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反常怀疑
事实上,积射营的斥候早就发现郡兵上山,告知给了葛将军。当葛洪在慈竹营地听到虎啸声,先赞一句“此山有灵”,而后心有所感,命令伯长山容:“雏虎尚幼,不宜与险恶禽兽久缠。你速带人去,接应王主吏上山。”
夜深风起,风被峭壁斩为两种呜咽声,伴随着树影摇动,令不少人睡不敢睡,更加烦躁。
郡兵已轮换了三拨,都没寻到那十四个人的踪迹,每次无功而返的人跟兵曹史汇报后,陈承都破口大骂。他是真害怕,莫说十四人出事,就算四人出事,他这兵曹史也提前当到头了。
兵士们本来就疲惫,本来就不愿揽这趟运粮的活,再被官长训斥,逐渐的,抱怨声由窃窃私语变得懒遮掩。
“匠吏都能指使咱们……”
“就不该听她……”
“咱们的命在她眼里不如块木头……”
“动不动拿葛将军压兵曹史……攀上中军了,当然瞧不上咱郡兵营……”
“赵力不是说……嫁不出去……哈哈哈哈……”
“哎?你们发现没,她都没解过手,一直坐那别是溺裤子了吧哈哈……”
“要不你去问问,兴许能混个护卫呢。”
王葛站起,看向奚落她言语最响、最卑劣的几人。
龌龊的哄笑虽然低了,但那几人全望向她,挑衅之意明目张胆!
卑劣者无惧,被诋毁者更无惧!
王葛高声道:“谁对我不满,站出来说,把你们刚才议论我的都大声讲出来。怎么不说了?是不敢当面问我?还是尚有羞愧、自己也知道说不出口?你们觉得这次运输粮辎有辱你们的郡兵身份,为何不在郡兵营就拒绝?接了任务再抱怨,难道不该抱怨你们自己么?抱怨我做什么?!还不敢当面抱怨!挤在暗处碎嘴传谣,一个比一个嘴利,是因为夜里黑,你们知道挤成一团,我哪个也认不出,是吗?知道女娘脸皮薄,赌我不敢跟你们较真辩理,是吗?”
陈承苦楚着脸,站出草屋门口恳求:“行啦,王主吏,他们不回嘴就是知道错了,莫再添乱了行不行?”
“那就管好你的兵!”
“我的兵至今有十四个没找到!你告诉我怎么管、到哪管?”
“约定好的时间不至,是他们失职,你找不到你的兵是你失职!问不着我!”
“呵,好,好,我们都失职,我担不起兵曹史一职。那你来担?!”说到最后陈承烦到顶点,怒指王葛,咆哮!
“你敢卸任吗?”王葛随即咆哮回去:“你敢就地卸任,我就敢就地担起运粮之职!你敢吗?你若敢,现在你下山,我一人去向葛将军领罪!我敢!你敢吗?”
要气死了!陈承紧攥拳头骨节响。
偏方向,一滩黑物朝王葛掷过来。李羔刀出鞘、以刀身为击,“迸”一声,击飞的是滩湿泥。
王葛面不改色的看一眼掷泥方向,再看回陈承:“话不投机,陈官长好自为之,我先前往营寨。”说完,她揖礼离去。
陈承阴沉着脸揖回一礼,然后连羞带恼骂向掷泥巴的那伙废物:“谁干的?丢人现眼!你们的同伴陷在山林里,我体谅你们累、冷,让你们轮换去找人、轮换着留在这烤火,是歇足了啊,竟然传人家女娘的闲言?!滚,都滚!找不回来人,你们也别回来了!”
另一边,沈护卫回头瞧,认出先站起来领罪的郡兵是跟自己同伍的史韧。沈山匆匆行路,边跟王葛解释:“主吏,郡兵营不是都这样的,很多儿郎勇猛也讲理。似赵力、史韧这等心窄记仇的,真的只占少数。”
王葛轻“嗯”。
李羔:“我在山阴这些年,确实没听过郡兵欺人惹事的传闻。”
王葛解释:“正因事情反常,我才得走。寻常的诋毁我能忍,可是有人蓄意兴风作浪、搬弄是非就不行了。我那些话就是想提醒陈官长,莫让心思歹毒者利用了这件事,拉着更多郡兵犯错,到头来也害他兵曹史一职不保。但愿陈官长能听明白吧。”倘若提醒对方太明显,她就危险了。
沈山愤慨又无奈:“真不知道赵伍长怎么变成这样!以前他真不……唉。”
李羔却越寻思王葛的话越觉得不对:“你怀疑是……谁?出来!”
“谍人”二字未来得及说,李羔听到有踩步声,嚷话的同时把王葛推到树后。沈护卫则以另棵树为盾,拉起弓弦。
“王主吏、李亭长莫慌,我是积射营山容。”
此时的兵曹史陈承冷汗涔涔,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因为他听出王葛话里有话,在打发走赵力那伙惹事的后,便叮嘱几个亲信郡兵小心收集李羔打碎的烂泥,从中找到两个荆棘刺。
粮辎中有活羊,陈承命亲信砸晕一只羊后,避开人扛到僻静处,然后把羊嘴绑牢,把荆棘刺扎进活羊肢体,用雪把羊冰醒后,羊站不起来了。再扎进羊头,羊很快似生非生,似死非死的瞪直眼。
这是什么毒?有解无解?如果不是李羔及时出手,但凡有一个荆棘刺扎中了王葛呢?陈承不敢再假想了,幸好没发生,幸好有李羔护卫王葛!
郡兵里,竟然潜伏着如此险恶者,史韧为何用这种手段害王葛?
亲信郡兵吴胜是什长,此人就是粮袋漏了,舍不得粮回头拣的其中一人。看到羊这种遭罪法,他也胆战心惊,问道:“我去追史韧?先拿下他?”
理智已经恢复,陈承摇头:“主谋者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是赵力,且如果是他们,或许还有别的同伙呢?吴胜、陈广,你二人带着我的竹牌去追王主吏,一定要安全看着她到达营地,把毒刺的事告知葛将军。”
陈广是陈承的亲侄。
二人齐声应命。
“等等!”陈承割掉羊头。烦死了,连块布都没有,他上手就要撕吴胜的寒衣,算了,还是撕侄儿的吧,多难之际,有个向着自己的亲兵不容易。
包好羊头后,他快语交待:“葛将军问什么,你们全如实答。切记别再跟王主吏斗气。快去吧,山路不好走,要小心。”
二人走后,陈承吩咐另个亲信张锄:“把此羊埋藏后,放跑两车羊,弄残一只,尽量仿效这只羊。”
张锄深感官长聪明:“我明白了,煮给史韧、赵力他们吃,谁不敢吃谁就是……”
第397章 收徒之意
陈承双目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才把属下瞪得真正明白该干啥,赶紧放羊、逮羊去了。
如果要烹羊,那费劲仿效中毒的那只羊干什么?也不想想,毒性确定不了,没法得知烹熟的羊肉有无残毒、残毒能把人伤到什么程度,就敢在百余人饥饿的情况下,烹一只羊?还留给史韧那伙人回来吃?
人笨不要紧,猜不到官长的想法不要紧,那就别乱猜啊!这点稳重都不具备么?突然间,陈兵曹史灵光开窍!
太守和郡尉不会早知道郡兵营要撤吧?才渐渐把精明的、勇猛的兵都调走,增来些蠢夫充数!蠢到无可救药、蠢到自作孽了,那谁都不会同情郡兵们,自然无兔死狐悲之感,反而认为撤掉郡兵营是好事!
“要真是这样……”陈承阵阵心寒,“要真是这样……那我也得先铲除祸害兵营的孽障!”
话分两处。
伯长山容,出身河内郡望族,他身材格外高大,执弓负箭而出,真跟座小山般带着压迫气势。尤其随他出声,后方、两侧远远近近的树上树后,三十三名积射兵现身,令王葛三人全都舒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
“葛将军知道主吏上山了,特意让我等来接主吏。”山容一开口,彬彬有礼,不似武将倒似儒生。
“我正好有急事想早些见到葛将军。”
积射兵擅长攀山钻林,早将峭壁至山顶的地势摸熟,王葛跟着这些人,脚步不由自主得变轻快,于丑初时分到达营寨。
山容向竹榭那边示意:“葛将军就在前方的朴榭。”
王葛揖礼相谢,然后对李羔道:“郡兵之事也要紧,李亭长快去找谢郎君吧。”她再示意沈护卫不必跟着她。
李羔看着王葛只身步往竹榭,疑惑:之前她说的“急事”,难道另有急事?非是郡兵的事?
也好,有贼曹中史在,郡兵之事当然先由郡吏管。
谢奕独有一竹居,好找。
李羔把陈兵曹史、少数郡兵与王葛的冲突,郡兵们对此次运粮任务的牢骚,以及十四个郡兵没至峭壁补给处集合的事情讲述,包括赵力等郡兵从山脚下就与王葛有矛盾也说了。
谢奕相貌敦厚,性粗犷,心玲珑,别看年纪才十九,郡署还真没人不服气谢奕早早就担任贼曹中史。他走出竹居,让冷风吹走全部的困意,对李羔道:“这些年平和惯了,从上到下、连郡兵营自己都忘了韩晃的教训,仇亭的教训。”
当年韩晃只是什长,没想到心计那么深、那么能忍,直到他自己暴露了才令郡署确定他是奸细,几天间被韩晃屠杀的人命,快赶上萧山一战死掉的郡兵数了。祖约投降后,为了留自家一条血脉,招供上虞县仇亭、亭附近的船肆都是奸细窝藏之地,是他留给侄儿祖涣的逃亡之所。
那年赶往仇亭的人也有李羔。祖氏大树倒,奸细们如惊弓之鸟,竟无端行杀掠之举,然后出海逃亡。郡署只追到了破船残骸、零落尸骨。所以那场仗,会稽郡官吏的功劳全抵了失职之罪,最无辜的当属踱衣县县令桓式,因太守之错,桓式的升迁受到连累,至今仍在踱衣县。
谢奕教李羔:“我等既知王主吏的重要,首先应假想周围早有伺机待命的谍人。王葛归乡不久,她归乡的消息就如风吹叶,一处地传递一处地,各路谍人尽已知晓。”
随他手挥,李羔感觉竹叶飒飒的动静都不一样了,竹叶中似藏了有眼睛的,在夜色掩藏下偷偷睁开绿眼打量,风经过它们,带上了消息。
旁边有巡兵经过,李羔甩下头,不敢再想竹叶了,惭愧不已:“郎君说的是,王主吏归乡这么久,按她边郡的经历来讲,始终风平浪静才是反常。我大意了,掷她的那团泥说不定都……真的是要杀她!”换作三年前,他哪会如此粗心,不知不觉中,他都没察觉自己的警觉不如从前。
谢奕:“走吧,去接一下。我相信陈兵曹史还有脑子,该派人追你们。”
“郎君有主意么?打算怎么查?”
二人经过溪流,只能看到竹榭的寥寥黑影。
竹榭以“朴”为名,王葛更信葛将军就是历史上自号“抱朴子”、最早的化学家葛洪。她急着讲的,是关于用碰撞方式触发火药爆炸的想法,当然不是急诉郡兵之事。郡事务理应先交由郡吏处置,哪能由她越过谢奕直接跟积射营将军说呢。
王葛:“我的想法是,把火雷固定到江流中,通过机栝连接火石一类的引火装置,敌船经过时,船体蹭动机栝,引着火雷。”
葛洪捋须沉思,脑中勾画她讲的装置、船只经过的情景,然后道:“就近调配火辎得年后了,你先归家,好好过年。”
“将军觉得此法可试?”
“当然可试。”
“我见将军眉间有愁意,还以为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葛洪暗叹气,他能不愁么?他向往松乔之道,追寻的是积善立功,手不伤生,但身受陛下器重,揽下研发火器的任务,将来是能立功了,但经他之手要损多少人命?还摊上个擅奇思妙想的天赋匠师,加速他理想的斩断。
“唉。”他朝王葛摆下手。走远些,不想看到你。
竹栈道有缝,王葛脚下一磕,突然又涌上主意,两步回来说道:“这种火雷不仅可以固定在江流中炸船,还能埋在敌兵斥候常出来的林地里,只要他们踩中……”
葛洪指天。
王葛点头:“对,他们就被炸上天了。”
“我是说天这么晚,王主吏快去歇吧。”快走快走!
“是。”
葛洪终于吐出郁气,他不怪王葛戾气重,她在边郡经历着刀光血影,屡见同袍之殉难,对敌怎会怀仁慈之心?但戾气太重易招横祸,此鹏已然扶摇半空,中途夭损实在可惜,于她己身、于大晋都不利。要不要……收她为弟子?以玄静中和戾气,助其稳登青云?
谢奕庆幸陈承没真犯糊涂,他和李羔等到了郡兵陈广、吴胜。二人都气喘吁吁,陈广解下背后的羊头,按着叔父交待,把发现有毒荆棘刺的事情仔仔细细说清楚。
李羔后背惊汗,怕什么来什么,那滩泥里真藏着恶毒的心思!
第398章 相互指证
次日午时,粮陆续运至营地,十四郡兵都无恙,他们没有走失,是体力不济加上相互抱怨,天黑后就没敢继续向峭壁爬。
但是史韧死了。
这厮犯错后被派出去找人,迟迟不归,下半夜,陈兵曹史又派人找史韧,折腾到天亮,从一陡坡处发现了尸体。
衰运伴身,陈承做假那只羊的目的没达到。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在今早告知所有人要小心荆棘,因为有只羊被一种荆棘刺伤后就不能动了,因此得把羊、连带羊脚上的毒刺运上营寨,提醒众积射兵当心。
载羊车上山很费力,需要不停轮换人手,可是到达营地了,荆棘刺还在羊脚上,没被人动过。
“这是不是说……只有史韧想害王主吏,没别人参与?”陈承问出这话,摇头叹气,自己都不敢给答案。荆棘刺其实很普通,毒罕见。从仅有两个毒刺也能看出这种毒很难制,史韧是普通郡兵,不能轻易离开兵营,从哪得到的毒?
谢奕:“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史韧为从犯。再往好的方面想,不是每个谍人都像韩晃那么沉稳。”
史韧是不是自己跌死的,放后再查。谢奕借了二十积射兵士,让所有郡兵集合到一处空地,这里的地面有不少坑洼,是积射兵训练投石超距的武场。
谢奕、陈承、李羔站在前方正中,三人面前有几筐细柴棍。
陈承喊话:“史韧是被人谋害!肃静、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不查清,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受害者。而且这两天有人把不满情绪针对给王主吏,更有人懈怠、不听军令,拖延了所有人的运粮时间!为还我郡兵营清朗风气,揪出祸害人命的罪徒,现在开始……”
想尽快揪出谍人,肯定不能以有人蓄意害王葛来查,那会让脑子不灵的郡兵更迷糊。
谢奕的法子,是让每个郡兵回想,从接到运粮任务开始,直到今天为止,有哪些人和他们的接触、交谈与平时不一样。比如原先没怎么讲过话的,开始主动攀谈;常把话题引到郡兵营将撤、将被中军替代;比如贬低乡兵的待遇;碰上困难便牢骚满腹,甚至抱怨无辜之人,比如怨王主吏。
再有就是运粮途中,车坏了或陷进泥泞里时,哪些人喜拱火,谁先挑起的话题,责怪到造车匠人身上。
凡回想到有异常之举的,都要在对方面前放下一根柴棍。放下的时候当着所有人,把证据讲明。
总共进行两轮,以免有人遗忘,可进行补充。
兵曹史将规矩讲完,李羔冷声威慑:“作奸犯科者,不敢以恶示人,往往伪装成忠善面目、软弱胆小之辈,以此靠近你们,降低警觉,鼓动你们成为他们刀锋上的毒,刺向你们真正的同袍!不想变成下具死尸,不想继续被利用、导致家人都被你们连累,就齐心协力把凶徒揪出来!赵力,你第一个,之后横向依次上前。”
赵力被叫名,打个哆嗦,到现在他仍不敢往史韧的尸体方向瞅。来到筐前,取多少柴棍?还有,周围那么多积射兵持弓,是逮出罪徒直接射杀吗?他做过的事算“作奸犯科”么?
陈承训斥:“多拿了放回来,不够再回来取,磨蹭什么!”
“是。”赵力俩手一捧,转回身时,后方郡兵各个色变。谁都不傻,赵力肯定是最被怀疑的,这厮捧这么多柴棍什么意思?不会和他一起解个手都算上吧?
诸兵神色落在陈承眼里,气的他七窍生烟,怎么全贼眉鼠眼的!
谢奕慢条斯理道:“想想你们进军营的初心,想想你们是兵,你们是朝廷的刀,莫稀里糊涂做了凶贼的刀。”
赵力的心稍稍平静,在横排第二人,宋年的脚下放下一柴棍,他就这么蹲着说:“接运粮任务前,宋什长没主动和我说过话……”
宋年急了:“怎么没说过?”
嗖!一支箭扎在他脚旁三寸之地。
连赵力都被吓坐倒。
射箭的积射兵从箭箙中又取一箭。
真射啊?!陈承强忍着不看谢奕,把威严气势顶到最足,扫视众兵:“再有插嘴打岔的,就不是吓唬你们了!赵力,继续说!”
赵力把散落的柴棍重新捧好,站起身,声音发颤:“宋什长,我以前是和你说过话,但都是我和你说,你从没先和我说过。你说郡兵营就快没了,嘲讽我从穷乡来,又得回穷乡去……”
第二根柴棍,赵力放到横排第四人卫寿脚下。“你原先怕我,从我被那贱……被王主吏撵回兵营,你就不对劲了,你屡次明里、暗里讲我,说我人回来了,脸丢在踱衣县,你还……”
第三根柴棍放于横排第五人。“布昌,我们那辆粮车,是你总故意往斜里使劲,才把轱辘别坏的。”
“你放……”布昌大张嘴巴低头,看自己左腿。原来他刚一开口就有一箭一矢自相反方向射,箭将矢拦腰穿裂,矢的尖头刺进他裤管,好在偏斜了没扎到肉。
射箭者遥遥向射矢者打个手势,以示歉意。
接下来,凭赵力如何说,也无人敢辩驳了。等他把剩下的柴棍放回筐,返回自己位置后,李羔喊话:“从第二人起,均可反驳前人的话,也可为他人作证。还有,史韧虽死,有罪同样不可恕,他有何异常也要讲出。加快速度。”说完,他指宋年。
宋年只取两根柴棍,大步走到赵力那,嗓门洪亮道:“我记起来了,那天是史韧在你身边,他是我同乡,我是可怜他跟着你倒霉,才去劝他,顺带着跟你说些话。你说我嘲讽你从穷乡来、回穷乡去,但是末尾我还说了‘我也如此’!是你自卑,把善言往嘲讽里想。”
赵力气至五官变形。
不过接下来宋年的举动出乎人预料,他并没在赵力脚下搁柴棍,而是走向史韧的尸体放下一根,当对方是活人般鄙夷道:“你从踱衣县回来后,我好几次解手的时候遇到你,你都垂头丧气,引着我问你,然后说王匠师仗着主吏身份,如何轻视你们那些护卫……”
宋年再走到第三排,将另根柴棍放在伍长柳顺脚下,说道:“史韧虽是赵力那伍的,但跟你关系最近。运粮途中我注意你好几次了,不管史韧抱怨什么,附和的人里必有你!”
第399章 割断,葛生
慈竹丛后,王葛看了一会儿,暗赞此法绝妙。
谍贼只要是郡兵身份,必然露出端倪,缩小到一定范围后再挨个审就是了。即使对方没参与运粮任务,也会被一次次指证带出水面。还有,这样做不仅能剪除谍贼,还可将不配为兵的所有败类暴露于光天。
可惜她得立即下山,瞧不完这场好戏。李羔脱不开身,葛将军让伯长樊驷送她。
幸好,留在匠肆的五名郡兵没惹事。吕匠工汇报,昨晚临水亭吏来了,已把山货、鱼酱全拉走,存放谷粮的库舍未动。
次日一早,秩干匠肆能停的机械全停,只留三名匠工值守,其余匠工返家,正月初八回匠肆。除夕值守的三名匠工则正月初九返家,十九回匠肆。
午后,三十余郡兵下山,与等候的五郡兵简短几句后,所有人驱着空车离开。王葛让沈护卫送一程,交待他什么都别打听。她觉得谍贼应该是查出来了,受牵扯的郡兵不会少。
腊月二十九一早,她也离开匠肆,先去坡田祭母,再把王竹接上回苇亭。过年期间,家里有外人都会不自在,再说也住不开,王葛嘱咐沈护卫,高明等四人,阿薪等四匠徒全在亭署。她不找,他们就暂不必过来。
王荇、王禾是昨天回来的,王葛归家后,真正团圆了。裁好的新衣得明早才能穿,但可以先试呀!王家的屋子少,女娘们全在厢房住,笑声穿透门墙,没多会儿,贾妪嫌闹腾,去灶屋忙活。很快,新妇周娇娘也出来给阿姑打下手。
锵锵锵……锵锵锵……鼓刀剁肉,烙饼烹羊。
王蓬在屋外喊:“我们去点爆竹了。”
王葛:“等等我们。”她和王菽、王艾赶紧换回旧衣,但脸上的桃红妆肯定来不及擦了……三人心照不宣,就是来不及擦。出来屋,果然迎来惊赞!
连抱着阿麦的王翁都喜笑颜开,连声夸着“好看”。
王艾跑到王大郎跟前,让阿父摸她额心的花黄:“阿父,这叫花黄,是花瓣形的,黄灿灿可好看了。”
铜镜、象牙插梳、各色脂粉花黄、假髻、缯绦等妆物,全是王荇在洛阳时,司马南弟托他送给王葛姊妹几个的礼。借着过年,再加上王荇说脂粉不用,天一热就会腐坏,跟原先的冻疮膏坏掉一样,贾妪才舍得了,全拿出来让晚辈们尽情打扮。
王葛和众弟妹抱柴到道边,这里已提前筑好挡风土垒,引草点柴,把翠绿的短竹秆扔到柴上。
啪!第一声爆裂好快啊。
“爆竹响喽,哦,爆竹响喽。”王艾跳起来拍手。
隔壁赵家也抱柴出来了。穷家富家都得过个好年,提前燃放爆竹,是期盼爆竹之音早些吓走恶鬼,驱逐晦气。
“王主吏。”赵大郎曾去野山做过探道人,他带着自家俩孩童过来,恳求:“王主吏,能不能给我小儿、小女系上艾草囊,让他们沾一沾你的福气?”
王葛笑着应。
俩孩子都懂事,先给她行礼相谢,系好香囊后又谢。
王葛说道:“匠肆经营鱼酱,要常来往县里、乡里,年后招募车夫,每运到县里一瓮酱给一升陈粮,运到乡减半,畜车是匠肆出,你若愿……”
赵大郎不敢打断她说话,不停点头。他愿意,他当然愿意干!他不嫌远,愿跑县里,送一趟酱能挣好几斗粮呢,至于开春后地里的活,小儿快七岁了,基本都会干。
除夕至。
还是阿麦嘹亮的哭声叫醒一家人,贾妪先放出鸡、鹅满院跑,王葛、王菽进灶屋煮淘米水,小辈们为长辈濯发,一家人吃完早食,再就着灶屋的热乎气继续烧水沐垢,穿戴新衣裳。女娘们插钗插梳,王翁和一众儿郎或束新头巾、或簪花。
贾妪咋躲都没用,被新妇、孙儿孙女们摁在铜镜前涂脂抹粉,王葛有前世的化妆经验,还真是把大母打扮的年轻几岁不止。
早食匆忙,午食就丰盛了。王二郎快吃饱时,用筷子蘸了米酒点到阿麦的小嘴巴上,被新妇看到揍他一拳。王二郎在新妇耳边说句悄悄话,小两口浓情蜜意,老两口看在眼里,当然替二郎欢喜。
晚食是重中之重,周娇娘烹食手艺最好,王葛几个给她打下手,周氏按王葛讲的,把肉丸用猪油煎一遍再煮。
锵锵锵……
锵锵锵……
许是这两天磨刀、鼓刀声听太多,守岁过后,王葛又坠入奇怪梦境。自从在野山上发现那块留着宋体字的石头,仿佛把她前世的记忆补全,没想到隔这么久,她再次被厚重的灰雾裹住。
我在做梦,这是梦……
雾的那边是你么?林下,让我再看看你吧。跌下崖底,当时疼吧?
我已经知道了,以前梦到的鼓声,其实是你背着王南行上山,疲惫至极的心跳声。
“我为什么说王南行?我不就是……”梦境里,王葛迷茫低语,一种与前世割断的恐慌和诡异感开始压迫她,且因为梦境里听不见自己的发声,她愈感窒息。
我为什么说王南行?
我不就是王南行?
林下,林下你在吗?
猛然间,头顶的雾没了。
一只巨掌从天而下,把她抓起,她离灰雾越来越远,当远到一定距离后,王葛惊骇!
灰蒙蒙的不是雾!
而是层层叠叠的木屑和竹丝,它们被盛在一个矩形木盒里,她是被这只巨掌从木盒里拿出来的。
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僵固了般挣扎不得,很快,她迅速下降,然后停在长形的黑石上,被来来回回磨刀一样打磨。
铮、锵……
铮、锵……
铮、锵……
为什么还不醒?快要疼死她了!就在痛苦快要忍受不了时,王葛被巨掌提离黑石,停留在一截竹秆顶端。
随着“呼”的风声,她被巨掌挟着向天空扬,斩风快速而下。
咔!整具身体劈进竹缝里。
王葛头一歪,总算吓出了梦境。
庐江郡,桓真、温式之投宿的野亭名“葛生”。此亭四周有不少荒坟,都是很早时候战乱留下的,绝大多数没人祭拜。
桓真等亭吏烧完爆竹,温式之睡着后,他独在院里一遍遍练武,脚下游龙走蛇,掌与拳在肘撞间不时切换。
当汗出透,他就地而坐,仰头望月,缓缓轻诵《葛生》。
“葛生蒙楚……葛生蒙棘……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疲惫渐去,桓真开始练刀。
铁光耀月,一劈一砍间尽响饮血之音。
刀如人,充满虎豹力量,抒发着他急于成长、冲锋战场的志向。此志向中,他期盼王葛的陪伴。既定下目标,再难也要达成,王葛,他娶定了!绝不像《葛生》里的字字句句,空留遗憾,空赋悲哀。
悲哀有屁用!
咔!刀锋砍进牛棚的柱子。
第400章 三请媒
结果当然是修补好牛棚才能离开葛生驿站。因耽误些许时间,桓、温两少年更快马扬鞭,绝不敢延误预卒营的归返时间。
巾蒙面,雪粒就寻他们的双眼打,寒风刮鳞般刮他们执缰挥鞭的手。
可怒马怎惧风虐!
儿郎们干脆揪掉了面巾,大叫着穿越近途野林,狂啸着跨过沟壑泥崭!前途艰险又怎样,只要他们闯过去,就成为了道!
正月十五。
洛阳,中书令府。
今日是灯节,朝中给一天休期,温泰真在府。家奴禀仲郎回来了,但是被廷尉家的真公子背回来的,十分虚弱。
温泰真担忧而行,边问家奴:“他们身上可有伤?”
“身上都有血迹,已去请金疮医、折伤医。”
温式之的兄长温放之先来一步,在屋外听到金疮医纳闷:“这不是人血吧?”
然后是二弟急忙忙的“小点声”。
温放之进屋,只见二弟直挺挺仰躺一动不动,嘴巴微张着、眉头微拧。桓真则握着二弟的手放在腮旁,神情是少看几眼二弟都舍不得的关怀、愧疚相。
好一对难兄难弟啊。路上还有时间练这套?
温放之坐到二弟脚侧,往对方脚心轻挠。
“嘻。”温式之咬着嘴憋笑,用被子掖严实双脚。“兄长饶命,先帮我一回,稍后我全跟你说。”
听到外头有动静,桓真赶紧拽倒温式之:“躺好。式之!式之?你快醒醒,二位医者诊的怎样?他只是太疲乏了,对么?”
医者齐齐看向温放之:对,还是不对啊?
中书令进来了。
“阿父。”
“温叔。”
温泰真向长子点下头,示意桓真坐,先询问桓真的情况。
金疮医:“回中书令,桓郎君无恙。”
“那这一身血?”
桓真解释:“我们走的近道,遇上狼了,不是我自己的血。”这句话里没骗长辈,确实遇到了狼,狼跑了。
血是野兔的。桓真继续道:“已经进城了,式之弟栽下马来,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
这是暗号。
“阿父。”温式之睁开眼,虚弱出声,向阿父那边抓,“阿父,你别责怪桓真,是阿真救了儿。”
桓真在后托起伙伴:“你别这样说,换我有难,你也会救我的。”
温式之:“阿父,咳咳,你常教我,有恩需还,以德报德。咳咳,那廷尉的儿郎救了你的儿郎,你是不是也得救一救桓廷尉的儿郎?”
温放之快要被二弟逗死,他悄声嘱咐家奴:“去府外看看,若桓廷尉到,领廷尉过来。”这俩惹祸精是知道没时间了,才编排这么一出拙劣戏。
温泰真放下心,只要儿郎无恙,其余事好说。他宽慰桓真:“放心吧,你们明日就回兵营了,你阿父过来时,我与他说,不叫他打你。”
桓真揖礼请求:“我不怕挨打。温叔若疼我,能不能劝我阿父,再向王家请媒一次。”
温泰真沉默两息,问仲郎:“阿真在哪处救的你?”
“城门口。”
“哦。阿真,你把式之放回去吧。”
这时庭院中响起一声喝:“桓真那孽障在哪?”
然后是家奴的相劝声:“廷尉莫急、莫急啊,真公子正虚弱着呢,经不起再打了。”
温泰真笑着起身,与桓茂伦并肩进来。那不成器的孽障老老实实叩伏于地,自己的儿自己知,这是来中书令府避难,连元宵灯节都不打算回家了!
强忍着气,桓茂伦问:“说,去哪了?”
温式之痛苦状咳两声,替桓真回:“旧地重游,去了趟踱衣县。”
“呵。”桓茂伦气笑。
桓真解下背负的布裹,向前一推,解释:“水玉镜功成,儿认为得跟王匠师说一声。幸亏去了,她又给儿一物,叫牵星板。”
桓茂伦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撂穿绳的木板,跟“牵星”有何联系?
水玉镜之事温泰真是知道的,他提起这串木板,示意好友先问正事。于是桓茂伦问:“这些木板怎么用?”
“或可推算星辰高度,辅助海船航行。”
“详说。”
轰……
隆熙五年仲春月,南山江彩石滩岸,随一艘废船被水雷炸散,大晋的水战也掀开火器序章。这里远离乡村,即使有听到动静的渔民,也以为是打了声旱雷。
本月风俗,冬衣旧帛都得浣涤,白色的最好别用草灰水洗,不然颜色会变黄。需把小豆捣成末,筛一遍投到温热的水中,再将布料投入,此法洗出来的布不需另捣便很柔软。
匠肆专门腾出两个大的自动洗衣桶,为周围村民免费浸衣、浣衣,顺便向村民宣扬插秧、拔秧的新农具“秧马”。此农具形如小舟,首尾两端上翘,秧马前、后都有放苗的位置,人骑在上面栽、拔秧苗,用双脚蹬动秧马移动,可免去劳作时不停的躬背弯腰之苦。
此农具是山阴县一沈姓初级木匠师,在郡比试中所制,因制出秧马夺得首名。
凡家中种植水稻的农民,按户可领取一秧马。
就这样,秩干匠肆和王主吏的贤名传到了更远的浔屻乡。
下旬吉日,王葛正式拜葛洪为师,知晓葛师除了医药还精通儒学,他收集的百家存书有十余箱,都带到了营地。从这时起,王葛重修学业,并由伯长樊驷和山容教导骑射。
农活正忙的时候,桓田喜第三次来王家请媒。这回巧了,赶上王葛休沐回家。
哎呀!桓管事顿时明白公子为何心悦王女郎了。
王葛执弓负箙,白马白衣,下马、行走间有女将之威,脸庞虽稚嫩,眉眼却有经历世事沉浮后的镇定。
“王准宗。”桓管事人讨喜,话也讨喜。
“桓郎君在兵营顺利吧?”她从容问。
廷尉家嫡公子许意她之事已经传开,矫情回避反而会让传言跑歪。
桓田喜立即回:“已经是预卒营伯长。”
王葛点下头。
巧事接踵而至。一个穿吏衣赶着驴车的人朝着王家院门来,扬着笑脸问:“是秩干匠肆王主吏家吗?”
王翁上前:“是。”
此人把车上的大笼搬下来,里头是只活雁。他站进院门口,揖礼,道明来意:“我是句章县媒,受县里梁家所托,为公子梁咏说媒,求娶女郎王葛。”
活雁算是请媒之礼中最贵重、最用心的了。
桓田喜上前看雁,讶道:“雁翅有伤啊,这可不吉!”
第401章 种种变革
“雁是从天上射下来的,能没伤嘛?”句章媒吏辩道。
“哈,雁飞得有多高!谁那么大本事,能在雁飞时把雁射下来?呵呵,此雁是在禽市买的吧?”
“哎?你是何人哪?”不怪此媒吏气恼,梁咏弃学后开始赌钱、酗酒,王葛越是意气风发,梁咏的名声越臭。梁家这回是诚心请媒,给他不少脚力脚!这季节买到活雁容易么?从交到他手里,这一路他提心吊胆,生怕雁死在道上。有就行呗,梁家做全礼数,王家这边讲出去好听,管雁怎么来的干嘛?
踱衣县媒吏总算敢说句话了:“这是都城桓廷尉家的管事,是为桓公子请媒求娶王主吏的。”他再指下自己,“我是本县媒吏。”
句章媒吏赶紧收敛怒容。
廷尉家公子求娶王葛的事,梁家年前就知道了,因此对自家儿郎这桩亲其实有数。梁家说动媒吏来时讲得颇明白,亲事成与不成就这一次,诚意做够,不想再跟王葛结怨了。
王翁接到孙女的示意,恳切道:“诸位请听我说。若只论自身本领,我长孙女不逊同龄女郎,不然两家也不会一次次请媒求娶。但婚姻不全看自身啊!桓家、梁家跟我王家家境悬殊太大,这种情况,各自安好方为安好。”说完,老人家揖礼。
“使不得。”
“哎、使不得啊!”
桓田喜就要与媒吏告辞,听句章媒吏言:“王主吏,梁家托我问一句话。”
厚颜无耻,还问什么?桓田喜在院门口兜个弧回来。
“上次来的霍媒妪,犯了何重罪?”
王葛沉脸:“这事该问官署。”
“问了,能问到的只说重罪,打听不出细情。不瞒主吏,霍家一直追着梁家要人,要不是梁家拦着,年前就闹到你这来了。”
她直视对方双目:“问不出,就别打听。”话里的威胁极其直白,句章之媒不寒而栗。
你也别打听!王葛瞪向倾听姿态的踱衣媒吏。
你也是!没落下桓田喜。
还梁家拦着霍家人闹事?若非梁家察觉这次事情不对劲,会这么好心?
季春,中军三十六营增加两营,分别为雷火营、链枷营。
雷火营将军命荀灌娘担任,原来的辽东郡太守一职,由桓卣接任。
桓卣,字季伦,是廷尉桓彝的幼弟,桓真的季叔。
震惊朝野的变革还有,扬州、荆州、广州、益州、雍州,只保留少年护军营,所有郡兵营撤消,郡兵返乡划归为乡兵。这意味着州郡领兵制要真正成为历史,地方军将被朝廷军队替代。
同月,少年护军营开始招募女子骑射兵!
慈竹营地,王葛一骑绝尘,执弹弓追逐着一匹幼狼,两泥丸全打中狼躯,周围兵士当然要为将军唯一的女弟子喝彩。
王葛下马,这匹青马叫“铮静”,是葛师送给她的,一直养在山上。幼狼“小窝”抻脖子上来,乖得就差摇尾巴了。有吃有喝,最多每天挨几下泥丸,活得跟狗似的,多幸福啊!
“先生,仅论本事,我能考进少年护军营么?”
葛洪笑:“勉勉强强吧。”比起制木、制火器的天赋可是差远了。
王葛才雕刻好的鬼工木球给了葛师,她在三层套球的技艺上已经超越前世,不仅每层图案琳琅炫目,还加了一个特殊“走珠”。走珠在一般情况下,仅在外、中套球的间隔自如滚动,三层球转到特殊的重叠点,走珠便可漏过两层隔进到最里球滚动。反之一样。
“有一事,我思考了一段时间,需先生助我。”
“讲。”
“《墨子经说》有云……衡木加重焉,而不翘。又云……相衡则本短标长,加重于其一旁,必垂。我们从古时便知桔槔、投石机的道理,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一本书细述吊杆中的运算?我们只知一端力大,必翘起另端,难道其中没有细致的规律么?不能像《海岛算经》一样,推算出数值么?”
葛洪听到眉头蹙起。是啊,从有桔槔开始,人们便知道利用吊杆省力了,但却止步于道理的大概,没任何人进一步研究。
时间一晃来到了初夏。
清河庄与南山两所学庄再添新课,学业之余,学童们需做不同形制吊杆、不同重物的投掷试练,总结吊杆掷物的规律算式。
当然,真正的研算申求早在上月末,以公文形式送往都城,为下一步的火炮投距做充足准备。
火辎库舍贮满了,营地在第一次夏雷轰鸣中,引爆首颗地雷。
下旬,手掷雷试练成功。
月底,将作监公文至,王葛的千把直尺察验合格,允许她提出的国考申请。时间定于十二月初一,鉴于她是特殊营造主吏,不能久离火辎营,考核地点设在会稽郡境。
国考不是谁申请都能通过的,按照匠师令,一年最多进行十二次。
一个月内不能有重复!
要么说“熬宗师”呢,今年的国考,说不定是去年、甚至几年前的大匠师申请的!她能被安排在年末,倒不是把别的大匠师申请挤到明年,而是惯例预留。
倘若前半年没出现她这样的天赋匠师,腊月的国考才会安排上。
王葛收到此公文时,会稽郡署已经把她申请的项目发往各地。凡有志竞争的大匠师,必须在十一月中旬赶来会稽郡署报名。
她要比试的,当然是小木件雕刻。
这一年的变革诸多。五月起,各州郡增加竞游赛斗。踱衣县有两个考核场,一是南山江,二是野山江。
亭吏也允许报名,王禾参加了。
十里九村八亭的女娘们来到训练岸边瞧热闹,鱼伯家每天撑筏捕鱼的都换成了女娘。
王葛休沐路过,白驹胜雪,青裳飒爽。早闻名终于得见她的儿郎们吼起歌谣,将那份可望不可即的心悦抒于一句句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嗷!”一声狼啸,小窝跃到山石上送别主人。你可得快回来哦,别让山下的狼夺走宠我的心。
第402章 一语惊醒
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王禾在野山江和鱼伯家的幺女鱼双相识,结缘。鱼家在江岸住,每年案比的时候也算作贾舍村民。鱼小娘子勤劳、爽快,撑筏捕鱼之技不输儿郎。王葛打听鱼家情况时得知,鱼双跟王禾同岁,去年就有邻近人家求娶,因小娘子不喜,鱼家就都没应。
苇亭再次分地,王葛家分到该有的课田亩数后,请乡媒向鱼家提亲。鱼家同意了,王家立即正式请媒,纳采择之礼。两家都是好说话的,商议定下明年纳征请期。
好事成双。
洛阳。
桓真半年未归家,廷尉不急,桓真的母亲孔宪急!贴身婢女拿着夫人写的几张字找到兵营,每张纸上都有浸湿的痕迹,桓真知道那是阿母的泪水。
他羞愧难安,立即请期归家探母。
孔夫人见长子赤膊就回来了,肩上裹伤之缯渗有血斑,人和马都脏不成样,真是又心疼又气恼。
她专朝伤口上捶拳,一斥一拳:“你勇!你猛!为着旁人跟你阿父决裂,闹的满都城嘲讽你就罢了,还连累式之的名声。”
“儿知错。”桓真眼泪都被捶出来了。
“才知错?”
“早知错。”
“那灯节之后兵营每次许归,你为何不归?你要知,是你欠你阿父,非你阿父欠着你!桓真,你、你长本事的代价难道就是不孝不义?你以为把自己折磨得、折磨成这模样,我就心软向着你了?”
待阿母撒完气,桓真才埋低着头,龇牙咧嘴缓解疼痛。“是儿自己立功之心太急,非为跟阿父赌气,非为旁人。”
他仰起头恳求:“阿母别伤心了,往后只要兵营许归,我每月一定回来。”
孔氏冷笑:“你人在郊外,城中对你的传闻倒有所转变,有夸你洒脱的,有赞你忠贞于情意的,更有传扬王女郎天赋匠才的。都是你的手段吧?”
桓真垂头默认。
“造这些声势有何用?只顾着半边衡加重,是王家女不敢嫁你啊!”
“她连边郡都敢闯,连谍贼的重重刺杀都不惧,有何不敢嫁?”桓真苦笑,重抬起头,伸手触摸阿母眼角的皱纹,轻声说:“是因为她知道你们不同意。咱家又不是言而不信的句章梁家,她家若应了,咱家肯定不会悔婚弃她。”
“休提梁家。”孔夫人嫌脏耳。梁家养出个竖子,不思索教训反而迁怒弱小无势的王葛,真是卑劣下作。
桓真牵动阿母衣袖:“我知阿母疼我,觉得儿若娶匠吏,是儿受了委屈。可王女郎又何辜呢?她的长辈也疼她,就因为咱家几次请媒,令旁人不敢向王家提亲,令她就要拖过及笄年纪。”
孔夫人长声而叹:“你是铁了心啊。”
“所以阿母帮帮我吧,阿母难道不想我早些成家,和新妇一起欢欢喜喜来拜见你么?如果从成亲开始就不和睦,将来真会有子女么?”
敢拿子嗣威胁她?孔夫人刚竖起怒容,就融化在儿郎久违的撒娇之意的笑脸里。
桓真:“知子莫若母,儿的志向是弯弓走马,征战沙场。我期待将来新妇能与我并肩而战,而不是我经历着血雨,她却恐惧我一身铁腥。”
最后这句,撬动了孔夫人的心。
桓彝回府后,孔夫人告知:“阿真回来了,身上有伤,刚睡着。”
“那就醒来再打。”
“打就能拗过他的性子么?”
“不打他更张狂!”
“所以就得打到他不敢、不想归家?既对此事无益,又让你们父子离心,他执迷、你不悟,总得有一人退让吧!且你知道他在兵营如此辛苦拼命是为什么,他想在今年的冬狩礼上夺得射兽首名,到时再次在众目睽睽下提出请媒的请求,这次桓家再丢颜面,众口之中就不是说他不懂事了,是说你!是说你处理不好家事,牵连陛下一年又一年烦心!”
儿郎不在跟前,桓彝气得捶一下自己胸口:“我不是迂腐之人,我要真铁了心阻挠他,能遣桓田喜去办这事?随便遣个家奴,桓式在那任县令,还能不明白我意思?”到时由桓式找个合适的儿郎给王家请媒,王家女现在恐怕已经谈婚论嫁了,还能到现在都等着孽子?
孔夫人:“我知你承继先舅遗愿,想家族更加兴盛,你恼怒这么培养阿真,他却不知你苦衷。”
“唉。他将来没有婚家的照拂,事事都得靠自己,那时后悔就晚了。”
“夫君说的对,但有一点你没想通。”尽管室内无奴婢,孔宪还是压低声音:“当年成帝潜龙之时,为何相助先舅、扶谢氏?再说王葛,的确有才能,可陛下没授意的话,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考取到准宗师么?三代帝王,都有重视寒门之意,夫君不能因己脱离了寒门,就跟陛下逆着来啊。”
桓彝被一语惊醒!半晌,他喃声自语:“是,陛下若像武帝一样尊崇门第,一定当场斥责阿真的请求,诸官都会认为正常。是,陛下只会继成帝、桓帝之愿,怎会继武帝之愿。”
暑往寒来,四序炎凉。
季冬朔日,随鼓声起,木匠师今年的最后一次国考在会稽郡都亭开启。这场匠人的盛会,前来增长见识者多,考生少。算上王葛一共九人,三人是扬州本地的,四人自司州来,另两个考生分别是豫州、荆州人。
国考的开考时间都是朔日,考核时长为整月,允许提前完成离场。木料、工具由考生自备,考规宽松,考核期间的食宿供给十分适意。不设考官,不设察验匠吏,完工的器物由郡吏当场封存,待九件考核品齐全后运往将作监。
三个月后,无论考生身处何地,可向所在郡署询问成绩。
制作棚很宽阔,考生之间的间隔有两丈,凿木、斧敲、偶尔的咳嗽声都在空旷中返着回声。
外面则安静落雪。
远处有望楼,桓真一身黑衣,站在楼屋里遥望考核场。他攒了的休期全用上,这次是独自来会稽郡,送王葛进场、等她出来,与她共同经历匠师之路的攀顶。
今年冬狩礼,他在射兽中得了首名,陛下夸他秀杰奇姿,为少年之楷。此一语,远比他和温式之在洛阳城刻意营造的传闻强,那些贬低他、贬低桓族的传言很快消声。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他求娶王葛之愿,所以这次来也是告诉她,不必再拒桓家之媒了。
愿洁白之雪见证,他此生只与王葛度百年。
先舅:丈夫的亡父。
婚家:亲家。婚,指妇家。姻,指婿家。
小说里晋朝皇帝顺序:武帝-成帝-桓帝-当今皇帝。
第403章 与谢据告别
割勒勒……
刺……
随木屑从木料上细碎剥离,三层鬼工木球的图案开始逐一显现。
今日是国考第十一天。
“呼。”王葛得不时吹走木屑才能准确凝视,令目力与接下来的凿力协调到极致。长期久盯后,毫厘之距都在视线中放大了。并非所有的图案都寻求精细,还有朴拙的,她要做到的是让每个图案返璞归真,赋予它们灵气。
因时间关系,三层套球唯外球结合透突、隐起、起突三种凿刻法,展现二十九种木器图案。
中层球与内球只结合透突、隐起凿刻法。中球展现十九种木器图案;内球展现九种。
图案的木器种类当然要包含草制器、竹制器。
五十七个图案无重复!
它们有生活中最常用的草绳网、草鞋、草席,有箧笥、竹筐、竹扇,有木制的桔槔,有各样农具,有舟楫,有兵械……她的灵感来自葛师教的《系辞》。
作结绳而为网罟,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刳木为舟,剡木为楫,重门击柝,断木为杵,弦木为弧,剡木为矢……
书中记载上古圣贤观宇宙星河,而后结合山川水土之利,因地制宜造物利民。这些记载,不正跟她进入急训营时听孟女吏讲的……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而相得益彰么?
鬼工球本身就是如此,在小小的物件上,不止铺展着匠人的巧琢技能,还陈述出匠人性格与匠道的追寻。
从技能讲,王葛已超越了王南行。
从匠道上,她追寻的是大巧,王南行追寻的是精巧,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道路分歧。王葛想,或许这就是她几次梦里,总感觉与王南行割裂的原因吧。
腊月二十,国考的第二十天。
桓真从望楼上看到数骑人马径直而来,当先者是谢据,头戴兔皮毡帽,厚实的蓝色寒衣外披着白氅。氅摆绣有粟黑相间的雀羽,此绣使雪泥溅在上面不显脏污。
望楼之梯结有冰,谢据爬上来时得靠奴仆扶着。他和桓真没见过面,上来后相互揖一礼,桓真再往边上站站,两人就这么各挨一边。
快把值守在此的亭吏烦死了。这帮纨绔不回家过年,都跑来望楼挤什么?来来回回挡着他,还不敢训!
次日,谢据再来。
又次日……
腊月二十九。
王葛交上考核品,提前一天离场。护卫一直在考场之内等候,原来的沈护卫调至柀亭为亭吏了,现在的十一人全是葛师挑选的积射兵。
客女高月往望楼这边跑,桓真早看到了,哪等对方送信,他奔下楼梯向考场跑。
王葛脚步加快,二人相距越来越近,她出来院门,桓真的笑容像雪野中的炭火,融化着她此生俱来的孤独感。
“阿……”
“葛阿姊!”谢据着急的唤声抢到桓真前面,哎呀,寒衣太厚了,真是的,氅还缠腿,害他一点都不好看了,早知道不披它。“葛阿姊。我们有多久未见了?”
王葛迎到桓真身边:“他是我同门谢据。”
“三个月了。”她被谢据歪了的毡帽逗笑。三个月前,阿荇几个同门与南山小学的谢据、卞恣相约到野山游历,在秩干匠肆住了两日。
这孩子十岁了,她和他之间的友情早不能像从前,连通信也不再合适。毡帽是去年托阿荇送给谢据的,当时言此帽是大母缝制,谢据明白,其实是王葛缝的。
“阿据,他就是桓真。”
“见过桓兄长。我兄长名奕,提到过桓兄长。葛阿姊,我是来告别的,年后我要外出游历。”他示意身后的奴仆将漆盒捧前,认真而诉:“这里面是我在闲时用树皮制的纸。自己制纸方知耗时,与学术相比,我发现慕学者最需的,其实是有字之纸,是书籍。嘻,所以我的志向改了,我要在所到之处,把夫子教给我的文章,传播给更多人知道。”
谢据这一别,再见时恐怕都难认出了。
王葛与桓真上马,缓骑于道。
“考得怎样?”
她舒口气:“还好。”大匠师级别的考生,谁也不敢说比别人强,不出错、不浮躁返工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能等将作监评判。
“王恬回山阴了,这些天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说刘清有可能考进预卒营。估计阿恬得再等一年。”
王葛知道桓真在没话找话,她笑着鼓励他:“说说你吧。我只想听你的事。”
桓真心口涌上热火,灼的他眼神晶莹亮泽。“阿葛,我觉得我生来就该在争斗中、在刀光中生活,不,是抢夺!阿葛,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对不对?在兵营里,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任何手段和流言都会被强者击垮。但一定要做到最强才行!”
王葛:“我理解。我们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最好,如果懈怠,最辜负的是我们自己。”
“是!不过有时候人是察觉不到自己懈怠的。几年前我就如此,我以为自己足够刻苦,直到发现一葛藤顺岩而上,她那时攀登的高点,竟是我平时未瞧进眼里的。我钦佩她如此坚韧、专注、不卑不亢。倘若我跟她相换……”没有这种倘若,他不敢妄言。
王葛能猜到他未尽之意,回想从前,她感慨:“多少人仍旧如此,活一天算一天。”
“所以我要知道这世间到底有多苦,只有踩进辛苦里,才知如何摆脱辛苦,然后助世间摆脱辛苦。”
后面的护卫们不时交换眼色,桓公子千里迢迢来找王主吏,怎么不诉情意,句句跟交流武术似的?不过怪稀罕啊,王主吏也有活泼时候,不再过分沉稳像个小老妪。
山阴城外的岔道口,一处通往西北方向的洛阳,一处通往踱衣县。
并行的马蹄印该分离了。
“阿葛,路上慢行。往后年年岁岁,我们一起守。”
王葛微笑点头:“我看着郎君走。”
桓真心里暖烘烘的,摇下头,示意她上马先行。
无风无雪,此刻他为可以目送她很远而开怀。他情不自禁吟诵:“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踏踏踏……踏、踏……
白容有灵,刚疾奔起,就感受到王葛的踟蹰而调头,一起望向那容貌尚有青涩,情感浓烈且纯真的黑衣少年。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本的末句“与子偕臧”被他仍引用前段末句。
王葛绽放笑容,她给不了这个岁数的他爱情,不全是因为林下,还因为自己的年纪。但她一定会给桓真最真挚的亲情和爱护!她向他挥手再次告别,而后扯缰,奔向归家之路。
寒风起,贯穿两途,如岁月之梭。
罟(gǔ):渔网、捕兽网的总称。
斫(zhuó):砍木劈木的意思。
耜(sì):早期的翻土工具。耒(lěi)是耜上的曲柄。通常“耒耜”连用,在前文出现过。
刳(kū):从中间剖空。
剡(yǎn):削尖的意思。
柝(tuò):早期巡夜的敲击器具,木或竹制成。
漙(tuán):露珠团成一圆。
《野有蔓草》是诗经里少有纯粹歌颂爱情的诗。最后一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对王葛和桓真来说不合适,就被桓真用上句的末尾代替了。
第404章 一纸调令赴洛阳
岁末岁首,日月相推。
二月春光明媚时,王葛应了桓真之求娶。
三月十七,国考成绩出,王葛晋升宗匠师,成为大晋年纪最少的宗匠。这时县署上下,乃至郡署官吏都明白,王宗匠不会在踱衣县久呆了。
桓家、王家相距遥远,到了纳征送聘已是季夏炎炎。
大晋禁奢,不过聘车之多,礼物之繁琐在寻常人家看来依旧冲破想像。金饼,地契,铜钱,美珠,绢帛细葛,五谷粮种,笔墨纸砚,铜镜案屉食器,箧笥漆椟,牛羊牲畜,鸡鹅活禽……只有王葛一家想不到的,没有桓家不舍得给的。
房契有五,两处在踱衣县城,两处在山阴县城,一处在都城洛阳。店肆更多了,尽在扬州境内。
所有田契附带佃客之契,佃客全部随聘车一起至,桓家还送了三十名管事,另有童仆三十人。
桓真的几份乡里地契、房契没写在聘礼里。
定下十月十六的亲迎日期后,王蓬、王菽、王艾从乡塾休学,王葛一家搬去县城,苇亭的宅和地交给佃农。葛藤巷的宅院租赁,桓真买的两处大宅不动。
紧接着,王禾调至县都亭为亭吏,他迎娶鱼双的日期也定下,在来年季春。
七月初,桓式调往山阴任县令,谢奕接替踱衣县县令之职。王葛的调令同至,她得在十月二十之前入雷火营任职,职务为“火械令”,掌火辎与兵械。
这代表王葛得提前离家了。踱衣县到洛阳两千多里,如果按原先的计划,桓真来踱衣县迎亲,那她根本来不及去雷火营。
预卒营有武比,这次武比非同寻常,桓真脱不开身。不过桓廷尉得知王葛调任消息后,立即遣铁风、铁雷出发,二人仅比公文晚三天到王家,协助王葛提前进京。
正是雨季,嫁妆车辎走不快,老两口和王大郎没在此事上犹豫,决定让王葛中旬就走。正好,这次把高明高月几人全都带回洛阳,阿薪四人自然仍跟随王葛。
定下日程后,就是商议送亲之事,王葛有嫡亲兄弟,送亲者当然不能让王二郎这一房去。巧合的是,袁夫子要上京会友,因此许王荇休期,还答应一路同行,不耽误路上教导弟子学业。
王艾懂事,不想长姊要离家时还心疼她,她主动道:“我留下陪阿父,我也舍不得大母。”
王大郎却对长女道:“若是能带上阿艾,就让她也去。日子好成这样,我若再照顾不了自己,不真成废人了?呵呵。”他脸上的笑没任何勉强、泛苦。
贾妪把阿艾轻轻搡到阿葛跟前:“去。又不用种地了,该见识外头的时候呆在家干啥?”
临行前夜,王二郎心里说不出的堵。
县里的宅院真大啊,还分前院、后院。后院里的樟树真茁壮,院墙四周爬满牵牛子。大兄说得对,日子好成这样,几年前做梦都不敢做。可这些都是虎宝挣来的,家里的顶梁柱本该是他,结果反要侄女风里来、雨里去的闯荡。
唉,从虎口里抢活的阿葛,这次一走是不是又得好几年见不上了?
“二叔在想什么?”王葛过来。
“以前觉得当官好,现在才知道不管干啥都由不得己。你说那……”王二郎指个方向,悄声抱怨:“咋想的,你才成婚就让你去兵营。”
王葛也悄声道:“指反了,洛阳在那边。”二叔真是铁随大母啊,换个地方就不分东西南北。
她仍保持着低音,观察着对方神色说道:“跟二叔说件事,我近日听闻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多吓人啊。”
王二郎:“啧!可别听些乱七八糟的,你得早起赶路,快去睡吧。”
王葛现在有自己的屋了,躺下后思索,从刚才二叔的反应看,他确实不记得重生之事了,难怪她从平州归家后,觉得二叔始终开朗,再无从前时不时的阴郁变化。
一个人没受过伤,怎会忘了自己重生过呢?什么样的契机下遗忘的?
那她呢?
会不会因某种契机忘了王南行,忘了林下?
清晨,王葛被梦境里的刀光劈醒,与弟妹一起泣别长辈。王葛再留恋的抱抱阿麦,启程。
嫁妆车有十辆,三辆车里是葛师给她的书籍与药草,两辆车里是桓式之妻陆洵给她的妆奁、衣饰,剩下的是大母为她缝制的被褥、四季衣裳,少部分是她积攒的钱和器物。
押车的部曲有铁风、铁雷、高明,客女有高月、冯衣、冯织,匠徒有阿薪、阿芦、阿蒌、阿楚,另有十名擅赶车的佃奴。
王家是普通匠户,王葛即便倾全力添置嫁妆也看不出多,所以没必要打肿脸充门面。且桓田喜已经转达明白孔夫人的意思,所有聘礼都是谢王家养育王葛之不易,不需添在嫁妆里。
一行人先去清河庄接袁夫子,夫子只带了三仆、一辆牛车,抄近道出踱衣县,一路秋高气爽,走走停停,王葛只要有闲,就与弟妹一起旁听袁夫子讲解儒学。
遇到好景,队伍便缓行,青山郭外,旷野曲河,无不令王葛感叹,这大晋的土地如此丰茂!继而发奋,中原疆土只能外扩,岂容蛮夷生觊觎之心!雷火营跟野山的火辎库有天壤之别,朝廷信任她,给她机会,那她就要继续钻研火器、兵械,要和将军荀灌一样,成为天下女娘之楷。
九月二十。
王葛一行终于来到了洛阳。铁风先一步去廷尉府回禀,铁雷押着辎车进城去新宅。
王葛姊弟四人并袁夫子不着急,他们轻车简行,在洛水和太学边游览后才进的宣阳门。袁夫子自有去处,进城后携仆向北。
根据聘礼的房契所写,新宅在铜驼街东。铜驼街是洛阳城的中轴大街,王葛不知道的是,此街也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都城轴线大街!它北接皇宫南墙的阊阖门,一直延伸到正南的宣阳门。洛阳大市尽在此街之西。
可惜今日没空游逛大市了,来到新宅所在的桃阑巷,顾名思义,这里因桃树多而取名。
宅院不比葛藤巷的大多少,但都城寸土寸金啊,何况还是在最繁华的地方。佃奴已经卸完车,空车暂拉往廷尉府存放,待出嫁那天再拉回来载嫁妆。
按出嫁前的礼节,王葛最好留在宅内待嫁,不和姑舅、更不能和桓真见面。但次日孔夫人就让婢女来接姊弟四人到食肆会面,嘱咐王葛只要不夜里晚归,其余腐旧规矩不必严守。
第405章 成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十月十六,桓真与阿弟桓云、桓豁,好友温式之、刘泊、及预卒营的少年伙伴浩浩荡荡穿行铜驼街,至桃阑巷迎亲。
催妆,桓真迎新妇王葛上牛车,黄昏吉时拜双亲,然后至新居,夫妇二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放下卺后,王葛的视线从卺间红绸移到桓真,他仍盯着卺,她再看新室布局、燃烧正旺的蜜烛。
一路的不真实感,正慢慢变得真实。
当视线回转后,桓真在凝望她。“前院有筵席,我得去应付片刻。”
“莫饮醉。”她垂眸嘱咐。
“放心。”桓真试探着伸出手摸她的脸。王葛没躲,他的忐忑减轻,笑着把指腹上沾的脂粉给她看:“我陪你洗掉再去。”
“好。”
他先帮着王葛卸掉发髻上的玉饰金钗,每每往桌上一撂,王葛都心疼不已,一一把钗收到妆匣里。
最后一只上面嵌着螺钿的金钗,桓真发坏故意作势而抛,听王葛紧接着发出的倒抽气,他笑出声,附到她耳边刚要说话,又离开半寸。这个距离更能看清她小巧的耳形,再顺着往她脖颈一瞧,他才重新凑近、比刚才凑得还近,说道:“有你喜欢的就好。还喜欢什么,往后全告诉我。”
“嗯。”王葛轻声应。“夫君早去早归。”
随屋门轻掩,王葛让阿薪也出去后,她的心总算安静,能自己呆会儿了。坐在床尾,她摸着柔滑的绸褥,思绪还没起来,绸面先被她的手刮起来。
床帐是细葛制的,算了,还是捏垂在帐侧的香囊吧。
捏几下,她倚靠着衣箱,自语:“结婚了。”
这就……结婚了,前世越离越远,真成了梦一样的缥缈。
自从来到洛阳,王葛几次从孔夫人,不该叫孔夫人了,该叫君姑,从君姑讲给她的一些事中,王葛几乎敢断定成帝司马攸是穿越者。首先是马蹬、马蹄铁的迅速推广,然后是晒盐技艺的修改,再是甲骨契文的发现,殷墟之址的划定。
当然,君姑并没提及太多成帝的事。
所以王葛不解,先不论司马攸是不是林下,单说如果司马攸是穿越者,为何只带来这几种技术、文明的推广?别的呢?
真是揭开一个谜,又有新的谜。
门响,王葛立即坐好,原来桓真说的“应付片刻”真是片刻!
现在夜里很凉,他带进来一股寒气。坐到王葛旁边,隔了几息才开口:“婚服沉,不必一直穿着。”
该面对的就得面对。王葛站起。
桓真一脸不明白的也起身后,王葛近前一小步,帮他解婚服。他展颜笑,攥住她的手放回她身前,温柔告知:“咱家没这些规矩,以后在长辈跟前也不必如此。”
婚服一层又一层,确实累赘。二人轮换着到屏风后头更换寝衣,她出来后,桓真已经躺在床铺外侧。“有件事我拿不准主意。”
这时候有话聊比没话聊好。王葛从床尾爬到里头,并枕躺好后,问:“何事?”
他侧过身:“你应该知道了,武比之后我被越骑营选中。就在我去迎亲前几日,雷火营和链枷营传出消息,将从各营征兵。你说,我进哪个营好?”
“问过姑舅么?”
“他们向来不管我这些。”
桓真有这犹豫,肯定是仔细考虑过不在越骑营呆了,觉得新建的二营对新兵来说更有前途。她道:“雷火营吧。不瞒夫君,我之前想过这个可能。”
“你想护着我?”他移近,只枕着枕头边。
王葛没后躲,认真回他:“是。我想护着你,护到你不需要我护,然后换你护我。”
“呵。”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平躺。“阿葛,你有没有觉得……你我有时候很像。”他的手也很粗砺,等她回自己这番话的过程中,他捏索着她的每根手指。
“嗯。”王葛笑,若是没这种感受,她就不会嫁他了。
桓真重侧躺,看着她。“但这世间品性相似的人太多了,难道都合适做夫妻么?合适为夫妻的,能像我们一样相遇么?阿葛,我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王葛手心仍被他捂在心口上,随他的渴盼“砰砰”伏动。
隔日下午,雷火营一队女骑来到廷尉府。
十月十九一早,桓真陪着王葛先去桃阑巷,然后带上王蓬、王荇、王艾,一起至城北的大夏门外送她启程。
“你放心,阿父会安排好,一定在年前把阿荇他们送回踱衣县。”桓真这些话,昨晚其实都说过了。
王荇:“阿姊只需尽心司职,莫忧心我们。”
王蓬、王艾跟着道:“长姊莫忧心我们。”
王葛欣慰不已,只是孩子长大了也有不好处,她只能抱抱阿艾,歉疚道:“回家后跟大父母、阿父说,我攒下归期后,一定和夫君归家探望他们。”
“葛同门……”几骑人、一辆马车朝这边奔来。
是司马南弟!
小女娘早早就显出倾国倾城貌,她利落下来马车,先开心:“总算赶上了。”
再埋怨朝王荇一撅嘴:“哼。”要不是偶然间听说廷尉家的嫡公子娶了会稽郡的宗匠女娘,她就这么跟葛同门错过了。
王荇这么聪明,还能猜不出司马南弟生什么气?他立即解释:“我们才到洛阳,就把我阿姊备给你的礼送到府上了,当时管事跟我们说,你外出了。”
“我、我……”小女娘梗着脖子结舌,随她年纪渐长,几乎每天都有人送礼,她就是越来越厌烦才出城游玩的。看来得换管事了,礼物的轻重都不会分辨。
王葛:“南弟,你我同门之谊不在相处的短长。阿蓬、阿荇、阿艾,长姊不能送你们了,回去路上一定相互照应,尤其看好阿艾。夫君,”她紧握桓真的手,“我在雷火营等你。”
不再拖泥带水,她上马,来到骑兵旁。向钱娘子、南娘子点头,前者打个手势:“出发!”
昨天见到钱娘子和南娘子,知道二人被调来雷火营,真是出乎王葛意料。昔日伙伴一起策马扬鞭奔向邙山,马背上的她们,皎皎英姿不输勇猛儿郎。
第406章 雷火营任务
邙山有数十座山峰,东西相连,绵延数百里,既是洛阳之北的天然屏障,也是历代帝王将相的埋骨宝地。
雷火营在邙山西侧,地势开阔,背靠的山体不高,植被丰厚。据说此山有不少古墓,不过王葛最感兴趣的非古墓,而是贮存火辎的山洞处,竟然建有避雷装置。
经荀灌讲述,王葛得知成帝登基第二年,就把洛阳城的火辎库移到邙山了。
为什么成帝能造出避雷装置,却造不出火药?王葛对这位穿越前辈的疑惑更深,严重怀疑对方是喝了半碗孟婆汤后穿越的。
暂不说司马攸。王葛在辽东郡呆了将近一年没机会见荀灌,没想到雷火营实现她愿望,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女将。
在人才辈出的大晋,仅依靠家世是难以服众的。荀灌则家世、本事兼具!她出身颖川荀氏,自幼好武,无论骑射、刀枪和拳脚功夫都少有对手,在高句丽一战中,更是率先带领女骑冲进丸都皇城,擒住了贼王。
如此威猛的荀灌娘,还不到三十岁,王葛怎能不钦佩!她却不知,荀灌也钦佩她,为了她的到来特意腾出一天空闲,并且换了新甲。
巡视完存放火辎的山洞、制作兵械的材料区后,荀灌嘱托:“朝廷对雷火营诸多期望,以后还需火械令多费心。”
“这是我分内之事,将军放心。”
王葛已知雷火营每年必须精进火器,或以改良兵械相抵,而荀将军既得征选新兵、严管练兵,还得时常来往皇城述职,不可能久呆兵营,于是她不言废话直接道:“今年仅余两个月,我的想法是改良地雷。”
嗯?难道任职公文中没提任务是从明年开始算的么?荀灌摆出倾听姿态。
王葛:“刚才我看到山洞贮存的地雷为铁雷、石雷,均是单雷引爆,对付阵营冲击的话,杀伤力太弱。”
“是这样。”
“我想把地雷与绊绳结合,制线杀雷,这样的话,两个月时间足够了。如果朝廷不满意此改良,将军可向朝廷说明,今年实在是时间紧,明年可给我营增加任务。不瞒将军,我觉得火器改良千变万化,宜早不宜拖,只要给够我人手,我想提前制明年的……将军,我还想讨一人,他叫刘清……”
有些话王葛提前打过腹稿,荀灌越听越激动,答应王葛请求后加一句:“材料也大胆用,不必担心消耗。”
钱娘子与南娘子相视一笑,她们瞧出来了,将军对阿葛真是相见恨晚啊!
线杀雷是用绳索带动多个机栝拨板,打着火星引发数雷连爆。首先要选择爆炸方式,是把地雷掩埋的密集,用一个母雷炸爆其余子雷,还是不分母雷、子雷?
前者的缺点很明显,爆炸范围还是小,所以王葛刚设想到就放弃。
后种方式的难点,当然是如何保证绳索将连接的雷尽量全爆开。毕竟火药本身的威力有限,还得算上机栝打出火星的失败率。王葛早想改良打火装置了,雷火营的优良火石贮备很足,她正好借着这次制新雷,把打火形制一并改良。
很快,王葛进入了制泥雷、试泥雷、试打火的反复忙碌,荀将军是不怕她浪费材料,可她骨子里刻着节约,再者,现在试的主要是引爆地雷的敏感度,不必要次次塞满火药。
种种试练日复一日,诸多火辎、兵械材料都得重新建册,因此拨给王葛的兵不仅要能吃苦、沉住心,更得机敏。
就这样,来一拨兵、只留二三人,再来一拨、还是留少数人,这现象令荀灌警觉。雷火营特殊,若兵士气不素养,战时引动雷火别说伤不了敌人,还易牵累己方!
再说刘清,他进入预卒营不久,被车兵营的一名武官看中,然后进了车兵营。车兵在中军里算垫底的,一是打仗使用战车的机会少了,二是操控战车主要凭力气,对骑射等本领要求低,久而久之,此营成了低武兵士的聚集处,从每年冬狩礼的表现上就能看出。
霉事成双,司马韬也进了车兵营,他是托关系主动进的。
如今司马韬的处境很尴尬,功勋值高,然而履历丢人,全是靠审案挣的,不像其余少年护军靠杀敌挣功,他只有进低武营,非议才最少。
越是冤家,越是路窄。刘清跟司马韬被分配同推一辆飞桥车,此车是王葛在玄菟郡的一次郡比中改良的,将架沟之飞桥改成可折叠、可长途推拉的车械形制。
车体很沉,在武官的各项口令下,数兵协力直行、拐弯、铺桥、折桥。在铺桥的过程中,难免脚下打滑跌进大沟里,老兵跌进去,武官斥责几句就算了,刘清、司马韬跌进沟,武官骂话就凶些。
其实这很正常。但总有些惯欺负新兵的人借机嘲讽:“他俩就是当年会稽郡五百怂夫里的,能被匠人吓住,还能干些啥?”
“那事是真的啊?我以为是讹传。”
“是真是假问问不就知道了。喂,你俩!那时候你们有被吓溺么?”
哈哈哈哈……
“讲讲吧,那匠人到底制的啥,有朝一日我遇见了好帮你们报仇啊。”
“你可别吹了,当心那匠人举斧劈你!”
“吓死我了,那我只好推飞桥车碾他。”
哈哈哈哈……
司马韬充耳不闻。
刘清扬声打断笑音:“用飞桥车不行,此车便是你们所说的匠人制的。我等当年输战,技不如人可是心服口服,不像某人厚颜,用着对方制的新兵械,鼓吹着自己的厉害!”
说用飞桥车碾人的兵是伍长,朝着刘清过来,一把捣在刘清肩窝:“怂夫,有本事再说一遍!”
武官敷衍的喝斥:“行了,都歇够了就继续练!”
这伍长露出得意,再练推车架桥的过程中,他几次把出错的原因归咎于刘清,没防备到沟边时司马韬暗中伸腿,此人要栽倒的瞬间抓紧飞桥臂柱,不光没救上自己,还害整辆车偏沉而倒。
武官又一次发火时,南娘子率骑队而来。“奉军令,调兵士刘清去雷火营。”
无数目光惊羡:雷火营开始选兵了!
更有不少人嫉妒这个叫“刘清”的,又没武比,也没听过此人有特殊本领,凭什么选他?!
第407章 峥嵘岁月
牙门军虽都在洛阳郊外,但分布东西南北,各营间隔着距离,绝大多数人连雷火营有“火械令”一职都不知,何况火械令是谁担任了。不过刘清认识南娘子啊,他顿时欣喜。
土尘刚落又浮起,司马韬目送刘清……我们还会相遇的。
司马韬永远记得自己入牢时,对方的决绝与厌恶,也记得幼年落难时,唯有刘清安慰和相助。所以对这个昔日伙伴,司马韬有怨,更多的是不甘。
他想和刘清较量,不是和对方作对之意,而是想让刘清知道,无论他的奋进之心、武功本领,都跟从前一样,并不落后对方,莫以为跟他交友就是耻辱。
仲冬月二十三,雷火营。
今天轮到桓真、杜儁、司马岖等新兵观看试雷、除雷。
试雷区,随火械令王葛举旗,引雷兵压下吊杆,触碰另端地面上悬浮的横绳。触碰的力度很轻,绳颤动,牵引着相系的所有机栝活动,火石制成的圆珠从机栝板上漏下,顺着长引管坠到底下的火药囊里。火药囊中间的突起也是火石,二石相砸,火星出现。
轰轰轰……
七个埋雷位,有六个炸响。
刘清快速记录这次的试雷情况。
后方,桓真庆幸自己听新妇的话进了雷火营。他终于知道王葛在辽东郡为何受东夷府重视,为何总遭谍贼刺杀了。原来火辎还可以这样用!能造成惊天动地的大区域杀伤!刚才的杆之力才多重,若换成敌人、换成骑兵队伍触碰到绳索呢?一定能把敌军炸到人仰马翻!
这时除雷兵全副武装好,手执长杆匍匐前进,接近位置后用长杆扫荡哑雷位。没有动静,此兵按照训练要求,掉头返回。
然后众兵在雷位两端横置长木板,撵着几头猪从雷位点踩过去,哑雷仍无动静。这时除雷兵的胆气才足,把哑雷挖出。
除雷任务直面生死考验,王葛愿意给兵士们适应的时间,她鼓励道:“埋雷是本事,除雷、排查雷也是本事。只埋不挖,雷眠地区会越来越多,迟早伤害到无辜子民、也反噬我们自己。要知道,我们打仗赢来的每寸土地,是用来种粮、植树、建屋的,不是赢来后就圈起,连我们自己也不敢踏足。”
她看向这名除雷兵,钦佩道:“所以,你很勇敢。”
她再面向所有的埋雷兵:“你们很勇敢!荀将军曾言,雷火营离不开我,但我要向将军禀明,雷火营最离不开的是诸位勇士,是每个明知前方有险,却依然敢上前、誓把任务完成的你们!”
司马岖眼睛一斜桓真,大声问:“我有一问,火械令会一视同仁吗?会不会因桓真是你夫君,特殊照顾他?不让他干除雷任务?”
众目之下,王葛走近几名新兵,停在桓真前头坦言:“我不会讲虚言,放大话,我的夫君我当然护、当然偏袒!我若连夫君都冷血对待,将来对你们只会更冷血!谁不服,谁就去找荀将军理论。再有就是,我这里不强留人,觉得不公正、或对雷火之力生怯者,可找各自的武官讲明。”
继续试雷。
火光交错的轰鸣中,大晋之峥嵘再翻一页,到了隆熙七年。
这一年的灯节,司马南弟觉得格外冷。洛阳城里灯红帛绿,到处都悬挂着流光走影的蟠螭灯。灯彩的数量多,花式较去年炫目,人自然也拥挤。
她约刘泊在石舫桥相见,是因为她知他喜静。
这里只有下半夜才能看到漂流过来的河灯。
雪逐渐下密,司马南弟撑起伞,偶尔从此处过的路人就算看不清她容貌,也被她盈美身姿吸引。
好冷啊。她哈着白气给自己壮胆,周身的冷浸到心里,再往回扩散。刘泊在洛阳有一段时间了,怎能不知石舫桥在哪、怎能不知这里偏僻?他若有心,肯定提前来这里等她。
这么多年的执着啊,她以为他未娶是终于感动了,没想到依然跟她无关。
白衣绿伞,刘泊来了。
他的身影在司马南弟眼里映成一卓然仙鹤,不单她靠近不了,旁人一样。
瞬间,她心里好受多了。
“刘泊。”她双脚早冻透,激动中腿挪动、脚挪不动,幸而把紧栏杆才没摔倒。
刘泊慢慢走***复着气喘,看清她狼狈又害羞的神色,赶紧解释:“路黑,我摔扭了脚,所以来晚。”
“啊,疼不疼?扭伤厉害么?怎么办,我没带医者。我、我以后不选石舫桥……”她越说声越低,想到可能没有以后了,忍不住恐慌、委屈掉泪。
“我阿父阿母已经应我请求,仲春请媒向贵府提亲。无论这次成与不成……”刘泊见眼前的女郎先是惊喜至极,再摇头要言的着急模样,心里不感动是假的。
他立即把话说完,不令她纠结:“我们都不能再私下见面。南弟,你放心,一次请媒不成,我不会生怯、也不惧人耻笑,我会再请媒、三请媒。这么多年过去,该我等你了。”
司马南弟啜泣而问:“那三请媒后,我阿父还是不答应呢?”
“自然是厚颜继续。”
“呜……”
桥外的一颗树后,跟踪女儿至此的司马绍听见哭声,真要气炸肺。这个竖子,敢叫我家女娘伤心,我也不让你好过!
正月二十,国子学祭酒张季鹰逝。
王葛和桓真一起请期,送夫子棺木返乡安葬。铁风、铁雷日夜兼程去踱衣县送信,王荇接到信后泪如雨下,按照长姊、姊夫说的,去吴兴郡的乌程县等待,然后一起扶灵至吴郡吴县。
张季鹰在这个大晋没留下“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之名言,并不遗憾,而是幸事。毕竟乱世难存安巢,就算他在八王之争中以良策抽身,余生又岂能舒展心怀。
这个大晋改变的,不止是张季鹰的命途,还有王葛一家,有桓真,有桓县令,有司马绍,有刘清,有千千万万的百姓。
个人的改变,影响着他人,他人的改变,影响着自己。每个人都是一寸绳,包括成帝司马攸。所有人拧成铺天盖地的网,把风雨飘摇中的大晋稳固在势力纷乱的江流中。
有些事,真是玄妙。
第408章 我是王南行
有些事,真是玄妙。
我叫王南行,不知命运对我特殊眷顾,还是故意捉弄,死后竟然连续穿越。第一次穿越,刚出生就被一血腥大口咬住,让瘫痪多年的我感觉到了疼痛。
在我勉强看清它长着虎纹时,新生命结束。
命运没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又穿越了,变成一条鱼,跟一穿着湿长袍的男人并排躺在岸上。他头发又长又多,把脸盖的严严实实,一动不动,是死了么?
我使劲蹦跶才掉转方向,用尾巴“啪啪”使劲拍他。
倒不是我多舍己为人,不怕他醒了以后恩将仇报炖掉我,而是我真的不想做一条鱼,哪怕没有第三次穿越了。
他终于动了,拨开两边头发。
啊!!!
是个少年,他长得好像林下!
对了,我想起来了,林下抱紧我一起坠下山崖,我穿越了,那林下呢?他抱我那么紧,也能穿越么?这个像他的少年人,是林下吗?
我不知道一条鱼能不能做出表情,只能努力“喔”嘴,向少年摆尾比划“林下”二字。
可惜一切努力全是我自以为是。少年醒来后先到江边瞧他自己的倒影,再四顾而望,然后才瞅向我,走过来抱起我,说:“送你回江流。”
他也游进水里,游得很好,那怎么会被淹呢?还有,这是古代么?不然他头发也太长了吧,像水草一样都快飘到腰位置了,而且他长裤的腰带是一条布绳。
突然,他长臂朝我勾来,把我揽住,笑起来更像林下了:“呆鱼。”
原来江中有一艘木船,我光看他了,差点撞船上。他放开我后,很利索的跃上去,褪掉湿衣,换上干衣和草鞋。
这是他的船?
应该是。他在船上四望,和刚才在岸上的神情一样,好像在寻找什么,我有个大胆的念头,他就是林下,他在找我。
“南行!”他朝对岸山的方向喊。
我激动坏了!我猜对了,他是林下!他和我一样穿越了,穿越成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少年。林下,我就是南行,王南行,林下你回头,你看看我像一条正常鱼吗?
你回头看看我,林下你听到水花声了吗?哪有一条正常的鱼会这样粘着你,跟着你呢?
他又呼喊几次后,有三艘船朝这边来,当时我只能从穿着打扮上确定这些人是古人。
后来我知道,少年司马攸在游水时被林下穿越回,差点被突然的穿越淹死。这一年他十七岁,身份是舞阳侯。
两年后,晋建国。司马攸成了齐王。
而我,成了他养的一条鱼,算是宠物吧,唯一的宠物,随着他打仗,随着他游历。
他常常对我述说心事,以这种方式排解忧愁或自我激励,我知道这些话他肯定不会对别人说,因为好些听起来那么的诡异,别说在大晋了,就算在我们原先的现代,也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我以为会穿回我死去的时刻,没想到回到了十七年华。可是她在哪?我让人搜山捞江,无所获。阿父阿母给我的桃符也失落在江里了,难道是上苍寓意我什么?呆鱼,我赌输了么?”
“三年了,还是没找到她。”
“我遣手下四处盗墓,积蓄钱财,扶助桓氏、谢氏,司马炎肯定一清二楚,降低他防备我的最好办法,就是我无子嗣。呆鱼,放心吧,我跟司马骏才是真兄弟之情,我知他将来子孙多,过继一个,悉心教导就是。”
“呆鱼,我心恐慌。我开始忘记前世的事,越回想,忘得越干净。”
“我成功了。呆鱼,这段时间不能常来和你说话了。”
“我若对司马炎仁慈,对那些司马子、奸臣仁慈,就是对天下子民不仁!都城注定血流成河,罪人之血,不值得怜悯。”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南行掉下崖后,她的血流向篾刀,流得太多了,我好容易才堵住血口。我又看到她的刻刀摔到很远,我想帮她够回来,可最终,我无能为力。”
“呆鱼,我又做奇怪的梦了,我梦到自己在江水里,我在水里看到她刻的两个桃符,它们发现我后从野山江中冲出,化成两道红光,也不知着急去哪,跟救人似的急匆匆。”
“我发布了匠师令,不许后人更改匠工考核的方式,相似的鲤石,应能让她想到和林下的相遇之地吧?”
“我把那条江贯穿的地方,划成一县,名为踱衣。设三乡,名为瓿知、荷舫、浔屻。南行聪明,如果她穿越在这个时代,如果有幸踏足踱衣县,应能读懂多出这一县的寓意。”
“前世记住的那些,一想说出口、或落在纸上,我脑中就混乱一片。这么多年过去,我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熟知的,我不必知。我熟知的,她不必知。呆鱼,这是不是说,她真的在大晋?但为什么我就是找不见她?”
“呆鱼,你看,我们又回到野山江了,那边有住家。以前没有的,世事变化啊。你看这三座峰,两边的像不像刀?中间那座,像不像她?呆鱼,我带你登中间这道峰。”
“若她看到我刻的字,该知道我来过,该知道……我从未忘记找她。”
“这次一场大病,我想透许多事。我这一世,有功,也有罪,作为林下,我对得起南行,作为司马攸,我对不起阿贾。可是我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我这副身体里,始终是林下。”
“我,只爱王南行。我已经交待好后事,将来不葬邙山,就葬在一颗树下,我还是期待她来,告诉她我仍是林下。如果我先死,呆鱼,我会让人在树旁建一大缸,以后你陪着树就是陪着我。呵,想想那画面,就跟她刻的桃符一样。”
“呆鱼,我还没跟你说过那两个桃符吧。她的桃符上,背面刻树,树下有鱼,她刻给我的那个,背面是一个亭,亭里有鼓,二桃符合在一起寓意……林下有鱼,溯游南行,行也相思,停也相思。”
我就是王南行啊!
当林下感伤时,我感伤,当他壮志渐成时,我开怀。可是一条鱼除了摇头摆尾,还能做什么与众不同的事呢?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整日整夜鱼头朝南。
可是养我的缸太小了,他又从一开始便迁就着我,站在缸南投喂鱼食,所以他始终未能理解我暗示的“南行”含义。
就这样,在他的述说中,他一年年变老,我也是。
直到我死的那天,我察觉到生机的离去,于是一个摆尾,转头抵在缸北。
他说了句:“呆鱼,你忘了南……”
嗒嗒。
他意识到什么了,眼泪掉到缸里,我听见了。
傻子,到底谁是呆鱼啊?
林下,请原谅,我先走了。如果上天允许我跟你说一句话,我想告诉你:这个大晋很好。
第409章 海航启程(感谢盟主紫可心)
隆熙九年秋,踱衣县浔屻乡渡口。
野山江到了这里已经极为广阔,厚重的涛水起伏,每一股都携带着巨力拍打石岸。
常有楼船驶来又走,也有一艘楼船始终停在此,名为“候征”。
渡口外面,瓿知乡的官道穿过贾舍村,跟浔屻乡连接在一起。道好,车行就稳,货郎们驱畜车为利往来,载的有菜酱、咸蛋、新鲜枸杞、山泉、煎竹叶等。
官道两侧也没闲着,早被百姓踩出两条野道来,草苫棚在野道上连接成片,售的大多是炙鱼和汤饼。
近两年靠着渡口的这处兵营,养活了不少百姓。
这一天,一切看似跟往日相同。
但是随着大地震动,黄土喧嚣,开路送信的苍鹰降落到候征船上,大晋朝蓄力数十年,终于重启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征程。
官道上的车马纷纷避让,吃饭的楼船兵们则立即跑回兵营。眼尖的百姓兴奋极了,喊道:“快看,马队!”
“啧!什么马队,那是骑兵。”
“打头的是女将军?”
“不是将军,那是以前秩干匠肆的王主吏。她以前在瓿知乡住,对了对了,就在那个贾舍村。”
“那她旁边的肯定是将军了,匠吏咋能跟将军并行?”
“王娘子早去都城做官了。你们想,朝廷要是提拔小官,还用隔那么远把王娘子调去么?”
三百骑士、五百步兵在百姓的议论声中进了渡口兵营。
带队的将军是葛洪。那些认出王葛的人没认错,她因请期归家,就与积射营兵士、会稽郡乡兵从此渡口出发,所乘之船为“玄雷”。
桓真现在任散骑侍郎,无法长时间告归,只能随其余出海官员从东莱郡渡口出发,所乘之船为“虎犁”。
幸运的是,夫妻二人的任务相同,登陆地都是倭奴岛。
这次首航船队,最远的航线是大秦国和临儿国,所有人、船均须孟冬月之前汇集于交州合浦郡,从合浦港出发。
最近的航线是倭奴岛,因航线短,出发的渡口有会稽郡、吴郡、东莱郡、辽东郡,须在季秋月之前登岛。
长航线当然最辛苦,既得面对未知的深海,又要长期与天地自然力量搏斗。可是去倭奴岛的任务同样艰巨!
陛下的旨意有二:一是倭奴国不再为国,降为“岛”,此次登岛要寻回汉朝时期光武帝所赐的“汉倭奴国印”;其次,在势力最盛的九州部落区建四处海渡口,并挨着各渡口建四处交市,晋官吏、商贾要常驻交市。
所以船队中既有威猛兵士,也有手巧匠人,既有金戈火械,也有营造之木,全看九州各部落怎样选择了。
咚咚咚咚咚……
船队开拔。
玄雷船上的浆有一百六十支,仅楼船兵就三百余人。积射兵与乡兵在鼓声后,摇旗呐喊。主船呐喊过后,前后左右的蒙冲、斗舰、快舸上也扬起呐喊声。
这种旷世盛景铺展于江面,百姓们虽不知船队将往哪里去,去干什么,但每人心中就是没来由的涌起自豪与荣誉感。
国强,人民才强!
星河璀璨,与海际相接,黑色的海面仿佛照心宝镜,让勇者更勇,怯者更怯。王葛在指挥塔楼中和葛师议完事,走到甲板上停留,她望向划在远处的几艘快舸,它们好似剪影随波起伏,美得有些不真实了。
这段时间,钱娘子总见王葛揣着心事,可是如今她半点都看不透对方,只能劝:“风太大了,回舱吧。”
下船梯时,几名着少年护军兵衣的郎君已经走上几阶,见女娘们要下,他们跳回下层甲板让道。
“等等,你是雷火营火械令王葛么?”一少年出声。
“是我。”王葛刚才就注意对方了,长相和司马冲有些像。
“所以当年荆棘坡比试,是你打败的本郡勇夫?”
“对。”
“你记住,我叫司马晞,司马冲是我三兄,我可不像他那么窝囊,将来我的声名必会超过你!”
“你确实不像你三兄,他当年杀匪时,没这么些废话。”王葛轻描淡写回击,留下气急败坏的司马晞。
回到卧舱,王葛一时半刻睡不着,脑中一会儿想念家人,一会儿想桓真现在有没有登船。
大父母年迈,好在身体都硬朗。阿父的眼病已不奢望治好,只盼着一直平稳,莫有别的疾症就是幸事。
阿荇争气,入了太学,被陛下亲自试经通过,赐了童子郎称号。阿蓬到了相亲的年纪,不忙不慌,把大母急得三天两头找茬训他。王葛想到这,不禁笑,其实阿蓬性格慢吞,成长两年再说亲是好事。阿艾还在县塾念书,才十二岁就有好几家请媒求娶的,全被大父母和阿父拒绝。
二叔一房已经分出户了。王葛早考虑到这一步,让铁雷送信说通大父母,将瓿知乡的所有产业给二房。王禾已有一子,阿菽从嫁给程仲后,一直在苇亭生活。
一个家就是这样,枝叶繁茂后开始往别处扎根生长。王竹也成家了,娶的是秩干匠肆吕匠工家的女娘。
当然,王葛也有事瞒着家人。
一是她查到王三的服役地在广陵郡后,通过关系将王三遣往凉州。此等祸害,最好永远别回来!
再是她查到小贾氏的三嫁之乡,令人把对方做过的恶事扬传,小贾氏第三次被休。
至于姚氏,人已死,仇恨随其亡而归于尘土。
桓真……王葛手指在枕头上轻轻写着他的名字。其实和他聚少离多,她挺想念他、牵挂他的,不比思念家人的时候少。所以有时她会迷茫,都说婚姻久了后,爱情转化为亲情,难道她反着来,由亲情转为爱情了?或者是他的朝气蓬勃太足,破开了她耿耿于怀的年龄障碍,让她不再觉得自己老?
终于有了困意,王葛睡着。
东莱郡出发的“虎犁”海船中,桓真从梦中惊醒。好奇怪的梦,他从很高处、似山崖的地方坠落,落到的地方有个小水坑,他从水坑中看到自己是把刻刀!
跟阿葛平时用的刻刀差不多。那个水坑映的“他”十分明晰,因刀刃薄,有了破损。
紧接着,他瞧见远处有两具抱紧的尸体,他的心口开始憋闷,好似那两具尸体跟他有大牵连,一种无法诉说的痛楚在几息间越积越多,这才把他憋醒。
第410章 班输制器,将兵扩土
同卧舱的还有三人,王恬、司马冲、杜儁。王恬现在链枷营任伯长,司马冲在宿卫军左卫任伍长,杜儁在宿卫军右卫任什长。
桓真一时出神,这些年不仅是自己,伙伴的成长也很快,他若不加倍努力,很快会被伙伴甩在后头。旋即,他心中涌荡起傲然,情不自禁地笑,同龄阶段论成就功劳,谁能及上他新妇王葛!
金鼎功勋,阿葛排在年少队伍的首位,得陛下召见,当着文武百官,陛下赞她集天工巧绝之才,且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正是在那一天,陛下宣布:班输制器,将兵扩土,舟楫为马,大晋海上丝绸之路该启程了。
桓真思到这再无困意,他悄悄离舱,甲板上每隔一段距离站着楼船兵,他学这些楼船兵不扶栏杆,发现想长时间脚步方寸不移地站稳很难。
有意思,他最喜欢挑战难,于是直视海浪,神思一半在目,一半在足下,一练就是近两个时辰。
东方红,太阳跃出海面,彩霞绵延不知几千里也!
从辽东郡沓津渡口出发的主楼船名为“麒麟”,甲板上的兵士停止练兵,齐齐望向朝阳。霞光笼罩了整个塔楼,里面的官吏有不少王葛的旧识。
王彪之,现已是东夷府治中从事。
袁彦叔,为辽东郡署议生。
和王葛相处最久的邹娘子,为东夷府吏。
吴郡出发的主楼船名为“鹤瑶”,是此行主楼船中最宏丽的,船周绘有祥云彩鹤,诸层舱还悬挂着各色彩笼迎风招展。此处出发的官吏也有王葛旧识,如游历时过路秩干匠肆的庾翼,现在吴郡任兵曹掾。还有孙绰,在吴兴郡任书佐。
会稽郡与吴郡的船队很快相遇。两艘主船挥动旗帜,并驾齐驱破浪前行。后面的商船汇拢,则如展开全翼的巨禽,大商船看旗号有司马、崔、王、纪、顾、陆、卢、诸葛、桓、谢、沈、孔等,小商船不需一一尽述。
“玄雷”船议事舱中,司州官吏有积射营将军葛洪、雷火营火械令王葛、河堤谒者陶隐;州官吏有扬州署功曹佐王述、武猛从事张恪。
葛洪:“按先前制定,由辽东郡船队先登倭奴岛,建简易渡口。我等的任务是辟出渡口范围。按以往情报,渡口海岸不算零散渔民,有两个部落位于北、南。北边的部落稍大,人口三百至四百户,寄林而居,擅制矛、弓。南部落有二百至三百户,只以捕鱼为生。”
他声音转沉,接下来的内容涉及朝廷旨意:“登岛后以十天为期限,我等必须说服这些部落的倭奴,要么迁往大晋,要么融合于其余部落。为免我五人之间起争议,倾向武力解决的,可投筹。”
陶隐、张恪将手中竹筹放往膝前。
陶隐之所以如此选,因他长期任务是监管渡口修建,若清整渡口范围都拖拖拉拉,往后遇到难题怎么办?延误了工期,回朝后他如何交待?
王述看眼王葛,他知道火械令是葛洪之徒,也听说过葛洪修道积善的一些理论。徒遵师意,那么关键的一筹就在他了。
他推出了筹。并非存着欺倭之意,而是考虑到倭奴无文字,跟那些蛮人比划清楚就不止十天了。
葛洪:“既如此,诸位请随我去火辎舱。”
这一刻,莫说陶隐、张恪了,就连性情一向慢吞的王述也颇激动。近年他们或多或少听闻洛阳邙山晴天起雷的传言,聪明人都猜测跟雷火营有关,倘若原因是火辎库出事故,为何荀将军从没受罚,在中军的地位还风生水起?
与此同时,“虎犁”海船上的三十几名译官正在单独辟给他们的书舱内记阅、或默诵。按时间算,虎犁船队要比吴、会稽二郡的船队早到一两天,倭奴岛各部落语言有差异,皆不通文字,现有的通译文牍仅是数十年来总结的反语音义,外加倭奴常用的手势、肢体动作。
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记忆再好,也难捋清几十、甚至上百部落的语言规律。
众译官中也有王葛的旧识,最熟知的当然是刘泊和谢据,另有诸葛文彪、纪远之。他们四人与其余国子学、太学弟子都是朝廷为此次远航临时招募的译官。
真正的译官只有殷融、江虨、李充,统管他们的官长是王恬的长兄王悦,现任官职为大行令。
午时,“玄雷”船的底层甲板传来一声声鼓劲口号,楼船兵们随着口号往上拽网。
突然,众人异口同声发出“呜”的惊呼,不知网住了多大的鱼,网被海中的力量往回拽,好在后方的绞盘极其稳固,与海中力量形成极限拉扯。
“快快快!再来人。”
“快来人帮忙。”
上层观望的楼船士得到武官允许后,兴奋往下跑。
人多后,海中力量终于不敌,在阵阵有序的发劲中,一条丈余长的大鱼被拽上来了。这个时代对海中生物的认知有限,王葛一边听葛师与王述讨论此鱼为何类种,一边探着头看兵士们宰鱼。
钱娘子不放心地抓着王葛的后腰。这时有人受不了腥气,赶紧找灰桶吐。
嘲笑晕船之人的声音,宰鱼拽鱼的吆喝,海浪一阵阵涌向船体的拍打,真是近处喧闹,远处如画。
突然有人唤“火械令”,是司马晞,他真是胆大,背靠栏杆轻跃,一手反抓栏、另手往上掷血淋淋的一物。
银光出鞘!南娘子的薄剑将此物扫成两半掉进海,她说道:“是鱼眼。”
司马晞一步两梯的上来,故意在南娘子脚下寻找,然后对王葛不阴不阳而笑,话里有话道:“火械令真是不识货,往后有好事我可不给你留了。”
“我师从葛将军,自然只识好货,不识腥臭烂货。”王葛语调风轻云淡的,就跟陈述寻常事一样。
司马晞知道,如果他气急败坏就上当了。他笑容慢慢减退,沾满血的右手掌心朝上,爪般捏攥。
不远处,葛洪对旁人恫吓弟子这幕视而不见。更后边站着二人也如此,他们是积射营伯长山容,郡吏李羔。
山容喃喃自语,也是告知李羔:“刚才劈鱼目那一招看似恣意,实则封住八方,怎么有种传说中越女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