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杀进河间府,活捉讹鲁观
苍茫的河北大地,宋金交锋……毫不夸张讲,这可能是双方在汉家地盘最后的一战了。关闭燕云大门,就算要打,那也是在塞外大漠交锋,可别砸坏了自己的坛坛罐罐。
“大家伙都是自己弟兄,别的话俺不多说了,这一战无论如何,要给我打好了,河间府务必要拿下来……我已经给岳帅立了军令状,三天之内,要打进河间府,活捉讹鲁观……不过有人跟我保证,不需要三天,只要一天半,就能破城!”
张荣说着,将目光落在了一员黑面大将的身上。
此人虽然只是水师统领,连个副总兵都没混上,但张荣对他格外礼遇……此人名叫呼延通,是大宋开国功臣后裔,早前是隶属御营中军的。
呼延通堪称悍将,又是将门……这样的履历,怎么混到了张荣手下呢?
说起来这事还要怪韩世忠。
老韩有个毛病,就是好酒,时常去部将家里狂饮……而且去了之后,韩世忠就喜欢叫人家的妻女出来陪酒……要说韩世忠想干什么坏事,也冤枉他了。奈何这种近乎轻薄冒犯的举动,还是伤到了不少人。
呼延通也是个倔脾气,直接跟韩世忠吵了起来,甚至抽出了刀子,扬言要砍了韩世忠。
事情弄到这一步,俩人断然没法在同一个军中共存,赵桓得到消息之后,狠狠痛骂了韩世忠一顿……不过到底是心腹爱将,军中一人,赵桓又能怎么办?
他后来只能安抚呼延通,然后把他调到了水师,担任水师步兵统制官。
张荣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但是张荣出身寒微,对于呼延通这种将门后代很是仰慕,因此言语客气,礼貌周全。
呼延通也不是真的不通人情……张荣能收留他,又这么客气,你还装什么大瓣蒜啊……更何况水战这种事情,呼延通也不是专业,还要从头学起。因此两个人处得非常好。
呼延通在过去的两年里,厉兵秣马,很是下功夫,替水师训练出一只五千人的强悍步兵,战力凶悍,比起背嵬军,也不会差哪里!
此外呼延通还参加了几次剿匪作战,虽说战斗不大,但是每次都能干净利落,足见他的强悍。
呼延通起身,抱拳道:“总兵,末将仔细研究过了河间府的防卫,原本河间府引滹沱河水,在城外环绕了十丈宽的护城河……在护城河后,又有羊马墙,城头守备,也极其牢固,很难攻克。”
“不过如今天气严寒,护城河冻住,金人便失去了一大屏障,至于后面的羊马墙,我们以甲士冲锋,然后用火药炸开,清理出一条道路,并不算难。”
呼延通随后自信满满道:“只要能接近城墙,我就能攻破河间!”
这时候张荣手下的将领贾虎迟疑道:“呼延统制,你有什么高招,也告诉我们一下呗,大家伙一起破城,岂不是功劳更大!”
还没等呼延通解释,张荣就把眼睛一瞪,“不该你知道的别瞎问……这不是聚义厅,这是两军阵,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
呵斥了老兄弟之后,张荣竟然又躬身道:“呼延统制,你看要不要按照你的意思,以一天半为期,向岳帅上报?”
呼延通稍沉吟,就说道:“还是三天吧,到时候一天半打下来,不也是总兵的功劳吗!”
张荣一听,心满意足,忍不住放声大笑,“好啊!有了呼延统制,我算是高枕无忧,可以坐享其成了。”
呼延通很享受这种恭维,但是却不敢真的狂妄自大。
“总兵,河间府牵制着我们水师和岳帅所部……官家和兀术的大战在即,如果能突破河间府,前去助战,自然是天功一件。末将愿意舍命破城,救驾之功,可以交给其他人。不过……”呼延通顿了顿,厉声道:“待到攻城之时,还要四面八方,一起出动,不能让城里的金狗看出我们的虚实,一句话,谁都不能懈怠!”
张荣也站起身,扫视众人,“都听到没有,人家呼延统制啃骨头,给你们大家伙一块肥肉,还有什么说的没有了?”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说辞。
张荣手按刀柄,厉声道:“传我命令,明日天明,全军出击。”
水师的方略拟定下来,而几乎与此同时,河间府的金兵也在积极调动,完颜讹鲁观全力以赴,丝毫不敢懈怠。
当初岳飞北上,袭取了保定军,又轻易攻克了燕京……毛病都还是出在火药上面,因此要想守城,就必须防范火药。
讹鲁观小心经营,他拓展护城河,修筑羊马墙,就是防止宋军接近城墙……同时他也琢磨过来,火药不是无敌的。
由于威力有限,要破开城墙,就要堆几千斤,上万斤,甚至更多的火药才行……而且还要提前挖掘出破口,填埋进去,才能一次奏效。
再有火药占了个火字,还是怕水的。
因此讹鲁观要求在城墙下面每隔一段距离打井,城头放置水车。
见宋军来了,想要炸城,就必须滚木雷石招呼,全都砸死,射死。
随后还要用水浇,彻底断绝火药炸城的风险。
除了火药之外,宋军攻城的手段,也是寻常,云梯、盾车,不过如此……凭着河间坚城,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而且讹鲁观还很体贴,将城中财物悉数赏给部下,亲自巡城,勉励士气,大约是不会出现军心溃散的情况。
因此从内部瓦解河间府,也是不可能的。
只要能按照四哥要求,拖住了宋军,坐等四哥击败赵宋官家……大金的国运或许就扭转过来了。
中兴大金!
一定能行!
战斗如期而至,在晨曦之中,宋军从四面围城,不给城里的人留一条活路……看到这个架势,讹鲁观笑出声了。
“果然是一群水贼,连围三缺一的道理都不懂,活该他们必败!”
彼时宋军已经冲到了护城河前,虽然河水结冰,但大举过河,还是会有危险的,因此宋军前部都带着草帘木板,铺在冰面上,然后踏冰前行。
不出意外,宋军的动作出现了凝滞,而城里的弓箭也如期到来……死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张荣紧握着长刀,在后方观战……说实话,他这个总兵,比起其他人都水得多。
虽然这一次岳飞北伐,他为了输送军需物资,立下了大功,受到朝野赞誉,但说句实话,到底乃是辅助之功,不是实打实的战功。
击破河间,就是他扬威之时!
在当水贼的时候,张荣就清楚,城池是最易守难攻的……高耸的城墙,坚固的城门,宽阔的护城河……几乎每一步都要拿人命去填。
围攻一座城池,几个月打不进去,比比皆是……甚至要将城里的人活活饿死,才有进城的可能。
一天多破城,难度何其之大。
他也想瞧瞧,呼延通的本事如何……在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初步交锋,宋军在冰面上铺出了道路,同时也将羊马墙砸开……随后宋军方面就出动了许多盾车,朝着城池推了过去。
盾车正面是硬木板裹着铁皮,在外面还罩着生牛皮,完全就是古代版的坦克,在盾车后面,保护着宋军士兵,他们多装备弩箭,不断向城头射击,掩护士兵接近城头。随后就可以用爬城索,云梯一类的工具,冲上城头。
当然,还有将云梯和盾车结合的,这就是鹅车,带着长长的脖子,也就是云梯,可以直接往上爬。
另外还有撞车,类似盾车前面加了根粗长的圆木,可以用来撞开城门。
宋军这边,各种攻城器械齐出。
讹鲁观在城头观战,看了一阵子之后,心惊肉跳是不免的,但是他也渐渐有了信心。
宋军的依仗多半就是这些器械,的确数量很多。
可你们不知道,我大金手里也有杀手锏!
战斗到了下午时分,讹鲁观终于亮出了宝贝……那就是投石车……很快,二十架投石车对准了护城河的位置。
“打!”
漫天的石块袭来,当真就有落在了河面上,冰层被砸开,一架宋军的盾车好巧不巧,就掉了进去,十数名将士,顷刻落入冰冷的河水……
金兵投石车大显威风,不断有宋军器械被毁,士兵的死伤更是十分惨重,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被毁的车辆。
“呼延通这个吹牛皮的,还说用不上三天,只要一天半,就能破城,根本是吹牛!这一天我们除了死伤弟兄,急什么都没捞着!”
抱怨之声,自然传到了张荣的耳朵里,这位草莽出身的总兵大人,依旧面色冷静,对呼延通充满了信心。
果然,就在黄河之后,从宋军这边,出现了几架比鹅车还要庞大的东西……这玩意简直就是战场巨人,足有两三丈高!
人力已经无法推动,必须使用牛来拉动……按理说这么庞大的东西,是很难靠近城池的……奈何白天的时候,已经清理好了道路,便是护城河,也已经用损坏的盾车填补上了。
更妙的是白天的战斗,还探查清楚了投石机的位置……因此这些庞大的吕公车缓慢而坚定地冲向了河间府城墙。
就在城头金人惊骇的目光中,吕公车搭上了城头,从里面第一个冲出来的人,赫然是呼延通!
他迎着金人的刀剑冲上了城头。
“弟兄们,杀进河间府,活捉讹鲁观!”
“冲,跟着我冲!”
一员悍将带头,宋军生龙活虎一般,杀了进去……
第377章 韩王无双
呼延通义无反顾,冲入了河间府。
就在他们登城成功的刹那,高大的吕公车上,点燃了三盏灯笼,信号传来,张荣几乎瞬间流出来热泪。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这才一个白天过去,就已经杀入了河间府,看来破城绰绰有余。
张荣举起长刀,怒目横眉,”还愣着干什么,杀进去!”
一道命令,水军士兵蜂拥而上。
大家伙扯着嗓子呐喊,气势如虹。
呼延通的开门红,打得实在是太妙了。
首先,攻城器械这种东西,并不容易制作,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材料……长途奔袭,身上还能携带圆木板材吗?
很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军中最多只能带一些马车牲畜……要想攻城,必定要就近伐木,或者从老百姓家里征集。
把材料凑齐,打造攻城器材,需要的时间是很长的。
这也是讹鲁观信心十足的原因,他甚至下令坚壁清野,在河间府三十里内,都几乎找不到木材……这里又是平原,也没有什么林地,想要攻城,谈何容易!
奈何讹鲁观从一开始就把事情想简单了。
他的对手可是水师啊!
既然是水师,别的东西没有,船只还没有吗?
拆甲板造吕公车,简直轻而易举,其他车辆器械,就更不用说了。
解决了器械的短板就剩下什么时机了。
呼延通巧妙使用鹅车、盾车探路,先弄好了进攻的道路,等到天色暗淡,果断驱动吕公车,发动攻击。
吕公车能轻易抹平城墙优势,士兵从车里出来,就踏上了城头,实现了端到端的短平快响应,轻松登城。
当几十名宋军上城之后,城里的金兵才反应过来,他们拼命围堵呼延通,又调动投石车,想要攻击其他的吕公车。
甚至金兵还使用猛火油,试图烧毁吕公车。
到了这时候,没有半点客气,短兵相接,呼延通拼死冲杀,他身披重甲,手握砍刀,疯狂挥舞,大师屠戮金兵。
一位统制级别的将领,带头攻城,对于士气的提升,不言而喻。
虽然只有几十人,但却压着数百名金兵打,呼延通浑身浴血,大呼酣战。
此刻讹鲁观已经注意到了情况危急,急忙率领着五个亲信谋克赶了过来。
他立刻派遣两个人谋克加入了围攻呼延通的行列。
与此同时,一架吕公车竟然出了毛病,停在了半路上。
张荣简直气疯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了,是想影响老子破城吗?
“炸了,给老子炸了!”
张荣声嘶力竭大吼……一架费了无数心力的吕公车,就在一团硝烟中,碎成了无数的木屑……张荣提刀,亲自跟在了下一辆吕公车的后面,要是这一辆再出问题,那就让老子死在冲锋的路上吧!
张荣单手提刀,一只手搭在横梁上面,虽然吕公车的动力来自老牛,不过多个猴还多三分力气,张总兵是把自己当成猴用了。
终于,老天保佑,平安将这一辆吕公车推到了城墙边,还没等停下,就有宋军迫不及待,跳上了城头。
第二波宋军终于来了!
而此刻呼延通身边已经不足十人,且个个带伤,他更是插了五六支箭,悉数都在他的身前。
即便如此,呼延通依旧战意不减,持刀继续血战。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完全是宋军和金兵的血肉磨坊。
前后三架吕公车成功搭上了城头,另外也有三架在半路毁掉,里面的士兵仓皇逃出,结果多半被弓弩射杀,血染疆场……
战斗惨烈,不必多说。
而随着登上城头的宋军越来越多,后面的士兵终于能像潮水一般,迅速补充,便是普通士兵,也踏着吕公车,上了城头,更有人用爬城索登城。
拂晓时分,城头的宋军已经超过了三百人。
呼延通带头,终于抢占了一处城楼,他们的脚下就是一处城墙。
电视剧的城墙往往是两扇木门,虽然不算薄了,可是如何能跟动辄一两丈厚的城墙比拟……因此看起来城门是薄弱之处。
如果这么想,肯定要吃大亏。
平时的确是两扇木门,可是在城门中间,还有一道由硬木铁皮制成的栅栏门,论起重量,至少在千斤以上,平时用绞盘悬起,遇到了战时,就可以落下来。
城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准备,都能把城门口变成十八层地狱,谁敢来打,就是在闯鬼门关。
但是城里准备再充分,只怕也没有考虑过,自上而下的攻击。
宋军一口气把十几个手雷绑起来,扔到了城门中间……剧烈的爆炸声不断,中间的铁栅栏被炸开,外面的木门被炸飞,吊桥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终于,城门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宋军入城的速度陡然加快,等到天明时分,足足有三千水师步兵入城……到处都是杀戮,到处都是火光,宋军没有半点客气,疯狂追杀金兵。
他们如狼似虎,士气高昂。
相比之下,金兵则是瓦解冰消……他们最大的指望,就是城池保护,如今城池失陷,还有什么指望呢?
金兵到处乱跑,亡命奔逃。
这一幕恰如数年前的宋军一样,只要突破城池,就一蹶不振,再起不能。
此时看金兵慌乱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宋军的风采……真是风水轮流转,转得有点快……
讹鲁观身为阿骨打之子,无论如何,也是不愿意认输的。
原本能守一两个月的城池,竟然一天之间,就让人给破了,着实无法接受。
讹鲁观带着亲信,退到了知府衙门,还想负隅顽抗。
此时张荣也已经进城,他集结了两千多兵马,在呼延通的指挥下,四面围攻,纵火焚烧……终于,府衙攻克,河间府顺利到了宋军的手里!
呼延通仰头看了看日头,又低头看了看影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息着笑道:“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的确是幸不辱命,还不到午时哩……距离他说的一天半还有两个多时辰……这个功劳总算是结实了!
正在这时候,是士兵拖着讹鲁观走了过来,这位六太子也倒霉,在最后关头,他是想自杀的,可突然刮起大风,浓重的黑烟,让他咳嗽不止,甚至被熏得昏倒。
宋军找到他的时候,这位满脸黑灰,就跟巡山的小钻风从灶膛里爬出来似的。
“是谁,我要看看到底是谁,谁攻克了河间?”
讹鲁观扯着嗓子大喊。
呼延通抬起头,斜了他一眼。
“叫嚷什么?告诉你……老子叫呼延通!”
讹鲁观似乎没听过他的名字,显得有些迟愣。
呼延通呵呵冷笑,“告诉你,记住了……河间府是汉人的地盘,是大宋的江山!谁敢染指,都是死路一条!”
呼延通恶狠狠道:“把他带下去!”
士兵兴冲冲押着讹鲁观下去。
张荣带着其他人,都赶了过来,此刻大家伙看呼延通,全都是敬畏之情。
“呼延统制,破城首功,非你莫属,回头我给你请功。”
呼延通抱拳,“总兵,岳帅那边如何?”
张荣笑道:“刚刚岳帅来了消息,他已经派兵南下,要助攻陛下,围攻兀术。”
呼延通一听,顿时着急了,计算时间,水师是赶不上这场大战了。可只是一个河间府,又怎么满足他们的胃口?
“总兵,干脆派几十个弟兄,带着你的旗号过去,至少能吓唬金人,也算是咱们参加了大战。”
听到了呼延通的建议,张荣一拍大腿。
“妙啊!就这么干了!”
张荣急忙挑选出几十名勇悍的士兵,让他们带着自己的旗号,直奔战场,既能助威,又能报捷,何乐不为!
河间战场落幕,赵桓那边的战斗,却是酣然。
赵官家选择了站在第一线,当龙旗飘扬,就注定了万众瞩目。
确定赵桓正在前出迎敌之后,兀术短暂沉默,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羞愧……和赵桓比起来,他更应该冲锋在前才是。
竟有让他抢了先机。
可短暂的迟疑之后,兀术突然狂喜,一个前所未有的良机摆在了面前,只要击败赵桓,甚至杀死他,金宋的大局就改变了……
兀术的心砰砰乱跳,几乎在一瞬间,他想亲自领兵,去和赵桓决战。
不过兀术到底压制住了这个冲动而疯狂的念头,他选择了一位万户,此人叫做石家奴,他和兀术还有点亲戚,算是兀术的姐夫。
“拜托了!”
石家奴郑重点头,“太祖抚养石家奴,又把女儿许配给石家奴,这是天大的恩惠,请四太子放心就是!”
石家奴果断出击。
而他采用的方式也是金军最擅长的,步兵居中,骑兵在两翼压阵,席卷而来……这个阵型叫做拐子马……中间细,两头粗,形如羊拐,故此得名……当然,也可以把两边的中装骑兵视作拐子马,反正既是兵种,又是战术。
拐子马的厉害之处在于中间的甲兵能够拖住敌军,而后两翼骑兵突出,正好可以攻击对方的侧翼,形成钳子攻势,把对方夹断,弄死。
当然,拐子马也能用于防守和袭扰……这时候通常两翼的骑兵就换成了弓箭手……总而言之,这种战术并不好对付,在宋金开战之初,宋军频频吃亏,便是种师中等人,就是折在了拐子马之下。
如今金人国际充实,以此来攻击赵桓。
“金人真是不长进,还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韩世忠眯缝着眼睛,看了片刻,突然道:“官家,臣愿出师破阵!”
赵桓几乎没有迟疑,立刻道:“准!”甚至都没有问韩世忠准备采取什么战术,毕竟战略的东西,韩世忠可能糊涂,可是到了战术层面,韩世忠是天生的王者。
拐子马来攻,他居然不偏不倚,直接领着静塞铁骑,对着中间的甲士冲了上去……这一手大大超出了金兵的预估,石家奴完全糊涂了,韩世忠,你就不怕陷入包围吗?
石家奴连忙让甲士迎敌,同时驱动两翼,向中间包抄,试图吞下韩世忠。
可他忘了,韩世忠是一头猛虎,而他手下的静塞铁骑,更是多年磨砺出来的一群虎!
还来不及包围,韩世忠就冲入中间的甲士,几乎没有停留,铁骑冲出,韩世忠切开了一个金国万户!
铁骑突出,先声夺人!
赵桓忍不住大笑,“横刀立马,盖世无双!来人,擂鼓!”
咚……咚咚咚……
激昂的鼓声响起,韩世忠立马一愣,随即朗声大笑,他突然一指麾下悍将王德……两人十分默契,各自统领一半兵马,掉头方向,冲向了两翼的拐子马。
中轻骑,在重骑面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偏偏又是韩世忠领军,就在兀术的注视着,一个万户,彻底穿插成了一堆破布……
第378章 秦风
韩世忠的断然一击,大破拐子马,战场的态势不由得为之一变。
原本赵桓亲自主战,把自己放在了最前面,是为了吸引金人注意,也是为了鼓舞士气,拿出干云豪气,泰山一掷,压垮金兵。
但一艘巨舟,哪怕船烂了还有三千大钉,几时就真的不堪一战了。
韩世忠这一冲,大乱了石家奴的万户……兀术敢让石家奴退后,重整旗鼓吗?
很显然这是不行的,因为一旦退后,还真的就会造成宋军大势压人,金人无法抵抗,摄于威风,步步后退的状况,换句话说,一旦退了,金军的人心就散了。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哪怕乱了,也要押上去……果不其然,拔离速派出了督战队,一千名金兵,手握长斧狼牙棒,凡是敢于退回去的金兵,一律斩杀,砍头,敲碎脑壳,没有半点含糊,竟然比宋军还要凶残。
这些散乱的人马不得不调转方向,再度朝着赵桓压过去,朝着龙纛发起冲击。
不过很显然,一群已经溃散的兵马,是很难冲破层层阻碍,杀到赵桓眼前的,此刻的赵官家虽然处于全军最前方,却是相对安全的所在。
“朕既然出阵迎敌,又岂是害怕风雨的!”
赵桓轻声叹息,却终究明白,这是韩世忠的拳拳之心,他们到底舍不得官家犯险。
也正因为如此,赵桓能够从容审视整个战场,天子先发,是没有人敢落在后面的,曲端和刘锜,两位总兵,各自引着人马,向着金人两翼袭来。
至于金兵,在赵桓前出,兀术未曾针锋相对之后,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了,他们只能化身大号的拐子马,从两翼包抄,一口吞掉宋军。
如此做得结果便是两翼展开了对攻。
完颜娄室,完颜银术可,蒲察胡盏、夹谷吾里补、完颜折合、完颜沃侧,阿里,韩常……这些年金军折损的大将,已经不可计数。
追随着阿骨打创业的猛人已经损失惨重。
但是哪怕到了现在,金国的名将也还是有的,比如说沈州双城人王伯龙,他虽然是汉人,但是却和阿骨打有着类似的经历,早年也是聚拢乡党,反抗辽国,后来率兵两万,投靠大金。
要知道阿骨打起兵也不过两千五百人。
王伯龙不但有实力,而且每战争先,抢了无数先登之功,堪称金国的急先锋。
在宗望南下之时,王伯龙甚至充当过先锋,攻取保州等地……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金国上层频频派王伯龙对付各地义军。
一个冲阵的急先锋,打起了治安战,这其中的缘由如何,也不需要多讲。
不过王伯龙这家伙堪称金国忠犬……哪怕到了如今,依旧瞧不起宋人,他更不觉得自己是汉人就要亲近大宋。
相反,他恨不得杀光宋军,砍了赵宋皇帝的脑壳。
如今总算有了证明忠诚的时候,王伯龙岂能落后,他身披重甲,手持长斧,驰骏马,率领强兵,猛扑曲端。
而在王伯龙的身后,还有一个渤海万户,领军的人叫做高彪,此人也素来以勇健著称,他曾经一昼夜行军三百里,在金军当中,惊为天人。
兀术派出两个猛将,两个精锐万户,来对付曲端,用意自然清楚,他是打算从曲端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被人看扁了,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忍!
曲端看了眼何蓟,朗声道:“有把把握吗?”
何蓟大笑,“放心吧,虽然老牛退役当官了,我们这些斧兵甲士可从来没有懈怠过……待我们把王伯龙的狗头砍下来!”
“好!”
曲端放出了御营精锐的重甲步兵。
这一支人马创立于开封,国家危亡之际,天子降旨,健儿云集,得兵一万五千……披重甲,持利斧,战骑兵,虽死不回。
初战牟驼岗,再战黄河畔。
青化镇前,砍杀金狗过万。临河堡斩杀娄室,丧尽敌胆。
何蓟在前,一杆几乎和破布差不多的旗号,迎风飘扬……旗号上面,有破洞,有烧灼,残破不堪,但却无人敢小觑。
唯有身经百战,每战必啃骨头的精锐,才能有如此战旗。
毫不夸张说,这面旗帜,就是战功汇聚,就是最好的勋章。
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支步兵的装备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
他们全数披着坚固的步人甲……第一排士兵持长斧,第二排持砍刀,第三排是弩手……长斧如林,砍刀闪烁寒光,数不尽的劲弩,更是收割生命的利器。
兀术曾经总结过,他最怕宋军的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利斧,一个是劲弩……偏偏这一支步兵完美将二者融合。
王伯龙率领金兵,迎面扑来。
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弩箭攒射。
一轮,两轮,三轮……这些弩手,每人身上竟然带着五张弩……在战前,他们可以先把弩装好,放在皮囊之中,在临战的时候,短时间放出去,追求最快速的杀伤。
弩手的强悍不言而喻,集中攒射,这是谁也挡不住的。
王伯龙披了三层铠甲,也被一支弩箭射中了软肋,另一支穿透了大腿!
这家伙疼得眉头立起,竟然狂性大发,怪叫着向前冲杀,的确悍勇了得。
只不过宋军这边已经成功扰乱了金人的阵型……斧兵果断出击,这些斧兵或是三个,或是五个,聚集在一起,灵活扑向对手。
有人辅助,有人主攻,专攻金人战马。
只要马匹受伤,骑兵摔倒,他们就果断向前,至于补刀的工作,由后面的砍刀手负责。
如此分工明确,战力强悍的重甲步兵,面对骑兵,也是不会吃亏的……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和唐朝的陌刀队争锋,但同样的,都是骑兵的噩梦。
才开始交战没有多久,王伯龙的部下便损失惨重。
这位金国悍将,素来先登的万户大人,居然怀疑起来……莫非自己打土匪山贼太多了,战力都衰退到了这个地步?
铁骑对战甲士,居然捡不到便宜?
王伯龙宛如受伤的野兽,发狂怒吼,他拼命集结亲卫,聚拢数百人,试图再度冲锋,撞开宋军。
只不过就在王伯龙聚集人马的时候,宋军这边也果断行动起来。
上百名弩手同样迅速扑过来。
又是一阵密集的攒射,王伯龙的亲卫损失大半,他自己身上又多了一支箭。
剧烈的疼痛,让王伯龙终于清醒了许多,他茫然向四周看去,尽是宋军的利斧砍刀,如林如渊,如巨兽狰狞,如地府恶鬼……这位终于感到了胆寒。
这些宋军让他想起了那个男人……没错,就是当年的完颜阿骨打!那时候的金兵也是如此,勇悍绝伦,势不可挡。
百万辽兵,根本是土鸡瓦狗。
从那一刻开始,王伯龙就成了金国的忠犬,他不相信,还有谁能战胜大金国。
哪怕到了此战之前,他依旧坚信,大金还能起死回生。
奈何到了这一刻,王伯龙彻底动摇了。
如果当年是这一支宋军兵马,太祖皇帝还能打赢吗?
王伯龙越想越怕,他只能带着残余的亲卫,向后退去,让其他人挡住宋军……只是主将一退,其他士兵又怎么阻挡,他们不得不节节向后。
跟在后面的高彪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个废物,还说什么龙胜虎,便是插翅猛虎,也不如他这一头龙!好不要脸,抢了老子的主攻,有本事不用老子救你啊!”
高彪虽然腹诽,却也不能看着战线垮了,只能迎上来,合两个万户的兵力,迎战宋军甲士。
“如此大战,当真血雨腥风,气壮山河啊!”
作为枢密使的张叔夜,在后方观看,老头忍不住胡须乱晃,老脸涨红……其余诸位宰执也都翘首以盼,只不过其中不乏面色苍白,手心都是冷汗的。
张叔夜突然看了眼吕颐浩,笑道:“吕相公,你可害怕?”
吕颐浩大笑,“别忘了我可是参加过青化之战的。”
张叔夜道:“既然如此,吕相公,咱们虽然老了,却也不能只是让官家在前面吧!”
吕颐浩一惊,“张枢相,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不甘心居于人后罢了!”
不愿意在人后,那就是要去阵前了……吕颐浩看了看那一杆飘扬的龙旗,突然心中一动,热血奔涌。
“既然如此,我和张枢相同去!”
吕颐浩竟然也抽出了宝剑,握在手里。
就在此刻,穿着铠甲,提着利刃的太傅李邦彦竟然过来了。
“要去就是全都上去……放官家在前,群臣在后,我们已经是该死了……难道还有人敢留下来,贪生怕死吗?”
老李的这一声叱问,吓得不少人都哆嗦了,你就是奸佞,全家都是奸佞!
可不管怎么马,这帮人都知道不能在后面待着来。
说实话他们之中,有人连马都骑不好,让他们向前,实在是太为难了。
李邦彦看了看,竟然跳下了战马,当然不让站在了中间。
吕颐浩和张叔夜也跳下战马,伸出臂膀,跟李邦彦揽在一起。
其余人也都明白了,还能说什么,一个个跟上吧……刘韐、吕好问、唐恪、李若水、赵士?……一个连着一个,最后一人赫然是虞允文。
“奔赴战场,怎能无歌!”李邦彦顿了一下,带头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苍凉的秦风响起,数十位文官,肩并着肩,向着战场压了上去……明明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跌跌撞撞,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势头……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第379章 喜讯
整个大宋,从来没有如此团结过,包括决定大宋命运开封守卫战,青化镇之战……全都如此。
彼时的大宋中枢,依旧在战和之间,人心不定,即便都是主战派,依旧因为新旧党争,文武分野,甚至南北矛盾,弄得一团乱麻,不可开交。
百年积弊,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或者说斗争才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可能改变分毫。但这一场光复故土的战斗,天子先发,将士用命,终于改变了人心。
吕本中那么斯文的一个人,竟然也扯着脖子,跟着一起高唱秦风,涨红的脸庞,泛着奇异的光。
朝中宰执,诸般文臣,构成了最后一块拼图,注入了战场。
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此战大宋上下同心,此战大宋必胜无疑!
老臣们互相扶持,跌跌撞撞,来到了龙旗之下,刘韐摔了一个跟头,脸上一片青紫,张叔夜胸膛起伏,气喘吁吁,诸臣堪称狼狈,却又潇洒坦然,斯文风骨,尽在其中!
“官家,就当臣等不存在吧,可别乱了官家的方略。”吕颐浩躬身道。
赵桓看着自己的一众臣子,面庞微红,声音略显颤抖道:“好,很好!”
皇帝陛下似乎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皇帝和宰执,天生就是一对矛盾体,君臣相得的情形和撒网捞到一只羊差不多……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互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表面笑嘻嘻,心里恨不得动刀子。
身为天子,偏偏又少不了这些人……如果当真满朝都是听话的奴才,唯命是从,只怕这个天下连赵佶的丰亨豫大都不如。
所以赵桓真没指望君臣同心同德……但是在这一刻,他绝对相信,君臣的心是一样的。
也就是这一刻,让赵桓格外满足。
至少让他相信,大宋的士大夫,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
赵桓用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绪。
“李太傅,你有心了!”
李邦彦连连躬身,不敢多言……实际上也不用他多说什么……自从他挽起群臣,奔赴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定位。
一如举国皆和之时,挺身而出的李纲,一如孤身北上的宗泽,一如舍身赴死的无数英烈……
“终于到了这一刻,到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时候了!”
李邦彦迎着赵桓的目光,兴奋地握紧拳头。
赵桓颔首,“的确,是快要到了!”他的目光,转向了整个战场……此时在十余里的战线上,几乎每一处都在激战。
宋金双方投入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十万……事实上到了这种程度,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将领的能力极限,最多只能把握大概,想要如臂使指,那是万万做不到了。
赵桓的本事也不高明,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不过赵桓有一种预感,事实上也谈不上预感,身为天子,不可能全程躺赢。
尽管兀术戎马半生,未尝一胜。但他依旧是个不算太差的对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么会放过赵桓呢!
所以说真正的大战不会太远了。
“官家,要不要派兵试探?”吕颐浩提出了建议。
“派谁?”赵桓沉声道:“还是要稳住才是,不能浪费兵力。”
吕颐浩思忖再三,低声道:“官家,能否让国际纵队上?”
赵桓几乎忘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支队伍。
像什么高丽啊、大理啊、安南啊、占城啊,这些属国的兵马,真的不适合参加王者局……他们的存在,是为了适应本地优秀的匹配机制。在宋金争霸赛场上,哪怕是耶律大石,都有些力不从心,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自从上一次倭国全军覆没之后,赵桓不存这个念想了,奈何吕颐浩此刻提出来,却是让赵桓大吃一惊。
“吕相公,这帮人输赢且不论……如果形成溃兵,冲撞我们的军阵,岂不是自讨苦吃?”
吕颐浩顿了顿,“官家……或许不会,臣这里有几个国家的请战书!”
说着,吕颐浩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份国书,要递给赵桓。
赵官家看在眼里,竟然没有接,而是沉声道:“既然是吕相公觉得合适,那就这么办,放国际纵队上!”
赵桓点头,但是却还留着一分算计,他选择了自己的侧翼,这里正好是金兵两个万户的衔接处……如果顺利的话,正好能打进去,而且即便不行,退后也不至于影响太大。
……
“诸君,洗刷耻辱耻辱的时候到了,为了大宋皇帝!”
“杀!”
平忠正的三百倭国勇士,披着宋军制式铠甲,手握着倭国管用的武士刀,站在了第一排。
在倭国兵马的后面,是一队来自大理的兵马。
大理皇子段正兴手提长刀,跟他的亲兵侍卫悲愤道:“权臣乱国,父王励精图治,却终不免受制于人……欲重振大理国势,唯有仰赖圣朝天子……请你们随我一起赴死……我死则大理生!诸君,拜托了!”
而大理之后,竟然是一群来自占城的兵马,他们的动员则简单了许多,就在所有士兵的面前,摆着一箱又一箱的银子。
“大宋,父母也!为大宋尽孝,受殿下恩赏,给我杀!”
三个国家,加起来不足一千人的国际纵队,发起了攻击……按理说十数万人的大战场,弄这么一支兵马,除了搞笑,还能干什么?
吕颐浩是不是老糊涂了?
还真不是,毫无疑问,兀术手里绝对有一支能决定胜负的后手。
同样的,赵桓也有。
双方都在等着翻出底牌的那一刻。
一千国际纵队算不得什么,但却可以扰乱兀术的心神,如果让他产生了误判,提前发动,那边是赚大了。
至于这不到一千的外国兵马,还真不放在大宋首相的心里。
虽然这么说有点惭愧,可战场情形,确实如此。
倭国,大理,占城……三国联军果断冲锋,竟然没有半点迟疑。
不管是任何一方,都称得上小巧玲珑,他们是贴着耶律恕万户冲过去的,这是一个契丹兵为主的万户,在侧翼正好是弓手,而且由于连续射箭,很多人的手臂已经肿胀……恰好这时候,国际纵队,一头扎进来。
倭国锋利的武士刀,划开了金兵的铠甲,刀锋入骨,鲜血迸溅,他竟然得手了!
这个倭国武士兴奋发狂,还想抽刀继续杀人,却不提防,被一柄狼牙棒击中,脑袋扁了下去,在最后的刹那,他想起了故乡的樱花……或许家乡会在樱花盛开的地方,给自己修建神社吧!
这个倭国武士,含笑而死。
后面的人居然没有怕死,反而是前赴后继,奋力向前……一群不怕死的人,到底还是有些威力,而耶律恕的万户也到底有些拉胯,他们居然冲杀了出来。
兀术举着自己花了大价钱,从商户那里走私来的千里眼,微微冷笑。在最初几年里,赵桓赐下的水晶望远镜都是刻着名字,断然不会流失的。
可到底不要低估人心的贪婪,也不要低估钱的威力。
当肯拿出千两黄金的时候,兀术也能得到一支千里眼……甚至赵桓知道价码之后,都有心卖给兀术一支。
“又是这些烂招,赵桓还真是不知死活。”
兀术说完之后,扭头看了看拔离速,“可否出战?”
拔离速也在注视着战局,原本他寄予厚望的王伯龙和高彪,不但不能打破僵局,甚至逐渐落入下风,被宋军的步卒压着打。
在另一边,刘锜的攻势也相当猛烈,突破的机会不大。
原本赵桓的正面很难突破,可随着战斗进行,石家奴万户几乎消耗殆尽,也别管是宋军杀得多,还是督战队杀得多,反正这么大的一个万户,就这么没了。
此刻在正面牵制赵桓的万户不过是耶律恕和耨碗温敦思忠,这两个万户都算不精锐,只是消耗品罢了……现在兀术手里,真正堪用的万户,不过当初西路军的核心,如今还剩余的两个万户,另外还有经过整编加强的拔离速万户……
三个万户,齐装满员,装备精良。
这便是兀术最后的依仗……可以用来和赵桓决一死战……当然,也可以撤退到塞外,作为延续大金国的资本。
至于怎么选择,还真是挺考验人的。
“让完颜息不主试试吧!”
兀术愣了片刻,突然有些心疼,还姓完颜的大将,真的不多了,尤其是像完颜息不主这种忠勇双全的,正是日后压制拔离速的最好人选,现在要撒出去吗?
短暂的迟疑之后,兀术重重颔首!
又一个万户投入了战场,金兵大势压来,已经损失极大的国际纵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大半的士兵悉数战死,被金人的铁蹄踏成了肉泥。
但即便是占城的兵马,也没有几个选择逃跑的,他们都选择了战死。
“记下这些人,朕日后必有报答!”
赵桓缓慢而坚定道,这帮人的牺牲的确起到了效果,金兵出现在战场上的万户至少有八个之多……兀术手里的万户最多还有两三个,决战之时,到了!
正在这个关头,突然在战线的最北方,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赵桓不解,愕然看去,半晌才有人跑到了君前。
“启禀官家,水师总兵张荣所部二十勇士,携总兵旗号,前来参战!”
“二十人?这也太少了吧!”吕好问发愣,而张叔夜和吕颐浩却已经放声大笑,老泪横流,“河间府破了!岳鹏举和张荣的兵马就要到了……金兵必败!”
第380章 马上天子
区区二十人,便改写十几万人的决战,张荣这个土匪头子,是真的流氓十足!
宋军上下,迅速被喜悦之情感染,从最北边,到最南边,蔓延的速度,比大号流感还强……几位宰执老臣,已经喜不自禁,泪水长流……哪怕他们笃定了大宋必胜,可是真正置身战场,他们才清楚,一个人是何等渺小。
目之所及,尽是蚂蚁一般的人群,长刀如云,枪支如林,密密麻麻,摄人心魄……在如此战场上,谁又敢说有必胜的把握,又何来常胜将军?
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上至三军统帅,下至普通士兵,每个人都做到最好,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木炭,扔到火炉煅烧,烧出漫天火焰,烧出一个通红的大捷来!
便是那些所剩无几的国际纵队,也是不折不扣的战场英雄。
在之前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看法,甚至是鄙夷……但是当他们消耗在战场上,血肉和这片大地融为一体之时,便是无可争辩的英雄!
生死搏杀,任何因素都可能影响最后的结果,便是二十个人,也能奠定大局。
“官家,金兵开始乱了,咱们赢了!”吕颐浩兴奋大吼,其余宰执也都是热泪盈眶、
不过赵桓还保持着镇定,张荣旗号出现的刹那,的确有一些金人溃散了……但是很快他们又稳住了阵型。
凶残的督战队砍下了几百颗脑袋!
什么河间失陷?
根本是宋军的鬼把戏!
那么坚固的河间府,怎么可能失守?
六太子讹鲁观可是太祖爷的儿子,又岂是等闲!
宋军说他们赢了,怎么只有旗号,没有援兵?
……
金兵渐渐稳住了心神,唯独居于统帅地位的兀术和拔离速两个……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竟然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强烈的恐惧。
兀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或许六弟真的完蛋了吧!
宋军的战力真的是越来越强了。
而且每一战都在进步……如果说在临河堡的时候,兀术觉得自己拼命还能有机会胜利,可这一次竟给了他一种即便硬拼,也无法挽回的感觉……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这就是兀术的体会。
“拔离速……”他只是呼唤了一声名字,接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放弃吗?战到了这时候,退走就意味着溃败,可是不退走,又能怎么办?把最后的老本也赔光吗?
拔离速咬了咬牙,短暂思索之后,迅速有了定见……该放弃了,可是就这么跑了,大金就完蛋了。
“四太子,待会儿我带着两个万户,从耶律恕的旁边杀进去,无论如何,也要从宋军身上咬下一块肉。然后让王伯龙和高彪缓缓后退。此战下来,怎么也要保住七八万人,保住一口元气!”
兀术面带苦涩,“其实该是我领兵的……”
拔离速倒是想开了,他微微一笑,“四太子,到了这时候了,你记着我的话……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死,你也不能认输!”
兀术用力点头。
拔离速略沉吟,又道:“咱们女真人,不光悍勇,还能隐忍,龙飞九天,亦能潜身地穴……无论如何,只要不降宋,哪怕跟大石修好,都是可以的,一旦降了大宋,咱们女真人就会瓦解冰消……”
拔离速说话又急又快,跟连珠炮似的。
兀术全都记下。
正在做着最后准备的两人突然听到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等他们抬头之时,赫然大惊!
那一面半旧的龙纛,竟然快速向前!
直接向前,撞了过来!
赵桓居然选择主动进攻了!
天啊!
这位赵官家疯了吗?
即便之前赵桓有过主动出战的记录,但那也是在战斗的最后关键……这一次金兵还有人马没有出动,赵桓竟然发起攻击。
以堂堂天子之尊,带队冲锋。
也不知道该说他弥天大勇,还是鲁莽疯癫了!
兀术和拔离速稍微迟愣,竟不约而同明白了赵桓的用意……这个时机也太好了吧!
张荣送来了捷报,金兵费力气压下去……可是伴随着赵官家的冲锋,一切都落空了。
天子之尊,不会无故冲锋。
既然杀出来,就必有十足把握……张荣和岳飞,援兵尽在咫尺,甚至已经到了!
河间府完了,宋军援兵到了,这仗还怎么打?
赵桓这一击,竟然让金兵相信了河间城破。
军心垮塌,几乎不可遏制。
龙纛所到,金兵闻风丧胆。
耶律恕万户瞬间崩塌。
哪怕韩世忠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官家把握战机的能力,都快赶上自己了。
还能说什么,韩世忠一马当先,给赵桓充当前锋。
此刻韩世忠在前,赵桓居中,御前班直紧紧追随。
他们构成了一个最大的攻击箭头。
这个箭头是由一千静塞铁骑,三千御营中军,五千御前班直组成……虽然人数不算特别多,但是那种一往无前的架势,简直像山岳压顶,无可阻挡。
马背上的赵官家,信心十足,意气风发……他终于十分笃定,自己把握住了。
六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
他不是什么天纵名将,却也不是什么都学不会的废物。
在冲垮了一个万户之后,赵桓果断扑向了完颜息不主。
双方激烈交锋,刀枪并举,人喊马嘶。
宋军这边的事情是不用怀疑的……大家伙都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生死,只有不停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韩世忠更是化身司命战神,疯狂收割,任何阻挡他的人,就只有一个字:死!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冲!”
“杀!”
这位韩大王完全杀疯了。
包括韩世忠的部将,都从来没有见过,泼韩五如此癫狂……此刻的韩世忠,就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的步伐。
又一个万户被冲破了。
韩世忠的大纛,天子的龙纛,直奔金人中军而来。
“兀术,一战定胜负吧!”
韩世忠厉声大吼。
此刻的兀术已经是怒火中烧,羞愤难当……真的就这么败了吗?
“拔离速,把人马交给我,我和赵桓拼了!”
拔离速咧嘴苦笑,拼什么,“四太子,你看西边!”
兀术抬头,瞬间心就凉了……一面精忠报国的大旗出现了……在旗号下面,赫然是岳飞所部兵马!
这可不是二十人一面旗的重在参与……而是结结实实的援兵,岳飞来了!
其实和其他将领相比,岳飞才是金国的毁灭者,灭国之仇啊!
“四太子,大金为重!”
拔离速阻止了兀术拼命的企图,他果断率领一个万户迎了上去。
望着拔离速的身影,兀术眼圈红了……真的是苍天不公,大金不缺猛将,不缺忠臣,为何天命不在!
兀术仿佛负伤的孤狼,在亲信的簇拥之下,选择向西北方向逃了下去……值得一提的是,秦桧一介文人,居然紧紧追随,并没有掉队。
拔离速手上还有四个合扎猛安,作为金国皇帝的亲军,他们的战斗力绝对凶悍。
拔离速依旧将目标选择了赵桓……多少次战斗,都把赵桓视作最终目标,奈何不管是娄室,还是银术可,都失之交臂,这次轮到拔离速了。
太祖保佑!
就在拔离速祈祷之际,突然从赵桓的后面冲出来几百名特殊的士兵,他们都挂着牛皮袋,手里还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投!”
猝不及防,劈头盖脸的手雷给了拔离速沉重一击。
赵桓本打算用来防守的利器,此刻用在了攻击上面……效果怎么说呢……只能是差强人意,就好像爱国者第一次上战场没拦击多少飞毛腿一样,最初的掷弹兵,配合早期的手雷,杀伤力还是很有限的。
奈何在这个军心崩塌的关头,又是硝烟,又是爆炸,拔离速的攻势被化解了……而吴元丰随即带头,冲向了拔离速。
拔离速慌忙拨马,试图逃走,可吴元丰纵身一跃,竟然扑倒了拔离速。
两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滚落……拔离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忍着剧痛,死死抓住吴元丰的脖子。吴元丰的脸憋得紫红,他右手抵挡拔离速的双臂,左手在腰间不停摸索,终于摸出了一柄匕首……一下,两下,三下……伴随着吴元丰的刀,拔离速的软肋被撕开,鲜血和内脏流出,渐渐的拔离速失去了力气,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吴元丰被掐的头一阵阵眩晕,晃荡着起身,想要砍下拔离速的人头……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拔离速的护卫抡起狼牙棒,正好砸在了吴元丰的太阳穴。
一声闷响,头盔砸得扁了一半,吴元丰的身体直直栽倒。
下一秒,攻击吴元丰的亲卫被一顿弩箭,射成了蜂窝。
很快,赵桓竟然冲了过来,看到塌下去一半的头盔,赵桓的心急速下坠……他跳下战马,亲自抱起了吴元丰的身体。
弯折的头盔,戳断了吴元丰的眼眶,左边的眼珠已经流了出来,鲜血灌满了整个头盔……这个从靖康元年,一直战斗到现在的汉子,已经奄奄一息了。
“臣,臣可以歇着了……埋,埋我,在,在燕山吧!”
说完这话,吴元丰大口喷血,牺牲在军前……
第381章 胜利之后
残阳之中,大战落幕,宋军到底是赢了,而大局在此刻也确定了。
只是赵官家依旧跌坐地上,抱着吴元丰渐渐冰冷的身躯,一言不发,一语皆无……吴元丰的官职不高,地位不显……可是这六年来,他无役不与,从头打到了尾。
还一直跟在赵桓身边,充当了天子近卫,救驾之功,也是不少的。
赵桓一直打算等战斗大局稳定下来,给他外放一个好位置,至少要提拔到总兵一级……谁能料想,他就这么死了。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既然想开创前所未有的功绩,就注定了要踏着尸骨前行。
人心如铁,意志如钢。
只是面对吴元丰的尸体,赵官家终于清醒,自己到底只是个凡夫俗子,承受不了生离死别,尤其是自己的身边人。
赵桓还记得,他在军营统兵,每天晚上,吴元丰都会亲自巡逻,朝夕注意,生怕天子有任何差错。
他就像是影子,不声不响,保护自己的周全。
他不会离着太近,却又在需要的时候,很快过来。
他们一起骑马,一起猎杀野鸡。
赵桓还吃过吴元丰做的叫花鸡,就在黄河岸边……
君臣、朋友、袍泽,赵桓很难形容两个人的关系,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被狠狠掏去了一块,他变得落寞心伤,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相反,他的心不断向下坠,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都黯淡了。
赵桓下意识抬头,发现几位重臣,正躬身耸立。
赵桓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化成了一声长叹,低下了脑袋。
吕颐浩和张叔夜互相看了看,吕颐浩率先施礼道:“官家,此战尽灭金兵主力,克复两河,恢复燕云,大功竟成……吴将军殉国,虽然令人悲痛,却还是请官家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念,不要太过悲伤。至于吴将军的身后事,礼部会尽快拟定,追授国公,他的后人朝廷培养,恩准入武学,建庙刻碑,永为纪念。”
赵桓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而已……赵桓放下了吴元丰的尸体,任凭士兵将他抬走,而后木然在群臣的簇拥之下,到了临时的御帐休息。
众臣见天子伤怀,自然要说点高兴的事情,吕颐浩便道:“官家,兀术惨败,河间光复,岳帅和韩王还在追击残兵,老臣恭贺官家,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大事成功……陛下之功,直追艺祖!”
好家伙,直接超过了赵二,不过貌似也没什么不对的……
“吕相公,你这话朕不能接。”
赵桓竟然正色摇头。
吕颐浩就是一阵尴尬,毕竟身为首相,又随军出征,扪心自问,他也没说错什么,官家怎么会驳斥?
错,错在哪里?
赵桓没让吕颐浩尴尬太久,而是沉声道:“朕说的十六个字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均田平役,救济斯民。吕相公,你何必省略了后面八个字?”
吕颐浩一阵愕然,老相公沉吟片刻,立即道:“官家,老臣窃以为抗金为主,北伐大业成功,便是大胜……其余钱粮民生之事,皆是为了北伐。”
“错!”
赵桓勃然站起,面带怒色!
“吕相公,还有其他诸位相公……朕在这里必须说清楚,后面八个字,比起前面八个字,还要重一万倍!”
“驱逐胡虏也好,恢复中华也好……这固然重要,却并非最根本的。说到底还要落在民生上面,均田平役,这是必须落实的,第一要公平,第二要减赋,如果只有战场的胜利,而没有民生的改变,我们非但没有胜利,还彻彻底底失败了!”
赵桓格外严肃,他缓缓踱步,语气激动道:“大宋立国不稳,重文治,轻武略,太宗皇帝北伐战败,仁宗皇帝再败西北……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皆告失败。以至于丰亨豫大……我大宋朝是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是彻头彻尾的一败再败!即便过去的六年,我们精诚团结,竭尽全力,打败了金人,也不代表着大宋真的中兴了。”
“如果我们误以为天下太平,可以安享胜利果实了……那就是彻头彻尾地错了。”赵桓气哼哼踱步,突然道:“吕相公,你博学多识,朕问你,唐宪宗的元和中兴,又是怎么回事?”
吕颐浩听到元和中兴四字,身躯居然在颤抖,说不震撼,那是假的。
“启奏官家,唐宪宗盛年继位,登基之初,唐宪宗便励精图治,大刀阔斧,铲除藩镇割据,收拢地方兵权,平定淮西之乱……使得安史之乱以后,一度颓靡的国势,稍微振奋,世人呼宪宗为小太宗。”
赵桓点头,“把元和中兴,又是如何失败的?”
吕颐浩继续道:“宪宗讨伐藩镇,却是利用宦官监军……如此一来,阉竖势力暴涨,以至于发展到随便废立天子,无法无天的地步。再有,宪宗虽然压服藩镇,却终究没有铲平地方割据的根基,致使死灰复燃。还有,宪宗在稍有成就之后,便沉溺享乐,甚至服用丹药,以求长生……”
赵桓嘴角上翘,呵呵哂笑,“真是何其相似!”
“朕如今北伐金人,看似大功告成,实则塞外还有女真势力,并未彻底犁廷扫穴……朕推行变法,土断清丈,摊丁入亩,也没有完全落实下去,财政收入虽然有所改善,却终究根基浅薄,稍微疏忽,就会前功尽弃……还有,这六年来,一切为了抗金,重敛于民,南方百姓,皆有怨言,两河子民,又刚刚脱离金人魔掌,水深火热……几十万御营兵马,无数强兵猛将,又该怎么安排……还有新进光复土地,该怎么治理……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如果一样处置不好,都有重燃战火的危险。”
“你们都是朝廷栋梁,天下英才。自然应该明白,和金人怎么打,都未必动摇国本,可一旦南北冲突,烽火遍地,大宋朝就真的有亡国之危!隋炀帝征高句丽而亡国的旧事,不能忘却!此刻此刻,我们面临的局面,只怕不会比当初金人围攻开封强多少……因为抗金二字压制的矛盾,爆发就在眼前,这一次该如何纾解,朝廷必须拿出妥当办法,否则……朕就不是中兴之主,反而是亡国之君了。”
赵桓说到这里,缓缓坐在了椅子上,插着两手,神色肃然。
群臣大惊,稍微思忖,无不汗流浃背,心惊肉跳。
其实这事情根本不用多说,稍微想想就懂了……光复了燕云,两淮两浙,荆湖,巴蜀,关中,这么多地方,是不是应该把税赋削减了?
可问题是如果削减了税赋,几十万禁军怎么办?
难道立刻裁撤禁军吗?
两河燕云,又怎么治理?
天下板荡之际,有人趁机作乱,又该如何应对?
胜利了可不意味着高枕无忧,相反,胜利之后的重建恢复,才是真正的大难题。
“官家,臣等浅薄,忘乎所以……还请官家示下,该如何做才好?”吕颐浩躬身说道。
赵桓微微摇头,苦笑道:“吕相公,这话朕也说不好,但朕有一个原则要说清楚……刚刚朕面对吴将军的尸体,朕想到了一件事,这场仗是朕英明神武,是你们运筹有方,还是外面的诸将神勇无敌?只怕都不完全吧……真正立下大功的是普通的士兵,是更加普通的民夫,是他们靠着流血牺牲,靠着辛劳汗水,才换来了今天。”
“如果在修史的时候,把北伐胜利归结到帝王英明,文武忠心……朕是不认的,真正的功臣,恰恰是这些一直以来,被忽视的平民百姓!”
“吴元丰是什么出身?他就是个穷苦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小时候当过学徒,整天挨打,后来跟了陈广老英雄学武,也是在江湖颠簸辛劳……后来从军报国,他在三年前才娶亲……去年的时候,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今年他就牺牲在了战场上!”
“你们知道吗?吴元丰跟朕讲过,他说最好的日子就是一头牛,一块田,在家里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便是他这般的将领,想的也是这个。更不要说其他人。事到如今,诸位相公还看不明白吗?咱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应这些普通人最真切的期盼。”
“朕可以给吴元丰追封国公,可以恩赏他的全家……但是军中还有千千万万吴元丰,地方上还有更多的百姓……朕能顾得来几个人?恩赏他一个人容易,把一碗水端平,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这才是最难的。”
赵桓深吸口气,随后又长叹道:“认识到我们的胜利是百姓之功,就应该清楚一件事情,朕在大名府的时候,为什么赞同牛英处死青楼东家的举动?有人或许会说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朕这是自讨无趣……可大家伙别忘了,青楼的风雅不属于底层百姓,那些无声无息的穷苦人,是最憎恶青楼的。士大夫眼里的风流之地,却是普通百姓不折不扣的十八层地狱!”
“军中将士,有太多的普通人,唯有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才能无往不利!”
第382章 君临燕山
“张枢相……自从宋金开战以来,以身殉国的将士有多少?”
张叔夜悚然躬身,苦道:“算上西军人员,历次战斗,总的损失不下五十万……便是御营,也有二十万以上的损失。”
“为什么不算西军?”赵桓又一次硬邦邦道,张叔夜为之愕然,西军怎么回事,谁都清楚……不管是种家,还是折家,姚家,他们的表现都算不上好,尤其是姚平仲,还当了逃兵,后来更是成了汉奸,作为大宋最早的依仗,西军着实拉胯,甚至让人羞于提起。
“张枢相,这几年朕亲自记录殉国将士,不算这一次战役,也不算岳帅打进燕京……总计有三十二万五千八百余人,其中西军有十七万出头,许多将士已经查不到全名,只知道张大郎,李三郎一类的……还有人干脆只剩下一个绰号,什么大眼,铁头……不管如何,朕都如数记下。提到西军,不要想着那些拥兵自重,畏敌不前的将门败类。要记住这些普通人,是他们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在明知必败的时候,还舍死忘生,奋勇当先,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脊梁。”
张叔夜羞愧低头,“老臣知道,老臣一定让枢密院妥善核实,一一予以抚恤,不漏掉一个有功之臣。”
赵桓点头,却又不满足道:“除了这些将士之外,还有各地义军,以及那些为了后勤牺牲的民夫,全都要记下来。每一个县,每一个村,去仔细核实。我们要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放到国史馆,放到人们的心里。”
赵桓沉声道:“纪念死者,是为了以后不重蹈覆辙……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国家危亡的时候,还有人站出来,舍生忘死,捍卫这个锦绣山河……我们记录的越详细,做得越细致,日后挺身而出的英雄就越多。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大事……耕读只能传家……英雄才能卫国!国不亡,家不灭。这个理儿,大家伙要想明白了!”
赵桓已经很少如此长篇大论……不过这一番话,却是从心里掏出来的,诸位宰执听在耳朵里,也默默记在了心里。
人性固然自私,可人性也是复杂的,千人千面,诚然,多数人是怯懦的胆小鬼,但也不乏勇毅的猛士,善良的好人。
多数人自私是人的本性,少数人无私,也至少是人的一种本性。
但灾难来临的时候,往往是少数的勇士,保护了多数平庸的人。
向英雄献上敬意,保留一口正气,捍卫一条底限……在某个时刻,真的能保护平庸平凡的你!
“光复两河,恢复燕云之后,朝廷的首要政务,就是要好好反思这场历时六年的刻骨铭心的大战……从里往外反思,从骨子里寻找根源……不论朝野,都该坐下来好好想想,我们是怎么输的,又是怎么赢的,今后该何去何从……如果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不免重蹈覆辙!”
“关于这件事,朕准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哪怕是说天子德不配位,朕都认了!”
赵桓话音刚落,群臣震惊,吕颐浩老泪横流,跪在了地上。
“官家,当初金人围困京师,危在旦夕……天子力挽狂澜,整军经武,砥砺人心……九五至尊,亲自拜祭殉国将士,不惜下跪行礼,倾尽宫中财富,厚赏士卒……官家所作所为,已经是无可挑剔。官家圣主睿智,皆是臣等无能……皆是天下士人豪强,太过贪婪,压榨百姓,奢靡享乐,腐朽萎靡,沉溺党争……以至于人心离散,朝野纷争不断,面对金人,竟束手无策,几乎亡国!”
吕颐浩抬起头,腰背挺直,看了看其他的宰执重臣,冷冷道:“诸公,亡国教训,刻骨铭心……切莫以为光复故土之后,就能懈怠懒散,故态复萌……变法要继续推行,富国强兵,旦夕不可懈怠!”
官家和首相表态,其余众人,纷纷跪倒,肃然领旨。
待到一切交代清楚之后,赵桓急忙伏身,把一个个老臣搀扶起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朕刚刚也是有关而发,借着吴元丰殉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或许严厉了一些,但是……你们必须听进去,切莫当成耳旁风!”赵桓又绷起了面孔。
吕颐浩连连躬身,“官家深谋远虑,一锤定音,便是臣等也是茅塞顿开,终于想清楚了。”
张叔夜跟着笑道:“是啊,官家所言,让咱们好好反思,我以为应该写一本书,详细写清楚,咱们败在哪里,又胜在哪里……有了这本书在,足以提醒后人,时刻警觉,或许天下长治久安,就有了希望。”
刘韐也用力颔首道:“如此说来,这本是可是真的要好好修成才是!毕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君臣之间谈笑一阵,突然外面有了马蹄声……赵桓急忙道:“朕光顾着和你们聊了,竟然忘了真正的功臣……走吧,随朕出去,迎接他们。”
赵桓迈着大步,出来之后,迎面看到的居然是岳飞。
快半年没见,岳飞比以前瘦了不少,抬头纹又深了一些,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
“鹏举,你来得不慢。”
岳飞急忙过来,单膝跪倒,行了大礼之后,起身懊恼道:“官家,臣,臣没能抓到兀术,此战未竟全功,还请官家见谅。”
赵桓微微一笑,“不碍的,兀术也算是当世半个豪杰,女真的奇男子……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赵桓突然转头,看了看朝中诸公,“这场大战结束,有太多需要整理的,按理说朕不该给大家伙添乱……可朕现在有点按捺不住,很想要前往燕山府,纵马痛饮……诸公以为,该当如何?”
听到赵桓这话,大家伙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张叔夜等人,更是早就有这个打算……大家伙沉吟了片刻,还是吕颐浩先说道:“官家,这样吧,让老臣还有李尚书,再加上虞允文留下来,军中让曲相公留下来,我们保证妥善处置……官家可以先去燕山。”
赵桓顿了顿,略有些歉意,不过貌似也只能如此了。
倒是岳飞有些迟疑,“官家,燕山府遭逢火灾,行宫已经烧毁了,臣忙着攻城略地,并没有来得及整修,官家过去,只怕依旧要在军营,住帐篷,此刻燕山府还是很冷的,臣唯恐伤损龙体。”
赵桓哈哈大笑,“别说龙不龙的,朕一个大活人,没有那么脆弱……燕云之地,念叨了这么多年,朕是等不及了!”
其余众人,无不点头。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
赵桓招呼文武诸臣,策马北上。
君臣走河间府,经雄州,过巨马河……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阻碍。
张叔夜立身马背,举目眺望,忍不住微微感叹,“老夫早些年没有去辽国出使……不知道彼时渡河诸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光复故土!”
刘韐忍不住长叹,“我没出使过辽国,但我也在河边踟蹰啊!”
众人立刻想起原来当年刘韐担任过河北经略安抚使,负责防备金兵。
彼时赵佶花了一百万,买回了幽州,享受了短暂的光复快乐……童贯还因此封王,赵佶又多了一样能吹嘘的资本,粉饰他的丰亨豫大。
只不过梦太短暂了,而且醒来之后,金兵南下,所向披靡,立刻变成了大宋君臣的噩梦……
赵桓在马背上,长叹了一声,“不管是赎来的,还是谈来的……都不如打来的牢靠!”
“燕山府,是大宋的了!”
赵桓说完,纵马驰骋,踏冰渡河,来到了燕云之地。
在赵桓背后,朝中宰执,军中诸将,包括韩世忠,岳飞,刘锜,还有张荣等人……大家伙脸上笑容灿烂,迎着寒风,毫不畏惧!
他们甚至舍不得慢下来,哪怕年纪最大的张叔夜,都一再催促。
终于兵马到了燕京城外,留守燕京的诸将悉数赶来迎接……赵桓不断扫视人群,唯独缺了一个人。
“张,张相公呢?”
张俊急忙向前一步,满脸悲戚,“回官家的话,就在前天夜里,张相公走了。”
岳飞脸色也骤然一变,他忍不住道:“官家,张相公自海路来到燕山之后,不断巡视疆土,安抚将士,鼓励人心……臣,臣劝他多休息,张相公却是只说能到燕山,此生无憾。”
赵桓忍不住长叹……又一位老臣走了……赵桓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先进城吧,回头朕去拜祭张相公。”
赵桓催马向前,距离燕山府越来越近,就在赵桓即将进城的时候,突然从东北方向,一前一后,两只海东青肆无忌惮掠过……
赵桓斜着看了一眼,突然面目狰狞,厉声道:“把这俩畜生射下来!”
官家话音刚落,韩世忠和岳飞几乎同时取出了弓箭,随后诸将一起举弓,两只海东青发出凄厉的声音,急速攀升,终究躲不开,重重坠落在赵桓的面前不远处!
赵桓只冷哼了一声,便昂然入城了……
第383章 再造乾坤
赵桓如燕山府之后,先去原来的行宫故址瞧了瞧……距离吴乞买点火焚宫已经好几个月了,岳飞早已收拾妥当,只剩下一片白地,却是没有什么烧灼的痕迹。
“鹏举,吴乞买的尸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是一具焦尸,身上的金甲却是能证明身份……官家可是要戮尸?”岳飞惊疑道。
赵桓哈哈一笑,“算了,人都死了,折腾他干什么……吴乞买以一野人,坐上了龙椅,当了几年天子,也算是一时豪杰,找个地方,妥善埋葬了就是。”
岳飞点头,宋金的仇恨,那是自不必说,只是到了今天,真的没必要跟一具尸体较劲儿……上国天子的气度胸襟,还是要拿出来的。
当然死人能宽恕,活人却是不行了。
“鹏举,你可清查明白了?有多少金国降臣,又有多少帮着金国作恶的豪强?”
岳飞躬身道:“臣查了有一百多人,至于豪强,臣这里有八家……有韩、卢、刘、张……”再往下说,岳飞就卡住了。
赵桓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行了,朕不为难你了……这事朕会安排妥当的人去办。不过朕给你交个底儿,一百人是远远不够的,朕要杀的至少千人,连同豪强在内,要有万人之多……”赵桓扭头,看了看岳飞,揶揄道:“怎么样,觉得朕手段残忍吗?”
岳飞忙躬身,“臣不敢。”
“不敢……却还是有些意见啊……朕告诉你,不趁着这个机会举起屠刀,朕就没法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燕云之地……屠戮万人,把整个上层清洗掉,已经是朕的底限了,不能再少了。若是的确有人名声极好,人品端正,不曾为恶,朕也会赦免一二,以示仁慈。不过大局如此,朕是不会改主意的。”
赵桓说完,看岳飞眉头紧皱,又笑道:“鹏举,你知道朕为什么告诉你这事吗?”
岳飞顿了一下,“官家可是担心臣和这些豪强之家已经有了联系?”
“不!”赵桓笑道:“你的人品操守朕信得过,朕是担心你手下的人,万一谁收了贿赂,私下里讲清,把你牵连进去就不好了……毕竟朕可是要给你封王的!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瑕疵纰漏!”
岳飞一愣。
异姓封王!
别说大宋,放在历代,都是不敢奢求的高位,甚至多数朝代干脆规定,非宗室不王……扣除小朝廷,扣除开国功臣不讲,能封王的,真是寥寥无几。
“官家,臣何德何能,能当得起王爵?更何况臣年纪轻轻,更是不该受此等爵位……还请官家收回成命。”
“不收回!”赵桓笑道:“鹏举,你该明白,朕这个人向来是刻薄寡恩的,别以为给了你王爵,就是让你坐享其成,高枕无忧的……那是扯淡!朕明白告诉你,以后大宋的所有王爷,都要肩负开拓之责,还有太多的仗要打,你们必须冲在最前面……鹏举,你不会觉得朕拿回了燕山府,就心满意足了吧?”
岳飞又是一阵无奈,每次官家和他的沟通,都直白的吓人……其实岳飞想跟赵桓说,真的不用担心他听不懂,毕竟咱也不是傻子……
“臣拜谢官家!”
赵桓跟岳飞在城里转了一圈,就在靠近东门的地方,找了一片开阔的地带,充当了御帐。
此刻正有士兵在忙碌着搭建帐篷。
赵桓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儿,突然对正在指挥众人的韩世忠道:“良臣,军中可有孔明灯?”
韩世忠笑道:“官家,早就猜到了,张总兵准备了一船,已经都送来了。”
赵桓眼前一亮,又转向岳飞,“鹏举,燕京周围,可有高处?”
“有,就在城西。”
赵桓点头,“那好,给朕准备一下,今天夜里,朕要登高祭祀,放孔明灯,追思死去的英烈!”
对于赵桓的要求,众人只觉得情理之中,半点算不上浪费。
当年金兵围城,开封危在旦夕,便是漫天的灯火,给了城中军民战斗的希望。
后来渐渐摆脱了亡国的命运,赵桓也就不怎么整活儿了。
如今光复燕山府,宋金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无论如何,也该好好祭奠一场……
到了夜里,赵桓在文武大员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西山……弯月高悬,朔风猎猎,谈不上多好的天气,但是大家伙的心,却是热的。
在赵桓面前,有一个硕大的孔明灯,还有人准备了文房四宝。
“官家,六年辛苦,该祭奠的英烈众多,臣斗胆请官家题写第一个吧!”吕颐浩躬身邀请。
赵桓在寒风吹拂之下,脸颊仿佛通红的苹果,提着笔,停顿了片刻,赵桓果断写下两个字:人民!
群臣看在眼里,无不惊讶……尤其是最早追随赵桓的那几位,他们更是心头大惊,他们记得最初的时候,赵桓提过一个口号……奈何语句奇怪,不太合时下胃口,就渐渐扔在了一边,连赵桓都不说了。
可这一次赵桓又把这两个字写了出来,原来官家没有忘记啊!
不但没有忘记,似乎还很有份量!
“臣斗胆恳请官家示下,此二字到底何解?”
赵桓微微一笑,“诸公都是饱学之士,人民之说古已有之,倒也平常……可朕题写这两个字,却是想和臣民二字对立!”
赵桓的话一出口,吕颐浩就惊了,这位官家还真是总让人出乎预料啊!
“启奏陛下,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百姓,皆是臣民,又是人民,归根到底,都是陛下的子民,不该分开!”
赵桓笑道:“吕相公真是会堵朕的嘴……不过有些话朕还是要说的……君臣父子,这是纲常……朕为君,为天下之主,九州之地,不过是朕的家产,天子子民,不过是朕的家臣。以此论之,国事家事,便混为一谈。国家好坏,似乎都系于朕的身上。这样一来,就跟朕讲的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出现了矛盾。”
“朕贵为一家一国之主,却让匹夫有责,朕把自己放在了什么地方?”
赵桓呵呵一笑,“朕总不能打自己的嘴巴!所以说,朕在当初,用了人民两个字……用这两个字,就是咱们大家伙,首先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其次朕是君,你们是民……你们说,人民和臣民,是一样的吗?”
吕颐浩深深吸口气,无奈道:“官家立意深远,臣等望尘莫及……只是臣还是以为,君父如天,纲常天理,乃是世间根本,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刚刚的言语。”
赵桓朗声大笑,“吕相公,天道人道,到底不是一道……朕用了人民二字,又把二字拆开,以人为先……什么意思呢?说穿了,就是要把皇帝首先放在人的位置上,朕做事也要符合法度,要尊奉规则……朕不能高高在上,只享受无尽权力,而不能承担责任……如此一来,也就不用拿什么天变来约束皇帝了。当年王舒王罢相的事情,也就可以避免了。”
“朕这么做,也是反反复复思量的……天子什么样的都有,如果遇上那种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大可以让臣子背锅……天子推卸责任,宰执便可以向下推卸,结果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法度再严格,有了一点口子,便形同虚设。”
“朕在这里跟大家伙表个态……再造山河,就从重订法律开始。这次制定法律,把人放在君的前面,朕愿意奉行法度,治理苍生!”
赵桓笑道:“朕有如此想法,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六年大战打下来,靠的是千万将士奋勇作战,靠的是无数百姓,体谅朝廷艰难,以膏腴奉养朝廷,说起来百姓才是朝廷的衣食父母!这场胜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
赵桓的话说完之后,题写着人民二字的孔明灯,冉冉升起,光华烁烁,胜过星辰。
赵桓并不否认,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的确很令人着迷……但是孤家寡人,也着实不是他想要的。
而局势走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他能选择的……当不计其数的普通人追随着他,前赴后继,打败金兵,拿回故土之后,赵桓就必须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在经济上,要推行均田平役,给大家伙实惠;在政治上,要贯彻人民概念,打破士农工商的划分,提升普通百姓地位,弱化“臣”这个字,待之以“民”。
此时看起来还有些虚无,不是那么清晰……但是不要紧,很快这个原则就会在各个方面上发挥威力。
说是重开乾坤,赵桓是认真的!
伴随着一盏盏孔明灯飘到空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心头闪过……陈广,何灌,宗泽,王禀,吴元丰,乔泽,李永奇,张悫,张忠……太多的文臣武将,回想起他们,大家伙都不免心中悲戚,放声痛哭。
赵桓在人群中穿过,看着大家伙书写的名字……最后他竟然走到了刚刚升任工兵营统制的杨沂中旁边。
看了看杨沂中空白的孔明灯,发愣的神情……赵桓突然低声道:“写上吧!”
杨沂中傻傻看着赵桓,还没明白过来。
“把你心中的那个名字写上去……回头去陈家谷口,把杨无敌的尸体请回来,和有功将士一起,安葬在英烈祠。”
第384章 七王
请回杨业尸骨,与英烈一同安葬,这一条消息迅速传开,本该有所反应的朝臣,此刻却安静得吓人,仿佛就该是这样一般……
“父亲……杨业固然是我大宋英豪,死得也堪称壮烈……请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何要在这个关头,孩儿着实想不通!”
吕本中借着给老爹斟酒的机会,轻声发问,以求解惑。
吕好问持杯在手,仔细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子,谈不上多失望,毕竟自己早些时候,也是随波逐流,醉心学术,更是没怎么教导孩子,现在又如何能怪他?
“你说吧,为什么想不通?”
“爹,杨业的事情,牵出了太宗皇帝北伐,等风平浪静,悄悄迁过来就是,现在提出来,这不是打太宗的脸吗?须知道,官家也是太宗皇帝后人啊!”
吕好问哈哈一笑,正色道:“你说对了,官家就是要打太宗皇帝的脸……不光要打太宗皇帝,自太宗之后,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包括太上皇……全都跑不了!”
吕本中愕然,“这,这孩儿更想不通了,难道官家不在乎孝道了吗?就不怕世人站出来反对?”
吕好问连连摇头,儿子的迟钝真是让人无语。
“孝道?何为孝道?官家光复了燕云之地,置身幽州,君临天下……这便是最大的孝道!自立国以来,先是和契丹交战,澶渊之盟以后,就有南北朝争论,随后新旧党争……这么多年,辩经从来没有停下来过……辩经干什么?无非是作证大宋天下一统,乃是正朔所在罢了。”
“难,难道不是吗?”吕本中傻傻问道。
“若是正朔,何必如此费事!”吕好问针锋相对反问,吕本中稍微迟疑,继而额头冒汗,过了半晌,才痴痴道:“父亲的意思,如今的大宋,才是天下正统?”
“差不多有这个气象了,却是还要看官家接下来的手段,如何励精图治,能否盖过强汉盛唐……”吕好问沉吟道:“当下这个局面,你把官家视作一扫六合的是皇帝就是了!”
吕本中又是一阵惊骇,浑身都微微颤抖。
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寰宇,统一天下……如果简化整个过程,大约就是从一国之主,变成天下之君。
假使之前的大宋算不得正朔,倒也是从宋国主到天下主……大略可比。
“父亲……若是如此,只怕少不了血雨腥风啊!”吕本中语气颤抖,声音惶恐,竟然不自觉出了颤音……始皇帝治下,大秦干得都是大工程……且不论结果如何,反正大开大合是一定的,到了赵官家这里,若也是这般,怕是朝臣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唉……你太弱了。”吕好问长叹一声,“大宋立国以来,不乏显赫世家……比如国初的曹家,比如后来的韩家、曾家、苏家,可论起传承时间长久,门庭显赫,无过我们吕家!”
吕好问还真不是吹牛皮……翻开吕家的族谱,简直能吓死人……
吕家第一代开基立业的,应该是赵二年间的状元吕蒙正……这位数次拜相,气度恢宏,死后被追赠中书令,许国公,开启了吕家开挂的历史……吕蒙正之后,吕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是吕夷简,这位老兄最著名的事情,莫过于跟刘太后对着干,甚至告诫刘太后,不为日后保全刘氏着想?
女中尧舜败在了吕夷简的手里,仁宗顺利亲政,吕夷简居功厥伟……两代明相,彻底奠定了吕家的地位。
而吕夷简之后,又一位猛人横空出世,吕公著再度扛起吕家大旗,单说一件事,就知道这位的了得,他和文彦博同受平章军国重事高位,列宰相之上,简直把吕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吕公著也有一点问题,那就是卷入了新旧党争,被打成了元祐党人,以至于儿子吕希哲仅仅做到了侍讲,官职不高。否则四代宰执,也不是不可能。
吕好问是吕公著之孙,吕希哲之子,如今再度位列尚书高位,重新振兴了吕家门庭。
自赵二开始,一百多年,五代人绵延不绝,三代明相,天下仰望……吕氏绝对堪称宋代的隐形王者,什么背诵天团,跟这一家子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吕家更厉害的是另一项,他们家不出才子出大儒!
才子和大儒的区别就类似网红学者和内参大牛……也就是说,人家吕家不光位置够高,而且在士林还有话语权,堪称号令天下的屠龙宝刀。
“事到如今,你若想着诗酒风流,逍遥自在,大可以辞官回乡,凭着吕家的威名,倒是能保你这一世富贵。”
吕本中微微一动,茫然道:“只是一世?”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吕好问断然道。
“那,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吕本中痛惜问道……毕竟他也为人父,很快就为人祖……吕家的辉煌,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有!”吕好问肯定道:“那就是跟上官家的脚步,大开大合,另创出一片天地……咱们吕家过去的名声,对你来讲,未必是福,兴许还是祸患……该怎么办,只有你自己权衡了。爹这把年纪,确实帮不了你什么了。”
吕本中下意识抬头,果不其然,老爹头上的白发,挽在一起,也就是枣那么大而已!
吕本中只能将思念压在心底,陪着老爹喝了一顿酒……转过天,吕本中去御帐报道,却是没有进去,原来昨天夜里,吴玠赶来了,此刻诸将都在御帐里高谈阔论,全然没有外人凑热闹的地方。
什么胡寅啊,胡闳休,虞允文,全都在外面伏身侍候着,放在以往,吕本中肯定要感慨两句,说武夫狂妄。可自从跟老爹谈话之后,吕本中却是不敢这么想了,只能乖乖站在众人后面,等候着消息。
“晋卿……你来得正好,大同可是光复了?”
吴玠忙躬身道:“大太子斡本和挞懒凑在了一起,手上有三万多金兵,另外还有兀术也逃到了大同,还有那个小皇帝合剌……他们已经向北徐徐撤退,臣让吴璘驻守大同西北,防止契丹趁火打劫……至于最后该怎么办,还要请官家定夺。”
赵桓大笑,“你吴晋卿办事,果然是滴水不漏……功劳要拿在手里,面子还要给朕留下,好处也要跟下面人分……一个大同府,你做出了三篇好文章!”
吴玠老脸微红,“臣,臣有罪!”
赵桓一笑,“运筹帷幄,也算是有罪吗?那你可是罪大恶极啊!”
一句话,弄得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赵桓正色道:“晋卿来了,正甫也来了,朕正好要公布一件事情……也算是兑现一个承诺。”
赵桓首先看向了韩世忠,“良臣,朕之前给你封了郡王,如今升格为秦王……你是延安府的人,陕西之地,赳赳老秦,勇猛无敌,盖世无双……这个秦王恰如其分!”
韩世忠竟愣住了……升格亲王这种事情,他并不意外……可亲王也是有差别的,像秦王这种,几乎是诸王之尊,是不是太过了?
在他迟疑的时候,曲端忍不住道:“高兴傻了?快谢恩啊!”
韩世忠只能双膝跪倒,叩谢天恩。
随后却是岳飞,赵桓笑道:“鹏举,你光复燕京,这个王爵也是不能少的……朕知道,你还想着直捣黄龙,扫灭女真……这事情大可以封王之后,继续做下去。燕王是你应得的!”
岳飞脸色涨红,犹豫再三,终于跪倒谢恩。
赵桓很是满意,“晋卿,朕知道你喜欢兴汉侯的位置……这样吧,朕特准传给你的儿子……至于你,青化一战,光复河东,收复大同…………晋王是你的!”
“臣……拜谢皇恩!”
吴玠也跪倒了。
赵桓顿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放在曲端身上,“你就受封魏王吧!”
曲端浑身颤抖,简直泪都要流出来了,“官家,臣还想问问,那个曲州还有了吗?”
赵桓气得翻白眼,“你这就叫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怎么没有!以后你领兵打下来的地方,朕准你建一个曲州,总行了吧?”
“谢陛下圣恩!”
曲端喜滋滋答应,分外得意,别看老子是第四个受封的,可我多一个曲州,还是比你们强点的。
敢在这个场合耍心眼,曲端的确是个稀有物种。
在曲端之后,赵桓长久不言,最后他才缓缓道:“朕这里还有一个齐王,一个韩王,一个楚王。本来呢,朕是打算一起封了,也算是个喜事……可后来朕又改主意了,天下事大有可为,朕留下三个王爵,以待后来人。”
赵桓笑呵呵道:“便是他们四个,也没有到头……不要觉得亲王爵位就升无可升了,给你们王爵,是勉励你们,为国尽忠……实在不行,朕还能搞个末位淘汰制……把表现最差的,降格郡王,到时候看你们羞不羞?”
四位亲王无不暗哼,不愧是你!
纵观历代,还有你这么黑心的老板吗?
他们四个只能口称谨遵教诲……倒是在四个人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刘锜,一个是张荣!按照道理,他们一个齐王,一个韩王,只是不知道楚王会落在谁的头上?
莫非是李彦仙?
若是他的话,倒也实至名归了……
第385章 九锡之礼
赵桓跟几位心腹大将,畅饮美酒,纵论天下,好不快活。
待到酒足饭饱,各自散去,韩世忠返回了住处,高卧一夜,直到次日邻近午时,才堪堪醒来,稍微活动了一下浑身的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疲态一扫。
这时候一个老卒端着水进来,憨笑道:“大王,这一觉睡得可真足啊!”
韩世忠感慨点头,随手拿过手巾,擦了一把,感叹道:“是啊,六年来,便是受伤的时候,也要睁一只眼睛……如今王爵加身,心满意足……对了,老沈,当初随着俺逃回京城的二十八个弟兄,除了你,还剩下谁了?”
“没了。”
老卒低着头,苦笑道:“前些时候传来了消息,柱子也死了。”
“他,他怎么死的?”韩世忠惊问。
“还不是早些年伤了肺子,染上了咯血的毛病,入秋以来,就愈发严重,吐血而死了。”
韩世忠愣了片刻,只能摇头,“不说了,不说了……老沈,咱们说好了,别伺候我了。你想要什么位置,就跟五哥说,我这张面子还是值点钱的!”
老兵怅然一阵,缓缓道:“大王,俺没啥想要的,要是王爷可怜俺,就借俺一把刀。”
“刀?你要这个干什么?再说了咱们出生入死多少年,你要什么我舍不得,借也太见外了。”
老兵突然双膝跪倒,重重磕头,“俺听说了,家那边就要按户均田,俺不想贪图什么,可也不愿意受欺负……有大王的一口刀,俺就不怕了……求大王借胆,回头俺再给大王送回来。请大王放心,俺就算是再糊涂,也不敢拿大王的威名,为非作歹!”
韩世忠呆呆看着这个老兄弟,跟着自己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韩世忠不止一次让他编入军籍,混到今天,少说也是个营指挥使,甚至到统制一级,也不是难事。
可这位老兵都拒绝了。
道理很简单,他认的是韩世忠一个人,早些年韩世忠救过他的命,他就要把命赔给老韩……多年苦战下来,韩世忠的身边,也就剩下这么一个老兄弟了。
如今光复燕山,受封王爵,他韩世忠已经到了武人的巅峰,还让老兄弟给他当奴仆也太过了。
而老沈也放下了执念,韩大王位极人臣,他也算是报恩了,可以回家过自己的日子了。
想好好耕田种地,不止他一个。
“老沈,你说咱们俩过命的交情,让五哥给你弄一块地,让你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行吗?你怎么就不愿意?”
老兵昂起头,满脸笑容,“俺知道大王好意,可俺也有自己的心思。受了大王的恩典,便是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还不清。朝廷均田了,能站着把这口饭吃了,俺……俺不愿意再跪了!”
韩世忠的心突然仿佛被狠狠戳了一下似的……他毫不怀疑老沈的忠心,这是能给自己挡刀子的人,他不要军籍,不图战功,兢兢业业,就像是影子一样,跟在自己的身边。
哪怕让他去死,估计也不会皱眉头,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的心底深处,依旧是不愿意跪下,不愿意当别人的奴仆……自然,也是包括韩世忠的。
韩世忠沉吟了良久,突然朗声一笑,伸手把老沈拉了起来,“五哥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官家圣明啊!”韩世忠莫名感叹了一句,随后认真道:“老沈,别胡思乱想,地方上不敢胡来的,有五哥,上面还有官家……你可别想着快意恩仇,拔刀杀人……有了委屈,只管上告,会有人给你做主的。”
老沈呆了片刻,突然疾言厉色,切齿怒道:“会吗?官官相护,下面可都是狗官!”
韩世忠又是一阵无语,他仿佛重新认识老沈一般,他的心里似有无尽怨愤……从军以来的事情,韩世忠都知道,莫非说在从军之前,还有什么故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韩世忠正待仔细查问,却突然听到了外面有杂乱的喊声,韩世忠没法细问,只能派人去打听,结果是有朝臣请来道贺。
此人是右谏议大夫,叫范宗尹。
韩世忠一愣,他跟此人素来没有什么往来,不过作为封王之后,第一个登门的大臣,老韩也不好太过狂妄无礼,亲自出迎。范宗尹十分客气。
等落座之后,范宗尹主动道:“秦王殿下,官家恩重,秦王重爵,可是旷古未有的恩遇啊!”
韩世忠含笑道:“官家洪恩,侥幸而已。”
“不然!”范宗尹正色道:“我以为这是官家有情有义,恩待功臣……复燕云者封王,这是早就有的说法,当年童贯甚至得到了郡王爵位。如果官家不重赏殿下等人,是会让天下人笑话的,也不足以让人信服。”
范宗尹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愚以为秦王万万不该接受,一旦接受,必然是祸事临头,大难难逃!”
此话一出,韩世忠勃然变色,“范宗尹,本王忠心,天日可鉴,陛下更是盖世雄主,不会猜忌功臣。倒是你跑到这里,摇唇鼓舌,想要离间君臣之情吗?”
范宗尹竟然不理会韩世忠的怒火冲天,反而呵呵道:“韩大王……你是忠臣,陛下是雄主……这是自然!可下官问你,周世宗何尝不是雄主?艺祖皇帝,何尝不是忠臣?”
一声质问,韩世忠哑口无言……他敢说赵匡胤不是忠臣吗?他能说周世宗没本事吗?
可结果如何呢?
依旧是柴荣英年早逝,赵匡胤陈桥兵变,坐上了龙椅……有许多事情,不是忠心就够的。
作为异姓武夫……能封王已经过了……又封了秦王,更是远远超过礼法容忍的迹象……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赵桓嘎嘣一下……
韩世忠不敢想了,心也虚了,他的脸色煞白,“范宗尹,你给我出去!”韩世忠突然怒喝,可是却有一丝丝的气急败坏。
范宗尹昂头道:“韩大王,下官马上就走,不过在走之前,下官要给你送几样礼物,请你务必收下。”
很快有人抬进来七个箱子,摆在了韩世忠面前。
范宗尹笑呵呵道:“这七个箱子,分别是衣服、乐县、朱户、纳陛、斧钺、弓矢、秬鬯,外面还有一驾马车,几名护卫……这九样加起来,秦王知道是什么?”
韩世忠咬着牙,眼睛里几乎喷火,“九锡之礼,韩某就算不读书,也是知道的!”
“哈哈哈,好!韩大王,下官这里还有一份札子,要呈献给天子……求官家给韩大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殊荣……韩大王意下如何?”
“你!”
韩世忠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冲到桌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寒光闪烁,直指范宗尹。
“匹夫,你欺人太甚,本王现在就杀了你!看看朝野之中,谁会给你鸣冤!”
范宗尹微微闭目,居然不语。
韩世忠切齿咬牙,长刀高举,奈何终究没有落下……
“来人,把他拖出去!”
范宗尹丝毫不惧,竟然放声大笑,“韩大王,快请辞秦王,不然你后患无穷!”……韩世忠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老兵老沈出现在了韩世忠的身旁,从他手里接过了长刀,默默放好,而后老沈低声叹了口气。
“大王,知道人家的厉害了吧?”
韩世忠又被重重一击,完全出离了愤怒。
范宗尹这种人最多只是中级官僚,距离宰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可他就敢站出来,完全无视韩世忠,送九锡恶心他。
韩世忠的愤怒就不用说了,可他到底不能一怒杀人……说到底,这是大宋朝,不是五代十国……至于范宗尹讲的那几句话,更是真正戳到了韩世忠的痛处。
他真的没觉得事情回到这一个地步……光复燕云,盖世奇功,驱逐金贼,更是无上伟业,给他一个亲王,不为过……更何况又不是他一个人,韩世忠受的理所当然……可刚刚受了,就立刻有人杀上门来。
难道真是他错了?
不该接受,应该退回去?
韩世忠彻底陷入了纠结……正在这时候,突然外面又来了动静,韩世忠下意识站起,急忙出去。
结果联袂来了五个人,曲端、吴玠、岳飞、刘锜、张荣。
尤其是曲端,一看韩世忠的脸色,就忍不住抚掌大笑,“怎么样?我猜准了吧?这位秦王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
韩世忠怒视曲端,却也只是哼了一声。
“你们来干什么?”
吴玠接过话来,“韩良臣,你这就不对劲儿……咱们几个同时受封,又同为袍泽,你出事了,我们给你解忧,不是理所当然吗?”
韩世忠看了看这几个人,他们来得好快啊!
“好,你们进来吧,我看看你们有什么办法!”
这五个人一起进来,曲端特意看了看那几口箱子,忍不住笑道:“韩良臣啊,就这么几样东西,就把你吓到了?真给咱们大家伙丢人!”
“曲端!你想挨打吗?”韩世忠怒目而视。
曲端竟然大笑道:“有本事你打范宗尹啊,你怎么让他全须全尾儿走了?”
韩世忠再度语塞,终究还是理亏气短。
这几个人你,到底是岳飞憨厚,他躬身道:“秦王,你把这几样东西封好了,贴上咱们几个的封条,送给吕相公……”
“吕相公?让他给我做主?”
曲端一听,气得笑了,“瞧瞧,果然是丧胆了!是告诉吕颐浩,他更该享受九锡之礼,让他看着办吧!”
第386章 除虫
韩世忠抱着脑袋,想了好半天,终究还是一头雾水……范宗尹上门来得突兀,话说得骇人,而这几个货一起过来,也是让人错愕。他们消息这么灵通不说,还想好了对策,居然要把所谓九锡送给吕颐浩……是他们想出来的主意,还是……
韩世忠抬起头,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岳飞身上。
“那个……鹏举啊,我现在一脑袋雾水,你快给俺说说清楚。”
岳飞到底是憨厚的,“秦王,这事情并不复杂,官家跟咱们提了封王的事情,旨意下达,要政事堂通过,还要经过台谏官员,范宗尹就兼着这个职位,他上门来,不是情理之中吗?”
“是情理之中不假……可,可他说的那些话……我,我着实有些惶恐……鹏举,你说咱们封王,是不是过了?”
岳飞沉吟不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几个人也同样沉默……到了最后,曲端愤然道:“过不过那是官家说了算,是天下人说了算,不是几个文臣嚼舌头根子就能左右的。更何况既然咱们得了王爵,有了如今的地位,就不能轻易受辱……范宗尹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人撑腰……不过你韩五也别怕,咱们大家伙手拉手,跟政事堂斗一斗,也未见得就输了!”
韩世忠翻了翻白眼,“曲端,你最好思量思量,咱们几个凑在一起,叫不叫结党营私?万一惹恼了官家,我看谁都好不了!”
众人再度瞠目结舌……他们突然意识到,几个人当中,居然是名义上的第一人韩世忠,是那个胆子最小的。
貌似也不奇怪,前些时候,了却君王天下事广泛流传,邸报上面连续刊登,结果下面的落款就是清凉居士!
韩世忠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号,其中的用意,似乎是不言自明……而范宗尹找上他,也只能说看人真准!
……
“吕相公,你们在干什么?到底是谁给范宗尹撑腰?你们不怕雷霆之怒吗?”
张叔夜气得大声咆哮……其余的宰执面面相觑,良久之后,吕好问突然开口了,“张枢相,你误会了,真没人给范宗尹撑腰,你算算,这些时候,有多少事情,我们忙得过来吗?”
张叔夜愣了一下,貌似事情还真是不少……什么光复故土,祭祀将士,甚至是打算迁都,这些事情就不要说了。
对政事堂冲击最大的是两件事……其一,张悫走了,政事堂面临着调整……毫无疑问,这次不是递补个宰执那么简单。老一辈的都面临着退下去的压力,新进补充的臣子,能不能扛起大旗,履行好自己的使命,还在两可之间,历来人事都是最复杂的,尤其是新旧交替之间的人事安排,更是复杂到让人绝望。
再有自然是赵桓讲的人民之论……这两个字背后的东西,更是多到了没法说……官家很明白讲了,要从头到尾,再造乾坤。人民二字,成了立法的根本,国朝原则……这样推下来,需要改变的东西,简直多到了令人发指!
大家伙都在为此事忙活,哪有什么时间,在封王这件事上浪费精力,更不要说怂恿范宗尹了,这是绝无可能的。
刘韐沉吟道:“范宗尹年少练达,刚过而立之年,便在朝中显达……只是在靖康之年,此人颇有些畏敌避战之意……结果就是六年来寸步未进,原地蹉跎……这一次官家封了几位大将,他应该是窥见了机会,便不要命了,想要以此博名声,拼个位置……八成他也是见我们都老了,觉得压不住了,想要急着上位,才弄出了这么一手。”
这几位分析了一阵子,渐渐的也把真相弄得七七八八了。
只是这件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吕颐浩长长叹息,“范宗尹给秦王送九锡,势必引起雷霆之怒……老夫身为首相,无论如何,都是难逃罪责……该如何给武将那边交代,又该如何让官家息怒。咱们必须有个主意,老夫情愿意罢相!”
吕颐浩说完,众人无不惊骇。
吕相公,你可不兴跑啊!
老吕能坐稳首相,除了本身的才能之外,还因为他跟着赵桓身边一年多,负责邸报,著名的“龙图按”就是他发的,加上吕颐浩相对年轻几岁……不管是官家,还是朝臣,他都能扛得起来。
假如老吕现在罢相,还真没有谁能接替。
而换个角度想想,恐怕这也是吕颐浩最后一张牌了,希望以罢相为手段,暂时抗住压力,范宗尹如何,且不论。关键是不能演变成文武大战,不能坏了大局……
“官家有请!”
该来的总会来!
这几位宰执相公也只能起身,怀着上坟之心,硬着头皮,到了御帐。
等他们进来,在西边几位武将已经坐好了。
赵桓却是负手站立,看见他们到了,只是点头,让众人落座。
赵桓看了看两边,在西边,是韩世忠为首的武将,在东边,是吕颐浩为首的宰执,两边都是一群人,唯独中间的龙椅,孤零零只有一张!
孤家寡人,莫过如是!
赵桓踱步两圈,突然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过家家似的弄了九锡之礼……没有一样真的礼器……范宗尹这是哗众取宠,不过话又说回来,便是真的九锡,朕也舍得……你们一人领一套,岂不美哉?是吧,吕相公!”
吕颐浩瞬间冷汗直流,忍不住双膝跪倒,“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你有大功!”
赵桓声音冰冷道:“吕相公,张相公,刘相公……还有其他几位爱卿……朕问问你们……自从靖康元年以来,朕对待宰执诸臣如何?”
吕颐浩忙道:“天高地厚!”
“那宰执权柄如何?”
“虽汉唐宰相,犹有不如!”吕颐浩汗流浃背……他并没有丝毫夸张……宋代宰执本就是一群超然的存在,到了赵桓这里,因为抗金大业,集中大权于天子,而天子只能总揽大略,具体的事务,都是宰执负责。
拿人事安排来说……各路的转运使,朝中的侍郎一级的高官,除了极少数重要的之外,全都是政事堂说了算。
几位宰执商量一下,甚至用不着商量,首相就能决断……什么清丈土断,摊丁入亩,所有的执行,全都是政事堂负责……军需粮草供应,军械制造,各地的矿场,对外交往,藩国贸易……基本上赵桓点头之后,剩下的就是定期看看账本,听听汇报,仅此而已。
话又说回来,哪个领导不是如此呢?
“吕卿,朕封了几个王爵,有人不高兴,还拿出了九锡之礼,又把艺祖搬出来了,朕倒是想问问你,自韩良臣以下,哪个人是本朝的曹操王莽?你说出来,让朕开开眼界!”
吕颐浩浑身颤抖,“回官家的话,没有,本朝没有曹操王莽。”
“那朕要是哪一天突然驾崩了,会不会出现陈桥之事?”
赵桓又追问了一句,吕颐浩欲哭无泪,这位赵官家还真是不客气,简直逼着自己去死啊!
“好教官家得知……老臣以为,只要谨守法度,便不会如此?”
“为什么?”赵桓继续加大力度。
吕颐浩无可奈何,只能道:“这几年来,官家着力整顿……军械粮饷,尽数归于政事堂,新兵招募归于御营司,将领升迁归于武学,军中将士,归于国朝……如此一来,早就没有了五代十国时候,藩镇割据,武将拥兵自重的根基,又如何能重蹈覆辙!”
赵桓终于笑了,“说得好,不愧是写了那么长时间龙图按的人,朕有什么打算,你是一清二楚!”
赵桓突然扭头,看向了韩世忠。
“良臣,听到没有?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也别想着功高震主……跟你说明白了,你不行!还别说朕了,也别说诸位宰执相公,就算一个范宗尹你都对付不了……在疆场上,你所向披靡,是个猛士,在朝中,你差得太远了!”
韩世忠老脸通红,低下了头。
“不是受封秦王,就能干出李世民的功绩……也不是封了王爵,就真的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就比如朕,同为天子,初登大位的时候,和今天一样吗?彼时的朕,比起狗脚强不了多少!”
赵桓突然自嘲一笑,“良臣,那时候朕是狗脚朕,现在你这个王爷,最多就是鸡爪王……你说是也不是?”
韩世忠老脸越发烧红,打个鸡蛋,估计都能成荷包蛋。他到底还是受不了了,只能躬身羞愧道:“臣,臣只是官家手里的一把剑,至于别的东西,臣什么都不懂!”
赵桓微微点头,“说得好,能有如此见识,良臣便是武人表率了。”
赵桓默默走到了韩世忠面前,抚着韩世忠的肩头,“良臣,朕给你天子剑,去把冒犯你的范宗尹首级取来,你可愿意?”
韩世忠浑身一震,几乎点头。可他到底犹豫了片刻,而是认真道:“臣不敢违抗旨意……只是臣以为官家说过,便是天子,也要尊奉法度!”
赵桓哈哈大笑,“好你个韩良臣,还真是谨慎小心……”赵桓再度转向吕颐浩,“你也听到了,韩世忠当不了谋朝篡位的贼子!倒是朝堂上下,诸如范宗尹一般的挑梁小丑,不在少数!政事堂要给朕拿出个除虫的办法来!”
第387章 第一人对第一家
“老臣,老臣一定不负使命。”
吕颐浩率领着诸位宰执,踉跄离开,这个结果,或许比他们料想中,最糟糕的局面,还要糟糕。
官家没有满足处置一两个人,或者是拿一两个宰执谢罪,而是要从上而下,清查诸臣……毫无疑问,既万俟卨一案之后,新的腥风血雨已经来了。
或者干脆说得直白一点,早就该如此了。
没有这个魄力,喊什么重整乾坤,再造江山?
只是预料到了,跟实际落到头上,还是两个事情,当赵官家终究下定决心之时,政事堂诸公只觉得压力如山,几乎难以支撑。
和他们处境类似的,竟然也包括韩世忠为首的武将,他们同样困惑不已……事到如今,官家封诸王,用意何在呢?
“是为了平衡!”
说话的人是位中年官吏,此人名叫何栗,此前出任过川峡四路都转运使,刚刚被调到燕山府,具体官职没有安排,却已经得到了龙图阁直学士的位置,甚至还为皇子赵谌开了经筵,主讲他在巴蜀的治理。
毫无疑问,像何栗这种,甚至包括范宗尹在内,都是有机会挑战宰执诸公的存在……只是他们的手段也有高有低,比如范宗尹就去挑战韩世忠,希望一举扬名。而何栗则是选择了稳妥的路线,搭上了赵谌的线。
只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虞允文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提前接任了侍读,毕竟他也比赵谌大不了太多,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玩起来也方便。
很显然,在这个剧烈变革的关头,每个人都在做着自认最好的选择,至于选择的结果,却是要等待时间的检验了。
“何先生,父皇要平衡什么?文武吗?”
“不!”
何栗摇头道:“殿下,容臣说句僭越的话,当今天下,最大的军头,不是韩世忠,不是岳鹏举,是咱们官家!”
赵谌愣了片刻,这个论断有点新鲜,不过稍微思量,竟然也不是胡说的。自从成立御营司,赵桓便一直亲自领兵,不放过军中的任何事物。
小到士兵的卫生习惯,大到用兵方略,赵桓无一不过问。
官家这两个字,在御营之中,是远远胜过主帅的,便是岳飞的部下,也没有多少只认大帅,不认皇帝的情况。
能做到这一点,是赵桓多年来亲自在军营里面走出来的结果,是赵桓辛辛苦苦,为了军中将士考虑,一点点经营出来的。
谁也别羡慕,谁也羡慕不来。
既然有了如此把握,再搞什么文武平衡啊,耍弄权术啊,就显得太低级了。
“何先生,那父皇要平衡什么?”
“平衡大势,平衡天下!”
赵谌探身,一副请教的态度。
何栗笑道:“殿下,官家意在重塑乾坤,立意高远,雄心万丈,已经超过了我大宋历代天子。要做成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有妥当的安排,要有惊人的手段。”
赵谌还是听得迷迷糊糊……倒是虞允文,他突然咳嗽道:“何龙图,你说的不会是军中老兵吧?”
何栗愣了一下,他真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高高憨憨的年轻人,居然如此敏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虞学士,你怎么猜到的?”
虞允文道:“也不算难猜,官家想改变,最大的阻力来自朝中,要想制衡朝中,便要找到另外的一支力量……其实早在多年前,官家便让老兵返乡,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官家布局虽然深远,却也不那么难猜,毕竟已经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了。”
何栗颇为惊讶,本以为故作高深,给赵谌上一课,没想到让虞允文直接破题,那就不好再兜圈子说废话了,否则只会让殿下鄙夷。
“殿下,如果官家光指望朝中诸公,是断然做不成大事的,而诸位武将虽然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但是论起朝政,他们捆起来都不是诸位宰执的对手。官家只有给他们封王爵,以诸位王爷压阵,抗衡宰执的力量,说穿了,也是压制文官……也正因为如此,范宗尹才迫不及待跳出来,想要胁迫韩大王,以为做成了会得到文官推崇,做不成,诸位宰执也会全力以赴保护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可惜他算计太多,怕是要把自己坑了。”
赵谌皱着眉头,“何先生,你说的道理不错……可诸王能压得住吗?韩大王可是连范宗尹都对付不了,燕王也是个老实厚道的,我看他们还要受欺负?”
“不!不是!”
何栗连连摇头,“殿下啊,你可看错了……韩大王故意示弱,这是极高明的一手。世人都说韩王是泼皮……须知道泼皮不光好勇斗狠,还要能屈能伸……韩大王这一手是让官家放心。一个范宗尹,蝼蚁罢了。”
赵谌思量片刻,忍不住笑道:“何先生,说诸王斗不过宰执的是你,说韩大王这一手高明的也是你……你让我何去何从啊?”
何栗笑道:“殿下,韩大王自然是天下少有的人物,其他诸王,无不如是……我说他们斗不过宰执,不是他们能力不行……而是他们没有人!”
“没有人?”
“对!”
何栗道:“只凭着一个人的才智,怎么也斗不过一群人,这就是当年狄青被逐出朝堂的奥妙……韩大王他们,也是如此。要真的想抗衡宰执,就必须在当下的文官之外,重建一班人马,总而言之,这可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大棋局,才刚刚开始,自然有好戏在后面,殿下大可以耐心观摩,体会官家治国之奥妙,领教文武诸公的手段高明。”
赵谌眉头乱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笑道:“何先生,我自然会看戏的,可你身为文官,怕是没法置身事外,继续看戏吧?”
何栗哈哈大笑,“殿下,臣在巴蜀的作为,早就被逐出了士林,天下士人,恨臣的不计其数,要不是皇城司护卫,臣都没有可能到燕山,殿下还要怀疑臣吗?”
他刚说完,虞允文竟然也连忙道:“殿下,臣鼓吹官家是一等人物,痛斥新旧蜀党,也早就人厌狗嫌,全靠殿下庇护了。”
这俩人争着卖惨,弄得赵谌都无奈了。
“虞允文,你就别装蒜了,光凭着把范宗尹举动告诉曲大王这一件事,几位总兵大王可都对你另眼相看……你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虞允文咧嘴干笑,但愿如此。
……
“老沈,我没记错,你是真定府的人吧?”
“是,是真定灵寿的。”
“那你知道灵寿韩氏吧?”韩世忠笑呵呵问道。
老兵愣住了,“大王,你,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韩世忠嘴角上翘,微微一笑,“果不其……你跟我讨一口杀人刀……是想对韩家下手?”
老兵再一次瞠目结舌,“大,大王恕罪!”
他竟然激动地跪了下来。惶恐不安。
韩世忠连忙把他拉起来,“老沈,你瞒了五哥这么久,是觉得五哥斗不过韩家,对吧?可也是,别说什么桐木韩氏,梅花韩氏,便是一个范宗尹,都能欺负到我的头上……老沈,你可知道,就在御帐里,官家要给我天子剑,让我杀了范宗尹出气!”
老兵瞪大眼睛,痴痴道:“官家如此厚爱大王?”
“是啊!”
韩世忠冷笑道:“官家的确偏爱我,可我没接着!”
“为什么?那个范宗尹就是个跳梁小丑,俺都恨不得砍下他的头!”老沈横眉怒道。
“你说对了,范宗尹就是个跳梁小丑。俺韩世忠这口刀,是用来杀娄室,诛金狗的……一个区区臭虫,不值得我动手……更何况一个范宗尹就够了?我越是装怂,官家就越要给我体面,我韩世忠还在乎什么虚名吗?我想要的不过是武人弟兄,能够挺直腰杆,能够堂堂正正做人。”
“你老沈都说了,不愿意再跪着活了。俺韩五还不懂吗?说到底,俺也不愿意跪了……可是既然想站起来,就要有些手段,不能光靠着鲁莽,快意恩仇。还有,既然想做人,就要有人味,做事不能学奴才鹰犬,要靠着朝廷法度,明正典刑……知道了吗?”
一个最流氓的人,说出了一番最正气凛然的道理。
韩世忠在自己最最心腹的兄弟面前,露出了最最真诚的一面。
老沈浑身剧烈震动,沉默了良久,终于泪水长流,“韩大王,俺,俺实说了……俺家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妹妹,父母双亲,一共七口人,就剩下俺一个了。其他人都被灵寿韩氏逼死了……俺不敢入军籍,不敢当官,就是怕走漏消息,让韩家知道我还活着……”
“你怕他们报复?”
“不!”老沈双眼通红,切齿道:“我想报仇!”
“报仇?”
“对,就是杀了韩家满门!”
“你向我借刀,就是这个目的?”
“嗯,只有拿着韩大王的刀,杀人之后,衙门才不敢压下去……到时候俺就能在大堂上把这个十年冤案捅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韩家到底是什么东西!”
韩世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咧嘴苦笑,“我就知道,这事情小不了……现在看起来,只有一条路了。”
韩世忠站起身,一拉老沈的胳膊,“走吧,跟着五哥,去告御状!”
老沈一愣,痛哭道:“那,那可是桐木韩家啊!”
“什么狗屁桐木韩家,五哥也姓韩,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压我一头不成!”
第388章 公道
“官家,臣来讨个公道!”
韩世忠直入御帐,竟然半点不曾迟疑,此时赵桓正在用膳……吃的是肚包肉,配韭菜花酱,很显然赵桓是没有这么奢侈的,东西是耶律大石送来的,专门进贡赵桓的。
“是良臣啊,来尝尝。”
韩世忠深吸口气,没有看桌上的肉,而是深深吸气,猛地躬身道:“官家不是要除虫吗?臣这里有一条大蠹虫,要请官家处置!”
赵桓停顿少许,看了看韩世忠的神色,随后将手里的肉小心放下,指了指面前的座位,让韩世忠坐下。
“慢慢说吧。”
韩世忠竟然没坐,而是再次躬身道:“此案的原告是臣的老部下……他跟臣有过命的交情,臣跟官家说这个,非是让官家偏袒,只是请求官家能一碗水端平,好好处理这个案子,万万不能不了了之。”
赵桓眉头紧皱,半晌之后,缓缓舒展,沉声道:“把人带来吧!”
不多时,老沈被带了过来。
赵桓略沉吟,又道:“去把张枢相,吕尚书请来。”
不多时,张叔夜和吕好问赶来。
赵桓让他们坐下,一起听听案情。
“好教官家得知,此事发生在十年前,当时草民家乡派遣差役,小人家里拿不出钱,便让兄长去充当差役……只是兄长离乡之后,才听闻原来兄长被安排进了军中,充当了配军。”
张叔夜双手按着大腿,微微眯缝着眼睛听着,“十年前金人还未曾南下,为了收复燕山府,倒是在河北等地募兵……只是兵役不是寻常的杂役,怎么能混为一谈?你这说法,好没有道理。”
老沈话语骤停,头更低了……韩世忠却道:“张枢相,你耐心听完,好歹给俺韩五一个面子。”
张叔夜失笑,“秦王误会了,老夫也深知地方混乱,张冠李戴的事情是有的,继续说吧!”
老沈再度鼓起勇气,“又过了半年,小人也被叫去充军……那时候家中是剩下父老二老,一个年轻的弟弟和两个妹妹,没人顶门立户,俺不愿意去,可官府派人来抓,俺没办法,只能跟着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俺和兄长得到了消息,说是俺的小妹死了!被人活活打死了!”
吕好问沉声道:“怎么回事?”
“俺小妹当时只有六岁……她在田边玩耍,随手抓了一根麦穗,结果就有人说她偷粮食,被吊在祠堂里,给活活打死了!”
老吕脸色铁青,怒道:“这算什么?六岁孩子,便是让她偷,又能偷多少,何至于杀人性命?”
“俺兄长找到了俺……他告诉俺,这是有人存心欺负俺家没人撑门户,他要给小妹报仇……俺兄长带了一口刀回去,砍了两个下毒手的,结果俺兄长被抓起来,连同被抓的还有俺十三岁的兄弟。”
“他们问了俺兄长逃兵的罪过,把他给杀了。却又让俺爹娘出钱,赎俺兄弟,爹娘没法,只能把家里的田卖了,凑了钱,把俺兄弟赎回来,可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没多久就死了……俺爹娘也跟着相继病死了……只剩下俺大妹一个,她才十二岁,被逼着嫁给了一个五十多的老头,顺带着俺家里剩下的十几亩水浇地也没了,没有多久,俺大妹就跳井死了……随后便是俺家祖坟也让人霸占了,他们时候俺家绝后了,田产都充公了。”
听着沈老兵讲述家里的情况,哪怕是张叔夜和吕好问都觉得匪夷所思,怒火中烧。
“你家如此下场,可是有人暗害你们?”
老沈额头青筋凸起,咬着牙,“俺从军中逃回家中,小心调查,到底问出了真相。”说到这里,老兵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狠狠锤击地面,眼珠充血,哪怕过了十年,依旧刻骨铭心,生生世世,都不会忘怀。
沈家六口,全都惨死,背后的原因只有一个,那边是他们家有一块传下来的坟地,说是位置极好,被人看中了,要献给韩家……可坟地不比别的东西,没有人会卖的。
他们便先接着招募差役的名义,把沈家大郎跟囚犯一起,押解充军……随后又如法炮制,把沈二郎也给送走了。
没了两个男丁,沈家就好对付了……他们首先采取的措施就是欺负,希望吓唬走沈家二老,为此他们对沈小妹下手,把一个六岁孩子,活活打死。
沈家二老不愿意女儿白死,他们不愿意走,还想着给女儿伸冤……这时候沈大郎从军中回来,想要给妹妹报仇。
他杀死了两个下毒手的,最后自己还是被抓到了,丢了性命……这一次的冲突,又给了人家继续迫害沈家的机会……沈三郎被打死,沈家二老在悲痛之中,离开了人世,沈大姐又被强娶,也给逼死了。
对于沈二郎来说,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六位亲人,全都死于非命!
他发疯一般,寻找真相,想要报仇。
可是善心的乡亲告诉他,别想了,你家的祖坟让韩家看上了……你还能斗得过韩家吗?
现在你从军中逃出来,人家就会按照逃兵的罪办你,趁早逃跑吧,别让人知道,不然啊,谁也救不了你!
“这个盯上俺家祖坟的就是桐木韩家,他们家出了两代宰相,权倾朝野,地方官没有不给韩家当走狗的!”
“官家,请给俺家人一个公道啊!”
说完,沈老兵伏地大哭,同时跪下的还有韩世忠。
“官家,这件事他在心里瞒了十年,他不敢说出来……官家,别寒了人心啊!”
赵桓稍微思索,便对着吕好问道:“吕卿,你去查查此案,还有查问韩家……朕要结果!”
吕好问苦兮兮点头,又是个要命的案子……这个桐木韩家,自然是河北的大族,最初显达的叫韩亿,曾经官至参知政事。
副相而已,怕是还不算顶级。
不过不要紧,韩亿有个本事,谁也比不上,人家一口气生了八个儿子……能生很了不起吗?
的确了不起,因为这八个儿子全都在朝为官。
其中三子韩绛还是新党之中,王安石的主要助手,也曾经位居宰相。
桐木韩氏全盛之时,甚至要压过相州的梅花韩式!
士林第一家,或者说至少是北方士林第一家……查!一查到底!
吕好问也急眼了……论起门第,老夫还没怕过谁呢!
桐木韩氏也没什么了不起。
在吕好问的全力以赴之下,很快就把桐木韩氏的后人给找到了。
此人叫韩瑜,在朝中当承事郎,官职算不得什么,他的祖父就是韩绛。
“回官家的话,臣,臣家中在十几年前,确实要寻一块新的坟地,毕竟当时老的坟地不够用了……只是最后不愿意惊动故去的老人,便没有迁坟。”
赵桓声音冰冷道:“这么说你们是没有抢占沈家的坟地了?”
“这个……回官家的话,确实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或许有人为了讨好臣的家中,私下里作为,臣,臣就不得而知了。”韩瑜战战兢兢道。
赵桓沉声道:“这么说,你们家是无辜的,都是地方上的官吏所为了?”
韩瑜声音颤抖,“臣,臣不是推诿卸责,可事情多半如此!”
赵桓断然把目光转向吕好问,“吕尚书,你查得如何?灵寿当地的官吏呢?”
老吕咧嘴,“官家,自从金人南下,六年来,地方官吏早就换了好几茬,便是普通百姓,也都跑了,想要查清楚这个案子,着实太难了!”
“难?你难!朕就不难吗?沈二郎管朕要公道,朕怎么面对他?朕是不是该杀了韩瑜,拿他的狗头,去给沈二郎交代?”
韩瑜吓得脸色惨白,只剩下跪在地上,不停哀求。
吕好问脸色同样难看,“官家,单以此案来论,韩家却是没有杀人之心,也断然没有死罪……只是官家要杀他,臣也不反对。”
赵桓嘴角上翘,连连冷笑,突然扭头,让人把韩世忠和沈二郎叫上来,将事情说了一遍……沈二郎顿时就傻了。
讲述案情,诉说亲人惨死,他尚且能尽量克制,可是到了此刻,他控制不住了。
沈二郎伏地大哭,痛彻心肺!
这算什么事情?
沈家六口人,全都惨死。
那可是六条生命。
结果只是因为试图讨好韩家?
讽刺的是,韩家居然还没要!
那他们算什么?
人命算什么?
一场误会吗?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
沈二郎突然暴起,朝着韩瑜扑过来,想要活活掐死他,给死去的亲人报仇。
“等等!”
韩世忠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老沈。
“你别冲动,听官家的意思!”
韩世忠死死揪住了沈二郎。
此刻赵桓缓缓走过来,到了沈二郎的面前。
“朕,朕也不知道如何给你的六位亲人报仇……不过朕这里有一道旨意……你可以返回老家,将所有豪强悉数拿下,审问他们的过去,有过罪责的,一律严惩不贷。随后在你的家乡,均田平役,所有人全都一样,再也没有豪强可以为非作歹。”
沈二郎听到第一句简直悲痛欲绝,可最后听完,他的眼睛冒出了光。
“官家,俺,俺又活了!”
赵桓转身,抓起一把剑,扔到了沈二郎的手里,“去吧,去把公道还给你的乡亲!”
第389章 神奇的组合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发出如是感叹的人,不只是首相吕颐浩一个……再造乾坤,重新立国……便是要尽除豪强吗?
似乎是顺理成章,可有让人心惊肉跳,汗毛竖起,惶恐到了极点。
从律法上面,沈二郎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太多好说的。
沈二郎讲了他的故事,之所以称之为故事,是因为十年过去了,又经历两个国家统治,根本就查不清楚什么,想要的真相和公道,几乎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韩瑜才老老实实承认。
就算是赵桓一怒杀了他,最后理亏的还是官家,甚至天大的冤案,没准还能成为韩家再起的契机……大家族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懂,那就不要混了,当年韩绛兄弟八个也没都跟着王安石一条道跑到黑。
只是站在另一个维度去审视这个案子,你就会发现,这玩意简直太正常了……即便是再不食人间烟火的,也都清楚,被逼家破人亡的穷苦百姓,不计其数,从南到北,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从赵宋立国,一直到现在,有记载的农民起义,就不下百次……抛开职业造反家不说,这里面有多少官逼民反?
一个官逼民反的案例背后,又是多少个来不及造反,就被欺压到死的?
是一千,一万,还是更多?
豪门大族一个念头,就有人替他们做事,不惜逼得别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下面的官吏是何等恶劣凶残?
而这些恶劣凶残的畜生,当真就跟豪门大族没关系吗?
哪一个大族又是清白的?
一边装白莲花,一边豢养打手,欺凌百姓,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不止适用朝堂……没有直接证据,并不意味着无罪,相反,他们甚至就是幕后黑手!
公道,究竟什么是公道?
这俩字可不是呆板的法令,空洞的文字,毕竟这些法又是谁定的?
彻彻底底,从头到脚……或许这才是再造乾坤的真意!
“父亲,韩家是不是完了?”吕本中再次向老爹发出疑问。
吕好问愣了许久,突然答非所问道:“你给家里写封信吧!”
吕本中一愣神,忍不住摇头道:“还是父亲写吧,孩儿想请一道旨意。”
吕好问吃惊,“什么旨意?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灵寿!”
“不许去!”吕好问仿佛被踩到了似的,勃然大怒,老头的眼珠子都瞪圆了,甚至举起了巴掌,想要给吕本中一个嘴巴子。
可是到了最后,吕好问还是没下得去手,“你真是糊涂啊!天子宝剑在手,就算是你爹,也能砍得地!”
“不!”
吕本中昂首道:“父亲,你这就不对了……万事讲究一个理儿……如果确有欺压百姓的行为,自然要严惩不贷。可若是拿着天子剑,滥杀无辜,跑去泄私愤,毁国法,便是赔上孩儿这颗人头,也要斗到底!”
“你疯了!”
“我没疯!”吕本中认真道:“父亲,孩儿觉得官家所讲再造乾坤,绝不是简单杀掉一批人就算了……官家讲过,即便是天子,也要尊奉法度……这就是官家立意深远的地方,父亲,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吕好问愣住了,说到底,赵桓还是当今天子,万民君父,不管是威望还是权柄,都达到了大宋皇帝能达到的巅峰状态。
从任何角度来看,赵桓都没有理由把天下弄得一团乱。
既然如此,这一次的清理,就不可能是滥杀无辜……只要如此,儿子此去不但不会有危险,甚至可能立下功劳。
只是……
“你还是太年轻,不懂人心险恶……或许有人就盼着大杀四方,屠戮无数,杀到天子都看不下去,沈二郎自然就完了,也就能回到过去了。”
吕本中下意识咽了口吐沫,眼神之中,不无骇然……过去老爹从来没有说过,而到了今天,他终于讲了出来,人心险恶,不过如此!
“父亲,其实孩儿此去,是想保护沈二郎。”
“保护?”吕好问困惑道:“为什么?”
吕本中略沉吟,突然昂头道:“父亲,当年您教孩儿背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啊!”
吕好问一阵错愕,是啊,似乎不只是他,太多的长辈,都把这篇文章当成孩子的启蒙文章,也是儒家的基本纲领。只是人人皆知的文字,却没有几个人敢正视了。
“父亲,无论如何,孩儿也无法接受,因为几个麦穗,便要打死一个六岁的女孩……倘若地方真有类似的事情,便是夫子重生,也要尽数屠戮干净的。这不是人活的世道,这是率兽食人的地狱!”
吕好问听着儿子的话,却是更加无可奈何。
“民生艰苦,便是更可恶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啊!”
吕本中眉头立起,突然愤怒道:“正因为如此,才要重整乾坤……父亲,总不能让子孙后辈,生活在禽兽之境吧?”
“这……”吕好问很是不解,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向诗酒风流的儿子,会突然变得如此激烈。
“你到底在想什么?”
吕本中摇了摇头,“没想太多……只是孩儿也有个女儿罢了!”
吕好问下意识长大了嘴巴,是啊,他也是当爷爷的人,有些事情,原本就不是那么复杂,除了厉害关系,阴谋算计之外,总还有一种叫做“天理”的东西。
沉默了片刻的吕好问,突然放声笑了起来,“或许我家的第四位宰执重臣,要落在吾儿身上了!”
吕本中并没有真的在乎老爹的话,他匆匆动身,还要去追赶沈二郎。
而此刻的沈二郎,已经怀抱着天子剑,骑在前往灵寿老家的马背上。
手持天子剑,便是能随便杀人吗?
便能快意恩仇,将那些恶徒全都屠戮一空吗?
沈二郎下意识摸了一把腰间装酒的皮囊,那是韩世忠临走的时候,送给他的。
作为多年的老兄弟,出生入死,韩世忠在分别之际,只是问了沈二郎一个问题……你凭什么得到天子剑?
是官家的恩赏吗?
是泼韩五的面子吗?
不是,都不是!
是当初二十八个弟兄浴血奋战,为国捐躯,只剩下你沈二郎一个!
这柄剑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
没有他们的浴血牺牲,凭什么让官家站在武人这边?
凭什么一个毫无身份的草民,可以挑战桐木韩氏?
你一个蒿草蝼蚁一般的东西,又哪来的资格要一个公道?
没有别的,只是在挥剑的时候,想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想想他们会不会赞成?
……
沈二郎微微闭着眼睛,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从眼前闪过……从军十载,六年血战,到底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只怕已经说不清楚了。
只是手里的这柄剑,愈发沉重了。
正在这时候,吕本中突然从后面纵马追来。
两个人在官道上相遇。
“我向天子请旨,特意随你一起去的。”
沈二郎并无惊讶,只是点点头,“那好,一起同行吧!”
吕本中被他的淡定惊到了,“你不觉得愤怒吗?我可是来掣肘的!”
沈二郎翻着眼皮,认真看了看吕本中,突然冷笑道:“俺有自己的理儿!不怕!”
吕本中略迟疑,失笑道:“好,我也有自己的道理……咱们就看看你我的道理,谁的更有理!”
一个世代为官的才俊公子,一个从战场上爬出来的老兵,一个享尽荣华的朝廷文官,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穷苦子弟……两个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人,凑在一起,同办一个案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哪怕韩世忠都觉得有点不靠谱,甚至是提心吊胆。
“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老沈派个监军过去?这不是摆明了不相信老沈吗?”
曲端呵呵笑道:“韩大王,你相信沈二郎呗?觉得他能把这个案子办好?”
“我,我自然是相信老沈,只是……”
“只是怕他管不住自己,滥杀无辜,对吧?”
韩世忠无奈长叹,“血海深仇,十年苦熬,一朝屠刀在手,谁又能担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谁都不敢放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小小的灵寿县。
而在所有人之中,还能保持乐观的,恐怕只剩下赵桓了。
“世上有两种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一种是读书很多,却没怎么经历荼毒的文人,一种是历经战火,见惯生死,却不贪图高位高位的武夫……如今二者齐备,同办一个案子,等于是双重保险,朕如何不放心啊?”
赵桓笑呵呵说着,他突然想起,这个组合他还很熟悉……没错,这不就是李云龙和赵刚吗!
还真是期待,他们能弄出什么结果来!
也没让赵桓等待太久,一份初步呈报送了过来。
赵桓粗略浏览一遍,忍不住欣然大喜,连忙让人把吕颐浩和吕好问都叫来,并且将这份呈报交给了他们过目。
“条分缕析,一目了然,治病救人,用心良苦……吕尚书,你这个儿子不凡啊!”
吕颐浩看过之后,也笑道:“官家圣睿,吕学士的确颇得家学传承,臣以为此法可以推广两河和燕云之地!”
面对君臣的共同夸奖,吕好问脸都黑了……这要是推广开,他这个第一世家,就成了第一挨骂世家了……
第390章 限制
赵桓跟两位吕相公畅聊政务,不自觉到了中午时分,很难得,赵桓留两位相公吃饭……没错,就是吃饭,毕竟在他这里,早就没了用膳的体面……你说赵桓吃的不好,也不是那么回事,哪怕每顿一个菜的时候,也亏不了营养,毕竟只要把肉菜放在一起,大火厚味儿炖了,保证比温吞水似的御膳好多了。
说是没体面,缺的是那种贵人的排场罢了。
譬如说今天,赵桓就弄个了特大的铜锅,下面烧着竹炭,锅里是用十几样干菌熬出来的鲜汤,旁边放着几十盘片出来的羊零件。
还有芝麻酱,韭菜花一类的蘸料。
赵桓笑呵呵道:“塞外的羊,塞外的蘑菇,塞外的韭菜花……你们都尝尝,看看味道如何,能不能比得上几年前的东京?”
吕颐浩先涮了一筷子,仔细品味了半晌,笑道:“臣吃着嫩处尤盛,只是汁水不及早先丰盈……论起味道,却还是要更胜一筹的。”
他说完之后,忙转头看向吕好问,“美食大家在这里,我却是卖弄了。”
吕好问连称不敢,他也尝了尝,随后笑道:“首相说得一点不错……这其中的缘由倒是值得说道说道。”
赵桓笑道:“吕卿,请讲。”
吕好问又夹了一片,再三品味之后,才说道:“塞外的羊,的确比起中原的肉质好太多了……只是从塞外往东京贩运,千里迢迢,小羊却是送不过去的,便是壮硕的肥羊,到了京师也会掉膘,味道差了太多……因此外地的羊到了开封之后,就会首先育肥。”
“育肥?”赵桓好奇道,没想到大宋就有了?
“好教官家得知,商人会用精料喂养一两个月,再送到京中酒楼,故此京中的羊肉才肥美多汁。”
“精料?是什么?”赵桓追问。
吕好问咧嘴苦笑,“有,有豆子,有谷子,也,也有江南的稻米!”
赵桓恍然,忍不住哂笑道:“这些精料,和现在喂养军马的也差不多啊!”
吕好问更加尴尬道:“是,是要更好!比如稻谷,就要磨去外壳,还要有最好的粳稻!”
“这不就是人吃的东西吗?只怕九成的开封百姓,也吃不起上好的粳米吧!”
两位吕相公都低下了头、
赵桓没来由的烦躁起来,只能夹着羊肉猛涮……吃了好一会儿,赵桓到底是忍不住了,问道:“当初朕在东宫,内外事情知道的都不多……只是听说,每年宫里消耗的羊肉便是上万头?可都是这种羊肉?”
吕好问低着头道:“还,还是不一样的……供应皇宫的,还要喂一些滋补的药材……这是专供太上皇的,官家那时候还捞不着。”
赵桓忍不住哼道:“一万头羊,他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吕好问道:“也未必不行,有些菜肴只需要羊脸的一丝肉,有些只取一根羊筋……每天寻常也要消耗上百只羊,遇上了大宴,便是更多了。之前不是流传个故事,讲蔡太师府里有专门给包子馅的葱丝雕花吗?太师府尚且如此,太上皇自然是要胜过蔡太师百倍的。”
赵桓重重一顿筷子,气得冷哼,随后有自嘲苦笑。
“朕说这话,外面未必相信,觉得朕作为太子,在宫里自然是吃尽穿绝……太上皇拿了第一份,朕就是第二份,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可,可朕说实话,朕委实没有这么奢靡过!”
二吕一起点头,他们相信赵桓不是说假话……而且他们也早就知道,赵桓除了占了年纪的便宜,当了太子之外,别的待遇真的不行。
首先赵桓的妈死得早,没有人给做主……其次他的性格也跟赵佶不一样,才华还不行,说穿了,就是不会玩儿。
还有一点,赵桓身边还聚集了不少清流,这些人对赵佶失望了,觉得太子殿下能抢救一下……多方约束之下,赵桓在东宫堪称清净。
除了年节的时候,能参加一些宴会,别的时候,他都靠边站……而年节的时候,又有规定的流程,也就是参加个寂寞。
总体来说,穿越之前的赵桓只知道赵佶奢靡,但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却是没有个具体概念。
“吕尚书,一道菜只要一丝肉,一根筋,那其他部位呢?可是赏了下去,还是弄到了宫外?”
吕好问认真作答道:“赏下去的固然不少,可有些太上皇喜欢的菜肴,却是不敢的……毕竟没有旨意,让寻常人跟天子吃同一只羊身上的肉,可是欺君啊!”
“那,那这些羊肉呢?就扔了?”
吕好问苦笑点头。
又是一阵无语沉默……赵桓只能愤然道:“如此奢靡浪费,上行下效,哪有不亡国的!”
“吕尚书,你们家传承数百年,每一代都有人位居高位……朕倒是真心请教,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底在吃上面,要花多少心思,才算上等人呢?”
面对这个提问,吕好问瞠目结舌,鬓角有汗水流下,也不知道是怕了,还是火锅烤的,总之他沉默不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赵桓一拍脑门,“吕卿,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寻常聊聊,你千万别疑心。”
吕好问摇头,随手夹了长长一片羊腿肉,涮了一下,美美吞下。
“官家,要说吃东西,也就这么回事罢了……什么算好吃呢?鲜嫩的羊肉,香醇的汤料,鲜、洁、香齐备,便是足够了……臣见过有人用豆腐雕花,弄出来的固然花团锦簇,却失去了新鲜。至于宫中御膳菜肴,官家应该比臣清楚……很多时候,要得不是味美,要的是体面排场。”
“要搜罗天下,揽收山珍海味……便是普通的食物,也要弄得不一样……在羊脸取肉,用鲤鱼须入菜,拿鸡舌做羹……这些东西,吃的不是味道了。”
赵桓点头,话说到这份上,也就通了,古今一理,大宋朝不愧是最“现代”的封建王朝,玩得还真到位!
“吕相公,吕尚书……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应该清楚,过去的大宋朝疆域不比别的朝代辽阔……百姓不比别的多……耕地也没有增加……亩产也就那样……以农夫产出来算,咱们比汉唐能强多少?”
“可物产如此,咱们的京师繁华,却是几倍,几十倍于别的朝代……也不只是京城,洛阳、大名府、应天、杭州……到处都是如此,文章笔迹,诗词歌赋,全都说咱们物阜民丰,文治之功,远胜汉唐……还拿着朝廷岁入说事,讲大宋繁华,汉唐不及……你们两位能不能跟朕说个实话,这到底是怎么来的?”
吕好问哑巴了,他是真不敢说。倒是吕颐浩,胆气更足,他沉吟道:“回官家的话,我朝的确有些独到的东西,比如北方的铁场,比如南方的窑厂,还有占城稻……论起物产,的确算是丰盈……可说到底,还是重敛百姓,敲骨吸髓,以供养达官显贵罢了。”
赵桓颔首,“吕相公,按照这么说,开封的繁华,便是无数百姓毁家奉养而来……汴河之上,灯红酒绿,春意盎然的背后,是万千百姓,失去女儿姊妹换来的。宫中万头肥羊,只为了寥寥几道菜,却不知道有几十万百姓,活活饿死……天下各处,溺婴之风盛行……人命还不如羊肉值钱!士大夫的诗酒风流,又是多少人家破人亡?为了兼并土地,巧取豪夺,又有多少冤案?多少血泪?”
赵桓越说越怒……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也属于这群坐享其成的贵人之一……至少六年前的赵桓,确实如此!
赵桓深深吸口气,强压下怒火。
“朕坐在了龙椅上,愤世嫉俗,慷慨激昂,解决不了问题……朕想问问你们,一个人的享受,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朝廷养士,又要养到什么地步?能不能逼得百姓家破人亡?能不能让士人跑到青楼,肆意逍遥?总不能他们逛窑子的钱,也要朝廷来出吧?朕宁死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吕颐浩和吕好问悚然而立,俩人都清楚,这一顿火锅不是那么好吃的,果然是如此。
“回官家的话……老臣以为吕本中和沈二郎上呈的札子,值得推行……对于作恶多端的豪强不必留情……其次至于田亩土地,臣以为可以将最高田亩数定在三百亩……比原来的五百亩再下降两百……三百亩田,供养十口之家,三个读书人,已经绰绰有余……把田亩数量限制住了……自然豪门巨室就会土崩瓦解……要严禁奴仆,打手……需要有侍候的丫鬟佣人,可以出钱雇佣,却是不许世代为奴。”
赵桓点了点头,却还嫌不足,“法令可以规定,但总会有空子可钻……还有一条,在处理土地田亩的同时,要兴建学堂,要让普通百姓也明白朝廷的用意。”
赵桓说到这里,扭头对吕好问道:“这事就从真定府开始,让吕本中去做……他干好了,政事堂的椅子有他的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