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世间辛苦
刚才考场外的飞桥实物有两架,每架的两侧边框为加厚整木,中间供兵卒踩踏的地方是一块块紧密横楔的窄板。长度、宽度一样,均是长两丈,宽一丈五尺。边框的首端、尾端各有铁环,用绳索穿过铁环,可将两架飞桥连接在一起。
倘若沟堑窄,一架飞桥搭过去就够了。倘若沟阔,便数架飞桥穿索连接。沟堑窄当然没什么可讲的,攻城、攻营若遇到沟宽的情况,因为连接位置软,不可能先系绳索再推桥,只能用人命不断去填沟架铺。
王葛改良的飞桥有两种。
第一种便是架设快!稳固性增强!
桥面的形制跟改良前差不多,也是边框为粗木,窄板为踩踏,但是在飞桥两端各进五尺的位置,框外侧楔圆木作轴,各套大木轮。木轮挤进沟堑后,要么前轮、要么后轮紧蹭沟壁,土是软的,轮便能往土里卡,起到支撑桥面的作用,增强稳固。
边框首端、尾端没有楔横板的余出部分,比原本的飞桥留出来的长。如果沟堑宽阔,可提前以铁棍为夹板,用粗绳将两架以上的飞桥边框紧密缚绳连接。
铁棍、边框均为直器,即便拼接飞桥,桥面整体仍是直的,然后集人力、木轮的滚动,飞桥可一次推到沟堑对岸。边框首、尾的余出多,缚绳相接时还可根据沟堑宽度,调节飞桥的整体长度,令最前、最后两个大轮均卡在沟壁上。
第二种改良法更接近云梯的思路。飞桥可跟车械一样长途移动,两截桥面以轴方式连接,运输过程中折叠,铺桥时展开。
这种飞桥有四个轮。区别于第一种改良法的是,此四轮规格略小,不能推到沟里,全部在地面上。轮的作用仅是便于运输,迁营时,不用另备畜车装载飞桥。
桥结构不是单纯的平面,无论四轮上面的固定桥,还是折叠的活动桥,均呈“冂”形,高度比轮略高。
王葛考试的时间,田勇夫带几名护卫去交市买到了两张牛革。按她嘱咐,田勇夫让商人将牛革剪裁,缝出两个长形制的囊,革商有技巧,凡相接的地方,里外均垫皮、密缝,保证囊吹足气后不漏。扎口很简单,把边缘捏到一起,一圈圈缠绳就行了。
按《梦溪笔谈》讲述,听动静时吹气为枕,平时当箭箙,更适合斥候使用。
带方郡也有交市。
桓真来此,是找“小水貊”部落的商人制弹弓。此部落依小水而居,属于貊族的别种,以制好弓而闻名。桓真自小喜射弹弓,虽然远距离的杀伤不足,但小弓形制携带便利,随便找个石块就能当弹丸,最合适在山林地形侦查的斥候。
大弓、弹弓均有,弓背全以柘木为材料,臂腹的角也全是青色牛角,属上等中品。唯有弓弦的筋和胶有区别,桓真一一辨别,选中牛筋马胶的弹弓,拿钱时,护……那个糟心的布条子掉出布囊半截,他赶紧掖回去。
那天执行完任务回兵营,他才想起布条子仍带在身上,但兵营全是男子,扔哪都不合适。
不占地方,以后再说。没钱了,桓真用两把鸟羽跟貊商换了三个铁石弹丸,然后往回返。他走过一草苫时停步,是中原商队在卖铜饰、铜镜。真是糊弄异族人,铜镜照的还不如水盆映影清楚。
桓真没想买饰物,是忆起一件事。来平州的路上,司马冲拿出小铜镜照牙,当时王葛稀罕,借铜镜照了一下。
那竟是她第一次照镜。
所以世间“辛苦”岂是两个字能道尽的,边郡不知有多少百姓的生活地远不如苇亭!
要解众民愁苦,唯有大晋强盛!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斗志战胜寒冷,变成一团火充斥在桓真胸膛,这一刻,他不再抱怨自己仍是斥兵中的小卒,也不再抱怨训练了谍兵之技,却整日窝在丛林里。
“我买到冻疮药了。”裴兼也至聚合地点。
“这里奸商多,别被骗了。”桓真脸凝重伸手。
裴兼胳膊拐弯,坏笑着把疮药放自己布囊里,系紧。
桓真:“啧!”
与此同时,东夷府的首批三直一线铜弩、铁链枷锤运送至高句丽县,把新云梯改良图带回襄平。
天寒地冻,运往乐浪、带方二郡,丸都、不咸山防戍营的辎重队伍尚在路途中艰难跋涉。
再艰难,也已起程。
而针对王葛的各路刺杀,会反方向铺天盖地而来。
酉时。
制尺考核成绩在城门内的榜板上张贴。
郡首。这是王葛最胸有成竹的一次,她心情平静往下看,没想到项衡排在第十位。
她的基本功进步程度异于常人,可不仅仅是勤奋练习的原因。试问哪个匠师不勤奋?之所以强过老匠师,跟她前世雕刻鬼工球,长年执刀于丝毫之间是离不开的。
因此,项郎君很了不起。
为贺第九十九次郡首,晚食再次来到偕行食肆。当然,还是上次几人陪同王葛,其余护卫返回吏舍去庖厨吃。
孽缘啊!
庞襄打算明天回襄平,邀项衡来偕行食肆,刚跟迎客讲完菜饮,就听刚进门的客旅中有人喊:“阿恬,快进来。”
“嗝、嗝、嗝……”
项衡趁庞襄往门口瞅,在其背上拍一下,没管用,对方照旧打嗝。有两道素屏相隔,项衡坐的位置又靠里,不知来的人中有王葛。
这次王葛只要了一簋清炖羊肉,上回众人就发现了,其实不点解腻的咸菜,食肆也会给客旅盛一些,量少点而已。
果然!每人要么给一豆葱碎、要么给一豆蒜拌咸芥菜。
邹娘子示意王葛看火盆,带眼的圆形煤块!连大小都跟王葛制的新牛粪砖一样。邹娘子回过头来,视线正好瞅到王恬长至腮边的两髦,仍冻得硬挺,成风吹的斜式。
她再看跟王恬差不多大的王葛,唉,一比较,越发跟小老妪似的。
戌正。
项衡他们来得早,加上他还报了明天一场郡比试,吃饱就离席,不在食肆耽误时间了。
庞襄走过道怕被王恬看见,脸朝另边拧着,下裳扫到火盆,火一下烧不起来,带着丁点红光随着他脚后跟稍稍起落。
项衡看到了王葛,先微笑揖礼。邹娘子等护卫自然也跟着王葛起身,众人还没全站稳呢,庞襄裳摆的火苗起来了。
第352章 谍贼稻喜
一众惊呼起!
有即刻解衣扑火的,有直接上手的,有晕头转向喊叫“找水”的,也有出主意让庞襄躺地打滚的。
乱腾中,那个找水的部曲踩翻了过道火盆,刘清手疾眼快把右侧素屏横拽,避开崩飞的火星。
哪有这么莽撞的部曲?邹娘子正疑惑,一壮一瘦俩迎客抬着大陶盆跨步而来。“都让开!”
后头紧跟抱水罐的灶夫。
哗……这盆水可不少,准确的泼到庞襄后裳,冲击力让少年往前跄了一步,多亏项衡扶住。
还是项衡替他道谢,又打量他身后确定没有残火,惊魂未定的庞襄才反应过来,赶紧向瘦迎客揖礼。
壮迎客去拿铲,把石炭、燃柴搓回火盆。
灶夫踏着小碎步碾灰烬。
王恬:“我帮你。”帮忙是假,想凑近看庞襄后头有多狼狈是真。
刘清伸臂挡住王恬。他察觉出不对,俩迎客、灶夫各居一角,渐有包抄之势,在他们当中唯有踩翻火盆的部曲!
大陶盆立在瘦迎客右手下,他告诫:“每年都有这种事,小郎以后走路可别不看道了。”
庞襄尴尬应“是”。
“另外,”瘦迎客话锋一转,回首:“人离席,就不要把箸带走……”
变故起!
这部曲不等他讲完,便冲他面门携风捣拳。
噔、噔、噔、噔……瘦迎客早有防备,侧身避闪的同时,陶盆在地面四次挪转,好似身之使臂,两个呼吸间四次挡住对方向王葛方向偏移。
“啊?稻喜住手!”庞襄大喊。
对方怎可能听从。“撒!”稻喜五指如钩,抓住陶盆边沿运力夺。
瘦迎客送力:“给你。”左手在盆底一翻,陶盆“呼”声半空打滚砸稻喜面门。
项衡急喊:“阿襄快退。”他身不由己,被护卫们簇拥到两张素屏间,背靠过道另边墙壁。
稻喜灵活后翻,头脚倒立欲踢飞陶盆。
但这盆似长在瘦迎客手上一样,又被拽回稳立于地面。“还我箸。”随他喝令,陶盆腾空,呼呼呼……逼迫稻喜连连后退。
无路退了!
铁铲在壮迎客手中一圈圈的转,稻喜捣臂,硬抗陶盆一记。
砰!骨碎!
这盆是铁铸!外边糊的陶泥。
“哈哈。”瘦迎客大笑。
有南娘子盯着,邹娘子回头安抚王葛,也是跟其余人说:“我们勿着急走,也走不了,这个叫稻喜的必是谍贼。”
田勇夫:“那今夜有得审了。”
王恬问刘清:“你猜稻喜平时听庞郎君的命令,还是听封家人的?”
封家、庞郎君、项衡……王葛顿时想起前些日子封家打听她的事。再看打斗,壮迎客已加入战斗,稻喜左右难撑,胸膛再挨一盆,接着脸颊被铁铲挥中。
“我打死你。”灶夫终于用上了水罐。
稻喜不躲反接,“啊”声惨叫,他想用罐碎片当暗器的念头落空。原来罐也是陶包铁,一下把他压倒,铁铲又一次扇中他的脸,碎肉飞崩,耳朵只剩下半块。
瘦迎客先卸掉稻喜下巴,再抽对方腰带反拧双手紧捆。稻喜挣扎无用,箸从他裤管中搜出来,断裂成几截。他腕间系着个小布囊,也被解下。
邹娘子不让别人动,上前看布囊里的黑膏。
瘦迎客:“像是乌头制的。”
宇文部鲜卑有秋季采摘乌头制毒的习俗,但不代表稻喜就是宇文鲜卑势力所遣。
庞襄裳摆犹滴着水,他甩开稻丰、稻满过来。刚才被烧,少年没哭,现在眼泪掉落,觉得今晚一桩一件跟醒不来的噩梦一样。怎么会这样?在封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一直是稻喜在旁开解,他怎么能接受对方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
少年心纯,却不傻,所以……稻喜,不是我想来高显,是你想来,对么?
食肆隔墙就是县署,很快,巡兵收到消息过来。
基本可确定王葛是被刺目标,邹娘子是捕谍人,所以她二人被允许进衙旁听。王葛第一次见识公堂,高显不同于别的县署,两侧站立的全是持矛乡兵。
她和邹娘子坐在侧边上,挨着邹娘子的是项衡。三人对面是孔书佐等门下吏。
部曲稻丰、稻满跪在堂中,庞襄站在稻丰旁边。
为何不见罪魁祸首?王葛向邹娘子斜身。后者不等她问,悄声道:“稻喜这种谍贼几天内是审不出来的,肯定先关地牢。”
欧阳县令来了,堂中气氛更显凝重。
王葛和县令是第一次照面,她微垂着头,目不斜视,欧阳锐坐至案后,视线扫过王葛,轻拍惊堂木。
几个门下吏同时看官长,往日县令审案,惊堂木震慑之声能掀开房顶,今晚怎么了?
“庞襄,部曲稻喜何时跟随你的?平时有何异常……”
公衙院门外,南娘子、刘清、王恬三人等候在道西,道东是项衡的四名执斧护卫,全是襄平本地乡兵。
王恬一跳、一跳,揪着枯树上能够到的枝桠,跳累了,说道:“今晚这事跟庞郎君肯定没牵连。”
刘清:“嗯。”
“他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还……”
“咳!阿恬,你看,月多亮,明天定能晴一天。”
“我觉得这位郎君讲得对。”出声的斧兵是跟随项衡时间最久的。“庞郎君的性子随他亡父,心善,但有时候没主意,被稻喜那厮钻了空子,哼!”
南娘子看此人一眼,在南宕渠考试时,就是这名斧兵跟项衡进的考场。
王恬攥两个小雪人,分别给刘清和南娘子,算贿赂二人别拘束他的礼,他来斧兵跟前问:“给我讲讲吧,如果县令冤枉阿襄,你放心,我去东夷府给阿襄喊冤。”
这就成了阿襄了?刘清向南娘子伸手:“阿姊,借雪人一用。”
南娘子本来就想扔,正好。
刘清接过,掷到王恬脚边:“好好说话,不然回吏舍。”
衙堂内。
庞襄是读书人,知道这时候有些事该讲就讲,仅隐去“王葛”姓名,然后拣要紧的说。前段时间他阿母相中一女娘,对方是木匠师,庞襄本来就跟项衡相识,走动就越来越近,想着仔细了解木匠师平时做些什么。
没想到这桩亲没成。不过庞襄没往心里去,他是真觉得制木有趣,继续和项衡常来往,落在长辈、旁人眼里,都误会他心情郁结。稻喜就是这时候鼓动他外出游历的。
第353章 中层谍贼
庞襄算半个封家人,也算半个外人。这几年寄人篱下受的委屈,跟是封家子弟受委屈的感受肯定不一样。逢那种时候,他不想让阿母看到,为他忧心,然后稻喜总会出现在身旁劝解,给他讲外面的天地多广,还说比起天地山川,人的喜忧得失都不值一提。
就这样,他渐渐视稻喜为友。庞襄原本的打算是年前去玄菟郡治游历,稻喜出主意……项衡要去高显县,路途不近,加上天寒,一路太危险了,何不送项衡平安到达高显再转去高句丽县?
到了高显,当然投宿邻近县署的客舍,且得邻近县署经营的食肆。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少不了路途上稻喜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庞襄现在回想,稻喜跟他说话不管是鼓励还是鼓动,都无旁人在场,对方分明是有意避开。
庞襄所知的稻喜也就这些了。
邹娘子在王葛手心写了四个字:中层谍贼。
稻喜潜在封家这么多年,真想对付天赋匠师的话,项衡早没命了。王葛突然想,如果稻喜这样的中层谍贼潜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察觉吗?
答案是否定的。王葛不寒而栗!
稻丰、稻满提供的证词更少,跟今晚行刺事件不沾边。
问审结束。庞襄的嫌疑不大,但近期肯定不能离开高显,除稻丰、稻满外,其余部从明早来公衙挨个问审。
走出衙门后,项衡问邹娘子:“上月二十六,夜晚时候,恬护卫可就食于偕行食肆?”
二十六,是王葛初到高显那天。
王恬被项衡身边叫庞襄的少年错认成“阿田”的事,刘清跟邹娘子汇报过。她顿时明白项衡意思了:“稻喜那晚也在?”
项衡点头,拉上垂头丧气的庞襄离开。
王葛一头雾水,邹娘子先让她跟南娘子、刘清回去,邹娘子则叫上王恬返回公衙。
十月二十六,稻喜和王葛在偕行食肆仅隔一道素屏就食,那晚稻喜为何没行动?仅仅因为食肆内客旅多,没看到王葛,或无行刺条件?还是那时他不确定哪个是王葛?
直到本月初一,庞襄跟王恬在制尺考场外遇到,稻喜才确定王葛的长相?
为了破案线索更明晰,邹娘子说了封家曾许意王葛的事。所以稻喜先前得到的情报里,如果连王葛的面貌都欠缺,那他受封家重要人物指使的可能性很小,也更排除了庞襄、甚至项衡的嫌疑。
一众县吏仍在公衙议事,就是头疼这次谍贼事件会牵扯封家。渤海大族封氏,北平大族阳氏,北海大族逢氏均跟匈奴、鲜卑保持着大量奴隶买卖,迎合朝廷徙戎之意的同时,三族跟异族谍人有来往的传言也没断过。
但只要不谋反,朝廷不会动豪族。
因此稻喜是不是想用箸浸乌头毒膏行刺王葛,不是查案的重点,重点是封家参没参与。
邹娘子心事重重,回吏舍后久久不能入睡。她干脆拿牛革囊为枕,试试能不能起到听瓮的作用。可是满室鼾声,想听的不能听到,不想听的声声入耳。
被褥窸窣,王葛跟个虫子似的蛄蛹到邹娘子被窝。“我跟阿姊一起听。”
牛革囊颇长,二人并肩平枕刚好。
“阿葛以后会去洛阳吧?”
“想去。”
“想去就一定要去。凭你的本事,该去更宽广、匠人更云集的地方。”
“阿姊不留我在辽东了?”
“不留了。再留,我怕护不住你。”邹娘子想,阿葛一生注定不能平静,既然斗,干脆去都城斗!什么封家、什么鲜卑,有本事也跟去都城?不敢去就是怂货!
十月初五。
要试牛革枕能不能达到听瓮效用,最关键得找个耳聪之人。
优勉自荐。
他擅驯禽,从前经常和伙伴进山聆听各种山禽鸣叫,伙伴离世、他腿受伤后,一天天独处,优勉就聆听草虫蹦跃、鼠打窝、蜘蛛盘丝。
有了聆听人,从哪找那么多人跑动,制造声源呢?
王葛的想法是,今天将声源设为三种级别:百人徒步,五十人徒步,十人徒步。
人数肯定凑不来,用辎车顶。
前两种出发的起点位置在五里之外的固定点,根据测算结果定十人徒步的出发点。
明天再定骑马方式的人数、距离远近。
城中没有合适的空旷地,城外的话,先排除北面、南面。原因是城北皆考场,城南客旅、商队太多了。
再排除城东,东边地势不平。
定下城西后,辎车全带上,队伍大张旗鼓开拔。
可怜孔书佐的鞋都跑掉了,终于在署院里把队伍拦停:“匠师留步,留步啊。王匠师,邹散吏,为何说走就走?”
后方,小吏一手牵马、一手提着拣到的鞋朝这碎步跑。
这误会!王葛、邹娘子赶紧下马解释:“书佐,我等是去城西试‘听枕’。”
“什么听枕?路上说。”
就这样,孔书佐又带了十名巡兵一起出行。
王葛听从邹娘子建议,跟书佐、优勉同乘车。白容很生气,被小吏牵去马厩途中把孔书佐的坐骑踹折了腿。
“我是这样想的。”车里,王葛简明扼要,开始胡诌:“瓮埋在城墙里,能听到城墙外有人掘地道,那说明泥土可传递声音。”
这道理孔书佐当然知道。
“所以哪里的泥土不是泥土呢?”
“嗯。”
“瓮因腹鼓、中空能集声,对吧?”
“对。”
“革囊也中空,吹足气后是不是也鼓?”
孔书佐点头。
“所以同样是泥土,同样鼓腹、中空,为何非得用沉重的瓮?”
“可是……”
“书佐疑惑瓮得深埋,革囊小,无法深埋对吧?”王葛示意对方把革囊的正中位置竖到耳旁,然后她在外侧用指腹轻点。
孔书佐眼睛瞪大。
“能听到声响,且声响不小,对么?可换成大瓮,我在瓮腹另侧这样轻点,书佐觉得能听如此清楚么?”
“应当……不能。”
优勉笑着道:“我试过,不能。”瓮壁厚,整体阔,这种力道的少位置触碰,当然及不上革囊附在耳边。
王葛:“那进入瓮里听呢?”
优勉:“如果是我,或许能听到。”
人进瓮里?!这点孔书佐一下想透了!
第354章 生病
王葛:“革囊比瓮的纳声灵敏,抵在地面之上纳声,若能及上瓮深埋竖井的纳声,兵士就可随身携带,平时将革囊当箭箙用。”
她向优勉示意,新瓮模图就搁在厢角,形制一目了然。“书佐看,新瓮的顶部跟底端一样封死,能跟听瓮一样完全裹于泥土,只留瓮口在外。新瓮平时也可蒙革,需要细听时除革,兵士进到瓮里。当然,竖井形制得跟着改。”
“这不是问题。”孔书佐朝后方指:“新瓮也带着了?”
王葛摇头:“唉,街市几家大陶肆都忙,短时间烧不出来。”
“两天!让官署陶肆烧。”
巡兵当即拿着瓮图往县署返。
其实私人陶肆的意思是,烧这么大的瓮很容易出裂缝,凡烧坏的全得买家出钱。王葛又不是冤大头,凭啥一再拿辽东郡署的钱贴补玄菟郡署。
巡兵最知城西哪里空旷、少人。定下优勉的位置,出发点刚好能定成五里外的“望原亭”。
试听枕的效用,难度在于如何精准测距。好在平州基础练兵规定了慢行军的步伐、速度,十个小匠徒全被邹娘子督促跟着训练过。所以王葛这边出三十一人(十链枷兵、十一乡兵、十匠徒),加上孔书佐的九个巡兵,去望原亭借十名亭吏,再拉动五辆辎车,按每辎车抵十人是可以的。
随队伍在视野中渐远,孔书佐先侧躺于地,耳贴牛革,起初怕压坏了听枕,脑袋没压实,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咕噜噜”跟地底往上涌雷的声响。
“妙哉!呵……”他乐着起身。
优勉递出拐后,不需老亭吏扶,先单腿屈,再从容侧躺,枕于革囊的正中位置,紧接着撑肘离革。
声响太大了。
去望原亭的行动不算在试听里,因为由近及远会让优勉抓取细微动静的难度增大,从而判断不准。
众人耐心等。
白雪茫茫的平原视线极好,队伍挺远了仍能看到身影。
优勉再次耳附革,离革,向王葛、孔书佐道:“能听见。”二人欣喜,这已经证明革囊在地面上能纳声了。
天真冷啊,吸鼻涕声此起彼伏。王葛也吸下,上冻的鼻涕跟薄膜一样在鼻眼里呼扇,别说,还挺有意思。
孔书佐眼力一般,望着队伍越来越眯眼,建议:“试新瓮时可去都亭,那里有望楼和巢车。”站高才能望远。
望远……望楼……兵车……
夜半,王葛头疼而醒。
她梦到了“望楼车”的图。前世林下画过此大型兵械,记得那时她刻木疲惫,休息之隙到他身旁见到的。
邹娘子睡眠浅,一睁眼见王葛坐着,赶紧也坐起来问:“哪里不适?”白天试听枕的时间太久了,一次次等待亭兵报距离,回来路上她就发现王葛眼下涨红。
“渴。”一出声,坏了!觉出喉咙肿疼。
“怎哑成这样?!”邹娘子叫醒阿薪、阿芒,“阿芒去喊医者,阿薪找姜削片,煮半釜水。”
南娘子半睁眼皮欲起,被邹娘子一指头摁倒:“睡你的吧。”
“哈。咳咳。”
邹娘子瞪王葛,把寒衣往她身上套,边小声训:“还知道笑。”
“我一直以为武者警觉,有风吹草动立即跃地而起。”其实王葛自觉精神出奇得好,甚至有种灵魂冒出脑壳,悬于屋顶俯瞰的玄妙感。
“你专阿姊就是个弩兵,算不上武者。你南阿姊,唉,她本是我们众姊妹中最有本事的,选进了东夷府任府兵伍长,结果在武比中,被另个伍长用浸了乌头毒的刀砍伤。”
又是乌头毒!王葛惊吸一口气。
“那厮当时就自尽了,到现在也没查出受何人指使。幸好在场的医者擅治乌头毒,把阿南的手臂保住。可从那时起,她再也使不了重兵器,还添了嗜睡之症。她以前不打鼾的。”
原来如此。难怪王葛觉得南娘子有时爽朗、有时平静到麻木,性格说不出的怪,换成谁被战友蓄意谋害还不知原由,都难接受。
“战争,不止在战场啊。”
“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阿姊,我真睡不着,想把改良望楼的模图画出来。”
“都依着你,穿厚。”邹娘子点烛后,担忧的瞧王葛,“眼难受吗?怎么有泪?我出去看看,应是医者来了。”
王葛摇头,眼不难受,是想到对方从来不自作主张,认为她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对方只会在她决定做一件事后,尽心尽力支持和陪伴。
医者进屋。
艰苦生活下,底层百姓没那么多讲究,况且医者不同别人。诊脉,开药的过程中,专娘子、其余小匠娘都醒了,邹娘子再一次摁倒南娘子,也让专娘子她们继续睡。
这时王葛轻飘的奇异感消失,开始头重虚乏,身上更冷。
阿芒送医者出去,阿薪把姜汤端来,然后邹娘子去杂物屋嘱咐阿芒怎么煎药,由阿薪守在书案旁。
白天王葛请教过孔书佐,“巢车”、“楼车”是同种大型兵械,均在《左传》中出现过,证明望楼的作用早与兵车结合,运用于战场。
当时巢车的原理简单,车板上竖二柱,顶端有横梁,人先站进巢台(可容纳一到二人),用辘轳将巢台吊高到横梁下的位置,然后底下的人把绳端系紧在车体或木桩上就行了。
现在大晋用的巢车更坚固、更高。孔书佐说,高显城最大的巢台有八个巨轮,巢台如木屋,可供四名兵士在屋内走动而不晃,巢屋四周开高低不等的瞭望孔,防备敌袭的同时,既可用弓弩反击,还可向己方挥旗报告军情。
当然也有缺点,一是打造这等巨型兵械要耗许多木材;二是驱动绞盘、升降辘轳占用的人力多;三是辘轳、绳索都损耗太快,得时常维修和更换。
王葛先把孔书佐描述的在用巢车画出。
邹娘子回来了,让阿薪去杂物屋跟阿芒作伴。“药还得等会。又开始下雪了。你自忙,不用管我。”夜深人静,她正好给王葛多缝一些月事带。
此时襄平城外的一段官道,雪下得极大。
段勇夫、司马韬一前一后冒雪疾驰,前方马蹄将软绵的新雪溅飞,洒在后方的司马韬脸上,越冰凉,他越畅快。
兴奋之情涌破胸膛!
“啊……”他肆意狂啸,终于出地牢了!
第355章 开始挣功勋
可也由此更恨王葛入骨!一木匠,下贱之婢,几次三番毁他前途,糟蹋他的声名,现在对方竟能想把他调离郡地就调离,将他当成报复敌人的利爪。
这证明东夷校尉府也看重王葛!
“啊……”气煞也!竖婢王葛,此生我都不会放过你,我受的屈辱,定要万……千(算了,誓言立得太大不好实现),定要双倍还给你!
天明。
王葛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唤“南行”,她应声“哎”,视线从模糊变清晰。
邹娘子把被子填到她腰后,试她额头,欣慰道:“还好。阿芒,把药粥端来。”
阿薪端来了温水,给王葛擦脸、擦手,扎好头巾。温水漱了口以后,王葛好受些了,问:“刚才迷迷糊糊听到什么……南行?”
专娘子:“孔书佐遣人来了,说明日增改良巢车的郡比试,还问今天去不去官署陶肆看烧瓮,我代你去。你邹阿姊说道路难行,嘱咐我骑马小心。吏在外面等着,阿葛放心休养,我回来跟你细说。”最后一句,她已掀开门帘出去了。
阿芒端着食案进来时,院里响起南娘子和王恬的说话声,稍后,南娘子抱着个长木盒进屋。“庞小郎托恬护卫带给阿葛的赔罪礼。”
既拿进来,定是检查过无碍的。王葛打开盒盖,露出笑容,里面有木屑为垫,放置着五颗奇形怪状的石子,两块嶙峋树皮。
石子颜色有黑有褐有白。两颗黑石上各有舒展的花纹;两颗褐色中的一颗接近正圆、另颗接近三角;白石则上弧窄、下弧宽,很像云朵。
两块树皮都不大,均能看出是破碎剥落时自然形成的轮廓。一块如文字“木”,另块儿……王葛把树皮反过来,玄机在内壁,纹路形成飞兔奔跑,栩栩如生,不知是霉斑、还是裂纹里渗进灰土导致的。
邹娘子:“之前便听说庞小郎跟项匠师学制木时,能在废料堆里挑一天,总算明白他挑拣啥了。这些莫不是来高显路上拣的吧?”
肯定是。王葛想起自己从野山河拣的一筐石子,在别人眼里只是石子,但在她眼里,每一颗上都有她和阿弟的想像。
“劳阿姊让恬护卫帮我转达,此礼我收。还有,稻喜是稻喜,庞郎君是庞郎君。”
南娘子点头:“好。”
翌日,飞桥改良的榜出来了,王葛为榜首。
至此,百场郡首全部完成!
十月初九,王葛身体恢复,开始第一场挣功勋值的郡比试。她之前只在缴谍战中积攒了两个功勋数,别说不如刘清和王恬,估计连司马韬那厮也比不上。
不过没关系,之前制风箱的功劳由东夷府报到朝廷,功勋肯定少不了。王书佐还告知过,凡报至朝廷的功勋,记录会在将作监留一份,传报官署一份,户籍郡地一份。
那会不会出错?肯定会,跟郡首统计出错一样,凡自觉功勋值不对的,只能前往上述廨署申诉、核查、更正。
时代所限,王葛觉得底层职吏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尽责了。
言归正传。
这场巢车改良的考生和上次飞桥改良考核一样,又是刚好二十人,好几个考生都面熟,王葛狐疑,不会是高显县署特意为她调官署匠吏来凑数吧?
管他呢。
前世林下画的“望楼车”在宋代才出现,改良的基础是汉代就有的“楼橹车”。
也就是说,从汉到唐这段时间,巢车不管叫楼车也好、叫楼橹车也好,几乎只改“巢台”构件,增阔、增防御性,换来的是兵力成倍消耗,运输困难、维修频繁。
因此,宋代的望楼车更像孔书佐讲的春秋时期的初版巢车。
由沉重回归简便。
二十名考生只有王葛选择制模器。砰砰砰……木锤敲凿,一寸、一分地剔除多余木料。
车轮四个。轴穿过四棱柱形制的粗辕,因此两个横轴相当于稳固二辕的横梁。二辕中间的地方,辕上位置横搁中梁,中梁也为四棱柱形制。然后两端各楔木柱,穿过中梁与辕。
所以二辕的横骨架有三个,两个是轮轴,一个是中梁。
望楼车底座的全部构造就是这些。
王葛喉咙一阵痒,手巾堵嘴咳几声,开始凿望楼,也就是巢台。望楼的整体结构无顶,四周封死,底部除了正中位置留出一孔曹,还另开一偏孔。待打造实物时,偏孔能供一人钻进钻出即可。
然后凿竖状支柱。
竖支柱是连接车底座与望楼的结构。柱底进一指的位置(按模器来说)凿横贯孔,穿轴。轴横向安装在车底座结构的两根木柱顶端,轴径要明显小于穿过去的孔径,保证穿过去后旋转自如。但也不要小太多,不然难保证轴构件的结实。
轴在两侧立柱孔的内、外楔挡头。
支柱底在轴正中位置的两侧楔挡头。
再就是支柱顶了。将巢车结构底部正中留的孔,楔进柱顶,要让柱顶高出望楼围墙的高度。等打造望楼车实物时,肯定另有办法加固望楼,不令望楼下坠,天太冷,王葛就不苛求模器的稳固了。
她削刻一块弧状的薄木料,边沿宽出望楼四周少许,楔进柱顶,相当于给望楼加了一个悬空、斜檐的屋顶。这样设计,兵士可通过这段悬空留隙通报军情,也可用箭矢射杀敌军,但敌军很难远程射杀望楼内的人。
最后步骤了!
在竖支柱上,等距离缠麻绳,缠成一突出、一突出的骨节,作用是让兵士抓、踩绳骨节,攀爬到顶端的望楼。
最后的绳骨节与望楼底的空余位置,三股绳交叉绑,甩出六根绳头。
因为支柱是随下方能滚动的横轴带动望楼,进行两侧方向斜倒折叠的。这六根绳三、三向外拉紧,紧紧拴到地面的六个桩上,就能固定住支柱和望楼不倾斜,也稳住木轮不移位。
不需登高望远时,松绳索,就可放倒支柱(连带着望楼),便于驱车运输,遇雨雪也好搭油布,保护木料不受侵蚀。
仅将巢车升降的原理改为攀爬,就减少了木料损耗,减少了辘轳、绞盘构件,减少了兵力配合,令兵车整体轻便数倍,且保住了登高望远的作用。
这才是真正的兵械改良!
而非只求重型,只求机械运用,只求外观震撼!
第356章 家书
十月十一。
风雪停歇一天。
司马韬终于从辽东郡的地牢“游历”至高显县地牢。下土梯,他深嗅这熟悉的气味,由腥转霉,很快各种臭气扑面。
“呼……”徐徐吐气。
这里比辽东郡署的牢狱脏、破,每间地室倒不小,皆用粗木制的栅栏为整面前墙,所以里头一览而尽,挤满蓬头垢面的罪徒,各个腐臭不堪。
“都是久滞未审的?”他问引道的狱吏。
“回司马郎君,本县狱吏少,谍贼嘴又硬,不瞒你,去年抓的谍贼还有没审的呢。”
“我就是来帮你们的。”司马韬本就俊俏,微微而笑更让旁人觉得这少年清澄直率。
狱吏果然放松警惕,心想,不像狱史说的不好相处啊,就是年纪太小,能审案么?
实际上欧阳县令告知狱掾、狱史的是:司马韬性情多变,愿意审案就审案,愿意住牢室就腾出个空牢室给他住,此子在地牢是暂时受罚,呆不久,莫得罪他。另外,要告诫众狱吏,勿与此子谈论跟审案无关的事,以免招祸。
欧阳县令不能直接跟两名下属说司马韬狡智阴鸷,不止坑罪徒,连狱吏也坑,他最后咬重“以免招祸”四字,觉得足以提醒了。
辽东郡把人遣来,就得接,于是狱掾领着司马韬去取行刺王葛的罪徒记录,狱史趁这片刻工夫去提醒狱吏们。
狱史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就用狱吏们最能明白的意思简单告诫:“司马韬是皇室宗亲,不好相处,这段时间嘴巴都闭紧,少惹麻烦。”
一个是“祸”,一个是“麻烦”,含义天差地别!
话分两头。
段勇夫给王葛带来了好消息。因三种翻车改良之功(涉及密契的不能算),“机械大匠”名额已定,王书佐这就让她写家书。
“劳段护卫再跑一趟了。”王葛激动难抑,原以为还得再等一段时间的。
“仲冬戊子,阿葛拜问大父母毋恙也?阿父、二叔皆毋恙也?我在平州一切安……”写到这,王葛摇头,把纸揉成团扔进火盆。像她这种情况,独自在千里外的异乡打拼,只报平安明显是假话,反而让长辈牵挂担忧。
重写。开头相当于范本,不必改。“我已完成百场郡首,独难适应平州寒冷,幸而结识邹娘子诸友,又有功曹史、书佐诸官长照拂,每月按吏禄领取柴薪、牛粪取暖,不致冻伤。另攒俸给、赏钱、毡席、皮毛,不便一一细叙。”
唉,嘘寒问暖的话加上空格,满两页纸了。
接下来该提发豆芽的事了。王葛是在段功曹史养病时发现对方食的药膳里,竟然有黑豆发的豆芽!
当时王葛目瞪口呆!!!
这才知道《神农本草经》里早就记载有黑豆发芽的方法。书中称其为“大豆黄卷”,被列为中品药,用于治疗湿痹筋挛膝痛。
也就是说,虽然还没人将黄豆、绿豆、豌豆作为普通菜肴推广,但用豆子发芽这种理念,早出现了。
所以穿越者真的别自以为是,周围没看到的东西,不代表没有,只是现有的生活环境让自身达不到更多的见识罢了。
她一边详写发豆芽的法子,一边犯嘀咕,就算大母信她,信菽(大豆)、菉(绿豆)、豌豆浸水能发数倍的芽菜,估计还是不舍得制芽当菜吃。
为啥呢?一是常种的大豆为缴租五谷之一,剩下的可以攒着当钱使,买布、购农具,一升新豆还能换一升半到二升的陈粮,在自耕农眼中,豆就是钱;其次,穷人家吃豆芽放不起肉,只能白水煮,得吃多少才能及粗粮半升抵饿;再就是像王葛家,寒冬季节吃菜靠野山挖的萝卜,或夏季晒干的野菜叶烫煮,熬过冬季足够了。
邹娘子在旁见王葛写了五张纸后,开始修改、删减、誊写为三张,越发心疼小女娘早早被生活所迫,通晓人情世故。家书多两张纸没什么,多不了分量,少两张是生怕给王书佐添麻烦。
段勇夫不肯留宿,刚暖和透就带上书信离开,王葛愧疚地送他到城门口,早知道就明天交给他了。
一夜北风。
次日。
望楼车的成绩出,王葛得郡首。相当于一个功勋值拿到手,累计功勋值为三。
也是这一天,听枕、新听瓮由高显官署报至玄菟郡署。
十月十三,她参加制矩尺考核。
隔日参加制规考核,未进入前十。这是王葛为匠师以来,首次郡考失利,气得睡觉都磨牙。
十月十六,制矩尺成绩出,高居郡首。功勋值累计为四。
下午未时,地牢。
稻喜被拖拽到刑室,绑紧到刑桩上后,一狱吏留下,另两名狱吏离开。
稻喜垂头等待,知道审讯最少得俩狱吏在场。
吱……司马韬推开门。
“罪徒稻喜?”
狱吏敛容躬背:“正是稻喜。”
稻喜一动不动,视线下看到一双脚走到侧边的火盆处,靴底脏污是结痂的血斑。然后他听到狱吏去掩紧门。
“呵,又是蠢才。”司马韬烤着火,抱怨:“一个竖婢,又没铁臂铜骨,怎么一个个都如此蠢杀不死她?嗯?”
稻喜保持着呼吸平静,内心快速分析:什么意思?此人也是狱吏?从近日刑讯人数看,应是增多了两至三名狱吏,莫非就有他?竖婢是指王葛么?此人讲这些,另个狱吏为何没反应?
“我在问你。”
稻喜目转,当没听见。
狱吏吭吭哧哧:“匠师大才,周围当然,有重重护卫。”
稻喜眉头皱:是在问狱吏?!那问话者肯定不是狱吏,是狱掾还是狱史?听声音年少……
啪!
司马韬执火钩一步上前,抽到稻喜左臂、胸膛的连接位置。
“呜!”奴子!稻喜半躯剧痛,痛到快要失去知觉又失不掉!
司马韬的脸比挨打者还狰狞,还愤恨,他把铁钩朝后猛扔,狱吏狼叫一声跳开,差点被砸着。
“呼……等我片刻再来审。”司马韬向狱吏歉疚笑,甩门出刑室。
狱吏这才抖着下巴小声骂:“鼠子。”才来几天啊,审一人换一副嘴脸,太吓人了!可恶的是这厮确实擅审,朔日刺杀王葛的谍贼招供了,是上月二十九,门下议生在吏署查问王葛报考哪些郡比试时,被院中打扫的奸细小吏窃听到,报信给高句丽的谍贼商队。
稻喜在封家潜伏多年,察言观色,狱吏对这疯少年的惧怕和厌恶不像伪装。他忍疼问:“这么年少的官长,是谁?”
狱掾、狱史:古代监狱的低级别官长。
第357章 离开高显
罪徒也敢问我?狱吏刚要呵斥,司马韬折返,快步走到稻喜前:“好奇了?我是司马韬,代狱吏。现在核定罪徒身份,稻喜,年纪三十一,襄平县封家部曲。有无错?”
稻喜:“无错。”
“何时到封家的?”
“记不得了。”
“何、时、到、的、封、家?”
“九……年前!”
稻喜答晚了。司马韬并拢二指,在他被铁钩打过的肩窝位置一字一摁,摁完六次,再蔑语:“封家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你潜伏在这种人家,又伺候个蠢郎君,难怪蠢上加蠢。”
人为刀俎,稻喜垂低眼皮,不出言,不摆出抗拒表情故意激怒对方。
“你第一蠢,是乌头毒膏给官署留下可追查的线索。第二蠢,令竖婢以后对这种刺杀方法有了准备,往后真中乌头毒,她能在最短时间刮毒疗伤。第三蠢,你一人失利,害隐藏在封家的其余蠢货胆战心惊,心乱,形迹则乱,你猜,他们会不会怨你?”
稻喜的呼吸逐渐发热,不仅因连遭辱骂,还因奴子分析的正是这几天自己担忧的。
“你该庆幸是我审你。我虽指望破案立功,但也比任何人都盼着王葛死。”说到这,司马韬横眉扫狱吏。后者吓得尖声保证:“司马郎君,我什么都没听见!”
稻喜:“你说你叫司马韬,我听说过你。”
“听说过就对了。我之前在辽东郡代狱吏时,故意放走一人,姓……牛,那厮自负游说之才,吹嘘和封家某房子弟相熟,结果有何用?封家连五官掾都指使不动,害我仍被困在地牢里。”
没错,是他。稻喜是谍贼,自然注意封家任何风吹草动,竭力打听能打听到的一切。
两个月前是有一牛姓郎君来封家举荐了一皇室宗亲,襄平封家能否攀上皇室,对稻喜往后的情报影响很大,可惜他只查到此皇室子弟年少,得罪的是木匠师王葛,之后封家作罢此事,牛郎君气恼离去。司马韬称王葛“竖婢”,原来这奴子真跟王葛有仇,仇还不小。
“想、什、么、呢?”司马韬在对方伤痛处再摁。
稻喜一声不吭,司马韬不满意的朝后伸手。
狱吏上前递铁钩,司马韬不接,狱吏深呼吸,离近,双手竖提铁钩,恭谨之态把钩把呈上……结果掌影裹风,他被司马韬劈晕。
“稻喜,你知我知,你今日必死。我跟你做个交易,你说一件能让我立功的情报,我杀王葛,顺便给你个痛快。我杀那竖婢不是帮你,但目的是你、是你背后的势力想达到的,就够了。”
稻喜摇头:“我只是个小人物……”
“我也是啊。”司马韬双手提狱吏的腰,猛将其额磕中稻喜的额。
啊……这疯子!稻喜还能不明白对方意图么?
果然,司马韬咧嘴笑,松手:“你诓他,假意说口供,他信了,你把他磕晕。你知道么,人受外力昏迷再醒转,是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什么的。好了,我无后顾之忧了,你说吧。”
你有无后顾之忧关我何事?脑子有病吧!
“等等!”司马韬正衣襟,执笔简:“你助我,我助你。你不助我,我就把你记录为世间第一蠢刺客,把你的蠢事栽给高句丽、鲜卑、三韩、匈奴,还有倭奴国,啊,还有东莱郡,那里有不少鲜卑谍贼吧。我管你是哪派来的,但派你的势力不知我在撒网啊。还是那句话,心乱,形迹则乱,哈哈!”
稻喜气至身抖,对方是疯子,但自己的部落势力不知道司马韬是疯子!只会以为自己背叛了!
“咦,稻喜,你说我要是把庞襄杀了,会不会惊动渤海封氏?封家会不会彻查?他们第一念头会查谁?”
“啊、够了!奴子,疯奴子!”
“这桩交易做么?不做我找旁人。”
刑室外,门下议生和狱掾各用王葛发明的听筒,怼紧土墙聆听刑室内的争吵。短暂静默后,稻喜答应了,司马韬用冷水泼醒狱吏。可是身为谍人,要么不屈到底什么都不招,一旦招供一件事,那之后再坚持还有意义么?
稻喜被押回牢室,次日再进刑室,才悔恨自己上当了,他甚至怀疑像司马韬这样的疯子,当时能放走牛郎君是故意为之!就为了有朝一日逮到封家的人,利用此事迷惑人心。
话分两处。
段勇夫回到襄平了。王葛是签过若干密契的特殊匠师,家书必须经吏曹细阅,确定没有机密泄露才能往外送。
负责此事的主记室掾刘述对文字最爱较真,为防刘述矫枉过正,乱改书信内容,王彪之守在一旁等待。
果然,刘述才开始看就将“独难适应平州寒冷”,改为“难适应辽东寒冷”。
再把“又有功曹史、书佐诸官长照拂”,改为“又有诸官长照拂”。
“嗯?王书佐看这段,”刘述念出声:“菽、菉、豌豆浸水发数倍卷芽……以便出海贮豆当作菜蔬?”
原来,王葛先提辽东有人食黑豆发的卷芽,那很可能别的豆也能制芽菜,她怕大母不舍得用新豆试,便说楼船士保家卫国,乘船出海期间却没有菜吃,倘若能贮豆制菜,或能解决航海饮食之难。
刘述问:“王书佐食过大豆黄卷么?”
“食过。”王彪之点头,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未听过这三种豆也能浸水生芽。”
“呵,信中别的内容没什么,誊写……”
“劳刘主记誊写后给外面的亭吏就行了,我这就去跟功曹史汇报三豆制芽的方法。”查阅人家信件,还想抢人家浸水制豆芽的功?吏曹某些人真是一天比一天不要脸面了!
王葛不知,她这封家书到达洛阳后,还会被检查一遍,随黄豆、绿豆、豌豆发芽的法子在司州推广,“豆芽葛”、“绿卷葛”各种绰号也一并传扬。
进入腊月了。
王葛起程离开高显,前往高句丽县。她算真正领略平州这片地域的冬季,两县距离近二百里地,路上就没有不下雪的时候。
青笠绿蓑,骏马载驰。她跟着护卫们一起歌唱: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
……
本章最后是诗经《小雅信南山》。
第358章 “云”号海船
腊冬二十二。
大雪纷飞里,王葛站在襄平西城门外,望着远走的扶棺队伍,久久驻足。身后,邹娘子压下悲痛,声音冻到发颤,她竭尽力气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其余护卫陆续跟上: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进城、出城的百姓,些许商队也含泪并声:“岂曰无衣……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音悲愤,穿风破雪!
昨天回襄平,王葛才知道从襄平起程时,遇到的首批阵亡兵士木棺里,有祝英!
祝英的籍地在会稽郡上虞县,她的棺十月末就走驿站离开。按朝廷令,别州郡阵亡将士,全部送还本土安葬。
今天是第三批送离辽东郡的。王葛错过送别祝英,不能错过送别其余诸英魂。
“祝阿姊,待我回会稽郡,会去看你的。”
嗖……
铮!
冷箭自一辆牛车里射出,挨着匠徒阿薪的笠沿向王葛额头而去,南娘子劈剑的同时,王葛被邹娘子大力而拽,脚都离了地。
又是一场刺杀!
腊月二十四。
王葛头回在一场郡考中,遭两路谍贼袭击。
腊月二十九。
令高显县狱卒饱受摧残的祸害司马韬终于离开了。
司马韬差点气歪鼻子,为他说情的书信到了东夷府,可东夷府把释放令传到高显县的同时,附加了一份借调令,让他速回襄平,辅助狱吏审讯谍贼。
所以他忙忙碌碌,就为了来平州做个狱吏?还是代狱吏!
啊……别以为他不知道,又是王葛从中使坏,他再次成为她想支使就支使的工具。凭什么?!
除夕日。
踱衣县最宽阔的街道挤满百姓,热闹之声正引更多的人往这跑。百姓是在等岁除驱疫的傩戏队伍。
铁风抱着王艾,铁雷嫌抱着王荇不得劲挤,一把将王荇抗到肩头,王禾、王菽、王蓬、王竹四人紧牵手。
“阿禾,看好弟妹。”王二郎朝长子喊,时刻关注着子侄们别离开太远,一边紧抓新妇周氏,喜眉笑眼盼着傩戏来。
王翁、贾妪、王大郎则由瓿知乡的乡吏陪着,在邻街一食肆的院里坐着。
一家人在这时候全部出行,还有乡吏陪同,是为了来县署拉官署对机械大匠的赏赐之物。有郡署赏的,也有县署赏的。
周围越吵、人越多,老两口、王大郎就越欢喜,喜着喜着,贾妪又想掉泪。虎宝离家一年半,终于有信了,还这么光耀!乡吏的意思是,往回拉赏赐的时候,路上得一直敲金打鼓宣扬哩。
可虎宝得受多大罪,才挣来这份光耀。
母子连心,王大郎一时听不到阿母说话,就知阿母又牵挂阿葛了。“阿母。”他伸出手,贾妪赶紧握住。
“阿母放心,阿葛就快回来了。”
“嗯。”
“是啊是啊。”王翁也劝妻。
乡吏赶紧夸赞王翁身板硬朗,夸贾妪声音洪亮,再夸王大郎稳重,引老人家开怀。
咚咚咚咚咚……
“傩戏来啦!”
“快看、快看!”
维护秩序的乡兵嚷不过孩童们的尖叫声,罢了,只要不出踩踏事,今天可不兴训斥百姓。
傩鼓驱疫者皆戴面具,有的头戴皮冠。队伍里蹦跳最欢快的,大多为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的侲僮,均是从县里、三乡选出的伶俐孩子。壮年者则有县吏、乡吏、乡兵中的勇者。执戈扬盾的面具人不时喊“傩”,白衣绘彩、朱发者则边行走边甩麻鞭,另有执桃弓、苇矢者,洒赤豆与五谷者。
而这时数千里之外的辽东郡、玄菟郡、不咸山防戍营,分三面向丸都山发动了进攻。
平地起炸雷,轰开了高句丽国的几处城墙,大晋自武帝时期就养精蓄锐,今朝终于以莽推横扫之势,一举攻至山腹处的宫殿!高句丽王乙弗被俘。
“天谴高句丽!”
“天雷破城!”
“天助大晋!”
铁蹄裹挟的各种口号,对高句丽守城兵的全部处死之策,掩盖了火雷新器的初次使用。但新云梯、新飞桥、飞辕车、链枷锤等以前从未出现的兵械、兵器,还是被各路谍人发现。
一月扶余县再传捷报。
二月春风似剪刀。
三月末。
辽东郡沓津县西南,潮水一波一波拍击海岸,据说明年会开通至东莱郡的民用渡船,但传言嘛,是真是假不好说。
桓真一身布衣,做普通农家郎打扮,他所在斥候小队的伙伴有装成工匠的、有装成货郎的,散在周围侦查。
半月前,桓真执行任务时,用铁丸射瞎一谍兵的眼,生擒。谁知道此人是马韩一部落渠帅的亲弟,此部落用重金把人赎走,这种部落不在明面上犯大晋,私下却会追杀桓真,不死不休。
像桓真这样有出身的大族嫡子,真把命搭在辽东就麻烦了,于是东夷府给他军功,让他搭乘今天下午的“云”号海船去东莱郡。到那里后,自有人护送他回司州兑换护军营名额。
扮成挑粮农夫的什长吕稷从桓真前方走过去。
这是让桓真随他走的讯号。
看来开始登船了。
桓真:“我一直以为此处是兵营重地,没想到连集市都有。”
“你没猜错,从前确是兵营所在,你看,那边还有没拆完的营地木档呢。”
真要开启民渡?
这时,有牛挣脱了辕乱跑,后头追赶的人急喊:“牛发疯了,快都躲开、都躲开!”
吕稷用身体挡住桓真,往同伴那处退,快语提醒:“得当心。刚才我打听搭乘云船的人多不多时,被楼船士好一顿盘查,看到我的兵牌仍再三询问。”
“说明此地有谍贼冒充兵士的先例?”
“对。”
疯牛被好几人一起摁住,虚惊一场。
裴兼过来了,他装成驼背,不然气度异于寻常百姓,有些显眼。“快走,都在登船。”
上艞板前,每人出示路引或文书,基本是归乡的伤兵或匠人。商队一律不许走这趟海航线,大族的商队也不例外。
斥兵们把桓真送到艞板前就不用急了,揖礼道珍重,愿相逢还有时。
这艘海船有三层,桓真按照先前得的指令进入第三层。空荡荡,就他一个?
到甲板上朝岸观望,艞板直冲的前方来了得有百骑,另有五辆辎车。队伍前段,三十余人穿相同的白衣青裳,戴着青笠。腰间不是挂刀就是挂剑。其余骑士有负弩、负箭,还有……
桓真搭在栏杆上的手因激动而发紧,是链枷兵!
现在哪个儿郎不羡慕链枷兵?不期待进入链枷骑兵营?
第359章 两封信
遗憾自己一直在偏僻林地执行侦查,等得知丸都山被攻破、链枷骑兵大展雄姿时,已须离开平州了。
这时下边有楼船士下令,即刻起客旅不能上甲板。
快步登上顶层十一名楼船士,没管桓真。他再朝下看,看到岸边在加宽艞板。楼船士接应着白衣青裳者先登船,然后是骑士、连同坐骑,另有楼船士帮忙卸辎车。
桓真快步回舱,他觉得有个身矮的骑士很像阿恬。
“阿恬,慢些,当心冲撞着人。”
“终于要回家喽。”
王恬越过一个个白衣青裳,朝正数第四个女娘……王葛做个鬼脸,边喊“让我第一个上去”,边冲上舱板,刹住。“冲猛了!我看到桓阿兄了。”
“阿恬。”桓真微笑,张开手臂。
“桓阿兄!呜……真的是你。”
王葛走上来后,避开上舱的通道,揖礼:“桓郎君。”
“王匠师。”
“郎君还是叫我王葛吧。”她许久没如此欢喜了,解下碍事的青笠,接着有匠徒上前拿走笠,其余戴笠者随之除笠。
“好。”桓真看着这幕隐有猜测。
这时刘清上来了。
旧日些许结怨,在各自经历了艰险,真正成长后,早化为对彼此还健全活着的庆幸。随船开拔,四人围坐述重逢,桓真这才知道自己沾了王葛返乡的利,也正如他猜测的,满舱兵士、匠徒,全是为了护卫她的周全。
“阿葛,贺你不负辛苦,终有所成。”
王葛微垂头,腼腆而笑。可惜她不知道,假害羞这套演技落在久跟谍人打交道的桓真、刘清眼里,轻易就能识穿。
几人各自简述经历后,又恨谈缴之不尽的谍贼。
桓真:“阿葛放心,回到内地会好的。”异乡定居者在内地诸郡占的比例少,查访严,不似边郡是本地人少。
刘清出主意:“其实可考虑迁入山阴。”
王葛是真考虑过举家迁山阴县的想法,只不过:“我阿弟在清河庄修学。”
王恬给刘清解释:“袁山甫夫子在庄内小学授业。”
刘清明白了,精舍易换,良师难遇。
王恬叹口气:“桓阿兄这就回司州了,再见面又不知几年后。”
“不会。我答应过阿荇,要带他去洛阳见恩师。”
王葛意外的看桓真,她是记得这句话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对方也记得。
桓真也看着她,声音发低:“不会太久的,我回去是为多带部曲随行。”
刘清……什么情况?怎么坐在这突然自觉多余,不得劲了?
此船后方随行有两艘艨艟,他叫王恬陪着去甲板看。
桓真笑着瞧王恬调皮的走路态,王葛等他回过头,正色道:“出发前辽东郡段功曹史告知我郎君的处境,到东莱郡后,我这边会跟东莱郡署有护卫交换的对接,之后安排你随行在去司州的匠工队伍里。平安至洛阳后,郎君先传平安给桓县令。”
桓真不言。
“或我。”
“好。”
说话啊,为什么又沉默啊!王葛一百个心眼子,确实有一个察觉他对待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此苗头必须灭掉。“郎君对我家有恩,有件事不好相瞒,需郎君出个主意,或写封信给桓县令。”
“婚姻之事。”桓真非询问口吻。
“是。”
“我早写好。”他从布囊中往外拿信,两封,故意带出“护目带”,不急不慌掖回布囊。
王葛眼瞬间瞪大,紧接着恢复正常。
脸皮是真厚呀,还能装下去。桓真:“这封交给我族叔,另封是给阿荇的。我不知登云船的是你,本打算到东莱郡后托人捎到踱衣县。王葛,我知你志向,婚姻关系着一生,关系着匠师这条路你能不能继续搏。说亲前,先询问我族叔,他会帮你查清对方底细。”
太好了!王葛双手接过。她现在的身份,说亲高不成低不就,想择合适的人选,必须方方面面打听仔细。“谢郎君,随我来,我也有一物给郎君。”她清楚自己的物品摆放,打开木料最好的大箱,一长形漆盒放在最上面。
此漆盒为木胎,四边各有展翅白鹤花纹,盒顶镂空繁琐,实在精美。打开后,四周、底部垫着软布,横搁一个水玉磨成的凸透镜。
镜面就有掌心大,薄铜包裹圆壁,樟木为柄。
她说道:“这是高显县欧阳县令赏的,平时可做放大用。”
桓真静待接下来的话,他了解王葛,她不可能因水玉珍贵才送他。
“郎君若有机会,定要寻到同样晶莹的水玉,分别要打磨的形制,怎样组装和观测,我都绘了图。”她掀开软布,露出图纸一角,解释道:“我有个想法,不同的水玉凸片、凹片,组于一起,或能起到将数里外的景象放清到眼前的作用,但试的代价太高昂。”
“放心,交给我。”
“我的想法不一定对。”
“总得试过才知。”
“别对着太阳和火光看。”
桓真笑了,他又不傻,还是应声“嗯”,眼睛盯上刚才漆盒位置的两旁,各有个普通木盒。什么好物?怎会跟漆盒搁在一起?
贪心病越来越重了。王葛全打开,里面有奇石、树皮、兽形墨块(一看就非好墨),还有……
桓真凑近,都以为看岔了,怎么还有土纸的碎屑?啊,看出来了,这块纸上的草茬是弧状,令纸发皱,形成一个笑脸,草茬就是笑脸的嘴。
“阿葛,你喜攒这些?”
“一友人送的。”唉,这个庞襄,回到襄平后又托王恬送来一盒歉礼,王葛拒收,结果庞襄再出远门了。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被挤被碰都易碎,就搁到箱顶。
“在边郡莫轻易交友,都不可信。”
哪来的冷风?桓真说完扫视周围,是邹娘子、南娘子在朝他刮眼刀!这次专娘子没随行,她于上月去了扶余县防戍亭。
桓真把漆盒放到行囊里的薄被中,用绳子缠紧。
王葛:“这层舱安全,郎君自便,不用随时带着行囊。”
“好。”
桓真去甲板找王恬二人。
王葛坐到邹娘子旁。对方说道:“睡会吧?”
“嗯,这就睡。”
一场场的郡比哪那么容易,考前日夜思虑,且越往后,每次外出都要面临层出不穷的刺杀手段。仅稻喜那趟谍线,就牵出十余名中层谍贼,蛰伏于边郡大族、巨贾中。从二月起,谍贼各方势力好似蜘蛛开会,纠缠交错的织网,拿她当唐僧肉。
唉……
王葛睡熟都皱着眉头。
第360章 回到踱衣县
“不是写春联么,怎么改画了?”
梦境里,王葛是唯一的观众,她的视角在桌上,正冲桌前的两个人,好诡异的角度。
王南行分别看林下画的两幅图。“这是……门神?”
“是。左边的是神荼,右边的是郁垒。《山海经》记载,若害人之鬼,此二神便以苇索缚之,射以桃弧,投虎食也。所以古时有小儿出生,长辈会将二神刻在桃木上,用桃符为小儿护佑辟邪。”
王南行一笑:“听明白了。我也给林下刻桃符,护佑他此生健康,平安。”
“两个吧。你戴一个,我戴一个,我都想好了,你那个背面刻鱼,鱼前方有树,我的桃符背面刻一个亭,亭里有鼓,合在一起寓意……”
寓意什么?
这个梦不噩,可是没做完就醒了,跟往常不同的是,此梦只给王葛补了梦境里的记忆,多余的一点都没有。
直到很久以后,她在都城将作监见到一景,才真正拼齐王南行、林下的种种过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邹娘子、南娘子等特殊护卫,在东莱郡署交接完事宜便得返回辽东郡。链枷骑士除王恬、刘清回扬州兑换州护军营名额,其余人得去往不同的州郡负责练兵,十人去广固县(青州郡治),剩下的分别去司州与雍州。
只有十名匠徒要跟随王葛至会稽郡。
东莱郡官长阅看密契公文,震惊不已,竟写满三页!要知道公文里只书写密契总录,比如何年何月何地改良重型兵械、造轻型兵械、造特殊兵械等,不涉及名称、数量、器械的具体用途,更别提“火器”、“火雷”文字了。
这也就是特殊匠师的等级最高为州级别,若有“国”级别,王葛必能列入!
路引公文里无谍贼刺杀的内容,经邹娘子言语交接,加上东莱郡本身便非太平地界,因此辽东郡总共多少人护卫王葛,交接兵力后,东莱郡派的护卫只多不少。进入徐州后,会由徐州接管。
越往内域郡地行,越平安。
五月十二,进入扬州。
祖约叛乱留下的疮痍,建邺城仍在修复。
归心似箭,王葛在州府交接完过路文书、更换了护卫,与王恬、刘清道别,紧接着赶路。
建邺兵力不足,她的护卫按以往的惯例配给,共三十乡勇。乡勇,不是乡兵中得过“勇夫”称号的人,是乡兵中武力较强者。
已经很好了,还给配了五辆牛车哩,王葛知足。
五月二十二,进入吴兴郡。
二十七,到达吴郡盐官县,乘船至会稽郡。
二十八,终于进入山阴城!
从前王葛对山阴城的印象,就是急训营里一天天的任务考核,令人时刻紧张的淘汰制度,当时进城、出城一晃而过的繁华,似跟她隔了个世界。
这次不但径直进郡署,还见到了刚从乡壤巡农回来的王太守。
王太守王茂弘,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导。
当然了,此大晋没有永嘉南渡的耻辱,王导不会权倾朝野,王敦无机会掌荆州军权,王氏大族不可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但王葛仍然紧张。
因为王太守言谈间委实如一位温厚长辈,若非他气度雄伟,实在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几次差点被对方引导着,把不该说的吐露了。
哎呀,嘴还挺严。王太守为难,阅密契公文,看不出当中的重要性,边郡嘛,因谍贼多,十件改良器具得有七件签密契。
所以,给一名初级匠师配多少护卫合适?
这种护卫是长期随行,相当于食郡署俸给,给王葛一人服力役。可不是路途上交接更替的那种,能随意调回,况且吴郡、吴兴郡数县重建,借走会稽郡不少乡兵。
这时门下议生进来了,王葛起身见礼。
“王匠师放心,已安排好夜宿之地,就在郡署吏舍。”
“有劳议生。”
夜宿吏舍?王太守满意的看着议生,一眉稍高、一眉低:何时有匠师宿吏舍的先例?
议生含笑回望:别急,听我问。
“王匠师,方才我在吏曹,对护卫沿途的交接文书有些不明。”
“议生请讲。”
“辽东郡给匠师的护卫数只有二十人,但是到东莱郡后,护卫突增一百一十人,莫非东莱至徐州地域不太平么?”
链枷骑士没被写在文书里,那王葛当然能不讲就不讲,她回道:“是不太平,不过比辽东郡要好。”
“有盗匪生乱?”
“表面是盗匪,是不是谍贼伪装,需审过才知。”
“那东莱郡至徐州路途,匠师遇到几次盗匪劫道?”
“七次。”
“再往后的路途呢?”
“没有了。”
“刚才匠师说,东莱虽乱,比辽东郡好,辽东郡除了谍贼,也有盗匪?”
“我不知,没遇到过盗匪。”
“那遭遇谍贼……”
“百余次。”
“哦,多、多少?”
五月晦日。
王葛一行投宿于上虞县东北方向的仇亭。《地理志》中对仇亭的记载为……柯水向东流入大海。
这里不仅有汇入大海的曹娥江,还有祝英的墓。
次日一早。
浅草没马蹄,田野祭英魂。
白容也感知主人的悲伤,流出眼泪。
“祝阿姊,我来看你了。我想告诉你,丸都山被攻破,不咸山防戍营向北推进,高显新城在建,扶余县境向西扩了。一辆辆记里车,正在记录我大晋扩充的疆域,一座座新亭,守卫新修的官道。你放心,这才是开始。”
祭完祝英,王葛在马背上回首,蒲公英开始飞了,英魂就如顽强的蒲公英,将希望之种洒向世间,诸英魂,都会转世回来的!
六月初七。
南山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江流奔腾,那个当年怀着憧憬与忐忑进山求学的王葛,已敢与山比肩!
下午未时。
王葛被门下史迎进县署,此吏引路,边感慨:“哎呀,难怪灵鹊在檐头报喜,匠师总算回来了,真是巧,县令今日在廨舍。”
桓县令听到动静,站出屋门。
王葛双眼瞬间酸涩难忍,县令两鬂灰白更甚!可见这两年案牍操劳艰苦。她停步,郑重揖礼,大声道:“王葛不负县令栽培,今日归来!”
“好,好。来。”桓式喉咙也发哽。这孩子,回来就回来,整这么酸楚做甚。
第361章 姊弟相见
门下史呈上水,王葛略打量廨舍,到处简陋,筵席全都磨边,唯文书整理有序,在县令后方的墙下高矮堆垛。
“县令,我百场郡首全考到了。”
门下史坐在旁,笑着汇报:“录事史正在整理王匠师的文书,核对她的郡考、州考、功勋值累加。仅风箱的功勋值就高达二十一,机械大匠是五。”风箱的功勋数奖励,是按大晋有二十一州发放的,跟机械大匠按平州有五郡的发放方式一样。
桓县令:“州考?”
回到故乡心里就是轻松,王葛语速飞快:“是。三次州首名也考到了,东夷府还让一位木匠宗师提前写好举荐我为大匠师的文书,走驿邮,没让我随身携带。对了,这是桓真郎君写给你的信,他也写给我阿弟一封。还有,我给县令带了辽东郡的特产,刚才在吏署全交给书佐了。”
她每报一事,桓式点下头。“王葛,你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不过凡事有张有驰,踏实归家休息一月,我为你安排好吏职,先晋中匠师,再议接下来的事。”
“是!”
桓式察觉王葛时不时扫一眼阿真的信,于是敲碎泥封,打开信筒,取出尺牍。
要不要装害羞?王葛垂着眼,不知信里托县令照拂她婚姻一事,写得委婉不委婉?
“阿真要在本县买荒地,你交待给循行、小史。”
王葛拧眉。信就这么递给门下史了,可见没别的内容!“不打扰县令,我回家了。那些护卫之俸?”
门下史跟着起身:“匠师随我到吏署稍待,五名郡兵、十名勇夫、三十五名乡勇皆按月领谷粮,另给他们各配农具、马匹所需的草料。到苇亭后,所有护卫闲时种田,若有偷懒不服训的,你不必管,跟程亭长说,由程霜上报即可。”
“我明白了。还有白容……”
桓式:“良驹只择一主,你带去苇亭吧。”他又吩咐门下史,“在苇亭建个骑射场,”嘱咐王葛,“骑射能学则学。”
“是。”
门下史送走王葛后已接近申正,他返回县令廨舍,把尺牍放到书案上。“给桓真郎君寻找荒田的事交待下去了。刚才我瞧着王匠师似有未尽之言,跟信有关?但信中确实没写旁的事。”
“嗯。明日让县三老、木匠肆的主管匠吏各为王葛举荐。”
门下史告退后,桓式拿起两片窄尺牍,一片上写着……托族叔买县境荒地;另片写着……盐碱地也可。
取首字,就是“拖延”。
“心眼比本事多。”桓式笑着弹下木片,用刻刀把上头字迹全刮掉,扔到废料筲箕里。王葛的未尽之言就是接近许嫁之龄,敢向她提亲的,她难查清对方底细,能查到底细的,定不配她。王荇年纪又小,倘若姊弟俩一个进了将作监,一个进太学,王葛的婚姻还能更上层楼。
拖延……是下策,应从现在起,操些心,为她寻觅值得托付的少年郎。
话分两头。
铁风、铁雷平时均在县署,只有王荇休归时一起去清河庄接、送。门下史猜出王葛肯定先去趟清河庄,就给铁氏兄弟休期,王葛跟二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重逢感慨。
铁雷先去苇亭送信。
铁风跟去清河庄,他和庄里几个管事都熟。
王葛在平州艰苦惯了,马不停蹄赶到清河庄已快半夜,护卫在草地里搭帐,她在牛车上清出个能躺的位置,坐上去,激动心情难压抑,又担忧。
“铁阿叔,你说袁夫子能让我见阿荇么?”她摇下头,“见是肯定让见的,不知能否许他跟我回家?”
“应当能。上个月荇郎没休。”
其实这问题她已经问第三遍了,铁风也告诉她三遍,自去年十月起,王荇学业更紧,有时双月归次家。
月明星稀,王葛往庄园方向看,心随微风慢慢平静。
卯时,庄园的门敞开了,陆续有佃农推车、扛犁,相携去田地。门奴见数十兵士骑马驱车过来,立即往王葛这边跑。
铁风跟门奴认识,把夫子的礼搬进庄园,王葛这些人只进外院,铁风一人随门奴去找精舍的管事。
她安心等候。
听到跑动声了,来了!
脚步声很重,铁风背着王荇从望秋林跑到的外院。
姊弟俩未语泪先流。
王葛终于放下心,阿弟长高,结实了。
“阿姊!阿姊!”
是挺结实,撞到她怀抱,两人差点一块栽倒。
“阿姊阿姊阿姊!阿姊,呜……”王荇紧扒阿姊肩头,怎么都叫不够。
“先别呜呜,夫子许你跟我回家么?”
“呜!”王荇脸上已经哭花,点头,“许我休两天,今天和回来那天不算。呜……”
“太好了,走。”
“呜……”
“阿姊背你?”
“呜……”王荇摇头。
“来,跟阿姊骑一匹马。还认识白容么?”
“呜……嗝、呜……”
童仆筑筝这才气喘吁吁追来外院,向马背上的王荇道别,感同身受的又喜又泣。
王葛一行分成两队,一部分随她快马疾奔,牛车慢,另部分在后押车。县署给了好些吃食,一个瓮挨一个瓮,都怕磕碰,还有两头活猪,五只活羊,一颠一“咩咩”。
铁雷与王禾早等在五里外的空亭,翘首以盼,听到马蹄动静,立即牵紧马站到道边。铁雷:“一定是葛匠师。”
对,一定是。
官道尘土少,望得远,先是一个个黑影出现,然后人影与马匹的轮廓都清楚起来。
铁雷目力强,展臂呼唤。
王葛搂紧王荇,减速,将到王禾两人时喊二人:“跟上!驾!”
“哎!”王禾欢喜,大声应。二人利落跃上马背,跟上队伍。
前方那女郎,是他的从姊!王禾好想喊出声:有人知道吗?那飒爽之姿胜过儿郎的女郎,是他的从姊哩!
这两年苇亭不断外扩,野草丛在近处望不到了,最早开垦的荒田已能种植麦子,唯对面的苇地还保留着一些。
亭道上,王二郎、王菽、王蓬把脖子都抻变形了,三人终于一起吆喝:“来了?来了、来了!”
“阿姊!”
“阿蓬别跑,都是马……快快阿菽,快……”王二郎语无伦次的一手去揪侄儿、一手拉着女娘去迎。
第362章 归家
“二叔。”王葛下马。
王荇骑行太久走不动道,由铁雷背着。
“阿葛么?”王二郎上下打量,有些不敢认侄女了,不单是尘土扑面,相较离家时,王葛确实长高、稚气尽褪,从容的气度更令面相有变化。
王蓬下嘴唇包上嘴唇,抖糠似的上前:“系阿己么?你系我阿己么?”他挺自信记得长姊从前模样的,怎么眼前的不敢认,从前的样也瞬间模糊了呢?
“别动!”王葛故意严肃,矮下身,捧住二弟的脸,用自己脸颊的土在对方两边脸蛋上各蹭,怪嗓音逗他:“你系我二弟阿蓬么?”
一个鼻涕泡崩出来,王蓬咧嘴笑:“是,嘿,我是。二叔,从姊,我阿姊回来了,真是我阿姊回来了,嘿嘿,我阿弟虎头也回来了。”
“都回来喽!”
“都回来喽!”
王蓬蹦跳着当先开道,雀跃而喊。
王葛已知自家搬宅院了,搬到原来的亭署,亭署迁到更阔的地方。
“跑慢点儿。”王二郎越过王蓬。
“啊二叔等等我。”
王葛拉着从妹的手并行,王菽也成长了,迅速告诉王葛:“迁宅院是县署安排的,没人敢说闲话。”
“嗯。”人越出名越要注意声名,尤其名气大、吏职低的时候。“这木亭还没修?”
“新亭署那已经建了新亭,程亭长特意留着老亭,夏天乘凉用。亭长还说,有这样一个旧亭,后辈们才不会忘了苇亭原来有多苦。”
“哼。”王禾撇下嘴:“整天不是程亭长就是程小郎。”
王菽也“哼”,把脸一扭。
什么程小郎?王葛刚生疑,程霜带着两个亭吏迎上来。简短寒暄,亭吏跟两名勇夫去接后边的车队,王葛身边只留五郡兵随行足够了,其余人、所有坐骑全跟着程亭长、王禾走。
行不多时,二叔折回,牵着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娃,穿着漂亮的浅红衣、深红裳。
王葛停步。
这是……幺妹阿艾?
小女娘挣开王二郎的手,严严实实躲到他身后,然后小心歪出头、又害羞的躲回去。
“阿艾?”王葛蹲下身。
小女娘这次歪出头的动作放慢,脸上仍笑着,眼泪噼里啪啦的滴落,各个剔透跟泉珠似的。
“来,阿艾,我是你长姊王葛。来。”
阿艾扭捏走出两步,变跑,但是很轻柔的倚进王葛怀抱。王葛抱起对方,别说,还挺沉。她把阿艾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感受小家伙紧张发僵的身体慢慢放松。
女娃就是女娃,哪怕哭了、噘嘴抱怨,说出的话也显可爱,惹人怜惜:“长姊,你再不回来,我可记不住你了。”
“嗯,长姊好伤心,长姊可是一直记得你呢。阿艾,带长姊去找大父母、阿父,好不好?”
“好。”她朝前指路,然后一本正经的神态说:“长姊放我下来吧,你一路辛苦,我不能再累着你。”
王荇羞愧,附在铁雷耳边说:“阿叔也放我下来吧。”
“哈哈,到院里就放下你。”说完,铁雷飞奔。
半人高的篱笆院,王翁、贾妪焦灼而望,王大郎捏拐杖的手不时轮换。是铁雷提前跟他们说,阿葛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远游归家,得晚辈跪见二老,若二老迎出院会被人数落不孝。
铁雷人未进院,王荇声先扬:“大父母、阿父,我阿姊就在后头。”
“大父母……阿父……”王葛奔跑进院,郑重行稽首礼,铁雷劝院外瞧热闹的亭民各忙各去。
一阵乱腾后,只有王家人进了主屋,王葛这才趴到大母膝上,祖孙俩哭个痛快、喜个痛快。
待久别团圆的情绪都能克制时,王葛再向二叔母周氏行礼。周氏圆脸,是天生的笑模样,早备好见面礼,她亲手绣的布囊,花样为展翅飞翔的大雁。
王葛双手接过,从众人都愉快就能看出周氏必是贤惠新妇。
贾妪一时间跟长孙女稀罕不够,又把王葛拉近,小声告知:“你二叔母有孕了。她本要给你裁衣的,我不让。”
王葛附耳回:“这布囊已经很好了,我往后任吏,得穿吏衣,还就缺个针脚密的新布囊。”
阿蓬大嗓门:“我都听到了,长姊夸二叔母哩。”
这时铁风叩门,是车队进亭了。
十辆大柴车载着满满的物,这是官署给王葛的体面,也是给王家的体面。
今日天已晚,猪羊暂拉到亭署的猪圈、羊圈。酱菜、腌肉太多了,有的不能久放,一车给护卫们,两车给亭署。果酒、枸杞酒有一车,王二郎分别解开一瓮,倒出些让阿父和大兄闻,真是好酒啊,香甜欲醉。
王葛从辽东带回来的箱笼只剩三个,颇沉,全抬进主屋,贾妪喜得见牙不见眼。
王蓬几个小的帮不上忙,就在王荇带领下点数,记录。
灶屋早烹了肉粥,王菽一会儿出来一趟,和篱笆外的一少年你瞅我、我瞅你的笑了好几个回合,王葛总算明白王禾为啥生气了,自家的白菜有被拱的迹象!
小少年渐觉察王匠师剜了自己好几眼,腼腆行礼,离开。
“谁呀?”王葛蹭大母一下,指院外,问。
“程亭长家的仲郎。”
王蓬跑过来,展开手掌:“长姊,你看这是啥?”
黄豆芽和绿豆芽!
程亭长会做事,早让亭灶烹了羊肉,让亭吏抬着食器来的,肉汤里也有豆芽。
家人都体谅王葛劳累,这顿晚食简单吃过,孩子们声音放小,不吵不闹腾。
月上树梢。
王葛终于能躺到自家屋里休息了。她左边是大母,大母旁边是王艾、王菽。她右边是虎头、王蓬。
“日子真快啊。”她拉着虎头的手,摸索着他手上的茧。
阿蓬八岁了,虎头七岁,阿艾六岁。二房的王禾十二,阿菽十岁。自己在外的辛苦,家人是没看到,但家里人就轻松么?除了阿菽、虎头、阿艾穿的衣料是新的,其余人的衣裳还和从前一样,洗褪了色、缝缝补补不舍得扔。
两年时间,大父的头发全白了,大母的背躬了,阿父的眼眶凹陷……一股酸楚冲上她鼻腔,不敢想,一想到阿父的双目,早白的鬓角,她就心疼!难受的心口疼!
一家人团聚的喜悦里,她岂能看不出每人心底不敢询问的忐忑,他们肯定想问她:阿葛,这次归家呆多久?还会如此长久的离家么?
第363章 回贾舍村
贾妪:“快啥快?从你离家,大母觉得哪天都比从前的日子长。”
王荇趴起身解释:“阿姊是说,每天的时间不够用。比方我,要是每天能再长些,就能诵更多的文章。”
阿菽附和:“我能编更多的草鞋。”
贾妪:“嗯,我能调更多的浆糊,把你们的嘴都糊上。”
王菽、王荇都憋笑憋得发抖,王葛也捂嘴,怕吵醒王蓬和王艾。
笑劲过去后,贾妪说正事:“我想着你得回贾舍村给你阿母扫墓,何时去?好让你二叔提前跟阿竹说,收拾出屋子。”
“不用二叔特意跑一趟。明天吃完午食,我阿父、我们弟妹几个就出发,阿竹勤快,空屋平时肯定都打扫着,不需提前收拾。这样的话,后天清早我们就能到田坡,天黑前归苇亭,不耽误虎头回清河庄。”
王荇喘气都不敢粗,生怕漏掉一个字。“阿姊送我回精舍?”
“当然。若阿父不觉得累,就一家人出行,送你回精舍。”
“呼……”好激动,王荇真想把二兄摇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贾妪:“带你阿父去,真行啊?”
“有牛车,不好走的地方让护卫背他,不费事。”
“嗯……”
“大母想问护卫的事吧?他们是郡署遣到县署,再由县署遣到苇亭服力役的,另个任务是保护我、保护咱一家人。从边郡回来的特殊匠师都如此,大母不必担心他们怎么吃、怎么住、干啥活,既是在苇亭服力役,当然全由程亭长管。”
王葛一向如此,能跟家人讲的事,不欺瞒、不含含糊糊,否则老人家表面上答应不操心了,实则担忧全积在心里,日复一日变成心疾。
贾妪上年纪,很快睡着。王葛轻拍王荇的背,一边想桓真的两封信。桓县令那边只写了买地,给阿弟的是劝学之言,证明桓真给她信时没弄岔,这是咋回事?
罢了,听桓县令的,先晋中匠师再说。
清晨。
王蓬、王荇懂事的跑去次主屋,一个叠被、倒尿盆,一个帮着阿父穿衣、梳头。
院里,王禾已经扫干净院,铺好筵席。
王葛给大母细细篦头,没想到阿艾会自己扎髻了,但昨天的三丫髻肯定不是小家伙自己扎的。
王翁“咳”一声,散发、背着手从次主屋出来。昨晚他和大郎、阿禾宿一个屋。
贾妪嘟囔:“啥都争。”
王葛被大父母的孩子气逗笑,说道:“只要大父母不嫌弃,孙女愿天天为你们梳头。”
右厢房门开,王二郎夫妻前后脚出来。
王葛:“二叔母也起这么早?”
周氏:“我想去猪圈那走走。”
王艾跳起来:“我也去。”
一大一小就这么牵手出门,王葛先惊讶看大母:“为啥去猪圈走?多臭啊。”再问二叔为何不同去?
贾妪笑了,替儿郎解释:“你二叔母嫌你二叔话多,一会不叫她靠近圈,一会紧催着她去别处走动。”
“哦。二叔母以前在乡里鼓刀屠宰,没想到跟阿艾一样喜欢看猪啊。”
王二郎:“哈哈,她看猪是分块看的,跟阿艾可不一样。”
这话说的,把王翁、刚出屋门的王大郎全引笑了。
吃过早食,终于腾出大空,王葛打开带回来的三个箱箧。大件有羊毡,羊毛和麻线混织的窗帘、门帘,整张的羊皮;小件有兔皮、毡帽、手套、成团的羊毛线球、素皮带、革靴。无一样不是生活常用。
连王翁都看惊了,抢在妇之前问:“这得耗多少钱?”
“所、所以一文没攒下、哎呀!大母轻打,哎呀二叔,二叔你跑那么快!阿菽快拦着大母,虎头……”
午后。
王家长房离开苇亭。随行的护卫是郡兵、勇夫,铁风、铁雷和诸乡勇全部留在亭里。王蓬、王荇、王艾全与郡兵共乘一骑,累了再乘车。王葛则一直陪阿父坐牛车,看到稍别致的风景便跟阿父描述。
颠簸间,一只蝴蝶落到辕处,又上下、左右绕着牛身翻飞。
“阿父,有只黄蝴蝶,翅膀张开有这么大。”她在阿父手掌上画,兴高采烈道:“它一直在给咱们引道,还在,还没飞走,你说它是不是从贾舍村飞来的呀。”
“呵呵,你阿母原先进野山,就常有蝴蝶绕着她飞。一晃……多少年了。”阿吴、蝴蝶,他都忆不起色彩。
王葛语气更感伤:“这世上如阿母一样幸运的女子不多。”
“为何这样说?”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得多好的运气,才遇到阿父这么好的男子。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方多牵挂,另一方牵挂才会少。牵挂少的人,遗憾就少,不甘也少。”
随着牛车摇晃,王大郎陷入这几句劝解的思索中。
傍晚,队伍进入贾舍村。
王葛考虑王竹这时候可能还在归家路上,就想带阿父去寿石坡看一下,可是从坡底向上望,不见往昔拔野菜、拾羊粪的村童们。东坡、西坡各有一群羊,两个放羊人全是成年男子,从穿着上看像贾地主家的佃农。
其实佃农也看到王葛这些人了,但被兵骑气势吓住,均装作没看见。
郡兵伍长赵力见王葛不下牛车,询问:“匠师,还上山么?”
她摇头:“不上了,进村吧。”
几个小的都坐到牛车里了,王蓬奇怪道:“这山坡是不让村里人爬了么?”
王荇:“应该是。以前傍晚时候,坡上还热闹着呢。”
王艾倚在王葛怀里,后仰着头朝她看,神情在问:是这样么?
王葛:“你二兄、三兄说的对。寿石坡跟以前不一样了,咱们久不回村,看来呀,村里情况变了好多,兴许别的地方也有变化。你若好奇,见到你竹从兄时,你细问他。”
从寿石坡绕这么一圈,正好和刚归家的王竹在院门前遇上。王竹胆小,还以为阿父的案子又审出啥来了,这是来抓他了!
幸亏王荇连声唤他,王竹才回魂。
“竹从兄!你认不出了?是我长姊回来了,昨天才到苇亭。我们明早去坡田给阿母扫墓,今晚得在你这借住一宿。”
“啊?葛从姊,真是葛从姊,我、我真、真不敢认了,我还以为……大伯也来了?快,进院,都进院。”王竹边卸下背筐边说,“几个屋都是干净的,我每天都扫,被褥也常晒。”
他进杂物屋搬席子:“我马上烧火,今天挺热,你们都渴了吧?”一回身,见王葛站在门口里边。
第364章 祭母
“阿蓬想你了,在院里和从弟从妹说会话,其余的不用你忙。”
王竹老实点头。自刚才进院能看出护卫们全听葛从姊的话,那他也听就出不了错。
骑队出行早有预备,除了营帐、铺盖和陶灶,食器、谷粮、腌肉、木柴,连驱蚊虫的艾草均携带着。院里挤不开,勇夫们有说有笑,在院门外摆开几个灶烹食。
随着日暮,左邻右舍呼朋引伴,越来越多的村民扎堆观望王家,没人敢向兵士打听王家这是咋了,但看眼前情况,绝非来查王家、来抓王竹的。
难道是……王葛回来了?那也不能这么有本事,带兵出行吧?
隔壁张家全出动,尤其最好打听事的魏妪。不知道谁先起的头,议论起张菜的亲事,两年多请了六回媒,不是张菜嫌女方丑,就是女方嫌张菜懒,回回说亲不成反结仇,把村里其他儿郎的声名都连累了。
院里。
王葛让护卫把几个屋子都熏遍艾,然后搀阿父进次主屋。能看出王竹确实用心,屋中两个竹床位置不变,床帐很干净,被褥尽是后来置办的。
当初往苇亭迁的时候,知道新宅院窄,就没把竹床运过去。王大郎两边摸一摸,叹口气,坐正。“阿葛,王竹的事……呵,算了。其实论脾气,虎头随我,你随你阿母。”
“那我可得跟阿父说实话,模样也是呢。”
“哈哈。”王大郎最喜长女这点,从来不似旁人在他面前忌提眼疾。“你从小就有主意,还都是对的,我只嘱咐一句,在阿蓬面前别给王竹冷脸,阿蓬记住的事比阿艾多,别让你二弟难做。”
“我明白,你放心。”
“出去说会话吧,饭好了叫我,颠这一路颠饿了。”
“那我让虎头进来陪你。”
“行。”王大郎知道长女不放心自己,“正好,许久没听他诵书了。”
王葛坐到院中,王艾到她背后搂住她脖颈说:“我问竹从兄了,寿石坡不让村里人上了。”
“真是这样啊。”
“嗯。半个月前开始的。”
“阿艾真厉害,才发生半月,你就能打听出来。”
“嘻。”王艾高兴坏了,负着手绕院走,瞅瞅房、瞅瞅墙,姿态跟王翁一样一样的。
王葛看向王竹,问:“两户佃农干活还勤快吗?我不大回来,有难事别自己扛,都是一家人,该说得说。”
“没难事。佃户很勤快。这段时间收胡麻,又快收麦了,我才没去苇亭看大父母。”
王葛点下头,唤二弟:“阿蓬,来。”
原来王蓬一直在院门口左踮脚、右踮脚的往外瞅,听到叫他,立即跑回来:“长姊,刚才外头打架了,护卫阿叔走过去,还没说话哩就不打了。”
王竹:“是魏姥和……贾妇的长嫂,上月便打过一回。”
王葛记得,魏妪是张菜的祖母,不用问为何打架,定是有村邻猜出她衣锦还乡了,然后魏妪讽刺弃妇贾氏,贾妇的长嫂挖苦好吃懒做的张菜。“往后少跟这两户来往。有人打听我的事,你只用一句推脱……王匠师不让说。”
“嗯。王匠师不让说。”
天黑了,兵士撑起布帐,村邻终于散去。
贾舍村有的人家日渐败落,有的人家开始兴旺,但表面上,仍跟往常的夜晚一样平静。
这个季节,朝阳乍出地平线,瑰色就铺满田野、山丘。
吴氏的墓在王家最早开垦的地里,佃农被嘱咐过,时常打扫,两颗柳树皆成荫,地面只有才冒头的野草,碑也颇干净。
王大郎原以为久不来,会悲痛难抑,但很奇怪,当手放到碑上,摸索着“亡妻吴氏”四个字时,整个人瞬间通透了。阿葛说得对,阿吴离世早,其实是牵挂少的那个,他是牵挂多的。所以她少遭罪,不知思念苦楚,不知孤零一人残喘是何滋味,不必心疼他双目再没法看见。
王葛跟亡母讲述自己在平州的所见所闻,自己快成为中匠师了,离大匠师也不远。还有,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家,孝顺长辈,照顾弟妹。
王蓬则说自己种下的麦苗快丰收了,让亡母保佑收麦的时候别下雨。
王荇诵一段《孝经》,言自己知道修学机会不易,会更努力奋进,帮着兄姊们挑起家中重担。
王艾说自己会穿衣、梳发、喂鸡鸭鹅、拾粪,求亡母保佑长姊能听见这句保佑……带回来的两头猪能不能只宰一头?
这孩子!
王葛板着脸把王艾抱到行礼的位置:“这点愿望不用求了,我答应。”
祭拜尾声。孩子们跪成一排,向亡母行振动之礼。
王葛、王艾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上下相击,顿首。
王蓬、王荇右手在外,左手在内,前后相击,顿首。
坟旁,微风吹动柳梢,或许这是吴氏魂魄不忍,想为儿女们拭泪。
阳光晒着下山的道,车轱辘吱吱呀呀,三个小的慢慢不抽噎了,王荇又上了马背,王蓬犯困,枕到阿父腿上睡着。
王葛则揽着王艾,询问要紧事:“今年是苇亭开荒第四年,耕田怎么分,程亭长说过么?”九月得交粮租了,苇亭开垦出的农田有限,丁男每人五十亩、丁女每人二十亩的课田数是不可能够的,何况次丁男也得缴。
王大郎:“亭长的意思是,先把第一拨亭民的课田亩数分出来,后至的亭户不到缴租期限,可缓。不过听你大父说,许多亭民对此法颇多怨言,怕到了明年、后年轮到他们交粮租时,课田数不够怎么办?到时谁帮他们凑数?”
“有攀咱家的吧?”
岂能没有啊!王大郎叹声气。
王葛早算好了:“大父超过六十一了,算次丁男,咱家的课田数需一百一十五亩,按官家给匠师的减免,九月案比前,咱家总共缴三百二十升粮,每升粮五个钱,合计一贯余六百个钱。”
“你意思是……买新粮交租?”
“是。初建苇亭时,建房、凿井、给亭民提供吃穿用度,一切消耗尽是桓郎君自己拿钱,所以他照顾咱家,亭民觉得不公没办法。换程亭长后,苇亭跟别的亭一样了,咱家这么多人,只有二叔、二叔母和阿蓬种地,旁人不服正常。且二叔母有孕,再少一份劳力。”
王艾急了:“可、可是大父母喂猪扫马圈,禾从兄巡夜打更,菽从姊每天都编草鞋,不都是为亭里忙吗?”
第365章 苇亭分地
王葛微笑教幼妹:“当然是呀。不过阿姊问你,这些活全算上,你时常帮大父母清扫猪圈也算上,你觉着亭里能先给咱家分地么?分够咱家的再分别人家的?”
小女娘泄气一叹:“不能。”
“为何?”
“因为别人家也很辛苦。把咱家的地分够了,轮到别人家就更少了。”
“对。其实不只大父母、你从兄姊,有的亭邻擅长修屋,有的亭邻擅长伐薪,这些活难道不累不苦么?所以平均分地,开荒田出力多的亭户认为不公平;按谁家开荒田时出力多,就多给其分地,常做杂活的人家觉得不公平;先凑齐第一拨亭户的课田,其余亭户当然也认为不公平。”
此时王艾已经不生气了,还替程亭长操心道:“亭长真难。”
“所以刚才我跟阿父商量,今年不必分给咱家田,咱家用钱买新粮缴租。那样的话,不管哪家亭民有怨言,跟咱家无关,跟长姊无关。你要知道,长姊即将为吏,再往后还想被官长举荐、升迁,就不能被人借今年分地的事情坏了名声。”
“啊!”王艾激动道:“我明白了。咱家跟亭长说今年不要地了,赶第二拨分地,除了阿姊讲的好处,还有……待明年时,就算先给咱家分足课田,别人都说不出啥了。对吗?”
这回轮到王葛惊讶了:“阿艾怎么这么聪明!”
王大郎开怀道:“你原先如何教虎头的,虎头就如何教阿蓬、阿艾,除了教兄妹认字,还把在清河庄遇到的难事讲出来,让阿蓬、阿艾去想,换成他们遇到那些困难时要如何解决?”
王葛前望,载着王荇的那骑时而朝前奔跑一段路、再折回,她知道阿弟非贪玩,是前日归家时长途奔行,她下马无事,他却得铁雷背负。阿荇为这件事羞愧,激发练习骑技的决心。
难得回村,王葛让车队从岔道转向野山河,在河边吃完午食再回苇亭。
下来牛车,王大郎被长女扶稳,感受脚底一颗颗圆润的卵石,近距离听河水流淌,听幺女围绕他欢声笑语,听俩儿郎比赛打水漂,慢慢的,脑海中想像这一幕的画面似有了些色彩,不再是灰、是黑。
有护卫照看三个小的,王葛放心跟阿父说话。“以前这个时候来江边,村东贾家的好些佃娘在附近洗衣、晾衣,有说有笑的很热闹。现在洗衣的人少了,衣裳量多,再想想寿石坡不让村里人上去,我推算贾家几房相斗有结果了。”
“有现在比着,更觉贾太公仁善。”
“阿姊。”王荇过来,玩累了,喘气有些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张菜?”
王葛顺阿弟示意的方向看,是张菜。他旁边没别人,蹲在石滩上,背靠草丛,正快速往筐里放卵石。
姊弟俩心有灵犀对视一眼,猜出张菜看到自家人了,因惧怕这么多护卫不敢过来,装成拣石头的样子。
村里风言风语张菜心悦她,可是怯懦到好容易重逢了,连问候一句都不敢上前,算心悦么?
王荇:“阿姊,我们也当没看到他吧。”
“嗯。”
“快看,我逮到一条小鱼!”王蓬捧着双手急跑,王葛喊他“慢点”,王蓬脚下还是踩滑,好在勇夫时刻跟紧,没等栽地就捞起。
“谢阿叔。嘻,”王蓬献宝似的把小鱼放到王大郎手心里:“阿父,你摸摸,小鱼肯定是被水冲到石缝里的,我若没看见,它就回不去野山河了。”
王艾也跑过来:“有船。”
王荇眼力超常:“是鱼伯家的船。看后面,还有两个竹筏哩,每个筏上有两只鸬鹚。”
王葛知道有渔民驯鸬鹚捕鱼,但在贾舍村还真是头一回见,看来鱼伯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鸬鹚展翅,王蓬、王艾兴奋尖叫,一边一个摇晃着王荇问:“捕到鱼了么?捕到没有?”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
时间一晃而过,王葛归家已经十五天了。每天上午她跟着大父母去猪圈、马厩清扫,下午向二叔母学纺线裁衣,傍晚陪伴阿父、幼妹在亭里走动散心。
“要分地了。”太阳落山时,王禾进院告诉家人这个消息:“程亭长说,明早在亭署前的木亭敲鼓宣布。”
王翁嘱咐:“虽跟咱家无关,二郎,你明早也去听。”自家今年不要地,且自行买粮交租已经跟程亭长说准了。
果然如王葛先前分析,亭里按户均分课田,先紧着第一拨的二十余户人家。剩下的农田不分,仍归亭署。亭田的粮食产出,三成归亭署,剩下的七成,分到课田的亭户只能领三,其余亭户领四。
还有一个消息更令亭民担忧,今年九月案比以后,官署不再给苇亭谷粮。
也就是说,往后能开多少荒,吃多少饭。
最后亭吏说:“此分田法是县署拟定,谁家不满,自行去县里找。”
一牵驴的娘子姓罗,高声道:“我非攀别人,王匠师家耕出的地,有三十亩么?”
王蓬跟着二叔来的,气道:“没我长姊造的曲辕犁,你家能耕出几亩地?”
“我家用的曲辕犁是官署给的!要是你王家造的,我还不稀罕用呢。”
亭吏挥槌:“哎哎,不必吵。王匠师家今年不要地,王家自己购粮缴租。”
王蓬与罗娘子互剜眼刀。
亭吏离开了,亭民却在亭子外头越围越多。
王二叔侄没呆下去的必要了,一边离开,王蓬一边生气。“那罗娘子好烦人,幸亏二叔不喜她,要是换她当我二唔唔……”
“别乱说啊。”王二郎剪刀手,把侄儿的嘴皮子一夹,幸亏旁边没人。“回去不许提这事,你二叔母有孕,误会了咋办?”
罗娘子心悦王二郎在苇亭不是秘密,前些年的时候,罗娘子隔三差五给王家送萝卜,王家推脱不了,就回些鸡蛋、腌菜。那时候王二郎走道都揪着心,生怕碰上罗娘子。
总这样不是办法,有次贾妪亲自还吃食时,跟罗家长辈说清楚,王二有心悦的人了,为了两家好,不要再送萝卜。谁寻思次日罗娘子就把王二堵在道上,不管周围有亭民过路,逼问王二郎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王二郎当时拖着锄头往家跑,可把那些瞧热闹的亭民笑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