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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0章 虎子

    同一时间。都城,太学。

    某学屋内。

    太常谢幼舆虽比国子祭酒张季鹰小些许岁数,但二人私交甚笃。谢太常本在埋头考证典籍,疲惫时一抬视线,正好看到对面的老友笑的满脸大褶,于是问:“何事让季鹰笑成花般模样?哈哈哈……”

    张季鹰:“刚腾出空闲,看一门生回我的书信。哈哈,有趣的很,通篇下来,唉,全是圈!”他佯装生气,拿起看过的前四页纸递过来。

    谢太常正好想放松一下,接过来,嘴中连“喝”几声,故意顺着对方的话道:“除了圈就剩下虫了,哪个字都写的拧巴,季鹰这门生,收的差强人意啊。”

    张季鹰蹙着眉看第五张纸。前四张,王荇已经将诵书识字、生活中的琐事都述尽,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王葛写的。但内容……

    “幼舆啊,你快来看。”

    谢太常少见对方如此凝重,起身过来,寥寥数列后,他“咝”口气,与老友面面相觑。“季鹰,其实……你若看不上这门生,跟我那仲侄虎子换换,你教我仲侄,我教此子,哈哈,如何啊?”

    踱衣县。

    南山飞流峰。

    王葛肃容,冲面前这个也就五岁的孩童一揖礼,没有乱搭话。虽然对方穿的也是葛布寒衣,但脚上却是皮靴,再虽然一只靴头破个洞,那也是皮靴!普通百姓穿不起。

    静女、谷风皆一言不发的向孩童揖礼,既未向王葛说明孩童来历,也未向孩童讲王葛身份。

    孩童先正色回礼,重又笑脸相问:“我叫虎子,女郎何名?”

    “王葛。葛藤之葛。”

    “王女郎是初来的吧,走,我带你游览精舍。来南山馆墅修训诂学的,算上你、我,共有正式学童十一人。其余都是旁听学童。跟紧我啊。”他抄着手,走路还真不慢。

    王葛见静女、谷风都没制止,就随着虎子走。

    此童继续道:“正式跟旁听有很大区别。我等均会被录入南山馆墅学籍,将来出去交友、办事,可报此出身。旁听学童不在籍,绝不可对外吹嘘在谢氏小学修过训诂学,更不许冒充郭夫子、左夫子的弟子门生。”

    “原来如此,谢师兄告知。”

    “嘿嘿,你很懂事。”他小手探出宽袖,屈手掌,示意王葛再近前些,然后另只手拿着两块肉干,低声问:“吃不?”

    “啊!”静女看到了,惊叫出声、连忙捂嘴,但脸上的害怕遮都遮不住。

    谷风微不可见的摇头。

    一块肉干竟让俩童役有如此反应?王葛再看肉干,不由胡思乱想。

    虎子的伤感一闪而过,自己拿起一片撕嚼,正要揣起另一块时,王葛笑盈盈伸手:“谢师兄。”

    这孩子立即欢喜着把肉干给她。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撕一丝,边嚼边想:这好似是……牛肉的味道?

    不过太多年没吃过任何肉食了,王葛也不确定。

    在晋朝,杀牛是重罪,即便富户人家也只能吃意外死亡的牛,屠宰前还须上报官府登记。

    所以这一定不是静女、谷风害怕的原因。小童若敢吃牛肉、追溯不到宰牛的源头,早被告发了。至于同类的肉,王葛更没傻到那种地步瞎琢磨。

    吃着肉干,下曲廊,沿石径出来一道院墙,进入竹林。他们走的这条道,应是林间主道,宽度约有两步,两侧皆砌有下水石渠。但此道应是先存在,后来修的石渠。因为路面一看便是常年徒步趟出来的,被踩的挺坚实的土上,可见不计其数的脚印。

    求学之道!

    王葛脑中一下蹦出这几个字。

    左侧竹林,远处的溪流渐渐倾斜而近,水声清脆,如跳动乐音,野雀从几人头顶欢悦飞过,落在溪旁梳理羽毛。

    琴泉水榭就这样逐渐出现于王葛视线中,逐渐放大、真实,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如诗如画、还要雅意!

    众人顺着土道左转,林中溪流渐宽,在最宽处,架起一榫卯结构的矮木桥,桥横面上,建筑四面通透的藉景之屋。屋顶为民居制式的悬山式,搭以厚厚茅草,垂下的草边参差不齐。

    王葛正仰头打量,一根茅草径直掉落溪中,被水送远。一只翠雀恰巧浮过水面,在这根茅草上一站、再冲上空。

    “好美。”她心里呢喃着。

    虎子吸下鼻涕,说道:“是不是觉得景致挺美?两日后开课,就不觉得美了。”

    是啊,此榭四周灌风,若长久坐,谁还顾上欣赏风景?王葛深以为然的点头。

    “走,带你去看飞流峰。峰峭有天然水坑,所出之水顺崖直下,形成飞流瀑布。比此处还美……”也更冷。他再吸鼻涕,抄着的袖管微微打抖。

    竹径一直向北,已经能听到瀑布动静。

    走到精舍的北墙,此墙是最外沿的围墙,开辟有一道院门。出来院门,有两条路,一条土道偏西、一条碎石道偏东。仍是虎子当前引路,走碎石道。王葛在他侧后方,静女、谷风默默跟随。

    瀑布声越来越震耳,四人走了不到一刻钟,说话就得大声了。远处白练悬挂青黄交接的山峦,瀑布被中间突起的几块陡石分成五片,十分奇异,坠落到下方深潭时又合为一起,远观真的太像琴弦了!

    虎子冲王葛招手,同时向后看一眼。静女、谷风立即垂首退后。

    王葛附过去,虎子道:“是不是觉得像琴弦?”

    “像。”

    “假的哦。原本只有两块陡石,将瀑流分为三片,远观像是耙子。谢家自有能人,就想出个主意,在上游先以巨石阻挡,将瀑布改流,腾出下方峭壁,楔无数铁棍,糊以石料,冒充天然陡石。将三齿耙改成了五琴弦。”

    王葛假装认真打量那几块陡石,实际很忐忑,不是因为虎子知晓瀑布隐秘,或许谢家根本不在意一处景致的隐秘。她忐忑的,是这孩子每回望她眼睛,都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她要和这样早慧的孩童一起研习学业,唉,压力挺大。

    这时,有十余个穿裋褐的人路过,有男有女,穿戴均不如静女、谷风,但并未向虎子和王葛行礼。

    虎子吸鼻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给王葛解释:“他们是匠工,也是谢家佃客,不属奴婢。他们应是去沤池,沤过百日的竹料经舂碓捶烂,可制纸浆。飞流峰附近有木匠肆、纸匠肆、革匠肆。太冷,改日再带你去看。”

    这孩子一边往回带路,一边道:“听说训诂学精舍即将到来一位头等匠工……”

    王葛正想说她就是。虎子已回首而笑:“不料今日让我先遇到了。”

    好吧。王葛明白了,以后绝不能跟早慧儿童比智商。

    弟子、门生:亲受业者为弟子;转相传授者为门生。王荇由桓真教授,就属于张季鹰的门生。

    学籍:跟现在的学籍不一样。古代学籍是登记的名录,用以区分正式弟子、散生、旁听生等等。

    舂碓(chōngduì):捣物之器具。

第91章 白鹤敲门

    识字的人就是心眼多,自己往后要少和贾芹碰面。入夜后,王竹辗转难眠,越厌恶贾芹,越忘不了对方讲的“画地为牢”的典故,更忘不了讲完典故后的那番话。

    “竹弟,自你来此,你家中打水的次数都少了,是缸变小了么?你家距水井不足百丈距离,为何你阿父不便来瞧你?为何你不敢回去看望他?因为心里都清楚,此处……是牢!”

    “竹弟,此乃真正的画地为牢啊!四周无栅栏,你也不敢出去!你若不服,就归家啊?”

    “呵,竹弟,你看,你和我一样,都被亲族判为犯人。呵呵,我们真做错事了么?那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为何单把我们判为囚犯?是因为我们弱啊!竹弟,他们以善自居,在欺我们弱啊!”

    王竹越来越睡不着,往外挪挪,离鳏翁远些,然后放心的出声叹口气。阿翁这里挺好,顿顿能吃饱,可再好也不比家里好。每日在鳏翁的视线中走动,他时时拘束,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咳嗽、放屁。比如现在自己也冷,想加铺盖,哪敢提?若是在家,他实在冷了,还可以搂阿父或阿弟取暖,在陌生人家,不行。

    王竹讨厌贾芹,但对方说的话,怎么句句跟刺一样扎住他,扎的疼,甩不掉。真如对方说的,他在坐牢吗?都是王家子,凭什么拎他来坐牢?

    是王葛出的主意吧,只有她猜到那晚是他逮的鼠,可她又没凭据,就敢告诉大父?所以,她一定在当中编瞎话了!一定!

    不然大父怎会狠心对待亲孙儿。

    王葛……王葛……长房……都好狠!

    飞流峰精舍。

    王葛案桌上,贴着墙的位置燃着一盏青铜油灯。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到青铜制的油灯,自家的烛台全为陶制。

    就着光亮,她一笔一划,用最简洁的词句记录与虎子道别后,静女的告知:“正式学童每月一筒麻烛油,每日一墨块,十枚竹简。所有器物,由我等在每日固定时辰发放至居舍。两位夫子在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于琴泉水榭正式讲学。腊月三十、正月朔日休。次日恢复讲学,直至十日。十一至十九日休,学童可归家过元宵节。二十日恢复讲学,直至月末。月末那日,公布仲春的修学时刻表。”

    王葛写着写着,摇头,用刻刀刮去多余的字,刮到不可再减字、语句通畅能理解为止。

    自阿弟认字起,她就明白,古人记录之所以都用最简洁的字句表达,是因为墨珍贵。

    屋舍配备的砚为“凹心砚”,附带一块她掌心大小的“砚石”。砚石是磨墨用的。

    说是墨块,几乎是个薄饼状,跟铜钱差不多大。压碎、磨、用水化开后,里面有粗砺物,她也不知道是啥,就用笔尖把它们拨拉到砚台边。

    书写时,更觉出比张夫子寄给阿弟的差。一是墨色不深,二是仍有细小沙粒似的杂物。

    即便如此,王葛也欢喜知足。在这个古时代,她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娘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每日还有墨、烛、简牍、足够的食物供应,岂敢不知足呢。

    是,她的确制了许多超过这个时代原理的器物,对桓县令的治绩起了一定辅助作用、或很大辅助作用。但又怎样呢?如果遇到一个贪官、坏官,霸去她所有功劳不说,还有可能陷她家破人亡,或将她禁于匠肆,终**她劳作。这些不是不可能!

    但桓县令将她该得的,基本都给她了。财物为轻,资历为重!她绝不会认为得到这些理所当然,她从最初的一贯赏钱,到现在入学南山馆墅,都在感恩。

    寄人篱下于这个时代,她就要学会在认命中一点点求存、奋进,而不是傻到认为穿越者万能,鄙视古人智慧。

    “笃、笃。”两下轻敲门声,打断王葛的习字。

    一开门,她先是吓一跳,继而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白鸟朱冠!

    敲门者竟是一只白鹤!!

    此鹤明显由人喂养,不是第一次夜晚敲门了,它只管用嘴敲,不进门。跟王葛对视后也不害怕,去敲下间屋舍了。

    隔壁没开门,还立刻有小童的声音在喊:“知道啦!”

    王葛以为鹤会一直敲下去,但只敲至第三间后就飞走了。

    真美啊!它皓翅、修颈的身影从深邃夜空中划过,真不愧有“仙”的称号。

    掩门,坐回案边。她真想将刚才所见写出来,可惜以她的书法功力,一个“鹤”字,笔划太多,细长的竹简竟然没盛开!

    写小点……挤成一坨黑点。

    罢了。本来就是到馆墅学认字的,现在写不好正常。

    次日不到卯正,王葛就按昨天静女指的路线找到庖厨,是个露天竹搭的棚子,棚下灶台共有九个,都是三眼灶。每个灶台配两个灶役,也是有男有女,均为壮龄。

    “别乱跑!”一个役娘子喊住王葛,指着靠远的灶说:“才来的?童役在那三个灶领,最前头一个是正式学童的,另五个是其余学童的,以后别走错了。”

    “谢娘子指点,我是正式学童。”王葛不卑不亢,并未向对方揖礼。桓真教过她,只要进了南山馆墅,切不可向部曲、佃客、奴婢行礼,不符合礼法。

    正式学童的早食有一碗麦豆粥、一张胡麻饼、菜酱。盛这些食物是陶盘,长方形,内嵌大、小格子,制式跟她前世用过的餐盘一样。快步走回,路过虎子的居舍时,这孩子正好推门出来,冻的打个颤。

    “虎子,你别去了,吃这份。”

    “谢女郎。”

    王葛冲他笑笑。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比寻常孩童体弱,寒冷天气帮小孩子领早食,对忙碌惯了的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静女快步追上王葛步伐,四周无人,她小声提醒:“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

    王葛一副询问的神情看着对方。

    静女很满意,继续讲:“他也才来不久,竟跟我等童役一样,只听说他叫虎子,不知他姓什么,还不知道是主家远了多远的穷姻亲。而且……你昨日真不该吃他给的脯。我是从送他来馆墅的奴仆那听到的,此童喜逮老鼠,他又那么穷,你猜……那能是什么脯?”

    王葛微垂眸,难为情道:“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啊!”静女一边跳脚、一边逃,逃出丈远,干呕一下,头也不回的速速离去。想必以后她都不会再和王葛靠近了。

    王葛此时琢磨“静女”二字,才知其意。谢氏主家给此童役起“静女”之名,并非寓意贞静。而是告诫对方,要沉默自守,非礼勿言!

第92章 翻车

    早食后,王葛沿昨日走的路出了精舍北门,去看一下木匠肆。匠工考结束时,南山馆墅曾在考场外搭了一个临时木匠肆,当时他们急雇制箭竿的匠工。

    不知现在是否还雇?

    过去观赏瀑布的石潭边缘后,她按虎子说的,继续往东走,很快便看到人影在竹林中穿梭。他们伐倒竹子后,将竹秆断开几截扛行,有的还将竹秆用布包裹了再扛上肩。

    王葛追上一个匠娘子,没冒失询问,而是浅笑着跟在旁边。

    匠娘子见王葛一副朴实相,主动问:“不在精舍干活,跑匠肆这干嘛?”

    都是年龄惹的祸,分明又把她当童役了。

    “我是学童,也是木匠匠工,想找点活计干。”

    “那挺好,匠肆正急缺匠工哩。你随我来。”

    飞流峰下的木匠肆,同精舍一样,也环绕围墙。进来后,是一间间被隔开的小院,院中木匠干的活计均不相同。每间院的空地都摆放不同品种的木料、竹料,可见这漫山树木、竹林,很多都是人工栽培。

    匠娘子带王葛找到匠肆主事。

    此时代,无人敢拿匠工、等级这类可查询的事情说谎。谎言一旦被拆穿,面临的不光是旁人鄙夷,还会被告上官府。主事者一听王葛还是正式学童,真后悔问那么仔细干啥?没办法,只能咬牙雇佣头等匠工。

    匠肆分配给王葛的活,是用“箭竹”制“箭竿”。切莫以为箭竿就是将长度精确在要求的二尺长度就可,重点是要矫正竿直的同时,将箭身刮青、打磨光滑。

    每根箭竹材料经过了火烤,彻底烤干水分的过程中,也造成竹身因热胀而扭曲。矫正竿直有专门工具,她右手侧为固定槽,左手侧是移动槽,两槽严丝合缝后的槽孔,就是箭竿的最细标准。

    两槽完全扣死后,箭竿仍能从槽孔中轻易活动,就证明箭身刮的太过,刮成了废料。

    每次矫直箭竿后,都要过刮刀。第一次过刮刀,仅将竹料的青皮刮掉,刮掉后进行第二次矫直;再过刮刀、打磨箭身圆滑;再矫直。

    钱不好挣,到了午时,王葛仅制成五根箭竿,期间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匠肆里的午食不要钱,有一个麦饼,一碗温水,一匕咸豆,所有匠工都是匆匆吃完接着干活。

    王葛吃饭就够狼吞虎咽了,仍是院里吃的最慢的,最后两口她干脆全塞嘴里。饼里有糠皮,扎的她腮疼。

    她刚拿起材料,别的院就来了个分主事,在喊:“谁制矩尺快?只要一人。”

    “我!”王葛站起、喷着饼沫子喊。

    “半个时辰能制出一个矩尺么?”

    “能。保证分、寸不差。”

    “记住你的保证!”

    “是。”王葛欢喜异常。

    制矩尺的院弥漫木尘,木料特有的味道很浓。王葛取出手巾系于面,开始锯木。拓木非常坚硬,先锯出矩的大概轮廓,再用刻刀轻轻划线,凿去多余的料。

    此院这位分主事不放心,一直站旁边看,问道:“之前制过多少矩尺?”

    “一百个。”

    此人顿时觉得牙疼。“才一百个?”

    “县令大人只要一百个,我没敢制多。”

    牙疼!“县、县令大人?要你制矩尺?”

    “昂。制之前还特意先讲好,按头等匠工的价付我钱哩。”

    “咳……王匠工放心,只要你制器标准,我们定也如数付钱。”

    王葛说话不耽误干活,修好矩尺轮廓,开始用刻刀标线段。

    分主事来回走过几趟,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咱这都是对照着模子刻线。王匠工你……”你咋连这都不懂,不管我要哩?

    “我不用那个。在制尺上,我就是模子。”

    一个老匠工最听不得这种吹嘘话,背手过来,教训道:“你这女娘,就算你是头等匠工,也……若连这话也不敢说的话,那考头等有何用?后生可畏啊!嗯!”他干了几十年木匠活,瞄王葛刻的线段一眼,只一眼,就晓得厉害,原地掉头回去干自己活了。

    王葛弯眼一笑,专心刻线。

    天将黑时,匠肆给她结了二百二十个钱。王葛欣然往回走,不想在潭边遇到了虎子。

    他正拽着路边的枯枝摇晃。

    “虎子?多冷啊,你咋在这?”

    “我去找过你,你一直不在。我猜你应该来木匠肆了。”

    王葛见对方伸出小手,指指她身上,她才注意衣裳上沾了好多木屑,立刻到道旁拍打干净。

    “女郎,那边有水车。你去看过吗?”

    “没有。我们村其实也有水车,但是建在人家的地旁,没机会靠近。”

    “庄园里的都能靠近。你想去瞧瞧吗?”

    “走。”王葛自然又顺势的牵住小家伙冰凉的手,她刚忙活完,手心极暖。

    虎子稍愣下,欢喜道:“走。”

    晋朝的水车,还是曹魏时期马钧改良的翻车制式,以人力为驱动,通过大小齿轮、刮板链条为传动,可将水由低处提至高处。可正转、反转,既可汲水,也可排涝。

    飞流峰水潭西侧的几架水车,都不用于灌溉,而是反转刮板链条,将潭中的水排出,以垂直泄下的水为动力,驱使舂碓锤打沤腐的毛竹,打为碎绒后,立即置于旁边的大石槽,竹絮与水相融,形成浆。下步即可用竹帘抄纸、压纸、分离、干燥,但这种方法制出的纸很糙,并不能用于书写。

    王葛和虎子,一高一矮站在隆隆劳作的数架水车前,各自震撼。虽然此处味道不好闻。

    虎子面露向往,说道:“女郎,你知道么?我自懂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游历时,不需背着沉重的简牍行走;记录时,不需将字句一减再减,能将我等所知的所有道理,尽书于纸,传递给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葛眼睛可能溅进水珠了,擦一擦,略有哽咽道:“虎子,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如果难实现,我帮你实现,如果我帮你不够,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匠者帮你!所以,一定能实现的!走,咱俩去匠肆讨点竹料,我会制水车,将今日看到的水车、还有旁边劳碌的匠人,全用竹子制出来!”

    “当真?”

    “嗯!”

    二人牵手奔跑,笑声一路。

    谁知到了匠肆,还得花五个钱才能给竹料,幸好包含工具使用。要求五天内必须将工具和背筐返还,如有损毁要赔。

    看着虎子渴望的眼神,王葛心疼的付了五个钱。

    天色已黑,二人步履匆匆,刚进入精舍北门,就听到侧面的矮树丛中有人在说:“就是那个叫王葛的正式学童,别提了,好恶心!”

第93章 筒车

    “如何恶心?”王葛不屑偷听,径直过去,问道。

    “啊?”阴暗中的俩女童役都被唬一跳,当真逃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一个果然是静女。旁边那个年纪较小,倒挺聪明,一看静女惶恐,就猜出王葛是刚被提到的“恶心之人”了。

    王葛指着另个童役,质问:“静女,你刚才虽然说‘别提了’,却盼着她赶紧询问你,是不是?而后由着你败坏我声名,是不是?静女,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不必憋着,说吧,我如何恶心?若不说,我必拉你到馆墅的主家那里,问他们如何教导的童役?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践踏正式学童、践踏我这头等匠工的声名?!”

    虎子听到有不少蹑脚放轻、但踩碎树叶的动静靠近,他没管,从容抄手:光天化日?出自《尚书》之“帝光天之下”?这词用的妙啊。

    且说静女,传闲话被逮个正着,又被王葛连声质问,越来越怕,更怕闹大了、闹到主家那里。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说错。清早时,你亲口跟我说的,你说你逮了鼠,烤活鼠吃,我就是因为你说的才恶心的,我虽是仆役,可我就是恶心吃活鼠者!我、我没错!”她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嚷着出来。

    “你既知自身为仆役,不知非礼勿言吗?今早我没招你,你却追上我,追着提醒我‘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静女,我学的像是不像?”王葛将当时对方的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我当时一句未言,是也不是?你嫌我没搭话,不顾我根本不屑理你,继续跟我讲……”

    王葛将当时静女的所有话、语气、断句都一模一样复述,凌厉质问:“是也不是?”

    静女旁边的童役急的一探身,心道:对对对,这就是平时静女传闲话的样子。

    静女更急!谁脑子不好使似的、谁不会模仿对方似的!“那王匠工接下来咋说的?你说你家穷,你就逮鼠、烤活鼠吃……你还说鼠吱吱叫、鼠一边惨叫你一边吃……”

    王葛冷哼一声:“编完了?我当时说的是……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对,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们听到了吧?她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躲着偷听的几个矮身影“哈哈”大笑,皆忍不住从树后站出来,全是跟王荇差不多身高的小学童。

    “哈哈,蠢材啊蠢材。”

    “听到啦!”

    被众星拱月的一个穿着黄衣红裳的女学童最夺目。她小脸带怒,大步上前,挥动小手扇了静女一腰风。

    没办法,这女学童太矮了。但气势不矮!“扯谎!今日你跟她在曲廊对话时,就在我屋舍外。哼,我全听到了,她说的一字不差,她恨鼠糟蹋粮食才烤鼠,有何错?她句句没提吃鼠,是你自己乱想、然后乱编、乱传的。哼!”

    王葛向对方揖礼,再向所有学童揖礼。

    众学童均肃容回礼。

    静女瞠目结舌,仔细琢磨王葛的话,可不?是没提到“吃”,怎么办?怎么办?被这些学童逮到她传学童的闲话,怎么办?

    “王匠工,我错了。呜……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家里人死了一地,被鼠在啃。我只记得这个,所以我最怕鼠,怕到恶心。呜……我错了,我错了。王匠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到主家跟前,我就被撵出南山了!我等童役都是自小就被收养在这里,山外哪有容身之地?呜……啊……我错了啊……”

    静女直接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左、右胳膊轮换擦泪,一抽一抽的还在说:“以前我叫燕燕的……我知道主家嫌我话多,给我改名静女……呜……若再被主家罚,我就该叫北风了啊……”

    “噗!”不知道谁先喷笑。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谁先饶了静女的,大家一起吆喝着去庖厨。

    小孩子最喜欢一窝蜂的来去,王葛当然得融入群体(幼儿园小班),她牵着虎子,二人均一眼都没再看静女。此事闹的这样大,明日定会传到庄园主事那。

    曲廊里的灯笼全换了,昨夜均为统一制式的红灯笼,今日每盏都不一样。王葛屋舍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庄园有意,悬挂的是五彩鲤鱼灯,形状也是鱼形。从她这处放眼望,灯笼依次是斑斓翠雀、艳丽美人、傲然雏鹰、荷塘月色、祥云葫芦……

    虎子吃过晚食后过来,兴冲冲告诉王葛,他刚才将所有灯笼都观赏了,打算今夜写一篇“灯彩赋”。

    “好。你写赋,我制水车。”

    虎子坐于案边,刚要砚磨,腿脚、背后就被轻裹被褥。

    王葛笑笑,走到另侧墙边,开始锯竹。

    前世历史中,比“翻车”先进一步的水车,被称为“筒车”。筒车发明于隋,唐朝时升级,元明时再次改良。

    关于水车的知识,王葛很惭愧,仅知道这些。这还是前世跟一个擅制微型水车的老匠人学艺时,专门查阅才记住的。

    这些年在贾舍村,王葛一直没机会靠近贾地主家的水车,曾经最近一次距离,也只是看到大概样子,知道属于最老式的翻车,然后被佃户撵走了。

    她一直不敢制微型筒车,就是因为连这个时代的翻车都看不到具体模样,何谈“突发奇想”去改造?

    再者,微型筒车真的就是透露个原理。将其放大、成为能灌溉农田的真正筒车,还需“天车匠师”的钻研、实物打造、一次次利用水流推动的冲击力去试。

    翻车与筒车最大的区别,就是动力不同。翻车必须由人摇、脚踏、或畜力拉来带动刮板链条;筒车靠水流冲击为动力,转轮上的每个小筒依次入水、转至顶部后自动倾斜倒入竹槽,而后进行农田的灌溉或其余用途。

    筒车不如翻车的地方,是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建造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比如飞流峰瀑布),或水流湍急的河岸边。

    王葛一边回忆前世的制作过程,一边削竹筒。她只制十个竹筒,它们大小必须相近,这样蓄水时动力才能一致而连贯。然后用铁钉凿眼,楔进竹棍,制成最基础的转轮。

    受时间、材料所限,她要做的,仅仅是能透露筒车的运行原理即可,不需要美观、复杂。只要保证竹筒转到滚轮顶端后、能倾斜泻入固定位置的水槽中即可。另外,再制一个竹筒小人,水车转轮中间的轴延伸出来,跟竹筒小人的手部相接。

    如此就会造成水车转动多快,竹筒小人忙碌多快的有趣样子。

    不知何时,虎子站过来。王葛用手拨拉筒车转动,竹筒人跟着忙活。她问:“咋样?像不像?”

    虎子心想:头等匠工能把水车仿的如此粗糙、如此不类,也是不易啊!

    于是找了个最善意的破绽,提醒:“嗯……这水车运行的道理,是不是反了?不是人力摇,带动水车么?怎成了水车先转、而后带动人……水车先转……带动人力?先转?后力?”

第94章 文字为典籍根本

    道理就是如此,有人存心点拨,慧者自然一念通透。

    虎子赞道:“妙哉,妙哉!劳女郎继续制,明早我们一起去水潭试此水车,它周围都是小筒,不如叫它筒车?如何?”

    “成。”王葛舒口气,太好了,筒车之名顺理成章。“对了,你……灯彩赋写好了?”

    虎子笑容僵住。

    王葛过来案前一看……所有空白的竹简全写满了,皆是重复的“鐙”、“镫”、“锭”、“灯”、“登”、“燈”。

    不能再看了,再看,王葛怕能哼出西游记了。

    “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虎子能给我讲讲么?”她诚恳请教,不认为一个早慧儿童会故意糟蹋墨、简。

    顷刻间,虎子眼神亮了几分。

    他坐过来,先拿起“灯”字竹简,说道:“如今简化的‘灯’字,并不常用。书写时,常用‘镫’或‘锭’,最早的灯字,就是‘镫’。所以我想……再早时,难道没有灯器么?还是也记录过,可惜没被世人知晓?”

    王葛脑中刚冒出“甲骨文”,虎子就继续道:“目前未从殷墟契文中发现关于‘灯’的任何记载。”

    桓真教过王葛姊弟,“殷墟契文”就是她前世所知的“甲骨文”。

    她问:“那为何最简单的‘灯’字,反而不常用?”

    虎子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再道:“嵇康四言诗中出现过此字,诗中有云‘光灯吐辉,华幔长舒’,继他之后,也有延续此‘灯’字写法的。”

    他拿起“镫”与“锭”字,开始解释此二字的不同:“古时最早的灯器,叫陶豆。陶豆有足,为锭;陶豆无足,为镫。但《论衡》中又有从火之‘燈’。”

    他再拿起“鐙”,解释:“金制豆器,谓鐙、也谓镫;而瓦制豆器,只谓登。”他指一下写着“登”字的竹简。

    王葛渐听入迷,没想到一个“灯”字,经历了这么多的演变,而且这么混乱。尤其单独的“登”字,她还以为对方跟她一样,因竹简太窄写不开才拆开偏旁。

    虎子又道:“还有,在周时,‘登’与‘镫’可通用。”

    好吧,更乱了。

    虎子抿嘴而笑,接下来一句话,又给王葛重重打击:“那这么多不同的‘灯’字,为何‘锭’字读法不同?因为此字为‘鼎’字异称之一。‘鼎’还有别的异称。”

    王葛俩手一起摆:“师兄先别讲了,就这些我且得琢磨一天呢。”

    虎子特喜欢听“师兄”二字,起身,负手,跟小大人似的踱步说道:“文字为典籍根本。我等来修训诂学,为的就是通字义、寻字源。”

    “受教。那你继续作赋吧。”

    “没竹简了。”

    王葛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自制的竹简。“我会制简,你放心用。”

    小家伙终于露出孩子气,一撅嘴。

    “哦。不会作赋是吧?哈哈。”

    虎子拱手讨饶,算是承认了。

    时候不早,王葛先送他回去。二人踏上曲廊,屋舍的外墙、窗棂、脚下、连庭院中的景致,都被盏盏灯笼浸染了陆离之采。

    小家伙路过一盏就踮脚、举手够,王葛都够不着,何况他?但她还是像在家中抱阿弟般,将虎子抱起。

    二人相觑一笑,在凛冽寒气中,一同将曲廊的所有灯都观赏个遍。王葛回来屋舍不久,“笃、笃”敲门声响。

    还和昨夜一样,只敲两下。

    打开门,白鹤比昨夜多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去敲下个屋舍。隔壁又一次喊道:“知道啦。”

    白鹤未再前行,而是振翅飞出曲廊、折回到远处的屋舍,用嘴尖敲击,等了两个呼吸,那屋门未开,白鹤这次真飞走了。

    王葛这才回屋,继续制水车。

    次日吃过早食后,二人来到水潭旁。因为离翻车近,龙骨般的刮板排出的水流很是汹涌,顺潭边延伸流淌。

    王葛把小筒车一放,那个摇翻车的匠工瞧见,大声问:“女娘制的是轱辘?”

    “是水车。”王葛回他。

    哪有这等水车?匠工皱皱眉头,专心驱动翻车。

    石潭的边沿参差不齐,凹陷的地方水流冲击力正合适。十个小水筒依次接水、旋转、转的非常快,转到顶端后倾斜,将水泄下。转轴带动着一旁的竹筒小人忙的不亦乐乎,看的虎子都想让竹人歇歇。

    那匠工无意瞥过来一眼后,稀奇的“咦”了声。

    王葛埋头架设微型竹槽,由高至低架了三段,呈“之”字拐弯。在最后一截竹槽下,安置了更微型的舂碓。其实舂碓就是杠杆,竹槽流下的水是驱动力,另一端在水流时急时缓中,开始小动静的“吧吧”砸击。

    没几下,就把地面砸出小坑,泥和着水四溅。

    “咳!”这匠工暂缓劳作,蹲过来,瞅瞅自动旋转的筒车,再回头瞅瞅其余几架必须时时刻刻手摇、才能呼噜噜排水、才能致舂碓不停敲打竹料的翻车。“女郎,小郎,这筒车若制大些、和那些天车一样,比天车还大些,是否……”是否就不需人力摇了?

    王葛与虎子相视一笑,她朝小家伙扬下颌,示意让他说。

    虎子指指不远的瀑布:“若能将瀑流中分出一股水流,未尝不可一试。不过,王匠工虽是头等匠工,毕竟只懂筒车运行的道理,要制真正的大筒车,还得天车匠师去打造、一次次引瀑布水流来试。王匠工,筒车暂时放这吧。明日便入学,我等要去青荣温泉沐浴。”

    “嗯!”王葛欢喜。

    匠工目送二人离去,喃声自语:“头等匠工……王葛?她就是王葛?怪不得,怪不得能考取头等!”随后他冲后方招手,喊:“你们过来!看护好……筒车,我去找主事。”

    青荣温泉别处一地,距离精舍至少有一里距离。此处不再有竹林,栽种的全是青桐。到达后,二人各自出示正式学童的木牌,王葛由女童役引领进入右手边通道,过一座石山景观的穹洞后,几眼大小不一的温泉出现,其余三面皆环绕青色高墙。

    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说文》中:锭(dìng),镫也。

    豆:古代的一种器皿。多为陶制,叫陶豆。

第95章 谢家虎子

    腊月二十八。巳正时刻。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案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糊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溯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案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仿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姊,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雕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雕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雕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雕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仿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雕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雕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糊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雕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雕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雕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猛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吧。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左夫子开讲后,先言欲知《广雅》,就得先读《尔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开始抻着脖筋嗷嗷《尔雅》的第一篇《释诂》。

    训与诂,即为训诂学。

    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为“训”。

    用当代的语言解释古时的语言,为“诂”。

    汉时起,训诂两门学问才开始连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现在为诸弟子先解释尔、雅二字。尔字,最早可追溯至殷墟契文。”他竹尺连敲三下。

    三个童役走到案前左侧位置,三人抬臂横举一杆,中间那人竖一三角矛头。三人还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动作。

    左夫子:“他们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尔’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状结构,定义为‘尔’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为何呢……”

    这种教学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赶紧将仨童役摆的结构造型刻于竹简上。

    也难为了这些童役,最前排有个三岁弟子竟然突然起来,去挠一童役的咯吱窝。

    “噗!”又是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今日红衣、红裳)先喷笑,笑的捧腹拍案。

    左夫子举竹尺将最小的弟子吓回去。仨童役揖礼退离。

    杜梨木:杜字本义,就是指杜梨(也叫棠梨)。这种树的枝上有刺,古人用其围墙,杜绝生人进入。《汉书》中有“杜门自守”一词。

第97章 王二郎发威

    “‘尔’为近之意,同‘迩’。那何谓‘雅’?此处之雅……为雅言,雅音。”

    “书音为文字枝叶,小学为文字根本。”

    “我等求学是为开智明目,是为自补不足,是为修身利行,是为行道利世!”

    “若因读书识字,便自以为是,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只知求进、炫耀,不如无学!”

    左夫子的铿锵教诲,犹如一记记金鼓,激昂诸弟子要保持纯真本性,以对待文字最初的谨慎、敬畏、谦逊与庄重,去读书,去学问!成长后,以同样的纯真之心,孝顺长者,扶持弱者。

    “是!夫子!”这次,王葛是用尽全力喊出的。

    众弟子皆如此。

    瓿知乡,贾舍村。

    贾芹的寒衣里填的还是去年的苇絮,嘴冻成一种难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绝跟王竹讲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阴森寒意,将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冷的和他一样。

    “何谓‘哑’?”

    “就是让你有口也不能说话,不敢说话。竹弟,我知你不服,可你想想,这些天除了我,谁还愿意和你说话?若这样过个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处赁居,鳏翁也不在了,你还能和谁说话?与哑何异?”

    “竹弟。你家人当真狠哪,为何单给你起名为竹?何谓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将你砍了、砍成一断断,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晓!但那时……呵呵,所以‘竹’跟‘哑’有何区别?有口!不能言哪!”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凉薄,你阿父再来时,你大可试着跟他诉苦。诉说想念你的从兄弟、或从姊妹,让他们来瞧你一眼吧。唉……马上过年了,若他们都不肯来,他们跟你,还算至亲吗?还算兄弟、姊妹吗?”

    南山馆墅。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满热水,赶紧坐回原处,将上午讲的内容能记住的全快速刻下来。她刻完一枚竹简后,别的弟子才陆续吃完。

    虎子蹙着眉头,小声打个嗝。不行,得调位置,王葛吃饭太猛,他不由自主跟着学她,噎着了。

    下午申时起,天又飘雪。

    酉初下学,诸弟子向左夫子揖礼,提前互贺年节。虎子最先离开水榭,抄着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头,洁白雪片稀疏、毫无章法的飘扬,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脸上。

    他安然等着。

    结果一把帛伞遮挡过来,伞色青面碧里,是天车匠肆的总主事谢棠舟。他谄笑胁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对,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说,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谢郎。族叔没别的意思,就想询问王葛匠工跟何人学制的筒天车?她制的筒天车,族叔还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着追问到源头,问到更细致、更高深的筒天车。如此一来,给咱谢氏的匠师缩短制成真正筒天车的时日,说不定还能赶上春耕呢。”

    “难为族叔解释这么些。但看来,族叔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发匠娘子,就是告诉你……制筒车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开吧,别耽误我赏雪。”

    “好。”谢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无人处了,脸上的谄笑依然不变。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没看到王葛,去庖厨,去她屋舍,也没有。待他回到屋舍,外头立着两个童役,一个叫樛木,另个叫芣苢。

    樛木说道:“仲郎,宴席时辰将到,大人令我等来接仲郎。”

    虎子叹声气,本想跟王葛说一声的,真不知道转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

    王葛去木匠肆了,先找到上回的分主事,谈好花五个钱续赁刻刀等工具,再厚着脸皮制两把木尺,顶了刚才的五个钱。

    下等匠工每制一把木尺是一个钱,如此一来,分主事还欠她三个钱。王葛连连摆手,以自己正在学雕刻为由,又讨了一堆边角杜梨木,顶了多出来的三个钱,欢喜而回。

    分主事越琢磨、越觉得王小娘子似专门来讨废料的呢?可这些废料最多也就能切出方整的寸余大的木块,能雕啥?

    王葛匆匆去庖厨,结果已经熄灶、无人,连灶眼上的灶具全都撤了。

    那就饿一顿吧!怕啥!

    贾舍村。

    王二郎三辈子加起来,除了和野虎干过架,从来没和人打过。但今日,还有一天过年,他把阿弟揍了。

    一拳捣的王三郎嘴角出血,左脸剧痛。

    为何呢?

    起因是王三郎下午去鳏翁那瞧长子时,王竹哭诉,说他想念兄弟姊妹了。

    “阿父,他们是嫌我吗?有多嫌弃?除了禾从兄来挑过水,其他姊妹……就连阿蓬、阿艾,我都快忘了他们长啥样了。阿父,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了?犯过一次错,我就不再是王家子了?只有他们是?呜……阿父,就要过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没人愿意让我再回家,我害怕呀,阿父,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兄弟姊妹们就都厌恶我了。我改了呀,我已经改好了呀!他们不来看我,怎知我改好了呀!”

    王三郎心疼难过,抱住儿郎一阵哭。回家后,他寻思着叫谁去瞧阿竹、还愿意劝劝他呢?阿禾肯定不行,阿竹已经见过。阿蓬、阿艾也不行,天冷,他俩时时刻刻都呆在主屋,不管抱谁出来,阿父阿母肯定追问原因。

    那就只有阿菽了。

    阿菽好,脾气软,一跟她说肯定应,也定能多劝阿竹几句。

    可是他失算了。

    若是以前的王菽,三叔来求,又是这种小事,即便她再害怕井也会应下来、并赶紧过去。

    但从姊离别前,特意叮嘱过她:“阿菽,我这次离开,时候不短,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记住,不论谁求你帮忙,只要帮的事得离开咱家院子、帮的哪怕是小事,你也要跟你阿父说,或者告诉大父母。先禀告长辈,再帮旁人。我说的旁人,是指除了大父母和你阿父之外的任何人。懂么?任何人!”

    王葛这番叮嘱,原本是防备贾妇通过王禾找王菽的,没寻思防到了王三郎父子。

    王菽:“行,三叔,我先跟我阿父说一声就过去。”

    “哎?别、不用……”王三郎犯愁的就地一蹲。他有些心寒,就这么点小事,他陪她过去就行呗,还非得跟二兄去说。就这工夫,都已经走到井那了。

    “王三!”王二郎怒气腾腾出来。

    王三郎刚站起来,就被捣中腮帮子揍倒。

    王翁老两口过来,大惊!

    王禾来拉阿父,被甩开。

    “王三!我算知道那黑心竖子咋变这么坏了,就是你教的!一对黑心的贼父子!在外头没能耐、只会朝自家人下黑手!你侄女怕井,全家人都知道,连阿艾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敢说不知道?你要不知道,你咋不先跟我说,让我送她过去?你一个当叔的,直接找到小辈、糊弄小辈,你还是不是人?啊?她才七岁啊!你明知道她怕井、还叫她去井边陪你那黑心的儿郎说话?你安的啥心哪!啊?村里人不知道那竖子为啥去鳏翁那,你不知道?啊?你要敢说不知道,我现在就挨家挨户告诉村邻去!”

    王二郎三辈子的口才全用在此刻了,骂的痛快不说,王翁、贾妪还都听明白了。

    王翁满眼寻扫帚,贾妪已经拿到手了,嚷道:“我来!我打死这个畜牲!”

    扫帚刚举到最高处,一个牵马、肩头落雪的亭卒在院门口喊:“是王匠工家吗?”

    作者水平有限,文中左夫子的话,大多出自《颜氏家训》,各位友友多多包涵,请勿细究哈。

    青伞碧里:古代阶层不同,使用的伞色不同。青伞碧里是等级低的官员至普通士人用的。

    樛(jiū)木:下垂的弯腰树。出自《诗经》中的《周南樛木》。

    芣苢(fǔyǐ):出自《诗经》。一种可解饥荒的野生植物。《尔雅》中释为车前草。

第98章 贾芹落井

    亭卒来去匆匆,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王翁,讲明这是县令大人付给王匠工制规矩之器的钱、钱数多少后,提前贺句年喜,便纵马离去。

    一家人互觑,都在寻思:亭吏讲的四贯余五百个钱,是他们想的四贯余五百个钱么?

    不是做梦吧?

    王翁抱着钱袋,叫阿禾闩门,低声吩咐:“都过来。”

    一家人紧随家翁而行。唯王三郎捂脸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过去。

    主屋的门“咣”声掩上。

    王三郎只得垂头丧气回东厢房。侄女这么有本事吗?竟能劳烦县令大人遣亭吏把钱送至自家?而且有这么些钱!待阿竹归家,侄女归家,要不要跟侄女说说,把手艺也教给阿竹?

    四贯多钱?啧……四贯多钱!王三郎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满屋转,越来越心神不宁,不知道这回阿父能分给三房多少。

    主屋里燃起烛,王翁每提出一串钱,四周就齐齐“啊”声、“呀”声。

    而后老人家各数一贯、次房数一贯、长房数一贯和余下的。

    王蓬趴在大父跟前瞅,王艾趴在伯父跟前瞅。

    天哪!数不过来!

    数着数着,一家人都听到外头有喊声,好似在喊“落井了”?

    “你们都别动,我出去瞧瞧。”王二郎径直走到院门处,听清外头果然是在喊:“有人落井里头了,村北那口井,鳏翁让我来喊人,听到的赶紧过去捞人啊!”

    这声音咋那么像阿竹那竖子?

    王二郎抽开门闩,开道缝往外打量,还真是这竖子!也不知道挪地方,就杵自家外头喊叫。

    王三郎也出来了,怯懦问:“二兄。是阿竹吧?”

    “嗯。”

    有人落井可不是小事,王二郎顾不上和阿弟生气,赶紧嘱咐:“你快去,随阿竹去瞧瞧咋回事?别光杵咱家院前喊,多招呼几户村邻一起过去。”

    “晓得了。二兄,你、你不生我气了吧?阿父也……”

    王二郎急的一跺脚:“啧!都啥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去!”

    “哦。”

    王竹一见阿父出来,立即扑他怀里哭诉,把贾芹落井前后的事情讲述一遍。

    王三郎总算没犯糊涂,一边听儿郎说,一边扯嗓门呼叫。家家户户开始出来人,还有拿上麻绳、铁钩的。

    王竹看到铁钩,腿立即发软。王三郎背起他,宽慰着“别怕、别怕”,王竹更怕了,因为阿父也在打哆嗦。

    那铁钩,是用来钩人的吧?

    贾芹是如何掉井里的?

    原来,下午王三郎离开王竹后,王竹就一直等、盼,一直没等来阿蓬或王菽,他难受的很。天黑后,给鳏翁暖好被褥,待翁睡熟,他就出来屋子长吁短叹。又开始下雪了,他想,连阿父也不会再过来了吧?

    这时,他身后屋门响。王竹知道是贾芹,但还是警觉的回头,下意识离开井边。

    “竹弟为何总害怕我?”

    王竹不语,不知为何,他对贾芹的话越认同,越厌恶对方。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若竹弟都厌恶我,这茫茫世间,更无值得我开口之人、之事。唉!”贾芹黯然回转。

    “等等。芹阿兄,我没病,你也没病,为何叫同病相怜?”

    “呵呵,同病相怜其实是……”

    贾芹正要解释,鳏翁突然在屋里喊:“哪个混货?阿竹?阿竹啊?”

    王竹顾不得贾芹,赶紧回屋:“翁,我在。”

    “刚才啥动静?都把我吵醒了。”

    “啊?我不知道,啥动静?”

    “就是咚、通的。”

    随老人家话音落,外头一声“扑通”!

    王竹进来时没把门掩紧,因此听的很清楚。

    鳏翁再无困意,惊悚道:“不好!有人落井!不好不好,”老人家嘴里重复着“快、快”时,贾芹之母卫氏已经在喊。

    “阿芹?阿芹你在哪?天哪,阿芹你在哪?”

    鳏翁、王竹出来时,卫氏左手里拿着贾芹素日不离手的简策,一瞧见王竹,这妇人眼睛顿时瞪的吓人,瞪向井沿。

    井边太滑,鳏翁哪敢靠近、也不叫王竹靠近,焦急向卫氏道:“快!把桶扔下去!愣着干什么快啊!”

    卫氏这才尖叫着趴到井口,井里头太黑了,只能听到扑腾声和“呜噜”不清的叫声。她“砰”的把木桶扔下去,朝里喊:“阿芹?阿芹啊、天哪阿芹啊!阿芹若是你在里头你就嚷句话啊!来人啊!我儿掉到井里了,快来人啊!翁、翁……这可咋办咋办?”

    “阿芹你抓桶、抓桶!阿母把你拽上来、你抓桶抓桶、快抓桶!”

    卫氏慌乱的摇晃井绳时,鳏翁已经嘱咐王竹去喊村邻了,嘱咐他顺宅院多的道跑,喊一户算一户!

    “翁快帮我、求翁快帮我,阿芹咋不抓桶,呜……他咋不抓桶?”

    鳏翁人老成精,此处只有他和妇人,他再着急也不会靠近井边的。“你先大声喊他,让他撑住,就快来人了。”劝是如此劝,鳏翁很清楚,贾芹怕是活不成了。

    井里传上来的扑腾动静越来越弱,卫氏咋晃井绳都不管用,打滑倒地后,拍打着井沿绝望痛哭。

    鳏翁无奈的朝远处走,桃木杖一下、一下急促怼地,暗暗责备王竹,这孩子咋回事?咋还没喊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落井了……”老人家尽力嘶喊。

    冰冷的井水里,贾芹被一口、一口呛着,已经没力气了。

    他能听到上头有喊声,但喊什么?他挣扎间无法听清。

    他是被人推下来的,落井霎那,他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对方低笠压面,紧接着他就被强摁栽井!

    贾芹反应也够快,双手拼命去抓井沿。

    悔!他不该如此!

    一切都在害他之人的算计内。他是碰到了井沿,但一双腕骨顷刻剧痛,便头颅朝下、掉入井内。如此一来,好似他自己磕伤了腕骨!

    待他挣扎着头朝上时,寒衣已经沉如负累,井壁又滑,他不会泅水,很快就开始下坠。

    咕噜……

    要呛死他了!

    能救贾芹性命的木桶就晃荡在水面,可他的手根本使不上力,而且水凉刺骨,他浑身打抖,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是谁害他?

    贾家那老贼吗?还是贾风那厮?难道阿父也非棒疮迸裂而亡,是被害的?

    细而深的水井,想捞上一个人来很难。没办法,只能用铁钩一下、一下的尝试。

    终于挂住人、拽上来时,贾芹早死透了。

第99章 会踢门的贼鹤

    前世王二郎这一房,跟贾芹家纠缠那样深,以至于王菽死的不明不白。但今世,贾芹就如沙屯的杨妇一样,从出现到离开,竟未与王二郎逢过面。

    主屋里,王二郎欢喜大笑,捧着铜钱道:“我数好了,全是一样的数!哈哈。”

    “啥全是一样的数?”王翁问。

    “十个、十个的呀。”王二郎解释:“十个为一拨,我拨拉到最后,正好还是十个。哈哈。”

    王翁望着蠢儿手里、腿前方的两堆钱,哑然失笑。

    王荇笑的跌到阿父怀里,王蓬学从弟,也往大母怀里倚,结果贾妪一下忘了数到多少了。

    主屋里欢乐融融。

    鳏翁屋前,乱糟糟。

    两个壮年郎君轮换着打井水,倒掉。泡过尸体的,谁人敢饮?

    另有俩村邻已经骑毛驴结伴去临水亭了,不管贾芹如何落井,只要出人命,都得立刻报给最近的亭。还有人去村东送口信,贾芹毕竟是贾太公的族中后辈,又是读过书的,贾地主家可以不理会贾芹母子,但得知晓此事。

    桩桩吩咐都是鳏翁交待的,可见村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王竹由王三郎背着,真不敢相信躺在地上那具尸体,一个时辰前还在给他讲道理。“阿父,我害怕。这两天我能不能先回家住?”

    王三郎观望周围,过来帮忙的村邻哪有年纪小的,立即道:“好。阿父先送你回去。”

    “王三。”鳏翁声音并不高,还不如他手中的桃木杖敲地响。

    “翁。啥事?”

    “你问我?你干啥去?”

    “哦。我先送阿竹回去,我接着就回来。”

    “我屋就在后头,你朝哪走?”

    王竹手臂一紧。

    王三郎凑到老人家跟前,商量道:“翁,阿竹还小,害怕死人,我能否……”

    “不能。王竹为何来我这里,实情……你们父子知,我也知。我刚才问了好几户,怪不得我让王竹去喊人、他那么久才喊来人,原来是直奔着回家、借机父子团聚了。”

    “翁,他还小,先来找我,我再喊人也一样。”

    鳏翁不敢相信的看着王三,平日以为的老实透顶的王三郎啊,竟讲出这种狗屁话!一条人命,落井了啊!不该从近处往远处喊吗?这竖子竟先跑回家?且跑回家的路上,哑了吗?

    南山馆墅。

    白鹤是真执着啊,王葛喊了多少遍“知道啦”,它还是两下、两下的敲门。

    看样子不给它开,它得敲一宿。王葛先把刻好的、在刻的木块全放进箧笥,拿起一块角形废料。

    拉开门。

    果真畜牲!仍似昨晚般朝她歪头,根本不是卖萌,而是打量她手里的木块,长喙咬住,一低、一甩,把废料扔回屋里。

    啥意思?还嫌弃?王葛拣回来,试着主动、和善的送给它。

    白鹤不动不叫,看着王葛。

    她明白了,它只要带雕刻的!真是惯的!掩门,上闩,任白鹤再敲也不开了。等她吹熄了烛,没多会儿,白鹤终于死心。

    唳!它不服气的留下挑衅叫声。

    腊月三十。

    曲廊到处悬挂彩帛,地面清理的极干净,廊前的景观处摆放各色盛开花朵。学童们的早食换成肉羹,王葛吃的很慢,细细感受肉羹的滋味,每咽下一口,都舒坦的“啧”一声,不然不足以抒发此刻的幸福与满足。

    可惜肉羹不能重复领,她就把陶碗里加满水,当稀汤喝,还余有肉味。

    每次食后,陶盘、陶碗等用具都不必管,放至门外自有童役收走。放好,回屋,她就这么一掩,没闩门。正复习夫子讲的学问,屋门突然被打开条缝,而后,一条黑色大长……鸟腿继续蹬门,将门缝蹬大。

    再而后,贼鹤的长嘴、红冠、黑白对分的小脸露了出来。

    一人、一鹤明显都愣了。

    王葛:入室抢劫?这白鹤谁养的?

    丹顶鹤:这个时候,学童不是都在水榭吗?

    啪、吧!

    不知道谁早上就燃爆竹,吓得贼鹤立即跳进屋,躲到王葛身边,在它自以为得逞,嘴尖挑开箧笥盖子、咬住一个刻着“物”字的木块时,王葛一步跨到门边,一关、一闩。

    一人、一鹤再次对望。

    贼鹤认输松口,将木块放回原位。它昂首挺胸过来,王葛开门,做个请的姿势。它刚站出门口,屋门就被关严,险些夹着它尾巴呢!

    “唳……”

    王葛“哼”一声,嘟囔道:“没绑上你嘴,就是给你主人面子。”她收了心,继续背诵《急就章》的三言部分。

    此部分共一百三十二个姓,单姓加二字成名、复姓加一字。乍看毫无章法,实际还是能总结出规律的。比如第一个姓名“宋延年”和第三个姓名“衞益壽”;比如“师猛虎”和“龍未央”。

    “烏承禄,令狐横……”

    “柴桂林,温直衡……”

    王葛念通顺几遍后,开始背,她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远不如阿弟聪慧,唯有一遍遍重复,口干就喝水,喝过继续背,没任何捷径。

    贾舍村。

    任溯之上午过来,分别询问鳏翁、卫氏、王竹。三人说法很有意思。

    首先是鳏翁,老人家说他昨晚已经睡着,被响声吵醒的。

    “翁细想,当时是何样的声响?从何处发出的?翁,你不妨躺下,似昨夜睡着时躺下。那声响……是从你四方……哪个位置传来的?”

    鳏翁依着任亭长说的,躺好,如昨夜醒时那样侧身。还真是好办法,老人家指指后墙。“应是那里。咚……好似是捶墙声?唉,人老了,再细处想不起来喽。”

    其次是卫氏。此妇不梳不洗,脸色憔悴的可怕,唯独眼有神,充斥着不甘与恨,回忆道:“阿芹当时已经躺下,听到外头有人走动,就说,定是竹小郎又在等他出去劝解。结果,好人无好报,我儿落井,那王竹却说他没看到我儿怎么掉进井里的!是,翁说能给王竹见证,翁说王竹从外头进屋后,才听到我儿的落井声。可阿芹又不傻,下雪地滑,他靠近水井做甚?我不信此事跟王竹无关,亭长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儿申冤哪!”

    最后是王竹。任溯之原以为此子心性再坏,到底才七岁,肯定吓得不轻。没想到王竹还算沉静,将初遇贾芹,贾芹跟他讲的所有典故、包括最后没来得及说的“同病相怜”,全告诉给任溯之。

    “亭长大人。贾芹不盼着我好,我害怕他。但我绝对没害他。他比我有力气、比我高,我害不了他。”

    任溯之出来屋舍,拧着眉头。

    马蹄声传来,是桓真。后头不远跟着铁风、铁雷。

    “大人急着找我来,是又有案子了?”

    “唔。”任溯之直言:“此案蹊跷,你心细,因此把你从乡里调来辅助我。随我来。”

第100章 袁彦叔的身份

    桓真肃容,应声“是”。

    水井周围已经支起麻绳警戒线,其范围内,脚印、雪、泥、冰,杂乱的一塌糊涂。贾芹尸体自昨夜抬到井旁那棵树下,就未再挪动过。

    任溯之拧着眉头道:“死者叫贾芹,年龄十二。”

    桓真:“可怜。永远都长不到十三了。”

    “啧!小点声。死者很有可能是被人推落井的,但此地被村邻走动了半宿,即便有痕迹也无法察。”他先蹲下,将自己验过的尸体特征跟桓真说明:“口鼻内有血沫,打捞出来的足衣、他脚侧、脚底均有蹬踩刮伤,由这几点可知他落井时是活着的、且未昏厥。再看他双手的伤。按道理……溺亡前,手更该胡乱抓物,逮住什么抓什么,但他甲缝几乎无垢。手指上端有蹭破痕迹,左手中间三指,跟右手的食指、将指蹭伤最重,右手的这两指能看出已折裂。井水太凉,靠尸斑确定不了溺亡时刻,不过这不要紧。”

    桓真盯着贾芹的手,视线移向尸体腕间。

    任溯之注意到,暗暗赞许。

    桓真拿出手巾,垫在贾芹手腕位置轻捏,两只手腕均捏过后,叹声气:“骨无碎裂。”他紧接起身去看井沿,绕井一圈时险些滑倒,小心踩地回来,说道:“井沿一层薄冰,无丝毫血迹,村民应该仔细清洗了。井沿上磕损处太多,不能判定哪处是死者抓过的。不过……我等虽无凭据,但贾芹落井当时,一定攀住了井沿想自救,结果瞬间坠落,造成手腕疼痛,泡在井水中后,使不上力,因此甲缝干净。”

    “与我想法一致。腕骨无碎裂,不能判定当时无恙。”

    任溯之又带桓真来到鳏翁居屋后头。

    挨近墙根的地方,雪与泥土界线分明,墙根一步之内的泥土,在当初建屋时特意夯过,夯的很硬实。二人来回走都留不下脚印。

    此处臭味很重,雪面上脚印也不少,至少昨夜有人来屋后小解过。任溯之手指墙壁某处,说道:“我方才与你讲的鳏翁听到有人敲墙,位置大概就在此。我让程霜、单英二人敲完墙后跑去水井,几个呼吸间就能至。”

    “也就是说,如果贾芹真是遭害,凶犯有可能结伙,也可能是一人。”桓真仔细看后墙,斑驳的岁月痕迹深深浅浅,但哪一处都不似被人蹬踩出来的,可以排除有人上过房顶。他一边看,一边说自己的想法:“寻常人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在雪天道滑靠近井口。所以贾芹之死,我等可以先判定其为遇害。杀人者,大多有原由。为财?贾芹母子赁居,贫苦无财。为仇?为何饶过那寡妇?”

    “啧!啥寡妇?此妇姓卫!”

    “这不重要。既不图财、也非寻仇……鳏翁与王竹互相为证,所以……暂且先排除他二人为凶。卫氏呢?她第一时间出现在水井边,鳏翁、王竹听到有人落井,出来的已经够快,但卫氏当时已经在井边!卫氏当时的反应?说过什么话?神态究竟如何?是否第一时刻对落井者施救?”

    任溯之在桓真叨叨这些时,已经大步而走。叫阿真来辅助查案是对的,臭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缜密的可怕!之前他询问鳏翁和王竹,竟都忽略了二人和卫氏在井前逢面时,各自的反应!

    桓真紧跟任溯之,面上是对案情思索的凝重,实则在回想今早袁彦叔的一番话。“此子名‘芹’。芹,本有谦逊之意。但贾芹恶毒,诡辩,擅捉弄人心,该为禽兽之‘禽’。此子接近不得王葛,就将念头转到了王二郎之女王菽。桓郎之前说过,其父死后,此母子若还不善……子之过,丧子。”

    袁彦叔如此说,那贾芹必是已死,且自信不会留下能被任何人追查到的线索,就如贾芹之父死于“棒疮迸裂”一样。

    只是桓真没想到,任溯之会派人来找自己回贾舍村查案。也罢,那就全当自己不知情,借机瞧瞧彦叔的真本事。

    袁彦叔出身陈郡袁氏,虽然家道几次中落,如今比不得陈郡谢氏、龙亢桓氏,但袁氏底蕴仍在,始终以诗书、忠孝名世。他跟铁风兄弟不同,也非桓氏荫客,只因有次游历时遇险,恰遇桓真带部曲外行,救了他一命。因此袁彦叔许诺用三年时间追随报恩。他的真正身份,迄今只有桓真一人知晓。

    屋前,卫氏正瘫坐在贾芹尸体前,哭的声嘶力竭。

    桓真小声跟任溯之说:“若没猜错,贾芹尸体在外头冻了一夜吧。她真心疼儿郎么?未必。”

    南山馆墅。

    王葛终于刻完这个笔划极多的“衞”字木块。所以以木头为刻字原料,一定要选硬度适中的杜梨木、枣木或杨柳木。木质稍软,刻到笔划密集的位置,一下就能成碎屑。

    外面光色稍暗,屋内就得燃烛。她打开竹筒,往灯盘里添些麻油,每月只能领一筒麻油,依这用法,不一定够呀。

    她缓缓手指关节,添好烛油暂未点燃,把被子裹身上,轻轻伏在案上,侧着头出神:不知道那四贯余钱送至家中了么?大父腰疾没再犯吧?大母有无再因琐事生气?阿父、虎头是否跟自己一样,只要闲下来就心生思念?还有二叔,那夜突然病倒,到底在恐惧什么?二叔的恐惧,似乎跟阿菽有关?王竹还是离自家太近了,此子本性卑劣,三叔又惯子……

    王葛活动手腕、指节,歇好了,不再想。拿燧石点燃灯烛后,自语道:“烛火,怎能与黑暗共挤一室?”与其以后忐忑难安,不如早下决定,跟三房分宅而居。

    “多赚钱!”她握拳,为自己鼓劲。

    一声轻微的刮门,贼鹤“赤霄”又来了。和清早一样,分两次蹬开门,嘴里叼着三条小鱼,踱步、转身,每步举止都那样赏心悦目。将鱼放到王葛腿侧,然后它就瞪着一双豆粒眼,望着她。

    啥意思?抢劫改强买?

    赤霄用喙尖拱一下王葛:三条哦,滋味可鲜呢。

    “咳!我……可以给你现刻一个,你愿意就等着,不愿,把鱼叼走。”

    赤霄听不明白,就知道瞧着王葛。

    不行不行,她发现不能一直和这小家伙对视,对视久了容易成斗眼。

    她拿起一个小木块,冲它比划,再指指案上的刻刀。“马上刻”。

    王葛又指指身后:“你,安静,等着。”

    安静?安静这个词主人常说,赤霄能听懂。于是它朝后站,盯着王葛。

    她先将门掩上,看在三条鱼的份上,就给它刻个“独乐”吧。

    将指:在古代,指足大趾或手中指。

第101章 郡尉的幼鲤【感谢盟主:你是我の卑鄙】

    何谓“独乐”?就是后世的陀螺。

    陀螺起源很早,尽管对于起源地,各国说法不一,但浙江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陀螺,绝对是人类文明中可追溯到的、最早的实物!

    很遗憾,因战乱、天灾等原因,关于此物的文字记载,

    很少存留下来。王葛所处的晋朝,称此物为“独乐”;唐代的记载中,称“圆转之器”;宋代称“千千车”;明代称“妆域”和“陀螺”。

    也就是说,“陀螺”这个称呼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明朝。

    王葛削出“独乐”的倒圆锥制式后,瞅瞅三条小鱼,

    颜色怪好哩,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样?再瞅瞅单腿而立、显得有点傻的贼……白鹤,

    觉得自己仅削个圆锥,

    是不是太敷衍了?

    算了,雕些花样吧。

    她先在独乐上端、约铜钱大小的平面,画出白鹤独立。鹤的脖子跟身躯连接位置,是平面的中心,过会儿要从此处楔拧轴。确定好图案,她把烛火挪至最近,再近就烤脸了,开始精雕。

    前世时,木雕技艺被第二批录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南行这一脉,承继的是浮雕、透雕与镂空雕。

    有一点需要说明,虽然自新石器时代就出现了浮雕、透雕技艺,

    但古代并没有“浮雕”等说法。宋代李诫的建筑著作《营造法式》中,

    倒是记载有“剔地隐起、剔地起突、剔地透突”的雕刻术语。前两个指的为浮雕,后一个指透雕。

    王葛刚下刀时,确实是想稍微雕出鹤形就可以了,

    如果紧着忙活,

    应该耽误不了晚食。今晚可是除夕夜啊,哪怕精舍里的学童就剩下她一个,肯定也会有好食。

    但是没刻几刀,她就忘了好食,专心于雕刻。刻几下、吹几下木屑,一次次循环。她仿佛又变回王南行,或者前世今生重叠了,都身居古屋而已。

    又过一会儿,由于她精神极度集中,吹木屑不再记得往旁边挪,幸而是往下吹,没多少飞进烛油里。

    赤霄本来都等睡着了,被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吵醒,幸亏远,没吓着它。它的听力好,爆竹声消失后,便听到了细微的刻木声。每一小下,都挠的它小心脏发痒,一下、一下,好痒、好惬意、好舒坦,

    就像主人摸它的小脑袋时感受一样呢。

    它却不知,此刻主人谢幼儒正大发雷霆!

    他精心养在陶盆中的三条幼鲤不见了!这三条幼鲤都是鲤中极品,且有灵性,没养几天就驯的颇懂事,一见他过来便会摇尾巴围聚。

    谁敢不跟他说就拿走?谁又敢私自进他内室?

    唯有那顽劣子!

    谢幼儒下令:“樛木,速把谢据叫来!”

    这顽劣子!在都城被人传言上房熏鼠,甭管事情真假,但传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质疑谢据神童之名,更有甚者,说谢据是痴童。谢家没办法,只得令此子离开都城,暂时避于会稽郡的南山馆墅。

    没想到啊,仍不服管教!难道还想把脸丢在南山吗?不知道声名一旦被践踏,将来努力十倍也难弥补吗?

    谢据正对宴席间的藏彄之戏甚觉无趣,正好阿父遣童役唤他,他心内还挺欢喜。

    沿路而行,闻爆竹声声,见灯彩熠熠,渐渐的,刻意压制的童心被除夕年意带动起来。路过一个赤鲤灯,比王葛屋舍前的普通鲤灯好看许多,谢据伸出手,令灯彩的艳丽鳞光映在手心,一攥,固执的认为握住了赤彩,不想再放开。

    他要将这份赤彩送给王葛。

    因他无声无息的停下,樛木走出两丈远才发觉,赶紧回来,委婉催道:“仲郎君,莫再玩耍,郡尉在等你。”

    谢据一愣,道声“好”。

    只是这次行走,他脸上再不见欢喜。樛木敢催他,可见阿父遣对方过来时,定是懒得在仆役跟前给自家儿郎留颜面。

    除夕夜啊,出了什么事?阿父为何如此?

    谢据一至,谢幼儒先令樛木掩门离去,再质问:“你手里攥的什么?”

    “回阿父,无甚。”

    “那就伸开手掌。”

    谢据垂头,未动。

    “我叫你伸开手掌!”

    “阿父可否先跟孩儿说,在找什么?还是无论丢了何物,阿父先认定是孩儿偷窃。”

    谢幼儒听出次子的伤心,想到阿据体弱,今日又是除夕,就暂忍怒火道:“我屋里养着三条幼鲤,你也知道,阿父素日就两点喜好,养鹤、养鱼。但现在鱼不见了,我这屋唯独你能随意进出,你若喜欢幼鲤,阿父给你无妨,但你不能不跟阿父说,更不能像熏鼠一样……”

    谢据听到“熏鼠”二字时,身体僵到发疼。他仍垂着头,等不到阿父说话,才回道:“我今日确实来过,但未偷鱼。”

    “我未说你偷!”

    “不告而取即为偷。阿父说与不说,其实都已判定了孩儿的德行有亏。”

    “你还有理了?你若不心虚,手掌为何不敢摊……”

    谢据已将双手全部摊平,说道:“我刚才来时,见灯彩之光美好,就以为能抓住。阿父,我手中无甚,你信了么?”

    谢幼儒气的牙痒,若换成长子,他早将陶盆扣过去、揍完两顿了,可这顽劣子,打坏了心疼,不打气的肝疼!每次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若早摊开手,不就啥事都清楚了?

    “阿父,我想回精舍。现在就回。”

    谢幼儒手都气哆嗦了,端起陶盆,故意擦着这顽劣子过,重重扔出门,喊道:“来人!送小郎君回精舍!半道后悔也不许他回来!”

    王葛屋门被敲响,真没想到,童役竟把晚食送过来了,还热乎着。有肉羹、肉酱、一个麦面馒头。这个时代,馒头也叫蒸饼,外形跟后世的馒头一样,且有蒸裂的十字纹,咬开后,里头有菜和肉拌在一起的馅。

    赤霄看看王葛,再看地上的三条幼鲤。

    王葛被它的馋样子逗笑,指着小鱼道:“吃吧。”

    赤霄仍然望她、望鱼、望她、望鱼……纠结了不知多少回合,才吞掉一条最小的。

    一人、一鹤之间渐生亲近时,谢据正由壮仆背着,跋涉夜路返回精舍。

    贾舍村,村北。

    卫氏被堵了嘴,绑到牛车上,由任溯之带队,将此妇押往乡所,贾芹的尸体也一并拉走。明日全由乡吏押送县府。

    桓真揖礼,目送任溯之、程霜等人远走。

    铁雷冷的跳脚,问道:“这除夕过的。桓郎,在这屋里凑合一宿么?”

    “恶妇竖子住的地方,你也敢叫桓郎住!”铁风训斥兄弟。

    桓真笑道:“许久未见我荇弟了,走,去王家。”

    三人不急,牵马缓缓行走。除夕虽不夜禁,但农户都很小心,只在最宽的道上点燃爆竹堆,一边燃、一边再往里头扔。孩童绕着爆竹堆蹦跳、唱童谣,老人也大着嗓门欢声笑语。

    这时候,四周无旁人,确定爆竹声完全能遮掩近处的交谈了,铁风才敢问:“桓郎,案子……结了?”

    明代刘侗、于奕所著的《帝京景物略》中记载: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

    除夕:“除夕”最早出现在西晋周处所著的《风土记》中: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称“馈岁”。

    藏彄(kou)之戏:也叫藏钩。古代岁前常玩的一种游戏,一个手中藏带钩,另个猜数。

第102章 满嘴谎言

    桓真轻笑,如何说呢?

    当时他跟任溯之先假设贾芹一定是被人推进井里的,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就得圈定凶手。

    那必然先怀疑卫氏、鳏翁、王竹。

    后二人,相互为证。鳏翁听到落水动静后,跟王竹一起出去的,见到卫氏已经在井边。鳏翁老迈、腿脚不利;王竹个矮、瘦弱。俩人即使合力害贾芹,也不容易,且贾芹在被害过程中定会不断呼救。

    因此,暂可先排除鳏翁、王竹为凶犯。

    桓真虽知晓贾芹之死的真相,但查案……他是认真的。如果任溯之不重新审问卫氏,那他审!他就是觉得卫氏有问题!

    此妇真那么心疼儿郎,怎忍心让儿郎曝尸一宿?再不济,也会给贾芹的尸身上搭张草席吧。

    任溯之不跟卫氏废话,直接问:“卫氏。你儿郎落井时,你在哪?”

    “我,在屋内。大人,可查清害我儿的凶手了?呜……我儿死的冤,他肯定是被人推下井的,肯定是啊……”

    卫氏放声恸哭时,桓真拧身瞥了一眼鳏翁的房门,王竹赶紧将门阖闭,老老实实坐回翁旁边,不敢再偷听。

    任溯之再问:“你在屋内何位置?一直在门口?竹床?”

    “大人这是何意?啊?大人是在怀疑我?”卫氏瞪大双眼,声音变尖道:“大人不去审……”

    “闭嘴!”单英喝斥,“大人如何审案还需你来教吗?问你话就答!”

    卫氏悲愤的看向单英,再看任溯之、桓真,还有立于尸体旁的程霜。她双腮可见的抖簌起来,咬紧,垂头,抽泣道:“回大人,我、当时我在、在竹床躺着。”

    这种可怜把戏,任溯之见多了,句句追问:“你曾言,贾芹是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才离开屋。那他离开后,屋门是阖、是敞?”

    “肯定是阖!”卫氏抬起脸,乱发、眼泪、鼻涕糊了她大半面容。

    “既阖紧了房门,你是如何确定有人落井?”

    “落井有声啊!扑通一声,声音很响。”

    “是么?”任溯之打量周围,桓真明白,立刻叫程霜帮着他把桔槔上的石头解下来,用麻绳一圈圈捆牢,绳端余出来很长。

    而后,任溯之示意单英提起卫氏,三人进到母子二人房间。

    “程霜!五呼吸后!”任溯之喊完阖门。三人走向最里侧的竹床。

    程霜五个呼吸后,将石头推进井。

    屋内听的并没那么清楚。单英拖着卫氏出来,卫氏开始辩解:“我记错了,当时门确实是关着的,只是没关严。再者外头冰天雪地,我儿出去,我定然担心,哪怕听到任何动静,我定要出来看的啊!”

    桓真笑了:“有理。卫氏,我有一问,你儿郎眼角那块伤,是之前就有,还是落井磕的?”

    “落井磕的!定是落井磕的!”

    程霜疑惑的回到尸体旁,贾芹眼角哪有磕伤?

    死者有哪些伤,任溯之最清楚。他顿时反应过来,替死者寒心不已!卫氏几次守着儿郎尸身,慈母之悲令人感同身受,原来都是在装!她根本没仔细瞧过贾芹的脸孔,甚至……根本未看?是刻意不看?因为心虚?害怕?忌讳?

    哪种原因都不正常!

    此妇莫非从头到尾,无一句实话?

    他冷笑:“卫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交待,既听清有人落井,也出来了,为何只喊你儿郎名,却不施救落井者?鳏翁、王竹都已举证,你是在看到王竹后,才惊恐、才知道落井者是你儿郎贾芹,才把木桶沉井!卫氏,仅这两点,你就跟此案脱不了干系!”

    “我……我,不,跟我不相干。我、我记起来了,大人,我记起来了。是这样,我疑心有人落井,出来后,我着急,滑了一跤,我才喊我儿过来扶我。翁和王竹出来的时候,我正巧爬起来了,我、我……我,我是……对,我当时确实抱着念头,万一是王竹落井呢?这、这也正常啊,为母者,宁愿落井的是旁人,也不愿是自家儿郎啊!所以我看到王竹在,才知道掉下去的是我儿阿芹。”

    桓真在卫氏狡辩时,让程霜帮着把石头提出井,解下麻绳,他说道:“亭长大人,不必审她了。此妇心里有鬼,满嘴谎言,跟她儿郎之死绝脱不了干系!我现在便将她跟贾芹绑于一起,令她日夜跟儿郎咫尺相对,一天不说实话,就一天看着她儿郎,看她愧不愧疚!若她不敢睁眼,就用签子撑起她眼皮!”

    单英赞道:“好主意!”

    “啊……”卫氏被单英拖行,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不已。“我没说谎,啊……我没说谎没说谎,啊……别绑我别绑我别绑、别绑,我说!呜……我说,我说……”

    单英稍微松手,她立即手脚并用的爬到任溯之跟前,招道:“是我蠢,遭了报应。是我先听到王竹在外头的。我知道转过年后,鳏翁就将我母子撵走,呜……我母子没有钱粮,能去哪?我见外头的雪已经积了一层,就突然冒出个混念头,若王竹不小心落井溺死,鳏翁兴许就会留下我母子奉养他了。呜……我儿出去后,我心神不宁,就一直在门口走动。外头天黑,从我屋往外瞧,瞧不到井。我更急!所以一听到落井声,也不知怎的,特别惊慌,就立刻出去。没看到我儿、也未看到王竹,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就想,兴许是阿芹把王竹推到井里,害怕、逃跑了,我就喊他。呜……结果,结果王竹出来了,苍天哪……啊……”

    桓真跟铁风兄弟二人讲述到这,感慨一叹:“此妇之毒,世间少有。至于贾芹落井,确实查不出疑点,只能判定为他自己失足。”

    这时,三人已经看到王家在院外燃爆竹,所有孩子都在闹,唯王荇稳稳托着他阿父的手、离爆竹堆最远。

    桓真满意的点下头。他伸出左臂,握拳、手背朝上,逗铁雷:“猜猜,有几只带钩?”

    铁雷没思索:“俩。”

    “送你了。”的确为两个。

    铁雷拿过来,见是银制带钩,欢喜不已。

    王荇的眼力极好,指前方,大声道:“大父,大母,好似是桓郎君、铁叔他们。”

    王大郎说声“去吧。”王荇撒腿而跑,叫着:“桓阿兄!”

    “阿荇。”桓真牵住他手,过来向王翁、贾妪揖礼,互贺年喜。

    啪!迸!

    爆竹被烧裂,王二郎再扔进新的,喜道:“刚才我们见着临水亭的大人们过去,还在想咋没看着桓郎君?”

    王荇:“嗯。还有个人被绑在牛车上,嘴也被绑着。”

    桓真不想说案情,因为难免牵扯到王竹。“阿荇,许久未查你学问了,背诵《论语》里仁篇。”

    “是。”王荇最喜欢诵书,赶紧肃立,手负在后,字字清楚而诵:“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此时,任溯之一行人已离开了贾舍村。

    道两边,荒草深。

    卫氏突然使劲挣,“唔唔”乱叫。

    任溯之令单英解开她后脑的绳结,卫氏跪求:“民妇之亡夫就葬于道旁,求大人让我跟亡夫道声别吧。”

第103章 被鹤陷害的谢据

    任溯之允。

    单英解去卫氏身上的绳索,跟程霜、另两个亭吏以长矛相接,将此妇绞于中间押行。荒草丛被风吹的一会儿瑟瑟,一会儿呜呜,亭吏们都一身正气,没觉得什么,卫氏这个祭奠亡夫的,反一惊一乍。

    孤坟没有多远。

    快走近时,单英告诫:“许你祭奠家人,是亭长仁慈。我等暂时放开你,你若逃,我等就可先将你打残!还有,咬舌死不了!”说完,他把矛杆一调,将卫氏大力怼到坟前。

    “啊!”卫氏狼狈倒地,手戳进坟边沿的一个雪坑里。这坑奇怪,不大,但边沿四四方方,里头已积满了雪。她哆嗦着,在坑里抓来抓去,疯了般大叫:“啊啊啊……没了!我的银带钩哪?咋一个都没了?畜牲啊……谁干的?谁干的啊!”

    任溯之跑到旁边的草窝里,一泡屎都没拉完,卫氏就如死狗般被拖回来了。单英将她重新绑了扔到车板上,她还在半疯的絮叨:“谁干的?我的银带钩,呜……谁偷的……畜牲、畜牲……”

    “咋回事?”任溯之问。

    程霜将刚才的事情、连带他和单英的猜测说了:“此妇在她亡夫坟旁埋了贵重之物,应是一对银带钩。我们猜,她并非想挖出来,而是自知此去得许多年,过去瞧瞧埋的是否周全?结果那个地方被人刨了,明显故意为之,刨的坑四方齐整,一尺厚,里头全是泥雪,哪还有银带钩?”

    单英讥讽:“雪都积满坑了,可想而知,此妇不仅对儿郎不慈,对她亡夫也无情意!呸!”他勒卫氏嘴时,多使几分力,疼的卫氏直打挺。

    南山,飞流峰精舍。

    王葛终于将独乐上头的鹤纹雕刻完成。在浮雕的基础上,鹤头颈的曲线,与蓬松的羽尾运用了镂空雕,令鹤更立体而轩昂。她在颈部交接鹤身的位置小心凿四方孔,然后削轴,用木块轻击,楔进去。

    拧着轴一旋,独乐在案上飞速转,镂空的花纹被急风灌注,发出一连串的奇异声响。

    正转、反转,声响不同。

    赤霄圆睁小豆眼,独乐正转时,它左歪小脑袋;反转时,它右歪小脑袋。它瞧呆了,听迷了,随着独乐的哨音,它舞动翅膀,在狭窄的屋舍内顾步翩翩。

    王葛惊喜不已:鹤舞?天啊,鹤在给她跳舞!

    此刻她好恨自己词穷,只会夸一句:跳的真好看啊。

    赤霄心满意足的咬住独乐,振翅天际。王葛一直向它挥手,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瞧到。

    今夜真是好冷,因有仆役定时更换烛盘,灯彩全都亮着。她坐的时候太久,身体都僵了,于是先熄了烛,绕曲廊快走。另侧的景观木桥、石头假山周围,共有六个守夜的童役,但是学童屋舍可能真的无人,全黑着。

    绕行三圈后,终于暖和过来。回屋,重燃油灯,削竹签,将两条小鱼割开,内脏、鱼头先跟废木料搁一起,明日找地方扔。唉,一收拾,鱼肉也仅够塞牙缝的。

    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烤的快。

    她自己有盐巴,稍微抹点,举在烛火上头,没挨太近,不然烤熟了也全是麻油味。不能浪费时间,一边烤,她一边诵《急就章》。

    不知是麻油原因,还是鱼的品种有问题,烤熟了也没香味飘散。

    “笃、笃。”

    鹤咋又回来了?王葛疑惑开门,却是虎子,正歪着头、扔掉恶作剧的木棍。

    “快进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刚才还在你屋舍前转了几圈呢。”

    谢据眼眶泛红,一副冷到的样子,吸下鼻涕。“我刚回来,看到你屋还亮着烛,就……过来……葛女郎,一起守岁吧?如何?”

    王葛拿起签子将烤鱼在烛顶加热,装着听不出这孩子的哽咽,欢喜道:“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还在想家呢,幸亏有你。”

    谢据到底是孩子,听她提到“家”,更觉委屈了,抽噎一下,道:“其实我,是被冤枉……”

    王葛把烤鱼撕下一半,嚼着,剩下的连签子递到他跟前。“先吃,鱼太小,凉的快。吃完慢慢跟我说。”

    谢据闻着这股麻油味,实在没胃口,不想拂她好意,就蹙着眉头吃了。“哪来的鱼?”

    王葛把门闩好,神秘道:“那只经常半夜敲门的鹤叼来的,一共三条呢,红色的,刚叼来时还活着,它自己吃了一条,我一条,你来的真是正好。看……鱼头还在这哩。咳……现在瞧不出它们好看了,活着的时候确实挺好看,就是肉太少了。”

    谢据一眼认出是阿父驯养的幼鲤。原来是赤霄偷的!这畜牲、贼鹤!可它不是被关在鹤苑么?如何跑出来的?

    瞬间,赤霄的轨迹在他脑海浮现:这贼鹤逃出鹤苑、绕到阿父的望江竹墅偷了幼鲤、飞来飞流峰精舍、再偷偷返回鹤苑。

    王葛把签子也扔废料堆里,见他出神,便拉过他手,给他捂着,问:“说吧,有何不顺心,讲出来就好了。”

    吃了幼鲤的谢据仰天长叹。还说啥?这时候还算冤枉吗?

    二人并排坐于案前后,谢据望着烛晕,说道:“我本在洛阳都城,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于世家子弟中渐有声名。但不知从何时起、从何处传出,说我根本没有通悟之能,反而是个只知整日上房熏鼠的痴儿。道听而涂说,就似这黑暗,待烛油燃尽,就能彻底毁掉我。我不得不远离洛阳来到会稽郡。葛女郎还记得我初见你那天,给你吃的脯么?连飞流峰的童役都质疑脯为鼠肉,可见流言在南山也传开了。”

    王葛一笑,先给烛盘加了麻油,而后道:“就这啊,这算什么流言。以前我叔母说我是葛屦子成精,丧星投胎,又说我是夺了她阿兄的命才活下来的,这不比议论你那些话厉害?”

    谢据本以为王葛会先问那天吃的脯是不是鼠肉?没想到……他顿时愤慨:“你叔母?竟敢这样败你声名?不,她不仅想败你声名,她是想致你于死地啊!”越是贫瘠乡野,百姓越信鬼神!

    “我幼年时,她背着长辈,拿烧火棍揍我、吓唬我、说要烧死我,她以为我记不得,可我都记得。”

    “真是荒谬,恶毒!她怎敢如此?!”

    “恶人有恶报,她被我二叔弃了。”

    “弃她是轻的,哼,该判她罪!”

    “我记事太早,将幼时的委屈讲出来,谁会信呢?跟这样的恶妇、什么阴招、损事都敢做、表面却装着贤良的人生活在一个院里,说度日如年、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我阿母早逝,我阿父有眼疾,我阿弟出生后没有阿母喂养,体弱多病,我护着自己的同时,还得护着他们。我家院子横竖还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躲都躲不开那恶妇。所以我才说,你被人传上房熏鼠,顶多传你吃鼠肉,不必惧的。虎子,我们都是勇敢之人,不必惧怕。”

    谢据心生振奋:是啊,和葛女郎相比,他遭受的算什么呢?君子怎能惧怕小人?

第104 准匠师的“五鼓”规则

    子时一至,童役在外报更。

    谢据斜靠书案,缓解脚麻,问:“女郎可知一夜为何分为五更?”

    王葛还真知道原由,回道:“更,本义为更改,衍义为轮换、相继、经历。五更,

    也叫五夜、五鼓,均以‘五’为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自寅至午,午至傍晚,傍晚至寅,

    无论冬、夏,它们中间经历的时长,

    盈不过六,缩不至四,常在五节之间。所以,五更也寓意着人生经历。”

    “五更,也叫五鼓。女郎既知这些,看来县令大人已经告诉你准匠师考的规则了。”

    王葛笑容僵了一下,解释:“县令大人只允我五月时,入准匠师考,没透露规则。我知道‘五更、五鼓’,是村里一个读书很好的郎君教的。”是桓真教虎头时,她旁听记住的。

    再者,

    五更、五鼓的,跟“准匠师”考试有何牵扯?

    “县令大人很谨慎,

    按道理,

    是不该透露规则。不过各世家都有匠工去比试,

    每年仅这南山馆墅,至少也得上百匠工。年复一年,为了争那五十个准匠师数,

    怎可能不走漏消息?”

    王葛沉思:县令大人让她制的直尺、矩、规,一定跟考试内容有关。

    谢据误会了她的沉思,宽慰道:“女郎勿忧,我现就将我所知的,尽告诉你。”

    准匠师考,绝不是各县官员为下一步“匠师大比”而自行举办的选拔比试。此试,各县、包括郡治所的县邑,规则都几乎一致。

    谢据哪会无端提问“五更”?其实是暗示考试过程中的“五鼓”:扬名鼓、不如鼓、计时鼓、乡名鼓,拨浪鼓。

    考生全部进入考场后,计时鼓先响。每刻,槌一声鼓。此鼓架在每个考试区域的四角,对考生起催促、干扰之用。

    第一个考项:巨型直尺划线。直尺的材料或为竹、或为木,长度一丈有余。注意,只划“尺距”!不得标记“分、寸”线段!考生可自选一端为起点,每隔一尺之距,用刻刀划一竖线。刻至另一端不足“一尺之距”为结束。

    标记完,由匠吏用标准模具测量,通过后,

    由鼓吏敲扬名鼓。而后考生进入第二区域,

    若被淘汰则自行离场,在离场通道敲不如鼓,比匠工考试要好的是,淘汰者只需自喊“技不如人”,不需要报籍贯、姓名。

    第二考项:巨型矩尺划线。矩尺材料为木。以直角的相接处为起点,长端方向,一丈有余,只划“寸距”,不得标记“分、尺”线段;短端方向,半丈有余,只划“分距”,不得标记“寸、尺”线段。同样,全部的划线,都以最末尾不足“分之距、寸之距”为结束。

    第三考项:制“书觚”。前两项,王葛已经觉得很难了,待虎子讲完第三项,她简直头皮发麻。郭夫子讲过,每面皆可写字的木简,谓为“觚、书觚”。王葛将此物理解为多棱形木棍。

    匠吏依次给考生提供木规,只许观察、不许触碰,再根据提供的“最少三棱、最多八棱”的觚料,修正符合木规角度的棱角。观察、修正觚料的总时长,按棱角多少,分别为一刻钟至两刻钟。

    制觚过程,单独计时。鼓吏从匠吏宣布开始时,就要在考生旁边摇拨浪鼓,干扰考生。拨浪鼓停,考生停止制器。

    而这些,只是准匠师考试的开场。通俗讲,就是大淘汰,淘汰掉所有对规矩、分寸不严谨的考生。

    第四考项:考生迅速进入制模区域,挑选模具。所以前三项进行的越快,第四项越有利。此项跟匠工考的规则一样,属于检验考生对规矩、尺寸的整体把握能力。

    第五考项:考生进入器具区域,此处有生活中所用、或少见的各类器具。考生可按自身能力,选择器具,改进其作用。每类器具前都会竖立木牌,写明器具名称、用途、改进的最低标准。如果考生不识字,可通过敲“乡名鼓”的方式,求助匠吏。

    “槌响此鼓后,必须自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谢据讲述到这喷笑,笑的肩膀都颤。“就是这些了,怎样,难否?”

    难!比匠工考难多了!

    王葛假想自己要真因为不识字敲乡名鼓,那场面得多丢人。“五个月时间,我定学会好多字。”

    “切莫轻视。”谢据不笑了,提醒她:“那些字不全是简化字,甚至有殷墟契文。待到九月去山阴县进行匠师大比时,乡名鼓变为县名鼓。到时各类器具的文字牌上,尽为殷墟契文、篆文!”

    “也就是说,我若识字少,不光丢自己的颜面,还丢乡里、县里的颜面。”

    “对。尤其到山阴县考试时,场面必定壮观。到时考官、匠吏、考生哪会记旁人的姓名?只会记住踱衣县……不识字,踱衣县……不识字。哈哈!”谢据捧腹,脑海中浮现着王葛一脸茫然,一次次击木槌、报县名的窘态,笑的趴到了案上。

    “不说帮我,尽笑我,白分你吃鱼了。”

    “嗝!”这孩子迅速郑重神色,说道:“我既与葛女郎为友,还有一事应当告知,我阿父就是南山馆墅的主人。”

    “其实那天你训退匠娘子时,我能猜出几分。”

    “嗯。还有就是,我阿父有两个喜好,养鹤,养鱼。”

    “这么说,白鹤是你阿父驯养的?”

    “是。”

    “养鹤、养鱼……咦?鹤吃鱼吧?”

    “咳!”谢据一扬颌,示意她身后那小堆废料。

    不好!王葛回身,拿起已经粘在木块上的、变了色的烂鱼头,仍想再确认一下:“虎子,你阿父……养的啥样的鱼?多大?”

    “女郎猜测,是对的。就是它们,赤鲤。”

    此时的贾舍村。

    爆竹声已经少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围在长辈身边,或倾听、或诉说明年的期望,还有春暖时的开荒,以此方式守岁。

    王家主屋内,却只有王翁、贾妪、长房父子和桓真。

    刚才桓真的话,让他们惊喜之余不得不重新打算。家里劳力确实减少,但因有了耕牛,还是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的。

    但桓真说的是:“八月,清河庄会招一批幼童入小学。翁姥,我要将阿荇送去,作为正式学童入学。清河庄是琅琊王氏的庄园,王氏小学,之前是略逊于阿葛所在的南山馆墅,但八月起,他们会再礼聘名儒,望翁姥考虑……迁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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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