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第一拨风雨
王葛先制升官图,以匠师令为参照,格子少了不好玩,最纸级别便从“乡匠员”起步,然后是匠童、匠工、准匠师……直至宗匠师。
她不知宗匠师之后怎样晋升,为免误导,所以不画。
每类匠级别的大格中,按她考核经历的规则细分等级小格,准匠师后添加“郡急训营”大格,以“任务完成数量”细分等级小格,分别为:一、五、十、二十、五十、一百。
初级匠师由“下等”至“特等”后,再以“郡比试首名次数”画格,仿效急训营任务数,也是六个格。
到了中匠师大格,没有高等、低等,但小格并不少,分别为:州首名一、州首名二、州首名三、大匠举荐、宗匠举荐、将作大匠举荐、国重器。
大匠师大格画了“县级、郡级、州级、准宗师”小格后,添加“百规矩、千直尺”小格,就到了最后的“宗匠师”大格。
王葛很满意,格子很多嘛。
纸珍贵,肯定不能用纸来制格,她用麻绳将薄而宽的青篾条编排成紧密正方形席状,先用刀刻格子线和字,再用柴灰涂黑。
王葛了解二弟,只有制法粗糙,阿蓬才舍得和亭里的小伙伴玩。
走格之物不用管,可以是石子,可以是草根,每个玩家记住自己的走格物,别弄混、耍不了赖即可。
掷的骰……王葛改为四色独乐(陀螺),黑色用柴灰涂,红色用花汁染,绿色用叶汁染,还有木料原色。当独乐倒地,原木色朝上时,转独乐者不进格、不退格;红色进一格;黑色进二格;绿色退二格。
耗一天制完,两刻时间后,院里嗷嗷的。先是王蓬发现二叔耍赖,多进了一格,紧接着贾妪不承认独乐停稳后是绿色格朝上,再是王艾说大父拿的是她的走格小石头。
不知道的真以为王家人打起来了。王大郎目不能视,但听家人嚷嚷闹闹的,也跟着笑酸了嘴。
王葛本想明天制彩衣偶,结果阿菽撅嘴撒娇,缠着又制一套升官图,拿到编鞋场和要好的小女娘们玩耍。
彩衣偶和升官图相反,不仅雕刻要用心,各种可穿、退的衣裳,首饰,假发髻都得尽量精致。这就要针线活最好的二叔母、攒了好多兔子毛的大母帮忙了。
王葛把想法尽述,贾妪和周氏听一遍就明白了,周氏觉得能帮上阿葛,开心得不得了,贾妪则越听越抿嘴,心疼兔毛。
三人开始各忙各。
周氏翻找碎布,凑各色的线,因侄女还没雕出人偶,周氏先琢磨花样,学侄女把想到的事物画下来。
贾妪更心疼了,糟蹋纸墨啊!烦归烦,老人家用皂斗煮水染黑兔毛,摊到干净地方晾晒、梳理,一点也不糊弄。
王葛制这种玩具,已达到心中绘图上手就刻的程度。人偶造型为“织女”,脚踩丝丝缕缕的祥云,云底是平的,可以将织女偶立在案上当摆件。织女偶广袖飘舞,姿态婀娜好似飞天,只有一处不美……脑袋是光头。
一家人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王葛想了想,只把双臂、腰间、双肘做成可活动的,利于穿衣围裳就行,不可卸掉,以免吓着阿艾和二叔母。
织女偶为整木雕刻,活动关节全部仿效鬼工木球法,外框与内骨既完全分割,又脱离不了。每处活动位置的外框,均留能穿线的环孔。穿上线后,跟提线木偶的玩法一样,令织女偶可以朝不同的方向飞天,飞天姿态随阿艾的想像力各异。
王葛本以为升官图游戏会因百姓大多不识字缓慢传开,哪想到比曲辕犁的推广之速还快!数月时间,内地州郡大半地界的人都开始玩了,且绘制出各种升官格。
后话不提。
与家人团聚这几日,她没思念林下,没想前世任何事。王南行有再多的不甘和遗憾,跟今世王葛的家人无关。
可这难得的惬意还是被人打破了,梁家一些人对王葛的迁怒,不是清河庄之主王悦一封书信能抹平的。
句章县山渡乡梁家在她休沐最后一天上午,遣媒来苇亭说亲。亭里活忙,王家只王翁、王大郎、王葛、王艾、周氏在。媒吏知晓的事不少,对着王葛说道:“哎哟正巧,赶上王匠师在家。”
接下来此吏只跟王翁说:男家儿郎姓梁名咏,年十六,祖上是安定望族,原在清河庄念书,后来跟王匠师因误解生了嫌隙,赌气休学。
又道:梁郎归家后醒悟,愿求娶王匠师,愿结两姓之好。
王葛今次归家第一天,便把得罪梁家,县令提醒她梁家要报复的事跟家人讲过了。王翁等媒吏把话都说完,这是自家知礼,然后不卑不亢拒绝:“真想结两姓之好,先得家境相称。这捆新苇,劳你还给梁家吧。”
“苇”在纳采之礼中寓意屈、柔。
临时采摘,更体现梁家对王葛的羞辱。
媒吏冷笑,未多言半句,出了院门将长短参差的一捆苇丢到了地上。
“你!”周氏刚要开骂,王葛用更高的嗓门命令高明:“摁住他!阿薪、阿芦去找程亭长,就说有人随意弃灰在道,问亭长怎么罚?”
啊?媒吏瞠目,想立即拣起苇捆。
高明是桓真挑选的部曲,不但武功强,脑子也灵,上前把媒吏的胳膊反拧!伤不到筋骨,但也绝不好受。
媒吏叫饶过程中,阿薪、阿芦一个往亭署跑,一个往亭长常去的耕田跑。
程亭长家的二郎程仲与王菽相互中意,程、王二家当然荣辱与共。梁家不是想拣回脸面么?程霜不罚媒吏钱、不罚粮,就在老木亭跟官道中间的土地画个圈,让媒吏站圈里。
圈外竖个大木板,上刻:乱弃灰者罚站。
阿蒌和阿楚站圈外,一遍遍宣传“句章县、山渡乡、媒吏”乱抛物之举,媒吏只站了不到半时辰,便用袖挡脸,挤开瞧热闹的百姓逃窜。
俩匠徒飞快跑回来告诉王葛,她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拨风雨:“跑吧,没打算留他。”
周氏刚才发怒,肚子隐隐发疼,被冯衣扶回屋诊脉。程霜、程仲仍留在王家院里,和王家父子对坐。
第382章 你问我硝有何用?
程霜察觉王葛在思索似的,便出主意道:“你明日照常去匠肆,我去县里把今天的事说一下。梁家势力再大,也没他家提亲女家必须答应的规矩。而且是句章县的乡媒无礼在先,我按本县亭规惩治,道理上无错。”
他不知,王葛非在担忧梁氏与媒吏狼狈为奸一事。当媒吏冷笑起身,还有扔掉那捆苇的时候,跟随她不久的部曲、客女皆义愤,反而赵伍长磨蹭走慢,生怕显出他是她护卫。
所以王葛才让高明去擒媒吏。
不堪用的人,多留一天都危险!王葛想通:“确实得劳程阿伯去县署一趟。赵伍长,你看哪些护卫思归,想回山阴、或惧怕梁家势的,全数叫上,你们明天一起跟程亭长走。”
“阿葛?”出什么事了?王大郎听出不对,久盲之人很难控制神情。
“大郎。”王翁出声的同时,王葛也温言安抚:“放心,过会我跟阿父细讲。”
“赵伍长明白我意思吧?”她看回赵力,“这次走,是我肯放人。若留下,再犯失职可不好走了。”
赵力没料到一时耍个心眼,让王葛看破他胆怯不说,还当众让他这么没脸。哼,一匠吏,真当自己是官了!“若我等都想走呢?”
“甚好,不送!”程霜抢在王葛之前道。
次日,除了叫沈山的郡兵留下,其余四十九个护卫随程亭长去县署,不光人离去,马匹、当时载物的牛和车全是郡署的,一并走。
沈山擅弓射,便是那晚枕牛革听任溯之踢踏鞋的兵。
计算时日,周氏离分娩期就一个月了,王葛仍让高明、冯衣夫妻二人留家,她则先带沈山、高月、阿薪疾行回匠肆。此次休沐归家,十辆载山货的畜车全是匠肆的,冯织与阿芦三名匠徒不必急,天黑前把空畜车全带至匠肆即可。
话分两头。
洛阳城。
重九登高系茱萸。洛水南的一处高阁上,王荇正式拜张季鹰为师,敬菊花酒,寓意长寿消灾。张季鹰在门生手臂系绛纱囊,内盛茱萸,寓意逐风邪。桓真的岁数不好戴茱萸纱囊,便陪着夫子饮酒,吃花饼。
外面的彩帛由风吹送,一下、一下打在素绨糊的窗棂框上,王荇忍不住眺望闹市。从进入洛阳城,他越发觉得书读少了,视野内尽为锦绣华美,处处绚烂富贵,不似人间。
可浮华之下呢?他念过的书里没有。
城中建筑楼阁相连,远到与天际相接,哪种楼阁是店肆,哪种是宅院,可有严格的规制?长街窄巷以什么为依据划分市、里、亭?来来往往之人艳服丽裳,寻常百姓住在哪呢?难道全住在城外么?巡兵有列队步行的,有骑士,这些兵士是皇宫管着么?如果只听陛下指令,那军令下达方式是怎样的?
桓阿兄带他登高此阁时,每层阁里都有斗诗讴歌之声,他并没从桓阿兄神色中看到愉悦,所以斗诗之举、不拘之歌属俗靡还是猖狂?
他都不知,因不知而束缚,不敢表现出喜与厌。如果继续束缚着,心存不敢,自己的学业便会如洛阳城的繁华般,浮于表面。
“夫子,他们唱的什么?弟子没听过,想知道。”王荇转回头,那种自偏壤而来的小心翼翼,令张季鹰心疼怜惜。“憨儿!”
这一月,国子祭酒张季鹰身边多了个小童,王荇跟着夫子见识国子学、太学,游遍洛阳大市,直到十月初六,张季鹰才遣族人亲送门生归乡。
苇亭。
王葛九月初八再报休沐,把王竹接过来。以前家里穷,重阳节只用陶碗盛满五谷,拜天帝、神农,希望赐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今年的重阳她备好了菊花酒,买了稻饼,四个茱萸香囊。
王翁、贾妪给阿菽、阿竹、阿蓬、阿艾系上香囊后,两个小的为了显摆,你追我嚷跑出门。
隔着篱笆,王葛看到一面生娘子朝自家方向来,斜挎篓,越走近笑容越欢,扬声问:“小娘子,这里是木匠师王葛家么?”
王葛:“不是。”
娘子“噗嗤”笑出声:“我大老远来,王匠师咋忍心诓我呢?”
贾妪正好从灶屋出来,警觉问:“谁啊?”
娘子抢在王葛前嚷:“我是句章县梁家请的媒氏。”
有亭民听见了,朝王葛家张望。
“你进屋,阿禾……都进屋,二郎扶你大兄进屋!”王翁不慌不忙来到院门处说:“院门敞着,你不进,偏在外头嚷。”
媒氏笑容不减:“进进进。哎呀,王匠师真是比梁家夸赞的还伶俐呢。”她说着卸篓,篓里盛的是卷柏。
卷柏在纳采礼中寓意长生。
但梁家挑选此植,肯定是取本意……卷附,跟上次的苇一样,想让王葛屈服、卷附于梁家。
“上次的媒氏不懂事,回去之后被免了职。梁家遣我来,确是诚心求娶王葛匠师啊。”
按规矩,这时候被求娶的女娘不能干扰、插话。王葛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离远了站到茅房外,让阿薪拿小刀给她,令阿芦端过来筲箕、又嫌筲箕大,喊高月到杂物屋找陶瓮。
满院子护卫、匠徒被支过来、嚷过去。
王葛悠哉哼着曲,从墙上慢慢刮硝。
王翁始终没请媒氏坐的意思,对方是梁家遣来的,面带笑,心里看不惯王葛愉悦。于是走近了问:“匠师归家还在忙啊?这硝霜刮下来有何用?”
“你问我硝有何用?”王葛笑了。
媒氏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着搡进亭署的猪圈,才裁的衣裳上全是猪粪。她恨看高处而站的王葛:“呜呜呜……”
王葛横掌,比对着媒氏的脖子虚空一划。“呜!呜呜、呜呜……”对方快要气撅过去。
王葛自平州返乡,携带的履历文书里虽无密契内容,但密契是分等级的。郡兵沈山马不停蹄去县署报案,县吏一听有人向边郡回来的匠师王葛探听高等级机密,不敢大意,赶紧报门下吏。
次日午时,县主簿、兵曹史、狱小史全来了。主簿姓闵,因涉及高等密契,他先解释县令外出了,最快得明日至。再问王葛:“此妇探听的,要紧么?”
第383章 同一招不能用两次
“她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火药配比共三种材料,提到“硝”当然要紧。
“在边郡,这类谍人多否?”
“时常有。”
“那边通常如何处置?”闵主簿不是和王葛绕圈子,正常人谁愿和密契沾边,别审来审去把他坑进去了。
“拒捕者杀,擒住了审完再杀。”
三吏明白了,这种重案,说不定连县令都无资格审。
那就等吧。
猪圈外隔着距离再插竹篱,不让无关的人靠近。王翁和贾妪还得给猪喂食,故意减少食的分量,半饱半饿最难受,几头猪时不时怼近那妇人闻。
王葛暂不能去匠肆了,兵曹史命苇亭亭吏通知临水亭,由临水亭监管秩干匠肆几日。
九月十一,司隶从事史王悦驾通幰追锋车,跟桓县令同来。后方跟随的骑士中有两名膀大腰圆者,为司隶徒兵。
临时公堂设在苇亭亭署,王悦主审,桓县令旁听。王葛属报案人,自然也得在。
那妇人被拽出猪圈,浑身比猪臭多了,徒兵用冷水泼清醒她,开始问话。
王悦:“姓名?”
徒兵蹬妇人一脚:“问你姓名,回话。”
“我姓霍,霍莲。”
王悦:“句章县何乡媒吏?”
霍莲抖成筛糠,又冷又怕,不知道除王葛外的四人是干啥的,但肯定都是官!“我,我是……”
徒兵喝斥:“大声回!”
霍莲被吓,尖嚎:“我是山渡乡人。”
徒兵:“官长问你是哪个乡的媒吏?”
“原来的媒吏被免,梁家、梁家许我当媒吏。”
那就还不是媒吏。王悦:“梁家哪个人许的你?与让你来王家提亲的可是同一人?”
霍莲怔住,哭道:“我,我不知道。是一个人!他说他是梁家的,在南渡乡谁敢冒充梁家人啊?而且他说王家人愿不愿意这门亲,都给我五百个钱的脚力,呜……我就来了。”
“你到王家提亲,为何不跟王家长辈说话,去跟梁家想求的女郎说话?”
“我,这个……”霍莲使劲回想:“是因为王家翁他不理我。”
“然后你跟王匠师说的什么?”
“只说了一句话啊!我就问她刮硝做何用?!然后她……”
王悦以掌击案,霍莲噤声后,他问王葛:“此妇进你家门后,除了刚才她问你的,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了。现在想来,可能是我警觉太过。”王葛语气里有心虚、有害怕。
狡智啊!一时间王悦不知该赞王葛还是气,他几乎可断定霍莲不是谍人。提到“硝”不要紧,许多百姓都知屋墙上的白霜是硝,还能因火药用到硝而禁止百姓提“硝”么?
但是因这句话抓了此妇,兴师动众审,就不能放了。否则必被真正的谍人疑惑,万一琢磨出什么,谁放走霍莲谁担责!王葛,这是在回击梁家啊,敢想、敢干!这么机敏且有魄力的小女娘,真会像她现在表现出的害怕么?
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都听到了吧……霍莲捧心恸哭,继而恨指王葛,上首的官没让她说话,她只能靠哭声大小让别人瞧明白她受了多少罪。
王悦无奈,吩咐徒兵:“押往司州吧。”此案只能当成谍贼窃密来办了。
出来亭署后,他惜王葛之才,想告诫几句,但思及她跟梁家的怨,终归是梁家无气量在先,于是减为一句:“同一招不能使两次。”
“是。”王葛感激,郑重揖礼,明白从事史看穿她把戏,不打算责怪了。
“崇信,残棋再续?”王悦拉上桓式,登追锋车而去。
被捆缚更厉害的霍莲则被徒兵搁到马背上,估计这样跑到县署,肠子得颠断。
崇信是桓县令的字。桓式一脸郁闷可不是装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变笨了,怎么听完审案更糊涂!霍莲被疑为谍人的原因,就在那一句话中,可那句话怎么了,哪里有问题?虽然提到了“硝”,但与野山要建火辎库肯定无关,因为王葛不知道火辎库的事。
这次梁家会收手么?王葛揣着心事往家走,那些撵着追锋车瞧稀罕的孩童们陆续跑回来了,王蓬就在其中,个头略高的田小郎在他背后大劲猛推,他跌出去趴地。田小郎做了坏事便跑,王葛朝这边过来,其余孩童怵她,一哄而散。
王蓬爬起来,别处没啥事,右手心蹭破点皮。
“走吧。”她揽着二弟,知道他为何被排挤。赵力那些护卫离开,对苇亭来说缺了不少劳力,对方临走时跟亭民乱编造,说是得罪了她以致在亭里呆不下去,不能再帮忙修屋种地了。
回到家,高月给王蓬处理手伤,这孩子故意咧嘴笑,显示一点小伤根本不疼。王葛把阿艾叫过来,一起嘱咐:“赵护卫那件事是我没处理好,以后有人因这事欺负你们,得和家里说。”
王蓬急了:“才不是哩,阿姊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疼得轻。”
“长姊放心,没人欺负我。”阿艾再给二兄吹手:“不疼,不疼。”
王蓬痒得缩手:“嘻。其实田家郎吃糠,我吃粮,别看他比我高,我能打过他。长姊放心,我是故意饶他这一回的,下回我还手,别人要说我仗着长姊之势欺负人,我能有理讲。”
孩童间打架骂架很正常,众弟妹里属阿蓬性格大咧,他能有这心眼,王葛放心不少。
三天后,大匠师文书送到踱衣县,等级为至高级。
风和日丽,这时王葛正在江边命匠工凿木制器,重体力活由隶臣干。靠水吃水,她要利用水力制自动洗衣桶、捣衣臼。捣衣臼仿效的是水碓原理,木臼得靠桩牢牢固定住,杵随水力在臼内捣布,起除垢作用。臼不设前壁,方便捣好以后拽出布料。真正使用时,可用填了絮的布裹到杵槌上,不致砸坏布料。
洗衣桶则跟水转磨的原理相通,岸上的构造稍微复杂。首先得往地底楔套管,木柱置于套管,再在地面上加外壁巩固,保证木柱承载重量旋转不会歪倒。木柱的外壁再往上,置卧式木轮,与竖状水轮横轴另端的立式木轮相咬合。卧轮上方是面积阔的圆木台,木台上置木桶。
所以是桶随木台转,木台随木柱转,木柱因卧轮与立轮的咬合而转。
忙碌到午时,几条大鱼在江中心连续跃出江面,王葛顺江鱼游走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对岸走着几名青衣学子,各个步伐蹒跚,疲惫到极致了。
第384章 纪远之
这些人错过数里之前的浅滩,想来匠肆歇脚得乘竹筏横渡,或前行三里路到浔屻乡再说。他们中唯一穿着布衣裋褐者挥手,朝匠肆呼喊,其余人卸了行囊就地而坐、或躺倒。
王葛令隶臣撑筏过去接,一共八人,七名学子,当中竟有纪远之和孙绰。挥手之人姓庾名翼,字稚恭,自豫州来,游历至南山馆墅再起程时,纪远之几人随其出行,十月下旬再回南山。
晋朝大族培养学童,都是自幼年起便鼓励他们外出访友,望他们增长阅历的同时能尽早独立。纪远之缓过乏劲,告诉王葛他们是后半夜被庾稚恭催着行路,一路没停过,直到实在走不动了,幸好看到了匠肆。
刚才王葛掂过两筐行囊,确实不轻快。但看庾郎君下来竹筏后,停步在江边看匠工制器,询问各构件如何拼装,精神抖擞,仅体力比较,实在令人佩服。
午食有新鲜鱼汤,山菌炖野味,炙兔腿,枣泥与麦粉相搀蒸的饼。再饥饿,学子们都温文尔雅进食。饭后,饮竹叶泡的水。竹叶是洗干净晾晒好,再几片几片放在釜里煎出香味,贮存于垫了竹茹的瓮里。
未正后,王葛留下沈山、吕匠工陪这些学子,她来江边继续忙碌。
每处洗衣桶、木台外都得建榭。待衣、布洗涮好,二人沿一面的梯登上榭屋,屋梁正中(转桶的上方)有辘轳,悬粗绳,绳一端系于木绞盘,另端有木钩,二人协力钩布、转绞盘取衣。榭屋另三面全有延伸出去的若干竹杆,直接将布、衣铺到杆上晾晒。
洗衣、捣衣之水也不必耗人力。每处洗衣桶配一牛转翻车,往高处刮水,再用竹筒接引。并不浪费畜力,一牛可以管整片洗衣区域。
王葛还计划造若干大型筒车,汲水后通过竹筒输往不同的生活区,减少匠工、隶臣妾来往江岸汲水的时间。
她做这些可不是体谅隶臣妾辛苦,而是要腾出更多人力伐木伐竹、采摘山货、撑筏捕鱼。王葛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发挥到极致,并没意识到这种不间断的创新制器会让她上瘾,导致最后一小小秩干匠肆,差点把近距离这座山峰折腾成斑秃。
后话不提,先说眼前。
庾郎君、纪远之都对机械感兴趣,王葛在哪分配活,二人都紧跟着旁听。齿轮咬合运行的道理一听就明白,但是在她讲之前,他们想不到能用到某种劳作中。
“这里。”王葛叫过一匠工,此处水浅、流缓,她直接在地上画模图,卧式水轮带动横轴,轴通过支架担到岸上。“这处再加支架,用棍穿了野物后,与轴连在一起,试着用水轮旋转炙肉。能明白么?”
匠工:“能。主吏,可我还在做另份活……我记住了。”顶不住王葛的严厉目光,他速回刚才忙的地方,心里哀叹,今夜得更晚睡了。
庾、纪二人继续跟上王葛。她都走过制碓杆的俩匠工了,又折回来,差点踩着纪远之。
“制过贮水碓么?”她问。贮水碓是水碓的雏形,到了明代时有单独的名称,叫“槽碓”。这种碓的杆,前细后宽,原理是从高处引细流,贮于碓杆末梢的宽槽内,当积水到一定程度时杆尾沉下去,杵槌翘起,槽内的水在沉下去的霎那淌掉,杵槌这端又重了,砸到臼内。
俩匠工均回“制过”。
王葛接着下令一人专门制贮水碓,山上一道道的溪流小,正好利用起来,连接竹筒引到烹食区,用贮水碓把栗子、干枣捣烂制饼。
阿薪提醒:“主吏,申时鼓响了。”
王葛通常在申时、酉时制尺或雕刻鬼工木球。她“嗯”一声往回走,看洗衣桶、捣衣臼制作区没什么问题后,往吏署返。
吏署外周是匠肆唯一用土筑的院墙,在院外就听到孙绰六人的喧嚷声。莫说庾、纪二人,王葛也以为其余学子下午时间要攀登野山游玩的,没想到玩起了升官图。
这套升官图一直放在匠肆,是制给阿薪几人消遣的。
“这是什么?”纪远之刚好奇出声,孙绰就过来把他拽到图前一顿解释。
王葛看到孙绰系在腰带上的骨雕饰物,面露不解,怎么是……算盘?她一转身,庾稚恭仿佛会瞬移似的,已站在他行囊前,举着个稍大些的木制算盘,咧开两排大牙冲她笑:快问我啊,我告诉你这是啥?
“是叫算盘么?”距离准匠师考核太久了,当时主考官没对算盘单独评价,因此王葛以为此物不合时宜,读书人还是习惯用算筹,便慢慢淡忘此事。几年后再见,谁知道当中经历了什么?
庾稚恭错愕。孙绰不想玩升官图了,过来惊讶道:“王同门已经知道算盘了?夫子跟我们说,本县先从南山、清河庄用这种新算器,以后替换掉算筹。”
原来如此。王葛装着不感兴趣,只要官署不宣布,她绝不会说此算器是她制,“算盘”名是她起的。
来者是客,学子们既然没去爬山,她这一时半会的也闲了,就让匠徒铺席摆案,与庾郎君、孙绰对坐交谈。
孙绰先笑着夸赞:“上次在彩石滩听王同门讲平州之事,我都没听够呢。”
王葛可不敢轻视这个娃娃脸的小少年,按惯例,年纪十五才能修大学学业,孙绰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应是跟刘泊一样的早慧者。她谦逊道:“我在平州走动,大多时候是为了参加匠师比试,经历并不多。再往多了讲,就全是道听途说之言了。”
庾稚恭问:“平州的匠师考,跟内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这时纪远之过来,升官图再新奇,也比不上他对王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抹思绪。应该达不到爱慕,他也不敢,自家一直与邓家交好,这点纪远之从小就知道,来南山一起求学的邓葳也知道。
可楼船初见王葛的情景,不知为何,总时不时窜进纪远之脑海、闪现她转身走上船梯的倜傥之姿。对,她拥有着这个年纪儿郎都少体现的倜傥气度,跟相貌无关。
纪远之想在议亲前理清自己的心,因此长辈议起该向邓家提亲了,他片刻犹豫,断然拒绝。心若不纯净,跟邓家联姻只会害自己,也害了邓葳。
第385章 聪明人真难缠!
少年涉世到底浅,他这一拒,仅两天时间,家中便把他异常的唯一变数查到了。这便是纪家打听王葛的前因后果。
匠吏、亭户?家中仅一幼童在读书?纪家的打探如清风拂柳,涟漪散,然后算了。他们愿给儿郎时间,相信不必长辈劝,远之能理清、想通。
纪远之坐下后,王葛简洁回庾郎君之问:“平州偏重兵械类考核,内郡偏重小木件雕刻。”人家岂会真对木匠的事情感兴趣,千万别长篇大论。
孙绰:“当日三句不全诗已经传开,真的不全吗?”
王葛一笑:“桓县令也问过我,的确不全。”
庾稚恭:“可惜了。不过……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是抒图中之景么?”
懂得怪多!
“是抒我心中宁静之盼。”王葛若非两辈子加起来的沉稳,现在就露馅了。她恍悟,那天桓县令半玩笑似的向她确认盗诗,破绽就在这句里!此诗名为《画》,所赞全是画中之景,怎可能是她临时作诗?幸亏梁咏是草包。
纪远之:“我前段时间告归,得知梁咏弃学了。他非踱衣县人,以后应不会来了。”
“希望如此。”王葛职业假笑。
庾稚恭:“我有一疑请教主吏。江边水轮各异,有利于碓、有利于砻、有利于磨,主吏想没想过,将诸多利合至一起?”
“阿薪,把水轮三利的模图拿给郎君。”王葛看似风轻云淡,心中实惊。此人仅在江边观看半日,就往这方面考虑?还是以前接触过类似机械,早有这想法,和她探讨?
不管哪种原因,她改良的“水轮三利”都得尽快打造,不能按原先计划拖到需立功的时候呈给官署了。
王南行所处的历史中,直到元代,才由农学家王祯发明了“水轮三事”,兼碓、磨(砻)、灌溉三种用途。
王葛能提前改良出这种功用合并的器械,跟王南行无关。是王葛在平州不断考试、不断钻研、不断游历,三者缺一不可,方增广机械所见、增进所知,启发出了“水轮三利”。
今日这些学子看过她绘的模图,哪怕实物还没造,将来若有人在她之后创出此械,至少不能诬她抄袭。
其余学子不玩升官图了,都凑过来看水轮三利图。
酉时鼓响。
奇怪的是,几息后,又一声鼓。
庾稚恭一心二用,先将手中图递给孙绰,问:“都是报时鼓么?”
王葛:“是。匠肆用的两个漏刻为同种形制,可滴时读刻仍有误差。”
孙绰笑着问:“那为何不择一个漏刻报时?两个都报,主吏不嫌乱?”
聪明人真难缠!王葛刚要回,吕匠工匆匆过来:“主吏,一隶臣采摘山果摔伤了腿。”
王葛仍沉着,询问:“隶臣里有医者,诊过了么?”
“诊了,可、可肆内药材不齐。”
“之前让你去临水亭补药材,没去?”
“我,近日太忙,还没顾上去。”吕匠工知错,害怕地垂低头。
“阿芦,”王葛吩咐道:“你找沈郡兵,让他这就去临水亭。吕郎君,你问清楚隶臣摔伤的山路,再问那段路有没有别人摔过。”
“是,我这就去,一定问清楚!”
纪远之以为问清哪段山路易摔,是提醒自己这些人上山览胜要当心。庾稚恭却觉得……
“机械可用于山道运输么?”
王葛点头:“一定可以。事在人为。”
“王主吏匠能巧慧,心性坚毅,比传言中更具班输之智。因此我劝主吏重修学业,莫一味钻研机械,不然匠路迟早走窄。哪怕每日腾出一时辰、半时辰……”
脚踏万里路,心承千卷书。理固机中栝,何止百齿轮。
谁都没想到,对方几句规劝之言后,背起行囊,大步高歌而去。先是孙绰追赶对方,其余学子也赶紧跟上,纪远之明白这一去,更少有机会跟王葛相遇。
几息犹豫后,他还是揖一礼:“庾稚恭句句肺腑,王主吏,望你勿放弃学业。珍重。”
“珍重。”王葛目送,直至看不见他们身影,才呢喃出声:“啧,前边是绝路呢。”
一个半时辰后,八人咬牙闭嘴重新路过匠肆,得折回好几里啊,才能从浅滩去对岸。
亥时,沈山顺利携药回来。
次日吃过早食,王葛只带高月、阿薪登山,寻找隶臣说的那段怪地势。
才进山的区域,腐枝老藤相较刚建匠肆时少了很多,都被拣走当柴烧了。这个季节漫山色彩更绚丽,黄树叶、红树叶交相辉映,要不是她每天太忙,真该抽出时间多登山。
找到地方了。
据隶臣讲,此地看着平坦,但就是常绊跤。王葛观看四周,高月和阿薪在摔倒痕迹的地方来回走。
高月有功夫,察觉能力强于普通人。“王主吏,是有点怪。”她指着上山方向,“这样看,其实还是稍稍有上坡之势的,但踩路感觉其实是下坡。所以负重物走路时,就算没有石头和藤也容易被自己绊倒。”
王葛:“我知道了。我们的目力往往受周围参照影响,以两边的地势、树木起伏来判断脚下起伏,加上习惯了,以为上山路就该是不断的上坡。而这段坡势,跟目力所见是反的。”
王南行生活的济南,就有类似的一段怪坡,看着是上坡路,其实是下坡路。
返回山下后,王葛先让匠工制提醒牌,悬挂到怪坡沿途。就从怪坡开始,她要一段路、一段路地安装起重吊杆、运输滑轮或轨道,在冬雪覆山前,开辟出一条省力的机械运输通道。
未时,贾舍村村东贾地主家来人,牛车中载满物,有鸡、鸭,有姜、黍。领车之人是贾家现在的家长贾顺。
这位贾四郎很会说话,先言他知道王葛是同村之邻,但是匠肆初建,他不好贸然打扰。如今将要入冬,正是食鸡鸭进补养生之时,他怕再不来,天就寒了。再道,匠肆若有需要贾家出力的时候,遣人说一声就行,贾家定全力协助。
王葛没推却,叫过隶臣把车夫带至灶区卸物。阿薪明白王葛意思,跟了过去。
阿芦笑容满面道:“郎君看到了,主吏事忙,郎君有事请求的话,不妨跟我们主吏直言。”
第386章 听墙角的皇帝
贾四郎腼颜开口:“我家中靠江的田,种的全是水稻。村里消息难跟外头一样灵通,真不知如今有无农具能减轻栽苗时节的劳累。主吏掌匠肆,懂得肯定比我多。唉,现在乡里建了两三所野亭,壮年佃农全去亭里种地,剩下的不是上了年纪,就是受不了累的。”
匠肆常跟临水亭来往,王葛已知贾家这两年压榨佃农、佃农数次到临水亭告状的事。“贾郎君所求是利农正事,为何不到乡所申求?”
“去过了呀,去过两回了。是乡正帮我出的主意,说乡所报到县里,最终还得找匠师管这事,求远不如求近,呵,女郎是主吏,肯定是咱们县最有本事的匠师。”
乡正岂会讲这种话。王葛耐心道:“农人、寻常匠人均可随意改自家农具,但匠师改良农具,必须按制令报县署。贾郎君勿忧,凡利农申求,谁都不会故意耽搁,月底前我会报给县署。”
贾四郎强笑:又是这种推辞。
唯一令他舒心的是,匠肆还他满车的山菌山果,这趟过来算是没亏。可是人心不足,路上他越琢磨王家的快速兴旺,越不可思议。一贫穷村女,学点手艺真就考上匠师了、还能成为吏?这也太离奇了!且听说王家子在清河庄念书,粗鄙农家的孩子能认几个字?怎么进去的清河庄呢?
唉,都怪长房那些不成器的,从贾风犯事后,乡吏、临水亭吏都避自家不及,想打听啥事都打听不出来。
王葛才不管贾四郎怎么想。她思考的是,按寻常公文往县里报,不如以郡比试申请的方式,往更高一级的郡署报。如此既集思广益,还能给初级匠师们多几次郡考核的机会。
再就是,由她提的比试项,考试地点很可能设在踱衣县,对本县的初级匠师有利,且让匠师令在县境内传播更广。
倘若到下个种稻季没有可行的改良法,她再腾时间做这件事。
事巧,次日她才拟好牍,临水亭亭佐单英来了,送来她的大匠师文书。
至高级!
王葛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踏实,现在起,她就是“准宗师”。
单亭佐先贺王葛,再解释任亭长外出了,近期亭里事务都由他代管。二人几年前就相识,现在一方不以过往论资,句句敬称“王大匠师”,另方不因腾达而气盛,仍唤“单阿叔”,真是越交谈、二人越喜笑颜开。
跟任亭长每次来往一样,单英也带了三大车山货离开。
王葛这才敲开泥封,取出另封信,如她预料,是桓县令告知她的主职已有安排,静心等待,这期间营造好秩干匠肆。
信中末尾提到,清河庄学子孟通质朴,但其弟好赌,孟家正卖田还债。
“呼……”王葛吐出一口气,明白了,她未瞧上孟家,对方一样,不是真正瞧得上她。县令这是提醒,即使梁氏继续为难,短时间没人家来求娶,她也别稀里糊涂应了孟家。
此时的洛阳城。
国子学,是武帝在咸宁二年夏五月建立,自建立后,贵族子弟迁出太学。成帝时期,两所学府崇德敦礼更盛,慕学者凡入学,必先试《五经》学业,通一经者为学府“门人”,通两经以上者方为“弟子”。
国子学门人即享朝廷补助。初入太学时为弟子,方享朝廷补助。
半个月时间,王荇对两所学府的建立、隶属、博士和助教的选任、学子的选拔与录用等等,几乎全了解了。今天随夫子来国子学,没想到和司马南弟重逢,原来南弟的二叔在国子学担任助教。
张季鹰看出俩孩子都很激动,便让助教领他们去旁边的闲置书舍叙旧。没多会儿,张祭酒有事离开。
巳初刚过,皇帝司马有之来了,手里拿个接近一尺长的铜筒。跟随的官员尽属散骑省,当中便有散骑侍郎司马绍,也就是司马南弟的阿父。王葛的徒兵铜牌,便是司马绍为司隶从事史时给她的。
张季鹰不在,旁边屋舍传出两道稚声,引起皇帝好奇,他步子一悠哉,其余人就知道绝不能出声打扰陛下雅兴(偷听)。
司马南弟:“阿恣曾邀我跟她游历大川大河的,唉,我挺后悔来洛阳。好想知道她已经去过哪里。”
王荇:“卞女郎去过之地……最远应该还是清河庄。”两所小学每月要么比试成绩、要么集于一起辩学。
外面,皇帝、诸官跟着笑(除了司马绍),不是觉得俩孩子的话好笑,是被小女娘“齁齁”的粗嗓门、男童“呵呵”的反差感引笑。
笑过劲后是苍凉。南弟叹气:“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阿父升官,那样的话,将来我就得在国子学念书了,可他在太学。”
司马绍脸色大变:什么情况?哪个他?
散骑常侍陆士光向皇帝示意,司马有之回头,一见司马绍这模样,明白了。小女娘是司马绍家的。
王荇:“不一定。你继续乱想,不刻苦诵书,进不了国子学。”
“哼,你挖苦我!”
“良言逆耳。好了,我做好了。你拿这边的纸盒,别动,我站远把线扯平。对,你把盒口放耳边。司马女郎,听到我说话……”
“呀!”小女娘等不及他说完,先欢喜而叫,惊讶无比!“怎会这样?为何隔这么远,你像是在我耳边说话?”
这回真引起屋外的人好奇了,什么纸盒?什么隔远了、在耳边说话?
王荇:“你可知瓮听?”
“嗯,我知。”
屋外一串回音:我知、我知、我知……继续说、继续说……
“我管此物叫传声盒,跟瓮能传声差不多。我阿姊常教我,凡事要知其所以然,不能只知道瓮埋在泥土里能传声,还要思考为何如此?现在我们相距丈远,只要一根细线连接,相互说话就做到若附耳边聆听,又是什么道理呢?嘻,我还没想明白。”
“可是已经很厉害了。王荇,这个能送给我么?”
“当然。再跟你说件有趣的,你家中若有这种稍厚的纸,可以学此叠法,在纸盒里面盛水,不必盛满,先用火苗慢慢接近纸盒的底,持续烤,你会发现,纸不会被火点着。”
屋外……湿纸是不会被点着,但纸盒里面盛水,盒底是干的,也不会着?
司马南弟:“真的?那我们在这试吧?”
第387章 隔壁院喂猪的
当然不会试成。
待后来仲冬时节王荇归家,拿出皇帝赏赐的几大盒珍贵器物时,王葛后悔的捶自己好几下,早知道两个纸盒、一根线做的“纸电话”就能得陛下亲赏,她再忙也要多教给虎头些趣味小实验。
先不说王葛。距离洛阳城不远的城郊兵营,盛气桀骜的少年们陆陆续续来牙门军预卒营集结了。
温式之的骑术和武功均比不上桓真,但下来马,桓真得靠好友扶着。看来同时间段来的人不少,以至于营门附近土尘飞扬。
“瘸子也来练兵?”说话的少年姓杜名儁,红衣黑裳,出身京兆望族杜氏。他牵马到营门口,出示身份牌,验过,兵卒朝一处大营帐指。距离颇远,杜儁如猛鸟飞起,稳坐马背,在蹬起的尘烟下去往营帐。
桓真二人正验身份牌,后方再来三骑……旧相识,都是皇室宗族。
司马哲:“温怂之!哈哈,你也敢来牙门军?”
司马慧:“怂子配瘸子,咦?这瘸子有些面熟。”
司马岖则一脚长、一脚短,绕着圈学桓真走道。
温式之气愤难忍,手臂被好友使劲把住。桓真用鞭指住司马哲:“牙门军非门牙军,有本事练兵时较量,争牙尖嘴利,哼,来错了地方!”
司马慧撸袖子:“死桓……”
司马岖摇摆到兄弟前头,掐腰贱气的笑:“别上他当!他这皮鞭是陛下赏的,嘿……你当我不知道?”
司马哲俩眼微眯,阴气十足,猛得撞温式之,温式之压倒桓真。
嘲笑声中,司马三纨绔按兵卒指的方向去营帐,跟刚才杜儁去的帐不一样。
温式之把桓真扶起来后,桓真龇牙咧嘴,可见是真疼啊。好在坐骑都听话,不用牵缰绳也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头。
温式之问:“桓阿兄,你阿父明知要练兵了,为何打你这么狠?”
“说来话长。”
“你又走不快,慢慢说。”他俩要去的,和前面几人去的兵帐又都不同,距离更远。
“我在辽东郡立了功,陛下诏我入宫,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说我只想求娶一女郎,望陛下替我说动我阿父,向女郎家请媒提亲。”
是水玉那件功,确如王葛所说,视远处之景如在眼前。可是功劳再大,陛下也不可能下旨令桓家娶一匠吏,这不是赏桓氏,是打桓氏的脸!
所以桓真有数,请求的原话是……提亲一次,就一次!他知道王葛家肯定不答应,但他认了,此生不请媒一次,他不甘!
陛下是允了,却同时赏了桓真之父桓彝一条皮鞭,父子二人回去后,桓真天天被抽,直到今早离城还加了顿“餐”。所以他手里的皮鞭,就是普通皮鞭。
温式之抓住了重点,急忙问:“哪家女郎?”
“你见过。几年前在踱衣县都亭,隔壁院喂猪的那……啊!”
温式之自己绊自己,再次拽倒了桓真。
喜事至!九月二十七,正逢王葛休沐的时候,周氏顺利生子。王翁给这个孩子取名为“麦”。
王葛抱着壮实的从弟,他哭得好有劲啊,真好。瞬间,她几乎忆不起当年虎头在襁褓里的可怜样子。“真好,阿麦真好。”她轻声夸着,以后家里再有孩子降生,都得是这样,再不能是……
“二叔、叔母,快看,阿麦笑了,笑起来简直跟二叔一样!”
王二郎急地搓手:“让我也抱抱吧。”从侄女回来,阿麦就长她手里了。
周氏侧过脸笑,再次庆幸,嫁到王家真好,嫁给二郎真好。
只有阿蓬、阿艾很严肃,看看襁褓中的从弟,再看长姊。长姊撒谎!从弟刚生下来就老了,从头皮皱到脚底,根本不像二叔、也不像叔母!
宾客纷至。
王葛成为大匠师的事没在苇亭里宣扬,不过公文经过县、亭、乡,凡有心者格外有心,全借着这次王家添丁送来贺礼。十四岁的大匠师,且为罕见的“准宗师”,谁还不懂王葛已被朝廷看重,前途光耀。
锦上添花。
十月初七,王葛被任命“州级别”特殊营造主吏,兼会稽郡常主考官,兼秩干匠肆主吏。随公文而至的是郡署的五十贯赏钱,自此,她俸粮变更为月十五斛,增加俸钱,每月一贯。
踱衣县署赏王家宅院一处,位置在瓿知乡,东巷里。
此宅院不如苇亭的大,好处是挨着“知章”乡塾很近。乡正说了,进乡塾不试学业,十五岁以下都收,按入学季(正月、八月、十一月)交束脩即可。
束脩的规格为:四壶酒,一束脯(十条为一束)。
王家主屋里,王葛讲到束脩后,贾妪的心啊,仿佛被耙子抓成一条条脯。束脩可不按户来,阿蓬、阿艾都念书得交双份!
王葛:“乡正说了,不必非是肆里卖的肉干,咱自家腌的咸肉也行。”
贾妪把脸别到一边,咸肉是野地里长的?不是先买来肉再腌的?
王翁使个眼色,让王葛继续说。
“乡塾不管吃住。咱家又不能全迁到东巷里……”
王家都住进乡,相当于放弃亭户身份,明年苇亭的地就真没份了。但是乡塾不管饭、也不提供住宿,只让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住东巷里,谁能放心?
王葛之所以把二叔叫来一起商议,是让阿菽也念书,再把王禾调至乡都亭,以后由王禾带着王菽、从弟和从妹在东巷里住。
阿菽编织方头履的活,每月都有规定的数,改由阿薪四个匠徒分担,且阿薪她们两两轮换,留在苇亭帮家里煮饭、干杂活。高明和冯衣则负责苇亭、东巷里、匠肆三地的消息传递,以及运粮拉物,等阿荇归来,还得多跑个清河庄。
贾妪见长孙女把阿菽编草鞋的活都安排妥当,于是出来屋,不坐那赌气了。真是越烦心啥,越第一眼看见啥,牛棚那的耙子在老人家眼里变化成王葛的手,一壶壶酒、一束束肉干从缝里漏没影。
顺水人情谁不愿送?十月十六,王禾的调令至。
两天后,王菽、王蓬、王艾进“知章”乡塾。乡塾只教小学文章,有《孝经》、《急就章》和《尔雅》,学成后可由乡正举荐去县塾。
从进入十月到现在,王葛真是忙到东忙到西,时常赶夜路回秩干匠肆,生活仿如马背上的她,颠簸却也一直前行。
第388章 王葛很满意
咔!
咔……轰!
野山中峰的怪坡地段,又一棵高耸的树倒下,惊飞山禽,吓缩走兔。隶臣把枝桠劈去只留树干,使用主吏造的撬杆器具,同时在树干两头、中间位置撬动,让树干朝山下滚。
从怪坡到匠肆材料区的物资通道已开辟好。
树干滚到平缓地方停下来后,早有等待的隶臣,停下手中活,把树干抬到车上,拉到下个坡的位置,然后返回来继续伐木。
如果树干滚落的陡坡太长,自有埋好的阻截桩隘将其截停。每个阻截桩的左、右地面均挖有沟槽,隶臣将桩或左、或右放平,把滚歪的树干移回物资通道,重新推木下山。
这样伐一天木,比以前扛木下山轻松太多,腾出来的力气可以伐更多的木和竹。
匠工们也更忙了。
王葛下令减少制筏碓、筏砻,开始打造“水轮三利”。她是到县署先呈的此械模图,再提出把王禾调到乡都亭。不然虽也能办成此事,调令肯定下不来那么快。
简单来说,此组合器械就是一个立式大水轮通过横轴、卧轮、立轮、再一横轴的咬合协作,带动若干木碓、一磨或一砻、翻车共同运作,可集舂谷、磨面(去谷壳)、灌溉于一体。适用于官署公田、大族庄园。
另外的使用条件是,水轮必须建在湍急的江河地段,岸上得有一定规模的水渠。这就涉及到水轮三利的缺点,就是翻车的刮水板仅能单向运作,可汲水,无法排涝。
其实打造水轮三利的困难,真不是横轴、各齿轮的相互配合,因为在这点上,王葛算上驾轻就熟了。
困难是江流里的大水轮。首先轮径得阔,能输出更大的力带动多机械一起运转,否则建它得不偿失。她不采用寻常以叶板为辐的水轮形制,而是以一致的多辐条,稳固撑起宽而厚的轮辋。轴穿双轮,双轮辋间设置隔断木板,这些木板才是叶轮。
桓家管事桓田喜就是在王葛忙得晕头转向时,到达了踱衣县。
朝中很多人都知,龙亢桓氏因成帝重用而兴起,但很少人知道,成帝未登大位时,就暗暗相助桓颢遍寻失落的族人,散钱财助桓族购置产业。
桓颢是桓真的祖父。从桓颢这辈开始,桓氏除了研究经学外,还研律学。成帝登基后任桓颢为廷尉,并于建兴元年宣布,民间注解晋律,必须经廷尉认可后才能立舍传学。龙亢桓族地位在朝中再高,同样以律学为传承的渤海封氏从此让位。
王南行所在的历史中,桓颢只有一子,名彝,但王葛穿越过来的大晋,桓颢有七子!
桓田喜人如其名,脸面圆,天生带喜、还不惹人厌。千里迢迢到了踱衣县媒曹,可把媒吏吓坏了……都城廷尉家的嫡公子,求娶谁?
这一路,桓田喜日夜兼程,媒吏更急,赶紧找门下史。
“你说谁?哪个桓家公子、求娶谁?”已经仲冬了,门下史惊出一脑门汗。立即汇报桓县令!
十一月初四这天,桓田喜跟着县媒吏来到苇亭,桓家这事不好张扬,程亭长根本不知消息。到的时候正是傍晚,王翁和贾妪回来了,王二还在亭田忙碌,得天黑才能归家。
阿薪已经煮上了饭,不用贾妪忙活,阿楚端来水,贾妪洗净脸、换了衣裳后,去周氏屋里逗孙儿阿麦。王翁帮着大郎收拾荆条,父子俩都慢腾腾的,一边聊家常。
王翁:“听程亭长说,野山可能要封起一峰,以后伐薪只能爬另两峰。中峰底下都让秩干匠肆占下了,要是封北边那座峰,贾舍村里的人砍柴砍竹,以后得走远不少道啊。”
王大:“那不得走到浔屻乡了?”
“嗯。”
王大郎思量着道:“这么大的事阿葛没提,要是真封山,封的应该是中峰。”
王翁笑:“有道理。”
高明遛马回来了,和桓田喜在王家院前方的路口相遇。高明倒吸口气,他见过桓主事!没想到对方也认得他,桓田喜问:“还有谁在王家?”
“新妇冯衣……”高明不敢问桓主事来这干什么,进来院告诉王翁:“翁,来客了。”
从来到走也就一刻时间。
王家不敢答应这桩亲在桓田喜预料中,跟他预想不同的是,王翁父子都没有受宠若惊之态,也不卑微,还捎带一句……王家拒桓家,跟拒句章县大族梁家的原因是一样的,与小辈们的恩和怨皆无关,是自知门户不相当。
桓田喜走了以后,父子俩静坐良久,王翁才复杂心绪感慨:“还真让阿葛猜对,桓家来提亲了。”孙女留的话没错,恩是恩,想办法还。自家若不知好歹嫁女过去,阿葛在权势、恩情的双迫下,还敢喘气吗?
王大郎欲言又止:但阿葛为何让拒绝桓家时,提一句梁家呢?
摇下头,他不敢再深想。
仲冬十一这天,桓县令来秩干匠肆,第一架水轮三利在今天运行。仅崭新的巨型器械令一众县吏震撼吗?不!原本匠肆往上的峰土绿意盎然,怎么变这么稀疏?
县署是要求匠肆开辟出登往那处镜壁石峭的宽道,但没说路宽十丈啊!没说铺栈道啊!另外还有一条光秃秃、专门用来滚树干至材料区的坡,得消耗多少人力?
郡署拨给匠肆前前后后共一百隶臣、二十隶妾,怎么做到的?先不说伐木,就说切割木料……原来劈木也可以利用水力!
构思竟很简单,与水碓的原理相通,把臼挪开换成木料,俩树干竖着、并列摆放在两个杵头下的位置,特殊打造的一组铁铡刀先提前砸进树干里,俩杵头随水轮驱动继续砸铡刀,直到把树干断为两截。
王葛很满意,站在县令旁边,抄着手望山。
这时几头驴拉着“吧嗒、吧嗒”响的车从旁边的道过去,左车轮为传动,带动轴、拨片,令车上的小型木碓随车速而运作。
桓式惊问:“这仿效的是……记里车?”
王葛:“是。”
几头驴纷纷侧目,眼神分明全在告状:快管管王主吏吧,吃一份草秆干两份活,不让歇啊!
第389章 家常闲事
观巡匠肆周遭后,桓县令只留下王葛,告知此行的另件事……中军兵士要在下旬进山扎营,就在此峰,建火辎库。
中军自有军匠,从现在起,秩干匠肆的伐木地界停止在怪坡,不得继续向上。
“火辎库?”一念浮上心头,王葛问:“与我有关?”
“嗯。你担任的州级别特殊营造主吏,指的是司州。”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任职公文都该清晰明了,当时她还疑惑,为何营造主吏只言是州级别,没有书写“扬州”?所以是涉及火辎机密,故意隐去“司州”。
桓县令已经放弃好奇火辎能制出什么奇器了。他再道:“句章县来牍文,请你过去给一场郡比试担任主考官,吏曹以本县也有郡比试回牍拒绝。”
不管这次相请是不是梁家从中捣鬼,王葛都赶紧相谢。
“常主考官”之职,就是要游走于郡地各县。本县县署拒绝,比她自己找理由推辞好,因为她就算能推掉这次,下次呢?
借着桓县令来,王葛报休沐,月中休两天,剩下的月底休。算着时间,虎头快该回来了吧?
寒冬时节骑马太受罪了,到家后,王葛的脸冻的已没知觉。
今年也是格外冷,幸好自家提前制足了牛粪砖,然后王葛发现辽东郡的蜂窝砖没推广到内郡,当时她立即报给了县署、瓿知乡乡所。现在苇、临水二亭亭署取暖用的粪砖均为蜂窝孔的。
王禾几个全住在东巷里,次主屋就不再住人,王大郎到主屋睡。白天因着王大在,周氏基本不来主屋。另外,阿蓬阿艾不在跟前,王翁老两口就倒替着去干活,总有一人在家陪着大郎。
今天是王翁在。王葛一边裹着被子暖和,一边听大父讲这半月家里头的事。
一是桓家从洛阳遣来个管事,请了本县之媒,已经照她先前留的话客气回绝,桓家管事始终随和,没有无礼傲慢举止;再是高明常跑东巷里,阿禾那边挺好,不用担心,在乡都亭的活是看管两间库舍,只值白天,夜里是另个亭吏;高明还去清河庄问了,小学腊月休学,出正月恢复修学,但虎头归家后,得先去清河庄找袁夫子取课业,才能休归;阿菽三个更不必担心,都能适应乡塾;最后是浔屻乡孟家二次来提亲了。
王翁:“孟家那媒氏倒识趣,他说要知道你是大匠师了,根本不来这一趟。”
孟家够不上烦恼。
王大郎提醒:“梁家上回遣的媒妇出那么大事,恐怕会更恨你,以后变着法继续使坏。阿葛,你还是得小心。”
王葛:“来便来。谁存着歪心,谁就得比占理的人多费周折才能占到利。我正好想看看,他们这样的大家业能耐几次风吹霜打。”
午时,贾妪、王二郎都回来了。
王葛手脚捂暖,去叔母那看从弟阿麦。
“哇……看我是谁?汪汪汪……”
小小的孩子特别识逗,王葛一挡脸、一挡脸,乐得阿麦不停蹬腿。
“抱不住了、抱不住了。”周氏把孩子塞给侄女,小被子全蹬散开,她解开布绳重新系好。
王葛夸赞:“瞧我们阿麦,力真大,冷不冷啊?”
“啊……哦……”
她一根手指被小家伙攥住。
周氏笑着道:“冷啥冷?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啊,有火盆取暖,你大母还给阿麦织了羊毛帽。”
王二郎问:“野山那咋样?靠着江,到处都刮风吧?”
王葛只看一眼二叔,继续跟从弟哄话:“是挺冷。不过啊,冷不着我,阿麦说是不是?冷不着从姊,就冷不着阿麦。”
“咯…啊啊…”小家伙欢快雀跃。
王二郎喜道:“嘿,来,阿父抱抱。”
王葛拧身,没稀罕够呢,不给。
不能只疼最小的,还得疼那几个半小半大的。吃过午食,王葛像操碎心的老母亲,又匆匆赶往东巷里。
乡塾条件简陋,才入学的学童总共七个,都在一间屋。屋门大敞,里头仍不算亮堂,夫子挨着里墙,阿艾坐在最前排,最后头的王蓬和王菽几乎和屋门平行。
王葛没出动静,在外打量,听诵书声阵阵。
仲冬往后,因墨冻、手冻,一般都是诵书多、写字少。七学童正跟随夫子念《急就章》,夫子念一句,学童们连念三遍。
此情景,王葛不禁想起南山馆墅。文化教育的差异,最重要的便是夫子对于学术的领悟、授学之耐心,其次才是学舍环境、笔墨供给。还好,虎头自念书开始,习惯把夫子在注释外的讲解,与他自己的理解全记录下来,已经攒满三大箱简牍、纸册,全搬到了东巷里葛藤巷宅院。
酉初散学,阿菽三人没精打采出来。
一个想,念书比编草鞋累,聊闲话的工夫一点不给,还喊得喉咙怪疼。
另个想,念书比喂猪累,喂猪偷懒骗的是猪,念书偷懒骗的是自己。现在才明白,骗自己最难骗!
阿蓬早困得没感慨了,眼周泪迹斑斑,打着大哈欠,等阿艾叫声“长姊”扑向王葛,他才消了困劲,喜出望外。
东巷里有三街六巷,王家新宅所在是六巷中最长的“葛藤巷”,家家户户贮葛藤纺线,王菽说,夜里的纺车声一直响到入眠。
王艾:“天明响得也早,比鸡鸣还早哩。”
王蓬:“那我倒是不知道。”
说来很巧,自家隔壁就是刘泊家,王葛以前登过门送竹简,所以记得。不用刻意打听,住的时间稍久便知刘泊母子非本地人,寄住于任氏娘家的祖宅有五年,又迁离了葛藤巷。任家一直没往外卖宅、赁宅,每隔十天半月的来个人打扫收拾一下。
天全黑时王禾回家,他在乡亭没有马骑,每天皆步行来往。
在乡里住,除了弟妹们讲的纺车噪声,其余事也不便利。首先是井离得远,王菽胆小不敢靠近井,每天都得王禾回来把缸挑满;洗衣不能一次洗多,不然晾挂起来后院子被占满,走道挡来挡去;左邻右舍的老人爱打听事,不理睬显得无礼,但是一搭话就容易说多。
王艾撅嘴告状:“连咱家几只鹅都知道了。赵家姥还跟我打听菽从姊岁数哩,我骗她说九岁,赵姥说那就算了,她孙儿十三了,差得挺大。”
王菽惊讶四连问:“赵姥?哪家人?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第390章 不配跟我儿争!
王禾边喝粥边笑:“昨天我带阿艾去挑水,旁边有几姥在捣衣,估计是昨晚时候问的。”
王艾郑重其事点头。
晚食过后,王禾去挑水。阿蓬撑不住了,眼皮耷拉着打瞌睡,王葛让他去睡,然后宽慰阿菽、阿艾:“家里叫你们读书,不是指望你们跟虎头一样靠读书讨生活,是觉得识字就比不识强,认字多比认字少强。哪怕用掉一年时间只会背《急就章》,一年后的你们也会有大变化。”
王菽如释重负,一年时间只背《急就章》的话,她绝对……释重释早了!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王艾的突然背诵,让王菽不知“内卷”这个词,却深深领悟了此词含义。
戌时起,夜空飘落小雪。
巷子里的纺车声少了好多,大概和王家姊妹一样在庭院看雪。因着初雪至,王葛对虎头的牵挂更重。阿弟现在到哪里了?也下雪了么?投宿逆旅可有取暖之物,有无热食果腹?天寒地冻,他还在诵书么?
王荇已经过庐江郡。
送他归乡的张存郎君年纪二十,是张季鹰族中子弟,就读于太学,三年没回家了,正好借着这机会回吴郡族地。离开司州境后,私营逆旅减少,今晚投宿的驿站几乎被兵士占满,张存出示国子学祭酒的牍文后,驿站态度立变,腾出来两间大院。
下雪了。
王荇站到庭院,用掌心接着丝丝凉凉。张存过来,王荇问道:“张郎君听过雪孩子的传说么?”
是小时候阿姊讲的,他一遍遍听不够,直到跟阿姊说……这个传说里,我愿当那只母兔,只有母兔不会为雪孩子伤心。
反而庆幸。从那以后,阿姊再没跟他讲了。
隔壁院,一中年郎君刚好练完五禽戏,他姓葛名洪,双眸含星,耳聪异于常人,听见院墙另边一半大孩童在讲:“从前有只母兔要出远门,为了哄小兔呆在家不乱跑,就在屋前堆了个雪人……”
“可是母兔回来的时间,比原来想的还要久,小兔每天孤单又害怕,便跟雪人说话……”
“小兔觉得和雪人已是好友了,就言外面天寒地冻,请雪人进屋烤火……”
张存故意惊讶:“那不把雪人烤化了?”
“所以雪人拒绝。小兔这才明白,原来雪人……怕火!”王荇故意用上阴森语气,这回是真把张存、也把隔壁葛洪的念头引歪了。
接下来肯定是雪人起坏心,小兔利用火打败雪人。
等王荇讲到雪人为救小兔闯进火屋,被火灼化、在世间再无半点痕迹时,两位成年郎自愧,但旋即失笑。
因为王荇为附和悲壮结局,紧接着哼哼曲调。可惜他五音皆在五音外,连院里老牛都“哞哞”抗议。
次日,洛阳。
每年的仲冬月,中军之精锐都要集于城郊讲武练兵。步兵间以一步相隔,骑兵间以三步相隔。每阵营十二鼓、一钲。随军鼓,各阵营举旗,旗为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
兵阵以持刀楯者在前,执矛槊者在中,负弓箭者在后,阵列转换间游龙走蛇,马蹄卷起黄土喧嚣。逢钲响,步伐停。
兵士整齐的喝声横震四野,直冲云霄!
预卒营只有前段时间武比选出的十人,被安排在这场大练兵的边角。桓真位置最好,因为在这十人里,他夺的是首名!
练兵之后是冬狩礼,继而是真正的射猎比试。
飘雪了。桓真随军鼓移动步伐,雪粒凉且密,与他情窦初开的执着滚成一团,热和冷的冲撞使他精神更为集中。
桓真一直在等这场射试。他打听过了,凡射猛兽者,将得陛下几句鼓励和奖赏,年年如此。他是预卒营的兵,倘若在诸营正卒的竞争下射得猛兽,是更值得赞许之事。就算陛下对他上次的请求有提防了,众目睽睽下,还是会按冬狩规则赏他。
他仍不求别的。他要向王家二次提亲,求娶王葛!
有得就有失。冬狩礼上,桓家出了个孽障的笑闻很快传遍洛阳,与桓氏有联姻意向的大族全都得慎重考虑了,还好,廷尉家的嫡子不止那孽障一个。
其实桓真在平州时摔打惯了,根本不惧再挨一顿鞭抽。最可怜的是桓家管事桓田喜,都五十年纪了,满心以为能回洛阳过年,哪知道廷尉派出奴仆,过一半路程后就和他在驿站遇到了,又折回去踱衣县。
王翁跟桓田喜提及的那句“大族梁家”,由奴仆带回述给廷尉桓彝。桓彝这辈子只干三件事,一是巴结皇上,二是扬桓族之威,三是研律学。一听王家把小小句章县梁家跟自家并提,气笑:“句章梁家?就是他安定梁家的嫡子,也不配跟我儿争!”
苇亭。
寻常百姓家在仲冬月,开始加紧伐木积薪、治粪、修造农具,再就是说亲。
本月是乡媒一年中最忙时,哪能谁来请媒都顾及上?当然,贫寒之家正好不愿那么麻烦,苇亭便是如此,互约婚姻的几家亭民报给亭署后,由亭署报到乡媒那,就到“请期”那步了。
进入下旬,降第三场雪时,乡塾教《急就章》的夫子病了,王菽三个得以暂时休归。程仲听说阿菽回来了,抱着一瓮煎过的枸杞叶往王家跑,然后傻乎乎的腼腆在院外,和同样傻乎乎的王菽隔着篱笆笑。
这场雪大,有高明夫妻俩、匠徒阿芦和阿蒌,王家再挖一口地窖,并收集雪,把盛满雪的瓮放进地窖,可以延长肉酱、谷种的储藏时间。所谓“秋收冬藏”就是如此。
田家小郎得知王蓬回来了,怂恿着一帮伙伴壮胆,过路王家时大喊:“我阿姊要嫁人喽,我阿姊要嫁人喽。”哼,你阿姊再有本事也没许成亲事,岁数越大越难嫁!
王蓬撇嘴,跟阿艾说:“自家姊从此到别人家了,他竟不难过,还欢喜。”
阿艾笑嘻嘻道:“二兄没发现,换成以前,你肯定过去和他辩了,现在理都不理睬。”
王蓬歪着头琢磨这话:是哩,为啥呢?要说这是读书认字的好处,可夫子只教《急就章》,《章》里不含世间道理啊。
阿艾陪着二兄思考,最后兄妹俩总结,兴许是在葛藤巷听多了左邻右舍的闲言,明白许多矛盾没必要置自己于当中,有些人和事不需放在心上。
第391章 王荇归家
野山。
大雪覆盖三峰,远处看秩干匠肆,一间间茅棚染白头,一筏筏碓砻浮急流。大小相错的水轮、翻车吱吱悠悠,各类畜车往来江岸,所载有粗磨的麦面、砻过的糙米,一次次碾而成的细面、精米,还有活蹦乱跳的江鱼。
不管人走还是畜车经过的道路,都露着泥土,没有积雪、积冰的泥泞地。江岸边上有一段段的苫棚挡雪,没全覆盖道路,不是就这样算了,是时间紧,还没来得及全部搭建。
灶区也扩建了,有比邻连接的灶屋,也有半敞开式的灶棚。灶区靠着山体的地方,密集排列着日夜运作不休的槽碓。
受寒冬影响,引山而下的涓流断了,改引雪水至碓尾的槽,把剔除了刺的鱼肉砸成酱。秩干匠肆的鱼酱逐渐闻名踱衣县,比别处制的要香浓。其实没什么秘诀,是把提前晒干的虾碎成虾粉,再加少量咸蛋黄调到了鱼酱里。
二十五这天,中军第一批兵士到来,有一百一十一人,全来自牙门军“积射营”。
积射兵最初叫“迹射士”,意思为寻迹而射。
这拨兵士的带队武官是伯长樊驷,出身南阳望族。樊驷的相貌随其名,有双倒八眉,嘴角天生歪,一副见谁烦死谁的嫌弃样。
郡署陪同而来者有五人。武官是门下贼曹傅敞,兵曹史陈承。另有三名胥吏,年最少者是贼曹中史谢奕,年最长者是山阴县都亭亭长邹树,另个虎背熊腰者,是会稽山柀亭亭长李羔。
县署官吏三人,分别是县令桓式、兵曹史陆过、临水亭亭长任鲤。
王葛已知积射将军姓葛,火辎库只有两名主吏,另个负责库舍建筑,姓吴,是军匠。葛将军与吴主吏均还在路上,下月中旬随第二拨兵士来野山。
除了任亭长留在匠肆,郡署、县署官吏都得上山,王葛是主吏,当然也在其中。今天原本还需大批隶臣妾跟随,负责运输物资,因王葛做好了准备,把营帐、寒被寒衣全提前运送至营地位置了,所以只要二十个隶臣进山就行。
从山底至怪坡这段路,因有栈道,攀登容易。过了怪坡后,桓县令眉头一挑,真有种将王葛调为门下吏的念头。此处不是不让匠肆砍伐破坏山体了么?王葛命人以树为柱搭建了若干小型草舍,一看就全是新盖的,不仅存放着蓑笠,简易的草鞋和方头履,还有一种特殊的登山屐。
两个屐齿可装可卸,绑到鞋上后,上山只留屐的后齿,下山只留前齿。伯长樊驷换上后,试了试踩坡的脚感,倒八眉往平里舒展。不错,管用!
谢奕、李羔跟王葛算是旧识了,后者龇着大牙乐,没想到连他这种巨脚都有合适的屐。谢奕称赞后问:“此屐也是主吏创制?可有名?”
“就叫登山屐。”王葛笑眯着眼,还真有点小惭愧。小惭愧是因为她只知此屐是谢氏后辈谢灵运发明的,被后世称为“谢公屐”,倘若知道谢灵运便是眼前谢奕的重孙,那她的职业假笑得更厉害了。
继续前行,凡结实的树干间全被拴了粗绳,人可拽着粗绳借力,再加上登山屐,积雪已成为不了攀山障碍。每过一段地势前,立有木牌,画着缩比例路线,并标注测量里数、此处有何树植、产何药草等。
营地的位置在大峭壁再往上,穿过一斜谷后的慈竹林。
大峭壁后方也建有草屋,屋周围扎有防备野兽的杜梨刺枝。这里的补给物资种类多、每类的量少,比怪坡那里多了砍伐工具、灶器、食器,挖有地窖,窖内是谷粮和少量的蜂窝牛粪砖。
天将黑时,到达营地。
四野是望不到边的慈竹林,稍微背阴,因着山风穿过,不算潮湿,适合火辎的贮放。在众人刚到来的地方,不少慈竹被砍掉,腾出来的空地上搭建了简易竹屋,总共三十五间,每两间或三间仍是以杜梨围成院墙。
可还是有两间屋遭到兽袭了,看痕迹应是熊兽造的孽,幸运的是每间屋本就空荡,没损失。食物、被褥、衣物、布帐等物资全在每间屋的地窖,窖底和窖周有干草、竹叶垫着,被褥除了冻得冰凉,没受潮发霉。
樊驷诚恳向桓县令揖礼:“劳县令费心了。”若非处处周到,他们这些人且得受好些天的罪。
“是王主吏之功。”桓县令没必要抢下属的功劳,下属越会做事,他面上越有光彩。其实令桓县令满意到心底的,是所有贮备尽是秩干匠肆卖鱼酱、卖竹叶茶等山货赚的,从未向县里要钱。
建造营地的吴主吏得几天后至,王葛没有留在山上的必要,次日清早跟着桓县令下山。那二十个隶臣留在了营地,这也是王葛在山间建物资供给的原因之一。郡署连遣三批隶臣妾,都太能干了,没一个偷懒的,她当然想多留一些在匠肆。
仲冬二十七中午,王葛回的苇亭。王荇傍晚到家,十二辆牛车载物满满,驱车的人除了张氏奴仆还有清河庄的佃客。
原来王荇两天前就到踱衣县了,先去南山江的谢氏船肆,放下谢太常给谢据的礼,司马南弟给同门的礼,以及他自己给谢据和卞恣的礼。非王荇不懂礼数,是南山馆墅一向严格,寻常布衣、学子根本不让进山。谢据告诉过王荇,如要通信,可经谢氏船肆传递。
之后,王荇去了清河庄拜见袁夫子,把给夫子、众同门的礼放下。当时天晚,且和夫子久别,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讲完,他便在清河庄住了一宿。张存早就仰慕大儒袁山甫,正好借着王荇这层关系,在清河庄住半月再返吴郡。
王家人再次团圆,喜极而泣之事不必细述。张族人、清河庄人得赶夜路回庄,把车上油布掀开,王家人惊讶住,每辆车上都是精美的箧笥、漆绘的木盒。箱盒都贵重,何况里头的礼?这可不能往杂物屋放,次主屋不住人,先铺上席,摆放到次主屋,放不下的往主屋里摆。
“哇啊……”婴孩就是越忙越添乱,阿麦蹬腿捣拳大哭,周氏摸一把,没尿啊。
王荇过来,想抚不敢抚,试着叫声:“阿麦。”
血亲就是这么奇怪,叫声名,亲切感便袭入心间。“阿麦,我是你从兄,王荇。”
第392章 懂事的王荇
“啊……哦?”王麦不哭了,好奇盯住这张陌生面容。
从弟好小啊,好惹人疼。王荇问王葛:“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么?”
“嗯,你更瘦点。”
王蓬一听,终于忍不住了,与王荇附耳道:“幸亏你跟这时候的从弟像,他刚出生那些天,皱吧得跟蝉一样。”
这么近距离,王葛、周氏能听不见?周氏笑出了眼泪,她属于那种笑点低的,以致半夜起来解手想起,还是笑到忍不住,把王二郎吓醒,以为新妇中邪了。
只提眼前事。张族之人、清河庄人执意不留下来吃饭,也不让王家人远送。
王家吃完了晚食,全部聚到主屋,王荇拣游历中重要的事讲述,当讲到在国子学见到了皇帝时,屋内呼吸集体短暂停止!
“陛下夸我朴直,诚实,赏了我好多器物……”
嗯?屋里怎么刮起旋风?
贾妪的声音从次主屋嚷来:“哪个是?”
皇帝的赏赐真是不少,有铜鸠车,一椟铜琢钉,一椟银琢钉,三漆盒毛笔,五椟不同材质的细纸,两箧笥彩色独乐,两椟铁弹丸,两椟铜弹丸,十椟不同形制的墨块,十椟蜜蜡,一套瓷围棋,一个普通木制的鲁班锁。
当王葛看到鲁班锁,周围的喜悦和动静,瞬间跟她隔绝了时空一样。是前世林下教她的那种鲁班锁,也是在急训营期间遇到的任务“六子联方”。她是木匠,能看出这六块木料有几十年了,皇帝赏此物,跟赏其余童趣之物的心思一样?还是……
“就知道阿姊喜欢这个。”王荇凑近的笑脸把王葛唤回神。
她的手一直摸在鲁班锁上。
姊弟俩想多了,“啪”一声,贾妪把王葛的手打缩,把箱笼全盖回。
“喜欢啥喜欢!御赐之物,就是块木头也是……”老人家觉得用钱衡量会惹皇帝生气,赶紧合掌朝一处拜拜,改口:“也比钱值钱!还想拿着玩?”
小辈们相互做鬼脸,王葛朝另个方向指:“大母,洛阳城朝这。”
贾妪深呼吸一口,还是重新拜拜。
这次王翁赞同老妻说的,今夜就把诸礼分类,贵重的全藏地窖里。
清早,天边才开始泛白,王荇轻手轻脚出来主屋,离开院后绕着苇亭外周走,一边小声诵书。昨天才归,就先没和家人说两天后他得回清河庄。学舍是休学了,不过袁夫子的意思是让他利用腊月、正月,把落下的学业补回来。当然不止是学舍教的那些,还有夫子独给他讲解的《尚书》。
走到了老木亭,王荇瞧着亭中身影愣一下,阿姊?阿姊比他起得早倒是正常,但她为何坐这里?
王葛朝他招手。“歇过来了么?”
王荇点头。
“怎么了?”小脸这么严肃?
“阿姊,你有心事。”
王葛叹口气,是有心事,别的心事都能跟虎头讲,唯有匪夷所思的前世,刻骨的遗憾,还是只埋她一人心底吧。
王荇并排而坐:“是那个鲁班锁吗?昨晚阿姊看到鲁班锁后就有心事了,我能瞧出来。”
“嗯……”
“你不必事事告诉我的。”王荇歪着头冲她笑,“往后你有心事,可以先在自己心里盛满,溢出来的、不愿意盛的,再盛在我这里。”他捂上自己心口位置,“我的心会永远腾出一块,给阿姊留着。”
太讨厌了,这么懂事!王葛眼眶泛红,点头。
“阿姊,我们回去吧,咱俩一起给大父母、给阿父煮饭吃,好不好?”
“好。”
“唉,我长大了,终于快赶上阿姊高,却不能和阿姊手牵手了。”
“赶上我高?去趟洛阳会拐弯抹角讽刺人了?”
“哈哈。那你追我,看能撵上我不?”
一姊一弟欢快跑回家时,好惭愧,大母已经在灶屋了。贾妪往灶膛里添了柴,说道:“再去玩会。”
王荇笑:“外头有啥好玩,我们就想跟大母在一起。”
贾妪这心啊,说不上来的暖。
一晃两天过,残月变新月。
进入季冬了。高明送王荇去清河庄,王禾四人回乡里,王葛也休沐结束,返回秩干匠肆。
严冬对水力机械的运转肯定有影响,得时常敲掉冻在要紧处的冰,至少不能让冰积厚。
初三大雪纷飞,受雪路阻,初八这天,积射将军葛洪、掌版筑营造的主吏吴捺终于到来。第二拨兵士还是一百一十一人,伯长姓山名容。
王葛再次登山。她很好奇葛洪,几次打量对方,他会是历史上著《肘后方》、《抱朴子》的葛仙翁葛洪么?
漫山雪,松竹仍翠。
涓流被冻得更细,在河道冰壑里寻隙而闯,脆脆轻轻,叮叮咚咚。不时有枝桠上的雪陡然洒落,惊动鹎鶋拂翅,红雀怯鸣。大峭壁似被天斧砍削而成,或许峭壁下端那颗斜松,便是天庭遗留的斧柄。
葛洪心旷神怡,一拂袖,接住雪花,他早察觉王葛的打量,露出温厚笑容,问她:“王主吏听过雪孩子的传说么?”
“听过。”
好吧。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到达营地。慈竹又砍掉了许多,沉积的腐叶全被清理干净,不仅多出来几间竹屋,还铺了一条宽竹道延伸到溪流处,在水流上方矗立起一座竹榭。
让王葛舒口气的是,营地几间竹厕,有一间用竹枝组了个明显的“女”字。总算不必和上回一样,找地儿解手不敢跑远又不敢离近。
无论建筑上的变化,绕林跑步的兵士与整齐的喝声,还是徐徐倾斜的炊烟,都给此地带来鲜活气息。
往里行走,王葛被好大两张熊皮震撼住!它们均悬挂在两簇细竹间晾着,皮上不见有损。
冒出灶釜的肉香,难道是熊肉?
好闻不好吃,塞牙!
饭后,刚到来的伯长山容与樊驷进行角抵比试,众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喝彩声、助威声好不热闹。
郡署官吏在最偏的火堆处围坐议事,明天起,只留下谢奕和李羔常驻此峰。
王葛则与葛将军、吴主吏坐一起。吴主吏先简述将要营造的库舍分布,然后葛将军定下二人年前、年后这两个月的任务。在火辎入库前,王葛可以不常驻山上,但得顾好二百多兵士的衣食物资。
第393章 比啥不好,你比功勋?
大量、长期的物资供给肯定从郡署拨,这便是郡官吏来营地的原因,不能什么情况均不知,由着积射营讨粮讨物。王葛要做的是协调好隶臣妾的劳作轮替,期间不能让秩干匠肆歇工太甚。歇久,水力机械就全废了。
夜晚的野山跟巍峨壮阔毫无关联,狼啸、熊吼、枭戾,远远近近,既向异类也向它们同类宣告着领域。王葛心大,放心入睡,真有兽群冲击营地,她瘦骨嶙峋的,生存几率最大。
次日下山,隔两天上山。
又下山……再上山……
疲于奔波,奋进于奔波,就这样到了腊月二十,王葛又匆匆赶去县里担任郡比试考官,考核项目是她十月底申请的“插秧农具打造”。顺带着,她把制好的一千把直尺交到县署,这些尺符不符合标准,得由郡署经营的尺肆主吏察验。
令王葛、也令桓县令哭笑不得的是,一封公文于孟春下旬送来,牍中内容为……尺肆主吏是“郡级”大匠师,不如王葛的“准宗师”级别高,按匠师令,那名主吏无资格察验王葛制的所有器具。验尺时间延长,郡署得将这批尺送至司州境的官署尺肆。
大匠师晋宗匠师的条件有三,按照顺序分别为:十二岁之前,获得“班输童子”称号;制成符合将作监标准的百规器、或百矩器、或千把直尺;申报国级考核,在国级考核中夺首。
这三项条件里,还要剔除户籍地是富庶州郡的“县级”大匠师。
验尺时间被拖后,申请国考就得拖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因为此,王葛的制尺才能、准宗师之名,更为人所知。
飞雪卷天,为求一见,漂萍东西。
踏踏踏踏……
“驾、驾!”桓真、温式之二骑顶飞冒雪,疾驰于官道,赶往踱衣县。
马是驿站的,每驿更换,他们不必顾及马匹的体力,只要别折了马蹄耽搁行程就行。
进入中旬后预卒营允许少年护军们请归,正月十六那天必须准时返营。自从冬狩礼上桓真丢人现眼,桓廷尉便把逆子的用度、用人全停了,将其禁在家,连身份牌都没收。
可他防不住中书令家的儿郎温式之,也低估了自家儿郎要做成一件事的决心!
温式之这些年在都城不是白混的,不但开具出远途会稽郡的文书,还给了桓真执行公事的路引牌。温式之最开始跟别人一样,不赞同桓真求娶一匠娘,但后来桓真说了句话,又讲述王葛的种种经历,他能理解了。
“我怎会心悦处处不如我者?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温家、桓家交好,温式之知道桓真有个臭毛病……太争强好胜!遇事越困难越愿顶着干,但凡身边出现同龄强者,不论学业还是武功,桓真都得超过对方的本事才罢休。
唯有王葛,桓真怎么都超不过。就算上天独给他多出十年时间学木匠,也绝对超不过她!因敬佩而好奇,因好奇而渴望了解,渴望了解难道不算心悦吗?
算的。
腊月二十三,桓家管事桓田喜二请县媒,再至苇亭。真是不明白,长公子都猜中王家不会答应了,又请媒管用吗?
进院后媒吏要是不说,王翁还以为桓家换了个管事呢,可怜桓田喜两边颧骨都冻出疮裂来了,双耳更厉害!贾妪拿出熬汤才舍得用的猪油:“抹抹吧,管用。”
桓田喜盯着姥手背发肿的冻疮,算了,肯定不管用,别白费人家猪油了。
天太冷,一方想暖透才离开,王家老两口良善,也这样想,于是由着媒吏没话找话,渐渐聊开。当然,王家先回绝亲事,理由仍然是家境悬殊。
媒吏先感叹今冬冷得比去年早,路上的积雪比去年厚,既然说到这了,必须要赞王葛制的带孔牛粪砖,原本能制两块粪砖的用量,可制三块了,还好烧、耐烧。
桓田喜这才知道从平州传到洛阳的蜂窝炭,是王葛创的!
媒吏不能只夸自己家乡的能人啊,还得夸夸桓家的,就问:“当年要不是桓真公子把建苇亭的活揽下来,估计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苇泽呢。”
王翁:“我家几间屋就是原来的亭署,是桓郎君当年亲自带匠人建的,到现在不漏雨、不怕雪压!”
桓田喜如自己被夸,笑得脸疮开花:“别的不说,桓郎要想做好一桩事,那必是往最好里做,自小就这样呢。你们知道朝廷发布的功勋令吧,桓郎在平州没呆多久,竟挣到……”他为表示不是“二”,俩手各竖食指,感慨,“竟挣到二十余数功勋值,不然怎可能一回洛阳直接进了牙门军。”
贾妪“啧”一声:“你一定记错了。我家王葛都得了一百余功勋数,桓郎君挣的肯定是二百余数。”
桓田喜……看向媒吏,确认……
“啊。”媒吏埋头饮竹叶茶。比啥不好,谁敢跟王主吏比功勋?气氛颇窘,身体还没暖透,他找到新话题了,问王翁:“听说荇郎君去了趟洛阳,应该归家了吧?”
“上月底就回来了。”
“都说洛阳好,洛阳城大,洛阳城随便掉块砖,都能砸到大官、富贾。”
众人听到这都笑。
媒吏继续道:“可到底咋个好法,城大能大到何地步?不亲眼见识永远想不出来,真是羡慕桓管事啊。”
“洛阳并非处处繁华。”桓田喜上次来就探清楚王家有几口人、各自的名了,知王荇在清河庄读书,但他不知王荇是跟着桓真去的洛阳。他问王翁:“荇郎君都去了洛阳哪里?”
王翁难为情道:“说了好些个地方,我因着他好诵书,只记住了国子学和太学。”
两所学府的确各有供慕学者观看的讲学处、学子辩论处。田桓喜不好直说王荇去国子学观看没有用,他道:“将来荇郎君进太学的话,最好读通两《经》再入学,便可享学府补助。”
贾妪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呢,阿荇要是十四岁之前把五经全读懂,就能得童子郎称号呢。”
媒吏瞠目!
桓田喜瞠目!“谁跟荇郎君这么说的?”
第394章 就是桓真吧
五经全读懂得多难?跟会诵可是两回事。再说了,只有皇帝亲自试经,所问皆通才会授童子郎。此事若容易,怎会几十年仅有一袁乔?
“陛下说的。”
陛……桓田喜跟做梦似的离开王家。没想到啊没想到,王家不仅出了个能匠,还出了个慧童。王荇竟与公子是同门,是国子学祭酒的正式门生,才去洛阳半个月便遇见皇帝,得到了夸赞和许多赏赐,实在太巧了吧!
冷风一吹,桓田喜暂不琢磨了,不管怎么说,廷尉都不可能允许公子娶王葛,因为一族兴旺跟一家之兴旺,有着天壤之隔。
腊月里家家户户得祭灶神。乡塾停课了,高明把王菽三人接回来的,王禾还要过两天才能告归。牛车在雪地中十分难行,三个半大孩子全很懂事,不坐车,当轱辘陷到雪里时,立即一起推车,嘴里“啊啊”的相互间鼓劲。
王葛则晚一天,离开县考场后赶夜路,在二十四日清早回到的苇亭,跟家人一起祭了灶神后,下午往匠肆赶。如此匆匆,一方面是恪尽职守,另方面是郡署的运粮队伍没在原定日期来。倘若年前到不了,山上那二百多嗷嗷待哺的兵士绝对会杀下山,到时她人在匠肆,至少迁怒不到她。
另外,身兼二职的麻烦显出来了,县署许王葛二十八可休沐,但火辎库事务是葛洪将军说了算,对方要是居于山中不记岁首,她就得在匠肆过年。好处是葛洪自中军来,知晓她于下一步火器创制的重要,下令柀亭亭长李羔常住在匠肆,何时她要上山了,李羔与沈郡兵结伴护卫,免她提心吊胆的爬山。
月亮俯照江面,水轮声、碓声、砻声响彻两岸。
王葛听习惯了,不觉得吵。上个鬼工木球雕刻好,已经给了桓县令,她在雕刻新的。从这个木球开始,她要雕三层套球了。
高月在屋外轻唤:“主吏,桓公子来了。”
桓公子?王葛立即出来,确是桓真。他脸早冻僵,想笑,笑不出来:“天冷,可有热汤?”
在临水亭换马时,他让温式之留在那了。
平时王葛的吏舍只有两名匠徒,客女高月、冯织住在靠院门的侧屋。桓真进来后门不再关,并且王葛让高月进来。
阿蒌去取热食,冯织去端热水。
“郎君哪天启程的?”王葛问。
换以前,她头一句只会问出了什么急事?桓真如实道:“初五。正月十六之前必须回兵营。”
二人短暂沉默。
“阿荇何时……”
“阿荇已……”
二人同声起,同时止。
王葛身后的阿薪,桓真身后的高月都更垂头,更屏息。
桓真不再拖延:“我说几句话就走。阿葛,没人比我更适合,你聪慧,知道我指的什么。我唯一的担心,是在你十五岁之前赶不及,这次匆匆来,想知道你的顾虑除了家境,还有没有别的?比如两地之距,比如厌恶。”
两地之距会有解决法,厌恶他就真的没机会了。
“桓郎君对我一家有恩……”
“我冒失来,莽撞问出这些话,已然把恩抵消。”
王葛抬起眸。
这一世,她很明确,她是必须要成家生子的,即使忆起前世的遗憾,她为了今世的家人,一样不改想法。两世加起来的岁数与阅历,令她遇到任何同龄少年都不会有情意,那为什么不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不选个基因好的?
对面的少年正直,勇敢,能文能武,聪明,见识广,个子高,英俊……关键是中意她!为什么她有好的、熟悉的不选?去等差的、去赌那些她不了解的?
“只有家境。”王葛凝望,认真得重复道:“只有家境。”
这句重复是告诉她自己:定下了。
就是桓真吧。
桓真笑,双肩放松。“你回家后可跟翁姥、跟阿叔说,不管我家来几次,依旧拒亲。”
“好。”王葛将案角的箧笥推给对方:“这里面一共十二块大小不等的正方形木板,我管它们叫牵星板,我仅有初步设想……你拿去洛阳……或许可用于航海……”
桓真匆匆踏月来,匆匆踏月走,背上的箧笥牢牢缚紧,跟他的人生一样,从此多了要牢牢承担住的事。
王葛焦急等待一天,腊月二十六巳时,郡署的粮车队伍终于来了。押车的郡兵浩浩荡荡,带队之吏是上次来过的郡兵曹史陈承。
“哎呀,耽搁了,耽搁了。路上雪厚,不是这车陷、就是那车坏。”陈承苦笑着解释,问:“这就上山?”
王葛点头:“对。”
陈承向后方下令:“赶紧!卸车抬粮,速速上山!”
王葛肯定不能先行。每卸空一辆车,空车得驶往材料区,后车才能依次往前提,明明有匠工打手势引导,但就是有郡兵充耳不闻。不能再这么没秩序了,她直言:“劳陈官长指派武官协调畜车,怎么都得在天黑前把粮运过峭壁,不能再耽搁了。”
“天黑前运过峭壁?你当是走平地啊!”陈承急了:“山路都是雪,又都扛着这么重的粮,就算能走到峭壁处,不还是得歇脚、得明天才到营地?”
王葛态度不退让:“兵曹史不考虑天气变化么?今晚过峭壁,明天就算风大雪疾也能把粮运到营地!我宁愿今天辛苦些!”
“那你扛粮啊?嘴上谁不会说?”扛着粮袋的一郡兵路过出声,语气很冲。
王葛怒目,对方是被她撵离苇亭的伍长赵力!“我可以扛粮,你可以制木么?”
赵力后头的郡兵姓史,是八月底时随赵力一起离开的护卫,见赵力被呛住,大声喧嚷:“路上若非你们匠人造的车总坏,能延迟到现在才来么?”
王葛:“真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匠人不造车,你从山阴城出来就得扛着粮袋走!”
废物!陈承不耐烦道:“行啦、行啦,张着嘴那么多话,不嫌灌冷风啊,赶紧!”
真是太明显了,看似斥责赵力两人,讽的其实是王葛。
李羔过来了,站到匠工那,喝令:“一个个麻利点!不愿干的、或觉得这活是给王主吏干的,就放下粮袋从哪来滚回哪!要么攒着埋怨,明天讲给积射将军!”
第395章 火星之念
不少郡兵都知亭长李羔武功深不可测,因此他只盯一会儿,车辆来往、卸粮的速度就全跟上了。
李羔过来提醒王葛:“上山还好,他们忌惮中军,不敢延误。下来后呢?”葛洪将军肯定不会留对方在山上耗粮,这么多的人下山后赖在匠肆过年,匠肆辛辛苦苦贮备的山货非得被吃空、拿空。
“我跟临水亭说好了,他们今晚就把库舍贮备运往县署。”反正陈兵曹史得上山,留下来的郡兵跟任亭长抢吧。抢到是能耐,她眼不见心不烦。
山底事务暂由吕匠工监管,王葛和李羔、沈护卫开始登山,陈兵曹史在他们前头。四人均没负重物,陈承逐渐走快,突然一踉跄,蹬下来那块石头赶上脸盆大了,叽里咕噜带动更多的碎石、泥土翻滚而下。李羔拽着王葛避开,沈护卫躲得颇狼狈。
人数多爬山出这种情况常见,且陈承抱拳表示了歉意,王葛三人就算怀疑对方故意发坏,也没法计较。
这样下去怎行?
“我们走另条道。”王葛朝右方指,“从这过去是耽误些时间,但到达峭壁的距离跟此条路差不多。”
李羔:“之前走过么?”
“走过,葛将军也走过,他同意把那条路作为备用运输道。”
“好。”
三人当机立断。走过去确实耗掉小半个时辰,不过攀爬间无额外顾虑,到下午未时,他们已经越过大部分郡兵的水平位置。
备用运输道的植被不同,土地硬实,缺点是没来得及搭建补给屋,离山溪也远。
沈山惊喜,抠起一块褐色石,这种石相击易出火星,虽然比不得上好火石,但这是白拣的啊。他跟李羔说:“别看野山大,这类火石可少了。”
李羔:“幸亏少!这种石头若是多,赶上天干物燥时,再跟刚才一样的情况滚落,很容易砸击出火星,引发山火。”
王葛:“是这样的。贾舍村的贾太公生前时常命族人与村邻结伴上山,撒网似的寻找火石,能运下山的全运下山,就是为避免刚才……那情况。”
她脑中突然想到什么,欲仔细寻思,被沈郡兵接下来的疑问中断了思路。
沈山询问李羔:“陈官长拖延这么多天才送来粮,就不怕葛将军发怒么?”
王葛也不解,明知路途难行,为何不提前启程?
“你们以为积射营只来这二百余人么?常驻进山阴城中、会稽山的还各有五百人数。”
沈山由疑转惊:“常驻?那郡兵营怎么办?”有中军了,何必再设郡兵营?
“所以山阴城里什么传言都有。有传郡兵营即将撤消的,把郡兵遣回各乡为乡兵。也有传中军诸营兵士不足数,将从郡兵里择人补进积射营的。”李羔不必愁,他曾在祖约叛乱中立下大功,动谁也动不了他。
沈山不安,暗想,从今往后一定得担好护卫之职,说不定将来的出路在王主吏这里呢。
王葛明白了,倘若郡兵营解散,掌会稽郡军事的谢郡尉没多大影响,但陈承的兵曹史之职就难说了。就算如第二种传闻,积射营挑一些郡兵补充不足,能挑几个?像赵力此等犯过错的,恐怕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无。
天黑之前,三人越过峭壁,这里有好几间草屋补给点,门全打开着,屋里已经躺满人了,后来的郡兵只能以粮袋为席、为枕,四仰八叉就地而歇。
王葛挨个屋找,看到陈承了,正打着呼噜。
有郡兵把地窖里的陶灶抬出来,王葛赶紧过去,嘱咐对方在屋内煮饭,不要露天点柴,不要破粮袋,可用地窖里的贮备粮煮粥。
一间屋飘出粥香后,别的草屋也开始取陶灶煮食。郡兵都不够分的,谁管王葛三人?
天彻底黑了,郡兵还在陆续而至,陈承睡醒,清点人数后烦躁不已。缺十七人!
“王主吏,这冰天雪地的,你说怎么办吧?十七个人啊,要是被狼群盯上就麻烦了!”
王葛面现不解:“陈官长在郡里练兵时没遇过此等情况么?那时怎么办,现在照着办就是。我一匠吏,能有什么主意?”
“哎呀,早前王主吏的主意可是强硬得很,不容我反驳啊。你不让歇在怪坡,非得到达这里,你说担心明日天气恶劣,是吧?都是你说的吧?可你看看月色,有变天的可能么?”
王葛笑了,话语仍不疾不徐:“看来陈官长是不清楚我的身份啊。我是火辎库主吏,当然向着积射营说话,我还想你们一刻不歇连夜把粮运到营地呢,你也听从么?”
陈承背后的峰影中,突响熊吼!
王葛后方的北峰,虎啸震林!
所有人向北方望,都没想到区区野山竟有兽王。
“有虎!”三个郡兵惊慌而来,真难为这么黑的山路,他们一直坚持到这。之所以晚来,是因为一人的粮袋被划破,破口不大,他们发现后犹豫再犹豫,还是舍不得,便往回走拣粮,实在没地方盛了才放弃,折腾掉不少时间。
还差十四个人。
陈承命令二伍结伙沿来路搜寻,嘱咐他们别走太远。
其中一伍的伍长是赵力,沈护卫一直属此伍的郡兵。总共五个人,少一人当然明显,而且赵力憋了一天的火气,立即喊沈山:“歇够没,还不一起去!”
“赵伍长,你又不是不知我任务是啥,可别难为我了。”
“王主吏这不没发话留你么?”
“是啊,可也没发话让我离开。”
陈承指着赵力骂:“行了!还不速去!让你放屁的时候不放,不让你放的时候属你屁多!”
指桑骂槐谁不会啊?王葛假意挡脸:“陈官长站远些骂,你贱……出的沫星子忒多。”
“哼……呼……”一直闭目养神的李羔打起呼噜。
王葛看着陈承离开的背影,当然不是在思索此人,而是白天一瞬而过的那个念头里,因陈承而起。
当时她想的是,贾舍村的人翻找火石运出山,就是怕这种石头有像陈承蹬掉的那样大的,滚落间相互砸击迸发火星,燃着枯草,引发山火。
砸击……碰撞……引着火星……碰……引着火星……
她眼神越来越亮,知道下一步要制什么火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