,敢情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脱欢主仆四人。脱欢脸色兀自苍白,其他三人气色也甚灰败,显然内伤未愈。

    四人瞧着地上死尸,神色惊疑不定。脱欢顾盼一番,忽向那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好本事!”蓝袍汉子冷冷瞧着他,面色煞白,却不发一言。脱欢见他伤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没料到大将军竟与本王不谋而合,也来南方刺探军情。看来大将军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稳夺帅印了?”

    蓝袍汉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脱欢出卖自己,惹来南朝高手追杀,现下自己所处境地,较之方才更险三分,可惜伤势太重,莫说奋力一战,举手抬足也有不能,转念间,忍痛一笑,淡然道:“圣上既令千岁与我各自拟定方略,以定帅位。诚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焉能妄加猜测,须得亲眼瞧过,所拟战策方能贴切。”

    脱欢听他神态从容、语气平静,不似重伤模样,心下生疑,瞧他一阵,哈哈笑道:“可惜,过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这个帅位了。大将军承让之情,小王必然铭记在心。来日南征得胜,定当烹羊宰牛,祭拜将军于黄泉之下。”说罢,向三名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马。要知这蓝袍汉子武功雄强,换作平日,三人联手也未敢言胜,但眼前他身遭重创,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过脱欢猜不透对头虚实,故而派出三人,以防万一。

    梁萧见状,寻思道:“这四王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这蓝衣人是他的对头,想必是个好人。”他年少识浅,对善恶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爷,你的肋骨还疼么?”柳莺莺见他起身,也只好随之站起。

    脱欢循声一瞧,脸色大变。他在姑苏被九如捉弄,断了两根肋骨,虽得名医疗治,仍觉疼痛,只为除掉这蓝袍汉子,始才抱伤前来。哈里斯等人也均变色。他三人同样内伤未愈,并且才吃过梁、柳二人苦头,败军之将,委实不足言勇,未及交锋,先已有些怯了。

    脱欢神色变幻数次,哈哈笑道:“是你们啊!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哈哈,莫不是……”柳莺莺轻哼一声,忽道:“你胡说一句试试……”脱欢本想戏辱二人几句,闻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权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输多赢少,无奈暂且忍住恼怒,望蓝袍汉子哈哈笑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福缘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蓝袍汉子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千岁走好,小将不送了。”脱欢瞪着他没,脸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声,转过马头,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马。四人挥鞭夹马,望来路奔去。

第六章 风波险恶

    蓝袍汉子瞧四人去远,才拱手道:“多谢二人援手。”柳莺莺冷哼一声,道:“小色鬼,我们走吧。”梁萧道:“他伤势颇重,若不救治,只怕活不了的,见死不救,总是不好。”柳莺莺啐道:“你想做菩萨么?哼,这人打斗时使奸弄诡,不是好人。”梁萧笑道:“说到使奸弄诡,你我也称得上?”柳莺莺道:“可他杀了好多人。”梁萧道:“龙入海不也杀了许多人么?他不杀人,人便杀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蓝袍汉子曾在“醉也不归楼”为他说话,梁萧深感其德,对他极有好感,再说少年人锐意进取,往往崇拜强者胜者,梁萧也不例外,眼见蓝袍汉子英雄了得,钦佩不已,不愿他死得如此窝囊,是以有意无意总为他辩护。柳莺莺辩他不过,气得顿足道:“但他是蒙古人,蒙古人又凶又坏,都不是好东西。”

    梁萧脸色一变,拂袖道:“好啊,这么说,我妈就是蒙古人,那我也不是好人。”说罢便向蓝袍汉子走去。柳莺莺一愣,急道:“小色鬼你气什么,我又不认得你妈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是蒙古人。”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塞给梁萧,轻哼一声,道:“这瓶金创药,你且试试。”梁萧也未当真恼她,随手接过,给蓝袍汉子敷上,那金创药乃大雪山圣药,十分灵验,顷刻间便止了血。蓝袍汉子点了点头,含笑道:“多谢二位了。”柳莺莺念起酒楼中与他斗嘴之事,兀自不平,冷笑:“你这男子汉大丈夫,到头来,还不是要我小女子来救。”蓝袍汉子却也不恼,哈哈笑道:“姑娘说得是,二位救命之德,颜人白终生难忘。”

    柳莺莺奇道:“你明明是蒙古人,怎却叫个汉人名儿。”颜人白淡淡笑道:“北地胡汉如一,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柳莺莺心中生疑,料想再行追问,这厮也不会吐实,是以暂且忍住,心中暗自警惕。

    梁萧为颜人白裹好伤,道:“你若要过江,咱们大可同行。”却听柳莺莺道:“小色鬼,我想了想,还是不过江得好。”梁萧道:“哪去哪里?”柳莺莺吐舌一笑,道:“雷、楚两家都知我马快,必当本姑娘会过江走陆路。哼,我偏不过江,给他来个乘船西上,杀奔雷公堡的老巢。”颜人白目光闪动,拍手赞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俊的主意。”柳莺莺哼了一声,也不正眼瞧他,说道:“小色鬼,我问你,我们去雷公堡,也要带上这厮么?”梁萧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总不能救人救一半,丢下不管吧。”柳莺莺噘起嘴,轻哼一声,道:“由得你。”梁萧得她应允,心中欢喜,牵来一匹战马,将颜人白扶上马背。颜人白扫视同伴尸首,忽地神色一黯,叹道:“小兄弟,这十三铁卫随我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今日又为我而死,叫人十分难过。在下身子不便,相烦你挖个坑,将他们好生葬了。”

    梁萧暗道:“这十三人护主而死,义气深重,这个忙不能不帮。”当下拔出铉元剑,挖了一个大坑,将那十三名大汉埋了。颜人白又瞧了一眼龙入海,叹道:“此人豪气干云,枪法了得,堪称我生平敌手。小兄弟,你代我将他也安葬了吧。”梁萧对这龙入海的武功豪气十分佩服,点头道:“对,他也是好汉。”挖了一坑,将龙入海埋好,削石为碑,镌刻其名。

    如今多出一人,柳莺莺不便与梁萧嬉笑打闹,诉说体己话儿,心中大不乐意,冷冷瞧他忙碌,也不帮手。

    安置已定,三人沿江而行,走不多时,便瞧见一座码头,桅杆林立,白帆好似片羽。尚未走近,迎面走来一个艄公模样的瘦小老者,山羊胡须,手臂上青筋暴突,未至先笑道:“三位要坐船么?小老儿的船是五丈大船,又快又稳,包你坐得舒服。”边说边指着江上一艘大船,船头坐着一个年轻人,斜眼正向这边观望。

    柳莺莺笑道:“老爷子,我们去江陵,什么价钱?”老艄公冷不防揽了一桩大生意,不禁喜逐颜开,生出二个指头道:“去江陵,十二两银子。”柳莺莺嫣然笑道:“我先给你五两定金,到了鄂州,再付其余。”说罢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艄公。老艄公大喜,向那年轻人招呼道:“凫儿,生意成啦。”说罢,当先引路,正走两步,忽听身后柳莺莺惊呼道:“啊哟,快闪。”老艄公只觉背后疾风掠来,不及转念,慌忙左闪,方才跳开,便见胭脂马从身边一掠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柳莺莺抢上两步,挽住马缰,歉然道:“老爷子对不住,这疯马儿突然发了性。”老艄公干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姑娘下次将马拴牢些。”转身仍走前面。梁萧与柳莺莺对视一眼,步子一缓,落在后面,梁萧低声道:“这老头有功夫的。”柳莺莺道:“是啊,我瞧他招子里精芒偶露,才叫胭脂上去试他,果然就试出来了。”梁萧嗯了一声,皱眉道:“还有了,他见颜人白浑身是血,既不问上一句,便装我们上船,岂非大大不合情理。”

    柳莺莺轻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将计就计,就此上船,瞧他弄什么把戏。”梁萧也有此念,笑道:“好。”二人都是胆大包天之辈,一拍即合。颜人白隐约听见二人商议,不由眉头微皱,自将伤口裹得更加紧些。

    三人牵马上船,那年轻人迎上来,只见他身着麻布衣衫,黝黑皮肤,死眉死眼,定定瞟了柳莺莺一眼,便低下头去,解开缆绳。

    众人进舱坐下,那老少二人船头船尾招呼一声,船夫升帆起锚,驶到江心,向西行去。一路无话,柳莺莺夜里未曾睡足,困了上来,伏在梁萧肩上打盹,颜人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运功调息。梁萧无人说话,闲极无聊,抓了块木屑,着地写出算题,自解自答,自得其乐。

    行了一程,将近午时,那老艄公捧了一钵热腾腾的鱼汤进来,搁在桌上,笑道:“江上人家,没什么待客的,这鲜鱼炖汤还算凑合,大伙儿都尝尝!”柳莺莺闻声醒来,嗅得羹汤香气,笑道:“没有酒么?”梁萧皱眉道:“你还喝酒?没醉够么?”柳莺莺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嗔道:“要你多管。”那老艄公笑道:“酒也有一些,我这就去拿!”柳莺莺气恼道:“罢了,被他一说,再大的酒兴也没有了。”那老艄公打了个哈哈,道:“各位慢用。”却站在一旁不走,柳莺莺转眼笑道:“老爷子若有事,不妨先去。”老艄公一愕,笑道:“好好,我去掌舵,你们用完了,我再来收拾。”说罢转身出舱去了。

    柳莺莺见他背过身子,极快地取出一块手帕,撕成三块,悄悄塞给其他二人。三人对视一眼,有会于心,起身围到桌边,各自举勺喝了几口。柳莺莺蓦地手一颤,将勺子里的汤溅在梁萧衣袖上,啊哟一声,立时伸手来抹,梁萧也低头来擦,两人趁此机会,将鱼汤吐在手帕上。颜人白装作肺部伤势未愈,边喝边咳,将鱼汤全都浸在掌心。

    柳莺莺笑道:“这鱼汤恁地鲜美,可要多喝些。”说到这里,似要举手舀汤,却忽地身子一晃,以手扶额,颤声道:“小色鬼,我……我头昏得紧……”梁萧也身子摇晃,露出迷糊之色,道:“我也是……怎么瞧人都成两个了?”两人话未说完,颜人白已伏在桌上。两人也跟着伏倒。

    只听舱外一声大笑,脚步声杂沓,似有几个人并肩入舱。只听那老艄公笑道:“昨晚才收到靳大侠的飞鸽传书,要咱们江淮豪杰拦截鞑子大官,没料到今日就撞到点子。我一瞧这厮满身血污,便猜到了九分。哈哈,凫儿,这叫做‘撒下漫天网,专拿过江龙’,老天有眼,合该我白三元立此大功,在江湖上露脸。”

    却听那年轻人笑道:“爹啊,该当没抓错吧?”语声却不似他外貌那般老成,大是轻佻。白三元笑道:“凫儿,教你个乖,这鞑子的弓唤作组合弓,与南方弓箭制式不同,能射八百多步。”说罢只听弓弦响动,似有人在翻看颜人白的强弓。却听那白凫笑道:“果然不错,爹爹端地见多识广。”白三元笑道:“老爹我这‘九头鼋’的绰号是白叫的么。嗯,你们两个,先把这染血的鞑子捆起来。”

    两个船工七手八脚将颜人白抱起,准备捆绑,白凫道:“爹,这少年和雌儿怎么处置?”白三元道:“想必也是一伙的,全都绑了,向靳大侠请功。”却听白凫咕嘟嘟咽了口唾沫,嘻嘻笑道:“爹,这雌儿生得好俊,赏给我做媳妇儿吧。”

    白三元啐了一口,笑道:“你小子倒有些眼光,这小娘皮生得当真赛似天仙,嘿,没想到鞑子婆娘里竟也有此货色。但所谓胡汉不两立,鞑子婆娘玩玩便可,做媳妇大可不必。”白凫喜道:“多谢爹爹。”却听白三元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女子怕有武功,须得先废了她的功夫。事后也千万莫要留下把柄,坏了咱白家的侠名。”

    白凫轻笑道:“孩儿省得,爹爹只管放心。”走到柳莺莺身前,伸手欲抱,柳莺莺听得这对父子对答,已然恨到极点,待得白凫儿弯腰,早已运足十成“冰河玄功”,娇叱一声,玉掌陡出,嗖地击中白凫心口。白凫不及惨哼,身子抛出丈余,五脏俱裂,顷刻毙命。

    剧变忽生,白三元目定口呆,柳莺莺下手不容情,倏地纵起,一掌向他击到。梁萧也跳起来,将两个船工点倒。颜人白顾念大局,虽被捆绑,也没挣扎一下。此时听得动手,方才睁眼。梁萧拔出剑来,将他身上牛皮索割断。斜眼望去,只见白三元已被柳莺莺一轮拳脚,打得左支右绌,直向舱外退去,颜人白见状,脸色微变,沉喝道:“别让他下水!”

    柳莺莺惊悟,正要立下杀手,却听“扑通”一声,白三元仰首跃入江中。柳莺莺暗叫:“糟糕。”只见白三元从江里冒出头来,手持一对蛾眉分水刺,神色狰狞,厉叫道:“他妈的小娘皮,老子叫你铁王八落水,一沉到底。”说着没入水中。颜人白喝道:“不好,这厮要凿船!”柳莺莺一愣,只觉船身一震,白三元已然动手,柳莺莺不通水性,急得跺脚。忽见梁萧奔上前来,不及脱衣,一个鱼跃钻入江里,水花四溅。

    白三元正施手段凿船,忽觉水波震动,一转眼,却见梁萧潜了过来,他不敢大意,回身迎敌。只见浪花飞溅,载沉载浮间,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水下不比岸上,再高深的武功也使不出来。梁萧水性虽然不弱,只在小溪小河中游过,白三元却是江上大豪,何况拿着蛾眉刺,更占便宜,片刻间,梁萧便挨了一脚,招架不住。又斗数合,着白三元一刺掠腰而过。梁萧痛得呛了一口水,拼命挣出水面,游向小船。白三元划出数丈,眼见梁萧近在眼前,厉喝一声,峨眉刺乍起乍落,向他后颈扎到。

    柳莺莺见梁萧危殆,惊得叫出声来。正当此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快似闪电,直奔白三元面门。白三元忙里使了个“狮子摇头”,让过头脸,肩头却被一箭贯穿,血水四溅。白三元忍痛瞧去,只见颜人白站在船边,又将一支箭搭在弓上。白三元魂飞魄散,匆忙潜入水底,那支箭破空而来,随他钻入水底,正中背脊,鲜血顿时咕嘟嘟冒出水面。但颜人白伤势太重,箭上威势较之平时百不及一,箭矢又被江水所阻,是以虽然中的,却不致命。饶是如此,白三元仍觉阵阵乏力,只想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舍了大船,拼死潜了一箭之地,方才钻出水面,向着江岸泅去。

    颜人白连发两箭,创口迸裂,鲜血急涌,蓦地一阵晕眩,丢弓弃箭,瘫坐在地。柳莺莺放下缆绳,将梁萧拉上,见他腰上血痕宛然,心知再偏两寸,势必刺穿肝脏。柳莺莺大觉后怕,对颜人白感激不尽,见他旧伤复发,忙取金创药给他敷上。颜人白面色苍白,淡淡笑道:“生受姑娘了。”他救了梁萧一命,柳莺莺心中对他已然不同先前,嫣然一笑,转身给梁萧裹伤。俄顷,包裹已毕,三人入舱,柳莺莺余怒未息,飞起一脚,将白凫的尸身踹入江里,又望着那两个船工,柳眉倒竖,那两人面无人色,一人慌道:“各位饶命,我们都是为白三元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另一人却吓得痛哭流涕。

    梁萧见二人可怜模样,心头一软,说道:“眼下大船无人掌控,莫如让他们戴罪立功,送我们一程。”柳莺莺瞪他一眼,道:“他们说话不尽不实,你让他们送你一程,哼,送你去阴曹地府还差不离。”颜人白浓眉一蹙,道:“不错,斩草须除根,莫留后患。”不待二人答话,倏地绰起单刀,刷刷两刀,两个船工顿时身首异处。他出刀快极,梁萧阻挡不及,失声叫道:“你……你做什么?”颜人白瞧他神色,微感诧异,含笑道:“这二人用也不是,放了又泄漏我等行迹,是以一刀杀了,最为妥当。”梁萧怒道:“白三元都走了,还有什么行迹没泄?这两人不会武功,又能有什么害处?”颜人白摇头道:“小兄弟,你涉世未深,有所不知。这世上许多不会武功的人,作起恶来,比会武功的还要厉害十倍。”

    梁萧听得一怔,这道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他从小便受母亲教诲,只知武功越高越是厉害,故而打心底不信,冷然道:“你莫要狡辩,杀害无能抵挡的人,就是不对。”颜人白望着他,神色变幻数次,忽地笑道:“好,好,算颜某有欠思量,小兄弟,我向你赔个不是。”说罢当真唱了个喏,梁萧虽瞧他满脸和气,却不知为何,总觉不大舒服,转身出了舱,坐到船尾,大生闷气。

    不一阵,柳莺莺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来,柔声道:“小色鬼,别气啦。你想,若非咱们早早看出破绽,当真被人算计,会有多惨?”想到方才白氏父子之言,不由打了寒噤。又道:“颜人白虽不好,但总救了你一命。再说,那两个船夫随白三元在江上劫掠客商,作了不少孽,今日送命,也不冤枉。”

    梁萧沉默一阵,点头道:“罢了,我救他一命,他救我一命,大伙儿扯了个直,从今往后,两不相欠。”柳莺莺拍手笑道:“说得对,待他痊愈,咱们就送他上岸走人,然后再去偷盗铁盒。”说到这里,她微有难色,偷瞧着梁萧脸色,细声说道:“可是小色鬼啊,当下船搁在江心,怎么办好?”梁萧白她一眼,闷声道:“谁教那姓颜的没脑子,竟把船工杀了?”他想了想,起身道,“莺莺你来升帆,我来掌舵摇橹。”

    柳莺莺奇道:“你会摇橹?”梁萧笑道:“不会就学,谁又生来会的。”柳莺莺将信将疑,纵上舱顶,扯起风帆。梁萧也拽起铁锚,操舵而行,他虽未掌过舵,但于机械极有天分,一瞧一试,便知窍门,摇其舵来,竟也似模似样,将船儿驶得翩翩悠悠,溯流而上。

    柳莺莺在高处瞧见,不由得笑弯了腰,说道:“鬼灵精,你这个舵掌得好,索性派你做个艄公,载客赚钱吧。”梁萧不甘示弱,也笑道:“好啊,我做艄公,你就做船娘,每天补网打鱼。”柳莺莺正坐在舱顶,摇着双腿,啐道:“你想得美,鬼才给你做船娘呢。”两人一高一低,你一言我一语,彼此打趣说笑,行至半晚,梁萧方才放锚。三人在船上搜出些食物,草草吃了。梁萧不待天黑,便转到船尾,柳莺莺不愿与颜人白独处,也跟上来,见梁萧砍下一段桅杆,又砍断铁锚二足,和木板捆在一处,再用绳索牵引绷转,悬在空中。柳莺莺瞧得纳闷,忍不住问道:“小色鬼,你做什么?”

    梁萧不答,捆扎已定,才起身笑道:“白白告诉你,可没门儿,你让我亲一口,我才跟你说。”他本是说笑,没料到柳莺莺当真点头道:“好啊,说话算话。”梁萧一怔,皱眉道:“你自个儿答应的,可不许说我违约。”柳莺莺小嘴弯弯,脸上似笑非笑,轻轻点了点头。梁萧又惊又喜,自从巨钟之后,二人就从未当真亲近过。一时间,他只觉身子发软,探长脖子,在柳莺莺脸上吻了一下,只觉她颊上肌肤温软嫩滑,犹似娇花蕴露,白玉生香,梁萧心神俱醉,竟忘了移开。

    柳莺莺忽地张眼,将他推开,嗔道:“你这一口,要亲到什么时候?快说快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梁萧脸涨地通红,讪讪道:“这是个机关,叫做‘鬼哭神嚎二连环’。白三元既然走了,必会泄漏行迹,只怕是过不多久,便有对头找来。”柳莺莺笑道:“你想得倒长远,但为何叫这个名儿?”梁萧指着地上七八条绷直的绳索,口说手比,道:“若是绊着这些绳子,便会被绳子套住双脚,这木块铁条就会砸来,将来人打下水去。”柳莺莺道:“这堆破木头断绳子有这般厉害?我才不信。”眼珠一转,喝道,“鬼哭神嚎。”突然伸手,在梁萧身上狠推一把,梁萧猝不及防,倒退数步,足下绊住一根绳索。只听咻的一声,绳索顿然圈转,将他足颈套牢,与之同时,那根木铁捆成的巨棍骤然弹出,带着无俦劲风,向梁萧面门扫来。梁萧不及转念,身子向后一仰,向江中跃去,巨棍堪堪从他鼻尖掠过,足颈绳索则随他放长,忽地断裂,只听扑通一声,梁萧掉入江里。

    柳莺莺没料到这机关如此厉害,不禁愣住,直待梁萧呼喊,才放下绳索,拉他起来。梁萧湿淋淋爬上舱板,怒道:“你要我命么?”柳莺莺心里虽然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输:“谁让你趁机要挟我。再说,谁知道这机关真有这般厉害?我还当你吹牛!”梁萧一时语塞,想想自己借机要挟,也有不对,半晌方道:“说起来,这机关还不够厉害。”柳莺莺见他扯开话题,冷哼一声,也不过分相迫。梁萧转入舱中,见颜人白不在,便将他的羽箭抽来十来支,再把绳索巨木重新绑好,但绳索走势却与早先略有不同,捆绑已定,再将羽箭一一绷在绳索之间,指定船外,然后用帆布盖好。柳莺莺再不敢乱动,只是从旁观望。

    梁萧收拾停当,说道:“莺莺,这‘鬼哭神嚎三连环’十分恶毒,你须要小心,别要乱碰。”柳莺莺冷笑道:“谁稀罕么?”自顾进舱去了。梁萧忖想颜人白尚不知机关的事情,当即绕船寻去,未到船头,便听有人吟道:“……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梁萧虽不通文学,但听这几句,也觉大为倾倒,忽而想起来意,上前两步,只见颜人白负手站在船头,定定望着江上,当即出声招呼。颜人白转过头来,哑然笑道:“小兄弟是你么?粗人掉文,惭愧惭愧。”梁萧奇道:“这文章是你写的?”颜人白苦笑道:“小兄弟抬举了,颜某这等粗人,哪写得如此妙文,这是东坡先生的《前赤壁赋》。苏子大才,世所共仰,我虽为蒙古人,也很佩服的。”说到这里,神色微微一黯,长叹道,“可惜这位千古奇才,生在这大宋朝,端地埋没了。”

    梁萧听过东坡大号,却不知他生平,便即询问。颜人白略略说过,又道:“如此人物,却无以用世,病死南荒,岂不悲乎?”梁萧也有同感,点头道:“宋朝皇帝可真是坏。”颜人白笑道:“上天自有报应,东坡先生没死多久,女真人便打破了东京,两个宋朝皇帝都做了俘虏。”梁萧皱眉道:“那也活该,谁叫他们不用东坡先生那种人才。”颜人白笑道:“东坡先生虽以文章名世,治军打仗却未见高明。但大宋人才济济,只要做皇帝的稍稍明白些,高明之辈尽都有的。靖康之难后,岳飞、韩世忠都是不世的将才,尤其是那岳飞,能将军队整治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地步,自古少有。女真人其时正当兴盛之时,名将如云,却无一人是他敌手。唉,可惜,如此神武大将,盖世虎臣,竟被那宋高宗冤杀了。”说罢抚掌长叹,惋惜不胜。

    岳飞事迹,梁萧少时也曾听过,当时似懂非懂,长大后才稍稍明白了些,颇替这位名将不值,此时忍不住道:“该将那个宋高宗也虏了,让岳飞做皇帝,岂不更好。”颜人白微微一怔,打量他半晌,忽而轻轻笑道:“真是孩子话,说到俘虏高宗,女真人自然朝思暮想了,不过大宋国运未绝,岳飞之后,将才辈出,前有虞允文、孟拱,后有淮安、吕德……都是极厉害的角色,纵然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但倚仗这些名将虎威,屡退强敌,勉力撑到今天。但而今,贾似道弄权,朝廷更趋朽败,据我看来,十年之内,大宋必亡。”

    梁萧拍手道:“最好把那些笨皇帝、贾似道都捉起来,打顿板子。”颜人白听得有趣,拍手大笑,笑罢问道:“小兄弟,你寻我该有事吧?”梁萧将设置机关的事说了,颜人白颔首道:“未雨绸缪,还是小兄弟想得深远。”二人又闲聊数句,并肩入舱,只见卧舱内烛影摇红,柳莺莺背抵墙壁,睡得香甜。梁萧见她睡姿柔美,胸中涌起一片柔情蜜意。却听颜人白道:“小兄弟,这姑娘慧美难得,你可好好珍惜。”梁萧红着脸支吾一声,心尖儿微微发痒,与颜人白的嫌隙尽都消融了。颜人白瞧他一眼,笑道:“我去邻舱吧。”拍拍梁萧肩头,转身去了。

    舱中岑寂,佳人睡浓,梁萧坐在对面床边,托腮瞧着柳莺莺,心跳一阵加快。瞧了好半晌,才吹灭烛火,拥被而卧,但听得身边佳人细细的呼吸声,整个船舱,也似都充满了淡淡的女儿香气。梁萧心旌动摇,越发辗转难眠,挨到四更天上,才迷糊睡去。

    睡了一阵,忽觉有人摇晃,张眼瞧去,却见舱中烛火大明,柳莺莺坐在自己身边。梁萧坐起身来,揉眼道:“天亮了么?”却见柳莺莺摆摆手,蛾眉微蹙,似在倾听什么。梁萧一怔,也侧耳凝神,只听得远处传来细细的箫管之声,若断若续,不由奇道:“谁吹笛子?”柳莺莺神色凝重,轻声道:“这吹箫的人离得很远,箫音是用内力逼出来的,不同一般。”梁萧细细一听,果然如此,不由暗道惭愧。

    那箫声呜呜咽咽吹了时许,忽听颜人白朗朗笑道:“月落风清,永夜幽旷,足下箫声中却饱含杀伐之音,忒煞风景了些吧!”那箫声倏歇,有人冷笑道:“你倒不怕死,还有品曲的兴致?”梁萧与柳莺莺对视一眼,抢出舱外,只见月落西山,东方微明,一叶轻舟黑影从上游徐徐漂来,距大船尚有二里,但船上那人说话却似近在耳边,从容平和,毫不费力。

    颜人白笑道:“生死有命,畏缩也是无用,足下内力精深,名号必当响亮吧。”那人淡然道:“要知我的名号么?嘿,你还不配。”颜人白笑道:“这却奇了,宋人莫非与徽、钦二帝一般,都是坐井观天的狂徒么?”当年宋朝徽、钦二帝被金国所掳,女真人将其囚于五羊城一口枯井之中,命其坐井观天。此事乃大宋国之耻,但凡宋人,俱是羞于提起。那人略一默然,忽地扬声道:“好,我记下了,坐井观天,一字一掌,臭鞑子,你欠我四掌,莫要忘了。”言下似将船上之人视同无物。梁萧听得这话,暗暗气恼。

    说话声中,那小船顺江而下,逼近大船,东方晨光初露,船上人物隐约可辨,船头坐着一名年轻文士,容颜俊秀,头戴青纱小冠,身着云锦儒衫,身后立着个俊美童子,抱了一柄斑斓古剑,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若非二人眉间杀气凛凛,此情此景,真如极雅致的工笔图画一般。

    梁萧瞧那文士,但觉眼熟,转念间,心头一惊:“怎地是他?”却听颜人白在舱内笑道:“小兄弟,还请入舱一叙。”柳莺莺偷偷拽了梁萧一下,二人退入舱中,只见颜人白坐在桌边,捧着一只青花瓷碗,正在品茶,见了二人,搁碗笑道:“二位救命之恩,颜某铭记在心。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大家就此别过。颜某一具残躯,死不足惜,二位前途远大,趁着对头未到,快快走吧。”他说得虽是生死大事,但却谈笑自若,眉宇间并无丝毫忧愁之意。

    梁萧听他之意,是要拼死挡住来人,好让自己二人逃生,顿时心头一热,脱口道:“什么话?还没打过,便要逃么?”柳莺莺也道:“是啊,有什么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夹尾巴逃命好了。”颜人白浓眉微拧,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当真不知轻重。”未及再言,忽听一声长笑,门前人影倏闪,那年轻文士大袖飘飘,已然立在门前,顾盼众人,冷笑道:“我当有几个虾兵蟹将,敢情只得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颜人白不料此人来得如此迅疾,吃了一惊,但他素有大将之风,心中惊急,面上却如止水不波,并不透露半分。

    柳莺莺被来人如此轻忽,心头大恼,不待文士话音落地,便反唇讥道:“我当来得什么英雄好汉,敢情只是一个长胡子的女人。”那年轻文士一怔,皱眉道:“你说谁?”柳莺莺笑道:“就说你呢!生得细皮白肉,乔张作致,没一点儿男子气概。”梁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文士眉眼俊秀,确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柳莺莺如此嘲讽,不由眉间大皱,瞅着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柳莺莺笑道:“我就是做贼的,大家都唤我女贼,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紧。”那年轻文士骂过之后便觉后悔,谁知这美貌女子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心中糊涂,更被柳莺莺秀眼瞧着,只觉双颊一阵滚热,心慌舌燥,说不出话来,为掩窘状,匆匆掉过目光,望着颜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脑么?”

    颜人白心道:“这人武功虽高,说话行事,却像个孩子。”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凡事冲着我来,与他们两人并无关系。”年轻文士怒哼道:“死到临头,还讲义气?”颜人白端起一只青瓷茶碗,笑道,“好,咱们先不讲义气,讲讲客气。颜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将瓷碗削落一块,疾若飞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块瓷片方出,颜人白信手挥洒,又削落一片,一时只听哧哧作响,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轻描淡写削成十来片,射向那年轻文士,前后相续,竟连成一线。

    梁、柳二人见他伤重之余,尚有如此掌力,一时又惊又喜。那年轻文士却纹丝不动,嘴角冷笑,蓦地双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风一引,倏地变了方向,那文士双掌一合,如抱太极,只听纷然脆响,那十余片碎瓷重又合成一只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声,茶碗被嵌入身侧门板,丝丝密合,瞧不出半点裂痕。

    这一招无论内劲手法,均然妙入巅毫,颜人白笑容一敛,盯着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皱眉道:“两仪浑天功?”那年轻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见识。”颜人白浓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穷儒门人?”那文士却不答话,轻飘飘一步,跨前丈余。梁萧心知颜人白身负重伤,绝非此人之敌,当即一个箭步纵上,左拳斜递,右掌直吐,这一招“担山赶海”出自石阵武学,出拳时劲力藏于腰腹,一遇反击,则传至拳掌。那年轻文士见他招式,目中微有诧色,挥袖拂开梁萧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声,两人二掌相抵,梁萧失声闷哼,一个筋斗倒飞出去,咔啦啦撞穿舱壁,其势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莺莺未料梁萧如此不济,大惊失色,飞奔出门,伏在船舷边,高叫道:“梁萧,梁萧……”却见波涛汹涌,哪还有梁萧的影子,柳莺莺只觉心痛欲裂,嗓子一哑,眼前泪水迷糊,一咬牙,回头望去,只见年轻文士已和颜人白交上了手,两人皆是用掌,招术精奇无方。

    颜人白重伤未愈,纵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开,拆到六招上下,忽听那文士喝一声:“着!”颜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软垂,胸口鲜血涌出,染红衣襟。那文士却不追击,眉毛微微一扬,神色木然,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负重伤。我本不该出手。但两国相争,不比江湖恩怨。”颜人白面色苍白如纸,却一哂道:“说得是,大家各为其主,死则无怨。”年轻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厮倒有些气量。四掌去了一掌,你还欠我三掌。看好了,这第二掌,断你左臂。”身形电闪,颜人白挥掌横格,二掌相交,咔嚓一声,颜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软软垂落,他身形数摇,复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鲜血,长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讶色,定定瞧他一阵,忽地点头道:“好汉子,我不再辱你。剩下两掌,并作一掌吧。”颜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谢。”那文士瞧他谈吐举止,不知为何,明明占尽上风,反觉心中气闷,忍不住怒哼一声,厉声喝道:“看好了,这一掌,断你颈项。”气凝双掌,正欲出手,忽听一声娇叱,一股寒气从后袭来。

    那文士收式转身,将柳莺莺掌力卸开,皱眉道:“姑娘何必来踩这趟混水?”柳莺莺银牙紧咬,更不答话,展开“飘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声道:“区区一再相让,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气了。”柳莺莺见他仅凭一手,便挡下自身攻势,心中一阵绝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梁萧,我非杀了你不可。”掌法转疾,如中风魔。

    那文士见她美目含泪,如癫如狂,心头没由来一乱,招式倏缓,竟被柳莺莺抢得先手,一掌掠面而过,寒气逼人。文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猝然惊觉:“我忒也糊涂了,赶紧杀那鞑子才是正经。”不由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虚晃,卸开柳莺莺来掌,右手出指如电,点向她胸口“神封穴”。正当此时,忽听有人高叫一声:“云万程!”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缓,柳莺莺趁机向后掠出,回首望去,却见梁萧湿漉漉站在门前,手握一柄长剑,不由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色鬼,你没死啊?”梁萧笑道:“我当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柳莺莺脸一红,啐道:“鬼才会想你这个小色鬼。”嘴里啐骂,眼里却满含笑意。

    那文士见他二人打情骂俏,心头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断二人,寒声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么?”梁萧笑道:“我叫云万程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哟,这小畜生占我的便宜!”

    这文士正是云万程之子云殊,他与龙入海、靳飞分三路追赶颜人白,追到江边,遇上受伤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当下乘舟追赶。孰料心急赶路,天色又黑,一路赶过了头,到了凌晨,也不见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橹折回,搜寻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状与众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际,云殊终于寻到这艘大船。

    梁萧在百丈坪见过云殊,却不知他名字,只知他是云万程的儿子,情急间叫出乃父姓名,谁知竟生奇效。但问答之际,他贪图口舌之快,占了云殊一回便宜。气得云殊脸色涨紫,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厉声道:“小畜生,你敢辱及先父?”柳莺莺听得这话,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掩口轻笑。云殊被她一笑,更觉恼怒。梁萧却不慌不忙,嘻嘻笑道:“你怎么问,我怎么答。我的儿,难道错了不成?”他把话挑明,云殊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纵身扑上。柳莺莺一惊,大叫道:“梁萧快跑。”云殊听得这句,没来由胸口一堵,咬牙喝道:“跑得了么?”

    梁萧依言转身便走,云殊紧随其后,两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云殊怕梁萧跳水逃生,发声大喝,纵身半空,向他劈头抓落。梁萧只觉头顶风声猛恶,头一低,贴地扑出,一不留神绊着地上绳索。霎时间,七八条绳索倏地圈转,将他牢牢缚住。梁萧本拟引云殊陷入机关,不想乱中出错,竟然作茧自缚,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第七章 偷天换日

    云殊见梁萧摔倒,身形随之一沉,仍抓他背脊,忽然间,耳听嗖嗖声不绝,十余道锐风自后袭来。云殊一惊,放过梁萧,反手扫落数支羽箭,但仓猝间难竟全功,大腿一痛,中了一箭。云殊吃痛,怒啸一声,眼角扫处,却见梁萧身缚绳索,正在地上拼命翻滚,当下忍着箭伤,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梁萧,好生折辱。哪知双足刚一沾地,身后疾风又起,侧目瞧去,却见一根巨棍如电扫来。所谓“鬼哭神嚎三连环”,一为绳套,二为锐箭,三为巨棍。这巨棍为梁萧全身牵引,来得分外迅疾。云殊招式用老,躲闪不及,只觉后心一震,眼前金星乱迸,半空中栽了个筋斗,哗啦一声,跌入水里。

    梁萧侥幸脱身,运剑砍断绳索,瞧得柳莺莺赶来,便高声叫道:“扯起风帆。”转身拽起铁锚,双手摇橹,催船进发。柳莺莺依言扬起风帆,船借风势,打了个转,如飞般向下游驶去。云殊被巨棍扫中,胸口窒闷难当,喝了好几口水,也无法缓过气来,忍不住叫道:“风眠……风眠……”那小童儿闻声,忙催船家摆舟迎上,将他援起。云殊趴在船边,呕出腹内江水,遥望大船远去,心中惊怒已极,喝令船家追赶。谁知船家刚要摆舵,便听咔啦一声,小舟居中折断,船上三个人东倒西歪,掉进水里。

    云殊眼疾手快,落水之际,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将那小书童风眠抓了起来,细察船只断口,但见十分整齐,似被刀锯事先割断。云殊一转念,恍然大悟。原来,梁萧使苦肉计,有意让他打落水中,然后潜到小舟之下,运剑将船板割得若断若续,他算计精准,铉元剑又锋利无比,所割缺口恰能承受两人,云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霎时断作两半。

    那船家精熟水性,自顾自游向江岸,云殊则抱着一截舱板,与风眠载沉载浮,心中懊恼万分:“早知如此,我带了剑去,一剑一个,杀光了事。”想到此处,脑中忽又闪过柳莺莺的身影,心神一迷:“她一介女流,不过受了歹人之骗,我焉能对她动手?待我杀了那两个奸贼,再与她诉说道理,谅她也会体谅我一番苦心。”想着双足蹬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梁萧摆舵摇橹,行了一程,将船*在江北,对其他二人道:“那个酸丁必然不会死心。水路太慢,恐怕被他追上,咱们还是走陆路为妙。”颜人白笑了笑,淡然道:“到了江北,我独自前往北方,以免连累二位。”柳莺莺瞧他一眼,冷冷道:“尽说大话,你流了这么多血,支撑得住么?”颜人白伤口两度迸裂,失血极多,嘴唇已然泛白,但一听这话,却摆手笑道:“颜某壮如牛马,这点伤死不了。”言罢撑着走了两步,却是步履虚浮,摇晃不定。梁萧瞧得眉头大皱,说道:“我们左右无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柳莺莺吃吃一笑,说道:“小色鬼,这叫做什么:救人须救彻……”梁萧不待她说完,接口笑道:“杀人须见血。”

    颜人白纵然城府深沉,此时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感激,悠悠叹道:“二位与我非亲非故,却屡次救我性命。这份恩情,颜某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了。”柳莺莺呸道:“是汉子的,就不要说些废话。”颜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骂得是,颜某废话连篇,该死该死。”

    三人说笑一阵,弃舟登岸,向北行了约摸里许,忽听远处数只乌鸦呱呱呱地掠入暮空,远处官道上马蹄骤响。梁萧一惊,正要拔剑。颜人白按住他手,沉声道:“敌强我弱,暂避其锋。”梁萧也觉有理,三人牵了马匹,钻入路边林中。不一阵,只见一行人马飞奔而来,骑者个个身披错金皮甲,头戴紫貂软帽,背负雕弓,端地人如虎,马如龙,剽悍精神,呼啸生风。

    梁萧与柳莺莺蹲在一片灌木丛后,双手互握,屏息注视,忽听颜人白一声长笑,朗叫道:“那速。”那为首骑士浑身一震,按辔伫马,转眼望来,其他人也同时停马,动作十分齐整。颜人白穿林而出,含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那群骑士露出惊喜之色,纷纷滚落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蒙古语大声叫道:“大将军,总算寻着你了。”颜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相扶,但一躬身,便觉剧痛难忍,只得束手道:“你们起来吧。”那速率众起身,见颜人白浑身是血,迟疑道:“大将军,你……你受伤了?”颜人白笑道:“一点小伤罢了。你们又如何寻到这里来的?”那速见他神色灰败已极,自己从他南征北讨,从未见他如此委顿过,一时大感自责,暗恨保驾不力,踌躇片刻,方说道:“早先约好在真州接应将军,哪知大将军迟迟不至,弟兄们心中焦躁,便分成几拨人马沿江搜寻,总算长生天庇佑,让我们遇上大将军。”

    颜人白想到一路艰险,平生隔世之感,叹了口气,道:“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马?”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拨,一拨五十人,四处寻找将军可,料想其中三拨,就在附近。”颜人白拍手笑道:“好,有这三百军马,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马,返还大都。”众军哄然应命,分出三骑,前去召集同伴。

    颜人白瞧着三骑消失在路头,如释重负,猛地省起一事,转向梁、柳二人,笑道;“那速,且来见过这两位,若非他们舍命相救,别说三百人马,便有三十万大军,怕也寻不着我了。”说罢纵声大笑,眉宇间透着得色,众亲军心中惊疑,纷纷向二人抱拳行礼。

    柳莺莺见是一大群元人,心中不乐,偷拽着梁萧衣衫,小声说道:“小色鬼,他有了同伴,用不着咱们送了。你给他说说,大伙儿一拍两散,各奔前程。”梁萧点点头,正要说话,颜人白却已听见柳莺莺的言语,摆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梁萧笑了笑,扬声道:“大伙儿同生共死,不分你我,你有话便说,何必客气。”颜人白微微一怔,哈哈笑道:“是了,颜某又犯错啦。小兄弟,你记得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么?”梁萧点头道:“记得,你说,十年之内,大宋必亡。”颜人白笑道:“不错,如今看来,或许用不得十年,包管让你抓住那昏君奸相,打他一顿板子。”他心中得意,哈哈一笑,又道,“小兄弟,实不相瞒。颜人白本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颜,是蒙古八剌部人,此次南来,志在窥探大宋军阵,勘测江南形势,以便拟定征南方略。”

    伯颜乃大元开国重臣,随元帝忽必烈扫平诸王,战功极大。忽必烈本意着他统兵征宋,谁知皇子脱欢也同时上表,力请南征。忽必烈为让群臣心服,命二人于三月之内,各自拟出征南方略,择其优胜者拜为元帅。因而两人为争帅印,各自率人偷入宋境,刺探大宋政局军情,原本双方各行其是,不料却在“醉也不归楼”遇个正着。脱欢为人阴狠,行事不择手段,故意泄露伯颜行踪,引来南朝豪杰群起追杀,几乎便断送了伯颜的性命。

    伯颜道出真名,心头如释重负,忽见梁萧望着自己,神气古怪,只当他恼恨自己隐名欺瞒,苦笑叹道:“小兄弟,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人心难测,世道险恶,当初我未知你真心,不敢据实以告,后来明了二位心意,却又自惭自愧,羞于启齿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国家也当用人之际,你不若与我同往大都,谋个功名。”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听说令慈也是蒙古人,不妨一块儿接来。”

    梁萧脸色苍白,眼神却又黑又亮,瞧着伯颜半晌,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妈你也认得的。”伯颜一怔,道:“我也认得?”梁萧道:“不错,她叫萧玉翎,你一定认得。”伯颜胸口如被打了一拳,双眼瞪圆,满是不信之色。梁萧脸色忽变,手中光芒一闪,剑指伯颜,厉声道:“你是我妈妈的师兄,对不对?”众亲兵无不惊怒,纷纷手挽强弓,指定梁萧。柳莺莺见状,上前一步,立在梁萧身侧,为他挡住斜来的羽箭。

    伯颜望着梁萧,神色变幻数次,忽地叹道:“不错。”梁萧双眼赤红,咬牙道:“那么萧千绝是你师父了?”伯颜又叹一口气,道:“不错。”梁萧按捺怒气,瞪着伯颜道:“好,你说他在什么地方,我便饶你。”伯颜摇头道:“算起来,我已有六年没见师父了。”梁萧怒道:“你骗谁?”剑锋一吐,抵近伯颜喉头,众亲兵正要发箭,伯颜却一摆手,沉声道:“统统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将我尸首带回大都便了。”那速急道:“将军,你万金之躯……”

    伯颜双目精光迸出,厉声道:“此乃军令!”那速一时语塞,放下弓箭,他为亲兵之长,余人也纷纷效仿,神色错愕,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伯颜缓缓道:“我骗你作甚?家师性情孤僻,我却热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故而师兄妹三人中,师父最不喜我。出师二十年多来,他也只来瞧过我两次。第一次是传我大逆诛心掌,再次便是六年之前,他来见我,要我帮忙寻找师妹。其后再未与他晤面。至于他找到师妹与否,我也不知。”

    梁萧瞧他神色郑重,不似说谎,听到最末,不知怎的,心头一酸,眼圈儿便已红了,涩声道:“他……他杀了我爹爹,抢走我妈妈。”伯颜虎躯一震,失声道:“当真么?”梁萧眼中流下泪来。柳莺莺听得明白,伸出纤纤柔荑,握住他手,心道:“我只当我最命苦,原来小色鬼也这样凄惨么?”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脸上,心中满是怜惜之情。

    伯颜心中暗叹:“师父此举,有欠思量了。”当年他自萧冷口中得知合州一战内情,也觉意外,但他气度恢宏,啼笑皆非之余,对梁文靖力挽狂澜颇为敬服,其后又听说他功成身退,不知所踪,如此作为,自己拍马也是不能,一时好生相敬,寻思师妹随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萧千绝着他寻找萧玉翎,伯颜总是虚与委蛇,并未当真用心,倒盼着二人终老林泉,永也不被师父寻到。沉思间,忽觉喉间锐痛,抬眼一瞧,只见梁萧目光冷厉,长剑又抵在自己喉上,当下摇头道:“别说我不知师父的下落,便是知道,师徒有份,我也不能做一个背叛师门的小人。梁萧,我这条性命蒙你搭救,你若想要,只管拿去。”

    梁萧眉头一颤,怒道:“好,要怪便怪你是萧千绝的徒弟,他杀了我爹。我便杀他徒弟,叫他尝一尝难过的滋味。”伯颜浓眉一挑,失笑道:“这话倒也奇了,叫人无法心服。”眼见梁萧神色迷惑,便道:“我是萧千绝的徒弟,萧玉翎是不是萧千绝的徒弟?”梁萧道:“这可不同!”伯颜道:“怎么不同,她与我一般地拜师,一般学艺。她少时孤苦无依,是师父将她一手养大,说她把师父当作师父,不如说她把师父当作父亲。”梁萧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胸中窒闷难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质,引萧千绝出来送死。”伯颜哈哈一笑,淡然道:“倘若如此,还不如杀了我得好。”

    梁萧目有怒色,瞪视伯颜半晌,眼中透出茫然之色,想了想,忽道:“那我再问你,若我向萧千绝报仇,你帮不帮他?”伯颜道:“若是公平相搏,我自然两不相帮。但若家师败亡,我会与你约期再战,为师报仇。”梁萧盯着他,脸上阵红阵白,变幻数次,忽然刷的一声,恨恨还剑入鞘,转身说道:“今日你有伤,我杀你不算本事,待你伤好,咱们再作计较。”

    伯颜见他竟会收剑,一时好不诧异,但梁萧越是如此,他越觉喜爱,微微一笑,高声道:“且慢!”梁萧闻声掉头,伯颜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儿,递到他手里,道:“日后有事,可凭此来寻我。”梁萧撇嘴道:“我才没事寻你!”伯颜笑道:“那可未必,我虽不会告诉你家师何在。但儿子孝敬母亲,却是人之大伦,若我探知玉翎身在何方,告之于你,想也不违天理人情。”梁萧望着伯颜,将信将疑,终究接过扳指儿,揣入怀里,一言不发,与柳莺莺向东去了。

    伯颜瞧着二人背影,寻思道:“此事错综繁复,再见师父,须得设法化解才好。但如何开口,却费思量。”饶是他才智过人,片刻间也想不出化解之法,无奈忖道:“当前之计,唯有想尽法儿,不让师父与这孩子会面。”当下翻身上马,率着一众亲军,投北去了。

    梁萧走了一段路,在路边大石坐下,摸出那枚白玉扳指儿,作势欲扔,临出手时,又生犹豫,如此再三,终将扳指儿收回袖里,双手搂头,肩头阵阵发抖。

    柳莺莺瞧了半晌,皱眉道:“既然不杀颜人白,眼下就别后悔。哼,就知道哭,不害臊么?”梁萧猛然省起,在她眼前哭泣,委实丢脸,胡乱抹了脸,闷闷不乐。柳莺莺叹了口气,傍他坐下。梁萧只觉她这么一坐,自己身心俱暖,便似天地间除了这个少女,再无依*,想着想着,眼圈又自红了。柳莺莺没来由心头一酸,掏出手帕,给他拭泪,梁萧握住她的皓腕,嗄声道:“莺莺,我心里好乱。”柳莺莺道:“我都明白的。”梁萧摇头道:“你不明白。伯颜讲义气,不肯背叛萧千绝;我妈自也不会,我要杀萧千绝,她必定不许。”柳莺莺道:“怕什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想了想,又道,“你去见你妈,把我也带上,我说些中听的话儿,把她哄到别处,你趁机去杀萧千绝,好不好?”梁萧喜道:“这个调虎离山,却是妙计。”话出了口,又觉不妥,忙道,“不对,我妈知道我说她是虎,定会打我耳刮子,嗯,该叫先斩后奏才对。但我不知萧千绝在哪儿?怎么杀他?”

    柳莺莺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既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脸面。待你武功有成,只须遍告天下,邀他出战,谅他不会不来。”梁萧思索一阵,叹道:“也没别的法子。”柳莺莺白他一眼,道:“你别欢喜得太早,凭你眼下武功,杀人不成,反倒送死。”梁萧脸一红,大声道:“武功差些,总能练好的。”柳莺莺笑道:“这话才对,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手托香腮,痴痴想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柔声说道,“小色鬼,咱们先去偷纯阳铁盒,若能打开铁盒,练成里面的武功,你报仇也多几分胜算!”梁萧却寻思道:“那铁盒或能治好晓霜的病,便不为我自己,也须得弄到手。”当下一口答应。

    两人商量已定,启程前往雷公堡。柳莺莺既知晓梁萧身世,路上对他便有不同。但因两人同为少年心性,时有争吵,但柳莺莺每每发过脾气,又想起梁萧生世可怜,自己对他委实太凶,道歉那是万万不能的,别的时候,却又禁不住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对他尤其好些,是以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浓,渐渐难解难分。

    过了四五日,胭脂腿伤痊愈,两人合乘一骑,迤逦西行。这一日,将近江陵,两人来到一处集镇,人群中,遥见一根齐眉棒儿挑着面杏黄酒帜,随风招摇。二人入栈歇息。柳莺莺把缰绳交到伙计手里,说道:“牵到马厩,不许拴它,草料须燕麦五升、糯米半斗、甘草一合、米酒两斛,千万莫记错了。”那伙计口中唯唯,心中却犯嘀咕:“什么话,一头畜生,吃得比人还精细?转过身,我马虎一些,谅她也瞧不出来。”柳莺莺瞧破他的心思,笑道:“别怪我没提点你,它吃得不中意,蹶子踹你,可不关我事。”伙计听她如此一说,又见胭脂剽悍,顿时心头打鼓,将信将疑,牵马去了。

    梁、柳二人拣僻静处坐下,柳莺莺点齐菜肴,又要一壶烧酒,斜瞅梁萧,见他默不作声,心中暗笑道:“算你识趣,再敢阻我饮酒,哼,非骂你个臭死不可。”思忖间,酒壶上桌,柳莺莺正欲斟酒,梁萧却抢先提过,嘻嘻笑道:“我陪你喝!”柳莺莺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变着法儿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饮醉,她性喜热闹,心想独乐乐不如同乐乐,你小子如此逞强,正合我意,便举酒笑道:“那好,谁不喝光,便是小猫小狗。”梁萧一怔,懊悔不迭,但也只得愁眉苦脸,举杯饮尽。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顷刻见底。柳莺莺笑吟吟面色不改,梁萧却满脸晕红,神态微醺。柳莺莺又唤一壶,心道:“你这小子婆婆妈妈,总是阻我饮酒,今儿落到姑娘的手掌心里,瞧你怎么逃得出去?”她酒量既佳,嘴舌又灵,连哄带吓,梁萧挨不过,又喝几盅,渐觉不支。

    柳莺莺心头窃笑,还欲再施手段,将他灌倒,忽听马蹄声响,斜眼一瞥,只见两人并肩跨进门来,伙计还没迎上,那二人忽又哧溜一下,缩了回去。柳莺莺眼明心亮,已看清来人是雷震、楚羽夫妇,旋即明白二人因何退去,美目一转,佯嗔道:“小色鬼,老和尚怎还不回来,真真急煞人也!”梁萧喝得晕晕乎乎,闻言未及答话,便觉脚背疼痛,已被柳莺莺重重踩着。顿时酒醒大半,心知事出有因,随口便道:“啊……或是路上耽搁了,随后就到。”柳莺莺嗯了一声,又道:“你说,那铁盒当真在雷公堡么?”一边说,一边凝神细听,却不闻马蹄声响,心知那二人并未去远,正在店外窃听。

    梁萧顺口答道:“你没听楚仙流说么?雷行空用假铁盒骗他,真盒还在雷公堡里的。”他口中说话,双眼却瞧着柳莺莺,见她嘴角含笑,意甚嘉许,情知并未说错话。柳莺莺眨了眨眼,又道:“他骗他的,关老和尚什么事,为何他要去雷公堡盗盒呢?”梁萧心中奇怪至极,但话已至此,不可不接,只得硬起头皮道:“他和楚仙流交情非浅,故而……故而一心盗出真盒,给朋友出气……”话未说完,忽听门外马蹄声响,柳莺莺腾地起身,将一小锭银搁在桌上,娇喝道:“伙计,备马。”伙计牵出胭脂,送梁、柳二人出门。梁萧忍不住问道:“莺莺,你方才说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柳莺莺笑嘻嘻将因由说了,梁萧惊道:“糟了,这岂非打草惊蛇么?”柳莺莺笑道:“若要盗盒,就要打草惊蛇!”见梁萧迷惑不解,便解释道,“纯阳铁盒是雷行空极看重的物事,放置隐秘。咱们贸然去盗盒,岂不要费心搜寻?如今雷震当九如去盗盒,势必心急火燎,回堡禀告。雷行空心中犯疑,必会去看顾铁盒!如此一来……”说到这里,笑而不语,梁萧恍然道:“如此一来,岂不给咱们做了向导!”柳莺莺敲敲他额头,笑嘻嘻地道:“算你小色鬼有点见识。”梁萧道:“莺莺,这般说,时机难得,咱们须得赶紧追上,别错过了。”柳莺莺一拍马颈,道:“我有胭脂宝贝,岂会追丢?迫得太紧,反倒不妙。”梁萧听她思虑周详,大感佩服。

    两人行至镇外,忽见远处传来蹄声,柳莺莺蛾眉上挑,促声道:“快躲起来。”两人方才钻入树林,就看楚羽怒容满面,催马驰过。

    柳莺莺瞧着楚羽去远,才舒了口气,梁萧奇道:“莺莺,你怎知道她要回来?”柳莺莺笑道:“她是楚家的人,听说娘家被骗,自然生气,照我瞧啊,她是去娘家报信!”梁萧道:“话不可如此说,她也是雷家的媳妇,就不怕惹婆家生气么?”柳莺莺冷笑道:“师父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他们为铁盒翻脸,也是有的。”说罢牵马走了五六步,忽听梁萧叫道:“莺莺。”柳莺莺回过头来,只见梁萧双拳握紧,涨红了脸,闷声道:“不管有多大的难处,我和你都不分开,死也不会。”柳莺莺怔了怔,只觉鼻酸眼热,低头啐道:“你这小色鬼,尽会说便宜话儿,惹人难过。”梁萧急道:“我才不说便宜话儿。”柳莺莺轻哼道:“若不是便宜话儿,就来给我牵马。”梁萧嘻嘻一笑,抢过马缰,走在前面。柳莺莺望着他的背影,眼角热乎乎的,流出泪来,但心中却似涌着蜜糖,甜丝丝的,十分快活。

    二人行了一程,重又上马,胭脂马腿长蹄健,跑得轻快自如。不多时,便见雷震在前方埋头疾驰。两人远远缀着。柳莺莺心情快美,指点东西,欢然谈笑,梁萧虽觉她举止奇怪,但瞧着她一颦一笑,便觉惬意无比。过不多久,便见一座庞大坞堡,依山围田,方圆千顷,坞墙上箭垛如麻,多有守卫往来。

    柳莺莺笑道:“姓雷的倒寻了处好风水!”梁萧发愁道:“守卫森严,怎好进去?”柳莺莺笑道:“做偷儿不翻墙进去,还从大门进入吗?”只见雷震一骑忽忽,直奔堡门,坞墙上守卫早见,聚到前堡迎接,便道:“小色鬼,赶快些,绕弯子去后堡。”梁萧恍然大悟,拍手道:“声东击西?”柳莺莺笑道:“不错,雷大少爷声东,咱们击西。”

    两人策马绕到坞堡后山,只见林幽蝉噪,时有鸟鸣。柳莺莺跳下马,取下囊袋,催马入林。探手从囊中取出一副白亮亮的钢爪,上有八长来长的细软钢索。梁萧奇道:“这是什么?”柳莺莺笑道:“这叫遁天爪。”抖索一抡,钢爪便似长了眼睛,嗖的一声穿过箭垛,牢牢钩住,方欲纵上,梁萧攥住细索道:“我先上。”柳莺莺知他怕有危险,挺身先上,也不便辜负他的美意,放开软索。

    梁萧挽索登上墙头,却见并无一人。柳莺莺随后掠上,收了“遁天爪”,方要纵身下墙,忽听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过来。其时墙头逼仄,不及旋踵,一旦与人撞见,势必警声四作。情急间,柳莺莺但觉手腕一紧,已被梁萧扣住,继而随他一个鱼跃,飘落堡外。柳莺莺大急,正要怨怪,忽见梁萧右手勾住墙头,顿时恍然大悟,随之照做,心中暗服他的急智。

    二人如一对壁虎,紧贴外墙,耳听得脚步杂沓,来得三人,脚步沉实,显然身怀武功。柳莺莺暗叫好险,要知墙头狭窄,决难一招制住三名好手,叫声一起,那便前功尽弃了。

    墙头三人未觉有异,只听一个粗哑的嗓子嘎嘎笑道:“震少主怎地一脸晦气?撞了瘟似的。”另一人笑答道:“怎不晦气?星哥儿两条腿出去,一条腿回来,换了你是他爹,你欢不欢喜?”粗哑嗓子笑道:“做他爹也不坏啊!楚二娘细皮白肉,风韵犹存,弄到怀里,必然受用至极。”众人嘎嘎狎笑一阵,却听一个尖嗓子笑道:“雷星那小畜生当真活该,哈哈,瞧他日后怎么造孽!”粗哑嗓子嘿然道:“刘幺儿,你这话可不上道。那档子事么,少条右腿又不算断根。”其他二人嘻嘻谑笑。

    梁、柳二人听得这些堡丁肆意嘲笑主子,毫无敬意,可见雷家平素飞扬跋扈,不得人心。但这三人守在墙头唠叨,欲要进堡,颇为不易,正觉手酸臂软,忽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道:“你们三个兔崽子,骂得好快活么?”只听得夺夺有声,似为拐杖拄地,又快又急。

    墙头倏地一静,鸦雀无声,半晌一人战声道:“星……星少爷……我……啊哟……”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只听雷星森然道:“常牛,老子断你一条右腿,也算小惩大戒了。”话音未落,又听一声惨叫,雷星又阴笑道:“刘幺儿,这滋味如何?嘿嘿,听说你那婆娘生得不坏,今晚老子便去问候问候她,让你瞧瞧,老子造不造得孽?”

    城上略一沉默,就听那粗哑嗓子愤然道:“星哥儿,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伙儿背后道两句,你何必就这样伤人啊?”雷星哼了一声,道:“朱大成,方才你说要断老子的根,是不是?”那人窒了一下,忽地高叫道:“是又怎样。”雷星嘿笑道:“是就好。”话音方落,便听当的一声响,一口单刀嗖地掠过梁萧头顶,抛向堡外。

    却听墙头风声呼呼,雷星忽地哈哈笑道:“朱大成,老子当你有几多斤两,敢情也是只软脚蟹。我倒想瞧瞧,谁断谁的根,”说到这里,猝喝一声,“着!”梁萧听得热血一沸,不及转念,倏地翻上墙头,雷星的拐杖正往朱大成裤裆点去,忽见凭空出现一人,心中大凛,但他家学渊源,紧急时变招奇快,拐杖嗖的一声,转刺梁萧。梁萧一声轻叱,探手抓住杖头,身轻若絮,随那拐杖在空中转了半圈。雷星大惊,急欲弃杖,梁萧出腿如电,回风一蹴,正踢中他的面门。雷星血流满面,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昏倒。

    柳莺莺见梁萧现身,也只得纵上墙头。众守卫瞧着两人,目瞪口呆。梁萧见三人中两人坐在地上,另一人则虎口流血,想必便是那朱大成,不由笑道:“你还不报警么?”朱大成挠头皱眉,正觉犹豫,地上一人铁青着脸道:“报他妈的鸟警,老子给雷家卖命,就是这个下场。哼,既有仇家上门,任他们去就是了。”朱大成踹了雷星一脚,恨声道:“刘幺儿你说得是,这厮怎办?”刘幺儿不发一言,忽地抓起单刀,扑的一声扎入雷星心口。梁萧阻拦不及,神色大变,只见刘幺儿满面怨毒,森然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反了。”他这一刀断了众人退路,另两人面色沉重,齐齐点头,朱大成转过头来,对二人沉声说道:“两位要杀人还是放火?”梁萧见这三人听得杀人放火四字,眼中皆有狂热之色,不禁暗恼:“这几人与这雷星蛇鼠一窝,也不是什么好货。”

    柳莺莺眼珠一转,笑道:“雷行空在哪里?”朱大成喜道:“二位要杀他么?”梁萧未及答话,柳莺莺已抢着道:“不错!”朱大成拍手笑道:“好啊,你们里面杀了人,咱们外面放火,这叫做里应外合。”转身对他人道,“大伙儿将家眷带好,趁乱走人。”众人齐声应了,合力将雷星尸体抛入堡后树林。朱大成指着远处,说道:“那个红瓦院落,乃是雷公堡议事之处,雷行空通常都在!”又道:“我带你们下去。”

    柳莺莺笑道:“有劳了。”朱大成带二人下了坞墙,其他守卫只当二人是堡内宾客,上墙望风,均不在意。三人转到一座房舍背后,朱大成低声道:“二位,我在墙头当值,若再相送,怕会露了行迹,一切小心从事。”说罢转身去了。梁萧瞧他背影,说道:“莺莺,这厮心术不正,只怕有诈。”柳莺莺笑道:“他就盼咱们大闹一场,才好趁火打劫,偷偷卷些细软逃命。但他们杀了雷星,做贼心虚,脱身之前决不敢告密。”她胆量之大,尤胜梁萧,说罢快步而行,梁萧只得尾随。

    堡内房舍重叠,廊庑幽深,远较外墙冷清,一行百步,也不见人。巷道三步一转,四步一折,两人瞧那庭院并不甚远,哪知走了数百步,离那庭院倒更远了。柳莺莺心知不妙,皱眉顿足,大发脾气。梁萧瞧瞧四周,屈指一算,招手道:“随我来。”柳莺莺见他步履风快,似对道路颇为熟稔,心中暗讶,紧随其后。只见梁萧东一穿,西一钻,只数十步的功夫,便抵达庭院西北墙壁前。

    柳莺莺奇道:“小色鬼,你以往来过么?”梁萧面皮泛红,惭道:“这本是个正反八卦阵,我没留意,走岔了道,才想明白。”柳莺莺奇道:“看不出你还懂这个?”梁萧笑道:“我懂得多了,就怕你无缘见识。”此言本非虚言,柳莺莺却当他自吹自擂,当即啐道:“我才不稀罕。”放出遁天爪,蹿上墙头。梁萧随后跟上,觑眼望去,下面有三个仆人守在门前,一个打盹,另两人低着嗓子,说东道西。

    二人穿檐过瓦,狸猫般伏行到厅堂附近,忽听人咳了一声,冷笑道:“铁盒之事怎会穿帮?倒也奇怪。”二人听出是雷行空的声音,心头均是一喜,但却听他嘴说奇怪,口气却并不焦急。只听雷震恭声道:“此事委实棘手,二娘必然告知楚老大去了。”雷行空冷笑道:“我早说过了,这个婆娘是个老大的祸胎,迟早坏事。”雷震迟疑道:“父亲,倘若九如和尚真来盗盒,那……”雷行空道:“担心什么?那盒子藏得隐秘,哼,老和尚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寻着。届时咱们只须咬定真盒不在堡内。楚家失了假盒,无凭无据,赖不到咱们身上。”梁萧听他如此自以为是,暗暗好笑。

    厅中静了时许,却听雷震叹道:“爹,事关重大,咱们还是瞧瞧铁盒在与不在,也好放心。”雷行空道:“瞧什么,保管还在!”柳莺莺恨得牙痒,极想跳将下去,抓住这臭老头儿,狠狠抽他两个嘴巴,逼他说出藏盒之处。忽听雷震叹道:“爹,说起来,孩儿长这么大,也没瞧过那盒子呢!”雷行空哈哈一笑,说道:“急什么,待我百岁之后,那还不是你的掌中之物么?”雷震道:“孩儿不是好奇,只觉多一人瞧看,或能打开盒子。”雷行空冷哼一声,淡然道:“说什么胡话?这铁盒构造奇巧,老夫把玩多年,也未得门径,凭你这点心眼子,哼,说到开盒,不是痴人说梦么?”雷震急道:“爹,我……”雷行空不耐道:“好了,你一路辛苦,歇息去吧。”

    不多时,只见雷震闷闷不乐,从内堂出来,出了二门,忽地转身,缩在一根庭柱后面,探首窥伺堂内。柳、梁二人从高处瞧得清楚,心中大讶,柳莺莺移开一片屋瓦,透过缝隙瞧去,只见雷行空负着手踱来踱去,步履零乱,似乎心绪难平,踱了良久,突地出门,奔南去了。

    不待他去远,雷震便从庭柱后闪出,不走正门,越墙而出,远远缀着。柳莺莺牵了牵梁萧衣角,二人沿房舍伏行,紧蹑其后。三拨儿人衔尾追走,雷行空心怀鬼胎,尽拣僻处行走。迤逦走了一程,倏然水响,往前稍进,便见一条石渠,泉水从后山上流出,顺石渠穿过坞堡,供给日常之用。渠内水清见底,苔痕苍碧,宽敞处横着一道六尺拱桥,桥两端假山耸峙,薜荔纠缠倒挂,翠绿喜人。

    雷行空踏上拱桥,顾盼无人,弯腰将手伸入桥下。另三人皆觉惊奇:“莫非铁盒藏在桥底?端地叫人设想不到。”猜度之间,忽听咔嚓一声响,桥头假山裂开一条缝儿,仅容一人出入,雷行空闪入其内,那石缝旋即闭合。

    三人恍然大悟,敢情水下仅是开门机关,看情形铁盒必在假山之中。这藏盒之地委实大胆,谁能料得,如此重大之物竟会藏于路边假山,开门机关,又竟在桥底。

    不一阵,假山石缝又开,雷行空漫步踱出,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雷震趁他入内之时,早已避开来路,钻入树丛,雷行空全未料到儿子胆敢跟踪自己,顺着来路洒然去了。雷震待他去远,方自树丛中钻出来。梁萧欲要纵下,柳莺莺拽住他,低低说道:“假山内恐有恶毒机关,让他先闯,若他得了手,咱们再夺过来。”梁萧虽觉这计策过于阴损,但也不好违抗,只好按捺不动。

    雷震挽起衣袖,在水底摸索一阵,忽有喜色,咔嚓一声,假山露出那条石缝,雷震钻入其中,合上石门。房顶二人盯着石门,心弦绷紧,直等雷震出门,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过得半晌,假山洞开,雷震怏怏走出,略一思索,快步向来路行去。柳莺莺见他不似得了铁盒,心道奇怪,待雷震走远,与梁萧跳下房顶,抢到桥边,伸手入水摸索一阵,抓到一口铁环,运劲一拽,假山应声而开。两人踅进门内,却见假山内是一间逼仄斗室,又冷又湿。

    柳莺莺合上石门,微光如缕,从头顶小孔射入,照得室内情形隐约可辨。东北角竖着一个五尺来高的铁柜,深入地下,上面挂着六把巨锁,每一把均是粗大无比,锈迹斑斑。梁萧运劲一扭,却难动分毫,柳莺莺笑道:“小色鬼,让开些,别碍着本姑娘的手脚。”

    梁萧退到她身后,室内狭窄,站立两人,便已胸背相抵。梁萧只觉柳莺莺娇躯似火,浑身一阵燥热,天幸墙壁潮冷,他竭力存意背后那一股冰凉之气,心头方才略略平静,探首望去,只见柳莺莺拿着两根细长钢丝,插入锁孔拨弄,过得半晌,咔嚓一声,撬开一把巨锁,梁萧暗暗佩服:“莺莺人称女贼,倒真有做偷儿的全挂子本事。”

    那六把巨锁皆是雷行空请高手匠人制作,每一把锁孔不但繁复,而且无一相同,柳莺莺手段虽高,连开四把,也是娇喘微微,云鬓微湿,她一拭额上汗水,枕在梁萧肩上歇息。梁萧挨着她温软身子,心神一荡,凑近她耳珠,轻声道:“莺莺……”柳莺莺心儿一颤,嗯了一声,却不答话,又听梁萧轻轻唤了声:“莺莺……”柳莺莺芳心可可,若被千丝撩拨,忽痒忽麻,滋味难言,轻轻啐道:“有话就说,老是叫什么?”梁萧情动出声,被她一问,却又不知如何回答,一时大着胆子,在她圆润的耳珠上亲了一下,柳莺莺心中大乱,一时也不知是否责骂。正自忐忑,忽听嘎的一声闷响,石门忽开,天光直入,顿将二人照亮。两人一惊,便听一阵脚步声响,越来越近。

第八章 乐极生悲

    梁萧一拉柳莺莺的手,正要出门迎敌,忽听重重一声怒哼,雷行空厉声喝道:“雷震!”那脚步声骤然一歇,雷震吃吃地道:“爹……您……您怎么来了?”梁萧听了暗暗叫苦,这二人任来一人已难对付,如今父子齐至,岂不糟糕至极。只听雷行空哼了一声,道:“你拿着开山斧做什么?是砍柴呢,还是割草?”敢情雷震早先没能打开铁柜,便带来斧头,欲要强行断锁,谁料雷行空去而复返,将他堵个正着。雷震窘迫万分,无言以对。

    雷行空似乎气极,呼呼喘了一阵,方道:“我去你屋子,却不见有人,便知定然有鬼!哼,我问你,你如此做,是为那个姓楚的婆娘吗?”

    柳莺莺趁他二人说话,开始拨弄第五把锁,梁萧一惊,忙打个手势,要她住手,但柳莺莺如若未见,只顾专心开锁。却听雷震支吾半天,忽地叹了口气,说道:“爹,二娘知道这事会很生气的。”雷行空怒道:“她生气,我就不生气了?哼,有了媳妇,就不要祖宗了吗?”想是情绪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了。雷震又沉默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这次我砍了星儿一条腿,二娘已老大不喜,若不把铁盒还给楚家,只怕她永不会理我。”雷行空呸了一声,怒道:“天下女人多如牛毛,又不止她一个?不理更好,只管休了那婆娘,一了百了。”雷震急道:“那可不成,天下女子再多,孩儿爱的却只有二娘一个。”

    雷行空一窒,厉声道:“没志气的东西,当初你娶那婆娘,老夫便百般的不喜,只见你觅死觅活,楚仙流又出面帮腔,我才勉强答允。你道我为何不肯把铁盒传你?哼,一旦传给你,只怕转手就落到那婆娘手中。唉,老子千算万算,怎就没算到,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忽听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跪倒,只听雷震颤声道:“爹,要打要杀,你只管动手,但要我与二娘分开,决然不能。”梁萧听得这话,不由心头一热:“这姓雷的形貌粗鲁不堪,骨子里却是个痴情种子。”想到这里,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第五把锁已被柳莺莺打开。

    雷行空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什么声音?”雷震道:“想必是爬虫经过。”雷行空道:“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爬虫。分明是假山上的石块被风吹下来了。”柳莺莺与梁萧提心吊胆,却听那二人唠叨一阵,并未前来,忽听雷行空叹道:“罢了,震儿,你起来吧,咱们父子一场,万事皆好商量。”雷震显然心情激动,颤声答应,又问道:“父亲,事已泄漏,如何了结?”雷行空冷笑一声,淡然道:“既有一个假铁盒,就不能有第二个么?”雷震恍然大悟,继而又犯愁道:“如今时机紧迫,怎来得及再伪造一个?”雷行空道:“我早料到今日,是以当初假铁盒便铸了三个,管叫那姓楚的分不清真假……”话音未落,忽听雷震叫道:“爹……你做什么?”雷行空冷笑一声,道:“我怕你受不得那贼婆娘撺掇,吃里爬外,故而这真铁盒须得换个地方收藏。”

    梁萧心头一跳,柳莺莺正想着如何开这第六把巨锁,听得这话,娇躯一颤,停了下来。只听雷震道:“爹,那铁盒左右无法打开,咱们雷楚两家何必为这个废物结怨?就算给了楚家,料他们也没有开盒的本事。”雷行空厉声道:“放屁,你这东西越来越不像话!好,既然如此,老子索性毙了你……”话音方落,忽又听一声娇叱:“慢着。”梁、柳二人听出是楚羽声音,心头大喜:“她来得正好!”

    却听雷行空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道:“你这婆娘鬼头鬼脑,老夫不用苦肉计,谅你也不会现身。哼,楚老大,你也来了?”原来楚宫等人一直不肯死心,追踪柳莺莺而来。楚羽赶回不远,便遇上乃兄,说明因由后,便一同来到雷公堡,追踪雷行空来到此处。雷行空方才察觉二人,是以诈称击杀雷震,迫使楚羽现身。

    却听楚宫冷笑道:“雷老鬼,你偷梁换柱,干的好事。”雷行空冷笑一声,却没答话。只听雷震涩声道:“二娘,我……我当真没用!”楚羽叹了口气,道:“大郎,方才听到你的真心话,我很欢喜。其实,我不当责骂你的,比起你对我的心意,那纯阳铁盒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了心爱之人,就算天下无敌,也无趣味。大郎,咱们干脆什么也不管啦,带着星儿走得远远的……”雷行空呸了一声,截断她道:“楚二娘,我雷家的男子何去何从,由得你支派么?”忽听楚宫喝道:“姓雷的,废话少说,乖乖交出真铁盒,我向三叔求情,饶你不死。”雷行空冷笑道:“不用拿楚仙流压我。常言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道我伪造铁盒,有何凭证?”他算准楚家假铁盒被盗,并无实物可以对质,故而有恃无恐,一口否认。

    楚宫厉笑道:“你倒推得干净。嘿,倘若我说那铁盒就在假山之内,你可有胆量让我一搜?”梁、柳二人顿觉心往下沉。忽听雷行空哈哈笑道:“楚老大,这里可不是天香山庄,哪由你说搜就搜的?”楚宫冷道:“我就不信。”只听呛啷乱响,似乎刀剑出鞘,又听劲风激啸,楚宫发出一声闷哼,雷行空大笑道:“楚老大,你到雷公堡撒野,怕是差了些儿。”劲风呼呼,拳脚更疾。

    楚羽叫道:“大哥,我来帮你。”话音未落,忽听当的一声,似有刀剑落地,楚羽惊道:“大郎,你做什么……”只听雷震涩声道:“二娘,我对你是情义,对爹却是孝道。唉,自古孝义难以两全,对不住了。”楚羽沉默片时,凄然道:“说来说去,你我都是一般,也好,看剑吧。”拳风剑啸,顿时响成一片。

    柳莺莺听外面众人乒乒乓乓,打斗甚烈,当下借着打斗声掩护,沉心定气,将第六把铁锁撬开,用力一掀铁柜上盖,怎料竟是纹丝不动。柳莺莺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伸手摸索,但觉铁柜顶上有若干凸起的细条,围成一个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的八角形,心知必是机关,便左右一掀,但觉那八角形八个角俱能转动,柳莺莺心头一喜,转了数转,但铁柜仍无动静。

    梁萧暗中难以视物,只觉柳莺莺香汗淋漓,娇喘微微,似乎十分焦虑,心知她遇上难题,便将手探上铁柜,正巧摸到那个八角形,不由咦了一声,道:“这是一道八卦锁。”柳莺莺奇道:“你这小色鬼怎么知道的?”梁萧道:“我在机关书里见过,这是一种暗锁,锁上纹路是一个先天八卦,但八卦方位却被雷老鬼拨乱了,唯有将八卦方位与东西南北八个方位一一对齐,暗锁才能打开。”柳莺莺闻言一喜,急道:“那你懂不懂八卦方位?”梁萧道:“我虽是懂的,但这里黑咕隆咚的,日月星辰俱都不见,怎么分得出东西南北?再说,就算拿到铁盒,我们又怎么出去?”

    柳莺莺撅嘴道:“没胆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总有法子。”从袖里掏出匕首,撬那暗锁。梁萧摁住她手,说道:“这锁十分精巧,若是撬坏了,便再也打不开啦。嗯,容我想想,雷老鬼既然将锁设在这里,就该有在暗室里判别方向的法子。”他沉吟片刻,蓦地抬头,正瞧见头顶那个透光的小孔,不觉灵机一动,笑道:“原来如此,雷老鬼果真奸猾。”柳莺莺奇道:“怎么奸猾了?”梁萧道:“我起初当这小孔是透光用的,原来别有用途。”柳莺莺娇嗔道:“有话快说,不许卖关子。”

    梁萧道:“你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在东方时,阳光必然透过小孔,斜照在西方。若太阳在西方,阳光透过小孔,必然照在东方了。”这本是极寻常的道理,柳莺莺一听便懂,循那小孔瞧去,果然有一道细细的光束从孔外斜射入室,在铁柜正前方留下一点光斑。却听梁萧又道:“我们进来前,乃是卯时,此时太阳必还在东方,故而这道光所指方位,便是西方,先天八卦之中,西方的是兑卦。”

    《易经》中,先天八卦各有方位,离卦在南方,坎卦在北方,兑卦在西方,震卦在东方,乾卦在西北方,坤卦在西南方,巽卦在东南方,艮卦在东北方。梁萧定下西方方位,便摸到八卦锁上表征“兑”卦的符号,转到西方,“震”卦则转到相反的东方。东西一定,其他六方自也一一定位。柳莺莺瞧得心中纳闷:“小色鬼懂得不少呢,不全是草包一个。”等到梁萧将“坤”卦转到西南,先天八卦均已归位,忽听得铁柜中咯咯有声。梁萧用力一掀,铁盖应手而起。敢情那铁柜外壁厚约数尺,内中却甚狭窄,径不过一尺,即使用大斧铁锤,也难砸开。柳莺莺探手入内,摸到一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触手冰凉,并无特异之处,当即拿了揣入锦囊。

    这时,忽听楚宫一声闷哼,似又吃亏了。柳莺莺低声道:“咱们偷偷溜出去。”梁萧一点头,提气轻身,正要蹿出,忽听一声长笑,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道:“雷堡主何在?神鹰门晚辈云殊求见!”梁、柳二人听得这声,均是大惊,几乎忘了动弹。

    楚宫独斗雷行空,正觉吃力,闻声如蒙大赦,高叫道:“雷行空在此!”雷行空怒道:“楚宫,你想违背祖训,把铁盒之事泄与外人么?”楚宫冷笑道:“谁先违背祖训,大家心里有数。”雷行空却不作声,拳上风雷之声越发响亮。

    忽听云殊长笑一声,顷刻已至近处,朗声道:“四位且慢动手,雷堡主何在?”外人在场,雷行空只得暂且罢斗,冷然道:“神鹰门与我雷公堡井水不犯河水,足下擅自闯堡,作何道理?”云殊笑道:“晚辈追踪三名对头,一路至此,据江湖朋友所见,适才有两人朝贵堡来了,晚辈怕他们躲在堡内,是以情急闯入,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雷行空听他说得客气,怒气稍平,但他此时事急心乱,只盼早早打发来人,便道:“也好,我便瞧靳门主的面子。雷震,你陪云公子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人潜入。”雷震应了一声,顷刻间,就听雷行空一声怒叱:“好贼子!”柳莺莺忍不住从门缝边向外张望,只见雷震、云殊站立在远处,楚宫则手挥长剑,与雷行空一双拳头斗得正疾。楚羽则如黄鹂钻云,直往假山蹿来。原来,他兄妹二人趁雷行空说话分神,一齐动手,雷行空猝不及防,竟被楚宫刷刷数剑,堵在一边。楚羽却趁机抢到假山前,正欲钻入,骤觉腰上一麻,“五枢”穴被点个正着。柳莺莺咯咯一笑,将楚羽抄入怀里,抢出斗室,梁萧随后掠出。

    二人突然现身,众人无不怔住。柳莺莺笑嘻嘻地道:“雷堡主,楚先生,大伙儿打个商量吧,你们放我们出堡,我还你们儿媳、妹子。”雷行空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冷笑道:“你做梦!”雷震面无人色,慌道:“爹爹,救人要紧。”柳莺莺笑道:“雷堡主勿要生气,方才我在假山里,找到一个很好的东西,你要不要瞧瞧?”雷行空心头咯噔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楚宫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姑娘发现什么好东西?楚某倒想瞧瞧。”柳莺莺轻轻一笑,答非所问道:“楚老大,你妹子一心帮你,不惜得罪夫家,你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楚宫一怔,寻思着铁盒固要讨回,但若不顾妹子死活,却为天理所不容,二者权衡取其轻,楚宫纵然气闷,也唯有咬牙冷笑,再不作声。

    柳莺莺又向雷震笑道:“少堡主,你呢?”雷震不假思索道:“你千万莫要伤了二娘,你说什么,我都依你。”柳莺莺寥寥数语,难住三大高手,得意万分,觑眼向云殊望去,却见他背负长剑,立在远处,嘴角挂着冷笑,不由忖道:“这人笑得当真讨厌,但却不知如何对付。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先不管他。”美目一转,笑嘻嘻地道:“雷少堡主果然知情识趣,待我出了堡,便把楚二娘还你,让她再给你生两个大胖小子。”雷震、楚羽不知儿子已死,柳莺莺的话中有话,闻言均是面皮一热。

    柳莺莺对梁萧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向堡外走去。云殊冷冷站在道边,直待二人走近,蓦地俊目瞪圆,厉喝一声:“小贼看掌。”呼的一掌,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掌全力而发,凌厉绝伦,梁萧不敢硬接,斜跨一步,落在一丈之外。云殊瞧他步法,咦了一声,讶然道:“奇怪。”踏上一步,左掌前推,右掌后引。梁萧见他掌势,也露惊色,皱眉道:“奇怪……”忽地云殊身法陡疾,缩地成寸,一步抢至,一掌向他面门拍来。梁萧避过这掌,忽地与云殊四目相对,齐声惊呼道:“你哪里学的?”

    柳莺莺见他二人神态话语均是古怪,心中好不诧异,却见云殊寒着脸道:“三才归元掌是家师独创,天下再无别传。臭小子,你从哪儿偷学的?”梁萧冷冷道:“谁偷学了?大半是我自己想的。”他说的本是实话,云殊却觉荒诞无比,怒哼一声,冷笑道:“小畜生鬼话连篇!自创武功,凭你也配?”刷刷两掌,劈向梁萧。

    他掌法精奇,梁萧抵挡不住,复又展步后退。云殊存心窥他底细,当下不使杀手,只是不即不离。顷刻间,二人一个进如疾风,一个退似闪电,兔起鹘落,衔尾乱转。众人见他两人步法如出一辙,均觉惊疑。

    又转一圈,云殊瞧破梁萧虚实,蓦地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小畜生,谅你即便偷学,也没学全!”双足滴溜溜一转,身形陡然拔起,一掌挥落。梁萧虽限于内力,无以尽展掌法,但却深谙拳理,瞧他来势,便知用的是“七七大衍步”,当下身子一缩,向后掠出,但云殊出手太快,掌风如刀,刷的一声,将他衣袖割下一片来。

    柳莺莺见梁萧忽遇险招,心惊肉跳,倏地拔出一把匕首,抵在楚羽粉颈上,厉声道:“雷大郎,你要不要她活命?”雷震惊道:“自然要的……哎呀,你手稳些,莫要乱动。”柳莺莺道:“那好,你去帮梁萧!”雷震心中虽然千百个不愿意,但妻子性命要紧,无奈一步蹿上,双拳击向云殊。

    云殊瞧他拳法刚猛,只得弃了梁萧,使出“两仪浑天功”,双掌抡圆,将雷震双拳圈入一转,雷震双拳撞个正着,痛得嗷嗷直叫。云殊少年意气,不待雷震变招,便喝一声:“去!”右掌呼地推出,按中雷震肩头。这一掌虽沉,但却留有余地,雷震倘若知机退后,必能化解,但他偏偏宁折不屈,站立不动,谁料云殊内劲奇特,经久不绝,众人只瞧着雷震咬牙瞪眼,双足钉着地面,上身却似被千钧之力压着,缓缓弯折下去。

    蓦地人影一闪,雷行空抢前将雷震扶住,望着云殊冷笑道:“好本事!”口气虽硬,心中却很纳闷:“神鹰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云万程的武功也胜不得老夫,这小子弱冠之年,怎会如此厉害?”正觉犹豫,忽听楚宫冷笑道:“雷公堡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哼,什么奔雷拳法,照我瞧来,改叫做搔痒拳法才对。”雷行空大怒,两眼一翻,冷哼道:“奔雷拳法自然比不上‘分香剑术’,只不过学剑的人大都胆小如鼠,临阵而逃,没胆与人动手!”他这番话正是影射楚仙流遇上九如,不战而走。

    楚仙流乃是天香山庄百年不遇的奇才,一把铁木剑压服过无数强敌大寇,后来遇上另一位大剑客,两人论剑一日,楚仙流输了半招,自此号为“天下第二剑”,封剑归隐,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渐渐低落,但族人却仍对他奉若神明,不容他人羞辱。

    楚宫被雷行空如此一激,脸色微变,冷笑道:“雷老头,天香山庄名头可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反手拔剑,扬声道,“云公子,楚某不才,讨教一二。”云殊眼见这几个浑人敌友不分,争相与自己为难,心中甚觉恼怒,但又不好失了礼数,只得拱手笑道:“天香神剑名不虚传,云某打从心底里佩服。那日楚老前辈仅凭剑意,便让区区一败涂地,至今不敢忘记。”他料想楚宫得足面子,自会退下。谁知楚宫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那日折服你的是家叔,不是某家。”长剑一摆,刺向云殊,他的剑法以迅疾见长,这一剑猝然而发,令人不及转念。

    云殊心中气极,瞧楚宫剑来,忽地摘下带鞘长剑,并不拔出,随手压上楚宫剑身。楚宫虎口一热,长剑几乎堕地,骇然之余,抽剑疾退,谁料云殊的带鞘长剑便如附骨之蛆,随之递近。一时间。只瞧两柄剑黏在一起,滴溜溜连兜了两个圈子。雷行空瞧得又惊又喜,哈哈笑道:“敢情‘分香剑术’也不过如此,依我来看,改叫‘搅屎剑法’,最妙不过。”楚宫面皮涨紫,蓦地后退两步,大喝一声,运足气力,抖剑上挑。却不料这当儿云殊突然收剑,楚宫剑上一轻,浑身劲力骤然落空,尽数传往剑身,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四尺长剑断成三截。

    云殊将剑插回肩头,拱手笑道:“楚庄主,承让承让!”楚宫手握断剑,脸上已无血色。楚羽曾在天香山庄与云殊斗过剑,见状不无骇异:“数月不见,这少年的剑法又精进了么?”忽觉颈上一痛,匕首陷入肌肤,耳听柳莺莺叫道:“雷老头,雷震,楚老大,你们一起出手,把这厮挡下。”那三人面面相觑,云殊不待众人出手,长啸一声,大鸟般扑向梁萧。梁萧转身让过,还了一掌。顷刻间,两人各逞步法,浮光掠影般拆了数招。云殊斗得兴发,长啸声悠然不绝,步法却越变越快,梁萧渐觉目不暇接,迭遇险招。柳莺莺眼见势危,嗔道:“你们三个蠢材,还不上去?”那三人大怒,但迫于形势,只得围了上来。云殊眼见势急,忽然纵起,一掌向梁萧左侧袭来,梁萧转身右闪,不防云殊早已算中,忽地使出“大衍步”,半空里横掠丈余,抢到梁萧右侧,使招“三才归元”,双掌飘然拍到。梁萧未料他竟能在空中施展步法,一时躲避不及,只觉掌风扑面,气为之闭,不得已,也使出一招“三才归元”,双掌迎上。

    “啪”的一声,两人四掌相抵,梁萧只觉暖流滚滚,如洪涛般汹涌而入,激得他浑身气血翻腾,胸中烦恶。此时雷震三人恰好抢至,云殊双掌之间忽地生出莫大的黏劲,身形滴溜溜一转,拖得梁萧背朝众人,朗朗笑道:“谁敢上来?”柳莺莺见他出语从容,梁萧却是面红眼瞪,心知梁萧落了下风,急道:“快退下。”雷行空等人乐得隔岸观火,当下退在一旁。云殊瞧着柳莺莺,笑道:“姑娘最好放了楚二娘,要不我这劲力一吐,小畜生可就没命了!”他嘴里谈笑,双掌却暗暗催动“浩然正气”,内劲如潮,徐徐来去,反复冲击梁萧周身经脉。梁萧虽欲抵挡,但那股阳和之气沛然莫匹,无所不至,自身真气与它一碰,便如冰消雪融,霎时间就被冲得星落云散,张口呼叫竟也不能。

    柳莺莺见梁萧面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全身汗水纵横,一旦流出,便化成氤氲白气,不由得俏脸发白,咬了咬下唇,道:“好,你先放人。”云殊笑道:“奇怪,姑娘干什么不先放人?”柳莺莺怒道:“你放是不放?若不放,大家拼个鱼死网破。”将匕首侧转过来,在楚羽颈上一抹,雷震吓得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不可,不可。”环眼一瞪,厉声道,“姓云的,叫你放人,你便放人,哪来这么多屁话?”

    云殊心中作恼:“这个蠢汉,我设计救你妻子,你倒来怪我?”也不理会雷震,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一刻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刻,一天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天,看是谁耗得过谁?”柳莺莺瞧他不肯上当,枉自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梁萧此时却如处身蒸笼,火热难当,只觉每流出一滴汗水,体内真气便随之消逝一分,汗水化作蒸汽,片时工夫,便如一个大大的蚕茧,将他全身裹住,白气蒸腾,几不见人。柳莺莺又气又痛,一咬牙,将匕首在楚羽脸上抹来抹去,恨声道:“你不放人,我在她脸上割上十八刀,把她变成丑八怪。”楚羽只觉匕首寒气森森,心中惊惧无比,听得这话,更觉恐惧,她生平最为珍爱容貌,倘若容貌被毁,可说生不如死,心头一紧,顿时流下泪来。雷震见她落泪,心中焦躁,却又不敢冒犯柳莺莺,唯有大骂云殊出气。

    云殊听他骂得粗野,暗暗作恼,扬声道:“也好,姑娘你划一刀,我便拆掉这小畜生一块骨头,且看他有几根骨头好拆?”柳莺莺见他不肯上当,当真气急,要知眼前强敌环伺,若无人质,寸步难行。但若不放楚羽,梁萧必受折磨,一时百计无施,眼圈微微泛红。此时间,忽听远处呼声大作,转眼一瞧,只见东南角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雷行空父子顿时脸色大变。柳莺莺心知必是朱大成三人见自己久不回转,心急难耐,放起火来,好趁乱逃遁。只因火头不止一个,火借风势,格外猛烈。雷氏父子面露焦虑,但眼前之事却也十分紧要,无法走开,一时便如热锅上的蚂蚁。

    云殊也知拖延下去,火势蔓延,无法收拾,沉吟片刻,笑道:“如此吧,大家一同放人如何?”柳莺莺也无别法,只得点头应允。云殊撤了双掌。梁萧身子早已其软如绵,摇摇晃晃,站立不住。云殊将他左腕扣住,以免他摔倒,莞尔道:“姑娘,请了。”柳莺莺无奈上前,左手挽住梁萧,右手扣住楚羽,云殊则伸出一手,拿住楚羽右腕,笑道:“放手吧。”两人同时放开一手,取回人质。

    霎时间,云殊将楚羽向右一拨,哈哈大笑,左手成爪,闪电般拿出。柳莺莺匆忙向后一缩,云殊方欲追击,忽觉背后风起,慌忙回掌抵挡。刹那间拳掌相交,劲风四溢,云殊定睛一瞧,来人竟是雷行空,不由诧道:“雷堡主,这是何故……”雷行空阴沉沉一言不发,又是两拳袭来。云殊又惊又怒,只得出手拆解。楚宫却知雷行空心思,纯阳铁盒既在柳莺莺手中,雷行空决不容她落入云殊之手,当下趁着两人纠缠不清,挥舞断剑,直扑柳莺莺。

    雷行空岂容他得逞,撇开云殊,霍霍两拳将楚宫逼退。忽又见云殊斜刺里奔向柳莺莺,忙又横身阻拦。云殊无奈,只得回掌抵挡。楚宫心忖这两人武功均是胜过自己,即便夺得铁盒,也难轻言脱身,蓦然间毒念大起,倏地纵起,看似扑向柳莺莺,半路上却刷刷两剑,疾刺雷、云二人。二人惊怒交迸,纷纷喝骂抵挡。

    三人分分合合,战成一团,柳莺莺趁机扶着梁萧夺路狂奔。忽听一声娇叱,楚羽、雷震从后袭来。柳莺莺以一敌二,顿时狼狈不堪,斗得数合,楚羽觑到一个破绽,她恨极了柳莺莺,只欲杀之而后快,当下长剑一振,疾刺过去,此时云殊恰好施展步法,脱出战团,见状吃了一惊,拔剑挥出,挑开楚羽的长剑。雷震见他出剑阻拦妻子,怒从心起,转身挥拳相向,一时夫妻二人双战云殊。柳莺莺趁机将身一纵,钻入巷中。

    两人奔出一程,梁萧缓过一口气,只觉浑身酸软,便道:“莺莺,让我歇一歇,”柳莺莺将他放开。梁萧意存丹田,吸一口气,凝聚内力,怎料这一运气,丹田竟然空空如也。他当是疲惫之故,又提了几次气,丹田之气仍是毫无动静。柳莺莺怕对头赶来,不住回望,一转眼,只见梁萧痴痴发怔,不由嗔道:“小色鬼,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梁萧身躯一震,如梦初醒,迟疑道:“莺莺,奇怪得紧,我运不起内力了!”柳莺莺顿足怒道:“去你的大头鬼,这当儿你还有心骗人?”梁萧委屈道:“我不是骗人,我……我当真没内力了!”柳莺莺见他神色沮丧,不似作伪,不觉微微一怔,忽听身后传来衣袂破风之声,回头一瞧,只见云殊疾若星火,发足赶来,便叫道:“小色鬼,等会儿再说。”她将梁萧背在身上,放出“遁天爪”,扣住远处一角檐屋,纵身上房。

    云殊一顿足,也蹿上屋脊,紧追不舍。此时雷行空、楚宫、雷震夫妇也纷纷自后赶来。柳莺莺到底是女流,本力稍逊,又负了一人,不出百步,便已呼吸沉滞,香汗淋漓,梁萧眼见对手从四面兜截过来,心急如焚,大声叫道:“莺莺,你一个人走吧,以后再来救我。”柳莺莺啐道:“胡说八道……”梁萧眼热鼻酸,涩声道:“莺莺,我不能拖累你的。”柳莺莺怒道:“说什么胡话,以前你不也背过我么,今天轮到我背你了,大伙儿一块儿死,一块儿活……”她呼吸一乱,脚下更缓,众人逼得越发近了。

    梁萧听得这话,只觉眼角微微潮湿,抬眼遥望重楼叠舍,蓦地灵机一动,急声叫道:“莺莺,下房去。”柳莺莺早已方寸大乱,闻声跳下房顶。便听梁萧压低嗓音道:“向左,至路口转右。”柳莺莺也不多问,依言奔走。雷公堡房舍布局,合于八卦相生之理,本意困住外敌。梁萧内力虽失,见识犹在,当下凝神细察,不断出声指点,柳莺莺依法而行,东绕西转,房顶诸人稍一懈怠,竟被远远抛下。

    柳莺莺奔出一程,只听梁萧道:“向左。”柳莺莺折向左边,方才转过墙角,忽地足下一顿,愣在当场。只见前方烈火熊熊,热浪扑面而来。梁萧虽谙阵法,但眼前这把大火,却出乎他意料,眼看二十丈外便是堡墙,前路却被烈火阻死,端地叫人计无所施。忽听两声长啸,梁萧回头一瞧,只见云殊与雷行空从房上飞蹿而下,并肩奔来。

    柳莺莺疾奔了这一阵,已是双颊艳若桃花,呼吸急促。仓促间,她抬眼四望,只见房屋与坞墙之间竖着一杆大旗,高及数丈,上有方形旗斗。柳莺莺芳心一动,娇喝道:“小色鬼,抱紧些。”梁萧应声双手一紧,但觉柳莺莺娇躯温软如绵,虽在难中,也不由心中一荡,却见柳莺莺手一挥,“遁天爪”挂住一角屋檐。她借力上房,再一挥手,“遁天爪”便似一条长蛇,在半空中逶迤游走,眼看细索放尽,忽听咔嚓一声,恰好搭上旗斗边缘。柳莺莺心头一喜,望着烈火,秀目闪闪发亮,忽听得身后风响,顿时咯咯一笑,抓着钢索飞纵而下。

    云殊轻功稍胜半筹,先一步抢至,飞抓梁萧背脊,哧的一声,却只扯下梁萧半幅袍子。眼瞧着柳、梁二人势如一阵疾风,冲开腾腾烈焰,落在对面堡墙之上。

    柳莺莺落上墙头,心儿突突乱跳,乍觉衣衫须发均已着火,急忙放下梁萧,挥掌拍打,她的“冰河玄功”为阴寒之气,掌风所及,烈火顿灭。掉头望去,只见云殊与雷行空隔着一片火海,翘首立在房檐之上,瞪眼束手,神色懊恼。柳莺莺心中得意,纵声娇笑,娇靥映着熊熊火光,如霞映澄塘,明艳不可方物。

    忽见雷、云二人交头说了几句,转身飞奔。柳莺莺猜想二人必是绕道追赶,发声呼哨,胭脂马顿时冲出山林。柳莺莺背起梁萧,纵身落下墙头,跨马飞驰。奔出数百步,回头瞧见云殊和雷行空站在墙头,她有心气气二人,便从锦囊里取出纯阳铁盒,笑道:“雷堡主,多谢馈赠宝盒,大伙儿就此别过,不劳远送了。”

    雷行空气得脸色铁青,楚宫与雷震夫妇也陆续赶到,四人相互怨怪,吵闹不已。云殊却呆望着二人纵马远去,心头空落落、酸溜溜,不是滋味。正当失落,忽见官道尽处尘埃腾起,行来数十骑人马,云殊认得分明,心头大喜,高声叫道:“大师兄,你们来得正好,拦住这两个人!”这时间,只见马队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那个瘦小老者瞠目咬牙,满脸怒气,柳莺莺认得是“九头鼋”白三元。梁萧却认出为首一人长手长脚,气概豪迈,正是神鹰门主靳飞。

    靳飞见白三元单骑突出,怕他有失,催马赶上,拽住白三元马缰,道:“白兄万勿鲁莽。”云殊此时纵下城墙,朗声叫道:“对头马快,摆阵伺候。”靳飞一点头,左手挥举,身后众骑散成半弧,向柳莺莺兜截过来。又听云殊叫道:“大师兄占住震位!方老守坎位,刘师兄守损位,郎师弟占同人位……”众人应声发动,占住各自方位,只见得马蹄缭乱,左右穿梭,翻翻滚滚向胭脂马卷了过来。柳莺莺正想策马硬闯。忽听梁萧道:“莺莺,不可莽撞。”柳莺莺撅嘴道:“你这小色鬼,就会坐着说话,好啊,你说怎样才好?”梁萧道:“你把马缰给我。”他适才指引道路,抛离追兵,柳莺莺对他已有几分信服,便把缰绳交入他手中。梁萧手把缰绳,欲要使力,却觉手臂酸软,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但见敌人飞快逼近,只得暂且收拾心情,扬声道:“‘八门天关阵’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云殊听他喝破自家阵法,大吃一惊,只此刹那工夫,就见梁萧缰绳后拽,胭脂撒开四蹄,蓦地倒退五丈。梁萧急叱一声,缰绳斜振,胭脂会意,向左疾奔。但尚未奔出三丈,梁萧忽又挽缰拽马,夹马右驰四丈。如此四五个进退,胭脂蓦地发声长嘶,纵蹄腾空而起,突入“八门天关阵”,似进还退,若走若奔。

    这一阵变化奇快,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团团乱转,浑然不知东西。云殊越瞧越惊,忽地心有所悟,失声叫道:“好贼子!归元步!”原来梁萧身处险境,竟然异想天开,驭着这天下第一灵通的胭脂宝马,使出仙鬼莫测的“九九归元步”来。

    “归元步”合于九九之数,是“三才归元掌”中最厉害的步法,须有极高内力方能驾驭。以梁萧的修为,虽明知其理,却也无力施展。但胭脂马为马中翘楚,矫健无双,生而通灵,一经过梁萧驾御,便如一个精擅“三才归元掌”的绝顶高手,一时间,四蹄生风,往来骤驰,只两个来回,便将一座“八门天关阵”撕得分崩离析,倏地发声长嘶,闪电般破围而出,饶是云殊喊破了嗓子,也阻拦不住。

    靳飞见状喝道:“稳住阵脚,取弓箭招呼!”众人纷纷取出弓箭暗器,梁萧冷笑道:“不害臊么!”一抖缰绳,胭脂忽东忽西,忽进忽退,虽非正道直行,那些箭矢暗器却像是着了魔一般,无一中的。只一会儿,群豪便被越抛越远,空自粗喝乱骂,却没半点法子。

    柳莺莺此番突围而出,只觉懵懵懂懂,如在梦里。直待胭脂奔出十余里,方才醒悟过来,反手给了梁萧一拳,喜道:“小色鬼,真有你的!”这一拳打得甚轻,谁料梁萧竟应拳仰倒,栽落马下。柳莺莺吃了一惊,下马将他扶起,但见梁萧头上破了一个口子,血如泉涌,面色涨红如醉,身子软耷耷的,怎么也站不起来。柳莺莺心中又疼又愧,小声道:“小色鬼,对不住了。”梁萧苦笑道:“才不关你事,我驭马用力太甚,有些手软。”柳莺莺皱眉道:“小色鬼,你究竟哪里不舒服?”梁萧也纳闷道:“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浑身暖洋洋的,使不上劲。”柳莺莺道:“不痛不痒,就该没甚大碍,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梁萧心忖只怕没什么简单,但也不愿让柳莺莺烦心,便点头应了。柳莺莺见他虚软模样,口中轻松说笑,心里却极为忧虑,给他缠好伤口,扶上马背。再瞧来路,蓦然有了主意,催马倒行一程,在麦田里留下一大串蹄印,乍一看去,便如反向顺行一般。柳莺莺笑道:“你看,那些笨蛋若是追上来,瞧见蹄印,必定糊里糊涂,追反了方向。”却觉梁萧默不作声,低头一看,只见他眯了眼,昏然欲睡。柳莺莺怕他长睡不醒,狠狠拧他一把。梁萧吃痛,睁眼道:“莺莺,我困得慌呢。”

    柳莺莺忍不住泪涌双目,却怕梁萧瞧见更添心事,便掉过头去,假意埋怨道:“马上睡什么觉?要睡也去安稳的地方睡。”梁萧点点头,努力撑着眼皮。柳莺莺打马走了一程,忽正忽逆,故布疑阵。如此行了百里光景,举目一望,只见前方山坡上有幢民舍,便催马上前。那房舍早已破败,柳莺莺扶着梁萧入内,只见室内桌凳床铺都布满厚厚灰尘。柳莺莺私心猜度,此地距襄樊不远,前方南北交兵,战事频仍,百姓耕种不得其时,唯有抛田弃屋而去了。

    柳莺莺将梁萧搀至床上。梁萧面上红晕不退,眼神浑浊,说道:“渴死啦,有水喝么?”柳莺莺摘下酒囊,还剩几口米酒,梁萧一气喝光,仍嫌不足。柳莺莺出门四顾,只见屋后断垣边有一口水井,大喜抢上,却见井底满是淤泥,已然干涸多时了。柳莺莺颓然坐在井边,托腮沉吟,想起来路上有条小溪,便起身入房,却见梁萧早已睡熟。柳莺莺探他鼻息,尚自沉稳,再抚他脸庞,却是十分烫手,霎时间,不觉心头酸楚,怔怔流下泪来,寻思道:“且让他好好睡一阵子,溪流就在不远处,我快去快回。”

    她轻手轻足出了门,将门缓缓关上,方才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长空一碧,心头不由舒展了些,忖道:“除死无大事。小色鬼当真成了废人,我就照看他一辈子。”她一念及此,便觉世间再无难解之事,转身跳上马背,一道烟去得远了。

    梁萧本也并未睡熟,只是头脑迷糊,昏沉沉睁不开眼。他被云殊内功催逼,出了一身透汗,时候一久,便觉嗓子里犹如火烧,虽在昏沉之中,仍然记挂着喝水,迷糊一阵,勉强睁开了眼,却见屋中空空,不由大吃一惊,连叫了两声莺莺,也无人答应。梁萧心中慌乱,挣坐起来,只觉口中干涩,顿有所悟:“她定是寻水去啦。”想到这里,心头一甜,胸口也似不那么窒闷了。当下闭目运功,不一时,便觉丹田里渐渐凝聚起一丝内力,当下吐纳引导,但那股细微真气却如一条死样活气的蚯蚓儿,过了半晌也无动静。

    梁萧正觉沮丧,忽听屋外似有动静,心中一喜,支撑着下了床,推门迎出,恍惚瞧见柳莺莺背对自己,耳贴窗纸,似在倾听什么,梁萧暗觉好笑,上前拍她肩头,大叫道:“偷听什么?”柳莺莺吓了一跳,娇躯急颤,慌张回头,梁萧瞧她面庞,吃了一惊,敢情并非这女子并非柳莺莺,而是一个陌生少女,身上绿衫子虽与柳莺莺相似,容貌却大不相同,一张白嫩圆脸,瑶鼻樱口,眉目清秀,盯着梁萧,神色十分震惊。

    梁萧奇道:“你是谁?”猛然悟到危险,忙使一招“圣文境”中“贾宜奋笔”,点向少女期门穴,但他气力不足,出手大缓,错按上少女酥胸。那圆脸少女“哎呀”一声,后退两步,满面涨红,右掌突出,拍向梁萧心口。梁萧使招“面益三毛”,左掌斜挥,想要卸开少女掌势,这招原本高明,但他却忘了自己内力已失,神意虽至,气力不济,不但未能卸开少女白生生的手掌,反由她长驱直入,一掌击在胸口。少女一击而中,惊讶之意反倒多过欢喜之情了,一愣之间,忽又手忙脚乱,将梁萧“膻中穴”一把抓住,膻中乃人身气海之一,梁萧不及哼声,便即瘫软。

    圆脸少女又愣了一下,嘀咕道:“奇怪。”匆匆将梁萧背起,钻入树林,林中停着一匹黑色小马。梁萧又气又急,一口痰涌上来,心中一迷,昏了过去。

    过了一阵,他苏醒过来,但觉心中烦恶,,五脏六腑便似挤作一团。张眼一瞧,却见自己被横在马背上,随那黑马纵跃。梁萧身子本就虚弱,忍不住大呕特呕。圆脸少女听到呕吐声,低头一瞧,惊道:“啊哟,对不住。”按辔伫马,将梁萧扶正,欲要将他抱着,又觉羞怯不胜,只好将他按得面贴马鬃,勒马慢行,口中安慰道:“不打紧的,再过一阵子,便到兔耳冈了。”梁萧怒火攻心,骂道:“兔冈!”圆脸少女一愣,奇道:“你认得我妈妈?我从小就没见过她的。”梁萧一楞,心道:“这丫头是跟我装傻,还是真的没妈?”又骂道:“你没有妈,难道是你爹生的?”少女又一怔,沮丧道:“我也没爹爹。姊姊们常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脑袋是块石头,又笨又傻。”

    梁萧虽在难中,听得这话,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但乐子一过,又觉心酸。他自幼孤苦,听说这少女没爹没娘,大是同病相怜,说道:“小丫头,你把我放了,咱们前事一笔勾销。”圆脸少女却摇头道:“不成不成,阿凌姊姊让我追踪你和那个柳姑娘,说有机会,就把你们抓住,唉,我也不想抓你,但主人交代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梁萧怒道:“凭你那几下子?哼,换作以前,哼!”圆脸少女嗯了一声,道:“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反正你都被我逮住啦。”

    梁萧恨不得大笑一场,聊以自嘲,又恨不得大哭一场,以表愤怒,恨恨地道:“老子是‘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小丫头,有胆的把我放开,咱们再来比划比划。”那少女却摇头道:“不行,我一来没胆子和人打架,主人又常说:得势莫饶人。到手的东西,千万要看好了,否则一疏忽啊,就会莫名其妙地丢失掉。”梁萧诡计落空,气道:“放屁。”那少女双颊一红,忸怩道:“你要……要放那个?嗯,你放就是了,我……我捂着鼻子就好。”梁萧怒啐道:“我说你主人放屁。”少女面色发白,急道:“你骂我没干系,骂了主人,可就糟糕至极。”

    梁萧道:“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骂他。”那少女眉间透出为难之色,蹙眉托腮,过得半晌,忽地一伸手,点了梁萧“天突穴”,梁萧正在乱骂,如此一来,顿然哑声,只听那少女喃喃道:“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说话的好,免得被主人听到,对你不利。”梁萧气恼之极,寻思道:“这女孩儿不算太坏,但不知她那主人是谁?为何抓我?”他虽然满腹疑窦,但苦于哑穴被封,不得作声。

    少女催马行了一程,抵达一座山冈,山坡上有两片长形巨石,轩峻峭薄,恰似一对兔耳。圆脸少女见山冈上无人,喃喃道:“阿凌姊姊叫我在兔耳冈等她,怎地还没来呢?”她下了马,挟着梁萧上了山冈,在左边的兔耳石下坐好,取出一革囊清水,问梁萧道:“你要喝么?要喝就眨眼。”梁萧早就渴极,便眨了眨眼。少女伸手将他头颈托起,给他喝了半袋,再捧了自饮,谁知才喝了一口,忽想到梁萧刚刚喝过,含羞偷瞧他一眼,圆脸红扑扑的,绝似一个大苹果。

    少女喝罢水,百无聊赖,却又不能和梁萧说话,唯有低着头,双手揉弄衣角。梁萧也乐得清静,趁机阖目运气,欲要冲开穴道,可丹田内息虚弱之极,上行不到一寸,便即退回,梁萧连试数次,皆然无功,心中当真沮丧至极。

    不一会儿,忽听山冈下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清软娇媚。梁萧张眼瞧去,只见冈下走来一名美貌女子,身上也着绿衫,臀丰腰细,走起路来如颤花枝,虽不及柳莺莺美丽,但妖媚之处,却犹有胜之,梁萧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却听圆脸少女欢喜道:“阿凌姊姊,你可来啦!”

    阿凌上得山冈,瞧见梁萧,目有讶色,继而笑道:“阿雪,你来的好早啊!”圆脸少女点头道:“阿凌姊姊,我听你话,拼命去抓那个柳莺莺,追啊追,虽没抓着她,却抓到她的同伴。”阿凌看了梁萧一眼,目中掠过一丝妒色,嘻嘻笑道:“阿雪,这可是大功一件,主人知道,必定大大赏你。”

    阿雪嗯了一声,讪讪地道:“赏不赏倒没什么的,主人不恼我骂我,阿雪就求神拜佛啦。”阿凌拣块石头悠闲坐下,笑道:“你立了功,主人疼你都来不及,哪会恼你呢?唉,阿雪,你真是傻人有傻福,第一次出来,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下子,我和阿冰的风头,都被你盖过去啦!”

    阿雪奇道:“是么?阿凌姊姊,这功劳真的很大?”阿凌杏眼中妒意更浓,口里却淡淡地道:“是啊。我听主人说,这小子是柳莺莺的情人,她爱得要死。是以有这小子在手里,主人要她怎样,她便怎样,决计不敢违抗的。但那柳莺莺狡狯已极,主人也忌她三分,从她手里夺人,谈何容易?唉,真没料到,竟被你瞎猫儿撞着死耗子,侥幸得了手。”

    阿雪怔怔瞧了梁萧一会儿,低头道:“多亏阿凌姊姊,你若不让我拼死追赶,我也决计捉不到人的。”阿凌玉颊抽搐数下,强笑道:“你知道便好,但这话儿却不能对主人说。”阿雪奇道:“为什么不能?主人知道了,也会重重赏你的。”阿凌俏脸一沉,蓦地厉声道:“笨丫头,教你别说,你就别说,若敢乱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阿雪不防她突然发恼,吓得噤若寒蝉,低头不语。梁萧冷眼旁观,猜出其中古怪,想必那“主人”命两人追踪莺莺与自己,结果这阿凌临阵退缩,唆使阿雪追踪,自己却去别处闲逛。原以为这阿雪傻乎乎的,要么追丢,即便追上,也是送命,谁想竟然立了大功。阿凌弄巧未得,反倒成全他人,本已十分不快,又怕阿雪说出自己偷懒之事,引来大祸,一时方寸大乱,自然着起恼来。

    阿凌骂过,粉颊涨红,酥胸起伏不定,但转眼间,却又笑道:“阿雪,对不住,姊姊有点心烦,才发脾气,你可别放在心上!”阿雪点头道:“我本来就笨,姊姊没骂错的。”阿凌咯咯笑道:“我就知道阿雪最乖了。嗯,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么?”阿雪茫然摇头。

    阿凌苦笑道:“就因你立了大功,我却一事无成。所以心里不大好过。”阿雪没听出她弦外之音,说道:“姊姊莫难过,再有立功的机会,我一定让给姊姊,让你也立个大功。”阿凌瞧她这般不识趣,不由杏眼圆瞪,随即又转颜笑道:“阿雪,咱姊妹好久没对练掌法啦。今日难得有空,不妨切磋切磋。”言罢站起身来。阿雪不敢违拗她,也起身道:“请姊姊指教。”阿凌微笑点头,摆个架势,阿雪也摆个同样的架势,与她遥遥对着。梁萧不禁大奇,敢情这二人这个架势,竟是“飘雪神掌”的式子。柳莺莺练功之时,曾将这路掌法打给他瞧,是以他一眼便认出来。

    阿凌美目一转,忽地咯咯笑道:“好妹子,姊姊占先了。”飘然纵起,双掌变幻莫测,缤纷拍出。梁萧认得是“飘雪神掌”中一招“千雪盖顶”,心中更惊,打起精神,凝神观看。阿雪左掌竖拍,右掌横截,使出一招“冰冻三尺”,二人掌力上下一交,顿时冷风微微,向梁萧袭来。梁萧心道:“这招使得不坏,但比起莺莺来,却差得远了。”却听阿凌嘻嘻笑道:“阿雪,你掌法好多了呀,难怪立此大功,叫人羡慕。”边说边使一招“雪花六出”,依雪花六角之位,瞬间拍出六掌。阿雪忙使“秋霜四散”,勉力拆解。

    “飘雪神掌”本是大雪山创派祖师从狂风骤雪中悟得,飘若飞雪,形神俱美,阿凌、阿雪又是青春年少,体态婀娜,故而这阵子捉对儿争斗,起似惊雀,落如蝶栖,玉掌缤纷错落,犹如白雪飘零。

    两人因是同门,彼此熟稔,是以拆解甚快,一眨眼斗了二十余招。阿雪初时手忙脚乱,但斗得久了,心无旁骛,出招渐趋沉稳。阿凌虽然出手飘忽,变招迅捷,内力却颇是不济,时候一久,后力不继,竟被阿雪掌势压住。再拆两招后,阿雪忽使一招“瑞雪兆丰”,反掌拂中阿凌肩头。阿凌肩头酸麻,掠退数步,蓦地秀目圆瞪,厉喝道:“笨丫头,你敢打我?”阿雪一愣,忽见阿凌俏脸森寒,合身扑来。阿雪见她眼神怨毒,不由胆怯,招式略略一缓,顿被阿凌一招“六月飞雪”打在肩头。阿雪倒跌三步,肩头疼痛,几乎流出泪来。阿凌一掌未能将她打倒,微觉吃惊,绕到阿雪身后,又是一掌,击中她背心,阿雪蹿前两步,颤声叫道:“姊姊,阿雪好疼。”

    阿凌这一掌仍未将她击倒,更是骇然。原来阿凌虽然聪慧,但秉性疏懒,遇上打熬功力的难事,常爱偷空躲懒。阿雪心思虽拙,但为人笃实,内力根基打得牢固。阿凌平日自负武功在阿雪之上,今日竟落下风,只觉怒愧交加。她原本已生出毒念,拟将阿雪一掌打死,夺取功劳,怎料这丫头内功恁地浑厚,倘若情急拼命,自己未必能胜,心念电转间,忽又咯咯笑道:“阿雪,还比不比?”

第九章 心如死灰

    阿雪摸着疼处,眼中噙泪,连连摇头。梁萧瞧得分明,暗骂道:“没用的丫头,分明打得过她,干什么认低服输?换做是我,两巴掌打还回去,揍她个稀烂。”却见阿凌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但姊姊我心里不快活,若不寻个人再打两掌,无法消气。唉,你要不比掌法,就给姊姊点好处,叫我内心欢喜。”阿雪抹泪道:“姊姊要什么好处,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阿凌喜上眉梢,指着梁萧笑道:“别的物事我不稀罕,你把他分我一半就好。”

    阿雪俏脸发白,忙摆手道:“不成不成。他一个大活人,若分成两半,岂不死了。”阿凌笑骂道:“笨丫头,我要死人做什么?唉,说明白些,我要你把抓他的功劳,分我一半,就对主人说:是咱俩一块儿抓住他的。”只因阿雪太不上道,她按捺不住,终于把话挑明。阿雪这才明白,惊道:“这……这岂非欺瞒主人?”阿凌脸一沉,冷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给主人说,她又怎么知道?”阿雪着她眼中寒光一逼,心慌意乱,只得道:“我听姊姊的便是。”

    阿凌大喜,上前搂住她,亲昵道:“阿雪,你真是我的亲亲好妹子!”转眼瞧着梁萧,目光生寒,冷冷道,“我倒忘了,他也听到了,须得割了他的舌头,叫他从此说不得话。”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走向梁萧。阿雪大惊,拽住她道:“姊姊,别……”阿凌瞅她一眼,嘻嘻笑道:“怎么,莫非你瞧他生得俊?”阿雪面涨通红,焦急间,心中灵光忽闪,脱口道:“他……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阿凌一怔,方想到自己来此许久,也没听梁萧说上只言片语,恐是当真不会说话。

    阿雪见阿凌面色阴晴不定,不觉心儿狂跳,几乎挣破胸口。正自忐忑,忽听阿凌轻笑一声,啐道:“那柳莺莺怎地如此没眼,竟瞧上一个哑巴。”面露不屑,收起匕首。阿雪松了一口气,瞅了瞅梁萧,但与他四目相对,脸上又是一热,好像蒙了一块大红布。

    阿凌得偿所愿,心情大好,笑眯眯坐下来,美目亮如星子,在梁萧身上打量一阵,忽又皱了皱眉,冷哼道:“阿冰那个小蹄子去哪里偷汉子了,怎地还不来?”阿雪一惊,忙道:“凌姊姊,你怎么这样骂冰姊姊?”阿凌瞪她一眼,啐道:“你懂个屁?笨头笨脑的死丫头。”

    阿雪被她又瞪又喝,一时没了言语,只低头玩弄衣角。阿凌又等了片刻,焦躁起来,起身踱来踱去,大声咒骂那个阿冰,言语恶毒,便似与她仇隙甚深。过不多久,忽见远空多了个小黑点,到得近处,却是一只信鸽。阿凌神色一变,扬声呼哨,那信鸽飞扑过来,落入她的掌心。阿凌解下鸽腿上的竹管,抽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冷笑道:“是小骚蹄子。”转身对阿雪道:“阿冰说事态有变,着我们去五龙岭。哼,就会发号施令,小骚蹄子,了不起么?”又啐两口,气冲冲挽马走在前面。

    阿雪抱起梁萧,扶他上马。三人骑马走了一段,忽见对面来了一队行人,为首一个华服公子,跨着青驴,眉间透着轻佻,瞧见阿凌、阿雪,眼神一亮。

    阿凌美目一转,忽地展喉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歌喉婉妙,边唱边与那公子眉眼传情。她是天生的狐媚,仅是眉飞眼动,便让那华服公子筋酸骨软,再听这浪歌淫曲,身子顿似轻了几斤。

    两方人马对面错过,阿凌嘴角挂着一丝诡笑。不一时,便听蹄响,那公子哥儿乘驴赶上来,笑嘻嘻冲阿凌一抱拳道:“听姑娘一曲,如闻仙乐,还请教姑娘芳名。”阿凌笑道:“你只问我么?”那公子一瞧阿雪,神色恍然,哈哈笑道:“当然是请教二位姑娘。”阿雪被他贼溜溜的眼珠一扫,顿时脸涨得通红,掉过头去。

    阿凌笑道:“我妹子面嫩,公子你下来,我偷偷告诉你我的名儿。”那华服公子受宠若惊,慌忙下驴,阿凌也下了马,樱口凑近他耳边,华服公子香泽微闻,心神一荡,忘乎所以,伸手把住阿凌纤手。阿凌也不避让,笑容不改,似欲说话,忽然间右手疾抬,二指深深插入华服公子双眼。那华服公子蓦地遭此重创,张口欲呼,却被阿凌捂住了嘴,他欲叫不能,闷哼一声,顿时昏死过去。

    梁萧突见这般惨事,惊得目瞪口呆。阿雪也面色发白,朱唇颤抖。阿凌却似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咯咯娇笑,取手帕拭去指尖血污,两个耳光将那公子打醒。那公子躺在地上,血流满面,惨哼不绝。阿凌咭咭笑道:“你问我叫什么名儿么?本姑娘这就告诉你吧,记住了,我叫柳莺莺,杨柳的柳,黄莺的莺。”梁萧心头一震,恍然有悟。

    那公子凄声道:“贱人,我……我要告官……将你碎尸万段……”阿凌笑道:“好啊,求之不得。”向阿雪招手道:“走吧!”阿雪望了地上那人一眼,面有不忍之色,轻轻叹了口气,转首策马,随在阿凌身后。

    二人又行一程,前面一片山岭渐高,山势五分,屈如龙蛇。梁萧心道:“这该就是五龙岭了?”想到柳莺莺,胸中一痛:“她不见了我,不知会不会伤心?”自怜自伤,不觉泪眼迷糊,忽听道旁草中窸窣一声,钻出一名年轻女子,高挑个儿,容颜秀丽,眉间却如笼寒霜,十分冷漠。阿雪未及开口,阿凌早已跳下马背,亲热叫道:“阿冰姊姊,一阵儿不见,想死我啦。”牵住那女子左手,左右摇晃。梁萧方才还听她痛骂阿冰,谁知一碰面竟如此亲昵,不由暗暗称奇:“这女人真会演戏,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冰甩开她手,冷冷道:“把马丢开,跟我进来吧。”一瞧梁萧,蹙眉道:“他是谁?”阿凌笑道:“他是柳莺莺的姘头,被我和阿雪抓住的。”阿冰柳眉一挑,淡淡嗯了一声,钻入林里。

    三人弃了马,随阿冰走了一程,来到一棵树下。阿冰坐下来,瞅着梁萧,似有些心神不属。阿凌笑道:“冰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冰叹了口气,道:“我寻到柳莺莺了。”众人同是一惊,梁萧尤为关切,只可惜不能出声,唯有侧耳倾听。

    阿凌挤出一丝笑来,说道:“恭喜阿冰姊姊,又得大功。”阿冰道:“立功还早,我虽寻到柳莺莺,却不敢惹她,故而召集帮手。”阿凌哦了一声,道:“那姓柳贱人确有些本事的。”阿冰摇头道:“她倒算不得什么,随她一起的那个云殊,才是高手。只怕主人亲来,也奈何不了他。”梁萧越听越惊,一时如中雷殛,张口瞪眼。怔然半晌,忽见阿冰瞧着自己,眼中大有讥色。却听阿凌咯咯笑道:“没瞧出来,那姓柳的竟是个烂货,朝三暮四,无耻之极。”梁萧听她出言侮辱心爱之人,恼怒已极,却又无法回骂,唯有狠狠瞪视。阿雪瞧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大有同情之色。

    阿冰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云殊家世显赫,人才俊雅,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哪一样不胜这小子十倍?更难得的是,他肯为柳莺莺抛却一切,换了是我,怕是也要动心的。”梁萧听得这话,怔怔望着阿冰,心中一片茫然。

    阿凌见阿冰住口,忍不住道:“好姊姊,别卖关子,且说个明白。”阿冰淡淡地道:“主人不是让我们分头追踪柳莺莺么?追到半路,我追丢啦。嗯,你们又怎么拿住这小子的?”阿凌一愣,瞅瞅阿雪,阿雪吞吞吐吐,把经过大致说了,只将自己一人,说成与阿凌两个。阿冰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柳莺莺必是一时疏忽,被你们捉走她的情郎,故而四处寻找。我在路上,瞧见她骑着那匹神驹,发疯也似奔回来,遇见了我,正眼也不多瞧。”梁萧听得心中滚热,恨不得立马与柳莺莺相见。

    却听阿冰顿了一顿,又道:“我既见她模样古怪,便拍马追赶,但不及她马快,一时追丢。追出一程,忽见前方路上站了许多人。走近一瞧,却见雷公堡、神鹰门一群人围着柳莺莺一个。”梁萧只觉心往下沉,嗓子发干。忽听阿凌大惊小怪地道:“她那等快马,怎不躲避啊?”阿冰冷笑道:“我当时也觉迷惑,如今猜想,该是她急昏了头,当这小子被那些人劫走了,所以悍不畏死,向他们当面讨人。”阿凌笑道:“妙得紧,咱们无意之中,竟演了一出嫁祸江东的好戏。好姊姊,后来却又如何?快快讲完,别叫人心急。”

    阿冰道:“就看那雷行空板着脸走上前来,一伸手,叫道:‘拿来?’柳莺莺却说道:‘你把梁萧给我,我就给你纯……’她话未说完,雷行空向前一蹿,握拳向她打去。”阿凌哦了一声,插口道:“打中了么?”阿冰道:“雷行空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无对,忽然施袭,柳莺莺怎么敌得过?顿时挨了一记重拳,虽未倒地,口角却淌出血来。”梁萧只听得血往上冲,恨不得跳将起来。

    阿雪面露关切,问道:“冰姊姊,这么说,柳莺莺就被捉住啦?”阿冰摇头道:“她挨了那拳,退后几步,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反手掣出一把匕首,对准心口便扎。”阿雪失惊道:“哎哟,岂不死了?”阿冰冷笑道:“蠢丫头,若是死了,我唤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收尸么?”阿雪抚了抚心口,舒一口气道:“如此说来,该是被……被那个云殊救了?”阿冰点头道:“那姓云的也当真了得,间不容发之际,忽地掷出长剑,将柳莺莺的匕首击落。继而又是一掌,将雷行空震退,然后拦在柳莺莺身前。大家都很奇怪,靳飞就喝叱他道:‘云殊!你疯了么?’云殊神色古怪,慢慢说道:‘她再恶十倍,也是一个女子,各位堂堂须眉,何苦与她为难!’”

    阿凌冷笑道:“这厮说得天花乱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人,难道女子便不配与男子为难?”阿冰道:“你懂什么?凡是好汉子,就该怜香惜玉,敢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阿凌赔笑道:“姊姊说得是,后来却又如何?”阿冰道:“那靳飞见师弟如此,气急败坏,怒声喝叱。云殊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就是不肯退让。柳莺莺也道,‘姓云的,你不要装腔作势!我才不领你情!’伸手一拨,欲把云殊推开,谁料云殊双足便似铸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时候,那白三元忽地跳出来,说柳莺莺杀了他儿子,要靳飞替他报仇。靳飞无奈之下便出了手。云殊不便与师兄动手,说了声:‘得罪’。忽地伸手将柳莺莺抓起,掷上马背,先一掌逼退雷行空,又两剑伤了楚宫,再一脚将白三元踢得满地乱滚,然后跃上马,护着柳莺莺奔这五龙岭来了。”

    阿凌悻悻道:“云殊这一来,岂不成了背叛师门的大败类?哼,为了那么个烂货,忒也不值!”语中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阿冰冷笑道:“你吃什么飞醋?为柳莺莺不值,难道为你值么?云殊钟情柳莺莺,那是确然无疑的。说起来,他们合乘那匹神驹,快得惊人,若非我精于追踪,恐怕也要追失呢。”阿凌被她抢白几句,暗自作恼,脸上却不表露,耳听阿冰颇有自矜之意,赶忙顺水推舟,媚笑道:“冰姊姊追踪之术除了主人,天下再无对手的。”阿冰冷冷一笑,不置可否。阿雪问道:“冰姊姊,他们还在山上么?”阿冰点头道:“还在,但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在沿途留下路标,等主人来了,再做计较。”

    阿凌道:“冰姊姊,我一直不大明白,咱们为何要追踪那柳莺莺?”阿冰皱了皱眉,道:“你想必还记得,上次咱们随主人去江南天香山庄盗宝,又放火,又杀人,费了很大的劲。事后主人将盗宝之事嫁祸给那个柳莺莺,还让我们沿途杀人放火,伤残男子,并学着柳莺莺的字迹,到处留字,好败坏她的名声。”

    梁萧听到这里,好不气恼:“也不知她们那个‘主人’是谁?端地卑鄙!”却听阿凌笑道:“是啊,我也奇怪。主人到底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真有仇恨,凭主人的本事,杀她也不太难,何苦要费那么些周折!嗯,冰姊姊,你接着说,那次盗宝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干系?”阿冰叹道:“这个么,我也是胡乱猜测的。主人得了那宝贝,只欢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铁青着脸,很不高兴。我不敢问她,只听她自言自语,说上了当。于是我估摸啊,那宝贝怕是个假的。”

    阿凌吃惊道:“假的?”阿冰道:“不错,主人眼光高明,宝贝真假,哪会瞧不出来?她此次带咱们来雷公堡,怕也与那宝贝有些干系。”阿凌皱眉道:“难道真品在雷公堡?嗯,姊姊可知是何宝贝?”阿冰瞅她一眼,冷笑道:“主人行事高深莫测,她不说,我也不知。总之咱们做婢子的,主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阿凌强笑道:“冰姊姊说得是,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主人说东,咱们就不能往西。”

    阿冰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瞧一瞧,看那两人走了没有?”阿凌笑道:“我也去吧!”阿冰摇头道:“不好,人多误事。”阿凌道:“那云殊既然厉害,被察觉了,人多才好照应。”阿冰对云殊十分忌惮,迟疑道:“也好。阿雪,你把这小子也带上,紧要时做人质挡一挡。”

    阿雪点头,挟起梁萧。三人凝神向林中潜去,过不多久,便听林中传来人语声。梁萧听出是云殊的声音,初时甚小,渐渐响亮起来:“……柳姑娘,我虽然言不及义,但这片心意,却是天日可表,绝无虚伪……”

    那林中寂然半晌,却听一声叹息,梁萧听出柳莺莺的声音,顿时心跳加快,只听她道:“云公子,这个好生叫人为难,虽说你对我很好,但我和梁萧相识在先!”梁萧听她言辞间颇有温柔之意,不由心头一紧,大为忐忑。

    却听云殊叹道:“柳姑娘,我也知这样大大的不对。但不知为何,我自那天见过你,便须臾无法忘怀,走路想你,吃饭想你,连……嗯,说句混话,连做梦也梦见你。柳姑娘,你听了这话,或许当我是个轻薄浪子,但我从小到大,就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子,更别提说这些羞人的话。先时见你受了伤,我什么都忘了,唉……我背叛师兄,他……他必然十分生气的。”说到这里,语声微微哽咽。

    柳莺莺沉默一阵,道:“云公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云殊沉默了一阵,叹道:“除了浪迹天涯,再无去处。”柳莺莺道:“云公子。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是那个小色……嗯,那个梁萧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梁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了知觉。却听云殊道:“不打紧,我陪你去寻他就是了。”柳莺莺道:“承你情了,嗯……你为我叛出师门,我也不会负了你!”

    这话一出,林中倏然一静,忽听云殊颤道:“能得姑娘垂青,不过是云某的痴心妄想,决不敢较真,但求姑娘明白我的心意,云殊就算千刀万剐,也甘心了。唉,可惜那梁萧与蒙古人结交,所谓胡汉不两立。姑娘既从汉姓,必为汉人,不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但瞧姑娘佛面,下次相见,我不与他为难就是。”他越说越快,显然心头喜乐。却听柳莺莺道:“那可承你情了。是了,他的内力怎么没有了?”云殊叹了口气,道:“内力我替他废去了。但愿他没了武功,就此弃恶从善,做个寻常百姓。”刹那间,梁萧一颗心便似跌入万丈谷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原来,云殊恼恨梁萧在长江上力护伯颜,阻了自己的大事;二来梁萧会了“三才归元掌”,大干他师门之忌。他一身内功登堂入奥,强过梁萧数倍,趁对掌之际,施展“两仪浑天功”,双掌内力左进右出,右进左出,犹如一座偌大的磨盘,不知不觉间,将梁萧浑身功力逐点逐滴地榨去。柳莺莺当时只见梁萧容色辛苦,还当两人比斗内功,万没料到云殊竟会废去梁萧内力。幸好四面火起,云殊才无奈放手,但饶是如此,梁萧自幼苦修的内力大半付之东流,剩下的已百不及一了。

    柳莺莺略一沉吟,说道:“如此也好,还是你想得周到……”话音未落,忽听云殊叫道:“你有伤,别乱动。”只听柳莺莺哎呀一声,尖声叫道:“你别碰我!”却听云殊惶声道:“是是,我失礼了。”柳莺莺微微喘道:“你……你别生气,待我与梁萧交代明白,嗯,方才……方才算对得起他。”云殊叹道:“姑娘有情有义,好生叫人相敬,我若对姑娘无礼,教我……”柳莺莺截口道:“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

    阿雪屏息听着,忽觉得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冷,低头瞧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再探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猝然一惊,失声轻呼。阿冰、阿凌听得叫声,不由得面无人色,霎时间,便听云殊厉声道:“谁?”两人正欲逃窜,只听云殊冷笑道:“走一步的,留一条腿,走两步的,那便留下脑袋吧!”二人被他一唬,腿酸脚软,再不敢动,俱都回头,狠狠瞪了阿雪一眼,方才站起身来。阿雪也胆战心惊,随之起身,心头却挂念梁萧的生死,垂眼下瞧,只见他一动不动,在草里蜷作一团,心中不觉有些难过。

    云殊见现身的竟是三名美貌女子,一时大为错愕,再想方才那些隐秘言语都被她们听到,羞窘难当,咕哝道:“你们是谁?”阿凌一眨眼,嘻嘻笑道:“我们是这山里人家,进山玩耍,无心听到二位说话,只怕扰了公子雅兴,没敢露面。”云殊面皮涨红,虽觉疑惑,却也不好与女子计较,只得背过身子,挥手叹道:“去罢,走得越远越好。”话音未落,便听柳莺莺冷然道:“这三个人鬼鬼祟祟,谎话连篇。云殊,你将她们全都杀啦。”云殊一怔,皱眉道:“柳姑娘,这不太好吧。”柳莺莺双眼一红,颤声道:“好呀,你现今都不肯听我的,日后……日后还不知会怎么轻慢我……”云殊见她凄楚神色,顿觉胸中一热,脱口叫道:“你别哭,我将她们拿住,交你处置便是了。”一拂袖,便向三女走了来。

    阿冰、阿凌将柳莺莺恨入骨髓,但事已至此,无可回避,只得各自掣出兵刃,阿冰使一口软剑,阿凌却拿一枚水晶如意。阿雪略一迟疑,从衫子下掣出一尺长的金莲,莲瓣均已开锋,十分锐利。

    阿冰武功最高,暗忖先下手为强,不待云殊抢到,剑光倏忽向他刺去。柳莺莺冷笑一声,道:“狐狸尾巴露得倒快,这也算山里人家么?”云殊皱眉不语,只待软剑刺到胸口,方才伸指点出,正中软剑背脊,铮的一响,剑身倏地弯折,反向阿冰刺去。阿冰眼快,身子疾仰,软剑掠面而过,惊出她一身冷汗。

    云殊这一指先声夺人,阿凌心头慌乱,左顾右盼,便要溜走。阿雪见阿冰势危,也不及多想,挥动金莲,合身扑上。云殊微一冷笑,挥手扫中莲萼,阿雪只觉虎口一痛,金莲跳跃欲出。云殊一掌未将金莲击飞,咦了一声,目光转动,探爪扣向阿雪粉颈。

    这一抓快逾闪电,阿雪躲闪不及,惊惶之际,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细长斑斓的锦索从后方大树上射来,笔直若枪,掠到她腰后,轻轻一带,阿雪身不由己,向后掠出。云殊一抓落空,心头暗凛,目视大树,扬声道:“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

    那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清脆甜美。笑声中,那锦索放开阿雪,忽似蟒蛇吐信,向云殊面门袭来。云殊见那绳索来势矫矫无方,不敢大意,一侧头,伸手欲抓,谁料那锦索蓦地偏出,缠住阿冰腰身,带得阿冰如风车般绕着云殊疾转。阿冰趁势出剑,一剑快比一剑,精光迸出,烂若星斗。云殊站立不动,双目不离大树,十指却随意挥洒,只听得指剑交鸣声不绝于耳,阿冰狂风暴雨般的剑招竟被他一一弹开。树上那人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本事。”话音方落,柳莺莺脸色陡变,一丝血色也无。

    云殊冷笑道:“足下藏头露尾,本事却也稀松得紧!”那人咯咯笑道:“好啊,瞧瞧这个。”话音未落,锦索挽了个花儿,放开阿冰,又将阿凌卷起,挥动如意,点向云殊胸口。云殊双眉一跳,一挥手,水晶如意砰然碎裂。阿凌气血如沸,跌出丈余。锦索嗖地飞出,将她轻轻扶住,忽又挽了花儿,带起阿雪,挥舞金莲刺来。一时间,只见那三名少女有如牵线木偶,随那锦索进退。云殊貌似对敌三人,实则无异以一敌四,树上那女子指挥若定,尤为厉害。斗得数合,云殊心中焦躁,蓦地发声长啸,一动身,攻出六掌六腿。

    他这番易守为攻,威势惊人。阿雪瞧得心头一慌,出招稍缓。三女来来去去,本为一种巧妙阵势,一人乱了阵脚,阵法顿生破绽。云殊觑得破绽,一掌穿入,正中阿雪后心,虽念她是女流,出手稍缓,但他内力委实太强,阿雪身不由己,飞出丈许,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云殊一招得手,指掌齐飞,阿凌、阿冰不分先后,被他点倒。云殊见那锦索欲要缩回,如风抢上,一把抓住索端,厉喝一声:“给我下来!”裂帛声响,锦索断成两截。树上那人立身不住,飘然落下,却是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面如黄蜡,双眼却生得极美,流盼生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凝在柳莺莺身上,哧哧而笑,笑声酥媚入骨,似在人心头挠动一般。

    柳莺莺脸上越发惨白,忽地一咬牙,涩声道:“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阵,咯咯笑道:“多年不见,乖莺莺也出落成美人啦!嗯,你见了师叔,还不拜么?”云殊原本蓄势待发,听得这话,不由一怔。却听柳莺莺冷声道:“从那夜开始,你就再不是我师叔,而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吃吃笑道:“你师父呢,还没死么?”柳莺莺眼圈儿一红,颤道:“如你所愿,她……她去年去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咯咯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似她那等自命好人的蠢材,倘若不死,真是老天不长眼。”柳莺莺本想她听到师父死讯,或有些哀戚抱愧,谁料她不但不念旧情,反而幸灾乐祸,只气得胸口作痛,一口血涌上喉头,涨红了脸,恨声道:“云殊,你……你替我将她杀了!”云殊一怔,柳莺莺目泛泪光,凄然道:“你帮不帮我?”云殊微一动容,瞧着韩凝紫,一手扶上剑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咯咯大笑道:“傻小子,你当她真喜欢你么?唉,不愧是我韩凝紫的好师侄,生来便有骗男人的本事。”云殊听得奇怪,微感踌躇,却听柳莺莺尖声叫道:“云殊,快动手。”云殊暗叫惭愧:“我胡想什么,柳姑娘与我之间,岂容他人挑拨?”蓦地掣出长剑,韩凝紫一笑,手中锦索抖出,云殊正欲举剑抵挡,孰料那条锦索倏地钻入树丛,拽出一个人来,那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全然不知死活。

    柳莺莺一瞧那人,却是花容失色,失声惊呼道:“云殊,慢着。”云殊也瞧出那人正是梁萧,一时踯躅不前。韩凝紫将梁萧提在手里,嘻嘻笑道:“乖莺莺,你这套把戏,骗得过云殊这等未经人事的稚儿,但又怎么骗得过我?”柳莺莺本欲辩驳几句,但见梁萧面色苍白,不由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韩凝紫瞧了瞧她,又望云殊笑道:“傻小子,看见了么?”云殊脸色苍白,望着柳莺莺,却见她痴痴瞧着梁萧,丝毫未曾留意自己,刹那间,当啷一声,他手中长剑坠地,再无半分斗志。

    韩凝紫目光一闪,道:“乖师侄,你还要不要这小子活命?”柳莺莺一咬牙,大声道:“你放了他,我让你走便是。”韩凝紫笑道:“什么你呀我的,该叫我什么?”柳莺莺一愣,低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师……师叔。”韩凝紫得意笑道:“好啊,既认了师叔,就该拿些意思孝敬一下!”说着将手一摊。柳莺莺皱眉道:“什么?”韩凝紫笑道:“要装傻么?把纯阳铁盒给我。”柳莺莺微微一惊,恍然道:“原来嫁祸给我的便是你?我……我早该想到的。”韩凝紫笑道:“多谢你给我引开那帮蠢材;你也端地有些能耐,我四番潜入雷公堡,都是无功而返,你头一次便得了手。”

    柳莺莺咬了咬牙,掏出铁盒道:“你先放人。”韩凝紫脸一沉,冷笑道:“柳莺莺,你跟我耍花枪,还早了一百年呢,再不拿来,我叫这小子血溅三尺。”柳莺莺素知这个师叔心狠手辣,说到做到。纯阳铁盒于己可有可无,但梁萧却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犹豫,便将铁盒抛了过去。

    韩凝紫接过铁盒,笑吟吟揣入袖间,柳莺莺瞧她神气,便觉不妙,急道:“韩凝紫,你说话可要算数,铁盒到手,便该放人。”韩凝紫淡淡一笑,道:“我问你,师叔我绰号叫什么?”柳莺莺一怔,道:“雪狐。”韩凝紫笑道:“那便是了,师叔我既然狡猾如狐,那么害死了你师父,自须留条后路。教你不敢寻我报仇。”柳莺莺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不由得流下泪来。韩凝紫笑道:“哭得好,师叔我最爱瞧人劳雁分飞,流干眼泪,直到哭瞎了眼,才叫过瘾。”言毕踢开阿冰、阿凌的穴道,二人挣扎起来,韩凝紫瞥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啐道:“将这蠢丫头也带上。”

    两人扶起阿雪,随在她身边,韩凝紫转眼笑道:“乖莺莺,慢慢哭,咱们后会有期。”娇笑一声,穿林而出。柳莺莺大急,不顾伤痛奔出两步,蓦地胸口一痛,吐了口鲜血。云殊情急关心,抢上搀扶,柳莺莺却摔开他手,怒道:“滚开,从今往后,我……我再也不会理你。”云殊身子一震,嗫嚅道:“你……你说什么?”柳莺莺眼圈一红,恨恨道:“你废了梁萧的内力,我恨死你了。不错,我骗你,就是要你替我寻他,然后一刀杀了你,给他报仇。”她奈何不得韩凝紫,满腔恨火尽都发泄在云殊身上,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云殊只听得浑身冰冷,三魂六魄尽都不在身上。好半晌,才隐约听得马蹄声,抬眼瞧去,只见柳莺莺伏在马上,飞驰下山去了。云殊欲要追赶,双腿却似灌满了铅,沉重无比,只得坐在一棵大树前,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傍晚,云殊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来,望着远处荒野寒烟,生出了不知何去何从之感,这等心情,唯有当年父亲死后,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岭上,等待师父时有过。他站立一阵,失魂落魄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凌晨时,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云殊既不想回头去瞧,也不想知道来者是谁,只盼就这般走下去,直到再没气力,扑地死去。

    忽然间,马蹄停在他身后,只听一声大喝,靳飞如一只大鹰掠过他头顶,拦在前方。云殊心神恍惚,应声止步。靳飞怒道:“好畜生。”挥掌便打,但掌到半途,借着东方一抹晨曦,忽见云殊眼神呆滞,脸上布满凄苦之色,猛然想起师父只得这个独子,手上一软,竟尔打不下去。身后白三元却火气正盛,忽地蹿前,一拳打向云殊背心。云殊痴痴怔怔,任他拳风涌至,也不躲闪。靳飞却忍不住一伸手,将白三元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侠!这种大逆不道之人,你也护着他?”靳飞面皮一热,讪讪道:“白老哥,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奋力一挣,只觉靳飞手若铁箍,急怒之下,一口浓痰唾向靳飞脸上。以靳飞的本事,避开原也不难,但他心头抱愧,不闪不避,任凭浓痰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也不伸手抹去。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头一甩,转身便走。

    雷行空冷眼旁观,这时忽道:“云殊,那女贼呢?”云殊身子一震,慢慢抬起眼皮,喃喃道:“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雷行空瞧他神气颓废,不由浓眉紧蹙,暗忖云殊在此,柳莺莺也当离得不远,当下不愿再行停留,冷笑道:“靳飞,这次的梁子算结定了,来日有暇,雷某少不了要登门拜访一番!”靳飞默然不语,方澜却听不下去,嘿笑道:“雷公堡那几下子,老头儿大约也是知道的。要挑神鹰门么?怕还差那么一点儿!”雷行空冷笑道:“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便是。”领着雷震夫妇,愤然去了。楚宫挨了云殊一剑,腿上兀自包扎严实,此时咬紧一口细白牙齿,冷冷道:“靳门主果然兄弟情深,大伙儿后会有期,嘿嘿,后会有期!”生怕被雷行空抢先一步截住柳莺莺,催马扬鞭,一阵风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着云殊,或是惊疑,或是鄙夷,但碍着靳飞方澜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只是纷纷摇头,四面散去。不一时,旷野中便只留下方澜、靳飞和小书童风眠。风眠见气氛不对,不敢站得太近,撅着小嘴瞧着,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两个人敢动公子一根毫毛,我便与他们拼了。”

    靳飞默然半晌,叹口气道:“本想联结雷、楚两家,共抗外敌。谁知未成朋友,反成对头。”方澜哼了一声,目光如炬,望着云殊,正色道:“小子,我来问你一句话:你练这么一身武功,到底为什么?”云殊本来等着二人责打,听此一问,一怔答道:“为向萧千绝报仇。”方澜冷笑道:“胡说。”云殊又是一愣,却听方澜道:“我看你练来是讨娘儿们欢心的吧?”云殊不由面红耳赤。

    方澜冷哼一声,又道:“自来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大宋江山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你呢?哼,却为个偷鸡摸狗的妞儿失魂落魄。难不成云万程家门不幸,落了个虎父犬子不成?”云殊身子一颤,猛然间,亡父音容浮现眼前:灯下伴读,清晨传功,惩奸除恶,抵御外侮。一时间,无数往事如皮影戏般在心头闪过,没得让他出了身冷汗,云殊看了看方澜,又看了看靳飞,嘴唇微微哆嗦,蓦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靳飞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此事就此了结,只盼你记得方老的话,来日多给我杀几个鞑子便是!”方澜笑道:“要杀鞑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飞笑道:“少得了你老么?”二人相视大笑。

    风眠见方澜瞪眼发怒,只当要糟,不料转眼之间,众人又喜逐颜开,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殊叹道:“师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杰……”靳飞摆手道:“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你有报国之心,便只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说着剑眉倏扬,豪气逼人。

    方澜笑道:“说这话的,才是云万程的徒弟!”他解下腰间葫芦,正欲畅饮,忽地心念一动,一拍葫芦,高歌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这几句诗一入耳,靳飞热血为之一沸,这首诗云万程生前时常念诵,他自幼便是耳熟能详。方澜大饮一口酒,将葫芦抛与他。靳飞也喝一口,慨然接道:“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唱罢将酒递到云殊手里。云殊只觉心跳如雷,握壶双手微颤,朗声歌道:“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他心病一解,这几句唱将出来,如惊涛猛起,浮云千重,气势豪迈,慷慨不凡,唱罢举起葫芦,将酒一气饮尽。

    方澜拍手叹道:“胡无人,汉道昌?这一天老头子是等不到啦!”他捉着二人之手,叠在一起,沉声道:“老雕儿虽是江湖中人,但从不忘屠灭夷种,北靖中原。他的遗愿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之事,老头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飞挽住云殊之手,与他对视一眼,郑而重之道:“方老放心,我与云殊,一世都是兄弟!”云殊紧紧握住师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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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介绍:
梁文靖与萧玉翎生子梁萧,梁萧自幼顽劣,得罪乡里,以至于一家人无立锥之地,决议前往萧玉翎故里——蒙古大漠定居。途中听说大侠云万程在百丈坪聚会抗元,梁氏一家前往观看,不料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出现,在萧千绝与群雄的比斗中,梁萧无意暴露了父母行踪,萧千绝随后追蹑而至,设计杀了梁文靖,带走……昆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昆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昆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