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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5章 矩为制方之器

    王二郎体格壮,次日就又生龙活虎。

    但二老哪敢放心,还是让他窝在主屋里一天,陪他大兄说说话,编草鞋,不许到外头。王三郎则背着阿母缝裋褐换来的新麦,去谷场全磨成面。

    王禾陪着大父去乡里,买麻油,买和上次一样的结实葛布,回来时要绕去苇亭采摘两筐苇絮。贾妪要给昨晚施针的恩人再缝一身寒衣。

    王蓬、王荇干完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手拉手去主屋,王荇练字、背书,王蓬看着幼妹。

    王葛仍什么都不必管,呆在次主屋练手艺就行。

    一家人把活计摊的明明白白,唯独不交待小贾氏,摆明了挑唆晚辈不和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原来,昨晚王大郎发火后,王菽不敢隐瞒,把阿母说的所有话一字不落的讲了。

    当时贾妪只骂了一句“瞧你那鼠狼嘴脸”,就将小贾氏搡出了主屋。

    现在小贾氏只知道夫君醒了,根本不敢进主屋探望。她这回是真怕了,早知道引出这么一串倒霉事,昨晚多那几句话干嘛?又剜不掉葛屦子一块肉,唉。

    她劈着柴,后悔中夹杂着不甘,渐将柴想成葛屦子,一下、一下使劲劈!

    “搅家精!到茅房那边劈去!”贾妪出来吼。

    “是。”小贾氏抹着泪抱柴走。

    贾妪回屋,叹气。早年不是不知道贾户家的儿郎、女娘皆懒,无奈自家一贫如洗,只能跟同样穷苦的人家结亲。没想到小贾氏除了懒还刁钻,总和阿葛吵嘴,且恶劣到背地挑唆晚辈不和!这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贾妪掀开草帘进里屋,王二郎刚站起来,又赶紧缩回被窝。她被儿郎这副憨样逗笑,说道:“行啦,又不是非叫你躺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别出去着凉就行。”

    王大郎宽慰道:“阿母放心,二弟养一天肯定好了。只是二弟,你新妇做的事,你心里得有计较。”

    王菽垂低头,没脸为阿母说情。

    “是。”王二郎则是不愿替新妇说。这辈子还魂时,已经娶了小贾氏,不能无故弃妻,就抱着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上辈子,小贾氏在自家做了佃户后,就长期躲至娘家了,阿菽有母相当于无母,才叫那竖儒母子得逞,被骗的伤心失意。

    昨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想明白了,既然阿菽上辈子有母相当于无母,那这辈子无母也无妨。

    次主屋。

    王葛盯着小贾氏去茅房那边了,耳根清静,重新坐回。

    制整尺,包含十个寸线段。

    由于第一阶测试时,她对自身要求极度严格,令第二阶测试很快就通过了,这就叫厚积薄发。

    因此她可以进行第三阶比试了:制矩尺。

    圆曰规,方曰矩。

    矩是制方之器,也可测高度。它的外观呈直角尺,一端短、一端长,上面均有分、寸刻值。

    如果此阶还是只刻线段,何谈自我挑战?岂能算进阶?

    她从现在起要练的,是桓县令给的“矩”模子的轮廓!

    王葛卷起草席,将露出来的泥地表面刮出一步长、宽的位置,刮平。然后在坯面上徒手画直线、画竖线,组成直尺轮廓;画直、画竖、交为直角,组成矩尺轮廓。

    画一会儿,哈口气,地好凉。很快冻的直流鼻涕,捏着小石块的右手渐没知觉,改左手。左手一直揣在她自制的厚手套里,现在轮到右手揣进去取暖了。

    当腿跪麻时,将所有画过的线条抹掉,再慢慢起身,观看箧笥里的十个木规,一边看、一边抻筋骨。

    每个规器,都是用整块薄板割出来的,“铰链”只具备外观,没有调节作用。桓真将器具都交给她时,告知过,最大的规,针脚之间为一“觚”。不等王葛问什么叫觚?桓真就直言:不用懂,何时能抛开十个木规模具,也能一一仿成功即可。

    好吧,挺有道理。

    短暂休息后,王葛重新趴地,画各种线条。

    晌午时,小贾氏在灶屋忙,望眼空庭院,突然挺想蠢姚妇的。有姚妇在多好,稍微使个心眼,对方就冲着长房去了。

    灶膛往外泛着火光,让小贾氏想起十年前自家二兄被烧伤,弥留之际跟她说的隐事。

    “当时,是我先看到阿吴的,施她一口饭。她咋就不中意我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变成三妹,嫁到王家,那样就能天天见到阿吴了。”

    “她宁愿当佃户,也不愿和我好。为什么?”

    “我咋就忘不了她,听说她被野虎咬伤,我担心的很,牵挂的受不了才饮了酒。”

    小贾氏回忆到这里,闭上双眼,这句话是二兄最后一句话。二兄死不瞑目。

    他死那天,正是葛屦子出生的那天。

    二兄想着吃醉酒后,就能忘一忘吴氏,没想到醉倒在道边草窝里,不知道那处地方怎么起的火。待村邻扑灭后,二兄已经烧毁一条腿,硬生生疼死的。

    所以他临死前把这桩心事讲出来了。小贾氏知道,二兄疼的厉害了,所有欢喜就变成了怨,变成恨!

    二兄死了,这股怨恨被她这个亲妹接过。

    葛屦子生来就是克星!凭什么她生,二兄死?是葛屦子抢了二兄的命!

    只是……小贾氏又想起昨天阿菽突然说的:“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阿菽怎会说这话?

    从王葛半岁时,家里忙不过来,贾妪就让小贾氏看护王葛。小贾氏最愿带王葛去的地方就是灶屋,每次都拿烧火棍抽王葛的腚,还点着火吓她。一边吓,一边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怎么阿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想不通,一定是巧合。

    这时,院中进来个人,询问:“是王匠工家么?”

    小贾氏出来,对方是个穿着补丁裋褐的小郎,她扬声喊:“找王匠工何事?”

    找阿葛的?贾妪、王菽、王荇都从主屋出来。

    王葛也听到了,正好休息一下,也出来次主屋。

    小郎倒挺知礼,冲院中揖一礼后,道明来意:“我想请王匠工制些竹简。”

    小贾氏:“这就是王匠工,是我侄女,竹简呀,她……”

    “五个钱一根竹简。”王葛回一礼,说道。

    小贾氏脸皮子一抽,五个钱?那破竹片子你一制就能制一筲箕,真敢抬价啊!

    小郎神情可见的卑微、作难。“能、能否贱一些?”

    “我是头等匠工,此为县府定的价,我不敢违背。二叔母,你说是不是?”

    “是。”小贾氏赶忙点头。

    小郎不死心,商量道:“我若自带竹料,能否跟王匠工学制竹简?”

    “我要考匠师,短时间内不教手艺。二叔母,我说的是实情吧?”

    “是!是。”

    “那……不打扰了。”小郎落寞离去。走出院门的几步间,回头三次。

    王葛始终平静目送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穷苦人之间的互怜互惜。

第76章 桓真敲王葛

    小贾氏想缓和关系,见君姑过来,问:“妇咋不认识这小郎呢?他想跟阿葛学制竹简,莫非跟咱家虎头一样,也学书?”

    贾妪:“他家是贾地主家的族亲,原先一直住村东。贾太公嘱托鳏翁告知我等年长者,此家人犯了大错,被撵出族。赁居在鳏翁那,是以奉养鳏翁代为赎罪。他不来,我一时都忘了提醒你们此事了,以后见着这家人,少理会。”

    小贾氏最先道声“是”。

    “阿葛、阿菽,尤其你俩,记住没?”

    “记住了。”

    王荇踮起脚尖说:“大母,我告诉你,昨晚阿姊和我去挑水时见过他。”

    贾妪把孙儿抱起来,王荇悄声把井边的事说个清楚。

    老人家“啧啧”两声,更鄙夷。“阿葛啊,外头冷,快回屋。阿菽!跟大母回屋。”

    院墙外头刮起几许枯叶。

    小贾氏一句话都没跟女儿说上,莫名觉得自己就跟这枯叶似的,被王葛霸占枝头。罢了,这次她认栽!“王葛,你从妹老实,不管你我有何仇怨,希望将来都别撒在阿菽身上。”

    “昨天那鼠狼往哪跑了?”

    “什么?”

    “阿菽跟你说了些话,才吓着那鼠狼?才跑的?”

    “你……你在胡说些甚?”

    “你平日不是一直嫌我不教阿菽吗?我教的好吧?”

    小贾氏脸上的狠色顿住,变成惊、惧、不敢置信。葛屦子在说什么?是在说编竹,还是指昨天阿菽的那句话……

    王葛没再激对方。这就是一个庭院里生活的坏处,总得防着阴私者狗急跳墙。幸好此大晋有匠师令,长房随着她考取匠童、匠工,不但自身有底气,也让大父母意识到,长房将来不必依托给次房、三房了。贾妇当然也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着急使坏,将伪装的面皮暴露。

    王翁祖孙在天黑时匆匆回来,不但背筐满载,每人手里还抱着捆带絮的苇杆。

    匆匆吃过晚食,贾妪、王葛紧着给袁彦叔缝寒衣。王菽将大父、阿兄割苇时刮坏的寒衣缝补。

    又到了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子,王二郎早早将案桌搬到次主屋窗侧,看到王葛在地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故意问:“阿葛真本事了,这就是画符吧?”

    “我若会画符,先给二叔画个护身符。”

    王二郎心里这个舒坦。

    王葛紧接着问:“嘻,二叔,刚才我大母往灶屋去了,端的是三叔刚磨好的新麦面不?”

    “对。你大母要给桓郎君蒸胡麻饼吃。”

    “哦。”王葛想多了,还以为大母想给二叔补身体,那样自己也能尝上两口。

    桓真和铁风过来王家时,一进院门就闻到香气。贾妪这回亲自持灶,揉面时就搀上胡麻,表层洒的更多,每张饼熟了后,稍蘸盐水,在釜底将饼皮烙脆。

    桓真自当了乡兵,顿顿都吃不饱,今早领到的麦饼有糠皮,领到时凉的梆硬,铁风一直揣在寒衣里捂。俩人空腹而来,乍闻饼香,都忍不住嘴馋腹鸣。

    二人在灶屋狼吞虎咽吃完,来到次主屋时,王荇已经很自觉的习了一会儿字了。

    姊弟俩将屋里有光亮的地方平分。

    铺上两层草席,王葛无法画线,开始制规。桓真过来,让王荇继续写字,他走近王葛,看她用带着棱尖的石块在木板上刻线段。她先刻横直,数足长度后,在横段中间位置往上刻,数足高度,再在竖线顶端往下方横线两端画边角。

    桓真赞许的点下头,这确实是制此种固定木规之法。他回至书案,说道:“阿荇,今日教你算数。这个木牍上,是我写的九九表,以九九八十一起,二半而一止。王小娘子也可旁听。”

    “是。”王葛早知古代有乘法口诀,听桓真将牍上之字念完后,明白了,和前世的口诀基本一致,就是排列顺序相反。另外,牍上的数字写法,“廿”代表二十,“卅”代表三十,“卌”代表四十。

    如往常一样,桓真只整体念一遍,然后分成三部分教。

    由九至七,为第一部分。他念一句,王荇看着木牍跟一句。三次后,王荇自念。又三次后,开始背诵。王葛看阿弟负手而立,一边吸鼻涕、一边装老成、一边背错双眼发虚的样子,咋看咋觉得可爱。

    啪!她左手背被桓真敲了一竹尺。

    “阿荇停下。王匠工笑的如此欢喜,想必已经背过了,我等听王匠工背。”桓真把木牍一扣,防备王葛偷看。

    竹尺在他另只手心中轻敲、轻敲,这分明是在蓄力啊!

    王葛盯着竹尺,开口:“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五八卌……二七十四。”

    她故意结结巴巴背完,铁风在后头冲她点下头,告诉她都背对了。

    王葛刚眉眼一弯,桓真就训王荇:“看到没?你阿姊只教几遍都记住了,你呢?是没吃饭还是昨宿没睡?站直!鼻涕擦掉!哭甚?继续背!”

    屋墙外,王蓬刚蹑手蹑脚过来,继而蹑手蹑脚离去。吓死了,还以为能听典故,没想到从弟又被狠训。

    晌午,桓真、铁风提着两篮饼走时,王荇的脸都哭皴了。

    贾妪不知道咋回事,还劝:“隔几天你桓阿兄就又来,实在想念,过两天送寒衣时,你跟你叔父一道去。”

    “呜……嗝!”王荇钻到阿姊怀里抽泣痛哭,好伤心,好丢脸,一上午被训了百回,手都被敲肥了。

    王葛心疼的抚他背。“阿姊都背过了,这两天定教会你,送寒衣的时候,你大声背给桓郎君听,好不好?”

    “嗝嗝嗝!”

    桓真二人拐上南北道后,铁风感慨:“这些饼子应是新麦磨的面,磨了好些遍。王户这样的人家,最多在腊月才舍得吃新粮。”

    “翁姥都是仁善长者,仁善者,必有善报。”桓真再嚼一个,提醒铁风:“你再絮叨,回了营地可吃不着了。”

    “哈哈,这倒是。”

    县邑,北闾里,船匠肆。

    姚大匠师不仅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他在匠工考后,原本要启程去洛阳了,见到桓县令拿来的“不怕漏”竹船模,立即意识到自己扬名、甚至能晋“宗匠师”的时候到了!

    所以哪怕将启程日子缩短、昼夜赶路,他也要先把“八艚舰”制出来,试水!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王葛不敢将船模取名为“八艚舰”,在姚大匠师这里,又归于此船舰原路。

    廿(niàn)代表二十;卅(sà)代表三十;卌(xì)代表四十。

第77章 见到纸了

    王葛制作的粗糙竹船,只是给船匠师们开启了隔舱防沉的道理,实际应用于大船,匠师们得走很长一段摸索之途。

    不仅要做到舱板完全密封水,还要考虑怎样加固龙骨?目前最大的战船最多可隔出几舱?不同载重条件下,至多容许几舱进水?单舱进水时,是否真能一边行船、一边修补?

    姚大匠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测试如上,他只需将最简单的八艚舰打造出来,在南江试水不沉,此功就归于踱衣县、也归于他自身了。

    王葛是否能在大晋制船史中留下姓名,不在桓县令,要看郡府向朝廷上报的牒牍。

    贾舍村。

    桓真以为胡麻蒸饼就是王户回报的谢意,没想到两日后,王翁带着王二郎、王荇来乡兵营地送寒衣。

    一件件寒衣宽而肥,一看就舍得耗布。且布料不是最次的粗葛,是稍好些的结实厚葛,苇絮更是填的厚实,针脚密缝。桓真的衣、裳各有两件,袁彦叔、铁风、铁雷各一。

    桓真已非从前。几件粗鄙寒衣,富贵人家确实不屑,可对自耕小农来说,耗费的是几年积蓄,能抵半头牛价了。如果单为前些天救王二郎的事,这些寒衣绝来不及缝。

    十管面脂!桓真想起来了。他肃容揖礼:“谢阿翁,此寒衣正是我等急需。阿翁回去后,定要代我谢老姥。”

    王翁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寒衣,这才放心。

    桓真瞧到王荇紧绷小脸,目露期待,就问:“怎的,九九表记住了?”

    “是。桓阿兄,我能现在诵给你听吗?”

    “可。若诵对,有奖励给你。”

    “谢桓阿兄。”王荇牢记阿姊交待,负手,肃容,自信的大声背诵,待他背到“二七十四”后,未停,一直诵至九九表结尾“二半而一”。

    桓真暗赞!难怪夫子看重此童资质,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算数的村野孩童来说,三日时间将固定课业完成之余,再将九九表背熟,绝对是天赋聪慧了。

    他拿出奖励,是几对磁石。前些天拿走了竹节小人,便还以磁石。告知王荇磁石玩法后,铁风拿来一个箧笥,交给王翁。

    桓真郑重嘱咐王荇:“这是夫子刚托亭驿送来的,里面有新的笔、墨,还有纸张。亭驿明日走,你回去后将读书以来的心得,全部书于纸面,明早卯正前送过来。我教你读书有段日子了,总得给夫子看看成绩。”

    一提夫子,王荇眼泪汪汪,下巴抖着愧疚道:“桓阿兄,我不对,夫子对我这般好,我却记不清夫子模样了。”

    桓真蹲这孩子跟前,轻抚他肩。“相见时,自然就认出来了。”

    “真会相见吗?”

    “夫子那样的大儒,岂会轻言,他说再有会面时,就绝对有。再者,有我呢。”

    “嗯。那我阿姊也要给夫子写心得吗?”

    “当然。不过……你不得代写。”

    “唔!”王荇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

    回来路上,王二郎问:“我咋觉得阿母把桓小郎的寒衣做大了?”

    王翁:“你懂啥,桓小郎正是窜个的时候,转过年就穿着正好了。”

    “啧啧啧,又不是苇子,能窜那么快?”

    “你现在话倒挺赶趟,刚才杵那一句不说,我瞧你才是苇子!下次再有这等事,我不如带三……唉!”一个不如一个!王翁摇头。

    “阿父,沙屯又来信了?”

    “没有。张户家的牛车不跑远道了,怎么都得年后了。唉,我愁的是……算了,不当着虎头说这些。”

    王荇拉住大父的手,懂事道:“大父,我给你捂捂手,手暖了,就不生气了。”

    大父母的愁事,他其实知道,他是听蓬从兄讲的,蓬从兄是偷听到的。村邻又有给阿父说亲的,仍没有给三叔说亲的。大父母认为的听话、最老实的好儿郎,在村邻眼里,都不如阿父这样的有疾者。

    三人很快回来,把箧笥放到次主屋后,王翁和二郎就回主屋了。小贾氏郁闷的掩门,今日她特意用柴灰描了眉,结果夫君还是不回屋,她想认错都没机会。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

    “真是越来越冷了。”王葛给阿弟搓搓小手,其实她的手还不如王荇的暖和。

    王荇先把桓真的话转述,再拿出两对磁石,解释道:“桓阿兄给了六对磁石,正好,咱家孩子一人一对。”

    姊弟俩心有灵犀一笑,王竹那孽障不算王家子。

    打开箧笥,除了笔墨外,果然有两撂边缘整齐的长形纸。一撂洁白,表面光滑;另撂发黄,略显粗糙。应该是制纸材料有区别。

    这是王葛穿越十年来,头一次见到纸!

    王荇用指尖轻点了下纸面,这种感觉好神奇。他稀罕的一直看纸,说道:“桓阿兄说,白的叫白麻纸,黄的叫藤纸,都是写字用的。阿姊,这薄薄的,我都不敢拿,如何在上头写字?”

    王葛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前世如此平常的纸,现在摸它,竟跟阿弟一样小心翼翼。

    桓郎君让她也在昂贵的纸上书写?太糟蹋好物了!

    “我有办法了。虎头,你先想好要跟夫子说什么,写于竹简,修改好后再迻于纸。”她说完,轻轻挑起一张白麻纸,正、反质感有差别,背面的粗砺程度还不如藤纸,且有稀疏的草皮附着。

    王荇学王葛的样子,取出一张藤纸,凑到鼻尖闻闻。

    王葛也闻闻白麻纸。

    姊弟俩相视而笑,啥味也没闻出来。

    王荇问:“我能给夫子写一些家常的事吗?”

    “当然。”

    “嘻。”王荇欢喜不已。这种问题他是不敢问桓阿兄的,但阿姊说行,肯定就行。“那阿姊怎么写?我倒有个主意。阿姊把九九表写一遍吧,那些数咳……好学。”

    小家伙还怕伤她自尊心。王葛揪一下他的羊角髻,说道:“你跟夫子说家常事时,提一下阿姊得头等匠童、头等匠工的事。我呢,且得想想,实在想不出,就画画给夫子。把我学到的尺、规、矩都画给夫子。”

    其实王葛在看到磁铁时,已经想好制简易指南针了。前世历史上,晋朝应该有指南车、指南舟,但都是不便携带的勺状司南。水浮磁针的记载,最早见于《梦溪笔谈》。

    但画出磁针指南,得有由头。啧啧啧……八艚船才过去几天啊,她又得“突发奇想”了。

第78章 浔屻乡的小少年

    王荇伏案疾书。

    磁针指南的事不急,王葛自我测试已经结束,今日起,实物制尺、矩、规。

    尺与矩在完全掌握它们的线段、外轮廓后,第一次就切割成功。没有趁手工具,她只能将篾刀、匀刀缠布,配合着锯使用。

    画线段时,用阿弟的刻刀。这把刻刀是张夫子给的,专门用来刮竹简错字,锋利轻便,非常好用。

    制规稍麻烦,首先要用刻刀在薄木板上画出整个外形。桓县令给的十个木规的制式一致,两脚长度相等,底端都尖锐,使用时,哪个脚固定圆心均可。顶端的连接,也就是“铰链”,呈两面皆突的圆形,得雕刻打磨。

    王葛想,如果是铜制、铁制的规,铰链位置肯定是能调节的,不然就太费材料了。

    最大半径的规,制出实物后,和模子仔细比对,连顶端的圆形也用麻绳圈量,全部符合。比对过程中,王葛明白了何谓“觚”。

    一觚,为正六边形的内角。

    桓真在给王荇讲算数时,曾提及过“六觚”为一“握”,就是指竹制的算筹,共二百七十一枚,这些竹算筹的标准制式,合而为一“握”!

    此时王荇停笔,问:“阿姊,今日何日?”

    “仲冬第一日。”

    “我要加上时日,待夫子看我书信后,就能算出车马距离了。仲冬,朔日。”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葛欢喜的同时,愈发体会知书识理的重要性。

    过了临水亭往贾舍村方向的土道上。

    刘泊着一身臃肿寒衣,背着沉重竹筐,里面是阿母给舅父蒸的饼、腌的咸肉、咸豆、肉酱、鱼酱。路不好走,他磕过一跤,下裳的腿部位置刮破道大口,苇絮随他走动掉落。道边有苇,他就采摘一些塞进去,一路掉、一路塞、一路诵书,颇自得其乐。“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曰……”

    下午申初。

    野山下清河曲弯处,一只伍人小队的乡兵疲惫而行,牵着条猎犬。此犬名猲獢,短喙,擅于搜寻追捕。他们是从浔屻乡过来的,两乡接壤之地正在修津渡,昨夜逃跑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在种种痕迹和猎犬引路中,他们追到了瓿知乡。

    桓真若见到这些乡兵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会感激族叔仁慈的。浔屻乡是踱衣县最穷的乡,这五人又长期在津渡工地,风里来、土里去,各个蓬头垢面若野猴般。

    此刻他们随猎犬跑,知道的是追查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撵上狗杀掉吃了。

    冬季,清河边洗衣的佃户女娘们很遭罪,哪还有夏日时的欢声笑语。她们乍见猎犬,吓得尖叫、惊惶四散。五个乡兵拽紧猎犬,一人高喊:“我们是隔壁浔屻乡的乡兵,追捕一男、一女逃犯,如遇可疑者,就报给你们最近的亭,切莫收留生人!”

    一娘子听出喊话人年纪不大,就笑骂:“你们就是生人!”

    哈哈哈哈……女娘们重新回来洗衣。

    刚刚喊话的乡兵用水扑洗脸,隔着距离告诫这娘子:“我等不是在说笑,逃犯原来是在贾舍村修路的隶臣妾,应该是跑回来了。”

    娘子赶紧指路:“小郎沿这条路一直走,那边有乡兵营地,临水亭的兵吏便在那处。亭长姓任!”

    这乡兵一撩乱发,笑颜道:“谢娘子。”

    “啧啧啧……怪俊的。”另个娘子说。她周围再有人道:“怎么浔屻乡也有年纪如此小的乡兵?我记得临水亭有个姓还的小郎,就是……”

    这乡兵跑近几步,见女娘们又防备他,停步问:“阿姊刚说那小乡兵姓桓?”

    “呸,谁是你阿姊!对,姓还,还钱的还,这姓一听就忘不了。”

    乡兵往回跑,眼泪随风飙,低语嘟囔:“呜……是你么桓阿兄?呜……我可受老罪了呜……”

    刘泊这时来到了村西乡兵营地。

    任溯之心疼坏了,卸掉沉筐,赶紧用褥子裹紧外甥,嗔道:“你阿母也是,这大冷天,折腾甚?我还能饿着不成?”

    “舅父何时再娶,我阿母才能放心。”刘泊脸冻的发青,幸好搭了段牛车,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任溯之娶过两次妻,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亡,之后有人给他说亲,都暂未应。一提这个,他呼刘泊后脑勺一下,少年郎的稳重气度在舅父这不管用。桓真正好过来,瞧见,一乐,知己之感再增。

    刘泊把发髻扶正,说道:“阿真,我阿母腌制了些肉酱、鱼酱,你拿去一些,还有细面饼。”

    任溯之牛眼一瞪,嚷道:“不是都给我的?”

    刘泊一副正经模样解释:“共三份,除了阿真这份,还有王匠工的。我阿母特意嘱咐,舅父是自家人,留最少的。”

    小心眼的外甥!任溯之瞅瞅自己粗掌,深悔刚才的巴掌打早了。

    桓真思量一下,提议:“我近日欠了王家不少情分,不如晚食一并去王家吃,剩下的酱都留给他们,如何?正好阿泊许久未见到王匠工了,是吧?”

    刘泊点头:“可。正好,我阿母想向王匠工讨一对竹簪。”

    二人年纪相仿,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溯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叠,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匮乏,编席、刨木、凿槽、雕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觚(gū):在此处指“角”的意思。《前汉律历志》记载的算筹法。

    平在朔易这段出自《尧典》:昴(mǎo),厥(jué),隩(yù),鹬(yù)。此段内容,是说古时人们以什么方式确定仲冬时节。仲冬后,万物滋,鸟兽也长出柔软羽毛。

    猲獢(xiēxiāo):古代用于狩猎的一种短嘴狗。

第79章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姊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静也。”

    静什么静,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吧。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姊、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溯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溯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溯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溯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家母:《颜氏家训风操篇》记载,魏晋时期称自己父母时的谦称为“家父、家母”,到了南北朝末期,家父、家母的称呼不再流行。

    符牌:秦汉时期,符牌主要用于朝廷命令,如虎符。后期符牌侧重于表明身份;前文出现过的“过所”,属通行证明。

第80章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全是我阿姊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姊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吧吧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所谓立司南,端朝纲,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案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案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姊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吧?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王荇:“我试试……阿姊,它果然很犟哩!”

    桓真再次看完了,视线矮处,王荇眼睛溜圆,生怕桓阿兄嫌第五张纸写的不好。他冻的鼻涕一出溜、一出溜,都没敢擦。

    “铁风,找根无锈铁针、一盆清水。”桓真交待着,去取纸与磁石。

    备齐后,按照王葛的方法,用磁石打磨针,穿过纸片,特意呈东西向放置水中,果真,铁针带动着纸片旋转,一头冲南、一头冲北。

    铁风抓几下头发,也蹲到盆前,看桓真手指搅水,把纸片搅的乱向后,慢慢的,纸片停稳,针的方向仍呈南、北。

    铁风忍不住试了几把,依旧如此。

    后头的王荇“嘻嘻”笑,问王翁:“大父,用磁石磨过的针是不是很犟?”

    王翁欢喜的把孙儿抱起来。

    王二郎小声道:“想知道南、北,抬头瞧瞧太阳不就行了。”

    王荇:“若阴天哩?”

    王二郎:“还能总阴天?”

    王翁:“若迷路深山哩?”

    “谁无事自个进深山啊?”

    王翁叹声气:“虎头啊,以后别学你二叔,看着没,比这指南的铁针还犟。”

    桓真起身,赞道:“翁说的好!指南的针!来,阿荇。”他抱过王荇,并不嫌弃,给这孩子擦净鼻涕印,说道:“待我回都城时,跟阿兄去一趟可好?”

    王荇激动的想哭,回头征询大父时,王翁已经连声说:“极好、极好!”

    接下来,桓真将五张纸装进布囊、再搁进防水箧笥,用麻绳捆缚后,烤上泥封。亭驿紧背,打马而去。

    铁风则带王二郎出发去清河庄,铁风骑马,王二郎骑驴。

    王恬早在天亮前就押着那俩逃犯回浔屻乡了,王荇没见着,颇遗憾。

    回家后,王葛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又一次过关,就全副心思用在制器上。桓县令要求孟春之前制出一百尺、一百矩、十个规各仿一百,总共一千二百数。她肯定不能卡着孟春交接那天完成,且按五十日算,她每天要制二十四器。

    从清晨到天黑,除去吃饭、如厕,也就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每个时辰要制出五器!

    这种情况下,何谈多制、挣钱?

    王葛也只是感叹一下,手上的忙碌并不耽误。桓县令越对她严格要求,越是对她有大期望!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荇背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王翁在原先劈柴的角落,架起工具凳,给王葛刨木。

    王三郎一早便带着王禾去野山伐木了,今日是王禾头回进野山。在贾舍村,儿郎进野山就证明能担家务了。

    王大郎还是编筲箕,从年头到年尾,他编的筲箕除了人情往来,换的粮起码够两斗了。

    贾妪、王菽继续忙活贾地主家的活计,王蓬给长辈们端水、看护幼妹。每个人辛苦的同时,都翘首以盼王二郎的归来。

    那个符牌,真的能换头牛吗?

    下午,村北赁居于鳏翁家的贾郎君棒疮迸裂,死了。周围村邻跟这家人不熟,还是鳏翁找来几个儿郎,帮着抬出村,找了个无主的荒草地埋了,又帮着在坟前搭了个草棚。

    五天后,铁风、王二郎拐过临水亭,回来了。铁风缓骑马,王二郎咧着大嘴、也不嫌灌风,一直笑着驱牛车。车是农户常用的板车,但轱辘比张户家的可大多了,也结实。车上堆着满满的粮袋。

    那头毛驴仍不清闲,背上也驮着粮袋,跟在牛车旁。

    呜咽的哭声随风传来,王二郎站到车板上眺望一下,看到了远处有草庐和新坟。他迅速坐回,没看清跪在坟前的俩人。

    “谁家呀?”他纳闷,没听说村里谁有疾啊?

    铁风明了,没说话。

    同一时间,桓县令接到了王太守回复的文移,感叹太守不愧有德重贤名,不仅将王葛之功全部述于牒牍报向洛阳,还给她读书认字的机遇。

    王葛从腊月后,可受业于南山馆墅的谢氏小学,免束脩。

    王太守出身琅琊王氏,清河庄是王氏庄园之一,琅琊王氏在踱衣县的小学,就在清河庄内。但谢氏小学确实比王氏的要好。

    桓县令替王葛欢喜,也不知道这个聪慧、坚毅的小娘子,将量器规范练习的怎样了,何时开始仿制?他让王葛总共刻一百尺、一百矩、一百规(每种规刻十个),总数三百……咳咳……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文移:跟前文中曾出现的“牒牍”一词一样,都代表公文。

    小学:隋唐之前的小学,指“文字训诂学”,比如字形、字义、字音,汉代兴起,魏晋时期一直沿袭汉时期。

第81章 闹腾的王恬

    王葛前世见过很多次牛,但当二叔把牛拉进院门时,她和全家人一样,都觉得牛好珍贵啊。跟屋子、院子、甚至和人一样的珍贵!

    也一下明白了,为啥村邻搭车要讨脚力钱。牛多憨厚,多招人疼,脊梁也不是那么高嘛,凭啥给别人白抗苦力?

    哞……

    一声牛叫,令王葛姊弟牵在一起的手欢喜的直摇;王蓬兄妹则学着“哞”叫;王翁假装镇定,看牛的牙口,角,四蹄,绕前绕后,越绕越和小辈们一样,乐的合不拢嘴。

    贾妪揽着王菽,一会儿看牛、一会儿看杂物屋堆的那么些新粮,刚想问这是不是梦,王菽就先问:“大母快掐掐我,这是真的不?”

    “掐啥掐,是真的!”贾妪可舍不得掐孙女。

    主屋西侧的次房,若有人注意门缝,非得吓一跳。小贾氏的鼻子都快挤扁了,打量外头的一只眼瞪出了血丝。

    她又换另只眼。

    “一个破牌子真换来牛?还拉回好些粮。这么大的事,你们各个欢喜,都不来喊我,我不是这家新妇么?姑舅还有老脸怪我挑唆不和?你们咋不说是你们一个个排挤我?王二郎,你从前就夸你那长嫂多勤劳、多能耐,咋?现在又夸她留下的贱屦子?那我给你生的儿郎呢?到现在还受苦受冻的伐木,咋没人夸他?死阿菽,就是个倒贴的蠢货、蠢货、蠢货!跟你大母过去吧!”她嘟嘟囔囔,越说越龇牙仿若疯犬。

    王二郎顾不得自己身上风尘,一边给牛身、牛腿擦泥,一边说那符牌的事:“人家真是大户人家啊!牛、羊全都一群群的,比咱家蚂蚁还多。清河庄管事说了,这种符牌啥用都不管,就是王氏族中子弟在外行走时,遣财救治疾苦的。凡拿符牌来庄子,贫贱者给粮,疾病者舍药。所以咱呀,不光沾王小郎君的福,更沾桓郎君的福,若不是铁郎君跟去,估计也就驮几袋粮回来了。”

    王翁上手就想敲他,王二郎急忙挡脸。王翁气笑,训道:“此话休再说二次!哪怕只给一袋粮呢,咱也该知足感恩!当然给牛……哈哈……”

    院子里全笑起来。

    贾妪又责怪为啥不留住铁郎君吃晚食,王二郎继续挡着脸给阿母解释。

    王葛这时和王荇壮着胆子,将手心轻轻贴在牛腹上。

    哞……

    它一叫,姊弟俩的手跟着微微颤。

    真的有牛了。

    真好。

    几日后,瓿知乡、浔屻乡两地的乡兵大量集结进入野山伐木。王恬毕竟身份特殊,整个伍人小队陪着他找到瓿知乡临水亭的桓真,于是王恬在伐木期间暂归在临水亭队伍里。

    下午申正下山,浔屻乡的乡兵在山脚下扎营,王恬心底还是不大信任桓真,紧揪着任溯之的衣角,垂低头从营地旁边过去,生怕将他叫回去。

    一离开营地范围,立即跟不认识任溯之一样,蹦跳走路,扔石头、攀树,累的时候就跟桓真说个不停。

    任溯之瞧着这孩子直摇头,跟程霜等人庆幸:“如此看,幸亏是阿真分到咱临水亭,若是这恬小郎,唉,才盯他一会儿,我眼皮都累的跳。”

    程霜:“他还怕伍长逮他回去呢,人家巴不得歇两宿。”

    “哈哈!”

    王恬的闹腾,其实桓真也打怵。果然,王恬过了村西就撒腿跑,记性极好,一直跑到王葛家,嘴里大叫:“翁姥救我。”

    王小郎君?!

    桓真气呼呼追来。

    桓小郎君?

    二老吓坏了,以为有疯犬撵他们,二郎、三郎、王禾抄棍子、扫帚,可外头道上没动静啊。

    桓真气喘着解释:“翁姥,他是饿的喊救命。我等在山上伐了一天木,晌午只吃了一张凉饼。”

    王葛赶忙系上臂绳,进灶屋和面,王菽去杂物屋舀酱。王恬蹲到灶膛前暖手,桓真不再管他,牵着王荇的手,随二老去主屋。

    两盏昏烛,一案简策。

    桓真坐下后,提醒道:“翁姥,夜晚认字,还需再添两烛,不然长久下去,阿荇的眼力会受损。”

    灶屋内,王菽把酱拿过来后就离开了。王葛和面,搀胡麻,王恬烤着手,没回头,问道:“我和葛阿姊从前见过面吧?”

    “是。”此事没必要隐瞒,她说道:“在都亭驿站,当时小郎君帮着我斥那恶吏,还未谢过你呢。”

    “现在想来,葛阿姊与我桓阿兄早就相识。”

    王葛再道句:“是。”

    “咦?不对啊,葛阿姊,那符牌没换来牛吗?”

    “换了。天冷,牛在对面……”不等她说完,王恬已经跑出灶屋,推开杂物屋门。

    哞、哞!小牛急叫的声音让主屋的人全又出来。

    桓真过去,拧着王恬耳朵往主屋揪:“你当你清河庄的牛呢,再晚点又让你把牛尾巴割了!”

    一个时辰后,王家人目送桓真、王恬离去。这回王恬再挥手,喊出和上次一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时,王家人脑袋都嗡嗡的。原来上回这孩子的活泼,是还认生呢。

    今晚才是真正的恬小郎。真闹腾啊!连屋顶都爬上去好几回。

    乡兵伐木是为了制箭,每年仲冬时都要如此。两天后王恬就又回浔屻乡津渡工地了。

    王家喜事连连,县府允王葛腊月后去谢氏南山馆墅上小学,这可是比虎头读书还要令人意外。

    “女娘也能读书?”贾妪喜极而泣,感激桓真不已。

    这个功,桓真可不能领。“翁姥,此事与我无关。王匠工前段时间制的竹船,得到太守大人的赞许,若赏钱帛,不足以彰显此功,这才令她去南山馆墅修训诂学,也算给她一个资历出身。再者,训诂学利于匠师之道,即便此年纪不学,达到中匠师后也要学。”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王翁能忍住激动,其余真心关怀王葛的可忍不住啊,一时间满室皆是啜泣声。王大郎肩头颤抖,念及亡妻若还活着,她该多欢喜。王荇懂事的起身搂住阿父脖颈。

    王翁哽着嗓音问:“阿葛是每月去南山馆墅几日?还是一直住那?还有,腊月不正过年吗?”

    “旁的小学,幼童都是正月入学,唯谢氏宗族从腊月开始。阿葛虽只修训诂学,但课程也极多,除了农事忙时的固定假期,其余寻常月份,即便她不计辛苦,每月最多可返家一次。”

    此时没人注意桓真称呼王葛已经变为“阿葛”。

    王葛因为格外关注“幼童”二字,也没在意。她说道:“我不怕辛苦,大父、大母、阿父,我每月肯定都要回来一次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儒、道、佛等思想影响,确实有士人长期救济民间百姓,如东晋刘驎之、南陈徐陵等。

第82章 宿命回转

    王二郎、王葛姊弟将桓真送出院门,袁彦叔白襦白裳立在道边,如不畏冷的岩石。不知他何时来的,还是一直在此。

    王家三人也向袁彦叔行礼。

    桓真看向王葛,不满道:“这段时间我教阿荇礼仪时,你旁听。”

    “谢桓郎君。”王葛欢颜拂面,双眼比往日弯。

    来了!桓真数着一、二……

    “桓郎君,我有一事想问。”

    桓真抄起手:“讲。”

    “你刚才说过,修训诂学者都是幼童,那他们年纪……”

    “大者不超六岁,小的……”他竖起二指。

    王葛笑容一僵,已经能想像自己杵在“幼儿园”中的尴尬了。

    桓真宽慰道:“勿忧。你在他们中,一定是匠技最好的。”

    这倒是,以后我定是同龄匠工中认字最多的!王葛揖礼,谢对方相告。

    袁彦叔一挑眉,桓郎从前跟小女娘交谈,顶多一问一答,这回比王匠工多讲了一句。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季冬。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著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然后抽签,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屙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徊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吧。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岖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吧?”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姊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吧,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从母姊妹:指表姊妹。

第83章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吧,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黯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摸摸牛脑袋,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吧,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糊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溯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溯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吧,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第84章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阿竹,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

    王葛简直要为大父这番话喝彩!一语,将姚氏自以为是的用心良苦,解读为更阴险的恶毒!

    王三郎怔忪而望,骤然间哪能思量明白。

    王蓬已经懂事了,身体一下绷紧,王葛揽住他,抚他背。

    王二郎同样满腹疑问,看大兄稳坐、阿葛平静、就连女儿阿菽为何也跟她从姊似的?就更糊涂了。天啊,他就出门割了趟草,咋就出这多事?阿竹徒步归家,他都没和这个久别的侄子说两句话哩,阿竹咋就成了助姚妇纵火的孽障了?

    王翁很满意儿郎们没有冒失打岔的,继续道:“那夜阿葛和她大母在院里守了一夜滚灯,怕的就是火、防的就是人!原本防的是外人、外火,没想到啊,差点被自家人连庭院带人,将我等全烧死!幸而那孽障跟姚妇一样愚蠢,深更半夜冒着大风一趟趟上茅房,引起阿葛防备。姚妇被弃离开时,阿葛见那孽障都不知道送送他阿母,就质问孽障,是不是他上茅房时逮的鼠,助姚妇作恶?结果孽障吓的无话可答,栽在柴垛上!此事关系声名、甚至性命,那孽障又不是阿艾,倘若有理为何不反驳?为何不反驳?!姚妇认罪时一句句数落孽障的‘嘴巴缝上了’是骂孽障?还是提醒孽障一定不要开口、全当嘴巴缝上了?她母子二人勾结作恶、作恶不成还要愚弄我王家!卑劣至极!!此刻起,谁敢为孽障说一句情,就跟孽障一样、跟姚妇一样卑劣!就休再做我王家子!”

    王三郎在阿父一声紧似一声的斥责中,浑身哆嗦,牙打颤。

    王蓬不敢哭出声。

    屋里唯一安宁的,是熟睡中的王艾。

    烛火明明暗暗,跟随王翁声声斥责,将贾妪、王菽的伤心,长房父女的镇定,二郎、三郎的惊恐无措,王禾、王蓬的难以置信与害怕,全都晃在各自脸孔上。

    屋外,不死心的小贾氏、鬼祟的王竹各被王荇逮到一回。此二人如二鼠,偷听未遂,愈发芒刺在背。

    主屋内,王菽开口:“当日,从姊出来灶屋,我进去,阿竹的确坐在柴垛上。当时他还咋呼了一声,我以为他是被姚妇之事吓的,没想到,我没想到……”她紧偎贾妪,问:“如果那晚,那根麻绳真被点着了,那咱家?”

    贾妪摇头,不敢去想。

    王葛:“我只能说,那晚他没机会作恶。但家贼如鼠,谁能日夜提防?”

    王翁:“二郎,明日起早,你随我押那孽障,交予临水亭亭长。”

    王三郎顿时叩低脊背,喉咙里发出压抑哀嚎。

    王蓬搂紧王葛,泣不成声问:“从姊,从今后,我是不是没阿兄了?”

    “有。你还有禾从兄。”

    王禾没想到王葛这样说,王蓬紧接着扑到他怀里,王禾感受着从弟幼弱的小身板,慢慢的,学王葛那样搂紧他。

    王翁看向三郎,也流出老泪,哽咽道:“平时不教子,此时后悔有何用?”

    “呜……啊……”王三郎无处发泄悲痛,手一下、一下捶地。

    夜风如此寒凉,刮的人脸疼心疼。

    小贾氏瞅见主屋出来人了,是叔郎回东厢房了。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夫君回来。小贾氏气的嘴直抖,王禾竟然也没归!“想休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轮到我了?呵,做你们梦去吧!哼……我又没犯七去,谁都别想休我。老不死的,王二你个竖夫,都别想休我!”

    东厢房。

    哭肿眼的王三郎做梦似的走。黑暗里,王竹扑过来,委屈的叫着“阿父”。

    “阿父,我才归家,你咋不管我?咋去主屋那么久?阿父,你身上凉,被窝我捂热了,阿父来。阿蓬、阿艾哩?”

    “阿……嗯……睡主屋了。”王三郎鼻子囔,不想多说话。

    “阿父,你咋了?阿父你……”

    “你大父呗,又训阿父了。没事。”王三郎这辈子头次说谎,“快睡吧,阿父揽着你。”

    王竹放下一半心。“阿父别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好好带弟、妹。”

    “嗯。以后都要听话。”

    王竹更放心了。

    这一夜,王三郎被长子搂着,身体一直僵着不敢动弹,但心里乱腾腾,绞的他头昏、心躁。终于睡着后,他梦到王竹蹲在一处破草屋后,用火石打出火星,引着了茅草。

    几个呼吸间,草屋就烧着了。

    梦里的王三郎找不到水救火,用寒衣抽打,根本不管用,寒衣也着了。王三郎大骂:“你个孽障,果真是你!连阿父也想烧死吗?”

    王竹连连后退,解释:“阿父难道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孝顺你的。阿父不信?你去门口瞧,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会一直孝顺你的……

    啊!王三郎憋在梦魇里使劲嚎、抽打火焰,使劲嚎、抽打火焰……王竹虚化不见,唯火扑天盖地!

第85章 用心良苦

    久不病者,一旦被寒邪入侵,顷刻如山倒。

    清早,王三郎额头发热,难受的咋躺都不得劲。

    院中,王翁在东厢房外徘徊了数个来回,终是坚持昨晚的决定。“阿禾,把阿竹叫出来吧。只说去趟村西,勿说别的。”

    他又嘱咐身后二郎:“你带阿葛去乡里药铺,给你三弟买药。勿贪贱从货郎那买。顺便去趟乡所,阿葛去南山入学的过所路证,该报上去了。”

    东厢房内,王三郎昏沉中见长子被叫出去,强撑着坐起来喊:“阿竹!”

    王竹停在门口道:“阿父快躺好。大父叫我哩,我稍后就回来。”

    王三郎嘴巴半张住,下巴抖动,泪流满面。儿啊,一时半刻的,你回不来了。可别怨你大父母,别怨你阿父!儿啊,你大父是担心阿父无能,管不住你,才将你送到能管住你的地方。别害怕,你年纪小,定不会和那些隶臣干一样的重活,咱们父子总有办法重聚,总有办法。

    愚心愚智的王三郎也算透彻一回。

    王翁还能不知道王竹年纪小,送到临水亭顶多被罚些役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歪了心性的王竹明白,知畏惧!身为家翁,绝不会因为王竹是孙儿就徇私!姚妇做恶事,会被弃;王家子做恶事,同样严罚!

    这种举动本身,才是对王竹最严厉的敲打!而非此子能受到何种惩罚!

    老人家当着孽障的面,将事情原委跟任溯之讲清,王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瘫倒。王禾拽了两次,都没把从弟拉起来。

    任溯之抓抓头,王户这可给他出难题了。首先,王竹身高不足六尺五,属于律法宽宥的范围。再者又是亲属“举发”,并无此子犯罪的真凭实据,老人家的话里,还充斥着“疏于管教”的自责。

    这能咋处置?唉,真是出难题啊!若非看在外甥托他照看一下王户,他现在就把这一老、二小撵走。

    “老丈,这样吧……如今天寒地冻,鳏翁那正好缺个照料起居的,就让王竹去照料鳏翁,一直照料到季春时,如何?季春若改过,老丈叫他归家,若不成,延至端午。如何?”

    “鳏翁那不是有一家人在照料?”

    “别提那家愚母子,懒的都快生虫了。天气暖和后,鳏翁就将他们撵走。”

    “原来如此。谢亭长大人了。”

    “天冷,老丈快回去吧,我让手下将王竹送过去。”他转向王竹,斥道:“王竹听好,季春之前,只许家人来探望你,你不得归家。可要记住!”

    记住什么?什么不得归家?王竹被程霜提起来时,浑身跟被打折了一样,根本走不了道。“大父……嗯……大父……”他从头至脚冰凉,嗓子好似是瞬间肿起来了一样,堵的他连哭声都跟蚊子般。“大父不要我了么?阿父也不要我了么?没人要我了,嗯……”

    村道外。

    王二郎心情一直不好,先是埋怨:“家里没牛时,走着去乡里,有牛了,还得走着去。咱养牛图啥?”

    “二叔说的对,咱回去牵它。”

    “别别别。天多冷,牵出来再冻着它。唉,你大父这回是真狠下心不要阿竹了。”

    二叔终于讲出忧愁,王葛早想好如何劝解:“我不这样想。大父真不要阿竹的话,直接去乡所把他的名籍从咱这一户分出去就是。这种稀罕事,乡邻很快皆知,到时哪还有阿竹的容身之地?”

    “哎?是啊!”王二郎越琢磨越在理,“所以你大父是想教训这孽障?带他去任亭长那,是想吓唬他?让他知晓真犯下恶行后,就得像那些隶臣一样了?”

    “但愿阿竹能知晓大父的苦心。不过啊……看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还能指望他?”

    王二郎连忙甩腮帮子:“我知晓!你一说我就知晓了。不过你三叔笨,你得说好几说才行。”

    “二叔数落三叔笨,我回去后告诉三叔。”

    王二郎心情大好,说道:“不用你告。回去后我先当着他面数落他。虎宝,要不咱别买药了,你三叔是闹心病,费谷粮干啥?”

    “我也这样想的。”

    叔侄俩打趣归打趣,哪能真不买药。

    来到乡镇后,发现街两边尽是卖农具、冬酒的,挑担货郎则多卖辟邪的桃人和苇索。

    布肆前正有人吆喝:“进新布了,买布过腊月啊。”

    豆肆门口也有人喊:“五色豆,买些五色豆,腊月里煮了驱病驱灾。”

    各类酱肆前更为热闹。

    转过一条街,卖爆竹的居多。哪种爆竹好?篾匠最不喜的那种。

    过年烧爆竹时,想听“噼啪”动静大的,需得竹管粗、竹节密、砍伐的时候越近越好。所以现在还不是买卖爆竹最好的时候。

    叔侄俩虽观望着繁华热闹,脚下并不停歇。找到药铺,说明王三郎的受寒状况,以三升新粮交易。本来两升粮买两剂药就可,但是药铺再过十天就歇业了,叔侄俩就多买了一剂。

    去乡所申办路证很顺利,乡吏直说已经知晓此事。

    因为此次王二郎送王葛去,二人均要把带的行囊、钱粮仔细说明,包括不驾畜车、不执农具器械。乡吏一一记载,数日后会将制好的过所竹牌送至临水亭在贾舍村的营地,不必王葛重跑一趟来取。

    离开乡所时,王葛遇到了木乡吏。

    木乡吏笑着道:“前段时日,我才跟友人说,头等匠童在我带的那批考生中,没想到小娘子已经成为头等匠工了。庆贺呀!希望下回再见,小娘子已是匠师。哈哈!”

    叔侄俩眉开眼笑的跟木乡吏道别。王二郎比侄女还乐,走起路来拽拽晃晃。没寻思擦肩而过一个娘子时,对方朝他脸上扔了个手巾。

    王二郎眼前一黑,拿下来,伸手欲还。

    王葛尴尬的转眼珠,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还真是!

    “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这娘子说她勇敢吧,她一直羞怯的半捂脸,也背着身。说她不勇吧,讲述的还挺清晰。

    王二郎臊的脸通红,把手巾往侄女身上一掷。

    扔给我干啥?王葛拿着手巾,总不能硬塞回娘子吧?“聂,呵……二叔,你、你……”

    王二郎的脸都羞紫了,扯着王葛,嘴型催促:“走哇!快走快走。”

    王葛也龇牙咧嘴的嘴型回复:“快走快走。”

    叔侄俩速逃。

    聂娘子等不到回音,回头一瞅,人早不见了!

    走上乡道后,王葛才仔细瞅那手巾,幸好上面没绣物、没绣名,从锁边来看,聂娘子的女红很好。

    王葛伸高手臂,松指。

    手巾被风刮跑,很快落至苇丛里。

    遥远的一处野苇之地,杨妇回首,冲贾舍村方向嗤笑。怪不得姚家将姨妹嫁走,不告诉王竹呢。这孩子年岁不大,心却跟狼似的,一点人情不讲。她好歹送他远途归家,离开他家时,他竟一眼未看她、未谢她、更别提送送她。

    “呸,小畜牲!若早知道,半路绕圈饿死你!”杨妇发完狠,继续行路。

    苇索:苇草编的绳索,腊月时悬挂门旁驱邪。

    桃人:桃木削的人俑,跟苇索一样,也是古代过年时辟邪用的。

    女红(gōng):“红”同“工”。早期一直为“女工”,“女红”一词最早出现于《汉书》,从那时起逐渐代替“女工”。

第86章 一户三鳏男

    叔侄俩归家后,先探望王三郎,见其已能下地,皆放心。

    王荇跟小尾巴一样跟着王葛来灶屋。

    王菽把留出来的晚食热透,王葛跟二叔直接蹲在灶前吃。

    药釜置于最小的灶眼上,王菽把草药倒进去,加水煮药。

    王荇观望庭院无人,蹲到了二叔、阿姊跟前,讲道:“竹从兄被临水亭罚去鳏翁那了,平日帮着烹食、暖被、打扫杂活,只要照顾好鳏翁就行,不需干别的。临水亭的求盗大人亲自送竹从兄过去的,正好被魏姥见着了,问咋回事?求盗大人可好了,他说今冬太冷,怕鳏翁挨冻,特意再雇个半大劳力贴身照看鳏翁,管吃、还不用干劈柴重活,唯独季春之前不许竹从兄归家。魏姥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追出求盗大人好远,嚷着让张菜兄去跟竹从兄作伴哩。”

    贾妪一“咳”,进来,王菽赶紧专心煮药,王荇捂嘴。

    老人家先看看釜内的药,然后叹声气,道:“三郎就是心病,知道每日都能去看那孽子,病就好一半了。”

    王二郎问:“那阿竹……吓坏了吧?”

    “吓坏了好!”贾妪仍又气又心疼,“不吓破他胆,他不知道轻重厉害。你三弟那窝……那老实性子根本管不住儿郎,所以你阿父说了,往后让阿蓬也住主屋。对了,你们今日去乡里,没看到桓小郎啊?”

    王葛说:“没有,乡兵比武应该不在乡镇上。对了大母,有桩稀罕事……”

    王二郎脸通红,立即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王葛嘴边:“吃!”吃总能堵住你嘴。

    王葛嚼着饼道:“我在乡上碰到了木乡吏,就是我考匠童时……二叔你干嘛?”

    “还我饼。”

    “大母,你看二叔!”

    “还我饼。”

    众人的笑声令小贾氏停步屋外。

    她嘴角别扭的上提,想跟着她们笑,好难。她整天愁的掉头发,叔郎一病,以为王家终于能跟她一般,都发愁了。没想到,呵,没想到,一个庭院里,还是两种活法。

    一家人,不该要愁都愁,要笑都笑吗?

    王葛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叔的过所竹牌,过几日就能送到村里。大母,我想好了,二十那日就启程,万一路上变天,我和二叔就是多投宿驿亭几日,也耽误不了入学。”

    小贾氏特意从灶屋门口过、进杂物屋,舀了些鱼酱、咸豆子,出院门而去。

    贾妪沉脸,不好当着阿菽的面骂小贾氏鼠贼。

    王葛把剩下那口饼还给二叔,来杂物屋,分别将瓿、瓮的盖子盖好。小贾氏又是只取一点送回娘家,总如此,贾家肯定不满,定以为姻家苛待新妇,瞧不起婚家。

    两日后,王三郎恢复气色,怕老父生气,每隔两日才去鳏翁那看一下王竹。

    王葛抓紧时间制木规,自制了许多削尖的烧火棍,完全能当铅笔用。俩月密集的制器经历,令她无论画直线、曲线、一尺之距、小圆,都是一来,不需修正。就连王翁的刨木手艺,王菽对分、寸的掌握都提高了。

    望日一过,王葛收拾行囊。直尺、矩尺、每种木规均分别而置,箧笥内、器与器间全用苇絮垫着,减少磕碰。

    就这些,基本将叔侄俩的竹筐占满了,铺盖只能搭在上头,然后再加一层苇席,防备雨雪。

    十七日。

    铁风特意来王家一趟,捎来满满两筐年货,有冬酒、咸肉、咸鱼、粗盐、稻米、五色豆子、苇索、桃人、拨浪鼓。更让孩子们欢喜的是,驮筐的毛驴先寄养在王家。小黄牛也哞哞叫,好似知道有伴了。

    十九这日。

    小贾氏清早一进杂物屋,见所有瓿、瓮都不见了,唯有粮袋堆在角落,立即嚎啕大哭。

    牛、驴都跟着她叫。

    将近腊月,老人最忌讳哭声。除了王翁和大郎,其余人皆出来,贾妪再也忍不了,斥道:“新妇!你又闹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你就归家吧,要哭回贾家哭,别丧我王家!”

    王二郎要揪新妇回屋,小贾氏甩开他手,嚷道:“王二你这竖夫别碰我!归家就归家,反正你们都姓王,我是唯一的外姓,我就遂你们意!”

    她一边急走、一边扬头高喊:“村邻都来评评理,哪有防新妇跟防贼似的夫君?我贾家不如姑舅家日子好,往自家讨些咸豆,每回都只敢抓一小把啊……”

    二郎岂能容许家丑外扬,逮住她往回拽,想捂她嘴、被小贾氏反手狠挠,王二郎痛叫松手,脸上见血。

    这一抓够狠的,追过来的贾妪等人全吓坏了。王葛冲上去,搂住二叔的腰,王禾跑到小贾氏跟前,“啪”的被抽一巴掌,把王禾打懵。

    道上已经聚来村邻,小贾氏扯着嗓门喊:“村邻都来评评理,我从嫁到王家,何时在外头数落过王二?可讲过半点不敬姑舅的坏话?可这家人呢,背着我、管我叫鼠贼!鼠贼啊!就因为我前几日往自家抓回一把咸豆,就被当成鼠贼啊!”

    王二郎:“你闭嘴!”

    “是你闭嘴!”

    贾妪:“都闭嘴!新妇,你、你……”老人家气的眼前发黑,往后一倒,王禾快步跑回来,和姊妹们撑住大母。

    王菽哭着给大母捋气。

    王翁没办法,出来院门。“二郎回来,你妇决意要走,我王家不留。我们也不需跟她辩驳。诸乡邻!切勿听风就是雨,谁是谁非,此妇归家后便知!阿蓬、虎头,不必掩门。我王家无错,不惧怕一户三鳏男的声名。都回屋!”

    小贾氏气极反笑:“哈哈!都看到了吧。一户三鳏男,是生怕我赖着王二吗?谁稀罕?谁稀罕!王二,你若不是竖夫,不是愚货,现在就与我去乡里离婚,想休我,做梦!”

    王二郎重新出来:“好!这便去!劳烦诸乡邻作保,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对!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小贾氏的阿母跑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妪一近前就捶搡小贾氏,一边打、一边哭着质问:“你闹啥?大清早的你闹啥?我贾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啊!”

    小贾氏散落半边头发嘶声痛哭:“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和阿父,抓了点咸豆、咸酱送回去,就被姑舅、王二防成鼠贼,呜……”她再度尖声喊:“今早,王家人把所有盛酱、盛咸豆的瓿和瓮,全藏起来了!谁家防新妇防成这样啊!”

    小贾氏每控诉一句,她阿母都想去捂她嘴,不断道“别说了”、“你莫非中邪了”,可哪里能阻住。老妪没法了,再闹下去整个贾家没法在村里做人了,她趁女儿歇口气的时候,哭道:“你姑舅昨晚叫王蓬把肉酱和咸豆,整瓿、整瓮都送给咱家了啊!”

    望日:古代历法把每月月圆时,称为“望”。每月第一天称为“朔”,最后一天称为“晦”。

    离婚:晋时已有离婚一说。《世说新语贤媛》篇中就有此词的记载。

第87章 又将独行

    咯噔噔……

    小贾氏头回坐上自家的牛车,不过等到了乡镇后,牛车就跟她无关了。她不再是王家新妇,王二不再是她夫君。

    新铺的野涂宽道暂不让畜车走,临时铲出来的崎岖小道“咯噔”颠簸,坐牛车上远不如徒步舒坦。

    出村不远,小贾氏的脸就冻的发青。王二郎的半边脸被挠成耙印,更遭罪,吸鼻涕都扯的疼。

    为防小贾氏耍赖,王翁亲自送儿郎去乡所。

    贾家则是小贾氏的父、兄跟随。

    怨耦当着众乡邻发的那句毒誓“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谁敢不顾忌?所以小贾氏在听到阿母说鱼酱、咸豆被王蓬那崽子送至自家后,明知道她栽了、定是被算计了,也无法反悔。

    “王二。”小贾氏哪能甘心,声音随着灌风、颠簸,抖的不似人声也要问:“你想弃我,早琢磨好了吧?”

    王二郎不语。

    小贾氏瞧着他的侧脸,“哼”声冷笑。多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个院里,却被主屋所隔,她都见不大着这张脸。这也叫夫妻?“让王蓬给我家送酱,是王葛想的坏招吧?”

    王二郎忍着脸疼道:“你再辱我侄女声名,到乡所后,我会向官吏申报弃妇!”

    “你想弃就弃?你个竖夫,这辈子就欺我时有能耐!”小贾氏从车的另一侧扑过来又要挠王二郎。

    “阿贾你干什么?”贾父、贾大郎拦的时候,王翁一声“吁”,勒住牛车,小贾氏歪倒在车板上。

    王翁:“贾老兄,我两家若因此妇结仇,不值啊。这样吧,各走各的,乡所见。”

    贾大郎扯下幺妹,因十分使力,手背青筋鼓起。

    贾翁惭愧不已,以袖遮面,目送牛车在前。

    小贾氏见夫君越走越远,悲从中来,知晓这段距离该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了。“王二!我十三岁那年就中意你了啊!你忍心弃我?忍心弃我?呜……你忍心弃我。”

    贾大郎烦道:“够了!你已把阿母气的伤心,还要再气阿父吗?”

    “大兄,大兄我跟你说。”小贾氏眼睛瞪的吓人,眼球恨不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般,且她明明跟贾大郎说话,视线盯的却是对方身后位置。“二兄死的冤!二兄跟我说了,王二他侄女、那葛屦子就不该生出来,她就该死。二兄亡时,为啥她被那贱妇生出来?连野虎都咬不死她,大兄你想……”

    贾大郎一把将小贾氏搡到草地里,指住她骂道:“少装神弄鬼!我还不知道你?自小就常耍诈、各种下作手段想来就来、想使就使,就连我也因你栽赃没少挨长辈训斥……”

    “你放屁!葛屦子就是夺的二兄的命!就是!”小贾氏爬起来要挠长兄,贾大郎搡了两把没搡开,就要被抓伤。

    贾翁急了,拣起块大的土坷垃,冲着幺女的脸上掷了过去。

    “啊!”小贾氏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贾翁气的口喷唾沫道:“昏倒?拖着她走,拖也要拖去乡所!若她死在这,不正应了谁不离、谁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那我贾家在村里更难做人!”

    “是,阿父。”贾大郎揪紧小贾氏的脖领拖行,没拖几步,小贾氏裤带就松了,赶紧护住,无法再装晕。

    王家主屋。

    王菽一直偎在大母怀里,难过呜咽。

    王禾也不停抹泪,被阿母扇过的半边嘴角仍在渗血。

    王大郎、三郎各自搂着幼子,连阿艾也知道家里出了事,老老实实坐在王葛腿前,不敢出声。

    王葛目光从家人身上看向窗棂,阳光透过一层粗葛,被直棂条分成栅栏光线,总有灰尘在光中飘过,但它们没分量阻挡光芒。

    此刻,她心中在跟缕缕阳光诉说,也是对亡母诉说:阿母,你就是这光芒,坚毅而温暖。你将坚毅传递给了女儿,传递给了虎头。女儿怎能让你枉死?你看……虎头已经安然长大,转年就五岁了。姚妇、贾妇都成了弃妇、恶妇。

    阿母,我……你当年拼命也要保住的虎宝,终于为你报仇了。

    报仇的契机,是小贾氏自己送到王葛眼前的。

    那天对方带着挑衅,故意经过灶屋去取酱、咸豆,且不盖好瓿、瓮的盖子,王葛就知道此妇按捺不住了。且知道小贾氏一定听到了她启程的日期,所以定会选择启程前大闹一场。

    这么些年,恶妇没摸透王葛的性子,反被王葛摸透。

    小贾氏谋划好的闹事由头,无非是姑舅、夫君的苛待,杂物屋的酱、肉、咸豆。

    所以王葛教了阿父一段话,让阿父去找大父商谈:“好食再贵,也不如声名贵重。贾妇一次次偷取小利归家,我王家既断不了一次次的损失,又担了吝啬恶名。不如舍了部分好食,让阿蓬送去贾家。贾妇若还想跟二郎好好过,必会羞愧悔改。若闹到翻天、闹到村邻皆知,也是她和贾家受村邻所鄙。”

    “为何让阿蓬去送?”

    “阿父不觉得,阿蓬在这个家……最不引人注意么?”

    “哈哈。好。哪天送?”

    “二郎跟虎宝二十日启程,就十九夜里吧。”

    “会不会耽误他们行程?”

    “顶多耽搁一日,无妨。”

    是啊,终将贾妇弃离王家,耽误一日,无妨。王葛回神,不再看栅栏似的光线,也不愿听王禾兄妹的哭声。

    她说道:“大母,阿父。二叔脸上带了伤,不一定能送我出乡了。”

    “啥?”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声声惊讶驱散。

    “过所竹牌上写有二叔的面貌,他脸上突然多了五道血印子,数天都消不掉,跟过所上的不符。”

    贾妪急了:“那咋整?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九月时还能放心让你一人走那么远!”

    王大郎:“速去追你二叔,你们同去乡所询问,看是否能改竹牌?不好,还有行囊!如果你二叔不能离乡,你过所竹牌上登记的……”

    “行囊无事。捎给县令大人的器物,都在我的过所路证里。”王葛如此谨慎,怎能不防备贾妇生事,二叔被绊住。

    贾妪顾不上心疼王禾兄妹了,瞪他们一眼,骂道:“都怪你们阿母!还有脸为她哭?再哭滚去贾家哭,在贾家等你们阿母回来,好好抱头哭!”

    王葛起身道:“大母别急,也不在这一天。我去村西找临水亭的大人们问问,他们应当知道二叔的过所是否要改?三叔,你陪我去吧?”

    “哦。”王三郎利索跟上侄女,寻思正好回来的时候,拐到阿竹那里瞧一眼。

    任溯之回临水亭了,幸而程霜在。王葛将事情一说,程求盗直言:离乡,别说脸上突然带伤,就是身上突然带伤都得更换过所路证。但是年底时候,没有乡吏愿为这种事作保。无作保者,过所肯定无法更换。

    所以不想耽误行程,王葛只能独自启程。

第88章 王葛出发

    谁能想到脸上多五道血印就不能离乡呢?王葛回来如实转述,贾妪怒目一扫,王禾兄妹立即收敛哭容,生怕被迁怒。

    王葛道:“大母,阿父,别愁。明日依旧让二叔跟我一起去乡所,再问问乡吏,如果跟求盗大人讲的一样,就让二叔把我送到苇亭。从苇亭再走三天差不多就到南山了。”

    贾妪抱怨:“所以养儿郎多了有啥用?需要出力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

    “我阿父不一样,若阿父无眼疾,一定能指望上!”

    王荇:“阿姊说的对。咦?三叔是不是又去看竹从兄了?”

    矛头立即转弯,贾妪这才发现三郎没回来。

    其实鳏翁家没啥重活,木柴都是劈好的,临水亭隔段时间就拉来一大堆,垛的整整齐齐。居舍紧邻水井,王竹也会烹食,其余无非是打扫杂活,睡前帮老人家捂暖被褥。

    鳏翁家不缺粮,还都是新粮,王竹顿顿能吃饱,脸色比刚归家时好多了。

    “阿父回去吧,以后不用来这样勤。”王竹低着头、低着声:“别再因为儿,被大父母数落。”

    “哦。那我走了,延几日再来看你。”

    “嗯。”王竹直到阿父走远,都未抬头望一眼。望了有何用?阿父才是家里最寡情的,倘若真疼儿,怎会一听让他延几日来的话就应了。

    王竹来井边打水,莫名想往井里看,黑黢黢的,桶在水面不停的晃,晃的又阴森、又恶心。

    “你在看什么?”

    王竹吓一跳,立即退开井口。“芹阿兄。”

    贾芹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手中都会攥几枚竹简。他一副温和浅笑相,提醒道:“竹弟年纪小,不知水的厉害,以后切莫趴井口。”

    “哦。”

    “你阿父走,你为何不送一送?”

    “我家不远,不必送。”

    贾芹溜达到一旁诵书,待王竹打满半缸水,歇口气时,贾芹走回来,问:“竹弟听过典故么?”

    点布?王竹摇头。

    “我给竹弟讲个‘画地为牢’的典故吧……”

    黄昏。

    王翁、贾翁各带儿女归家,从此“婚”与“姻”断绝,以后最多是普通乡邻了。贾妇的所有器物,次日由贾大郎来取。

    “判的弃?”贾妪得知乡吏听过两家陈述后,判定小贾氏犯了七去中的“不顺父母”,郁结了一天的心情顿时清爽。

    恶人自作自受,终没逃脱被弃恶名!

    欢喜过后,王翁怒瞪二郎,训道:“吃过多少亏了,还腆脸上去给她挠!这下好了,遂了那恶妇的刁钻心思,你还咋送阿葛?”

    原来,乡吏记录王户次房弃妇后,好言告诫:腊月前后,乡里已经增设乡兵,加强各地徼循、禁备奸盗,似王二郎这种脸上带伤者,尽量少出门。

    而后王翁才想起二郎明日要送阿葛离家,赶忙追问乡吏,结果……跟程霜告知王葛的一样。

    最叫王翁父子憋屈的是,回来路上就遇到一队游徼,因着二郎脸上的伤,都盘问到王翁祖辈了。还是贾翁路过时作证,这伤是他的不孝女今早刚抓的,这才无事。

    游徼离去前告诫王二郎,伤好前勿再离村,免得各找麻烦。

    “蠢儿!蠢儿!”贾妪越听越气,狠捶儿郎几下。

    次日一早,由王三郎送王葛,送至苇亭后他回来。

    王葛的筐换成家里最大的竹筐,交付桓县令的制器重新规整、打包,能用粗布裹的就不用箧笥。总算塞下后,仍旧铺盖搭在最上头,用麻绳系牢稳,再覆以苇席,再捆上麻绳。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元宵节我不一定能回来,你们各自保重。虎头,别哭,好好诵书识字,别让阿姊比下去。阿菽,记住从姊说的,要成为匠人,需得踏踏实实,一步一稳。阿蓬,照看好阿艾。阿禾……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

    “阿父、阿母,我也走了。”王三郎跟上。

    一家人直到望不见叔侄俩身影才归家。

    从下午开始,风更凉了,乌云密集。

    贾妪担心不已:“不会下雪吧?”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飘小雪粒,后是雪片。

    王禾正去掩院门的时候,惊叫道:“三叔?大父大母,三叔回来了!”

    王三郎一路举着苇席挡雪,胳膊又冻又累,即便如此,前身也全被雪打湿。

    “灶屋暖和。”王禾一边说,一边帮三叔卸筐。幸而苇席大,三叔的铺盖没淋湿。

    王菽让出灶膛位置。“三叔咋现在回来了?”

    “啊?阿葛让我回来的。”

    王翁匆匆过来,正巧听到,拾起柴火就揍这蠢儿:“阿葛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那我让你干啥去的?我就是让你送你侄女、能送多远送多远!帮她背那沉筐、能背多远背多远!你半道回来,她咋整?她咋整?”

    王三郎护住头求饶:“阿父别打,真是阿葛让我回来的。她说要下雪了,淋俩人不如淋她一个,我才回来的。”

    “你……你!”王翁气的心口疼,杵着木柴就要倒地,王禾兄妹一看不对,王禾背起大父、王菽扶着慌忙往主屋跑。

    好在有惊无险,王翁刚躺回床就缓过气来。王二郎吓掉的魂重新归体,上一世,阿父就是先出现心疾征兆,之后疼的次数越来越频,最终离世。

    他紧攥老父的手,泣不成声:“阿父,你哪疼?告诉儿,别忍着。儿明日背你去乡里让医者诊治,该吃药吃药,你切莫忍着,哪疼告诉儿,呜……还疼不疼了?告诉儿……”

    王蓬、王荇、王艾排坐于大父身侧,全在啜泣抹泪。

    王翁的心寒,此刻全被其余儿郎补回来了。老人家此刻一见三郎跪在后头,一如往常的那副惶恐老实样就厌恶!“三郎,你回自己屋吧。”

    “我……是。”王三郎已知错,幸而阿父没被自己气伤。他出来外屋,既后怕又羞愧,就坐在墙根下抽泣抹泪。

    很快,里屋的人都听到了。贾妪只得又把他叫进来,给他披上褥子,哽咽道:“儿啊,你也知是……知阿葛……疼你这当叔父的,那你咋不想想,她一个小女娘,要接过沉筐,多累半日?冰天雪地的,你归程都难,她呢?啊?”

    “儿……儿错了。大兄,我错了,你狠打我两下吧。”三郎挪到长兄跟前认错。

    王大郎抓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青筋蹦起,说出的话却很体谅宽容:“阿葛说的没错,继续让三弟同行,也不过是多让你挨冻。”待阿葛有足够本领,发达之日时,三弟也不配同行。

    其实现在的王葛还好,一是才下雪,气温未骤然变冷。她也早想好防雪办法,预备了两根结实木棍,绑在竹筐两侧、前倾。苇席撑在上头,系牢。重新背起筐后,形成一个遮雪顶篷,如此就不必用手举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王南行!”反正四周无人,王葛扬声,斗志昂扬!

    哪怕沉筐压肩又怎样?

    冰天雪地独行又怎样?

    匠师大道,本就不容胆怯者、畏惧艰辛者同行!

第89章 进山

    踱衣江,整个津渡被厚雪覆盖,江面笼罩着氤氲水气,唯登船的通道被清扫出来,再洒了许多碎土,走上去不必担心打滑。

    这是王葛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津渡,除了修有栅栏,地势铺就平坦,没任何稀奇之处。若非有几个渡客在此处闲谈候船,若非县吏亲送她过来,她真以为是废弃的卖牛马的地方哩。

    王葛的面巾捂的松松垮垮,因为脸颊全冻紫了,一碰就疼,就这样还是抹过桓郎君给的面脂,若不抹想必真能冻破皮肤。不过她心里一直在欢喜,喜至看雪雪美,看江水波澜壮阔。谁能想到呢,桓县令要求仿制的木规数,是总数一百!县令大人说了,待县府的匠师察验后,会令亭驿将应付的钱送至贾舍村家中。

    王葛自信所仿之器全都符合规范,这样一算,竟有四贯钱余半!

    她打个战栗,真不是冷,是乍富就得抖。

    “谢家船来了!”

    随候船者的一声喊,一艘三层楼船由远及近,每层舱的外围都有防御矮墙,比王葛当初在匠工考场远观时震撼多了。一根根长橹探出船弦,仅到达水面的距离就有丈余长,齐齐划桨,船速极快。

    船缓缓靠岸,甲板上所立者均为谢氏部曲,各个魁梧彪悍,寒衣很薄,不知是否真不怕冷。大晋有严规,世族部曲均不得着甲,哪怕竹甲也不行。

    部曲搭设长板,顺长板走下四个壮郎君。

    上船者,必须先拿出过所给此四人查验。轮到王葛,呈上过所,把面巾摘下,哈着冷气解释脸上的紫红:“大人,我是赶路冻的。”

    竹牌记录的王葛面貌为:面白,秀丽。

    四人中的主事者爽快大笑:“哈哈,我姓李,我等可不敢称大人。王匠工勿忧,你入学事宜,馆墅早交待给我等,请随我来。”此人亲自领路,王葛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面上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李郎君将她带到二层,说道:“此层最暖,到达南山馆墅时,船顶会击鼓。王匠工下船后,津渡自有童役迎接。”

    “谢李阿伯。”

    李郎君下木梯的脚步一滞,暗道回去后得剃须了,竟如此显老?

    很快有渡客也上来,但是再往上走就被拦住。

    或许是将近过年的原因,渡客极少,空旷的二层还不到十人。船调头,徐徐开动,不多时就加起速度。风从每个窗棂刮过,葛布帘也仅能起一点作用。

    四处灌风的情况下,仍有渡客又下至一层去欣赏江景。王葛不感兴趣,找个吹不大着的旮旯一坐,把被褥解下来裹住自己。唉,越冷越想如厕。

    得想些别的事岔开:不知道年前家里能否收到那四贯多钱,收到后得多惊喜,一定又连声夸他们的虎宝有本事吧。还有,不知道张夫子收到阿弟的书信了么?悬浮指南针定会让张夫子欣慰吧。训诂学到底要学些什么?真如桓郎君说的,仅是学认字吗?那为何中匠师之后必须修训诂学?不认字做不成大匠师?

    半个时辰后,鼓声传来。划桨调整,拍水之声改变。王葛将被褥叠起,塞进筐底,预备下船。

    船停稳后,双脚乍踏地面,觉得还跟在船上似的微微发晃,她冲甲板上的“李阿伯”摇臂告别,回身时,已经适应。

    果然有两个童役上前,一男童、一女童。二人均穿绿衣、绿裳,跟王葛差不多年纪。“请问是王匠工吗?”

    “我是王葛。”

    “我二人是南山馆墅‘飞流峰’之童役,王匠工的居处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二人走。”

    “那个……稍等,这里有茅房吗?”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吧,我给你看着。”

    好吧。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雕、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棂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袅袅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案,令她眼神发亮。案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

    精舍:儒家讲学的学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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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