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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txt下载     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爱别离篇(陆)

    安娘愤怒至极,满腔的愤怒与怨恨无处发泄,只恨不得直接掐死手中的人。

    此刻的她,双目通红,面部表情狰狞无比,仿佛真的是一只充满怨愤之气的女鬼,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楚若漓……陆家,可曾亏待于你?阿离自小将你视作兄长,爹娘亦视你为己出……可你又做了什么!”

    声声诘问,却丝毫撼动不了男子那颗早已被嫉恨侵蚀的心。

    他看着安娘猩红的双眸,竟是笑了起来,满含讽刺。

    “楚若漓,你好狠毒……五年前害死了爹娘和阿离,却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让我为你承了世人的唾骂,而今,你又毁了阿离的尸身,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安娘的眼中留下了眼泪,忽然撤手,踉跄着退后几步,削瘦的身形愈发单薄无助。

    “呵!……”

    失去了女子的钳制,楚若漓竟是虚弱得滑坐在树下。他仰头看着前方目中含恨的女子,唇角溢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安娘,我也想让他好好死的,可你非要召他回来。为何就算他死了,你依旧不曾正眼看我?你为他披麻戴孝,为他做未亡人,为他守孝三年,这些我都允了……可你不该在你我的婚宴上,召他回来……”

    安娘啊,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却偏偏是陆离的童养媳。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陆父陆母确实视他如己出,可就因为他同安娘一般年纪,长陆离五岁,便需事事相让!

    陆离病弱,他便没日没夜地为陆家酒坊跑上跑下。陆离喜欢安娘,他便只得将爱意藏于心底,不敢吐露半分。

    凭什么!

    “安娘,陆家确实待我不薄。”

    楚若漓的脸上带着笑意,脸色却不太好,带着灰白的死气,声音越发虚弱。

    安娘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可我呢?我为陆家做了多少?他们凭什么将你嫁于陆离?童养媳又如何?陆离只是一个孩子,他是陆家独子,临江城有多少名门闺秀眼巴巴地想嫁入陆家……

    我呢?我呢!我只是陆家的一个养子,我只有你!……”

    这是一个被嫉恨蒙蔽了双眼的男子,枉顾养育之恩,枉顾手足之情,始终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那大概是一种错觉,木浅歆竟然在眼前男子的身上,看到了她父王的影子。

    多年来,她一直无法理解,父王当年明知道自己死后终要身归混沌,仍然将母后带回魔界时,究竟怀着何种心情。

    想来大概就如同楚若漓一般,哪怕明知会为世人所唾弃,会为所爱之人厌恶,也要逆了这天,碎了这地!

    当那个女人被逼得差点疯癫,她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百世轮回,多的是人魔仙趋之若鹜,可他,只有你,可我,只有你……”

    所以啊,母后,您陪着阿影可好?陪着父王,陪着阿影,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安娘看着眼前神色疯狂的男子,忽而凄然一笑,轻声道。

    “阿漓,离情……尝来如何?”

    离情……

    女子的声音异常轻柔,却无端令人生寒。

    楚若漓抬头紧紧盯着女子隐在黑暗中的面容,想要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却只觉眼前一阵阵眩晕。

    “安娘……”

    楚若漓忽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愈发苍白。木浅歆看着莫名揪心,而安娘却无动于衷。

    “阿漓,我从未将你当作任何人。你可知,自两年前你我大婚,我日日为你调制离情,里面的赤练毒乃我亲手所炼,你早就被毒性侵入五脏六腑。……阿漓,你合该为陆家偿命。”

    明明是异常惊悚的事,在安娘说来,语气却异常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赤练毒是何物,木浅歆再清楚不过。赤练是一种生活在古墓中,常年以尸体为食的蛇科类妖物,从它身上提炼出来的毒最为催命,即使以酒精相融,亦毒性不减。楚若漓居然食之两年而不绝命,看来安娘真的是仁慈了。

    “安娘……”

    男子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他的气息渐渐变得微弱,但那双深沉的墨眸中却不见任何怨恨乞求,只有隐忍不发的深情。

    他不怨她,只是心疼她日后将独自生存于这世上。

    “阿离,在……在陆府……”

    那似乎微不可闻的呢喃,却清晰地传入在场之人的耳中。

    楚若漓死了。

    黑暗中,似乎有人垂泪,却未闻泣声。

    ——

    那夜,湛空他们从陆府的暗室中找到了陆离的尸身。尸身完好无损,只是被加了几道符咒。

    次日,安娘自行到衙门自首,自言杀害楚若漓乃是为了复仇。但是楚若漓谋害陆家的证据无从查起,便直接定了安娘的死罪,三日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安娘平静地接受了。

    临刑前,木浅歆前往牢狱探望她。

    “多谢狱卒大哥。”

    木浅歆将一锭银子塞到了狱卒的手里,人高马大的狱卒笑着收下,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姑娘客气。”

    狱卒会意离开。昏暗的牢狱中只余木浅歆和一边身着囚服的女子。

    安娘长发披散脸色虽憔悴的些许,却并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她看着木浅歆,轻声道谢。

    “多谢姑娘。”

    木浅歆无奈摇头,笑了笑。将手中的木盒放在简易的桌子上,然后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东西。

    木梳,衣服,胭脂,铜镜……

    “安姑娘,梳妆吧。”

    “是。”

    美人三嫁,非卿多情。

    自是情深,奈何缘浅。

    ……

    那串骨珠同陆离的尸身重新下葬。陆离魂归地府,踏黄泉路,入轮回门。

    行刑当日,阴云密布。

    午时三刻,女子红装加身,眉眼如玉。她缓缓走上邢台,纵使手脚被镣铐束缚,也无法削减那通身的气势。

    在众人的目光下,安娘唇角含笑,今日的她不是将死之人,而是一位新嫁娘。

    她面北而跪,身姿挺拔。

    无人阻拦她,就连台上的监斩官都眼观鼻鼻观手,摆明了不予理会。

    台下,木浅歆躲在人群中,目光注视着邢台上的女子,微微一沉,缓缓开口。

    “一拜,天地。”

    与此同时,安娘深深俯首。

    而后,她起身,面南而跪。

    “二拜,高堂。”

    安娘再次叩首。

    最后,面东而跪。

    “夫妻,对拜。”

    礼成。

    那仿佛是一个人的大婚,众人目光所及,只有台上那始终面带笑容的红衣女子。

    可是木浅歆知道,在安娘眼中,从始至终都有一人陪着她完成这一场临刑前的大婚。

    这是她欠那人的。

    这时,天空中的乌云散开,阳光又暖暖地洒了下来。

    “时辰已到,行刑!”

    监斩官这才像是刚刚找回了魂儿,高声喝道,将手中的令牌扔到了地上。

    ……

    人群中的木浅歆闭上了双眼,在百姓的唏嘘声中,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安娘……

爱别离篇(柒)

    若能够回到十多年前,安娘想,她一定不会回首,一定不会……

    十岁那年,一对陌生的夫妻将她带走,他们给她取名为安娘,平平安安的安。而就在那日,她遇见了那个少年。

    那日,陆夫人为她梳洗过后,便让她去寻陆小公子。她沿着青石路一直走到了后花园,这时一个身穿素色夹袄的男童从一边的树后窜了出来。

    男童稚嫩的眉眼十分可爱,脸上的笑容毫无心机,眉眼弯似月。

    “姐姐,你可是娘亲为阿离寻得的娘子?”

    那时,陆离尚不懂“娘子”二字的含义,而安娘却已过了蒙昧之年。

    她轻轻点头。

    “回小公子,正是安娘。”

    “娘子是安娘,安娘是娘子……”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像是得了心爱的玩偶,高兴地牵着安娘的手跳来跳去。而安娘淡笑着看他,眸中荡着点点温柔。

    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阿离!”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男子声音。

    “漓哥儿!”

    听到声音,陆离一下子松开安娘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向她的身后。

    安娘下意识回头,目光毫无预兆撞进了一双深邃清冷的墨眸中。

    那仿佛窥得灵魂的一眼,几乎穷尽了她的一生……

    “漓哥儿!”

    小陆离被少年搂在怀里,他搂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软声撒娇,极尽依赖之意。

    少年一身孤寂的黑衣,清冷的面容在陆离扑进他怀中的那一刻便化作温暖的笑意。

    那笑意映在安娘眼中,似乎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光。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少年抱着小陆离,低头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引得小陆离直发笑。

    “……”

    “漓哥儿会保护阿离的……”

    两人说着话,身影渐渐淡出了安娘的视线。

    安娘站在那棵树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久久未曾回神。

    他并未回头,亦未曾同她说只言片语,甚至未曾见告姓名……

    阿漓,是你吗?

    安娘记得,那年的晚秋,飘落的树叶似乎特别多。

    金色的树叶落满了她的肩头,同她年少微悸的心,一同埋葬在那深秋繁露的季节之中。

    ——水行涧

    轮回簿记载:陆氏香火,十代延续;香火不绝,阴阳两续。

    如今,陆家功德已满,尽归陆离。在魔界,冥王已为其营造陆君殿。自此,陆离位列仙班,成为除孟婆外,唯一一个以仙身于魔界任职之人。

    想到他们魔界竟多了一个美仙人,木浅歆竟忧伤的叹了口气。这造孽的轮回簿,好好的美仙人给整到他们魔界作甚?

    一边的湛空看她单手托腮,一直叹息不已,如玉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所以,五年前,陆家人一夜之间悉数绝命,乃是天命,并非人为。官府查寻半月有余,实属正常。”

    这也是木浅歆感到最糟心的一点。楚若漓明明未白教安娘恨了他好几年。

    “掌柜,你说……楚若漓是不是傻啊?”

    木浅歆很难过。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面前放着一坛酒。那是湛空依着安娘的配方,重新酿制的离情。

    眼前飘过一片白色的衣角。湛空站到了她面前,亲手斟了两杯酒放在桌上。

    “情至深处,合该如此。”

    说到底,不过是情深至极。

    忽然,一片白影自外面进来,径直端起桌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木浅歆诧异的抬头看了过去,竟看到了一张幽怨的俊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来人正是多日未见的颜无忧,他身上的白衣沾染着些许泥土,甚是狼狈。

    “您二位可真会使唤人!好事不想着本公子,挖坟掘墓这种损阴德的事倒记得本公子!”

    颜无忧语带幽怨地道。他颜大公子好不容易从西边押货回来,差点把命交代在路上!多惨呐!这两人倒好,居然让他挖坟!!!

    闻言,湛空温柔地笑了笑,对着颜大公子恭敬的行了一礼,道:“有劳颜兄,待颜兄百年后,在下定亲自送颜兄上路……”

    “别……别了!谢了您呐!……”

    颜无忧一避三尺远,一脸的惊悚。

    一边的木浅歆看到了,默默笑倒。

    他们让颜无忧亲手埋的,正是楚若漓和安娘。

    没办法,谁让他颜大公子“吉人天相”,天生阳骨呢!那两人轮回未满,目前还不得入轮回,两人的魄身若在积阴守元时遇到恶灵相缠,极有可能灰飞烟灭。用他颜大公子的阳正之气来镇陵,再合适不过了!

    “敢问……贵掌柜安在?”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问话,几人齐齐看去。

    “见过老先生。”

    来人竟是之前那处义庄的主人。身穿褐色衣衫的老者抱着一物颤颤巍巍地走进店里,放下手中之物后,堪堪抱拳,向湛空回了一礼。

    “贵店可是难寻,教老朽跑了好几条街……”

    湛空笑笑,看着老人带来的“拜礼”,额角莫名抽动了几下。

    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珠却依旧是一动不动的样子,看得人头皮发麻。

    “上次掌柜同小娘子到老朽店中,老朽观二位神色,似乎对老朽所制冥妻喜爱有加,故特意送来……”

    “……”

    喜爱有加……

    喜爱有加……

    喜爱……有加……

    “老先生,您老可真可乐!”

    木浅歆一脸牙疼的表情。

    颜无忧笑倒。

怨憎会篇(壹)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万鬼同哭,千年一渡。

    子时至。

    朦胧的月色破开重重云雾,淡淡的撒下一片清辉,却不足以映亮这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城西的一座院宅中,一些穿着褐衣的中年人相聚在堂前,他们的面容上都带着无法忽视的欢欣,一一拱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行礼。

    “时公子,若果真如您所言,那可就太好了!”

    “是啊!时公子,如此一来,妙医坊何愁不闻名天下啊!”

    “……只是,时老爷那边,还烦请时公子多加费心了……”

    “……”

    众人的话都差不多,无非是表达心中的欣喜,听在男子耳中,亦是非常悦耳的。

    男子眉眼带笑,墨黑的眸子中满是真诚,他亦拱手回礼,笑道。

    “诸位且放心,清砚既已应下诸位,必定会将此事办妥。父亲那边,清砚亦会尽早求得他老人家的同意,不出三日,妙医坊出堂义诊之事定会敲定下来。”

    “好!……”

    众人的脸上皆是笑意,又互相商议了一番,这才渐渐散去,相继告辞离开。

    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年轻男子脸上的笑容这才一点点地淡下去,最后泯于平静。

    他缓缓叹了口气,神色间夹杂着一股无法散去的郁气。

    希望,这样做可以管用吧。

    此时,已是子时一刻,夜色正浓。庭院中的树在夜风的吹拂下,簌簌地落了一地的暗色。男子拂了拂衣袖,正待离开正堂,忽闻一声轻响,神色不由变得警惕起来。

    “何人?”

    没有人回答。

    月黑风高,烛火轻曳。

    男子细听片刻,发现只是树叶落地的声音,便松了心神,转身踱回房间。

    只是,这一夜,终究不会太平静。

    黑夜夹裹着阴风吹袭着这一方庭院,诡异的黑雾在上空久久萦绕,徘徊不去。

    忽然,只见黑雾中幻出许多人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都是通体漆黑,眉眼不辨,只一双双绿油油的眸子闪着仇恨的光芒。

    他们晃着身形落在时家并不算狭窄的庭院里,似是漫无目的,却又不是横冲直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厨房,大堂,客房……每一处都充斥着他们的身影。

    百年业障,怨憎会时。医香世家,终得永夜。

    ——水行涧

    阴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又叫盂兰节,民间俗称鬼节。

    “民间相传,鬼节这日,地狱之门开启,万魂游荡人间,便是发生恶魂伤人事件,鬼王也是不管的,可有此事?”

    一身宝蓝色对襟云衫的男子坐在湛空对面,眸子亮如星辰。

    听到此话,湛空不由淡淡地笑了,清俊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暖意,亲自伸手斟了茶递给对面的颜无忧。

    “无忧兄,想不到你还信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倒是不怕先人怪罪。”

    “我自是知晓,鬼神之事乃是无稽之谈,可此次发生的事却由不得我不信啊!”

    颜无忧一脸忧愁,端着茶盏喝了一口,便是连这平日里最喜的香茗都拯救不了他内心的荒谬感。

    “此言怎讲?”

    湛空道。

    颜无忧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湛空兄,你可听说过城西时家?”

    “妙医坊,医香世家。”

    湛空道。

    颜无忧点头。

    “正是。我颜家富揽一方财富,势必要与这些家世底蕴深厚之族结交,于官道医者间博三分扶持以行天下。代代如此,便也有如世交。”

    如颜无忧所言,颜家富甲一方,为了不招人嫉恨,人际关系方面自然是处理的面面俱到,尤其是在百姓口中口碑良好的医香世家,或者簪缨世家。

    在百姓口中,这城西时家,便是医者表率,妙医坊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一块好牌子。

    “不瞒湛空兄,昨儿个夜里,这时家一百多口人,皆死于非命,浑身无伤无痕,却人人目眦欲裂,形容狰狞,看着很是可怖啊!”

    颜无忧说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这件事太过于诡异,所以官府在接到报案时,第一时间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只宣称时家举家南下迁回故里。

    听到这里,湛空的表情还是一片温和,仿佛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之处。

    一边的柜台后,眉眼明媚的红衣女子手执茶盏,似笑非笑地听着窗前的两位少年说话,心下思绪百转。

    今日,确实是中元节。

    “我说颜大少爷,你不是忙着管理家族产业吗?怎的还有时间关心这些个捕风捉影的事?”

    木浅歆笑道。

    既然官府已经出面对此事做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那么那些关于时家人死状的描述就只能是口耳相传的了。

    从案发到现在,不过五个时辰左右,几乎没有普通百姓见过时家人死时的模样,但是谣言却可以传的这样快。

    “小娘子有所不知啊!前段时间,妙医坊以及其他几家口碑良好的医馆商量好了,由我颜家出资,支持他们在栾城开设义馆坐堂义诊。

    本来呢,这件事大致上已经敲定下来了,待知会时老爷子一声,不出三日,妙医坊便会派大夫去栾城。这本来呢,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我颜家花钱买个名声,也无可厚非。孰料……”

    颜无忧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脸上的神色很是愁苦,可见在家时,没少被颜老爷子唠叨。

    所以说,问题出在了时家身上,或者说……时老爷子身上。

    湛空用二两茶成功打发走了前来倒苦水的颜大公子,然后回到窗前的茶桌旁,目光却直直看向一旁的红衣女子,带了三分征询之意。

    木浅歆站在柜台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眸中化出了些许阴沉。

    他们都知道,颜无忧只是来诉苦的,之前那个问题并不需要他们回答。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他们不回答便不存在的。

    木浅歆坐到了湛空的对面,眉眼沉静。

    “掌柜,你怎么看?”

    湛空拂袖,伸手倒了杯茶给她。

    “言兄方才所言,谣言多于事实,不好说。再者而言,这不是你们魔界的事吗?怎的倒是问起我来了?”

    少年含笑而语,目光宠溺。

    木浅歆受不了他这样,借着喝茶的动作狠狠红了红老脸,待再次抬头,便又是一副刀枪不入的风月老手的模样。

    “……虽说阴历七月十五日,鬼门大开之事是真,但真正能够通过鬼门上界的鬼魂却少之又少,一般而言是不会出什么乱子的。而时家的死,明显是积怨已久的厉鬼索命致死,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所以,我认为时家的事,和中元节没什么关系。”

怨憎会篇(贰)

    湛空道:“那会不会同九幽石碎片有关?”

    木浅歆想了想,道:“有可能。”

    九幽石碎片也算是罕见的法器,若真有心怀怨怼的厉鬼借此上界害人,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时家究竟造下了何等业障,竟使得万鬼索命,落得个满门丧命的下场!

    湛空优雅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如墨勾勒出的凤眼轻轻眯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

    时家吗?那还真的要去看看呢!

    只是,没等他们前往时宅探查,水行涧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掌柜,久仰大名啊!在下祖父在世时还常常念叨您呢,临了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下来这临江城见您一面,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呢!不过,也正常……”

    来人明显是个话篓子,坐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了,废话说了一大堆,倒是连自个儿的家门都忘报了。

    男子一身白色的八卦服,约莫二十岁左右,面容白皙清俊,一双清澈的黑眸中闪着精明的光。

    木浅歆趴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拿眼风看他,看了两眼后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

    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方士而已,没什么真本事,不过是祖上积德,命好了点,攒得了一身功德,百年之后得以飞升而已。

    湛空白衣优雅,陪在男子身边听他絮叨,也不出声打断,很是纵容的样子。

    男子姓马名天玺,乃是北方马家第八十二代传人。

    世人皆知,于术士这一道,最出名的当属北方马家和南方茅山术,民间将二者称为南茅北马。

    只是北方马家传到了马天玺这一代,竟是只剩下他一人。

    湛空抬手为男子添茶,眉眼低垂。茶水入盏的声音清越无比,甚是悦耳。

    “距上次一别,在下同家祖也有几十年没见了,不知,家祖可安?”

    马天玺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劳掌柜惦念。家祖心性开阔,身子骨向来爽利,只是终究是肉体凡胎,抵不过天地阴阳。在晚辈动身前来临江城之前,老人家便已仙逝。”

    他们这些人,对于生死之事是十分看得开的,生前修仙问道,死后飞升登天,生死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心平气和,不会怨恨。

    马天玺祖父弥留之际,曾卜过最后一卦,算出了临江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所以便让马天玺在自己死后南下,和他在临江城的故友一起解决此事。

    马天玺叹了一口气。

    “不瞒掌柜,家祖生前算出的,正是时家之事。家祖一直嘱托在下,定要与掌柜一起将此事处理好。毕竟,家祖与掌柜和时家是有些渊源的。”

    闻言,湛空倒是有些意外,他没想过那位老人会和马天玺说那件事。

    毕竟,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至善之事。

    湛空让阿木安排马天玺住在店里,就住在木浅歆隔壁的房间。

    看着马天玺一脸毫不在意地跟着阿木上楼,木浅歆不禁好笑地摇摇头。

    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终于是有个正常的人族了。就是不知道,这人族的道士,能不能挡得住万鬼的报复呢?

    木浅歆趴在桌子上,精巧的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微微歪着头,看着男子的眸中带着揶揄的笑意。

    “掌柜,怎的让他住我隔壁?你就不怕我哪天魔性大发,把他给吃了?”

    闻言,湛空不禁微微一笑,笑意温柔。

    他伸手在女子的脸上轻轻勾了一下,指尖划过温软的面颊,落在上扬的嘴角上。

    “他不是一般的道士,身上是带有功德的。马家子弟世代以出马为业,山水阴阳,寻神渡魂,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德。我让你护着他,自是信你的……”

    少年说了什么,木浅歆没听清楚,但抚在唇角的手指温度,她却感觉得真真切切。

    少年指尖微凉,轻轻勾过脸颊,点在唇角上,有点痒,有点难以自持……

    “你……”

    那双清澈的眸子中忽然翻涌出一抹奇异的红色,眼底似乎多了一些难以抑制的东西。

    湛空还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对面的人就将他的手紧紧抓在了手里,然后整个人都到了他面前。

    “歆儿?”

    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容,湛空不禁轻轻眯了眯双眼,轻声唤道。

    木浅歆却不为所动。她站在他面前俯身看他,一条腿跪在椅子上,红色的衣摆松松散散地落在他的白衣上,显出几分旖旎之意。

    感觉到真气忽然被全部压制住了,湛空却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看被女子擒住的右手,又看了一眼她勾着邪笑的面庞,心下不由划过一个念头。

    这是,动情了……

    少年面如冠玉,一双星辰似的眸子中含着浅浅的笑意,显得多情又深情,瑰色的薄唇形状美好饱满,看起来异常柔软……

    木浅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垂首,将唇印在了……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上……

    残暴绝情如她,此刻在少年面前,却是失去了全部理智,如同饿中色狼一般,贪婪地捕捉着少年的气息。

    湿润的唇舌扫过指尖,吻过修长的手指,在指根处留下浅浅的牙印,细细的啮咬从手背一直滑到手腕……

    她做着这一切,带着红光的眸子却一直盯着他的双眼,目不转睛。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让他遇上了呢?

    湛空在女子露骨的视线下,终是低低的喘了一声,眸中的神色几乎是瞬间发生了变化。

    没有人……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如同曼珠沙华般妖娆撩人的勾引,没有人……

    长臂拦腰一捞,手腕一挣,反手一扣,终是温香软玉入怀,得偿所愿。

    少年眉眼含情,紧紧地将一生的挚爱揽在怀中,一切的爱意深情,皆被封存在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里。

    ……

    活了百万年,上天入地做过多少荒唐事,她魔主大人什么时候有过今日这般的尴尬!

    染指小辈也就罢了,居然还让一条千年灵蟒给撞见了!她君影就算是铁打的脸皮也扛不住啊!

    木浅歆盘着腿坐在床上,单手撑着下巴,手肘靠在膝头,一脸的生无可恋。

    “司夜,你说本座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可是……”

    可是走火入魔也不至于逮个人就上嘴吧?

    跪在地上的司夜满心无语,一时竟不知道该喜该忧。

    哪里是走火入魔啊,大人明明是动了情……

    “大人,咱们下边好久没有办过喜事了。”

    想了又想,司夜只好答非所问,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喜事不喜事的?和这事有关系吗?”

    木浅歆不解,挑眉问道。

    ……别说,还真有关系呢。

    司夜叹了一口气,心下无奈的同时,也狠狠地心疼了一把自家大人。

    回想他们上任魔主大人像大人这般年纪的时候,大人都能和上君那老仙儿掐架了。

怨憎会篇(叁)

    “大人,您没有走火入魔……您只是,对那小仙君动了情。玄龙一族,生而贵之,只是于情爱这一道,却是千难万难……

    您能如此,倒教属下欣喜万分,想来咱们下边也能因此添添喜气。”

    司夜想着,那小仙君虽年纪小了点,倒难得是个心善的,比起之前那位不知好了多少倍,若是大人真心欢喜他,也不失是一位不错的王君。

    这边,司夜已经开始在心里算着该通知哪些仙魔人物,该准备些什么事宜,好把这事给办的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毕竟魔界之主迎娶王君可不是小事。

    那边,木浅歆眼皮一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动情吗……

    这时,她的脑海中竟是不住地反复浮现出君御和纳兰梓月的过往……

    想来,对一个仙界之人动情和对一个人族动情,也没什么区别吧?

    所以,下场是什么呢?

    那一瞬,奈何塔里的那十三道锁神链直直戳入她的心口,鲜血喷洒而出,模糊了双眼。

    良久,木浅歆淡淡开口道。

    “本座知晓了,你退下吧!还有……此事不准声张,本座没有对什么人动情,也没有迎娶王君的打算。”

    “……”

    司夜不知她所想,但也只能作罢,心中不免遗憾。

    “是,属下告退。”

    司夜离开后,木浅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失神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失落。

    半晌,她轻轻掐了掐眉心,自嘲的笑了笑。

    做什么梦呢这是。

    下午,木浅歆跟着湛空和马天玺一起去了时宅。

    由于时家人的死法实在是过于凄惨诡异,衙门已经封了时府,并且严令百姓不准进入。

    不过单单这一两道封条是拦不住湛空他们的。

    三人进入府内后仔细查看了所有房屋,连东北角的小厨房都没有落下,但奇怪的是整个府邸中没有一丝人气,就像是被空置了几十年一样。

    这是不正常的。

    按理来说一方风水养一方人,反过来人也养着风水,一座府邸的风水如何,能看得出主家的运势香火。若主家财运亨通,香火延绵,那此地的风水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是时宅的风水完全不是这样的。

    “时家是医香世家,这么多年来在百姓口中也颇负盛名,哪怕是惨遭灭门,也绝不该是这样的风水。”

    湛空皱着眉头观察着院子四周,和他一样,马天玺也没舒服到哪里去,手里拿着个罗盘抖得跟筛子似的。

    罗盘上,黑色的指针抽了风一样地飞速旋转,诡异到了极致。

    太不可思议了,他跟着他爷爷出了那么多次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劣的风水!

    “大煞!绝……绝对是大煞!这房子的主人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马天玺哆哆嗦嗦地说出这句话,眼前仿佛浮现出这府邸上方散发出的无尽煞气。

    只可惜他的道行还没到那地步,只能想像一下。

    “尸体呢?”

    木浅歆皱着眉头问道。

    “官府为掩人耳目,今日清晨便已在后山安葬了所有人,虽是草率了点,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湛空回答道。

    所以说此地的怨煞之气不可能是暴毙的时家所制造的。

    木浅歆狭长冷漠的眸子轻轻眯了眯。都下葬了?

    她抬步离开原地向前走去,绕过挂着绿藤的假山,慢慢地踱向庭院西南角的一只肥大的陶瓮,指尖弹出一团赤色的灵力。

    手腕翻转,屈指一弹,前方肥大的陶瓮瞬间裂成碎块,一个人叽哩咕咚地滚了出来。

    “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那人抱头鼠窜,鬼哭狼嚎地一通乱喊,竟像是失心疯一样。

    木浅歆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湛空。

    “掌柜,这……”

    不是说满门暴毙吗?这怎么还有一个人?

    “马兄,抓住他。”

    湛空面色如常地吩咐道,目光落在那堆被击碎的陶片上。

    “好!”

    马天玺不疑有他,扔了罗盘一撸袖子就追着那满院乱窜的人去了。

    湛空抬步走向那堆陶片,撩起衣摆蹲下细细查看。修长的手指抚过每一片陶片,尽力将其拼凑完整。

    见到他的动作,木浅歆也走过来蹲在一边,盯着那些陶片看了起来。

    “如何?可是这陶瓮有问题?”

    “嗯。”

    湛空点头,将最后一块碎陶片放在它本来的位置上。

    “这只陶瓮内壁被人画了一个阵法,此阵唯一的用处便是能够隐藏人族气息,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术法,不过,要蒙官府那些人足够了。”

    这时,那人已经被马天玺绑着双手压制住了。木浅歆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头疼。

    “怎么办?送官府?”

    湛空点着下巴沉吟片刻,道:“带回去。”

    “……”

    好嘛,她就多余问。

    木浅歆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看着不远处还在斗争的两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湛空也站了起来,毫无心理障碍地牵起女子的手,边向门口走去,边吩咐马天玺。

    “马兄,走了!”

    “唉!来了!……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马天玺被男子闹得直头皮发麻,索性捏了一个定身咒直接把人抗在肩上,跟着两人出了院子。

    靡靡夜色,华灯初上

    更声夜游,六合难聚

    “……掌柜救命啊!你……你放开我!放开!放开!……”

    一息寂静之后,紧闭的房门中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啊!……”

    房间内,木浅歆和马天玺站在床头,齐齐以手掩面,实在是不忍心看阿木疼到扭曲的面容。

    阿木捂着被狠狠咬了一口的手臂一蹦三尺远,泪眼汪汪地怒视着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却又忌惮地不敢上前将人拎起来揍一顿。

    一旁的湛空也是无奈一笑。

    说来也是冤枉,阿木见那人疯疯癫癫的,好心想要给他喂点吃食,没想到被人逮着好一顿蹂躏!想必被是吓着了,竟是忘了用法术将人弄开,直接被咬了一大口,都渗血了。实是惨烈!

    阿木搓着手臂走到湛空身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就快要哭出来了。

    见惯了阿木平时剽悍的样子,乍一看这小媳妇样,木浅歆竟是不厚道地笑出声了。

    “……笑什么笑!”

    阿木听着了,立即回头瞪了她一眼。

    “好好!不笑不笑,你要不要……去上点药?”

    木浅歆自然不会和小辈计较,依旧好脾气地笑脸迎人。

    见此,阿木也没有再说什么,冷哼一声,向湛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房间。

    阿木离开后,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压抑了不少。床边守着的三人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渐渐淡了下来,整个房间只剩下床上之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嘶吼声。

    “阿木,是妖吧。”

    马天玺说道。

    “嗯,灵蟒。修为不过上千年。”

怨憎会篇(肆)

    湛空道。

    湛空走上前靠近床上之人,抬手点了他的昏睡穴,终于让男子安静了下来。

    “此人乃是时家长子时清砚,我认识他。看他现在的样子,怕是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你二人看着他,我去弄点醒神的茶给他。”

    “诺。”

    湛空吩咐完也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木浅歆和马天玺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大眼瞪小眼。

    木浅歆盯着时清砚看了好一会,出声道:“道长,你说究竟是多大的怨恨才能招来那么多的恶鬼,居然将人给活生生地吓疯了?”

    “这个……”

    马天玺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摸了摸高挺的鼻梁,没有回答木浅歆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时家之事,毕竟他就是为了解决这一孽缘才来到临江城的。不过,当年之时过于残忍血腥,还是不要让一小姑娘知道的好。

    木浅歆自然也看出了他的故作为难,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撇撇嘴就没说什么了。

    不过她要是知道马天玺不告诉她的原因,只怕是会想要一掌拍死他,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残忍血腥。

    其实时家遭此一劫也算是因果循环吧。

    前世因,今世果,因果报应万世不竭,此乃轮回矣。

    只不过时家终究是医香世家,千百年来救死扶伤,功德无量,就算是曾经犯下错误,也不该承受此灭门之痛。所以马家祖宗才会让马天玺南下,留言道:“若时机允许,孙可对其援救一二。”

    不过,看样子时机是不允许的。

    约莫五百多年前,栾城发生瘟疫,城内上前无辜百姓枉遭罹难。那时,栾城还不叫栾城,而是叫做怨城。

    瘟疫爆发后大概一个月后,就有一批医者自愿入城治疫。这自然是好事,当时官家亦是倾尽了人力物力财力,想要成功平定这场灾难。

    而当时的那一批医者中,就有时家先祖时琅。

    时琅年及弱冠,医术也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但为人太过于清傲,不屑依附于达官显贵,是故并没有什么名气。

    一身傲气的赤脚郎中,意外成为了担负上千人命的救命菩萨,自然是压力也有,动力也有。

    时琅那些人在怨城待了半年,研制出了无数个药方,各种名贵的药材从四方不要命地往怨城送,就为了填这个无底洞。

    可是天意弄人,怨城的瘟疫就像是绝命之症一样,时琅他们日日夜夜弄出来的药方只能够做到压制,并不能并不能根除。

    更可怕的是,瘟疫具有极强的传染性,怨城地形封闭,完全就是个疫窟,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眼看着病人一个个痛苦地倒在眼前,眼看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也染上瘟疫离世,时琅怕了,他意识到,这场灾难是无法避免的。

    人,根本无法战胜天。

    “所以呢?他走了?……那也不至于被人记恨成这样吧?”

    木浅歆抬手斟了一杯茶递到湛空手边,言辞间多是不解之意。

    治不了就不治,这也无可非议吧。

    湛空拂袖端起茶盏,垂首看着茶叶打着旋儿沉到杯底,然后轻抿一口,品尝那微涩的味道。

    “要真是治不了转身就走,那还真没什么事。可他不仅没走,还鼓动和他一同的医者向官家进言说,此瘟疫猛如恶虎,怨城已是无力回天,需得焚城,才能够彻底消灭瘟疫。”

    马天玺有些苦恼的道。

    想来那时的时琅自诩医术无双,没想到折在了怨城这个地方,他医术不精,没有能力治好瘟疫,只能撺掇着旁人狠下杀手,用最彻底的法子铲除这一污点。

    城门封闭,哀声不绝,那年的一把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滔天的火势伴随着上千疫民的求救哀嚎声,终是成全了一人的私心。

    怨城没了,七天七夜的大火,别说是瘟疫,便是连城墙都快烧化了。官家痛心悼念,下令重整城池,迁了别处的百姓来此地生活,并且亲自题字赐名栾城。

    说什么念之悲痛欲绝,故易其名。其实不过是同时琅一样,不想直视自己的败笔罢了。

    几百年过去了,栾城百姓安居乐业,商业繁荣,街头巷尾皆是百姓的欢声笑语。曾经的怨城已然成为了一个无人触及的阴暗角落,没人愿意记得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有人愿意记得那焚尽私欲的大火。

    “原是如此,这时家确实是半点都不冤枉!”

    为着自己的一纸虚名,时琅杀害了那么无辜百姓,哪怕他一生悬壶济世行善积德,也无法度化那万千怨魂。

    马天玺苦笑着扶额,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要这么说也没问题,时琅确实是咎由自取,这便是因果轮回了。

    对面刚刚清醒过来的时清砚亦是满面苦涩。他端着茶盏,香茗幽幽却无法荡涤他内心的罪恶。

    “确实,老祖宗当年做了错事,哪怕我们这些后人做再多,都无法弥补他犯下的罪业。我时家,当真是罪有应得。”

    他无力反驳。那夜的种种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对栾城,时家总是怀着一颗愧怍之心的,此次集聚众医坊在那里进行义诊,也不过是为了减少一些罪恶感罢了。

    湛空一直在一边听着,自是至终都一言不发。此时听到时清砚的话,才堪堪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荡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敢问时公子,时家与怨城的恩怨缘来已久,怎的偏偏选在这时进行义诊?据我所知,令尊向来对栾城一地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同意时公子如此行事?”

    被他这么一说,木浅歆和马天玺也感觉出不对来了,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时清砚。

    时清砚被几人注视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眼神躲闪着说道。

    “掌柜聪慧。确实,因着老祖宗的过失,时家一向将栾城当做是禁地,平日里说话都避讳着,家父自是不会同意的。义诊是在下提出来的,只因前段时间……受到了一位仙人的指点……”

    时清砚顿了顿,又道:“那位仙人自称是天界上君之子,名为……七情。”

    “砰!……”

    不知是谁无意间碰碎了茶盏,茶水撒了一地。

    看着那被打碎的茶盏,几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不过默契的是,谁都没动,一时间竟是尴尬地不得了。

    最后还是阿木听着动静跑了过来,收拾了狼藉。

    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荡开了一片斑驳的陆离。

    窗外的夜色正浓,子时到。

    “咳咳!”

    马天玺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无尴尬地打破了眼下诡异的气氛。

    时清砚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也没有太过于在意此时的处境,脸色灰暗无比。

怨憎会篇(伍)

    湛空的眸色暗了暗,脸上的笑容确实丝毫未减,仿佛刚才木浅歆的失态根本不存在。

    他挽袖再次倒了一杯茶水,轻轻放在对面女子手边,收手时修长如玉的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勾过女子的手背,不期然触到了一片冰冷。

    “歆儿,在想什么?莫非你认识那位叫做七情的仙人?”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宛如人世间最悦耳的清泉,很轻易地就抚平了木浅歆内心的波澜。

    回过神,木浅歆看着湛空淡淡地笑了一下,道:“算是认识吧,不过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罢了,不值一提。”

    木浅歆端起茶盏喝茶,借着这个动作轻易掩下了眼中的血色。

    七情……

    这两个字,真是好久都没有听过了!

    故人……

    湛空在心里默默咀嚼这这两个字,面上依旧是一片风轻云淡。他将目光又转向面色哀戚的时清砚,又问道。

    “时公子可知道那位仙人如今身在何处?”

    很明显,那位叫七情的仙人同时家的事脱不了干系,如果能找到他,时家一案的幕后真凶也就找到了。

    不想时清砚却是摇摇头,他不知道。那个仙人他只见过一面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得到时清砚的答案,湛空却没表示出任何的失落,他本就没打算从时清砚这儿打探出什么有效信息。

    他起身,唇角含笑地道。

    “今日先这样,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诺。”

    至此,几人才各怀心思各自上楼。木浅歆走在几人后面,目光触及少年挺拔傲立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罢了,不过是一个孩子,她和仙界之人的那些糟烂事还是她自己处理吧。

    不过木浅歆没有想到的是,她和仙界的事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七情,又名柒染,乃仙界界主上君座下最受宠的少司命,掌管着仙界大大小小的事务,手上握着仙界六成的兵马,便是身为正儿八经的诸位殿下们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少司命大人”。

    要说上君不是把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谁信?

    湛空想到那个人,眼前浮现出的便是一张乖张昳丽的面庞,深紫色的瞳孔中流转过的是蛊惑人心的邪魅。

    紫色的窄袖衣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形,精瘦的腰身收在华丽的金钩玉带之中,修长如玉的身形就像一块华丽的璞玉令人艳羡。

    少年垂眸,掌中精巧的白玉茶盏瞬间化作粉末,从如玉白皙的指尖缓缓滑落。

    摇曳的烛火映出了少年被嫉恨侵占的黑眸,但见那艳色的红唇轻轻勾起了一个魅惑众生的弧度。

    几乎就在一息之间,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足以摄魂夺魄的妖狐。

    原来,她喜欢那样的啊……

    湛空这边不声不响地闹着妖精,木浅歆那边却是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浪。除了起初一时失态打了一只茶盏外,她的反应一直都很平静。

    怎么说呢,要说不恨吧,连她自己都觉得假。可是恨又能怎样?她总不能把人抓起来弄死吧?

    若非时家的事无意牵扯出了那人,木浅歆都觉得自己都快忘了这世间还有这么个人呢。

    或许是活了太久,见惯了这六界各种各样的爱恨情仇,对当年的事也就没那么介怀了。

    她是谁?她是君影啊,是尊贵的魔主大人。

    她和这六界中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这六界众生,哪怕是一株花草,都有资格记着曾经伤它辱它之人,只等来世成人相辱回去。唯独她君影没有资格,她不是不会恨,不是不会怨,而是恨的久了,怨的久了,便连她自己都忘了为什么恨,为什么怨。

    她是一个被轮回抛弃的人啊!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慢慢地活,慢慢地死,就像看一个笑话一样。

    不管多久,她总能看见的。只要她不犯和她父亲一样的错误,她总能看见的。

    细算起来,那位曾被她放在心尖上宠过的少年现在也有二十几万岁了吧?他还能有几个二十万年呢?而她,却有无数个……

    总有一天,他会化作一缕青烟,被忘川河带进轮回门,到那时,她依旧风华正茂,她总归是活的比他久的。

    ——

    夜入三更,万灵同行。

    临江城城郊一处阴林中,一身黑衣裹身的男子融在夜色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只闪着幽光的幽魂。

    一只身形高大的幽魂手捧一块泛着幽蓝色光芒的石状物跪在男子面前,嘶哑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恩人,东西给您带来了。多谢恩人,我等才能够报仇雪恨,让那庸医的后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些黑压压的鬼魂正是几百年前怨城被活活焚烧死的疫民,为首之人是一名叫曾愿的男子。

    他因偷盗被魔主关入八重炼狱,一直心怀愤懑。

    “嗯,你做的很好。八重炼狱放出来的这些人里,只有你让本尊最为满意。下去藏好了,别让君影找到。”

    “是。”

    曾愿的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

    男子握着九幽石碎片的手修长白皙,他隐在斗笠中的唇角轻轻勾起。

    费了这么久了气力,不过才得到了一块九幽石碎片,不过,也没关系,左右他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十万年了,真的是太久了呢!

    想到马上就能够见到那个人,男子兴奋得身体都在打颤。他将九幽石碎片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男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怨鬼,不过一息间,全部化作了一阵青烟。

    晨起阳光明媚,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悄悄探进大堂之中。

    阿木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从二楼走下来,他先打开店门,然后又将窗户用木条支起,阳光顿时铺天盖地地洒了进来。

    木质的雕花茶架上新摆了几只玉色的茶坛,阿木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拿下来放在柜台上,然后用温湿的抹布细细擦拭。

    这时,二楼上又有一人走了下来,那人青衫加身,羽冠束发,清俊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郁色,不过比起前几日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整个人都好了不少。

    看到在柜台后忙活的少年,时清砚好脾气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阿木,早。”

    听着男子含着笑意的声音,阿木却是没好气地抬眼白了他一眼,手下的动作不停,轻哼一声不作回应。

    阿木可是很记仇的,之前被这人逮着咬了好几口,现在还能感觉到疼呢!这人好生厚脸皮,居然还笑的出来!

    之前的事,时清砚心智不全忘得七七八八,倒是真的不记得这茬了,所以这会儿见阿木对自己没有好脸色虽心下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两人一个干自己的活,一个拎了个茶壶挑了个位子自斟自饮,倒也算是和谐。

    这会儿,楼上其他人也陆续从房间里出来,下了楼。

    “掌柜,木姑娘,马道长,早。”

    “早。”

    “……”

    互相打过招呼后,湛空便走到柜台前,拿起阿木刚刚拿下来的几只茶坛详细查看起来。

    三只精致的茶坛,里面的东西都在,湛空看后满意地点点头。

    湛空放下茶坛走到几人坐的那一桌前,在最后一个位子上坐下。他看了时清砚一眼,淡淡地道。

    “时公子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怨憎会篇(陆)

    闻言,时清砚的神色微微一怔,随即苦笑着摇摇头,目光垂落在手中的茶盏上,声音低沉。

    “打算吗?……我时家惨遭灭门,妙医坊不复存在,现如今在下只想找到那毁我时家之人,唯有报仇雪恨,才能告慰我时家众人在天之灵……”

    时清砚的声音中含着无法化解的恨意,他心中有恨。

    听出他的意思,湛空依旧笑得淡然,不置可否。一边的马天玺却忍不住出言嘲讽。

    “若时公子是这样的打算,那还是算了吧。不瞒时公子,时家灭门一事,乃是当年那上千条怨鬼所为。

    当年你时家先祖不仁不义在先,枉顾人命,害得他们惨死,而今他们得旁人相助杀你时家满门,此乃因果报应,你没有资格向他们寻仇。”

    恨吗?恨是应该的,可这恶果是时琅自己种下的,怪不得旁人。

    时清砚连瞳孔都在颤抖,他疯了一样猛的站起来面目狰狞地厉声嘶吼,就像是一头被惹怒的孤狼,无助而又可怜。

    “那你们想要我怎样?就为着几百年前那可笑的事情,就要赔上我爹娘的命,赔上我时家上百人的性命!

    我时家没了啊!妙医坊也没了!只有我……苟延残喘地活着,既如此……你们又何必救我!!”

    “可笑?你觉得那件事可笑?那他娘的是上千条人命!!”

    马天玺是真怒了,他的声音比时清砚的还高,周身那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马天玺站在时清砚面前,看着眼前这个懦弱自私的男子,他终于知道祖父临死前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哀伤的神色了。

    呵!时琅的后人,连懦弱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湛空坐在一边淡笑着看着两人,眼中是悲凉,也是冷漠。

    他总是这样,仿佛所有人,所有事都与他无关,那一身白衣当真是不染纤尘。

    木浅歆看了一眼那两人,目光又忍不住看了看这人,微微皱眉。心中竟是有些发慌。

    不得不说,这人的冷漠实是令人发指。

    “时公子,你要知道一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有轮回。当年我马家算出怨城百姓有此一劫,族长心怀悲悯,曾召族人数百,耗时七天七夜度化千数怨灵,只为帮怨城百姓度过此劫……

    孰料,就因为时琅的一句话,怨城没了,上千百姓惨死,就连我马家那些参与度化的族人,皆短命而亡!”

    马天玺笑得凄然,眼中隐隐含着水光。而在他对面的时清砚,早已面色苍白,双唇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时清砚不知道,他不知当年的事还牵扯到了马家,可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时清砚太天真了,他以为时琅只是害死了几千个人吗?不是的,时琅做的是违背天道的事!马家,仙界,乃至魔界都因为那一千多个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冤魂乱了许久!

    若非时琅的身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六界诸位岂能饶他!

    时清砚和马天玺相对无言,都转开脸不去看对方,一时间竟是莫名和谐。

    见此,湛空这才像看完一场戏的局外人,淡淡拂袖道,“吵完了,那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他就一个茶店掌柜,这一天天过的,非得这么闹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木浅歆,她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不解道:“去哪里?此事不是结束了吗?”

    “确实是结束了,不过还有点尾巴要处理。路上解释吧,回房间收拾东西,我们去栾城。”

    湛空目光温和地抬手在女子头顶上揉了一把,软软的发丝抚在手心中,舒服极了。

    “……”

    木浅歆一脸懵,眼睁睁地看着某大逆不道的小辈起身走向柜台。她心下隐隐不悦,这小子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连她魔主大人的脑袋都敢摸!

    马天玺上楼去拿罗盘和铃铛,时清砚瘫坐在原地满面死灰,久久都没有回神。

    木浅歆看他这样也有些不忍,只是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时公子,你还好吗?”

    时清砚苦笑着摇摇头,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恐怕连一只蝼蚁都比不上吧。

    约莫一刻钟后,几人上了租来的马车扬长而去,阿木留下看店。

    阿木看着空荡荡的店,不由撇了撇嘴,怎么觉着自从那木姑娘来了店里之后,掌柜的活就变多了。哼!真是个麻烦的姑娘!

    却说湛空他们这边,马车出了临江城一路向南驶去。

    栾城后山有一个千人冢,也不知道是谁立下的,反正这么多年也没谁去祭拜,坟头草都把墓碑埋起来了。

    当年一把火烧了七天七夜,等火灭了的时候,别说人,骨灰都烧化了,整座城就像是地狱一样。

    后来过了好几年官家才派人整顿修缮,不夸张地说,压根就是直接在怨城的废墟上重新建了一座城。

    临近傍晚的时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栾城城门前,守卫拦在车前将其拦下。

    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起,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中拿着一块雕着龙纹的玉佩。

    守卫见了忙跪在地上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将马车让进去,也没那个胆子查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马车依旧悠悠晃晃地走着,走过繁华的街市,走过人来人往的街巷,一路走向一处不为人知的黑暗。

    马车内,木浅歆满眼好奇地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玉佩,正是湛空方才拿给守卫的那一块。

    触手温润的玉佩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龙,玉佩背面刻着一个卫字。

    “掌柜,这是皇家的东西吧?真没想到像掌柜这样的人会和皇家的人……”

    说话的是马天玺,声音里带着三分戏谑。看的出来玉是上品蓝田,后面刻的字乃是国姓。

    湛空看了一眼那玉佩,目光在木浅歆亮晶晶地眸子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勾着唇角淡淡地笑开。

    “皇家人也是人,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受人之恩,报之以礼,此乃善缘。多年前国主大人于西南狩猎,不幸遇到猛兽袭击,正好在下在那一带寻访,遇见了便顺手救了。后来,他便赠了我这块玉佩。”

    见玉如驾亲临,九州三十六城内无人敢相拦。

    木浅歆听着他说这些事只觉着新鲜。

    想她魔主大人叱咤六界这么多年,魔界仙界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嘴脸都见了个遍,唯独对这人界知之甚少。

    湛空看她貌似对这玉佩喜欢的紧,不由笑着道:“喜欢的话回去给你拿更好的,这个不好。”

    马天玺狭促地笑了,连时清砚脸上都带了几分淡淡地笑意。

    这世上胆敢说国主大人赠的玉佩不好的人,也就咱们掌柜的了!

    被他这么一说,木浅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摸着鼻梁将玉佩还回去,倒是没有说什么。

    其实也没多喜欢,就是觉着挺好的。

    人族啊,真的挺好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木浅歆脸上的笑容莫名淡了几分,眼中划过淡淡地哀伤。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几位公子,到了。”

怨憎会篇(柒)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处山口,再往前就进山了,马车上不去,只能走上去。

    几人依次下了马车,时清砚站在原地,面上隐隐有着不安。

    就在几天之前,他还满怀憧憬地想要在栾城进行义诊,以此减轻时家的罪业,没想到现在却孑然一身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真是……造化弄人啊!

    就在他兀自悲伤的时候,怀里却被人塞了两个茶坛。他一边慌忙抱住,一边抬眸看向身边的人,目光有些不解。

    “哼!看什么看!让你干点活委屈你了?”

    马天玺一手端罗盘,一手持魂铃,大师的架子摆得足足的。见时清砚似有不服,脸色一冷,拿眼风扫人。

    时清砚抿着唇角摇摇头,没敢说什么。

    一旁的木浅歆见状,不由轻嗤一声,心道,人族啊,真的是太奇怪了。

    明明是测出了此地阴煞之气过重,担心时清砚一介肉体凡胎会为其所伤,这才把加有仙术禁制的茶坛给他傍身,却非要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真是令人费解啊。

    “掌柜,这茶坛中所装何物?”

    湛空垂在身侧的手勾了她的握紧,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换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这才淡笑着回道。

    “无他,不过是些能够度化怨灵的东西。”

    非爱,轮回之因,轮回之缘。

    怨憎会,谓常所怨仇憎恶之人,本求远离,而反集聚。

    会爱,自然就会恨、会怨,这是人族一生都不能避免的两种苦楚。

    而爱憎会尤甚。

    “掌柜,我们不进山吗?”

    马天玺道。

    湛空抬头看了一眼怨城上空的方向,淡声道。

    “等个人。”

    ——

    眼前的深山就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没人知道那里会有怎样罪恶的故事。

    当黑暗笼罩,一切怨憎仇恨都会化作一缕缕看不见的黑气,上天入地寻求他们的下一个归宿。

    阿凌是第一次来这里,她背着一个小布包,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布料,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毫不起眼,仿佛下一秒就会完全被这骇人的夜色吞噬。

    进了疏林,拐过了几道弯,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坟包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千人冢”三个字。

    阿凌抹了把头上的汗,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

    “应该就是这儿了!”

    阿凌把背着的包袱放在地上,就着微弱的月光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碑前。

    蜡烛,果盘,黄纸……

    都是上坟用的东西,阿凌第一次来,东西都是她那未婚夫为她置办的。

    阿凌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挽着漂亮的流云髻,身上穿着一身很新的衣裙。

    她明日就要成亲了,夫家是城东的一个很普通的米店小掌柜,男人长相普通,也没有什么才华,对她这个孤女却是非常好。

    父母尚且在世时,她便常常听他们说,她家的祖宗就在这山里,他们和栾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不过到底哪里不一样呢?阿凌不知道,好似父亲曾经说过,只是她忘了而已。

    父亲说,这山上埋着她曾家的祖宗。她想,现在她要出嫁了,总归是要拜别一下列祖列宗的,不然祖宗该怪罪的。

    点燃蜡烛,将果盘摆好,阿凌拿了张黄纸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扔在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祖宗,阿凌来看您了。爹娘在世的时候总说您在这儿,他二人有心想要来祭拜,不想却短命而亡……

    今日阿凌替他们来看看您,阿凌明日就要成亲了,还请老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阿凌与夫家平安喜乐……”

    少女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又拜,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

    忽然一阵风吹过好巧不巧地吹灭了墓碑前的蜡烛,四周顿时变成一片漆黑。

    “老……老祖宗,阿凌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您。”

    阿凌的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哆哆嗦嗦的站起身,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向墓碑鞠了一躬,然后慌慌张张地离开此地。

    少女的身影融入了夜色,并没有发现身后跟着的幽蓝光点。

    这时,墓碑前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人黑斗笠遮身,一人身上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乃是鬼魂所化。

    “那是你的晚辈?倒是个好的,也不枉你好心护送她一回。换做旁人,这会儿早就被这山里的孤魂野鬼分食了吧!”

    戴着斗笠的男子轻轻笑着,嘶哑的声音说不出的诡异。

    曾愿看着墓碑前的果盘和燃尽的黄纸,眼中有着淡淡地复杂。

    那是他的后人,他怨城曾家……没有绝后。

    “恩人,时家……已经没有了,我怨城众人的仇也已经报了……”

    忽然,男子屈膝跪在了戴着斗笠的男子面前,卑微得像一颗不起眼的尘埃。

    “哦?所以呢?”

    “所以……还请仙人高抬贵手,放过……放过栾城百姓……”

    曾愿连声音都在颤抖,可是他没有办法啊!

    他只能卑微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眼前的男人高抬贵手,一如当年他跪在地上求那些人放过怨城百姓。

    他是曾愿啊,是怨城的父母官,他曾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受其恩泽,护其子民,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被生生摧毁呢?

    “哈哈哈!真是可笑!你说放过本尊就要放过?你以为你是谁?曾愿,你不过是一卑微的人族,你怎么有胆子对本尊这般呼来喝去?而且……”

    言及此处,男子缓缓蹲下身子,一把抓住曾愿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而且……你不觉得已经晚了吗?是你说要报仇的,本尊从一开始就把他们算进去了呢!

    ……你看啊,你看看那座城!看到那些飘在空中的黑气了吗?”

    男子粗鲁地拽着曾愿的头转了个方向,让两人的视线面对着山脚下那座灯火通明的城池。

    男人阴冷的声音贴着耳根蔓延,让身为鬼魂的曾愿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知道那是什么吗?”

    曾愿颤抖着身体摇摇头。

    “不知道啊,那本尊现在告诉你,你可要记住了。

    那是……地,煞!上千恶鬼结成的地煞,你知道有多大威力吗?”

    “哈哈哈……简直是可笑!曾愿,曾大人,曾族长,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

    被骗,被欺辱,被杀害,没想到,即使是成了鬼魂,他曾愿也逃不过被玩弄的命运。

    这九天六界何其浩荡,他曾愿不过是人族中最低贱的一个,怎么可能斗得过这些永远高人一等的仙神呢?

    曾愿垂着头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此时的栾城上方已经完全被黑色笼罩,看不到一丝灯光。他终究是,无能为力。

    很快,这座城就会完全被地煞吞噬,悄无声息。

    戴着斗笠的男人愉悦地笑出声,隐藏在宽大衣袍里的手掌微微合了合。

    人族啊,低贱至极。

    林间惊鸟飞离,发出骇人的声音,有人来了。

怨憎会篇(捌)

    男人的手忽然一顿,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阴冷的目光隔着斗笠垂下的帷幕深深望向黑暗处的深林。

    “相逢即使有缘,阁下何不出来一见。”

    宽大的黑袍下,掌心已经结出了法印。

    “呵!多年未见,七情大人竟是沦落到了欺辱人族的地步!敢问七情大人,您在人族迫杀人族无辜百姓,上君大人知道吗?”

    黑暗处走出三个颀长的身影,木浅歆走在前面,一身红衣艳丽,显得分外耀眼。

    七情在木浅歆说话地时候就已经僵住了身体,直到女子缓缓走到了眼前,红色弥漫眼底,他才反应过来,她真的来了。

    十万年了,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耀眼,一点都没有变。

    “阿影……”

    不再是难听到轧耳的嘶哑,七情用他本来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低沉悦耳,带着无尽的眷念。

    不过,木浅歆并没有半点想要与其叙旧的想法,听到七情用这种语气唤她的名字,她只觉得恶心。

    “你也配这么唤本座?”

    七情没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斗笠遮着脸,看不出他的表情。

    配与不配,从来都不重要的,对于这个人,只有想与不想。

    她从来都不自知,自己永远无法拒绝旁人过于强烈的情感。

    多可笑啊,明明该是最冷清冷心的人,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让人忍不住想要忽略那尊贵至极的身份,将其永生永世囚禁在身边。

    远处的山脚下,栾城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地煞完全吞没了。

    忽然一道银色的剑光划过黑暗,生生从栾城上空撕开了一道口子。地煞的气息纠缠着那道微弱的剑光忽明忽暗,隐隐可见少年单薄的身影。

    木浅歆立于风中,淡淡地从少年身上收回目光。

    马天玺和时清砚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担心地看着湛空与那些地煞纠缠。

    马天玺心下暗骂对面的男子恶毒,还他娘的仙人!拿地煞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族百姓,这是仙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相比于马天玺的嫉恶如仇,时清砚心中更多的是无法忽视的负罪感。

    他有罪,若非他一心为时家消除业障,怎么可能会招惹上那样的魔鬼,栾城百姓又怎么可能再次遭遇灾难呢?

    只是时清砚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本来就是他时家和栾城百姓的劫,天道如此,又怎能躲得过去呢?

    “阿影,十万年未见,吾心甚念。今日一会,甚是欢喜,见阿影意气不减当年,我便放心了。”

    七情声音带笑,言语温柔,听得木浅歆直皱眉。

    “那些人你想救便救吧,你素来心软,想来是不喜这些血腥场面的,是我思虑不周……”

    “下次吧,下次见面,我会让你欢喜的。”

    七情后撤一步,黑袍下的手腕翻转下,周身便出现了一道传送阵。

    木浅歆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看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什么话。

    确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身后的两人看出来那人和她关系匪浅,见他要走,虽心中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

    木浅歆看着七情消失在传送阵中,没好气地冷笑一声。

    阿影个屁!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下次再见,本座不弄死你都不姓君!

    木浅歆抬脚踢了踢脚底半死不活的人……鬼,转头唤马天玺过来帮忙。

    曾愿被七情折磨的不轻,连魂魄都淡了许多,整个人不断地打颤。

    木浅歆没有心思管他一个要散不散的鬼魂,担忧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夜空中。

    地煞之所以被六界所畏惧不是没有原因的。

    人族三魂七魄俱全,抽其两魂一魄,予三五神识而成仙,焚其两魂六魄而成鬼,那一魂一魄是鬼身仅有的东西。

    若是平常的鬼魂,只待踏奈何桥,饮孟婆汤,入轮回门,以忘川河水重塑三七,便可转世成人。可恶鬼不同,他们的一魂一魄是极邪极恶之物,需得用无根水濯上七七四十九日洗去邪恶,再往奈何。

    而今七情用那上千恶鬼的一魂一魄结出这滔天罪恶的地煞,其威力不是一般的品阶灵器可以比拟的。

    说实话,木浅歆还真担心湛空的修为压不住这极邪的天残地缺。

    邪恶的地煞就像一张密织的网,将少年完全包裹在里面,少年持剑以对。

    他能听得到那些恶鬼的哭嚎声,可谓是声声泣血,只不过,他心中半点同情都没有。

    “玄黄至行,四神为器,以吾之名,宴令诸神,器起!令行!!”

    耀眼的光芒随着咒诀围绕在少年身边,那柄锋利的银剑也瞬间分出上万把,疾风骤雨般攻向四周的黑暗。

    鬼魅一般的黑气无孔不入,滔天的鬼哭狼嚎刺激着人的神经。

    栾城中想必已经乱成一团了吧。

    木浅歆微微眯了眯眼,指尖轻轻化出一道赤色的灵力。

    到底还是个孩子,让他对付地煞确实是为难他了。

    就在这时,那几乎被黑色湮灭在夜空中的银色却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耀眼的光芒瞬间将地煞吞噬。伴随着万鬼同哭的声音,栾城上空被剑芒照亮,宛若白昼。

    少年长身玉立,白衣翻飞纤尘不染,抬眸的那一瞬,眸中的光彩比漫天的剑芒还要耀眼几分。

    啧!小孩人不大,本事却不小,倒是她看走眼了。

    木浅歆眼底含了抹笑意,默默收回灵力。

    湛空御剑回到山上,抬袖收回佩剑,看着面前女子的目光多了三分温和。

    没想到刚走两步就脚下一软,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前栽下去。

    “掌柜!……”

    木浅歆眼疾手快,在少年与大地母亲亲密接触之前一把将人揽到了怀里,缓缓蹲在地上,让人靠在肩头。

    “……说了你别逞强。地煞再怎么说也是双煞之一,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说你半句也不听,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

    半是心疼半是斥责的语气听得湛空眼底地笑意越发浓郁,身子舒舒服服地窝在女子怀里,连骨头都是酥的。

    看着她着急忙慌地握着自己的手给他输灵力,湛空笑着压下她的手,轻轻摇头,侧脸贴着她的肩头轻轻闭上眼睛。

    好歹也是仙界一众小辈之中最拔尖的一个,他哪能真的被那些东西伤了呢,不过是找个借口亲近她罢了。

    木浅歆不是个傻子,两指一探人灵脉便知道少年不过是略有些劳累,并没有受伤。

    当少年薄凉的唇轻轻贴上温热的脖颈时,哪怕迟钝如她,也大概能够猜到少年心中的那份悸动。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木浅歆并没有推开怀里的少年,也没有拒绝这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胆大妄为的亲热。

    也许是七情的出现带给她的烦躁不安,也许是夜色过于撩人,也许她已经……

    拂晓之前,几人乘马车离开栾城。

    “掌柜,在山下时,你同阿凌姑娘索要的是何物?”

    “半罐苦茶。那是阿凌夫君下聘的彩礼中最值钱的东西。”

    湛空道。

    他打开那个巴掌大的搪瓷罐子,拈起两片茶叶看了看,而后面不改色地放进了一边时清砚捧着的茶坛中。

    茶叶枯黄,散发着一种陈茶的味道,很明显被放了许久。

    “这是……”

    时清砚看着枯黄的茶叶被放入茶坛之后瞬间变回了翠绿,不由瞪大了眼睛。

    “无根之水,濯仇恶,荡罪业。非爱之苦,总归是不重要的。人族需要怨憎仇恶,但那终究会被至深至烈的情爱所替代,不是吗?”

    湛空两指相合,在茶坛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咒术。

    “时公子,现在,你可想好接下来该如何走了吗?”

    湛空淡笑着道。

    时清砚捧着茶坛,缓缓敛眉,似是笑了,说了一句“多谢掌柜提点,在下想好了”。

    一旁的木浅歆看着小掌柜光明正大地拿他们魔界的东西作筏子,不由有些气笑了。

    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真是什么东西都敢碰,他哪来的无根水?

    “掌柜的能耐大啊,连我们魔界的活儿都抢了去做,怎么,是不把本座这个魔主放在眼里?”

    马天玺和时清砚都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回话,只有湛空笑着抬眸去看她,唇角轻勾。

    “歆儿莫气,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待回了水行涧,任你处置。”

    这话……着实是暧昧的过头了。

    木浅歆瞬间红了脸,自以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捂着发烫的脖颈转头看向车窗外。

    没大没小!

    马天玺为那座千人冢布咒施法,超度亡灵。以及曾愿在内的千人被贬畜生道,三生三世后再轮回为人,这算是对他们的惩罚。

    至于七情,来日方长。

    时清砚辞别临江城,背着一个小小的药箱游历四方,湛空将那块玉佩和两个茶坛送给了他。

    前尘往事随风,怨憎永消,愿君悬壶盛名,前途无忧。

求不得篇(壹)

    破镜重圆,死而复生

    镜花水月,求而不得

    晨曦透过百叶窗跑进了大堂,暖意几许,甚是醉人。

    “来来来!放这儿!那个放在角落!……那个八宝琉璃盏放柜台!……”

    一大清早的,也只有他颜大少爷有这个精力闹腾。

    阿木趴在柜台后一脸的生无可恋,任凭某人一通折腾。

    湛空从楼上下来时,大堂内已经被颜无忧带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堆满了。见他下来,阿木颇为无奈的唤了一声掌柜,也是没辙了。

    湛空身着一身鸦青色的烟罗衫,墨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身后,抬手笑着对颜无忧拱手行礼。

    “无忧兄这是……”

    “湛空兄!我近几日得了一些稀奇的玩意,瞧着很是不错。我想着你这店里多是茶罐茶具什么的,甚是没意思,便带来给你。你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便留下,当我送你的。”

    蓝色衣衫的少年手执折扇,笑意盈盈地看着湛空,唇红齿白好不俊俏。

    湛空看着一屋子的玩意儿,眼中多了几分暖意,倒也没舍得说什么。

    在这三千红尘中,也只有他颜无忧这般待他。

    颜大少爷天天被家中的老爷子押着学记账,也只有来湛空这里才能忙里偷闲喘口气,纵然他不喜经商,也不能够卸了身上的担子。

    既为颜家郎,一生伴珠玉。

    日上三竿,等木浅歆慢悠悠地下楼的时候,颜无忧早就走了,大堂里只有湛空和阿木在。

    “早啊!”

    “……早什么早啊!都快晌午了好吗?”

    阿木手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没好气地瞪了女子一眼,内心不住的吐槽。懒姑娘!

    木浅歆丝毫不介意小少年的恶意,路过柜台的时候顺手捞了他面前的一个琉璃盏,不出意外得了少年一个白眼。

    “阿木火气太大,伤身呐!”

    木浅歆走到湛空身边坐下,笑着说了一句,湛空看着她笑着的侧脸,眼底是藏不住温柔。

    “昨夜睡得如何?”

    “还行!那小道士不在,睡得踏实多了。掌柜的可不知道,那几天我就怕哪里冒出个妖物来把那小道士给吃了!”

    闻言,湛空有些失笑,抬手为女子拢了拢耳际的碎发,眼底满是宠溺。

    “马兄身为马家家主,身上自然是有保命的本事的,你也不至于这般为他忧心。”

    切!以为她想啊!还不是他说那小道士是出马家唯一的传人,定要好好保护万不能出意外!不然她闲的啊?

    木浅歆撇撇嘴,倒是没躲开少年的手。

    即使不去看,她也能想象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如何温柔地将碎发拢在耳际,又是如何在离开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擦过耳后的肌肤,留下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酥软。

    她该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温柔是错的,心动也是错的,可她终是不忍心放开。

    九天六界,百万年的孤独,从没人这么待过她。

    “无忧兄来过了,带了些小玩意儿。我留了一部分,你看看可喜欢?”

    那只琉璃盏,还有茶架上新摆的双耳青瓷碎花瓶,两颗南海夜明珠,还有一盒子五颜六色的琉璃球。

    倒是算不上什么无价之宝,却足以显示送礼之人的心意。

    “甚是好看!”

    木浅歆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琉璃盏。刚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东西,现在放在手中细细把玩片刻,才确定了心中所想。

    巴掌大的敞口琉璃盏,两只耳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首,腹部不知怎么的竟能够看到如鲜血般的云状物。整个盏身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木浅歆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琉璃盏,却是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怕是天上地下千万年来也只有这么一只,可此物却是万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掌柜,你可听说过长孤灯?”

    长孤灯是老物件,自从那位飞升后便再也没有面过世,像湛空这样道行尚浅的仙尊自然是没有机缘得见的。

    “愿闻其详。”

    怎么说呢,这长孤灯细算起来也算是他们魔界的东西,可这么多年来被六界刻意遗忘在记忆中的那个人却是个完完全全的人族,跟魔界扯不上半点关系。

    那人飞升多年,曾经参与过那件事的无论是人还是仙都死得差不多了,可现在长孤灯现世,又代表着什么呢?

    “镇守南天宫的位神京殊大人在飞升之前,乃是人间的一位普通僧人。”

    六根清净,七情淡然,佛门中人总是要比凡人更加清苦些的。

    三千青丝断尽的是三生三世的姻缘轮回,佛渡众生,却无法渡自己。

    京殊是那人的法号,没人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他苦苦寻求的是什么,只是大概知晓,那是个疯子。

    那人疯了一场,闹了十二世,将一人的尸骸炼作了一盏晶莹剔透的灯盏,取名为“长孤灯”,然后带着一身破碎的骨血进入飞升道,成为了这九天六界顶顶尊贵的人。

    九重天东南西北四天宫十二位位神,独有那人独自占一宫,占的还是最尊贵的那一宫,便是上君见了,都得让三分薄面。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木浅歆依然无法忘记那瘦骨嶙峋的人一身血污冲她怒吼的模样,真真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天道轮回定人生死,神佛菩提教人善恶,我信了天道,信了轮回,将一切都交付给了佛……可他们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骗了十二世……”

    那个晚上,雷鸣电闪不绝,木浅歆一身啼血的红衣站在悬崖上,就那么漠然地看着悬崖下的僧人,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这样的人,她见的太多了。

    百万年来,真的太多了。

    轮回门前轮回人,

    轮回人叩问前尘。

    三千情丝付佛前,

    佛却说,阿弥陀佛。

    长孤灯常明,心上人长辞。

    京殊带着那盏灯入了仙界,位列仙班,享万世尊崇。

    “长孤灯既已问世,京殊想必也很快就会出现。掌柜只要知道,这个时候最着急的不是我们就是了。”

    木浅歆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心下却叹了一口气。

    长孤灯和临江城颜家扯上了关系,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缘分。

    湛空抬手唤阿木过来让他把灯盏收起来,然后拂袖斟了两杯茶。衣袖盈香,皓腕似血,真真是个如玉的少年郎。

    “曾记少不更事之时,有幸见过京殊大人一面,只是那时尚且年幼,看不懂他老人家的百般孤苦,只觉着……”

    说到这儿,湛空忽然言辞一顿,敛眉思索半晌,却依旧寻不出一个适当的词句来形容那人眉眼间的沧桑之意。

    “是悲悯吧?”

    木浅歆低低地笑了一声,似嘲笑,又似同情。

    “那人惯来如此,端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面俯瞰众生,骨子里却是一个十足十的恶魔。他寻了一人十二世,也被天道骗了十二世,我送他入仙界时,还真没想到他能安安分分地待这么多年,倒是我小瞧他了。”

    确实如此……

    想来她肯出手相助,也断断不是没有缘由的。

    湛空淡淡地笑了笑,“心上人长逝,想来京殊大人已是心如死灰,他尚且苟活于世也是凭着歆儿当年的恩赐罢了。”

求不得篇(贰)

    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惩罚更好些。

    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想必也不过如此!

    木浅歆嗤笑一声,倒是没说什么。

    “歆儿可知京殊大人苦苦寻求十二世的人是谁?”

    那人啊!

    木浅歆勾着唇角淡淡地笑开,望着远处的目光带着几分悠长旖旎。

    “……那是他生生世世都求而不得的执妄啊!”

    天色微曦的时候,临江城内还是一片静谧,只有寥寥无几小商贩挑着担子,不急不缓地行走在街道上。

    木浅歆就是在这时离开水行涧的。

    踏着微光走在大街小巷,红衣翻飞之间已是经略数里。

    颜家的老宅坐落在城南,那里风景十分不错,宅前垂柳碧湖,宅后翠树青山,依山傍水,正是一块风水宝地。

    只是自从颜家上任家主上来后,他就将族人都迁到了王城附近,这老宅自然是渐渐地荒废了。

    大门上的红漆脱落的七七八八,上面铜铸的狮子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门楣上方的牌匾早就被摘走了,现在挂在上面的只有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木浅歆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久经风霜的老门在她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百年老宅,也曾金碧辉煌,四方朋客欢聚一堂,如今却只剩残垣断壁,凋花败柳。人世间百般无常,何尝不若此呢。

    推开祠堂的门,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只有一张落满灰尘的供台,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昏暗的房屋里满是潮湿颓废的味道,木浅歆很不喜欢,不禁微微皱起柳眉,很是不耐烦。

    “仇阿辞,是你自己滚出来,还是本座亲自请你出来……”

    那个请字被咬的死死的,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了。

    果然,话音刚落,那供台之上慢慢浮现出一个非常模糊的虚影。确实只是一个虚影,影影绰绰,似鬼非鬼,似魂非魂,只能够看得出应是个男子的模样。

    “……大人,阿辞都混到这般地步了,您就不能对阿辞好点吗?”

    虚影幽怨地出声,声线清越,如鸣佩环,甚是悦耳。

    “不能!”

    木浅歆却丝毫不为所动,没好气地说道。

    她转身走出祠堂,里面的虚影也跟着出来。

    这时的天色已经大亮,约莫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就要日出了。

    出了那昏暗潮湿的地方,木浅歆才抱着手臂仔细地将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结果自然是非常非常不满意的。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仇阿辞,本座当年拼死拼活从那秃驴手里偷了你的一缕残魄回来,可不是让你这么糟践的!”

    木浅歆生气了,这个人哪还有点人样啊!他都快虚的看不见了!

    仇阿辞站在木浅歆面前,听到她的话,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马上就要消散的身体,刀工斧刻的一张俊美面容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京殊啊,他都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了。

    “怎么?大人可是后悔了?”

    木浅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含糊,探上男子的脉便开始输送灵力。

    真的太弱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找修复他魂魄的方法,可任她踏遍千山万水、翻尽古籍宝书,都未曾找到。

    魂飞魄散的代价是永堕畜生道,轮回薄上属于仇阿辞的那一页便会永远被红色取代。

    永生永世与畜为伍,这样的耻辱不该放在仇阿辞身上的。

    仇阿辞是谁啊?他是魔主座下十地王之一的鬼王殿下,六界九天谁人不知鬼王殿下俊美非凡,一身傲骨如霜,便是连自诩超尘脱俗的仙界之人见了都要叹上一声自愧不如。

    仇阿辞这样的人,哪怕是她这个主子都不忍心看他被折辱,而那个人又怎么狠得下心要置他于魂飞魄散之地?

    “大人……”

    仇阿辞垂着眉眼将身子半倚在女子肩上,清越的声线陆然低沉了下来,在她耳边低语细喃,便是连每一个字节都带着化不开的思念。

    “大人……我真的好想他啊……”

    沧海桑田变迁无常,往昔那些或美好温暖,或痛彻心扉的岁月早已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堪,唯一不变的只有心中那份愈演愈烈的思念。

    “想个屁!那死秃驴在仙界过的好着呢,用不着你瞎惦记!”

    看到他这幅执迷不悟的模样木浅歆就来气。

    这是她座下的鬼王殿下,长得好,脾气好,办事利索,除了话少了点,哪哪都是最完美不过的。谁成想初次上界历劫就碰到了京殊那个偏执的万年老秃驴,被追着跑了十二世不说,最后还差点给人整了个魂飞魄散!

    说实话,木浅歆是个极其护短的人,虽说当年的事错综复杂,又有心怀不轨之人从中作梗,也不能将责任全算在京殊头上,但这并不妨碍她单方面讨厌京殊这个人。

    拱她的白菜,莫不是还指望她上赶着赔笑?

    “本座今日过来,一是想告诉你,银魂老头日前已经从沧溟之海回来了,带回来一块昆仑石,那石头是混沌时期的旧物,或许有可能修复你的魂魄,二则是……长孤灯现世了。”

    ……

    水行涧中,两位少年相对而坐谈笑品茶,一位白衣如卷,眉眼如画,一位蓝衣似水,笑若灿阳。

    店中往来茶客匆匆,无不含着欣赏之意看上一眼,真真是赏心悦目的很。

    木浅歆回来的时候已是辰时一刻,一踏入店中便被某大少爷灿烂的笑容糊了一脸,简直蠢到了极点。

    “见过小娘子安。多日不见,小娘子可是越发貌美了!”

    “……颜公子谬赞。”

    木浅歆笑了笑,低头那一瞬暗自翻了个白眼。湛空一直看着她,自然注意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失笑,招手让她来这边坐。

    “今早出去了?怎的也不同我说一声?”

    他没有问她一大早的出去做什么,只是单纯觉着她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木浅歆自然感受到了这份宽容,心下动容,倒也没有想过瞒着,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出去的急,那会儿你还睡着,我便没有打扰。”

    说完,转头又对颜无忧道:“颜大少爷,你颜家的老宅旧事,你知道多少?”

    木浅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看得颜无忧一阵肝胆乱颤,细白的双手捏着扇子怯生生地问道。

    “知道是知道不少,只是……可不可以不说?”

    木浅歆咧嘴一笑,一口银牙好不白净。

    “不可!”

    嘤嘤嘤!好生凶猛的小娘子,湛空兄怎么好这口啊!

    湛空看着这两人有趣的对话,只觉岁月静好,脸上带着暖入人心的笑意。

求不得篇(叁)

    人世间百般温情肆意,想必也不过如此。

    平生得一好友,一心爱之人,再添一杯香茗,万分惬意,足矣。

    颜大公子有些犯愁。

    其实他颜家老宅那点事也算不上什么辛秘,只是真要说起来的话怪难为情的。

    约莫五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上任老家主在世时,他们颜家还居住在老宅那边。那地方依山傍水、景色秀美,连风水师都曾说是风水宝地,是块通灵的好地方。

    只是突然有一年,老家主的次子,也就是颜无忧的二爷爷,居然日日跑到宅前的湖边,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倾诉衷肠,家族众人都感到诧异,问他缘何如此,他竟说自己心爱的女子就在湖里,她目光哀戚,但是不说一句话。他没办法,只能日日前来,希望通过只言片语给她安慰。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更觉得那个湖有古怪。

    老家主请了术士来家里作法。

    术士说,此地虽是难得的风水宝地,然那湖水地下的暗河日前被泥沙堵住了,所以现在那湖变成了死物,与宅中气运相煞,从而惹得附近的孤灵聚集,这才使府里的二公子受了蛊惑。

    术士还说,此风水乃是天成,无解,但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的影响,他只需为宅子结个结界,使孤灵无法影响宅中的人便可。

    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气运这东西关乎的不只是个人,而是一整个家族,若是不离开此地,早晚有一天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的运势的,到时候只怕不是加个结界就能解决得了的。

    虽然术士说了这番话,老家主却没有立马迁宅。他已经老了,不想离开这老地方,只交代了长子,待他百年后再迁宅。

    “后来呢?你那位二爷爷可是好了?”

    木浅歆挑眉笑了笑,心下有了计较。什么孤灵不孤灵的,想必是阿辞那小子搞的小把戏。

    那地方确实适合养灵,他闹了这么一出只是为了让颜家给他腾地方。算了,看在也没有伤人的分上,就饶他这次!

    “嗯……也,也算是好了。”

    “啧!”

    木浅歆不满地踹了他一脚。

    “说话这么含糊作甚!好了就说好了,没好就说没好。什么叫算啊!”

    暴力!太暴力!

    颜无忧捏着扇子都快委屈哭了,转头一看他湛空兄弟居然笑得一脸温柔,便又忍不住想笑。

    真真是……

    “确实是好了的。只是,我那位二爷爷从那以后便……日夜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好为女子画像。”

    “祖父也劝过他,他只说……他在找一个人,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祖父见他执意如此,又见他也只是画像,并非真的同那些女子……那什么,就由他去了。据我爹说,二爷爷直到六十三岁去世时,还是孑然一身……”

    终其一生,他要找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

    木浅歆轻嗤一声,眉眼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太正常了。

    人之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这一世找不到,下一世总会找到的。

    有人寻了生生世世都还没有找到呢,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

    和那些人比起来,这位仁兄又算得了什么?

    六界众生,诸多情爱纠缠,多是求而不得之人。

    拿孟婆和月老来说,两人本同在仙界供职,只因身份大相径庭,便被生生拆散,至今阴阳两隔。

    再比如说仙界的朱雀后人饮鸢和天枢。

    一个是尊贵的皇子妃,一个是手掌十万天兵的将军。

    谁又曾记得,天枢在饮鸢上神成亲前,只是朱雀宫内的一个小小侍卫呢。

    所以说,有的人求而不得只会为那人变得更好,有的人求而不得却也只盼着各自安好。

    而京殊那个混蛋玩意,……求而不得便带着那人和自己一起魂飞魄散,永堕畜生道!

    那是个疯子,六界中最疯的疯子。

    木浅歆看着眼前这个光着脑袋,端着一张棺材脸的男子,语气真的说不上有多好。

    “京殊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找人。”

    “呵!找什么人?”

    “内人。”

    “老秃驴你有本事给本座再说一遍?谁他娘的是你内人?”

    湛空在一边紧紧抓住暴起的木浅歆,这才没有让她那拳头招呼到对面男子那张俊脸上。

    对面光着脑袋也不影响俊颜的男子一身月牙白的僧衣,如琢如玉的白皙手指上攥着一串檀木佛珠,佛珠粒粒如玉,显然是上了年头了。

    京殊淡淡地扫了暴走的木浅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道。

    “在下的内人自然是鬼王殿下仇阿辞。多年前我二人写下婚书,奏禀诸神,付诸天地。阿辞……自然也就成为了在下的妻!”

    闻言,木浅歆冷冷地笑了笑,倒是冷静了下来,眼中的神色不知是怜悯还是什么。

    付诸天地?真是荒唐!他以为天地是什么东西?

    且不说两人根本没有那个缘分,就单单他俩都是男子这一点就是天地不容!

    湛空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互甩脸色只觉着头疼,一转头果然看到他店里的小伙计已经吓得两眼发直,连身子都缩到了柜台下。

    阿木躲在柜台后捂着耳朵直打哆嗦。他刚刚听到了什么?那女人是魔主大人?那男子是鬼王殿下的……夫?

    湛空含着一抹淡笑,躬身行礼,道:“京殊大人此番前来既是为了寻人,那又何必在在下这儿白费气力,小店做的是茶叶营生,可藏不了人,更不敢私藏京殊大人的人。”

    “哼!湛空仙君此言差矣,仙君不敢,可不代表某些人不敢……毕竟,某人专擅此道。”

    某人?你直接报本座大名得了!老秃驴你给本座死过来!!

    京殊一身雪白的僧袍长身玉立,眉眼间是佛家子弟独有的悲悯。

    以前见时,湛空只觉着此人心怀天下悲悯众生,现在再看,才发现那只是薄情到了极致才会出现的神色。

    “不管京殊大人同歆儿有何恩怨,晚辈都不想追究,只现在,歆儿是我水行涧的人,容不得旁人说什么。大人想找人,请自便,晚辈不送。”

    没有任何原因,湛空只觉着京殊这个人让他很不舒服,那双薄情到了极致的眼睛,那张俊美到人神共愤的面容,都让他觉得不适。

    湛空站在木浅歆面前,俨然是一个保护的姿势,京殊见此,手下念珠微动,眼中划过一抹讽刺。

    “歆儿?君影,你许他如此唤你?”

    木浅歆冷着脸看他。

    “与卿何干?”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京殊冷冷一笑,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意味不明。

    “君影,你乃玄龙一族与人族的共生血脉,若你再同仙界之人孕育子嗣……你觉得上君那老东西会放过你吗?”

    “还是说……你觉得六界能够容得下一个集人仙魔血脉于一身的……怪物?”

    “不劳你费心,赶紧给本座滚出去!”

    呵!

求不得篇(肆)

    容不下?这六界何时轮到旁人来作她君影的主了?

    她若想,放眼整个九天六界,谁敢阻她?谁又有那个本事来阻她!

    可是,这种会让小掌柜赔上永生永世的亏本买卖,她总归是不愿意去做的。

    拿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小掌柜去换一个为九天六界惧怕的、未知的“怪物”,她总归是不愿的。

    京殊走了,带走了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当年在无虚洞前得知了所有真相后,他怀着一身爱而不得的仇恨将仇阿辞的尸骨炼进了长孤灯,以禁锢其魂魄,并打算带着其一同堕入无虚洞,不料遭魔主君影从中作梗,不止从他手中抢走了阿辞的一缕残魂藏了起来,并且强势将自己送入仙界。

    这么多年了,长孤灯一直在南天宫陪着他,就像那人还在身边一样。

    不过多日前因为一些事被打落凡间,这也就有了他下界的这一遭。

    寒露雨风,鸿雁来宾。

    菊始黄华,缘起缘灭。

    晚秋的雨,竹骨的伞,月牙白的僧袍,刻满梵文的念珠。

    软底的僧鞋踩在积了雨水的路面上,僧衣染上了湿意,那如松挺拔的脊骨却并未因此相折半分。

    他撑伞行走在烟雨朦胧的临江城,左右皆是齐整的房屋,炊烟袅袅的人家,像极了曾经。

    曾经的京殊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僧人,寺里的主持言他天生佛骨,然而他却不觉得有什么。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人,从此破了色欲戒,失了不坏身。

    为了见那个人,他可以孤身一人苦等十二世,也可以穿着那一袭月牙白的僧袍跨越千山万水,寻遍山川湖海。

    他沾染着晚秋的湿意,踏过千山万水奔向那人,衣袂翻飞间,念珠轻撞时,皆是满心的欢喜。

    可是求不得的,终究是求不得的。

    任他执念再深,任他如何欢喜,都留不住那人。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打开,雨水混合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孤寂又凄凉。

    京殊手挽念珠,撑着伞踏门而入,绕过迂回的荒芜小道来到了祠堂前。

    门是开着的,贡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仇,阿辞……”

    那双熟读梵音的薄唇微微翕动,终是情难自已,唤出了那个刻在骨血中的名字。

    细雨濛濛中,仇阿辞端坐在供台上,身形清隽,落在来人身上的目光满含思念。

    而这一切,京殊是看不见的。

    纵他京殊大人位列仙界十二位神之首,修为高深,可通晓天地之事,却仍然无法参透这天道轮回。

    仇阿辞如今只是一缕残魂,也只有身为玄龙一族的君影能够看见并且触碰到他。

    可是有些东西是需要看、不需要听的。

    纵然眼前只是一片荒败之景,京殊也能感受到,仇阿辞就在那里,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仇阿辞,过来。”

    一身素色僧袍的僧人弃了伞,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向前方,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是一片悲悯之色。

    小和尚,过来!

    就像仇阿辞对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京殊沉声道。

    而这一次,是仇阿辞走向他。没有半分犹豫,就好像他在此等候千百年,便是为了等这个人。

    ——

    “长孤灯本就是至阴至邪之物,在京殊将阿辞的尸骨与其炼化之前,此物就被封存在地九重之下,常年受魔气浸染。”

    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当年被六界逼上绝路的京殊,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半点退路,他是真的抱了决心要仇阿辞陪自魂飞魄散的。

    其实本就该如此的。

    这二人,一个是天生佛骨的空门中人,一个是早年便于地府供职的鬼王殿下,轮回簿、三生石乃至月老宫的姻缘录上,二者都未曾有半分交集。

    而就是这样两个在天道那儿连最基本的点头之交都不该有的两个人,却偏偏阴差阳错地遇到了一起,生出了情爱。

    这是天道不能够容忍的,也是六界无法置之不理的,所以他们在天道的指示下,终于出手了。

    木浅歆将手边的茶推到身旁之人面前,眼角带着三分讥诮之意。

    “当年上君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可费了不少力气,又是天兵天将、又是亲赐天雷,最后却被那两人耍的团团转,最后无奈之下只能将真相告诉了京殊。不料那却是个混不吝的,非但没有乖乖束手就擒,还给上君老头演了一出釜底抽薪,可给他气坏了。”

    闻言,一旁的人淡淡一笑,显然是也回想起了上君老头吹胡子瞪眼的好笑模样,魅惑的紫瞳中不禁划过一抹浅浅的流光。

    “依本尊看,你和上君都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管这种事,这两人既是违背了天道,便自去让天道管去。本尊倒要看看,它天道能管出个什么花来!”

    男子的声音醇厚低沉,宛若人间最香醇的美酒。

    玄衣如夜,肤白如雪,紫瞳摄魂,红莲夺魄。

    这便是除魔主君影之外,唯一能为六界闻风丧胆的人物,银魂。

    银魂抬手去端茶,身子微微朝茶桌这边靠了靠,衣襟微散,便可以看到白皙修长的颈侧一朵妖艳的红莲蜿蜒着没入交叠的衣襟内,竟似活物一般。

    这东西,真的是越发猖狂了。记得银魂老头前去沧溟之海前还仅仅盘踞在胸前的。

    “谁说不是呢!若非那其中一个是仇阿辞,本座才不想管这糟心事。”

    木浅歆道,煞有其事地皱了眉头。

    银魂这才真真切切地露了个笑容,眼中铺满温柔,抬手在女子柔软的发顶按了按,笑道。

    “糟心什么?左右有本尊在后面给你兜着,只管去做便是。”

    “……大胆银魂老头!本座的头也是你能摸的?爪子不想要了!”

    女子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便是连头发丝里都充斥着傲娇,哪还有半点魔主大人的架子。

    摸一下就炸,逗两句就甩小尾巴,还是那个银魂最熟悉的小阿影。

    然而屋内的气氛如此融洽,屋外却是相反。

    一身皓衣如雪的少年站在房门口纹丝不动,微垂着眼帘听着屋内传出的一阵阵欢声笑语,眼底席卷着无人可知的暗潮。

    而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身红衣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看到站在门外的少年,先是一愣,然后才笑着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

    “怎的站在外面?可是有事寻我?”

    湛空轻轻摇头,没有回话,一双星眸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丑陋的欲念与嫉恨,他是万万不愿让袒露在她面前的。

    木浅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其因,但这并不妨碍她想要少年开心起来。

    “掌柜,里面的那位是我魔界的座上宾,噬魂罗刹,银魂大人。我同他说了你的身份,他现在想要见见你。”

    “好。”

    湛空点头,轻声道。

求不得篇(伍)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便是连呼吸都觉着滚烫。

    真的……太想要这个人了。

    噬魂罗刹是什么人?那是曾经将仙界之主上君的凌霄宫踏碎的人物。

    若非当年上君跪在魔主君御脚下苦苦哀求其出手相助,想必如今的这六界便要被重新划分了。

    那是个游离于六界之外的人,就连天道轮回都不能拿他如何,唯有在魔界之主面前才会留三分薄面。

    湛空自知身份,不会傻到以为银魂想见自己仅仅是因为已故的母亲,定是木浅歆同他说了什么。

    “……因着一些旧事,银魂对仙界颇有微词,待会儿若是他有冒犯的地方,你多担待些。”

    说实话,木浅歆其实不想让这两人对上,银魂老头对仙界之人的意见,哪里是一句颇有微词就能道尽的?她还真怕湛空前脚进去后脚就被打了出来,她连个劝架的机会都没有。

    但担心归担心,她总得让银魂老头看看这个人,告诉他,这就是她想要护着的人。

    “好。”

    无论她说什么,湛空都应着。

    忽然,他倾身上前,伸手扣住女子柔软的腰,吻上了那双饱满的红唇。唇齿相依,呼吸相闻间,终于是寻得了一丝心安。

    少年的吻来的毫无预兆,木浅歆连头发丝都僵住了,只能任由身量明显拔高了些许的少年......

    直到湛空放开她的腰退离的时候,女子还是一副愣神的模样,明亮的双眸瞪得圆圆的,特别可爱。

    “歆儿乖,下去喝杯茶,我单独同前辈聊聊。”

    湛空温柔地抬手在女子下颔上勾了勾,后者这才悠悠回神,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嗯。”

    第三次了。只是这一次与前两次都不太一样,湛空吻的不是眉心,她也没有动情,而且,而且他还……

    木浅歆神情恍惚地下了楼,坐在窗边的茶桌前,接了小伙计阿木毕恭毕敬递来的秋茶,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真的是太羞耻了!

    不对,她刚刚要干嘛来着?对!跟掌柜一起见银魂老头!

    然而当她抬头看向二楼时,房门外已经没人了。

    房间里,一身玄色宽袍的男子看着眼前眉眼隽长的白衣少年,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冷嘲的弧度。

    或许仙界之人都是这副模样,永远都穿着一身圣洁的白衣,装的跟他娘个人似的。

    “湛空,弄寒那丫头的儿子?”

    “正是家母。晚辈湛空见过银魂前辈。”

    湛空迎着男子似嘲非嘲、似笑非笑的眸光,淡笑着拱手行了一个晚辈礼。

    “小子,有件事你得知道,若今日站在本尊面前的人是弄寒,本尊会直接杀了她。”

    湛空眉心微动,却没有说话。

    银魂坐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泼墨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落在颈侧的红莲上,白皙的腕骨上。

    这是个强大的,有魅力的男子,比之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该庆幸你的生父是凌越,不然别说是让你陪在小阿影身边,就是看你一眼,本尊都觉得脏眼睛。”

    这会儿湛空才真正感觉到了木浅歆方才说的,银魂对仙界的恶意。不,是对六界的恶意。

    “晚辈知晓。”

    “哦?你知晓?那你倒是说说,你知晓什么?”

    银魂忽然笑了,紧盯着少年的一双紫眸终于不再带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这是满意了的意思。

    “当年之事,是仙界负了前辈,前辈于仙界有恨,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湛空上前,轻抚衣袖,拎了茶壶为银魂手边空了的茶盏续茶,眉眼微垂,说不出的谦卑。

    什么谦卑温和,全部都是画在脸上的,刻在骨血里的狠厉与占有欲才是白虎一族独有的东西。

    在这个少年身上,银魂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虎后人了,记得上一次见,还是弄寒那小白眼狼成亲的时候。

    “晚辈听说,自凌霄宫一战后,前辈一直在广集天下古法名器,前段时间更是孤身一人前往上古遗址沧溟之海,想必此行收获颇丰吧。”

    闻言,银魂冷笑一声,没搭话。小兔崽子,知道的还真不少。

    “据本尊所知,本尊的名字在仙界可是大忌讳,上君那老小子可听不得整天有人在耳边提醒他的失败。按理来说,与你同龄的小辈别说是知道本尊,便是连当年的四大神将都一无所知,你倒是个例外。”

    湛空迎着男子的目光笑了笑,低头掩下眼中的情绪。例外吗?

    他已经快不记得与他同龄的小辈们都是怎么活的了,自从母亲死后,父亲疯了,他下界历练,早已经与那个本就陌生的地方越走越远。

    离开仙界后的这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事。

    真的假的,广为人知的不为人知的,曾经好奇过的和一直不敢去触碰的。

    他知道,却无动于衷,无能为力。

    善恶究竟是什么呢?天道轮回又是什么东西?

    此次谈话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并没有发生木浅歆预想中的激烈斗争。

    湛空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一身玄衣的男子端着茶盏浅抿一口,目光淡然。

    “小子,别以为隔着两扇门本尊就不知道你方才干了什么。你若真心待小阿影,本尊便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该提防的人是你们仙界的少司命七情,并非本尊。”

    少年脚下微顿,背影单薄孤寂,道:“晚辈多谢前辈提点。”

    ——

    自从那次秘密谈话后,木浅歆就感觉这银魂和湛空两人似乎背着自己有了什么秘密。

    她也曾试探着问过湛空,但并没有问出什么有效的消息,反而被人压着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直到半个月后京殊带着长孤灯再次来到水行涧,木浅歆的郁闷才渐渐消散。

    一袭月牙白僧袍的男子双手合十,念珠从掌心滑落到腕骨以下,面容俊美非凡,放在人间的画本子里,就是那种以吸**魄为生的妖僧。

    “晚辈京殊,见过银魂大人。”

    银魂淡淡点头,算是回礼。

    一旁的木浅歆又有了新的郁闷,京殊这个死秃驴又在装人了。

    湛空看出了她的郁闷,眼中含了一抹清浅的笑容,从桌下探手过去握紧她的手指,目光温柔。

    她其实,还是挺喜欢京殊的吧,毕竟这是她在乎之人挚爱。

    或许他不该有这般强烈的占有欲,这个人真的太孤独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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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358/ 第一时间欣赏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 作者:公子年十七所写的《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为转载作品,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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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介绍:
本书又名《水行涧》,女主美飒强,男主实力宠妻,甜宠无虐,入坑不悔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中元节的那天,水行涧的小掌柜湛空收了一个特别好看的伙计,红衣胜血,美若天仙。
本以为再不过也就是个偷摸着上界的小狐狸,没想到这人竟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魔主大人……
湛空:“晚辈见过魔主奶奶。”
魔主奶奶:“……掌柜还是,还是继续叫我歆儿吧!”
君影身为魔界至尊,叱咤六界几十万年,便是仙界之主上君那个死老头见了她,都得咬着牙笑脸相迎。哪想到一朝上界,竟是被一小小的茶铺掌柜拿捏得死死的!
“阿影,歆儿……六界无你,我便弑了这六界,轮回无你,我便毁了这轮回!!”
轮回?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谁稀罕什么三生三世,他湛空要的,是君影的生生世世!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君,你家魔主带球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