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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txt下载     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求不得篇(陆)

    “早在前去沧溟之海之前,小阿影便同本尊提过阿辞的事,是故本尊曾专门去查阅过轮回簿,而此次回来之后,本尊再次查阅轮回簿之时,却发现……阿辞那一页的内容变了。”

    轮回簿定人命运,从哪里来,将要去往何处,永生永世的归宿皆被记载得清清楚楚。

    而正是因为轮回簿的稳定性,六界才有了规范,不会轻易出岔子。但是现在,轮回簿上面的内容居然出现了更改!

    木浅歆身为魔主,因着一些合理不合理的缘由,经常会查阅轮回簿,算是这六界中最清楚轮回簿是个什么造孽玩意的人。

    而今乍一听银魂这么说,第一反应是不信。

    “怎么可能?老头,可是你看错了?”

    “不会。确实是发生了更改。”

    银魂坚决地说道。

    “最后那一句‘尊荣百世,孑然一身’消失了。小阿影,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本尊如今确实有能力修复阿辞的魂魄,只是要不要这么做,由你来决定。”

    轮回簿内容出现了更改,这只代表着一件事,轮回不稳,六界……将会大乱。

    若是真的顺应了轮回簿的更改修复了阿辞的魂魄,万一之后轮回簿又抽风变了回去,那么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他们谁也预料不到的。

    犹豫只是瞬间的事,木浅歆很快就做了选择,她要仇阿辞好好的。

    “老头……”

    “求前辈为阿辞修复魂魄!”

    一直沉默的僧人忽然出声打断了女子的话,衣摆一撩便直直跪在了银魂面前,不卑不亢地磕头,一个接着一个,大有银魂不答应他就一直磕到死为止的架势。

    “求前辈……”

    天上地下几万年,从古刹到九重天,京殊跪过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除佛祖外,剩下的人皆是因为仇阿辞。

    曾经他跪在上君面前,想要把仇阿辞从天雷下救出来,曾经他也曾跪在魔主君影面前,求她把仇阿辞还给他。

    现在,他又跪在银魂面前,求他修复仇阿辞的魂魄。

    有时候木浅歆也在想,生得一身傲骨的京殊同仇阿辞结了这样一段孽缘,究竟是谁吃了亏。

    最后,银魂还是答应了此事,倒不是因为京殊,而是因为木浅歆想要他这么做。

    ——

    晚间的时候,一身雨水湿气的颜无忧来到了水行涧,阿木接了他手里的油纸伞放在柜台上,然后便默默地整理茶架去了。

    “湛空兄,小娘子。”

    大堂只有木浅歆和湛空在,颜无忧一进来便走到两人身边坐下,脸上眼中皆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无忧兄今日怎的有空来店中小坐?”

    湛空淡笑着问道。

    自从颜无忧接手了家中的产业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段时间尤为甚,便是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个家族的掌家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颜无忧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但他一直在努力扮演好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角色,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理想。

    “刚跟着父亲从北边押了一批货回来,正好有时间便过来了。多日未多日未见,我怎么觉着,湛空兄和小娘子的感情越发好了?”

    黏黏糊糊的,简直没眼看。

    听见这话,木浅歆不动声色地从桌下抽走被某掌柜捏着玩的手,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湛空倒是没在意这个,只微微偏头看了女子一眼,便召着颜无忧说话去了。

    “无忧兄此行可顺利?”

    “唉!那自然是万分不顺的。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了,北边出了好多事……听当地人说,大多与天灾人祸无关……”

    与天灾人祸无关,那就是与灵异妖魔有关了。

    湛空和木浅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皱了眉头。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听当地人说,前段时间有一个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全都死了,而且死状极惨。”

    颜无忧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有些唏嘘的,但神情却并无害怕恐惧。

    怎么说呢,跟他湛空兄和小娘子这样的人待久了,出了临江城,在外面遇到再诡异,再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够很快地冷静下来。

    害怕或许会有,恐惧也会有,但总归不会持续太久。

    因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或许下一瞬间,这两个人就会从天而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他这一生交友不多,因着一些原因,总是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读书人嫌弃他一身铜臭味,生意人又觉着他读过书,为人清高,交往起来费劲。

    也只有湛空能够抛开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来看待。

    思及此,颜无忧心中便涌上了一股暖意,熟悉,安心。

    “无忧兄,近段时间若是无事,便莫要离开临江城。若是有可能,在临江城以外的家中产业也陆续地往回迁……”

    湛空说话依旧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情绪。尽管如此,颜无忧还是感觉出了不同寻常。

    “湛空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少年紧皱的眉头与倏然紧张起来的目光,湛空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充满安抚的弧度,轻声道。

    “没有。只不过……初冬将至,边关该是快要打仗了。”

    无忧兄,若是可以,愿世间恩怨与你无关,愿你生生世世永为少年。

    只是这世间之事终究不能尽如人愿,我虽与你不同,却也无力去抗衡什么。

    送走了颜无忧后,木浅歆便一直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雨帘,下巴抵在手臂上,目光微沉,神情说不出地阴郁。

    申时已过,天色渐沉,伴随着阴沉的雨幕,令人无端地觉着烦躁。

    湛空去楼上看过仇阿辞下楼,便看到了雨幕前女子白皙绝美的侧脸。

    她不开心吗?

    “歆儿,在想什么?”

    少年温热的手指撩过耳廓落在侧脸上,指尖摩挲片刻,整个手掌贴了上去带了点力道轻抚,很温柔的亲昵,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木浅歆喜欢这样的亲昵,并且……想要更多。

    “在想……轮回的事。掌柜,我可能很快就要回魔界了……”

    当初上界是因为八重炼狱逃出来的那几个玩意和九幽石碎片,来水行涧是因为巧合,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更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有了乐不思蜀的感觉。

    “掌柜,你或许不知道,轮回乃是我父王君御……”

    “我知道。”

    湛空笑着打断她略有急切的解释,目光深深地望进女子深色的墨眸中,眼底流淌着醉人的温柔。

    他的手掌从脸颊抚到脖颈,在那白皙的后颈上捏了捏,毫不意外感受到了掌下之人的轻颤。她喜欢这样。

    “歆儿,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莫要把我当成小辈看待,我没你想的那般不谙世事。”

求不得篇(柒)

    他知道她身上担着多大的责任,那是她父亲君御,上一任魔主放在她身上的担子。

    之前阿木说过,相传君御大人与炎黄二帝、女娲大帝等尊神乃是同期而生,但是湛空知道,比那要早的多。

    据他所知,君御大人应该与鸿蒙时期有点关系,共工大帝创轮回,女娲大帝造人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又或许,他在其中起着主导作用。

    “走吧,上去看看鬼王大人。这会儿也该醒了。”

    微微垂眸收敛心神,湛空牵了木浅歆的手,同她一起上楼。

    二楼门前,银魂依旧是一身玄衣站在那儿,墨发披散在削瘦的肩背上,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形销骨立。

    男子的神色是淡漠的,带着三分厌世的不耐烦,直到看到走到眼前的两人,目光从两人牵在一起的十指上扫过,眼底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阿影,九幽石碎片给本尊。”

    木浅歆点头,翻手化出那几块碎片递给他。

    “七情拿了一块,还有两块没出现。”

    银魂将其收进广袖,毫不在意地道:“不碍事。”

    “进去吧,人已经没事了。湛空,跟本尊下楼。”

    湛空放开木浅歆的手,道:“是,前辈。”

    屋内,京殊守在床前,床上的仇阿辞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床头,苍白俊美的脸上带着极淡、却足够温柔的笑容。

    木浅歆见状,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地。她寻遍天下古法都办不到的事,银魂老头居然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仇阿辞。”

    “……大人!属下见过大人!”

    “唉!别乱动,安心待那儿!”

    木浅歆有些头疼,这算是她手下最不省心的下属了,可她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京殊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她看着就来气。

    京殊看她也不顺心,但顾念着仇阿辞就在一边,并没有拿话刺人,只是微垂着眸握着男子的手,线条凌厉的脊骨在单薄的僧袍下显得有些突立。

    “京殊,如你所愿,银魂老头拿昆仑石修复了阿辞的魂魄。若是他日天道轮回抽了风想翻旧账,第一个找的便是他,第二个……便是本座。左右都轮不到你二人。”

    闻言,仇阿辞的墨眸暗了暗,薄唇嚅动,似是叫了一句什么。

    大人,对不起。

    京殊抬眸淡淡地看过去,看到了女子脸上那抹似是漫不经心的冷笑。

    “当年是你自己偷了灯炼了骨,把阿辞变成了那副模样,如今又是你跪在银魂老头面前求他,这本是你的罪业,不成想兜了一圈过来,却成了银魂和本座的负担,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说的再多,也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罪。他已经……欠她够多的了。

    京殊轻抿唇角,轻轻放开仇阿辞的手,起身面向一身红衣的女子,随后一撩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只是下跪,不说话也不看人,就跟一个犯了错却倔着不想承认的孩子一样。

    但木浅歆知道,骄傲如京殊,这算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罢,一把年纪了,还跟这些小辈置气作甚?

    看着男子跪在地上的背影,仇阿辞不禁有些心疼,随即可怜兮兮地看向女子,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行了,起来吧。”

    小兔崽子,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木浅歆似是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拎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抬了抬手让人起来。

    声音是轻缓的,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不耐烦,面对除小掌柜以外的人,她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京殊,从前本座就没反对过你二人的事,现在自然也不会。待阿辞养好精骨之后,你二人便跟本座回魔界。本座有预感,六界要大乱了。”

    ……

    “当年轮回始创之际,六界也曾大乱过。那时候的轮回还很稚嫩,尚且不能承受过重的打击,然而女娲大帝一手创造出的人族,在那个时候却是非常强大的,其毁灭力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

    人族因着其强大的繁衍能力迅速在九州大地上遍布人族的足迹,数量远远超过了神族与魔族。

    伏羲大帝授予他们耕地的工具、石器,让他们能够以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繁衍生息,他甚至还发明了八卦,教给他们通天之术,以规避灾祸。

    那或许是人族与仙魔两界最和谐、最没有差别的时期。

    “……人族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不断更新生产工具,利用自己的智慧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武器,他们发动战争,变得异常野蛮凶残,全无昔日的温驯和善。”

    银魂抬手碰了碰温暖的茶盏杯壁,紫眸微微眯起。

    “天地塌陷,洪水泛滥,业火肆虐,生灵涂炭。最后是君御亲自出手才平复了这一场灾难,而开创轮回的共工大帝也在这场浩劫中陨落,从此得以轮回轮世。”

    女娲大帝以身补天,共工大帝陨落,便是连伏羲大帝都在日后的岁月中进入轮回,得求永世安稳,只有那个人一直活着,一个人孤单了那么多年。

    听到此处,一旁的湛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

    “前辈是说,共工大帝乃是因为平复那场浩劫陨落?可是不周山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无论是人界还是魔界,其古籍中谈到共工大帝皆曰:怒触不周山而亡。若是真如银魂所说,那又何必单独记载这样一件事?

    “不周山……”

    听到少年这么问,银魂似是有些诧异地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声线低沉,分外悦耳。

    “小阿影可曾同你说过他们玄龙一族的事?”

    湛空的心沉了沉,眼神微暗,摇头。

    她从未同自己说过。

    “那此事本尊便不好同你说,想知道便去问小阿影。……本尊只能说,共工大帝所做的一切,包括轮回在内,皆是因为一个人。”

    那是个偏执的人啊,为了一人,竟是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去创造那般浩大的工程。

    也是为了那个人,他宁可亲手毁了几乎耗尽他所有心血创造出来的东西。

    “本尊于六界有仇,不单单是仙界,你该知道,本尊必定会趁着此次六界大乱的时机毁了这恶心的天道轮回。”

    湛空神态自若地点头,说知道。“六界负前辈良多,前辈想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前辈为何会同晚辈说这些。”

    为何?自然是因为君影。

    六界若是要乱,魔界自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他总得想办法把魔界给她保下来。

    “湛空,你比七情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你待在小阿影身边,本尊放心。只是有些话,本尊也得跟你说清楚,魔界不需要一个只会泡茶的王君,阿影也不需要一个柔弱的小白脸。现在的你,配不上我魔界之主。”

    是的,他配不上。

    湛空知道银魂在想什么。他不一定是愿意接受自己作为魔界王君留在那人身边,更多的可能是想要他在日后好好保护那个人。

    他不介意这个,因为这是他应该做的。

    他会变强的,变得和那人一样强大……甚至更强。

    ——

    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铺满九州大地的时候,京殊和仇阿辞离开了临江城。

    那个时候,北边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江淮以南洪灾泛滥,到处都是流落的灾民。

    妄执迷留不肯休,惟见长孤慕长流。

    虽复希求而不得之苦,不能如愿、不得所欲。

    所谓求而不得,不过妄执二字。

    长孤灯留在了水行涧,湛空以那两人的青丝入茶,炼作灯芯以使其长明。

    心上人常在,长孤灯长明。

五阴炽盛篇(壹)

    婆娑世界,万莫皆苦

    起惑造业,五阴炽盛

    三年后——

    黎明之际,晨曦未起。

    临江城的街道上铺着一层苍茫,待一两刻后,东方晨光乍现,撒下万丈光芒,衬得那苍茫圣洁无比。

    卯时一刻,水行涧的木门被打开,布衣少年穿过大堂,打开了一旁的窗户。

    “阿木。”

    听到唤声,少年下意识地抽了抽额角,面无表情地回身看向倚在楼梯口,神情慵懒的红衣女子。

    “见过魔主大人。”

    “嗯。可知你家掌柜去了何处?”

    今日起早便不见湛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

    “回大人,阿木不知。”

    闻言,木浅歆皱眉。怕是又出去救人了。

    “本座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儿。”

    阿木应声称是。

    就在木浅歆出去时,身后传来了阿木的声音。

    “大人,咱们真的很快就要回魔界了吗?”

    “嗯。很快。”

    等到人界完全混乱后,他们就要回去了。

    其实她现在就可以走,随时都可以,但是她放心不下湛空。

    如今的人族已经很乱了,战争频发,各族纷争不休,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比起上古时期的人族,如今的人族简直是太弱了,在强大的天灾面前,他们连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木浅歆找到湛空的时候,少年正在雪地上画阵。

    长剑为笔,灵力为墨。

    矫若游龙的身影腾空而起,长指翻飞间便捏出了无数个咒诀,翻涌的灵力令整个魔域山脉都在颤抖。

    木浅歆的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到空旷雪地上那个巨大的法阵上,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这般巨大的守护阵,按理来说至少有三个业相以上的神君守阵才能够发挥其的作用,可湛空只凭一人便能够使其运作,他的修为,远比他的身份高得多。

    这阵是湛空给临江城设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此阵不破,临江城便永远不会受到侵害。

    这是他唯一能够为临江百姓做的事。

    湛空召回佩剑,轻抚衣袖稳稳地落在地上,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他一转身便看到了一身红衣胜血、眉眼清冷的女子,眼中瞬间染上了笑意,轻唤一声。

    “歆儿。”

    “嗯。”

    木浅歆任由他走过来牵起自己的手,掌心的温度灼烧着手指,便是连心口都开始发烫了。

    真的有点放不开了啊。

    “掌柜,这个阵……维持不了太久的。”

    “我知道。”

    湛空的声音有些发沉,清俊的眉宇有些凌厉的感觉。

    这一年来他的身形抽条得很快,原本温润的眉眼越发凌厉深邃,木浅歆甚至只能够得到他的肩膀。

    从稚嫩少年到成熟青年的蜕变,湛空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来,他自欺欺人地守着临江城这片唯一的净土,既是因着对此地的执念,也是为了争取时间。他需要变强。

    城南——

    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在下人的帮助下将一车吃食衣物分给了周围的百姓,他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目光中沉默转身离去,就如同往常那样。

    风雪中,男子的背影显得分外萧瑟。

    此人正是颜无忧,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大少爷了。

    很多人都死了,活下来的,却也在每天等着死亡的降临。

    “啊!我受不了了!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为什么!为什么!”

    忽然,一个人毫无预兆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疯了一样地嘶吼着,一双眼睛猩红,如同困兽一般。

    尖利的匕首没入腹部,高大的身形顷刻倒下,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刺得人眼睛生疼。

    风雪中,颜无忧颤抖着转身,一眼便看到了那抹刺目的红,心口仿佛被刺穿了一样。

    那是个身形高大,身强体壮的男人,现在他死了。

    颜无忧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那一张张或蜡黄、或麻木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绝望。

    “诸位请回吧。刘福……把尸体处理了。”

    “是。”

    临江城内,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他们每天都在等待死亡,不……或许说是期盼更准确一点。

    没人知道这场灾难为何会独独降临在人界,明明人族是那么渺小……那么渺小……

    临江城太小了,小到连一个人求生的希望都盛不下,但它又太大了,大到他们在这个地方完全看不到生存的希望。

    颜无忧走了,人群也散了。没人会在意那个死了的人。因为他们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了。

    而就在他们走后,一个深紫色身影慢慢显现,正是七情。

    在他身后,两位身穿银甲的天兵侍立左右,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人族……还真是可怜又可恨,明明命若蝼蚁,却妄想着从天道手里讨三分生机,简直教人不知该怎么可怜他们才好。”

    慵懒的声音含着笑,听来却让人不禁脊骨发寒。

    又说颜无忧,从城南回到颜家没待了多久,他便又出门了,沿着被风雪覆盖的街道,来到了水行涧前。

    来开门的人是阿木,他将人迎了进来,着手看茶看座。

    “颜公子稍等,我家掌柜早上出门,现下还未曾归来。”

    阿木的脾气收敛了不少,以前总是毛毛躁躁的一只小蛇妖,现在也会稳着性子安抚人了。

    他看得出来,眼前的男子情绪十分低落。

    “无妨。”

    颜无忧捧着茶盏,垂眸低声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也未曾见过他的湛空兄。因为恨,因为愧疚。

    颜无忧在水行涧待到了午后才等到两人回来,白衣出尘,红衣妖娆,真真是一对天定的佳偶。

    “无忧兄?”

    颜无忧看起来不太好,神情憔悴,面色灰败,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死气。

    跟临江城的所有人一样……

    湛空拂袖倒了一杯温茶放在他手边,木浅歆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难得没有拿话刺人。

    “湛空兄……今日又有人自杀了。”

    近段时间,临江城几乎每天都会死人,刚开始还有人会害怕,后来就后来就麻木了。只是这么长时间了,颜无忧还是没能完全习惯这种感觉。

    很可笑不是吗?他们没有死在天灾人祸中,却死在了自己手里。是他们选择了死亡,而并非死亡选择了他们。

    “湛空兄,你们离开这里吧。我知道你们是不一样的,也知道……你们早就该走的。”

    “无忧兄何出此言?”

    湛空皱眉。

    “你们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临江城也……不需要你们。”

    颜无忧的声音微冷,眼角垂下的弧度有点阴郁的感觉。

    大堂里十分安静,静得令人发慌。屋外的风雪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紧闭的门窗被拍得直响。

    “无忧兄在怪我。”

五阴炽盛篇(贰)

    “没有!”

    颜无忧狠狠地猛灌了一口茶,苦涩在口腔中漫开,一点一点地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不再插手临江城的事。该是我们自己的命,我们自己扛。”

    “我说过我能保护好你们……”

    “你是能!然后呢!”

    颜无忧忽然情绪失控,双眼瞬间变得猩红,他嘶哑着声音朝着她曾经最为景仰的人大吼,尽情地宣泄着一直苦苦压抑的痛苦。

    “……然后呢?你要和我们一起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吗?人界已经被毁了,这是我们的命,凭什么要你为我们扛?你又能扛多久?”

    这才是他恨这个人的地方啊!他凭什么给他们这些人抗命?让他们死都死不痛快!

    一身白衣的男子眉眼微沉,有些凌厉的一双墨眸沉沉地看向颜无忧,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无忧兄,你信命吗?”

    “信。”

    他听到颜无忧这样回答。

    “湛空兄,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无法为别人扛什么。你若是不走,我们会恨你的,总有一天……”

    人族的爱恨总是相通的,然而这却是魔族和神族天生欠缺的东西。

    湛空点头,说好。

    木浅歆看着他苍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起身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无言安抚着。

    原本,她是不想带他走的,他到底是有身份的人,白虎一族到了凌越这一脉只有湛空这一个子嗣,万一日后出了岔子,凌越这个当爹的,怕是又得疯一次了。

    但是就在方才,看着他瞬间苍白的侧脸,她的心竟是如同被人狠狠掐住了一般难受,只恨不得把这个人永远留在身边,日日捧着宠着才好。

    “掌柜,同我一起回魔界可好?”

    他垂首去看她,屈指紧紧回握,道:“好。”

    ——

    水行涧的招牌上落了灰,呼啸的狂风将那紧闭的店门拍得吱吱作响。

    七情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水行涧的。

    男子一身宽袖紫袍立在风雪中,眉眼肆意风流,早已飞升上神的修为令周围的风尘半点不得沾他身。

    “走了?呵!看来是本尊来的不巧了。”

    他还以为那小仙尊会一直守在这儿呢,倒不想他去魔域山脉办个事的功夫就给跑了。

    左右还是贪生怕死吧?

    七情微微一笑,眼底的阴郁渐渐弥漫,修长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声线微沉,道。

    “既如此,此地也用不着留着了,毁了吧。”

    “是!”

    他身后的两个天兵面无表情地应道。

    仙界的介入使得临江城这块本就岌岌可危的地方完全沦为了魔兽肆虐的天堂。

    日夜不停的大雪将一切的荒败都覆盖在苍茫之下,房屋坍塌,人迹难寻,处处透露着绝望。

    魔域山脉山腰之上的一隐蔽的洞穴中,几个面色灰败的男男女女抱着身体围在火堆旁取暖,其中那位穿着灰色长衫,沉着眉眼的男子正是颜无忧。

    “公子,用点吃食吧。”

    刘福哑着声音将手里的烤饼递到颜无忧面前,低声劝道。

    他们已经在这个山洞里待了三天了。就在昨天,他们之中又死了一个人,还是自杀。

    水行涧已经是人去楼空,但是魔域山脉上的守护阵却是还在的。

    湛空说过,此阵至少能保临江城半年内不受任何魔物侵犯,但是现在,临江城已经被那些妖魔鬼怪侵占了。

    颜无忧虽是一介凡人,却敏感地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有人要他们死。

    究竟是谁,便是连人界最后的一片净土都不放过!

    “刘福,把吃食分发给大家。”

    他们带出来食物并不多,勉强可以再维持两天左右。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坐以待毙、被活生生饿死在此地,另一条则是……走出去,离开临江城,离开魔域山脉。

    山洞里除了刘福和颜无忧以外,只有六个人。四男三女,其中有两个是不足十岁的孩童。

    “哥哥,饿……”

    小脸蜡黄的男童怯生生地挨蹭到颜无忧身边,小手在脏兮兮的小袍子上擦了又擦,确认不脏以后才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衣角,目光直直地落在他手里的烤饼上。

    他已经吃完了分给自己的烧饼,只是并没有吃饱。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来,给你吃。”

    颜无忧没有犹豫很久便把手里纹丝未动的饼子掰成了两半,分给了两个眼巴巴的孩子。

    在他身后的刘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粗粝的手往前伸了好几次,却一次都没能碰到自家少爷的衣角,最后只能无奈地放了下来。

    “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两个小孩接了烤饼立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急切的模样看得颜无忧一阵揪心。

    “你们叫什么名字?可是临江城本地人氏?”

    “回哥哥话,我叫颜灼,她叫月练,我们是从南边逃到这里的。家乡被怪物侵占了,爹娘冒死将我二人送上了北上商队的马车,后来商队的人也死了,我们便一路乞讨到了这儿。”

    男童从始至终都紧紧抓着女孩的手,虽说因为吃不上饭,两人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蜡黄,但从那五官轮廓看得出来,是两个容色好的。

    颜无忧勾唇,目光温和地抬手在男童头上揉了揉,道:“颜灼?可巧,我也姓颜。既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日后便跟着我吧。”

    颜灼这名字颜无忧听着亲切,但他一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听过。

    “多谢哥哥大恩!”

    虽说年纪尚幼,但好歹也过了蒙昧之年,颜灼自然知道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面前容色憔悴的男子能说出这句话有多不容易。

    其实,他向颜无忧撒谎了。他和月练确实是从南边逃过来的,但却从来都没有什么父母,打从记事起,他们就只有彼此。

    曾经也有很多人想要收养他们,漂亮的衣服,美味的菜肴摆在面前,月练馋的直在他身后咽口水,但从来没有越过他主动伸过手,他也没有。

    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贪婪的眼神,肮脏的欲望,他见过的太多了,就像是……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一样。

    但是他在颜无忧的眼中没有看到,这个人是真的想收留他们。

    “今晚休息一晚,明日离开。”

    “是。”

    颜无忧不想坐以待毙,哪怕到最后真的抗不过这天道,他也要选一种最壮烈的死法,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窝在这里等死。

    入夜

    外面风雪肆虐,山洞里的人各自安睡,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蜷缩着的,一方面是因为寒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不安。

五阴炽盛篇(叁)

    洞口处的那堆火烧了大半夜却仍旧很旺,源源不断地释放着暖意。那是颜无忧从前在水行涧求来的结火符,只消将其扔进已经点燃的火堆里,便可以燃烧一整晚。

    像这样的结火符,颜无忧有很多,除了结火符,还有净衣符、平安符、威力不甚强大的招魂符等等。

    在这些小东西上,那人从未吝啬过,几乎是有求必应。

    刘福靠在洞口守夜,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也没撑住睡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布满贪婪的眼睛。

    颜灼是被冻醒的。

    月练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但小脸上却一片通红,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这是……生病了?

    “小东西,终于醒了?”

    听到那猥琐至极的声音,颜灼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抱紧怀里的女孩,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睛观察着四周。

    一个佝偻着背脊的中年男子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淫笑。

    他们已经不在那个山洞里了,很显然,是眼前这个人把他们带出来的。

    该死的!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恶心的老东西那点肮脏心思,但这么多天下来都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更何况今日颜无忧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收在身边,他还以为这老东西已经歇了心思!

    “你若是敢过来,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狠厉从眼中迸发,如同利剑般剜在男人身上,就在那一刻,男人竟是感觉后背升起了一股寒意,这小子竟是拥有这般凌厉的眼神。

    不过很快,内心的欲望战胜了恐惧。他拿着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朝着两人逼近。

    “小东西,你怕是不知道,我现在……已经生不如死了!”

    他知道颜无忧今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山洞的时候,他们还可以依靠颜无忧勉强活命,可是出了那个山洞,他们只能靠自己,颜无忧是打算放弃他们了!

    男人恨颜无忧,恨这两个小东西,更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偏偏是他要被放弃,他会死的,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死在这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恨意已经侵蚀了男人的理智,高大的身影压下来的同时,手里的匕首也狠狠地刺了下来。

    这年轻的、鲜活的身体一定非常……非常美味!

    “滚开!别碰我!!”

    ……

    “呼!呼!……”

    颜无忧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半靠在石壁上捂着胸口低低地喘息。

    又梦到父亲和爷爷死时的场景了。

    抬眼环顾四周,颜无忧才发现山洞里竟是只剩下了他和刘福两人,颜灼和月练也不在!

    “刘福!”

    听见了自家少爷的叫声,睡得正香的刘福瞬间打了一个激灵,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看着颜无忧。

    “公子,怎么了?”

    “人呢?”

    “什么?”

    “快出去找人!”

    旁人他可以不管,但那两个小孩颜无忧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他白天才说过然他们跟着自己的。

    黎明尚未到来,山洞外又冷又黑,刘福和颜无忧边在雪地里摸爬滚打边高声叫人,但迟迟没有回应。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刮进了眼睛里,逼得眼泪直流。颜无忧抬手去挡,却不慎一脚踩进了一个坑里,整个人顿时像雪球一样从山路上滚了下去。

    “公子!!”

    刘福焦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颜无忧却无暇理会,他全身都陷在了雪地里往下滚,根本找不到着力点,只能无助地蜷缩身体护住头部和腹部。

    疼!铺天盖地的疼!

    感觉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在那段除了疼便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时间里,颜无忧一度怀疑自己要死了。

    “公子!公子醒醒!公子!……”

    刘福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他怎么这么没用啊,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少爷摔了!

    他满头大汗地从上方冲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查看男子的状况。

    当看到颜无忧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这个半辈子都受颜家家主恩泽的中年男子竟是抱着颜无忧瘦的硌手的身体,放声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他们公子啊!

    公子明明已经够苦的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啊!

    “他无事,不过是昏过去了。”

    如数九雪,似三冬寒。

    刘福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冷到这种地步,清冷如霜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寒意击进耳中,瞬间连神经都被冻僵了。

    “你……”

    “跟上,先带他离开这儿。”

    那人一身素衣一点点融入一片冰天雪地中,细看之下才发现,所经之处竟是连个脚印都没有。

    脸上沾着血污的男孩背着女孩,弯腰帮刘福扶起颜无忧,低声道。

    “走吧。”

    ……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个山洞,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

    颜无忧动了动身体,刺骨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他这是被人打了吗?

    “哥哥!你醒了?……先不要起身,喝点水。”

    颜灼捧着一只装满温水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转身,便看到已经醒来的男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连忙走过去腾了一只手将人重新按回去。

    “多谢。”

    颜无忧接了水,却没喝,而是担忧地看着身边安安静静的女孩,问道。

    “月练怎么了?”

    “受了点风寒,已经用过药了,不碍事。”

    颜灼微微敛眉,捏着手指避重就轻地说道。余光却不住落在洞口沉默打坐的白衣男子身上。

    他若是敢说出去……

    其实颜无忧刚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洞口的那位了。约莫二十多岁左右的一个男子,一身白衣,墨发披散,便是一言不发坐在那儿,都会让人忍不住注目。

    一看就知道并非常人,怕又是哪位误入凡尘的谪仙吧。

    颜无忧在心中轻轻笑了一声,眼神是温和的。

    “萍水相逢,何其有幸。在下颜无忧,敢问阁下尊名。”

    那仿佛是一个很漫长的瞬间,漫长到……颜无忧感觉自己看到了史书上记载的:昆仑山巅亘古不化的雪。

    男子侧身而坐,半边身子对着颜无忧,双手置在膝头,腰身挺拔如松。

    在听到他的问话后,男子微微侧首,抬眸无波无澜地看了过来,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便是连风雪都不曾。

    男子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翕动薄唇,声音清冷如雪。

    “风,伏羲……我姓风,名,伏羲。”

五阴炽盛篇(肆)

    伏羲……

    还真是一位仙人啊,而且是位不得了的大仙儿呢。

    颜无忧并未怀疑男子的话,因为他就算怀疑也没什么用处。但正是因为信,他心中的疑虑才越积越多。

    风氏伏羲,上古三皇之一,按照话本子里的说法,该是早就不知道轮回轮世了多少次了的,就算是按着某掌柜的说法,这个人也是早就身归混沌,万万不该出现在这儿的。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伏羲的目光落在山洞外熟悉又陌生的一片苍茫之上,眼神似古潭般平静,只是在这平静下,却藏着无人可知的迷茫与孤寂。

    他这是又活过来了吗?在他的神身陨落后不知多少年后,他又能看到这个他们曾经亲手缔造的世界了。

    只是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大父,娲儿,还有共工,都不在了。

    刘福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雪又开始落了。

    “公子,您醒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瞬间红了眼眶,直直地跪在地上,自责地道。

    “是刘福没用,没能保护好公子。”

    “刘叔说的哪里话,说远了。”

    明明是自己不小心,又怎能怪在他头上呢。

    颜无忧无奈地摇摇头,将刘福扶了起来。

    “对了公子,这些是从张虎身上搜出来的符纸,您看看可有少了。”

    张虎便是那个将颜灼与月练掳走的男子,他走的时候竟是还偷走了颜无忧随身带着的符纸。

    刘福说张虎死了,一把匕首捅进了喉咙里,面目狰狞,死不瞑目。他方才就是出去给他收尸的。

    死了?

    颜无忧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目光状似无意地从无意识紧捏着手指的男孩身上划过,不期然看到了他脖颈上的掐痕以及耳侧不小心沾上的血迹。

    竟是他杀的吗?

    “颜灼,过来。”

    闻言,男孩削瘦的身子很明显僵了僵,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肉眼可见的抗拒。

    要是他问,自己要说实话吗?

    见他仍旧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颜无忧不由无奈,伸出手掌,掌心向上往他的方向探了探。

    这次的语气重了几分。

    “过来。”

    这一次,颜灼动了。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男子面前,并且异常乖巧地将冰冷的小手放进男子的大手里。

    “哥哥……”

    手掌一合,一拉,一抱,便将浑身僵硬的小人儿抱了个满怀。颜无忧抬手另一只手轻轻擦掉他耳后的血迹,连叹息声都是温柔的。

    “没事便好,你做得好极了。颜灼……莫让那种人脏了你的心,忘记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从头来过可好?”

    从头来过,他和他们一起。

    颜灼在颤抖,整个人在颜无忧怀里抖个不停,直到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响起,颜无忧才猛然惊觉,他哭了。

    小孩哭得无声,除了最初的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啜泣外,一直到趴在颜无忧肩头睡了过去,都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那是颜无忧不能够理解的一种委屈,他只能心疼地将小孩抱紧,拿手轻轻抚拍他的后背。

    颜灼,这个名字他该是很熟悉的,他颜家那位为守一人而孤老终生的长辈正唤作颜灼。

    是巧合还是轮回?颜无忧说不准,但他更倾向于后者就是了。

    “公子,咱们已经没有吃食了。”

    那些人昨晚偷偷离开的时候拿走了他们所有的口粮,便是连一块饼都没留下,徐福一想到此事就气得牙痒痒,公子好心好意救他们的命,他们就是这样报答公子的!

    白眼狼!

    闻言,颜无忧虽皱了眉头,却并不见得有多愤怒。人之常情,能理解的。

    “我们真的该离开了。”

    言罢,他又侧头去看眉眼冰冷的白衣男子,唇角扬起一抹和煦的笑容。

    “风兄要同我等一起吗?”

    原本问出这话的时候,颜无忧是没抱多大希望的。

    此人不管是眼中还是面上,皆是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冰,整就是个雪做的人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习惯与人同行的。

    “可。”

    然而伏羲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伏羲看得出男子眼中的错愕,细密的眼睫缓缓颤了颤,眼中的寒冰似乎也没有那般寒气逼人了。

    “同吾走。”

    他说的是,跟他走。

    颜无忧听懂了。

    说来也巧,若是早些时候醒来,伏羲还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六界秩序已成,山川域貌都和从前相差甚大,他这个早几百万年前就该陨落的帝神自是格格不入的。

    但现在正好,一眼望不到的边的雪域令他感觉无比熟悉,无比安全。换句话说,此时的六界同上古时期,相似得可怕。

    伏羲要带颜无忧他们去的地方,唤作沧溟之海。

    当年,生于混沌的盘古大帝一斧子劈开了天地,从此有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盘古大帝启了天地,自己却葬身在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他高大的身躯化作了一座巨大的山脉盘踞在海底,精血化作了风雨雷电,永远留在了世间。

    而那片汪洋便是唤作沧溟之海,那座山便是“万山之祖”——昆仑。

    在六界众人眼中,这里是被称作上古遗址的禁地,然而于伏羲来说,此地却是他的家。

    他在这里住过很多年的,这里的每一片海域,每一块刻着花纹的石头都有着刻骨的记忆。

    伏羲的到来,让早就归于死寂的沧溟之海有了生命,连同高大的昆仑山都发出阵阵激动的山鸣,他们在用最热切的方式来欢迎他们久违的朋友。

    海水汹涌澎湃,缓缓从两边分开,慢慢化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路的尽头便是昆仑山在海底的入口。

    颜无忧颜无忧几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什么时候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不由纷纷露出惊奇的神情。

    “颜灼哥哥,那边有只大乌龟……”

    月练趴在颜灼背上小声问道,因着风寒尚且没有痊愈的缘故,漂亮的小脸还有些发红,声音又软又乖。

    颜灼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山门前趴着一只巨大的,背着重重硬壳的巨龟。

    没错,那确实是一只巨龟。

    伏羲也看到了,他不止看到了“大乌龟”,还看到了“大乌龟”脖颈和四肢上拷着的玄铁锁链。

    这是……囚禁?

    谁人如此大胆,竟敢把沧溟之海当做牢笼!

    “此乃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一个苍老的声音的回响在众人耳边,带着无法忽视的威压,生生压在颜无忧他们的灵魂上。

    但伏羲只微微一挥手便将面前巨龟的这点小伎俩挡了回去,眼神冰冷又锐利,启唇道。

    “玄武后人?是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同吾动手?”

五阴炽盛篇(陆)

    他再一次忤逆了那个男人。

    “吾不愿为神,你想要吾做的事,便让旁人去做罢。”

    伏羲喃喃道。

    无论结果如何,都与他无关,左右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伏羲都没有出过那个石室。

    颜无忧心里有芥蒂,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但刘福他们却担心得不得了。

    “公子,那位大人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月了,会不会出事啊?”

    出事?那位可是神,能出什么事!

    颜无忧面无表情地坐在变回原形的墟日旁边,一手摩挲着那坚硬的龟壳,感受着那粗粝的手感。

    墟日乖乖地趴在地上,时不时扭着长长的蛇头扭头在他身上撩一眼,然后很快又重新闭上眼睛。

    一个被伏羲大人亲手提了神格的人族,不懂咒术,没有任何关于仙神魔鬼的概念,不过是徒有一身令人嫉恨的灵力罢了。

    墟日在心里发愁,若是真有一天六界开战,这个人族会被撕碎的。

    月练坐在墟日的背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伸手牵住颜无忧的手掌,声音软糯好听。

    “哥哥,那位好看的大人已经好久没有吃饭了,他不会饿吗?”

    “……”

    小孩子的杀伤力还是很大的,尤其还是月练这样漂亮的小孩子,颜无忧可以说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一边的颜灼默默地把月练握着颜无忧的手抓到自己手里,紧紧攥住。

    不可以牵别的男子的手。

    “……我去看看,墟日带月练他们出去透透气,刘叔也去。”

    “是。”

    把所有人支开是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上次在石室闹了那么一出之后,被刘叔抓着盘问了好久,问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刘叔脸上那诡异的表情让他难以忍受,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

    万一这次某人又突然发疯再扒他一次,那他也不用活了,一头撞死在墟日身上算了。

    石室前,颜无忧皱着俊眉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是心一横推开门走了进去。

    其实若是往日的颜无忧,他是进不了这扇门的,门上有伏羲亲手设下的禁制,除了他自己谁也打不开。上次是能进去是因为伏羲故意在里面开着门钓鱼,而这一次却是因为他已经成为了“伏羲”。

    只是对此,现在的颜无忧还没有很清楚的认知。

    走进石室,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石床之上闭目打坐的男子,他似乎又憔悴了些许,这才一个多月不见,那一身白衣就显得空荡得厉害。

    颜无忧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伏羲,你把我身上的东西拿回去可好?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东西放在我身上也是糟践。”

    那日他虽然疼得死去活来,但能感受到这人是在自己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不可。”

    石床上的的人连眼睛都没有睁。

    在颜无忧看不到的地方,他缓缓压下手掌,紧紧在宽袖中握成拳,这才忍下想要触碰这人的冲动。

    那个人族就站在旁边,带着属于他的神脉,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自然会有渴望,并且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神脉也在渴望着自己这个真正的主人。

    这人一口一个不,油盐不进的模样让颜无忧忍不住咬牙,很想转头离开再也不要理他了。

    可是看着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感受着身体里那股四处流淌的暖意,忍了又忍,他还是忍下了。

    “伏羲,咱们讲道理,你不必欺负我一凡人不懂这些。你把自己帝神的命格强加于我,你可知道,若有一天这命格不认我,我这凡夫俗子受不住这顶尊贵的命格的时候,你我会有何等下场吗?”

    下场?能有什么下场呢,左右不过是被神格反噬,双双魂飞魄散罢了。

    伏羲不惧怕魂飞魄散,于他而言,那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是不论是魂飞魄散还是轮回轮世,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愿意,也不允许任何人被卷进来。

    “过来,颜无忧。”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从宽袖中伸出,轻轻搁在膝头,掌心朝上。

    颜无忧看着那只手掌皱了皱眉头,没有犹豫很久。

    石床不算高,堪堪到他的膝盖,他只有弯腰俯身或者跪在地上才能够触碰到那只手。伏羲给出的意思很明显,给出的选择也很宽容,以一个帝神的身份来看的话。

    颜无忧选择了后者。

    双膝落地的瞬间,男子的手掌抚上肩头。

    他跪得毫无心理障碍,因为他知道,这个男子是真正的神。

    他可以大逆不道地直呼这人的名字,也可以脸红脖子粗地跟这个人争吵,吵完以后扭头就走摔门踢桌子,但那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个人纵容的基础之上。

    放肆不是不恭敬,纵容也不是不在意。

    只要这个人想,他随时都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他作为人族的尊严。

    这是人族对天神最基本的臣服与敬畏。

    “它欢喜你,颜无忧,你能感受到吗?神脉有灵,并非冷冰冰的死物,吾之意志便是它之使命,你不必觉着害怕。”

    修长的手指从肩头落到腰间,灵活地解开腰带,紧接着下一刻,外衫里衣便相继从身上滑落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颜无忧缩了缩身体,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另外的动作。

    又被扒了……

    得亏他方才把人都支出去了,不然随便谁忽然闯进来看到他这幅样子,他还活不活了?

    伏羲浅浅垂眸看着跪的笔直的人,眼底亘古不化的万年寒冰终是慢慢消融,多了几分昙花一现般的清浅笑意。

    他伸出手,就着男子的身体慢慢抚过神脉盘踞的经络,从肩头到腰腹,从肩颈到脊骨。

    他摸得很慢,摸得很轻,像是在通过这具血肉之躯与它对话。

    “伏羲,我不会是一个好的神……”

    “不,你会是的。想想你那日同吾说过的话,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神明该有的样子,无惧、无畏、无欲、无念……你可以的,吾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或许罢,从娲儿被大父强行送入轮回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做神明的资格。

    他的灵魂被生生撕裂成了两半,一半随着娲儿死在了忘川河冰冷的黑水中,一半留在世间,浑浑噩噩却又清醒着活了数万年,直至陨落的那一刻,他才又被拼凑完整,轮回轮世了那么多年。

    那天,颜无忧跪在他的神明面前,被那只完美的手掌一点一点抚平内心的不安,并且开始真正接受这个新的身份。

    但就是从这天开始,他踏上了一条所有神明都走过的路。

    伏羲并未告诉他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以至于他如同所有的神明一样,终坠永夜,万劫不复。

黄泉篇:决绝

    陆离抱着案牍来到魔君殿前的时候,被守在门前的司夜拦下了。

    “陆君大人止步。”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陆离心下了然,倒也没说什么,只将手里的案牍交给司夜。

    自从那位来到魔界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细算起来,往少了说也有三百年了,那位却还是连个名分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夜看着陆离清隽的背影消失在奈何桥前,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抱着怀里的文书转身叩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明亮且温暖,与殿外令人压抑的昏暗截然不同。

    屏风浴池,书架古画,还有那被摆满茶坛的博古架,令这原本该沉重可怖的魔君殿看起来竟是与人族最普通的房间一般。

    层层的红色床幔垂落在地上,司夜从进来后只朝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垂下眼,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司夜并没有等很久,没过一会儿,穿着白色单衣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一双愈发凌厉深邃的墨眸淡淡地落在司夜身上。

    “司夜大人。”

    司夜躬身受下这一声大人,面上却已经一片谦卑。

    “这些是陆君殿的陆君大人方才送来的案牍,还请仙君代为批阅。”

    司夜恭敬地说道,似乎并不觉得请一个仙界之人批阅魔界的文书有什么不妥。

    这些事从前一直是银魂在管,湛空入主魔君殿之后便接了下来,反正他们尊敬的魔主大人平日里很少碰就是了。

    司夜很早之前就跟在君影身边忙前忙后,这些年来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也知道自己那表面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主子,其实内心最是细腻。

    他自然能够感受到主子对这个小仙君的不同,那份情感绝对不是七情那等玩意儿之类能够相提并论的。

    “有劳司夜大人。”

    送走司夜,湛空没有立马去书案前批阅那堆文书,而是走到床榻前,伸手撩开了层层叠叠的床幔。

    宽大的床榻之上,睡得毫无心机的女子翻了个身,身上的薄被微微滑落,露出了一身冰玉般的雪肌以及斑驳的痕迹。

    魔界之主,君影。

    她无疑是绝美的,美得惊心动魄,只瞧上一眼便可万劫不复。

    “歆儿,醒醒。”

    湛空的眸中一片暗沉,眼中只有眼前这个媚而不自知的的女子。他俯身靠近,双手抚在她光洁的双肩上,柔声唤道。

    “嗯?……”

    那双一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里面是一片朦胧的赤红,显然是还没有睡醒呢。

    之前折腾得过了头,竟是累得醒都醒不过来。

    君影有些头疼地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借着男子扶过来的手坐了起来,开始穿衣。

    “本座再说最后一次,不准随便勾引本座!”

    事情的起因是仙君大人的色诱,事情的结果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君影都不记得这已经是第几次被某掌柜拐上床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持续时间久,粗粗算一下,这次竟是有半月之久!

    闻言,湛空一边为她系宽袍上的衣带,一边挑了眉梢看她,看了一会儿后微微垂头凑近她敏感的耳侧,低声耳语。

    “就不!”

    “……”

    就不个鬼的就不!

    君影扶额,推开身前的人朝着书案走去。她有些生气了,但并不单单是气湛空的以下犯上,更多的是气自己控制力差。

    虽说每次先撩的那个人都是湛空,但真到了那份上,最先控制不住发疯的人却是她自己。

    玄龙一族,生而贵之,赤瞳为情,玄角为欲。

    湛空当然知道她的窘迫,走过去坐在一边看着她执笔批阅文书,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难得愿意碰这些,他自然不会去同她相争的。

    男子白衣胜雪,容色俊美,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仙气飘飘,比之多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次看到他这样温柔的笑,君影都感觉心里又甜又疼,丝丝甜意伴随着密密麻麻的疼,整颗心反反复复地被揉搓拿捏,煎熬不已。

    这三百余年来,魔界与仙界从以前的粉饰太平完全变成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三界镜也成了摆设之物。

    而这一切最大的原因便是湛空这个以仙身入魔的仙君。

    其实若是君影真的迎了湛空做魔界的王君,上君反倒不会和魔界闹这么僵。他从来没有怕过君影,自然不会把她的王君放在眼里,更何况那王君还是一个曾经被仙界众人抛弃的仙君。

    但正因为君影这么久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要把给湛空王君的身份,君上才会发憷。

    他不知道君影打的什么算盘,湛空成为了仙界在魔界潜在的危险,若有一日君影身陨,湛空会成为仙界最强大的敌人。

    关于王君的事,湛空从未向君影提起过,仿佛完全不在意一般。

    “掌柜,前段时间司夜同本座说,凌越上神已经清醒了。”

    很快将那些文书批好以后,君影靠在桌案前,侧头去看身边的人,唇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

    凌越疯了多少年,湛空便有多少年没有回过仙界,旁人说他绝情得可怕,就连一直牵挂着他的翟鸾上神都常常失望地叹气。君影却知道,他只是无法去面对那个失去了全部的自己罢了。

    “我知道。司夜大人之前同我说过了。”

    司夜是个难得的好下属,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前来禀告,而且是……分别禀告。

    “所以,你想要回去吗?”

    君影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淡的很。她听着自己说着违心的话,心中早就疼得要死了。

    “你若想,随时都可以。凌越上神毕竟是你的父亲,他好不容易恢复神智,你不在身边你不在身边说不过去。”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丝丝冒着冷气,然而一脸轻松的女子却没有一丝危机感。

    “你想我走吗?”

    湛空唇角的笑意不减,眼中却闪着危险的光芒。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烟消云散,只想用最极致的欲把她拆骨入腹。

    想吗?自然是万分不想的,若有可能,她宁愿将这人永生永世锁在身边,就如同……她父王做过的那样。

    可是她不能,不能的。

    “湛空,你没有资格同本座这般说话。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宠,也敢妄图揣度本座的心思?”

    她冷笑着说完,便甩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魔君殿。

    那背影太过于坚决,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一样。

    湛空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背影,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形,她是那么的残忍,不愿意谈及半分情感。

    君影,你究竟拿我当什么人?我算是你的什么人?

黄泉篇:奈何桥

    上古时期,伏羲大帝创造诸神,女娲大帝造就人族,而这一切都被囊括于共工大帝所创的轮回之中。

    天分六界,地设九重。妖魔鬼怪四族皆非神非人,故合归地九重,其中又以魔族为尊。人族,神族各设一界。

    共工大帝为六界树立了规范,善者封神登天,恶者制魂入地。六界众生,死生轮回,生生不息。

    君御从昆仑山取出一块玄天石,取名三生,置于地九重。共工大帝赋予其神力,令其拥有收录天下生灵品名只能,以此规范轮回。

    再后来,共工大帝怒触不周山陨落,君御便将其的神身放入奔腾不息的忘川河中,允其轮回轮世,从此成为一个普通至极的凡人,逃离神格的桎梏。

    忘川河畔三生石,奈何桥头孟婆汤。

    然而凡魔界之人皆知晓,奈何桥的尽头,并非孟婆,而是他们魔主大人的住所,魔君殿。

    没人知道上一任魔主大人为何要将魔君殿营造在此处,就如同没人知道忘川两岸那些妖冶至极的曼陀沙华乃是他亲手所植一般。

    从魔君殿出来,一眼便能望见那昏暗孤独的奈何桥,忘川两岸,如鲜血艳丽的曼珠沙华恍若一片血的天堂,给这略显阴森可怖的八百里黄泉平添了一抹亮色。

    君影从奈何桥上走过,红衣似血,眉眼妖冶,在她面前,便是连曼珠沙华都黯然失色,不及她半分。

    站在桥头的慈祥妇人见她过来,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

    “小仙见过大人安。”

    孟婆,乃是仙籍。

    “阿婆多礼了。”君影淡笑着伸手去扶她的手肘,孟婆没有拒绝,顺着她的手上的力道直起了身体。

    “阿婆,阿宛今日不在?”

    君影问起了孟婆的女儿,往日里若是无人的话,那孩子总是在这边玩耍的,今日却不在。

    孟婆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那丫头这段时间到处疯,经常见不到人影,小仙也没那个精力去管她。在咱们魔界啊,恐怕只有大人您能压得住那疯丫头。”

    话音未落,另一个清亮软糯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君影瞬间就笑了。

    “阿娘,您又在魔主姐姐面前说阿宛坏话。”

    身穿莲青色罗裙的少女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眨着一双漂亮澄澈的大眼睛便往君影身边挨蹭,发髻上的两个红色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

    那是守护铃,乃是护身的法器,并不会发出响声。

    “怎么,阿娘可是冤枉了你?说了多少次,不准将魔主大人唤作姐姐,没大没小!”

    孟婆没好气地拿手指虚点小姑娘的额头,看着凶狠,实则宠溺无比。

    君影看着这母女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说不艳羡是不可能的。

    “无事,愿意同本座亲近,本座高兴还来不及呢,喜欢唤什么便唤什么。”

    魔界的十地王以及四大护法几乎都拥有道侣,所以魔界的小孩自然是不少的,但真正愿意亲近君影这个素来以残暴绝情闻名的魔主大人的却寥寥无几,多是见了她便叩头就拜之辈,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魔主姐姐最好了!阿宛自然是最喜欢魔主姐姐的!”

    阿宛揽着君影的手臂让她和自己一同坐在桥边,双腿垂在忘川河上晃来晃去,隐隐可见雪白的靴子上点点黑色的泥土。

    见着两人完全不把尊卑放在眼里,孟婆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随后转身离开。

    “好了小丫头,想同本座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这点小心思就写在脸上,君影连猜都不用猜。她伸手揉了揉小丫头柔软的发顶,换来了对方一个嗔怪的眼神。

    “魔主姐姐怎么总是这么聪明啊!明明就连阿娘都没有看出来呢。”

    听着她不服气的嘟囔,君影失笑。傻丫头,你阿娘哪里是看不出来,那是给你腾地儿呢!

    “别耍小聪明,老实说,你是不是去过妖潭?”

    阿苑阿宛靴子上的黑色泥点只有妖潭才有,那是被成千上百种妖兽骨血淬炼出来的土壤,上面沾染的妖气根本无法藏匿。

    “是。”

    阿宛小声说道,眼神不自在地躲闪。

    “可……可阿宛也不是故意要去那个地方的,阿宛是跟着那个人去的!”

    “那个人?谁?”

    君影不解。

    刚刚还有些心虚的阿宛忽然又有了底气,极其认真且语重心长地道。

    “就是那个仙君啊。魔主姐姐你不知道吧,他经常去妖潭的,每次去都要在里面待好久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干坏事。”

    阿宛不喜欢那个眼神总是一片冰冷的仙君哥哥,每次见到他被用那种眼神一扫,她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湛空去妖潭作甚?

    听到阿宛这么说,君影虽心有疑惑,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从未限制过湛空的自由,也知道他有时会和银魂在一处,左右他若是真的想做什么事,她有信心能制得住他。

    ——妖潭

    被业火包围的黑色潭水中央,一身白衣的男子端坐其中,金色的灵力游走在四周,几乎将整个妖潭都照亮了。

    但只消细看,就能发现那些宛若蛟龙的金色灵力间竟是混杂着丝丝黑气,那些黑气缠绕在金色之上,在一番纠缠之后一点点地与金色融合,也不知是金色蚕食了黑色,还是黑色同化了金色。

    只是能够确定的是,当那些来自寒潭的黑气被金色灵力吸附之后,男子周身的灵力瞬间大涨,汹涌澎湃的庞大灵力一遍又一遍地游走在整个妖潭之上,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加强大。

    当银魂踏入妖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白衣男子被黑色与金色混杂的灵力紧紧包围的场景,而那些金色灵力还在贪婪地吞噬着妖潭中的黑气。

    “胡闹!!”

    这个混球玩意,他还想不想要他仙道上万年的根基了!

    听到了来人愤怒的声音,端坐着的湛空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而后慢慢收了全身的灵力,任由那人用灵力将自己带出妖潭中央。

    甫一出来,银魂带着怒意的大手便直直探上了灵脉,湛空抿着唇角站在原地,既不推拒也不说话。

    自知理亏。

    “湛空!本尊说过多少次了,妖潭是妖气聚集之地,虽说有利于你修炼,但不能任其蚕食你的灵脉,更不能让你的灵力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听得懂。”

    湛空心下叹息,今日确实是他大意了,被那人几句话激得心神不稳,竟是被那些妖气钻了空子,差点走火入魔。

黄泉篇:妖潭

    “听得懂?听得懂你让妖气蚕食了近三成的灵力?”

    探完灵脉的银魂差点被气得昏过去,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冷着一张脸、一副油盐不进模样的人,只恨不得把人抓起来揍一顿。

    其实也不仅仅是妖气。

    湛空微微皱眉,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出来。

    “前辈,没关系的。”

    没关系个屁!

    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子每天都在想什么?

    他倒是不介意小阿影开荤,毕竟年龄到那个份上了,再禁着怕给人憋出毛病来。但那并不代表他就能任由这小子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

    “湛空,你若想要得到什么人,能选择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这样。你该知道的,她刻意远着你,是为你好。”

    “我知道。”

    他知道她是在给自己留退路。王君之位不止是一个尊贵的位置,它代表着对魔主永生永世的忠诚与责任,一旦被置于那个位置,便永世与妖魔为伍,不得逃脱。

    可是她却从来都不知道,在她看来痛苦漫长的事,于他而言,却是甘之如饴。

    “前辈,晚辈有一事想拜托您。前辈常在六界行走,若是能够见到家父,还烦请前辈……代晚辈向他老人家谢罪。”

    这么多年来,他和凌越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来逃避母亲的离开。他们恨着仙界,却又无法去面对自己也是仙界之人的事实,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本尊会的。”

    银魂淡声道。

    其实,在这次回魔界前,他已经见过凌越了。

    怎么说呢,恢复神智以后的凌越更加像自己那位一见面就掐架的挚友了,无论是对感情的执着还是对世事的冷漠,几乎如出一辙。

    百万年来,几乎什么都没有变呢。

    青龙一族的嫉恶如仇,白虎一族的偏执冷漠,朱雀一族的隐忍坚韧以及玄武一族的逆来顺受。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一切都不要消失,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的话,如果他没有答应过君御的话。

    从妖潭出来之后,两人便分开了。走之前银魂再次严厉地耳提面命,警告湛空一年之内不准再踏入妖潭。

    后者神色淡漠地应下,至于会不会听,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湛空走在被妖气浸染的黑色泥土上,四周昏黑一片,隐隐可见高大的妖兽走过,那一双双绿色的妖瞳落在他的身上,不过很快便会移开。

    无疑,这些妖兽都是绕着湛空走的。

    再往前百十来步的地方是个岔路口,左边的那一条是湛空常走的,也经常会有妖兽往来,是故地面上分布着许多凌乱的脚印,而另一条……只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湛空在原地驻足,目光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沉沉地落在那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上。

    他出入妖潭这么次,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从那条路上走过,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一次都没有见过。

    “玄龙一族,生而贵之,生于混沌,归于混沌。从来都是六界亏欠玄龙一族,从来都是……”

    什么叫生于混沌,归于混沌……

    混沌,同玄龙一族究竟有什么关系?

    没有犹豫地,湛空走进了那片黑暗,那一袭白衣终究是被一点点吞没。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亮光,浓重的妖气充斥其间,湛空甚至能听到耳边回荡着的阵阵妖言妖语,那是死在这里的妖物无法消散的执念。

    “哎!看呐,这是个仙君啊!”

    “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俊俏的小仙君了!这一身通灵的仙身道骨,真是闻起来就美味得不得了呢!”

    “你这厮,说得什么鬼话!小仙君说不准是咱们魔主大人的王君,你若是胆敢手贱碰了人家,看咱们大人不撕了你!”

    “……这样啊!那我还是离远点为好,毕竟咱们大人能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王君也不容易不是?呵呵呵……”

    “……”

    嘈杂的声音充耳不绝,期间衣摆袖口不断被拉扯,但都仅限于玩闹,并不会令他觉着被冒犯。

    很显然,这些妖执并没有恶意。

    天分六界,仙人魔,妖鬼怪。比起前三族来,妖鬼怪三族便显得脆弱得多了,数量少,能力弱,少有佼佼者也只能努力跻身前三族,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能壮大本族。

    其中,又以妖族更甚。

    这些都是没能撑得过大限自然死亡的妖,是故并无怨念,只有对此地的执念,不过很快也会全部消散。

    终于,在不知道走了多久,听了多少声“俊俏的小仙君”后,湛空终于看到了一丝亮光。

    外面……会是哪里?会有什么?

    不过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湛空仙君,此地乃魔族重地,不是您该来的地方。仙君请回吧。”

    有着一双金色竖瞳的冥王阿荼(tu阳声)将一身白衣的男子拦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冥王殿下见谅,本君一时不察……迷路了。”

    “不敢,仙君言重了。”

    冥王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低哑的声音算不得悦耳,却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受。

    天知道他要忍住不抽嘴角忍得有多难受!

    “青夭,领仙君回魔君殿。”

    “是。”

    随着冥王的话音落下,一位美艳的黑袍女子出现在湛空身边,同样拥有一双金色的竖瞳。

    “湛空仙君,请。”

    湛空不作反抗,只抬眼往冥王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便顺从地跟着青夭离开了此地。

    这是第一次,他在魔界行走的时候被人拦下,而且还是冥王阿荼大人亲自相拦,冥王妃青夭亲自相送。倒是有够新鲜的。

    看着男子同青夭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冥王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心直直落回了原地。

    湛空的顺从倒在他的意料之外,他都已经做好与其苦战的准备了。

    再次确认人已经走了后,冥王揣着忐忑的心情转身,脚下是一段狭窄的路,约莫有百十来步,而下方则是滚滚灼热的岩浆。岩浆的灼热对冥王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四平八稳地从上方走过,来到了一处石门前。

    手掌覆在其上,掌心瞬间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石门缓缓从两侧打开,在冥王进去之后又自动合上。

    与外面的滚滚岩浆不同,石门后乃是一处水雾弥漫的温泉。

    心知那里面的人是谁,冥王行至温泉前十多步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启禀大人,湛空仙君怕是已经对此地有所怀疑了,您看……”

    “无妨。你退下罢。”

    迟早的事,就算是瞒又能瞒多久呢?

    “……是,属下告退。”

    听得出女子语气中的落寞,冥王有心想劝说两句,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两人互相深爱,又互相猜忌互相折磨着,痛是他们的,快乐也是他们的,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能够插足。

黄泉篇:冥王阿荼

    听着身后的石门再次合上,池水中的人终于在一片朦胧水雾中缓缓转过身,那一双妖冶的赤瞳,那副绝美的面容,正是这魔界尊贵的主宰,君影。

    只是现在,那张精致绝伦的娇颜上却满是隐忍的痛苦,若是细看,会发现她竟是连身子都在发抖。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六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主君影,竟是还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疼,太疼了!

    细密的疼痛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而疼痛带来的,却是全身灵力的运转淘换。

    君影能感觉到得到周身灵力的变化,那是修为增长的预兆。

    湛空来到魔界的几百年里,她的修为增长了百年不止。难怪那么多人选择双修之法,其效果确实要比闭关要来得更快一些。

    君影叹了口气,从水池中起身,探手取过池边的衣袍穿在身上。

    红衣妖娆,墨发魅惑。

    每次与湛空双修之后,她都要来这儿待上几个时辰,直到灵力淘换干净才离开。

    但这次,君影却没有立马离开。

    此处山洞的后面有一道暗门,暗门之后,乃是魔界几乎无人知晓的禁地——奈何塔。

    君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上次来还是她被上君和七情算计的时候。

    暗门在身后合上,眼前只剩下了昏暗与压抑。

    那是一个面容恬静的女子,一身深色紫袍端坐在石床上,三千墨发披散在身后,衬得一张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

    纳兰梓月,当年大夏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她不是无知粗鄙的农家妇人,大夏王朝赋予了她高贵的身份,给与了她无上的荣耀,在人界的那些年,几乎没有人敢相欺于她。

    嫁与君御后,她是魔界的王妃,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优雅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曾丢弃。

    是故,即使身处囚笼,她依旧是优雅的,高贵的,令君影情不自禁想要触碰的。

    一如往常地,君影撩起衣摆跪在她身侧,手背一点点触碰到那冰冷的锁链,上面冰冷的温度令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

    打她一进来,纳兰梓月的目光便没有看过他处,眼底平静无波,那些困住她腰身和四肢的锁链好似不存在一般。

    “你好久没来了,可是六界出了什么事?”

    挨过了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纳兰梓月便再也没有提过入轮回之事,只是君影也再也没有来过。

    到底是自己生出来的女儿,纳兰梓月又何尝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她恨自己,其实不过是害怕孤独罢了。

    “轮回有异,人界……已经没了。”

    君影还是垂着头,声音微沉。

    有问必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银魂把她照顾的很好。

    终究是没忍住,纳兰梓月伸手,轻轻抚上女子柔软的发丝,毫不意外地感觉到手下的人身体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个动作带动了她手腕上的锁链,君影听着耳边锁链响动的声音,感受着女子掌心抚在脑后的温度,一时之间竟是忘了作出反应,甚至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若是有为难之处,记得要保全自己。对于轮回,当年你父王在世时便有所预料,你不必太过苛刻自己才是,左右天道会解决一切。”

    听不清,听不清耳边的声音。

    君影不敢抬头,更不敢动,她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她被囚禁的母亲正在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而且还同她说话,就好像之前那些歇斯底里都不存在了一般。

    见她没有立即回话,纳兰梓月不禁有些疑惑,掌下微微用力强迫着她抬起脸,这才看到了那满脸的泪痕以及满目的绝望。

    “你……”

    “呵!瞧这可怜见的,小脸都花了。”

    再多的安慰都显得微不足道,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她这个做娘的没有尽到该有的责任,而她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心疼地轻叹一口气,纳兰轻轻将人揽入怀中,声音温柔无比。

    “这些年你都没来看过我,让我一人守着这孤零零的地方,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没有责怪,她知道她心里是愧疚的。

    “不是委屈……母后,阿影不委屈,阿影只是替母后难过……”

    闻言,纳兰温和地笑了笑,手掌轻抚在她的颈后,眸光幽远。

    “没什么好难过的,之前是母后说错了话,你生气应该。人这一生,总是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负责的,母后也不例外。”

    独自背负了太多的的愧怍与孤独,直到这一刻,直到听到了这句话,君影才得以解脱。她这么多年苦苦所求,不正是纳兰梓月的这一句话吗?

    ——

    那日回到魔君殿之后,君影并没有向湛空问起那日的事,仿佛根本不知情一样。她不问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但却将那个地方记在了心里。

    “阿荼,那位仙君大人又来了。”

    冥王殿中,冥王妃青夭走过来站在冥王身边,脸上是同冥王如出一辙的忧愁。近月来,那位已经是第三次造访他们冥王殿了。

    “不见,就说本王不在殿中。”

    冥王都快愁死了,自从那日在奈何塔前拦了一次,那小仙君就好像盯上了他一样,每次来询问的事一次比一次令他胆战心惊,倒也不是说他不愿意告知,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啊!

    纠结再三,冥王还是亲自出殿迎人去了,心累无比。他们大人怎么就欢喜这一挂的呢!

    “湛空见过冥王大人。”

    “仙君不必多礼,还请仙君移步殿内。”

    纵然百般不乐意,冥王还是得端着一张平静的脸请人进去,不能表露一丝的不满。

    湛空不知道冥王的憋屈吗?自然是知道的。但那并不妨碍他心安理得地一次次“麻烦”这位魔主大人座下最得力的冥王殿下。

    “若在下没记错的话,冥王殿下在魔界供职有几十万年了?似乎上任魔主大人尚在世时,殿下便在冥王殿主事。”

    “仙君所言不错。”

    次数多了,冥王也没了反扛的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他问什么便答什么。

    湛空又问道。

    “既然如此,当年君御大人陨落之时,殿下是见过的?”

    “……是。”

    冥王叹了口气,似乎知道眼前的人想要从自己这儿打探些什么。

    当年君御大人陨落的时候,他刚刚入主冥王殿,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魔物。

    在那之前的几千年里,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酷刑,也无法理解为何要那样对待那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的男人。

    巨大的龙身生生被滚滚天雷劈碎,神识混乱,便是连下意识的自卫都做不到。

    那时候的冥王被刺眼的白光闪得眼中含泪,默默地在心中想着,或许天雷劈碎的不是那人的躯体,而是他作为一界之主的骄傲。

黄泉篇:妖王重猢

    “湛空,你现在能在本座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那都是本座允许你得到的。本座疼你,所以纵着你,许你无上尊荣,当那不代表你就可以在本座这儿为所欲为。”

    他听见她说:“……跟本座谈爱?湛空,你拿你自己当什么?”

    她又离开了,再一次。那么坚决,那么不留情。

    真的是他太贪心了吗?因为贪心不足,想要的太多,所以才会一直惹人厌烦,无论是凌越还是她。

    是他的错吗?

    三番两次的推拒,亲手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推到了悬崖边,狠着一颗心看他明明遍体鳞伤却还要朝着自己的方向爬过来。

    不是不知道他的情,不是不懂他的执着,可君影又怎么忍心呢。

    他真的很年少,区区几万年的道龄,于君影来说,不过是一粒尘埃落进了缥缈无际的沧溟之海之中,激不起一丝波澜。

    可是纵她君影一生负人无数,以绝情寡义闻名六界,却在面对湛空时,却还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了退让。

    君影走在通往奈何塔的黑暗道路上,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殷红的鲜血自指缝渗出,滴落在脚下黑色的泥土中。

    上百年了,父王走后的七十万余年来,谁知道她是怎么度过的?

    魔界暗无天日宛若牢狱,世人皆道她君影残暴绝情,怎知她也一心期盼,求得一知心人,让她,不至于孤老此生?

    凭什么呢?凭什么她玄龙一族生于混沌归于混沌,生来便被六界所弃,死生不能!

    凭什么她君影身为一界之主掌管阴阳轮回,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轮回簿上自己空白的那一页,寻遍六界利物妄图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却最终……无能为力,只是徒劳!

    凭什么呢!

    看到出现在面前的红衣女子,纳兰不禁柔和了目光,抬手去抚她有些苍白的面容。

    “发生了何事,怎的看起来如此不开心?”

    “母后,你后悔过吗?后悔嫁给了父王,一个人孤单了这么多年。”

    “没有。”

    纳兰回答道。

    “可不后悔,并不表示不会恨,阿影你能明白吗?”

    “当初知道你父王身陨后并未入轮回的时候,那是真的恨!不是恨他的欺瞒,而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这一生孤苦,唯独予我良多,我却连来世都不能够许他。”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歇斯底里,纳兰还是感觉心口像是被撕裂了一样难受。

    她找不到他了啊,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母后,若是……若是也有那么一个人,他也如母后一般爱护阿影,欢喜阿影,那阿影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

    君影声线不稳,连眼神中都带着急切,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口的。

    闻言,纳兰却是愣了愣,反应了好久才从女儿结结巴巴的话语中提取出了有效的信息。

    “阿影是有了喜欢的人?”

    “嗯。”

    她埋首在纳兰怀里闷声点头,耳廓却悄悄红了。何止是喜欢啊。

    喜欢啊,那还真是挺棘手的呢。

    纳兰心下微叹,面上却不显现半分,手掌温柔地抚着女子单薄的肩背轻声道。

    “我们阿影贵为一界之主,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收了做男宠也好,迎其做王君也罢,端看我们阿影开心便是。”

    “可是,若有一天我也同父王一样身归混沌,独留他一人在这魔界,就如同……母后一样。我不想让他背负这万丈孤独。”

    倒是个知道疼人的,跟她父王一个德行。

    想当年她为了逼那个男人表态,不知道废了多少工夫,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脸皮烧得慌。

    看着怀里满眼愁绪的女儿,就仿佛看到了当初大夏王朝那个一口一个“长公主殿下请自重的”国师大人,纳兰不由在心中默默为那位喜欢上她女儿的“不幸”人士点了一炷香。

    怎么说呢,路漫漫长修远兮啊!

    “可他愿意为你做这些不是吗?他说过他愿意的对吗?”

    纳兰轻轻捧起女子的脸,目光温和地落在她精致漂亮的眉眼上,声音极具安抚性。

    “阿影,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生来便注定是一个人,玄龙一族也不例外。既然你父王能够娶妻生子,你自然也可以。不要害怕会辜负什么人,也不要总想着会让被人背负着什么,那不像话。”

    听着她一贯温柔的声音,君影心中一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慌乱烦躁竟是奇异般地消散了,唯余丝丝难耐的甜。

    她想起之前他说过的,他爱她。

    “阿影,天道轮回从来都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一个人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必然会失去一些其他的。阿影觉得自己身陨后会让那人孤独对吗?那阿影可想过,若是不曾得到他,你也不必承受身陨之苦。阿影怕痛吗?”

    “不怕。”

    君影眼中充满坚定,沉声道。

    她是君御的女儿,是六界顶尊贵的魔主大人,怎么可能怕痛。

    等到君影终于舒展眉头离开奈何塔时,纳兰才慢慢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细白的手腕轻轻动了动,带着手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哗哗的响声。

    “重猢,出来。”

    随着纳兰的话音落下,一抹雪白的残影倏然从后方的暗门中窜了出来,轻巧地落在她的腿边。

    那是一只雪白的妖狐,瞳孔竟是妖异的紫色。

    妖狐很快幻化人形,女子恭顺地跪在地上,一身黑色宽袍勾勒出了玲珑的身段,正是妖王重猢。

    “重猢叩见王后。”

    “嗯,起来罢。来多久了?”

    纳兰淡声问道。

    重猢依言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俯身侍立在一侧,声音一贯的清冷。

    “回王后话,约莫一炷香左右。大人进来的时候属下便封闭了五识,并未让察觉大人察觉到属下的存在。”

    其实,就算是被发现了也没关系的,那孩子从来不会在这一方面约束自己,就连司夜,她都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了。

    重猢还没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却异常恭顺的样子。

    “阿影说的那个人,你了解多少?”

    “回王后,旁的属下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位似乎是仙界之人。”

    重猢虽然还在妖王殿供职,但早已不问世事多年,整日深陋简出,这次也是纳兰召唤才肯出门的。

    仙界之人?

    纳兰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那丫头居然还敢碰仙界之人!该说她单纯呢?还是勇气可嘉?

    “重猢,想办法带那人来见我一面,别让那丫头知道。”

    知道君影喜欢的人是个仙界之人后,纳兰似乎更加发愁了。毕竟前面有一个魔女之子七情在前面做例子,她想不愁也难。

    “是。”

    重猢沉声应下,随后化形离开。

黄泉篇:子嗣

    整个奈何塔终于只剩下了纳兰一个人。她垂眸看着自己越发虚幻的双手,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情况,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总得是要把那孩子交给一个放心的人手里的。

    终于是要结束了吗?想她纳兰梓月一介人族,平白的多出了上百万年的寿命,差一点就与玄龙一族同寿了。

    玄龙一族唯有的两位族人拿心头血给她续命,她纳兰梓月凭什么呢?

    许是情绪过于沉重,君影还真的没有发现当时的奈何塔里还有另外的人。

    从奈何塔出来后,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欢喜包裹了一样,并且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小掌柜。

    她要告诉他,她爱他,就如同他一般。并且,她要迎他做她唯一的王君。

    而这份欢喜在孟婆无意探上君影的灵脉时升华成了惊喜。

    奈何桥头,一身红衣的女子被孟婆牵着手,神色隐隐含着激动,另一只手掌颤抖着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阿婆,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本座,本座真的……”

    “是真的。小仙还能欺瞒您吗?大人有了身孕,已然一月有余。”

    孟婆笑得欣慰,布满岁月痕迹的眼角上有着细细地笑纹,看起来越发祥和可亲。

    这是……她和小掌柜的孩子,是她玄龙一族的血脉。

    感受着掌下的温热,君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欢欣的笑容,红唇轻轻抿起,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婆,我真的好高兴……”

    孟婆自然知道她高兴,但是高兴归高兴,该紧张的还是要紧张的。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人切勿大意,怀有身孕便不可再像以前一般随意使用灵力,恐会伤着腹中胎儿。”

    回忆起当年纳兰王后怀大人时受的苦难,孟婆不由一阵一阵地揪心,牵着眼前女子的手微微有些发紧。但愿大人能够平安生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儿罢。

    魔主有孕乃是魔界的大事,上到四大护法下到各大鬼怪,几乎全要知会到,以防哪个不开眼的冲撞到了未来的少主大人。

    但是君影却下了死令,不准孟婆和阿宛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别以为她不知道,她座下的四大护法和十地王早就被小掌柜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可不想让他提前知道!

    “大人,为什么不告诉仙君呢?”

    娇小可爱的小姑娘趴在床前伸出手去摸君影平坦的小腹,眼中满是欣喜。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大人吗?

    “我今日路过妖潭的时候见到他了,他好凶啊……整个人冷的跟冰块一样,他还瞪我!”

    一提起那个脾气一点都不好的仙君大人,阿宛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大人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啊!

    闻言,君影不禁心口抽痛了一下,想到了今日自己说的那些过分绝情的话。他当时定是心寒极了的。

    小掌柜,对不起。可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阿宛乖,以后可不能叫仙君了,要叫……王君。”

    这一声王君唤出口,便是真正承认了湛空的身份,自此天上地下永生永世,湛空仙君都只能是魔主君影的人。

    在魔界,魔主迎娶王君乃是大事,若是按着君御大人定下的规矩走,少说也得大半个月,半点都不比人族差。

    毕竟……他当年迎娶的王后可是大夏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然而湛空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经有七天没有见过君影了。

    魔君殿亮如白昼,陆离送来的文书放在桌案上,有一卷是打开的,湛空只看了一半便看不下去了。

    一身白衣的男子端坐在桌案前,平日里冷淡的眉眼因着某些原因显得有些异常凌厉,薄唇轻轻抿起,眼底翻涌着极致的阴暗。

    湛空,你拿你自己当什么东西?

    你也配跟本座谈爱?

    那人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响,冰冷又绝情,显得自己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感荒唐又可笑。

    君影,你是真的狠。

    今日又等不到了。

    湛空从桌案后起身,抬步走出了魔君殿。

    银魂离开魔界有段日子了,湛空去他的住所寻他,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还没有回来。

    湛空有些迫切地想要见到银魂,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劫期将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和君影今后的路该要怎么走。

    从银魂的居所出来后,湛空本想回魔君殿来着,但转念一想那人还未归,殿中冷情至极,又神色黯然地转身朝着妖潭走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魔君殿不久之后,君影就回去了。

    重猢跪在面前的时候,湛空刚从妖潭出来,刚刚浸染了妖气的灵力还未能完全自行净化,重猢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出眼前之人不同寻常的灵力状况,心下不禁沉了沉。

    灵力不纯对于修道之人乃是大忌,若非天生便是多种血脉,几乎没人会让自己本源的灵力去沾染别的东西,尤其还是极其容易引人入魔的妖气。这位仙君是不要命了吗?

    “属下妖王殿主事重猢见过仙君,王后有请,劳烦仙君同属下走一趟。”

    王后?纳兰王后吗?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看来那位传言中被“囚禁”多年的纳兰王后也并非完全被限制。

    湛空也想见纳兰梓月,所以重猢的出现正合他意,他有预感,自己能够从纳兰梓月那里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

    另一边,君影将一切都办妥帖后回到魔君殿时没有看到湛空,便去了妖潭寻人。

    或许人世间百般悔恨便是在这样的错过中产生的,一念之间便是天上地下地狱天堂。

    滚烫的岩浆就在脚下,巨大的热浪腾起,灼烧着四周的岩壁,然而却不能伤二人分毫。

    湛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俊美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厌世的凌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少时下界历练,在人界摸爬滚打着磨出了一副温润的虚假面具,骗了世人也骗了她。

    而自从入了魔界以来,独属于他白虎一族的淡漠偏执便日渐显现了出来,而那个宛若清风明月的水行涧掌柜渐渐被清贵淡漠的湛空仙君所取代。

    尽管知道奈何塔在魔界乃是一方囚笼,但当真正看到其中的全貌时,湛空微微一惊,瞳孔本能地缩了缩。

    “晚辈湛空见过王后。”

    撩袍下跪,甚是自然。

    “王后?”

    面前的紫袍女子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淡淡地出声反问,那双白皙腕骨上沉重的锁链分外刺目。

    “不是该叫母后吗?”

    “母后。”

    湛空从善如流,改口改的脸不红心不跳,把纳兰梓月都逗乐了。

    “行了,起来罢。今日让重猢请你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看看我儿未来的王君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今看过了,我也就放心了。”

    容貌清俊,修为深厚,是个好的。除却仙界之人的身份外,至少在她看来没有任何不妥。

    纳兰唇角含笑,一双温润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威严,无声给予眼前之人压力。

    “你呢,你可有话要问我,小仙君?”

黄泉篇:混沌

    她能直观地感受到眼前男子的强大,他若是不愿,重猢根本不能把他带到这里,所以,与其说是她将人请过来的,不如说是他自己想要过来的。

    听到女子的问话,湛空眼神微暗,隐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明明一直苦苦寻求的答案就近在眼前,他为何忽然有些想要退缩了呢?

    “有。”

    犹豫不过是瞬间的事,湛空俯身一拜,神色恭敬地启唇问道。

    “敢问母后,玄龙一族究竟与九天六界天道轮回有何渊源?”

    “渊源啊……”

    意料之中的问题,纳兰并未有半点惊讶,反而有些惆怅的欣慰。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给你说呢……”

    ……

    混沌时期,又曰“鸿蒙”。那时,山海相连,天地合一,万象万物皆尚未形成。

    混沌孕育出了一条玄龙,从一团浊气到成形,再到幻化“人”形,他是这混沌中唯一的生灵,也是此间的主宰。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才有了除玄龙以外的生灵——一个手持神斧的高大天神。

    “尔乃何人?”

    “吾乃……盘古。”

    盘古,那是天地初始之时,第一个陨落的神。

    玄龙看着他以神身葬了这天地,那颗仿佛不会跳动的心似乎微微颤了颤,只是那时的他刚刚开智,尚且不懂得何为悲悯。

    沧溟之海畔,身着玄色长袍的玄龙慢慢踱步,墨发如瀑,眸色猩红,面容确实如雪的苍白。

    忽然,一阵狂风卷起滔天的海浪向着他袭来,他神色一冽,忙纵身躲避。

    伴随着轰鸣的雷电,一条巨大的灵蛇自海底腾空而起,长鸣着盘旋而上,直抵天际,只是事与愿违,它还是没能避开那疾速劈下的九天玄雷。

    “轰!!”

    庞大的蛇身轰然倒塌,无力地瘫倒在海岸边,那双幽绿的蛇瞳直直看向一侧的玄龙,不甘而又不舍。

    这是第二个“死”在玄龙面前的“人”。他默默地看着巨蛇断气,心中第一次于“死”有了定义。

    那条巨蛇便是华胥,而劈死她的人,正是雷神,玄龙见过他,甚至问他缘由。

    “无他,天命罢了。”

    天命。

    第一次,玄龙从一个生来便掌管风雨雷电之能的天神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后来,他亲手杀死了雷神,剥皮剔骨,将他与华胥一同葬在了昆仑山巅。

    华胥爱上了雷神,却最终为其所杀。

    当雷神不再是雷神,他们便可永远相守。

    玄龙是此间唯一的主宰,他有能力且有权力将任何人变成他所希望的样子。

    在华胥的蛇腹中,玄龙发现了两尾尚存一丝气息的小蛇,他们一为鳞身,一为蛇身,乖巧地依偎在一起,殊不知他们的母亲已然身陨。

    玄龙将两尾小蛇带回了沧溟之海,与自己生活在一起,他还为他们取了名字,女娲和伏羲。

    直道很多年后,玄龙才渐渐懂得了雷神眼中的悲凉,那道天雷劈死的其实是两个人。

    他陪伴着女娲和伏羲长大,助他们开智,授予他们神力。

    貌美的女娲也曾问过玄龙:“吾母何人?”

    玄龙答:“华胥。”

    女娲又问:“吾父何人?”玄龙再答:“雷神。”

    待神识全开后,女娲便不再追问这些问题,她似乎更热衷于研究九州大地上的花鸟鱼虫山川树木,而她的哥哥伏羲则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陪她走过每一寸大地。

    “大父,娲儿说,她想创造一些不同的事物。”

    伏羲总是恭敬地唤玄龙为大父,就像另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一样,玄龙将他唤作“共工”。

    “便由她去。想来这天地间确实缺了几分生气。”

    玄龙笑道。他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拘着少年少女们。

    随后,他又去招呼一旁的共工,轻声道。

    “共工,你同他们一起可好?”

    少年似乎有些迟疑,却还是点了点头爬上了伏羲巨大的麟身。

    伏羲带着共工来到一处山脚下,此山形状怪异,山路崎岖,他们常常来此地嬉戏。

    “哥哥,大父可应允?”

    美丽迷人的少女拖着长长的蛇尾走了过来,漂亮的蛇瞳急切地看着二人。

    “是。”

    伏羲笑得温柔,抬手摸了摸少女金色的长发,那双与其一模一样的金色蛇瞳中满含宠溺。一旁的共工看在眼里,默默地垂首不语。

    “吾要创造一种‘人’,不同于哥哥共工和吾,也不同于大父……他们没有神力,但是会哭会笑,会痛会怒……”

    女娲说,“人”笑的时候,心口的位置应该是热的,哭的时候会落泪,一切的喜怒哀惧都应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而不像他们……

    后来,女娲果真造出了“人”,伏羲授予他们火种,让他们世代繁衍。

    “此山,便唤作不周山罢。”

    共工忽然道。

    对于好友难得且并不过分的要求,女娲和伏羲自然不会拒绝。

    从此,“人”便在不周山脚下代代繁衍,就如同女娲期许的那样。

    然而当女娲骄傲地请玄龙来观赏自己的作品时,玄龙大手一指,淡声道。

    “他们的生命太短,很快便会全部死去。”

    玄龙指的“死”,是真正意义的死。

    “他们真可怜……”

    女娲同情地说道,她不想让人“死”。

    她请求玄龙帮帮“人”,可是玄龙只是摇头,神情一贯的淡然。

    “神不该也不能去做这样的事,女娲……你还记得自己创造这些人的初衷是什么吗?”

    “可是大父……”

    “好了,回去了。”

    玄龙离去的背影单薄又孤寂,那一身亘古不变的黑色宽袍似乎永远透露着压抑,就如同一层坚硬的外壳一样,令这个人无坚不摧,却也将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

    在他身后,同样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年目光微动,在那一瞬间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

    不死是吗?永生是吗?

    ——

    某一天,玄龙忽然发现自己身边一直安静的少年有些奇怪,总是一个人躲在昆仑山山巅,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共工。”

    听到身后的声音,少年眉心微动,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一股幽蓝色的灵力在雪地上的阵法上空盘旋,而阵法中央直挺挺站着的,则是两个神智未开的人。

    “大父。”

    共工回身,拘谨地叫人,清俊的面容上神情腼腆。

    “嗯,在做什么?”

黄泉篇:三生石

    玄龙上前几步,抬手拂去他肩头的雪花,顺势揽上他清瘦的腰身,眉眼含笑。

    比起女娲和伏羲两兄妹,他更喜欢和共工亲近,只是这个被他捡来的少年似乎总是不喜近人,令他不禁有些头疼。

    “大父,我们会死吗?”

    甫一被玄龙搂住腰身带入怀中时,共工禁不住僵了僵身子,但很快便又放松了下来。

    “自然会的,这世间万灵皆逃不过此命。”

    昆仑山巅常年落雪,寒冷非常,少年的身子却是柔软温热,玄龙抱上了便不愿意放手了。

    满天星河映耀九州大地,落雪三千普惠万象万物。

    在玄龙的认知中,“死”便是归于混沌,就如同盘古、华胥他们一样。

    消失了,不见了,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连一点点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但想来也无多少人在意的。

    共工被他抱着坐在山崖边,晶莹的雪花落在肩头耳侧,却无多少寒意袭身,只因他在大父的怀里。

    “吾不愿死……大父乃这世间最长命之人,若吾死,大父一人会很孤单。”

    少年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清冷微沉,细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男人的衣袖,竟是执拗得令人吃惊。

    他知道的,伏羲和女娲是兄妹,他们爱着彼此,即使一个人死去,另一人也无法苟活,只有大父……他一直是一个人。

    “呵!”

    闻言,玄龙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那是一个非常愉悦的笑容。

    “共工,你可知吾生于混沌,生死都不由己,吾已然习惯于独行世间,本不期望什么,然今闻尔一言,吾心甚慰。”

    也许当玄龙笑着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是暖的。直到很多年后,他娇妻入怀,俏女环膝,记忆中仍然能够寻得那一抹清浅的声线。

    大父,吾不愿死。

    ……

    “是故,当年共工大帝创轮回,乃是为了……君御大人?”

    湛空的声音有些不稳,呼吸微促,有些无法理解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

    他是想过当年共工大帝创轮回可能有隐情,但没想到竟是单单为着一人!

    “正是。而那,也是一切罪业的开始。”

    纳兰勾着唇角淡淡地笑着,眼神温和至极。

    那是个痴人啊,为着一个人,一个信念,他极尽全部神力去完成一项浩大的工程,在那期间,从未向女娲伏羲兄妹提及只言片语。

    当年在地九重的红莲业火中,君御当着共工的面在三生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共工自是十分欢欣。然而对于君御来说,那只是他用来安抚少年的小把戏而已。

    后来伏羲与女娲互生爱慕,离开了沧溟之海,君御则自囚于昆仑山巅为他二人赎罪。

    兄妹相恋乃于伦常有悖,君御不忍看到二人苦苦哀求的模样,只嘱他二人好自为之。

    那日的昆仑山巅,共工陪着君御站在茫茫苍雪中,看着那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他忽觉心头一痛,竟是对身边之人无故生出了几分疼惜之意。

    终究是无法相伴吗?

    “大父,吾愿与尔共入轮回,生生世世相守相伴。”

    听到少年的话,君御只是微微一笑,却并不相应。

    他君御何其有幸,竟能得一人共入轮回。可是,他不能……

    终究是无法承诺于他啊。

    “后来,因着人族的异化,六界出了大乱,女娲束手无策,只得前去沧溟之海寻求君御的帮助,只是那时……他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了。”

    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纳兰一直温和的神色竟是变得有些凌厉,唇角的弧度渐渐趋向于冷嘲。

    ……

    时过境迁,共工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那一身玄色的宽袍穿在身上,眉眼间尽显冷峻之色,竟是能隐隐显现出与君御极其神似的风骨。

    “大父有言,不见任何人。”

    “可是人族有难,那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孩子!共工,你创轮回不就是为使人族长生?你怎忍心看他们受此劫难?”

    相对于女娲的焦急,共工的无动于衷便显得有些过分冷漠。

    “人族如何,于吾何干?吾创轮回乃是为了大父。女娲,或者吾该唤你一声人皇。当年你同伏羲离开沧溟之海。离开大父时,就该想到,你二人所为,乃是逆天改命。大父自囚于昆仑山闭关不出,便是为你二人赎罪,只是……报应还是降临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造就的人族毁灭,这或许是对女娲最大的惩罚罢。

    可是怎能如此呢?妄图逆天改命之人又不止他二人!

    忽然,女娲大笑起来,那双美丽的金瞳中充满绝望与疯狂,只是一如往昔,没有任何泪水。

    “好!好!竟是如此!可是共工……你一心创轮回,便是为求大父不至于孤苦此生,太可笑了!简直是愚蠢至极!”

    随着女娲的笑声越发讽刺,共工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也愈发冰冷阴沉。

    “女娲,你疯了。”

    “吾疯?”

    “共工!疯的人是你!!你居然愚蠢到为大父改命,他老人家生于混沌归于混沌,生来便注定一生孤苦,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之所求又是谁!!”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大父怎么可能相欺与他!

    “……你若不信,大可前往地九重查探,三生石上根本就没有大父的名字!一直以来你自以为是的所谓相伴,不过就是他老人家不忍糟践你一片真心,相欺与你罢了!”

    神识已然混乱,共工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沧溟之海,而女娲则趁机进入昆仑山。

    后来,女娲还是请出了君御。

    “共工去了何处?”

    “回大父……共工前去同伏羲商讨计策,已先行一步。”

    闻言,君御深信不疑。

    君御助女娲平定了人族的动乱,斩杀了作乱的妖兽与首恶之人,并以神力为人族强灵固本,使其不至于丧失本性。

    但是直到伏羲带领诸神下界助女娲重建人界秩序,君御觉出了些许不对。

    “共工呢?”

    “回,回大父,共工前去地九重,查看三生石……”

    什么!

    一语惊人,君御甚至来不及思考,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巨大的龙身盘旋而上,又极快俯冲而下,瞬间没入地下。

    不出君御所料,当他赶到地九重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黑衣墨发的少年跪在三生石前,面色哀戚,一双眸子猩红。

    “共工……”

    声音竟是有些发颤,君御慌了,慌得连心都在发疼。他缓缓走向那人,心中悔恨不已,后悔当时为了安抚少年,竟是做出了此等相欺之事!

    “大父。”

    地九重业火四起,映着少年如玉的面容。

    共工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微微侧首,目光触及男人满含愧疚的墨眸,他竟是凄然一笑。

    “三生石上并无大父姓名,就连轮回簿都是空白的……这九天六界何其浩荡广袤,怎的……偏偏容不下大父一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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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358/ 第一时间欣赏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 作者:公子年十七所写的《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为转载作品,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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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介绍:
本书又名《水行涧》,女主美飒强,男主实力宠妻,甜宠无虐,入坑不悔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中元节的那天,水行涧的小掌柜湛空收了一个特别好看的伙计,红衣胜血,美若天仙。
本以为再不过也就是个偷摸着上界的小狐狸,没想到这人竟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魔主大人……
湛空:“晚辈见过魔主奶奶。”
魔主奶奶:“……掌柜还是,还是继续叫我歆儿吧!”
君影身为魔界至尊,叱咤六界几十万年,便是仙界之主上君那个死老头见了她,都得咬着牙笑脸相迎。哪想到一朝上界,竟是被一小小的茶铺掌柜拿捏得死死的!
“阿影,歆儿……六界无你,我便弑了这六界,轮回无你,我便毁了这轮回!!”
轮回?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谁稀罕什么三生三世,他湛空要的,是君影的生生世世!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