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午四点钟左右，二少爷翘着二郎腿坐在底楼客厅沙发上看报纸，自从我们来了上海就没有见到过二少爷，我听到过几个女佣说把二少爷的衣服送到和平饭店，苏秀华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若有所思的等待着什么，我知道她是在等二少爷，下楼时看到二少爷，可以明显的看到苏秀华脸上的红晕，苏秀华克制的和二少爷问好，二少爷则是点了一下头，转而又开始看报纸。
雷夫人的生日派对时间定在晚上，老爷说稍微提前一点到比较合适，所以我们六点出发，到达的时候差不多是六点一刻，夏天总是日长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能看到半个太阳嵌在云层里，云朵像是被镶上一层金边整个雷公馆被笼罩在一片紫红色中。
雷公管位于法租界余庆路，是现代风格的花园住宅，分为主楼和副楼，主楼三层，副楼二层，主楼的入口用柱子架空，形成入口门廊，外立面形态简洁，水泥砂浆方格墙面，南向的二三层退有平台。整体简介明了，但在柱子，以及室内楼梯铸铁等细节补分装饰有几何图案，主楼南向是一片巨大的草坪。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前来了，雷宇辰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看到我们来了就热情的和老爷打招呼，告诉我们雷夫人和雷老爷在里面，让我们进去坐，老爷和小姐把贺礼递给雷宇辰，再说了些祝福的话，雷宇辰结果贺礼道了声谢谢，然后把贺礼递给他身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管家不留痕迹的在礼盒上贴了张标签。
雷夫人的生日派对是西式的，大厅里布置出来一个舞池，有乐队伴奏，大家三三两两的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或是站在墙边上像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雷夫人雷老爷则是周旋在人群间，倒是好久没有看到雷宇辰。对了，原来雷宇辰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因为雷宇辰没有哥哥，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少爷，事实上雷宇辰排行老三。雷宇辰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今天她们都是和先生还有孩子一起来的，巧的是两个姐姐生的都是儿子，两个小少爷看起来关系也是好的不得了正蹲在墙角玩游戏呢。
谈话间知道大小姐雷宇仪毕业于日本东京女子大学，这次用西洋派对的方式给雷夫人祝寿就是她提议的，她的丈夫李介是一个外交官，姑爷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很受人尊重，好多人像是排着队一样的去和他打招呼，他也丝毫不会有一点点不耐烦的样子。雷大小姐在派对上也是左右逢源，好像和谁都特别说得来话。
雷二小姐叫雷宇琳一直专心的照看这两个小少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的先生孙礼正原本是雷远洋行一个店铺的买办，为人踏实肯干，没多久就升任总部的部门经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认识了雷家二小姐并且产生了情愫。关于这门婚事雷老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一来身份悬殊实在事太大，二来虽然雷老爷思想新派，但毕竟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子女的婚姻向来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往好听了说叫新潮，往难听了说就是无媒苟合，是上不了台面的，奈何雷二小姐坚持甚至绝食抗议，雷老爷疼惜他这个小女儿，没办法只能同意了这门婚事。
孙礼正是入赘的他的父亲早年间就过世了，只有一个母亲，目前跟着他住在雷公馆，他现在掌管雷远洋行大部分的事物。孙礼正在公司事务上样样做到井井有条，对下属宽紧得当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在家和孝顺岳父岳母疼爱妻子，可以说是一个好女婿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而雷家大少爷呢偏偏对从商是毫无兴趣，去国外留学念的就是医学，回国一心就扑在医学事业上，把治病救人当做自己的终身事业，于是雷家在租界开了一间医院，雷宇辰担任院长，但事实上所有行政方面的事情都是孙礼正在管理，所以现在雷老爷很庆幸当年同意了这门婚事，这才让雷家的生意不至于到了他这代就断掉。
可以看出来老爷和雷老爷雷夫人相谈甚欢，这个派对上二少爷的熟人也不少，一会儿和这个打招呼一会儿和那个交头接耳，小姐和苏秀华才来上海不久，当然也就没什么熟人，还好她们是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说笑笑也不会显得窘迫。留声机里时不时淌出不知名的悠扬的音乐，整个客厅气氛十分的融洽。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外面所有的灯带同一时间打开，就像是天上的小星星，好看极了，这个时候雷宇辰终于又出现了，不过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粉蓝色洋装的女子，似乎在场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女子，全部注视着这个从未在任何场合见过现在出现在雷大公子身旁的女子，换作任何一个女子，在经受这么多或是好奇或是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的时候，多少都会感觉到不自在，可我在这个女子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觉得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寒意。我下意识的看向小姐，小姐这个时候也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再看向雷老爷雷夫人，只见雷夫人这个时候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雷老爷则是怒目而视。
“杜先生到。”大门口传来通报，应该就是大家等到的那个重要的人物，雷老爷神情一转，正了下衣冠，疾步走向大门处“杜先生！里边请，您能参加贱内的生日会，雷某人真是荣幸之至!”
这位杜先生体型瘦弱，身着深色长衫，相貌看起来很普通，说不上英俊也谈不上丑，就是那种在大街上很随意就能找到的那种程度，讲气话来文质彬彬，神态淡定自若“雷夫人，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这位杜先生走到雷夫人面前忽然提高了一些音量道，说罢一挥手，一个小厮就低着头捧着一个盒子走到了跟前。然后借过小厮手里的小盒子“雷夫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雷夫人往雷老爷方向看了看，只见雷老爷点了点头于是就接下了“雷夫人，我想请您打开看看。”杜先生轻声道。雷夫人有些为难，确认过雷老爷的眼神后打开了盒子，当即就红了眼眶，带着颤抖的声音道“谢谢杜先生，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明真相的雷老爷快步走上来一看“杜先生”雷老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杜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雷老爷的背就一同步入了客厅，众人也跟随着进入了客厅。
二十章
雷老爷拿起香槟杯用叉子敲了敲示意大家他要讲话了，感谢了大家来参加他太太的生日派对，特别感谢了杜先生，希望大家玩的尽兴……雷老爷在说话的时候，雷夫人已经走到了小姐身边，细细的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小姐“你就是沈家姑娘吧。”小姐微笑点了点头道“雷夫夫人祝您生日快乐，笑口常开，福乐绵绵。”
“好孩子，阿姨真的太喜欢你了，一会儿和阿姨的儿子雷宇辰跳开场舞。我们这种老胳膊老腿去跳开场舞没人的呀。”边说还边拉着小姐的手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又去了雷宇辰那边全程没有看雷宇辰身边那位女子一眼，雷宇辰显得有些无奈但最后还是点了头，然后附耳那个女子说了些什么，只见这个女子微微颔首，虽有不愉快的表情，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雷老爷讲完又敲了敲手中的杯子示意舞会开始，留声机里悠扬的音乐戛然而止，现场的乐手瞬间就位，小提琴手，大提琴手，钢琴长管……一曲华尔兹舞曲就在大厅蔓延开来，这个时候雷宇辰走到小姐跟前邀请小姐跳第一支舞，小姐和雷宇辰就像是两条金鱼一般的滑入舞池，老爷和雷家老爷夫人看了很满意，老爷、雷老爷和杜先生边走边聊，走到二楼的平台上坐了下来，时不时的往下看看。雷夫人则是招呼着没有上场跳舞的女眷们，有说有笑的高兴的很。
一曲结束，小姐和雷宇辰行礼道别，走到苏秀华面前，小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我们出去转转吧。”苏秀华同意，因为她不会华尔兹，也找不见二少爷人，留在这大厅里有些显得格格不入，然后去餐台取了一小盘子的吃食，拿了一杯果汁和苏秀华一起坐到室外草坪的椅子上，小姐一开始只顾着吃东西没有说话，吃完了又沉默了许久，然后擦擦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秀华姐，你会和我二哥结婚吗？”
苏秀华脸一红“你为什么问到这个？”
“不要问为什么？你就告诉我会不会。”
苏秀华害羞的点了点头，小姐没有说话，我从未见过小姐这么不带任何情绪的沉默，之前陆家拜访后小姐也有过一阵子低落，但你明显能感受到小姐的不甘心，而现在她好像更本没有带任何的情绪一样，又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总之是我所没有见过的样子。
小姐曾经问过苏秀华喜不喜欢二少爷，苏秀华只回答姻缘是上辈子就注定好的，这辈子由父母所指派，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二少爷将来便是她的丈夫，她当然是喜欢的。
这和小姐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和小姐从小接触的事物又是毫无二至，这让小姐很是矛盾。
大概是派对进行了一个半钟头左右，雷宇辰和那个身着粉蓝色洋装的女子从大厅里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身上好像是沾了红酒还是什么，晚上昏暗的灯光下乍一看还以为是血渍，着实下了我一大跳，小姐立马上前，看看雷宇辰又看看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好似对小姐有些敌意，并不看小姐，小姐思量了一下道“我车上有一套备用的洋装，就是可能你穿会稍稍显大一点，这宴会才进行到一半，你又是跟着雷家少爷一起来的，提前离席怕是有失妥当，如果你不嫌弃，可以穿我的。”
女子一脸茫然的看着小姐，倒是雷宇辰先反应过来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替疏影谢谢你。”
“原来你叫疏影。”小姐看向这个女子“好听的名字，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这个女子点了点头，小姐又道“我叫沈之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之华，你叫我之华就可以了。”小姐让他们坐着等她，她去去就回，然后就小跑步出了花园，没有几分钟小姐就提着一件洋装进来了。
雷宇辰带着她去副楼的客房换上了小姐的洋装，果然稍稍嫌大，但总体并不妨碍，我这才发现这个叫疏影的女子有多瘦，脸上身上好像没有一点点肉，瘦弱的甚至有些病态。
“果然嫌大，不过还好，一起坐一会儿吧。”
小姐邀请他们一起坐，雷宇辰让侍者又拿了些饮料来，疏影全名叫李疏影，父母经营一间小茶叶店，她现在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的一名研究生，之前因为胃一直不好，中药调理也不起作用就去租界的雷远医院看病，正好负责她的医生就是雷宇辰，因为胃病老是反反复复，见的面多了也就熟络了，李疏影话不多，看着瘦瘦弱弱的，每次看病都一个人过来，打针或者是挂水吭都不吭一声，这让雷宇辰产生了强烈的保护欲，后来慢慢的就走到了一起，可是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阻力肯定不会小，特别是雷宇辰还是九代单传的雷家独苗。
雷宇辰和小姐表明了他父母的意思，也说了自己的意思，李疏影说小姐是一个拥有着新思想的杰出进步女性，不应该被传统的封建思想所束缚，应该勇敢的寻求自己的真爱而不是听从父母的指命，因为将来生活的是否幸福都需要自己承担。
苏秀华对此表示不敢苟同，她认为女子的终生大事就是应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阶级不同，从小接触的事物也不同，将来生活在一起肯定会有问题，而父母都是过来人，他们了解自己的子女，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小姐则是两边都没反驳说“父母之命和自由恋爱各有各的好与不好，看的是有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都有成功的和失败的，现在看来你们是遇到了对的人，李小姐，看你们这么浓情蜜意我是断不忍心横叉一杠的，正如你说的，我是一个杰出的女性，那么我也值得有一个只喜欢我的对的人。”
听完小姐话李疏影似乎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果汁自顾自的喝了几口。
二十一章
该买的衣服首饰什么的都买好了，最近天气也凉快了许多，算着时间也来上海快半个月了，想到今天要回苏州还真有些舍不得。
两部汽车就停在沈公馆外，女佣们忙着上上下下的帮小姐和苏秀华东西，我和宝琴宝蕊也一起帮忙，可东西实在是太多，两部车子怎么也放不下这么多的东西，想着先把苏秀华的东西带回去，小姐的下次老爷二少爷回来的时候再一并带回去。
沈公馆地处闹中取静的西爱咸斯路，周边多是大户人家的公馆，所以很少有生人进出，进进出出遇到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熟人，可今天却有一个女人贼头贼脑的站在沈公馆墙外往里面张望，穿的淡紫色乔其纱洋装，颜色到是好看就是版型差了点，我好像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于是叫来几个佣人，佣人表示她们也没见过，我看这是个女人感觉不会多厉害就自己过去一探究竟。
我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还在往里张望，我问“你找谁？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一抬头，把我惊了一跳，这不就是那天在珠宝店咄咄逼人那群女人中最厉害的那个人吗“这位小姐，这里是沈公馆如果有邀请，请递名贴。”我放重了语气。
“我找沈家少爷，你和他说是阿曼达找他，他自然会出来迎接我。”
“少爷不在家，您请回吧。”我内心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反正即使她赖在这边不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二少爷十七岁之后就常有这些个莺莺燕燕的找上门来我们早就经习以为常了，我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只要你不理睬她就可以了，越是理睬越是麻烦。
我转身就走，一般而言这些女的都是继续在墙角待一会儿看没人理睬也就走了，可这个女人竟然一把抓住我大声喊到“我可是这个沈家未来的少夫人，你这么怠慢我就不怕我进府后追究你吗!”
我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并不理睬她，可她竟然跟了上来，我加快了步子内心开始叫苦，早知道就不惹这麻烦了，这时候小姐和苏秀华正好出来看东西装的是不是差不多了，看到我被一个女人追着骂，小姐看我站了下风就上来要帮忙，我看苏秀华也在就使劲的朝着小姐摇头，可小姐始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这个女人大声呵斥到“沈公馆门口岂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赶紧离开。”
那个女人一抬头，似乎立刻认出了小姐，马上柔声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你是凌峰的姊妹，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天在珠宝店我不是有意的，我要知道你是凌峰的妹妹，我肯定是二话不说就把项链买下来送给你。”
小姐当即一愣，苏秀华则是瞪大了眼睛。我立刻道“请你立刻离开，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
“你不过是沈家的一条狗，就凭你也配和我这样说话!”这个女人气势汹汹吵我吼，这一吼倒是把小姐吼清醒了“你说我是沈凌峰的姊妹你可知道我是姐姐还是妹妹？还有，我们家一共三位少爷你找的这位排行老几？”
见这个女人不说话，苏秀华道“你说你是沈家未来的少奶奶？”苏秀华用她那不行不慢却好像能撕碎一切的语气道“凌峰怎么没和我说在外面还有这么一位姑娘要当他的少奶奶，我有两个姨娘，所以我也不介意多一个妹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苏秀华还有这样的一面，以前总觉得她柔柔弱弱的，虽然偶尔喜欢捉弄人可总体是循规蹈矩，原以为遇上这样的事情她会大哭大闹然后崩溃，或者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可今天却让我和小姐大大的吃了一惊。这个女人显然也是被惊到了，愣在那边半晌都没有说话。
“小姐，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小顺!”我惊讶道，小顺是大少爷的书童，从小跟着大少爷，现在是大少爷的司机，我往他身后望去，果然大少爷来了依然是一身深色的长衫，挺拔的站在沈公馆大门口，侧着身子往这边看。
“小姐请你自重，要是再不走，我就要请护院了。”小顺道
“你们以后会为你们今天说的话后悔的，谁愿意留在这里，我一定会和凌峰说，说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怎么欺负我的!到时候不要哭着闹着来求我原谅!”女人一通狠话之后就离开了。
小姐还在想怎么和苏秀华解释，倒是苏秀华先开口了“妹妹，像今天的事情你不必告诉你的哥哥，要是你哥真的和她在一起了，她何必来这边偷偷摸摸的守着墙根，省的你哥为这小事烦恼了。”
“这女的也真是太不知羞耻了。”小姐道。
夫人知道我们今天要回苏城，一早就想到了两部车子是肯定装不下我们回程的行李的，加上过两天大少爷要来上海谈生意，所以索性让大少爷提前来上海，让小顺多跑个一趟，好一次性就把所有的行礼装回家。
要回苏城，苏秀华又换回了一身中式服装，鞋子也换回了绣花鞋，端坐在汽车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美感。我的手里捧着一大一小两盒杏花楼的点心，这是我买了要带给府里教好的丫鬟吃的，那一小盒是我给小柔带的，就是不知道小柔还在不在那个弄堂。
二十二章
从上海回来后苏秀华就直接回了锡城，从上海的车水马龙到苏城的小桥流水，再到苏秀华的回府，周遭好像立刻从笙歌鼎沸变成了万籁俱寂。小姐无聊和不适应也是必然的，前些天小姐总是嚷嚷着要上街，可真上街了，和上海租界的百货公司一对比，苏城的街道立刻就失了颜色，打道回府，有时候看书看着看着就会对着空气道“秀华姐，你快看，这人太逗了。”听不到回应，抬头张望后才猛然想起来，苏秀华已经回家了，这样的日子可真是漫长又无聊。
我把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了往日里来往比较多的丫鬟，还剩下一盒是给小柔的，我和小姐告了假，带着点心去那个弄堂找小柔。由于太想要见到小柔了，我不自觉的加快了步伐，可到了地方后发现小柔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比小柔更加风情万种的女人，她就倚靠在门框上，一只脚伸在外面，轻轻的摇着手里的蒲扇，一脸看笑话的神情看着我“小姑娘，你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呀。”
“我走错地方了。”我转头就走。
“小姑娘，不要着急，慢慢走，当心绊倒了。”女人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被她一说，我还真摔了一跤，当即就听到后面传来妖娆的笑声，我觉得脸上一烧，像是偷东西被发现了一样，拔腿就跑。
点心放着不吃是会坏掉的，我看着点心发愁，想着要么分给宋妈或者管家，也好做个人情，可我总觉得我还会在遇到小柔的，所以就一直放在我的五斗柜上面，结果就是没几天就生了虫子只能扔掉，这些天只要一有出府办事的机我都会故意绕道那个小弄堂，上次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也不见了，转而是一个看起来颇像大家闺秀的姑娘，穿着和苏秀华差不多，但却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素雅，但总之就是再也没有见到小柔了。
中午的时候，老爷回来了，带回来两个重大的消息，那时候小姐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着午饭，并没有想到今天，老爷即将说出足以决定小姐一生命运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情，在两个月后沈家除了留下一部分下人照看沈府老宅，剩下的阖府迁往上海。第二件事就是小姐的婚事，原来在我们从上海回到苏城的那天，上海沈公馆来了一位从苏城而去的客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就是陆家老爷，老爷思量再三，其实原本他是有意和雷家结亲，可那天的情况他也是看到了，雷家虽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可沈家也不差，眼看这种情形再把女儿嫁过去无疑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而且老爷原本也是看中这个陆家三公子，要不是家宴那天陆洐把雷宇辰带来了，这婚事怕是老早就定下来了。同时陆家老爷表示不日将在上海购置房产，将来生意的中心也会慢慢转到上海来，所以将来即便是小姐嫁到陆家也可以时常回娘家看看。
整顿饭小姐一个字都没有说，老爷夫人把这理解为即将出阁的小姐的害羞，全府上下现在都在为了小姐的婚事开心，也为了自己是否留在苏城忧心。
我的去留自然不用多想就知道了，肯定是和小姐一起去上海的，这样一来我再见到小柔的几率就又变小了心中是万分的惆怅。
陆洐家中有嫡亲的哥哥，还有两个庶出的妹妹。大哥醉心书画，对生意并不感兴趣，一心想做个高雅的文人墨客，二哥为人忠厚老实，可过于忠厚所以完全不能领会这生意之道，所以虽然陆家子嗣众多可只有陆洐能够担当起一家之主的重任，这也是老爷为什么愿意把小姐嫁到陆家的原因之一。
苏城的刺绣是最好的，夫人请来了如意秀房的大师傅来商量喜服的图案，最近上海的上流社会时兴西式婚礼，小姐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平日里又爱穿洋装，夫人本以为小姐会想办西式的婚礼，下午的时候夫人同陆家夫人通了电话，陆沈两家的家长都希望办中式的婚礼，可还是愿意尊重小姐的意思，可没想到小姐考虑都没考虑就说愿意遵从父母的意思办中式婚礼。
还有两个月就会迁府上海，可小姐在晚上的时候突然说想要提前去上海，恨不得立刻去，马上去，老爷答应了小姐的要求，这次和上海和上一次去上海小住不同，需要带点东西格外的多，所以我们留足了一周的时间来整理小姐的东西，这样一算我在苏城的时日就更少了，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再见到小柔一面，我暗自下了决定，找时间去一趟藏香阁。
上海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城市，它大的可怕，大到你认为很重要的人和事进到里面都像是一滴墨水滴入大海一般的消失无踪，也许我可以求小姐赎小柔出来，只要我告诉小姐这件事情，即便是我不求小姐也会出手相救，然后我们一起去上海，她可以在上海做一点小生意，并不一定能嫁个多好的人家但也至少比现在要好的多，我这么想着，心里便宽慰了许多。
二十三章
路过好几次藏香阁，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竟然要进到里面，白天的藏香阁冷冷清清，你完全无法想象，一旦夜幕落下它将是何等的热闹，我轻轻的敲了三下门，顺了顺自己的呼吸，可是并没有人应门，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过来，硬着头皮重重的敲了三下门，可依然没有人回应，这时候我的心里开始纠结起来，之前必须要来藏香阁找小柔的勇气也一点点消失了，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藏青色短装的小厮，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有些惊讶和疑惑，他是藏香阁白天当值的龟爷，任务就是阻挡那些嫖客的家人来寻仇滋事，所以当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我赶走，可看我这穿着和年龄又不像是谁家的夫人，倒像是来投奔藏香阁的姑娘。
我简明的说了我的来意，可龟也表示他并不认识什么叫小柔的姑娘，这里只有杜鹃、牡丹、夜来香……
“刘老爷，之前小柔被刘老爷赎过身。”
小柔并没有和我说过她的艺名，我只能说一个也许他能知道的事情“刘老爷，斯……”他嘀咕了几声，突然道“你说的那个是被赎出去没几天又被卖回来的红莲!”
“对！就是她！”
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他这反应说明小柔依然在这藏香阁内“公子可否告诉红莲，就说小婉来寻她了。”
听我喊他公子，他很高兴又有些惊讶，对于龟爷，无论是来寻欢作乐的嫖客还是这边的姑娘婆子都是看不上他的，总是呼来喝去，何曾这么客气的称呼他“我就是这里跑腿的伙计，可当不了公子一词，要说红莲姑娘，真是可惜了。”
龟爷叹了口气，面色凝重“红莲是个好姑娘啊，唉，可惜得了鼓胀腰子病，让老鸨赶出去了。”说完龟爷就准备关门，我一只脚立刻踏进门内“我是她发小，我来寻她本是想为她赎身，我不求公子做什么，只要告诉我红莲在哪里就好!”说话间我把手里的碎银子塞给龟爷，却被龟爷塞回来了。
“原来姑娘是红莲的发小，我受过红莲的恩惠，这钱我断然不能要的，红莲姑娘现在住在赵家铁铺的那个巷子最里面那间，你要是真有那份情谊就去看看她吧，怕是时日无多了，房子是我帮着找的，本想给她找一个好一点的住所，可她嫌贵，真不知道，这人要是没了，这钱留着，还有什么用！”他咬牙切齿的说着，替小柔不值当。
我谢过龟爷后，疾步往赵家铁铺走，几乎整个苏城的刀具铁器都是出自于这赵家铺子，由于是做铸铁生意的，所以这里时常弥漫着噪音和热气，所以但凡是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住在这赵家铺子附近。
小柔住的是整个弄堂最里面的那个院子，院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而入，从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可以看出来，这个院子里合租不止四家人家。
“真搞不懂你！命重要钱重要！如果你不告诉我钱在哪里，我就不伺候你了！红莲姑娘！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在四十岁左右妇人在那边指手画脚，小柔面无血色形同枯槁的躺在床上“周妈妈，你放心，只要你好好伺候我，你每天都能得到你该拿的钱，不然，你一分钱都拿不到的。”小柔有气无力的说话声似有似无的传来。
“红莲姑娘，我也是为了您好，您直接把钱给我，我也能多买些补品来给你补身，你每天给那么点钱，光是我工钱都快不够了，还怎么给你吃好穿好，眼看着就要入秋，我要不要给您添被子？”
这个女人的声音大到七里开外都听得到。
我“嘭”的一声推开门，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这个女人“我从没见过这么。”我一时被气到语塞“你这个恶仆！”
“这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野丫头！”女人怒气冲冲道。
“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可知道浙江陆家，小姐为了逃婚离家出走，而今老爷夫人原谅小姐，要接小姐回府，陆家要捏死你，和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你在这边口出狂言，就不怕陆家治你的罪！”我虚张声势。
这个女人见我如此有底气就骂骂咧咧“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可没做错什么，我可是尽心尽力的伺候小姐，不过你既然看不惯我，我走还不成了。”
女人走后，我立刻坐到床沿上。
现在的小柔竟让人不敢直视，胳膊和腿瘦弱的好像是一折就会断掉，身子也是单薄的毫无存在感。面色蜡黄，眼睛混浊发黄。看着实在是又渗人又让人心疼。
我环顾了四周，墙壁上挂着蓑衣、锄头和小铲刀，我想应该是之前住在这边的人留下的，床头有一个五斗柜，整个房间里一共有三张长凳，毫无章法的放着，上面搁置这盆子、饭碗，水壶，还有一些换洗的衣服，土夯的地面，在角落的地方有一些青苔，墙体的一些砖块有些松散，看上去下雨天房屋里必定是会漏雨的。
“小柔，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还有刚刚那个恶仆，遇到麻烦为什么不来沈府找我？”
小柔虚弱的一笑，气若游丝道“小婉，你不该来这里的。”
“你为什么不来沈府找我！”我又气又心疼，真不知道这些日子小柔是怎么度过的。
“刚从藏香阁出来的时候，我还算有精神，我把钱分别藏在床底下，某件衣服里面，砖头的缝隙里……然后请了佣人，我知道不能一次性把钱给她，精神好的时候就自己拿钱给她，精神不好的时候就让她去指定的地方拿，她虽然有时候会发发牢骚态度不怎么好，可她要钱就只能好好照顾我不然她一分钱都拿不到的。”
小柔虚弱的脸上带着一些得意。
“门口的花坛边有三块青砖，你往下挖，有一个包裹，取出来。”小柔断断续续的说着。
在墙上拿了小铲刀我按照小柔的话走到她房间的门口，是一个荒废了的花坛，掀开三块青砖，挖了大概四五下后明显感觉到土开始松动，再挖两下，一个中黄色的油布包裹，包裹沉甸甸的。
我把包裹拍干净后拿给小柔，小柔轻轻打开，是一整个包裹的珠宝和银子，粗粗估算一下，这么多钱，能不能够一个窑姐赎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能买两个丫鬟，还是那种买断终身的。
二十四章
原来，早在被刘夫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开始规划自己未来的人生，正如她之前和我说的，好人家容不下一个窑姐，要养活自己绝非易事，所以从那时候她就开始存钱，知道刘夫人会把她送走，担心刘夫人会要回刘老爷打赏的珠宝首饰和钱，所以那天我走后她就把珠宝还有钱都打包藏好，然后把那天戴在身上的珠宝首饰放在梳妆台上。后来刘夫人来把她抓去藏香阁的时候果然搜了她的行李，结果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搜到，仅仅拿走了梳妆台上她留下来的珠钗首饰。
回到藏香阁后小柔像是变了一个人，只要能赚钱，什么客人都接，她不再相信哪个男人能够带她跳出这个火坑，她需要钱，需要拼命的存钱，存下足够她一生无忧的钱，然后自己赎身，靠着这些钱过下半辈子。
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小柔之前所规划的在进行，无论客人提多无理多奇怪的要求，她都尽力的在配合，别人搞不定，不敢伺候的客人她主动去伺候，慢慢的她就成了这藏香阁里地位仅次于头牌牡丹的姑娘。但慢慢的事情开始和她预想的方向出现了偏差，偏差不在于钱不够或是任何外在的原因，而是在于自己的内心，她看着那些外表人五人六的，在外面也许也是一口仁义道德的人，看着那些穿着正派谈吐斯文的人，看着那些外表忠厚的老实人，看着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只要是来到这藏香阁，进到她的房间，都变成了同一种人，变成了声色犬马的禽兽。她开始觉得这世间的男人不过如此，这世道也不过如此，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她开始考虑赎身的事情，既然哪里都不过如此，既然自己也不过如此，既然人生都不过如此的肮脏不堪，那么在哪里腐烂又有什么重要的。
可就在自己自暴自弃的时候，消失了很久的德宝出现了，德宝还是记忆中的德宝，看着这么一张干净的清秀的脸，任谁都很难把他和烂赌鬼联想到一起去，看着这张脸，就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还在沈府的时候，德宝告诉小柔，他已经戒赌了，现在准备在外面开一家糕点铺，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太好高骛远了，现在还有六百块钱没有还掉，目前在一家小店当伙计，老板待他不错，等他存够了钱把债还掉就买一个糕点铺子，等到那个时候再把小柔赎出来。还说他必须拼命做工才能存够钱，所以不能常来看她，让她一定要等着，等着他存够了钱来接她。
时过境迁，小柔早已饱经风霜，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可她还是想要相信德宝的话，只有经历过无尽的黑暗的人才知道，在这世道，能保存一线希望是多么奢侈而又美妙的事情。
小柔问德宝一共还剩下多少债，德宝告诉她是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对于小柔来说并不算小数字，可也算不上什么大钱，她在首饰盒里翻出一条水头极佳的翡翠项链，一支中等大小的黄金发簪给德宝，让他去当铺里当了，并且告诉他应该能值四百块钱。
小柔不是拿不出五百块钱，她是故意的，她怕德宝觉得她现在有的是钱就无所顾忌的从走老路，把她当做摇钱树。送走德宝后，小柔告诉妈妈她今天开始只卖艺不卖身，妈妈知道小柔性格刚硬，必要时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逼她卖身无疑是刨碎香红，加上小柔是沈府出来的，见惯了豪门大户，所以行走间交谈间的仪态是藏香阁里别的姑娘所没有的，面对客人的时候高雅得体的谈吐也是别的姑娘学不来的，加上小柔在藏香阁习得翩若惊鸿的舞姿，妈妈知道藏香阁虽不说是离不了红莲，但离了红莲也是会失去几分光彩，所以经管不乐意，妈妈还是答应了，不过妈妈的心思小柔也知道，在未来的时间里，妈妈肯定会让人来劝她疏导她。
自从那次德宝离开藏香阁后就再也没回去过，这有两个解释，第一真的改邪归正，现在去一门心思在做工赚钱，有朝一日存够了钱就去找小柔，第二个解释就是，上次去藏香阁说的所有的话都是骗人的，他也许拿着三百去赌坊博一把大的，结果又输了个精光，加上之前欠了那么多钱，放高利贷的看他还不上就把他扔到了长江里喂鱼。
但小柔只能相信德宝一定是在努力的赚钱，就像我之前说的，有一线希望是那么的奢侈又美妙，有了希望，所有的苦也都是乐，小柔一早把钱埋好藏好，如果有一天德宝找到她了，她就把她存下的钱都给德宝。她为了钱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希望德宝能幸福。
现在她把钱交给我，她说她相信我，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恐怕等不到德宝了，她说她走后就在这院门边的墙上留一行字，让德宝去沈府找我，她希望我帮她完成这个愿望，让到坟头告诉她，好让她在另一个世界安心。
回府之前，我帮小柔做了饭菜喂她吃下，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不该这么草率的气走她的佣人，至少要等我帮她找了新的佣人再说，小柔这身子是一天都离开不了人的。
我帮小柔擦拭了身子，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后背都上了褥疮，擦的时候必须十分的小心，我把小柔搀扶成侧躺的样子，告诉小柔我明天还会来看她并且会帮她找一个贴心的佣人就回府了。
二十五章
回府后，我不敢耽搁，立刻把小柔的事情告诉了小姐。表示想要请几天假去照看小柔。
小姐不说话转身到梳妆柜前翻腾起来，然后又在床头柜里找着什么东西，随手拿起手袋，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动作快速一气呵成“糊涂!小柔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小婉，你去叫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来!不!直接去大门等我，对了，让她们带上被褥！我去和父亲母亲请示。”小姐快而简短的交代着。
我明白小姐的意思，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春花，春娟，她们两个素日里和小柔关系好，做事也沉稳得力。
“小婉姐，这么晚，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春娟比春花年长，心思也比较细腻，现在是吃晚饭的点，这么着急的要出府，必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走到府门口，小姐还没有到，稍稍过了一会儿，小姐带着府医、管家一起出现在门口。
“周叔，快去把我爸的汽车开出来。”
“常先生你坐前面。”
春娟把被褥放进后备箱，我、春娟、春花还有小姐坐在后面，常先生一开始想把较为宽大的前座让给小姐，可看小姐一脸严肃和着急就没有坚持，后来想来，这福特车的后座虽然还算宽大，但四个成年人坐在里面还是有一点挤，可当时大家心中有事，竟然没有感觉到拥挤。
我指路，很快就到了小柔的住所，破烂的院落和擦的锃亮发光的汽车很不相符，我带着小姐来到小柔是院子，管家周叔去到小柔隔壁屋打点，没有一会儿，里面的人就拎着行李出来了，边走还边对周叔千恩万谢。
小柔的房门没有锁，一推就可以进去，太阳虽然还未完全下山，可光线毕竟不像白昼，这个房间向南，阳光完全照不进来，房间里又没有点蜡烛，所以昏暗的很，我寻了一个蜡烛头点燃，整个房间立刻亮了起来。小柔还没有睡下，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床沿，看到小姐来了，想要起身行礼，可身子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强撑起上身，胳膊都在发抖，小姐立刻上前，搀扶这小柔躺下。
“常大夫，这边。”
小姐吩咐好常先生后自己快步走出房门，我跟出去的时候小姐正在和春娟、春花交代一些事情，眼眶是红的。春花、春娟是府里的二等丫鬟，人当然是机灵的，不需要我和小姐多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该做些什么，二话不说，铺好了床单就去了小柔的屋子。
常先生把完脉一脸凝重的走了出来，停顿了一会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小姐恕罪，姑娘得的是腰子病，这病初时浑身水肿、四肢乏力、食欲不佳不易察觉，一旦发现就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我从医数十年还没有见过腰子病能够治好的，放眼整个吴县，也不会有哪个大夫能治好这腰子病。但也许，唉，你可以找个西医，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常先生是苏城最好的大夫，和很多老大夫一样，排斥西医，可自从今年上旬，一个上海过来姓方的西医，花了两天用青霉素治好了隔壁街张家二少爷的久治不愈的烂喉沙后，心里对西洋医学也有了向往之情，但碍于情面，常先生从来不会在人前夸赞西医，这次推荐小柔看西医，足以见得小柔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常先生先回府，准备吊命的汤药，助小柔熬到我们请来西医，先生年事已高，小姐命管家开车送他回府。原本常先生是拒绝的，但小姐再三请求，一来不好拂了小姐面子，二来这年纪大了腿脚也确实不如从前灵便了，虽然他站姿依旧挺拔，虽然他讲话依然是中气十足，可他自己知道，如今已经是年过花甲，好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是苏城德高望重的名医，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可他自己的身体正不可控制的一天天走向衰败，原本嗤之以鼻的西医，觉得野蛮粗横的不值一提的西医，竟然能治中医治不好的病，他内心不甘，不甘他引以为豪，经年累月的经验知识，会被一个横空出世的事物所打败，但这一切的不甘都是没用的，正如这日渐衰败的身体亦正如日落月升的天空，一切那么理所当然，又无法控制，他低头坐入汽车，随着汽车启动的声音，驶离了这条小巷。
小姐坐在床头和小柔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怀念过去，说小时候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再说说将来，说上海是一个包容一切的城市，只要小柔治好了病，我们就一起去上海，她可以做最生意，也可以去百货公司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打工，做一个新派的女性。
春娟在小柔房间站了一会儿后，去到隔壁屋，把隔壁屋的长凳都搬了过啦，和小柔屋里的长凳并排放好，又把隔壁屋她带来的被褥拿了过来“我今晚就谁在这里，小柔，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小姐，我和春花在这边轮班照顾小柔您就放心好了，这天色也不早了，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小姐走到床边，握着小柔的手“小柔，不要担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你看的，你放心，一定能治好，好好休息。”
我们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管家已经把车调好头，停问在那里，看到我们过来了，管家疾步帮小姐开好门，我则自己坐在前座。一路上小姐一句话都没说，投过后视镜可以看到一脸深沉的小姐，忽的，在她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描述的神情。
苏城沈府不像上海公馆每个房间都有电话，这里只有老爷的书房有电话，小姐进了书房，一呆就是半个钟头，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是兴奋，希望，不安的互相交错，虽然小姐平日里待我如同姐妹，但我们毕竟主仆有别，所以，小姐不说，我也就不能问，只能是猜测，兴许小柔的病是有救了。
二十六章
为了小柔的事情，小姐推后了去上海的行程，靠着常先生吊命的汤药，小柔这两天的精神头开始逐渐恢好了一些，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翻身最好的时候能和人聊上两个钟头，声音小归小但不似之前那么虚弱了。
按照常先生的要求，小柔的饭菜里要少加调味品，能不加就不要加了，所以春娟、春花索性就不加了，小柔知道这样对身体好所以明明饭菜一放到嘴里就想吐，明明味同嚼蜡也拼命的咽下去，她想要活下来，想要治好了病去找她的德宝，现在的德宝一定在拼命的为他们两个的未来奋斗，所以她一定要坚强，要活下来，熬过了这阵子，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她常常这么给自己打气。
照顾小柔很容易，只要按时帮她做好饭，帮她洗洗衣服，擦擦身体，扶着她去上上厕所就可以了，小姐准许我这些天多去看看小柔，她自己也常常一起气看小柔，带上几本书让我念给小柔听给小柔解闷儿。
不知道是这吊命的汤药实在厉害，还是小柔的求生欲使然，在雷宇辰到达的时候，她的精神头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只是面试依然惨白发黄，但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
雷宇辰抽了几管血，然后给了春花一个小瓶子，让春花带着小柔去茅房取一些尿液。但小柔说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小便了。
听小柔这么说，雷宇辰脸色一沉，问她多少天了，小柔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表示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很长时间了，接下来雷宇辰又问了小柔很多问题，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随着检查越来越深入，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小柔姑娘，你的血液我会拿去上海让最好的医生给你化验，会给你配最好的药，你只要怪怪听话，病就会好起来的。”雷宇辰声音极尽温柔，让人有一种自己要是躺在这病床上也不差的感觉。小柔听完雷宇辰的话，好像得到了阎王爷的特赦，好像明天这个病就能好了一样的欢心。
雷宇辰示意小姐到室外“现在初步估计是慢性肾炎，我把血液让司机带去上海医院化验，上海那边的病人我都已交接好，这两天我会留在这你观察小柔姑娘得病情，对了，小柔姑娘得饮食切记少油盐少调味料，少鱼虾这类高蛋白质的事物，少喝汤水……”
“嗯，这些注意事项常大夫和我们说过，所以我们也一直很当心。”小姐说。
“常大夫？就是沈府的那位府医吗？”雷宇辰有些惊讶，因为西医敌视中医就如同中医敌视西医，一般来说，西医认为中医不解人体之构造，不事药性之分析，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都是自欺欺人。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虽然常大夫在我们府上任职，但由于他医术高明，整个苏城的人，谁家要是得了重疾都会老找他，当时他来我们家任职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允许他外出诊病。”小姐回答。
“这真是为德高望重的先生。”雷宇辰由衷的感叹。
以雷宇辰的身份再住到沈家实在是不太合适，所以小姐一早就帮他订好了入住的饭店，是全苏城最好的平江饭店也是苏家旗下的产业，从里到外都参照上海的和平饭店，但却比和平饭店要小上许多。
上海到苏城本来就不远，加上司和医院化验科日夜兼程，第二天下午报告就送到了雷宇辰的手中。报告送来的时候小姐正在给小柔念清宫野史，小柔听得聚精会神，故事光怪陆离更本不可信，可十分的有意思，就连雷宇辰都时不时赞叹“哦！原来是这样！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雷宇辰拿到报告看也没看就往外走，小姐和小柔说了一声就跟了出去，紧接着我也跟了出去。
雷宇辰抖了抖手里的报告开始认真的看了起来，反反复复的翻来翻去，见他眉头都皱成了一条线我和小姐就知道，这事情怕是不妙。
雷宇辰放低了声音“肌酐这么高，这是已经到了晚期了，之前小婉姑娘说没有小便我就猜测可能不妙，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可现在……接下来也不要管忌不忌口了，她想吃些什么就吃些什么吧。”说完雷宇辰转身走进小柔的房间“小柔姑娘，报告显示病情好转了，你可不能放弃希望啊！”
除了报告，司机还带回了一些药物，一些止痛针，雷宇辰表示暂时该用的药就先给她用上，能撑多久就撑多久，不排除会有奇迹，到最后实在不行了就用止痛药麻醉剂减轻最后的痛苦。
常先生年过花甲，可依然挺拔硬朗，看起来仙风道骨，夏天一身灰白色长衫，即使在最热的时候，领口处最上面一颗文明扣也会工整的扣好。他端坐在洋车上，手里扶着一个医箱，赶往小柔的住处，人到了他这个年纪，身边的老朋友一个个离开，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不如从前，小柔的病加上最近发生的一些烦心事让他觉得力不从心，好几个夜都没能好好入睡，睡不着他就翻看过去的报纸，猛然间在一份好多年前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旧报上看到了写治病胡适的一篇文章，往年他是不看关于胡适的文章的，因为胡适抨击中医，这次是因为烛光昏暗加上没有注意到作者才无意中看到，原来胡适先生也得过肾病，在西医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被北京的以为陆仲安先生用黄芪和党参治好了，中医战胜了西医，他霎时间觉得大仇得报扬眉吐气，他必须来同大家讲，小柔的病兴许是有救了。
听完雷宇航的话，他明白，小柔的病情西医已然束手无策，当常先生表示要用陆仲安的方法治疗小柔时，雷宇辰表示赞同，第一，在他到来之前常先生嘱咐小柔忌口，第二在他之前小柔早已病入膏肓，可常先生能用一剂汤药稳住小柔的病情。说明中医不像是外面所传的都是骗人的。加上小柔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现在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好。
二十八章
德宝坐在小柔的床边轻轻的唤着，小柔醒来发现德宝竟就在身边高兴极了，和德宝说了很久的话，春娟让小柔少说话，不要伤了神，小柔就一直看着德宝笑。德宝骗她早饭摊子生意很好，如今债已经全部还完了，等她的病一好就接她出去，到时候让她做老板娘，天天就坐在那边收钱，小柔很高兴。
我让德宝来照顾小柔，张桂英当然不同意，但当我提出小柔留下来的珠宝很值钱，还留下了很多钱，如果德宝不去照顾小柔的话，我就把小柔留下来的财产全部捐到寺庙里去后，张桂英竟劝起了德宝，说好歹也曾夫妻一场，不能把以前的情份都丢了。倒是德宝一直推脱不高兴来，说没有脸面对小柔，说自己看到小柔就会想到当年的荒唐事自惭形秽，说这些钱就留着给小柔看病他不拿了。可桂英不同意，又哭又闹的，德宝怕张桂英动了胎气，拗不过桂英就只好来了。
阿德也来了，站在小柔床前半晌没有说话，就是看着德宝和小柔互动，阿德是个粗人，不会讲话，这个我从前就知道，看他尴尬，又怕他这丧着的表情会影响到小柔的心情道“阿德，上次听你说新活儿很忙的，要不你先回去，等小柔病好了我们再一起聚一聚。”然后就带阿德出门。
阿德是一个人过来的，见四周没人就停下步伐“小柔，我……”
“既然娶了人家，就对她好一点。”
他低下头许久。
“嗯。”
突然间，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哭声，我知道事情不对，立刻往回跑，阿德也跟了上来，小柔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胸口再没了起伏，德宝抓着她的手啜泣着，我的头皮发麻，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虽然这件事我早就知道是迟早会发生的，可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
春花是第一个醒过神儿来的，她用手按住小柔微微有些分开的双脚，使脚并拢，脚尖齐齐的向上“德宝!快来把脚按好，不然要是身子僵了就不好看了。”德宝按住小柔的脚后，她快速的摆弄好了小柔的身体，嘱咐大家不要把眼泪滴在小柔身上，还有就是不能让猫啊狗啊的经过惊扰到小柔，又说了一堆的规矩。
我出门去阴阳商店采买寿衣、锡箔纸钱，路上碰到了小姐，小姐见我神情哀伤不问也就知道了缘由。
我和小姐一起到了阴阳商店，经老板的口才知道，办一件白事原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还好有专门做白事的阴阳先生，我们只要给足了钱即可，钱真的是好东西，他可以让张桂英心甘情愿的让他的丈夫来照顾小柔，能买来你能想到的一切，但是钱也真不是个好东西，因为它能让人麻木不仁六亲不认，能把单纯如小柔如德宝逼至如此境地。
钱是从小柔的包裹里拿出来的，因为按照风俗，这丧葬费得要小柔的家人来付，如若是别人给了意头不好，会招惹晦气。
整个丧事是按照最简单的仪式来办的，房门上挂上两个大白灯笼，上面写上一个郑字，代表是郑家办丧事，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德宝原来姓郑，是郑德宝给小柔擦的身子，小柔是以郑德宝明媒正娶的妻子的身份入殓的，排位上写的是郑德宝爱妻，我想小柔泉下知道了也会安息了吧。
入殓的时候，我要求郑德宝对着小柔的排位用桂英肚子里的孩子发誓，往后清明、中秋、过年、忌日、中元节必须要前来拜祭。
我没有忘记当时郑德宝是怎么污蔑小柔的，我也亲眼看见郑德宝在小柔去世后哭的有多惨，以郑德宝之妻的身份入殓是郑德宝主动要求的，把小柔买进藏香阁也是郑德宝做的，我不能说郑德宝不爱小柔，可小柔的悲剧却是郑德宝一手造成的。我不知道小柔要是没有进藏香阁会不会就不得这个病，因为就连雷宇辰都说，这个病的病因到现在还是未解之谜，可藏香阁那段回忆确实小柔永生无法磨灭的痛苦。
事情过去后，我们继续开始整理行李，其实之前都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所以现在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收。我是自小被签了死契在沈府的，现在阿德已经成家了，小柔也已经去了，跟着小姐去上海后，我就再也没有理由回到这个地方，这个我呆了二十年的地方就要如同小柔一样，就要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小柔走后，之前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小姐躺在贵妃椅里看书，一切好像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可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想不到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在怀念大上海的热闹非凡现在却开始依恋于苏城的平淡秀丽。
第二天，送我们去上海的汽车稳稳的停在门口，之前老爷和少爷来往上海的时候已经送了几批行李去上海了所以这次我们随行的行礼并不多，一个后备箱就完全足够了，小姐让我陪着她坐在后座。
汽车启动，看着路旁的水杉树快速的往后移，我知道苏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终于知道那些文人骚客为什么会写那么多的思乡的诗词，故乡是一个你在的时候毫不在意，当你离开了以后就会思之如狂的地方，别了苏城，别了小柔。
忽的，肩膀一沉，是小姐把头倚靠了过来，我感到肩膀上有一丝温热，而小姐时不时发出的抖动让我知道，她在哭泣。
到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然而大上海的夜生活却才刚刚开始，赶了大半天的路，小姐也乏了，早早的上楼睡觉，在小姐的房间边上依然有一个给我睡得小房间，一切如常。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多人，有小柔，德宝还有阿德，还有我的母亲，我梦到她把我送进了沈府，但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觉得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梦到了我送小柔和德宝出府，那是多么的欢天喜地，我还梦到了很多很多，全部杂糅再一起，又虚幻又真实……
二十九章
去了上海后，小姐就找了一个报社的工作，这可把老爷给气坏了，夫人听说小姐进了报社，急的差一点连夜赶过来，结果就是沈府把迁府的日程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自从小姐进了报社后，全家都提心吊胆的，老爷夫人每每看到言辞激烈的报道，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老爷不是没有动用过自己的关系要求报社辞退小姐，可报社的创始人都是一群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爱国进步青年，所以老爷的所有关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老爷劝阻小姐，让小姐不要再写抨击现在政党的文章，对比当年的三一八惨案，说知道她的心是好的，可北京那些死去的学生的心，哪一个又不是为了国家在着想？
小姐说，就是因为有这么多前赴后继的进步青年，所以国家才会是有未来有希望的国家，而且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再说了这里是租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如果人人都明哲保身，最后就只能一起灭亡。
老爷是该劝的也劝了，该阻止的也阻止了，该干预的也干预了，用尽了一切办法可小姐还是不管不顾，所以就只能订一份他们的报纸，每天看小姐有没有发出些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文章，还好因为小姐是女的所以报社一直都没有让她负责关于政党的板块而是写一些有关于民生问题的报道。
昨天这天气还是好好的，今天突然就下起了大雨，上海的雷雨格外的可怕，轰隆隆的就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应该是今年夏天最后几场大雨了，从在开始每下一场大雨天气就会更凉快一些，，我琢磨着，等天气好了，得要帮小姐洗两床床单，再把小姐的秋装翻腾出来晒一晒，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过完中秋节天气很快就会凉下来，希望明天不要下雨，不然可就看不到月亮了。
宋妈和管家来上海没多久就把洋房上上下下一共有些什么大件，该怎么保养了解的清清楚楚，上海的地形，采买日用品的店铺也都摸的了如指掌，原本在沈公馆工作的佣人当时谈的工期差不多就在最近结束，公馆用不了这么多佣人，宋妈说如果人太多了会把下人养的懒散掉，所以明明工期还没有到就多给了钱把之前的佣人遣散了。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是在沈公馆过的第一个中秋，沈府上下格外重视，宋妈好几天前就在杏花楼订了好些月饼，杏花楼的月饼是广式的饼皮绵软厚实，饼馅种类丰富。厨房也准备好了苏轼月饼的材料，苏式月饼同广式的不同，皮子里融进了猪油，层层折叠，烘烤后饼皮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松脆酥化别有一番风味。
小姐上班不能带上我，白天宋妈就安排我去帮买照顾少夫人，少夫人现在大概是在六个月不到，已经开始显怀，走起路来需要一只手搀着后腰，医生让她适当的走动走动爬爬楼梯，对将来生产有好处，所以每天我和她的贴身丫鬟凤儿就会搀着爬爬楼梯，大少爷每天回家都很早，每天吃完了晚饭，大少爷就会陪着少夫人在花园里散散步。
虽然大少爷平时喜欢板着一张脸但对少夫人很是体贴，少夫人但凡是想到要吃什么，或者想要什么，第二天二少爷一准儿就从外面带回来了，少夫人嫁到我们沈家这么多年，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吵架，红过脸，而大少爷呢，娶了少夫人后也不像别的公子哥那样要纳几个妾室，大少爷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收，足以见得少夫人在大少爷心中是多么的有份量了，整个府里的丫鬟都很羡慕少夫人，羡慕她有一个长的英俊，多财又专情的郎君。
二少爷依然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平日里很少见到他，他通常是我们都已经休息了才回来，大家还没起床就出门去了，夫人常常说他可比那些当大官的还要忙，老爷对此也很不满意，但是不知道老爷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二少爷点头同意了和苏秀华的婚事，就在沈府迁府上海之前就去锡城苏家下了聘礼，合了八字择了吉日就在明年的开春，二小姐的婚事也在明年，所以明年沈府要办两件喜事。
现在全府上下，夫人是最忙的，大户人家的婚俗向来繁琐，当年大少爷成婚所有的仪典用品的采买整整用了大半年，这次还要加上小姐的嫁妆，又加上现在办事情的地方换到了上海而非苏城，所以这些一切都一切都够夫人和宋妈忙上一阵子的了。
三十章
早上还在下雨，到了傍晚天气就晴朗起来，下过雨的天空就像是小孩子的眼睛特别的干净，到了晚上，万里无云，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洁白透亮的像是可以滴出水来。
二少爷难得的早早的回了家，我们整理了室外的餐桌，把饭菜端到了外面，今天是中秋节，夫人特许四姨娘上桌吃饭，三姨娘因为身体不好就守在了沈府老宅没有搬来上海。
小辈们按照惯例要依次请安说一些吉祥话，然后坐在一起赏月用餐。可能是下过一场雨的关系，天空格外的晴朗，月亮看起来也是格外的圆格外的亮，这个中秋节是沈家在上海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应该也是沈府最后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过中秋节了。
中秋节除了吃月饼，就是八宝鸭还有大闸蟹了，八宝鸭是将腌制好的糯米，肉末塞进老鸭里面，在用棉线扎口，加上枸杞党参等药材放入炖锅用老火熬炖数小时，老鸭里的糯米鲜香软糯，鸭汤又是清润滋补。大闸蟹则是管家派人去阳澄湖采买来的，青背白肚，黄毛金钳虎虎生风，加上黄酒生姜蒸煮后变成橘红的颜色，每一个都是个大肥美让人垂涎欲滴，要不怎么能说是一蟹上桌百味淡呢。
在沈家关于吃螃蟹沈家分为三个派系，第一个派系是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的正统派，小姐曾经也是这正统派的一员，正统派讲究的是耐心细致，拿蟹八件按部就班的吃螃蟹，一个螃蟹一个时辰都吃不完，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家虽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每次吃螃蟹的时候都是例外的，通常是一边吃螃蟹，一边聊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情，边聊边吃螃蟹也不会显得太过于无聊，一个螃蟹吃完后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螃蟹，只是里面的肉，早就下了肚子。
第二个派系是小姐发明的自由派是由小姐创始，小少爷追随的，如今又多了一个四姨娘追随，讲究的是随性而为，咬起来吃力的地方就用钳子钳，一上来就把螃蟹大卸八块，怎么方便怎么吃，大快朵颐，只是吃完后壳是壳腿是腿的不怎么雅观。
第三个派系就是二少爷的狂野派了，不用蟹八件，一上来同样是大卸八块，然而二少爷从来不管蟹里面哪里是肉哪里是壳，上来就是乱嚼一番，然后把嚼烂了的壳子连同肉一起吐出来，就算是完事儿了。
夫人怪他，快结婚的人了，还是那么鲁莽。
螃蟹主寒凉，所以吃螃蟹吃完以后会上一杯姜茶一小婉黄酒，少奶奶怀有身孕则不能吃螃蟹而少奶奶素来又好这一口，夫人疼爱少奶奶，又因少奶奶如今有了身孕就更加欢喜，所以命厨房用豆腐、鸡蛋、还有鸭蛋黄做了芙蓉赛螃蟹，整盘菜里没有一只螃蟹，却能做出蟹的味道来，而且还省区了剔骨头的麻烦。
吃过晚饭后，大少爷扶着大少奶奶先回了房间，二少爷则是命人把他房间里的留声机拿出来放起了华尔兹圆舞曲，然后走到小姐面前，故作绅士的邀请小姐跳舞，小姐则是学着电影里公主的模样，微微抬眉，点了一下头，高傲的把手递给了少爷，然后就在草坪上有模有样的跳起了华尔兹。
音乐婉转悠扬，节奏鲜明，小姐和二少爷在草坪上翩翩起舞，时而前进时而旋转，音乐在整块空地上盘旋着。大家都很开心，聚精会神的看着小姐和二少爷在草坪上迂回，旋转。
“父亲母亲，你们也一起老跳啊!”小姐欢喜的朝老爷夫人喊道。
老爷笑着摆摆手，夫人道“老胳膊老腿的跳不了了，况且我们也不会跳。”
二少爷和小姐相视一笑，纷纷走上前去，小姐拉着老爷，二少爷拉着夫人往草坪走。
老爷在上海做生意已经很久了，虽然不一定下舞池跳舞，但见还是见过很多，所以虽然刚开始有些僵硬，但很快就适应了，夫人是缠足的，走起路来都要相当的小心，所以跳起舞来就十分的缓慢，不过夫人的天赋极高，没一会儿就记住了步伐，不过就是完全跟不上节拍，不听音乐自成一派倒是显得自在洒脱。
不一会儿三姨娘和小少爷也下场跳了起来，动作跌跌撞撞的倒也十分的欢乐。
小姐喊我们一同下去跳舞，大家一开始还扭扭捏捏的，没一会儿就都在草坪上跳开了，虽然这舞姿是千奇百怪，各有各的“特色”但贵在这喜庆欢乐的氛围。
我的舞伴是宋妈，宋妈平时谨言慎行处事墨守成规，这个也体现在了她的“舞姿”上，她的身体挺得硬邦邦的，每一个步子也都是硬邦邦的，虽然每一个步子都踩的很准，可却是毫无美感，但也体现了她平时为人处世的特色，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西洋舞蹈能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交手段的原因了吧。
宴会结束后，主子们都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我们呢就要帮忙负责善后，我算是府里的大丫鬟了，所以并不需要真的去洗刷碗筷整理桌面，只不过小姐即将嫁作人妇，将来我就要负责像宋妈那样的角色，为了更好的帮扶小姐，要把如何支配家里的下人的学问都给学会了，所以宋妈就让我留下来观察，观察她是怎么做的。
几个签了活契的丫鬟在那边叹气，不知道家里人过的怎么样，以前在苏城的时候，逢年过节的家里总会有人来探望，可现在好了，来了上海，就彻底是孤苦无依了，只能盼着期限早点到。
一个丫鬟笑话另一个丫鬟，是不是想要早点回家，好嫁人生子？然后两个丫鬟就打闹了起来。
可是回家这两个字于我而言，陌生又遥远，父亲母亲的样子，我早就记不住了。我是打心里羡慕这些有家可想的人，只有没有归途的人才知道，没有根的漂泊是一件多么可怜有可悲的事情啊。
三十一章
这些天小姐回家都极晚，每天都穿着也奇怪，都是穿的苦力穿的短装，夫人怪他每天早出晚归的，都和二少爷学坏了，有次看到小姐的穿着更是怒火中烧，还好小姐逃掉快，不然还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昨天晚上的时候，小姐也是大半夜才回来，我帮小姐准备好洗澡水让小姐沐浴，可还没等小姐脱下这一身短装，夫人就进来了。
一脸的愤怒“你看看你穿的这都是什么？你要去给别人拉洋车吗?那里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本来就不要做什么大家闺秀，这又不是我选择的，让我选，我宁愿像小柔，像春花春娟，至少她们不用和不喜欢带人结婚。”小姐小声的嘀咕着，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和就站在她边上的我能听到。
夫人皱紧了眉，眯着眼睛仔细的听，也只是听了个断断续续，完全不在重点“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是工作需要，现在女人都不缠脚了，在外面工作也很正常。”小姐道。
夫人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今天我和李太太她们打麻将，听到消息说，英租界里又死了两个年轻人，就是报社的，说是写了几篇揭发王克敏是卖国贼的文章，我这一天心脏都在嗓子眼，听母亲的话不要去了!”
“母亲!我有数的，我又不写政党的文章，就是揭发揭发民生问题去，不会有事情的。”
小姐态度笃定。
夫人拿她没办法就说，要上班可以，必须带上我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有个照应。
小姐不同意，说哪有上班还带个丫鬟都，这是上班又不是去参加什么舞会，也不是去旅游。直到夫人说在不答应就帮她找一个保镖，小姐才同意下来。
第二天，小姐也给了我一身短装让我换上“也好，今天做这事情需要有人帮我打个掩护。”
小姐给我的包裹里，除了衣服、裤子、帽子，居然还有一条常常的白布条子，小姐看我盯着布条子看，诡异的笑了一下“你拿这个把胸裹上。”说完就离开了我的小房间，留下一个神情痴呆的我。
我换上衣服就和小姐出门了，看小姐都没吃早饭，我就去厨房拿了两个个鸡蛋一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壶水备着“小姐，您先吃点垫一下。”
小姐看也没看我一眼，随手就拿了个馒头，然后恶狠狠的啃着，夫人说的一点没错看起来真像一个拉养车的车夫。
眼看着小姐的步伐慢慢的慢了下来，涨红了脸，不停的深呼吸，我立刻把水递了过去，小姐猛的喝了一口，眉头一皱的同事眼睛紧紧的闭上，突然间深吸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身心愉快的一生叹息“小柔你吃了吗。”
“一早就吃过了。”
“好。”小姐把水壶还给了我，一手抓过我手里的两个鸡蛋放到她斜着的及其粗糙的一个布袋子里“我们中午就吃这个”
我把水壶斜背在肩膀上，跟上小姐的步伐“小姐，我们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小姐打断了“叫我华哥，不要小姐小姐的叫，我就叫你小飞。”小姐道。
“知道了，小，华哥。”一时间我还是有一点不习惯。
这是一个不新不旧的工厂，蓝色的彩钢瓦顶棚里时不时传来搬运货物发出的声响。
一个同样穿着短装男人从厂房里面走出来，与我们不同的是他的短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汗背心，手里拿着把折扇，他佝偻着腰走了，粗着嗓子喊“华子，你怎么才来？还要不要工钱了？”边喊还边抖这脖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燕子屋里出来一样。
“不好意思，蒋爷，带一个小兄弟来，小兄弟不认识路。”
蒋爷头往厂子里甩甩示意让我们进去，我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小姐往里走，走到蒋爷边上的时候，蒋爷突然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小胳膊小腿的，能行吗。”蒋爷的手拍在我肩膀上，每一下好像都有千斤之重，生怕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掀起我的帽子，这荒郊野外的，要逃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跑。
“能啊，你别看他瘦小，干起活儿来，可带劲儿了，就和我一样。”小姐抢着回答。
“去吧去吧。”我如获大赦，神经紧绷的跟在小姐后面进了厂子。
很快，我发现其实并不用那么紧张，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牛奶厂，我们需要把成箱的牛奶运到大卡车上，思路牛奶厂，几乎大半个上海的牛奶还有代乳粉都是从这里生产的。成箱成箱的牛奶还有代乳粉堆积如山，小姐说干就干，示意我和她一人抬一边，把箱子抬到卡车上，于是我们就热火朝天的搬了起来。
在厂子的大门边上有一张藤椅，那是蒋爷的座位，他只要坐在那边监管我们搬运就可以了，搬了一会儿后，小姐看藤椅上没有人，拉着我鬼鬼祟祟的就往里面走，先经过的是牛奶奶粉的罐装区，有好多女工在操作，包装，倚在墙上靠着几个监工，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看谁做的慢就重重的抽上去。
我和小姐从一个通道绕到罐装去的后面，那是牛奶还有奶粉的加工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的堆积如山的蛇皮袋，上面赫然几个打字“永俊石灰厂”小姐让我去通道边守着，说一会儿她过来了就推倒墙角的纸盒子。然后从包里就拿出了个相机。
小姐对着窗户门缝一阵乱拍，发出一阵阵闪光，声响在我心中就像五雷轰顶，我小声的唤着小姐，可以了，赶紧走，小姐却依然还在拍着些什么。
“谁?”
房间里一个监工注意到了门外的闪光和声响，小姐拔腿就跑，我推倒了墙角的纸箱，小姐拉着我不停的往前跑，跑进了厂子的公厕，小姐小心的打开了厕所的后窗，窗户开的矮，所以很轻松就翻过去了，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阵敲门的声音。厕所后窗外是一片空旷的荒地，东西南向都有楼群，但只有西边离得最近也最为热闹，小姐急忙掀开窗户底下地面上的盖板露出一个略深的坑洞，然后往西跑，边跑还边吵我喊，小柔快逃。
我和小姐不管不顾的往西边跑，听到身后一阵阵哀嚎，应该是有人掉进了小姐事先挖的坑里，我们继续跑着，但这个时候我和小姐的体力已经开始不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然而身后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我们离前面的楼群也越来越近。
“啪!”身后传来一身枪声，我身子不由的一抖，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小姐回头看了下，手不停的在她那麻布袋子里翻腾。
忽的小姐拿出了相机停下了脚步嘴里喊着“小柔快逃。”然后朝着开枪的人按下了快门，我听到后面男人大叫了一声，我小姐给我拍过照，快门一按，闪光灯简直要把人都眼睛照瞎。
小姐很快赶了上来，楼群近在眼前，进了楼群就有了掩护，他们也不敢轻易开枪。小姐带着我在弄堂里七拐八拐来到一个死胡同，这边明显被事先布置过，墙边的地上有些水桶，形成一个梯子，小姐让我爬上去，我有些紧张，但还是爬到了墙上，跨坐在墙上，小姐让我跳下去，可墙整整有一人半高，对面又什么都没有，我吓得腿软。
很快小姐也爬了上来，用脚踢翻下面的水桶。往下一看，显然有些吃惊，之前她应该是布置过这边的，可现在下面空空如也，连个垫脚的箱子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那群人追了上来玩，小姐拿着相机又朝他们按下了快门，趁着他们因为不适应光线闭上眼睛都时候，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我还是有些慌张，这时候下面的人已经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拿着抢对准了我。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睛转身一跃，同时间耳边传来一声枪响，我重重的落到地上，右手手臂一阵火热，然后剧烈的疼痛，小姐左右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突然间一架马车飞驰而来，车里一个斯文书生探出了头，小姐把我扶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上来。
随着马车的颠簸，后面人群的声音被约拉约远。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要害死我们吗？”小姐冲外面的书生喊。
“对不起对不起，马车的缰绳突然断掉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马。”斯文书生说。
我只觉得他们之间的交谈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就听到小姐不停的唤着我，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三十二章
“沈小姐，经检查，手臂上只是皮外伤，子弹擦过手臂并没有伤到根本，现在已经人护士包扎好了，脚踝处有轻微的扭伤也不碍事的，我想她应该是太害怕了才昏过去的。”
“好的好的，谢谢你姜医生。”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觉得刚刚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整个人的肌肉都有些酸胀，想是没睡好的缘故。就在我撑着身体准备下床给小姐准备洗漱的时候，手臂传来尖锐的刺痛，直指心脏，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子嗡嗡嗡的作响，顿时间回忆起了之前所有的事情。
“小婉!你可算醒过来了!现在还疼吗？”
小姐交集的询问着，看她的脸色，我知道她一定是很担心我，为了不让小姐担心，我勉强的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的，就是一点点皮外伤。
忽的听到外面一阵杂乱无章的声响，小姐猛然往外奔去，把门打开，听到几声链条碰撞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大概明白了，是有人把小姐锁在了屋里，我的房间和小姐的房间想通，从小姐的卧室门进来，在小姐衣柜边上有一个暗门，从暗门进来就是我的房间了，然而从我的房间去到外面就只能通过小姐的房间，换一句话来说，我和小姐同时被锁在了房间里。
小姐无奈的回到房间“小婉，我们被困住了。”
小姐一脸无奈的样子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算了算了，就当休息几天吧，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小姐自言自语的安慰自己。
说完，走到我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嗯，很好，小婉，你要觉得不舒服和我说，现在你就好好休息，虽然没什么大碍，可伤口发炎也是很麻烦的。”
然后小姐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法国梧桐树，陷入了无尽的无聊，小姐让我躺在床上不允许我动，所以，我比小姐更加无聊。
手臂上的伤口先前是钻心刺骨的疼，慢慢的变成了麻麻的隐痛，脚只要不动就不觉得疼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当丫鬟的，即使是一等大丫鬟，平日里都要打足了精神，只要主子有需求，我们必须第一个要反应到，而今主子不让我动，躺在床上，这一觉也到睡得踏实，一觉睡到了晚上都浑然不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对天色已黑的不得了了，我只有早上随便塞了口玉米面馒头，经历了上午的大逃亡，到现在是滴水未进，现在肚子早就饿的“咕咕”乱叫。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饿了的缘故，我竟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时候小姐正好走过来“哇!小婉，你可真能睡。”说罢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几分钟就端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还放了几个碗。
是一碗阳春面，还有一碟小菜“我已经吃过了，这是你的”说完放在了我床边的八仙凳上，我的手臂受了伤只要一动就会牵连到伤口，小姐看我疼的龇牙咧嘴就接过碗喂我吃，一时间受宠若惊，竟有些不知如何下口，小姐没有伺候过人，所以好几次不是喂到了鼻孔里就是喂到了下巴上，磨合了好几次才终于成功。
第二天清晨，因为昨晚睡得太好的缘故我醒的也特别早，我能听到门上锁链“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忍着腿上的疼痛往外走，走到小姐屋里的时候，门口已经关上了只是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食盒，我想老爷夫人这是把小姐当犯人看着了呀，我有些无奈，看小姐睡得香甜，今天又没什么事情我就没有叫醒她，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窗户看着窗外。
清晨的风有些寒气和湿气，吹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蝉，又觉得心旷神怡，沁人心脾，成群的麻雀在梧桐树上嬉戏打闹好不不热闹，已经入秋，梧桐树的叶子却还依然是郁郁葱葱，只是风一吹就会掉下几片来，以前一大早都是着急忙慌的起床，梳洗整齐后去伺候小姐更衣，更本顾不上欣赏这美景。
我知道小姐这会儿也该醒了，一阵声响后小姐拎着食盒过来让我和她一起进餐，就在吃饭的时候，突然，一个不明物体扔进了我们床“噗咚”一声闷响，不明物体砸到了地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卷报纸。
小姐弯腰拿起地上的报纸，发开上面的牛皮筋，里面夹着块石块，
怪不得能扔的那么高，小姐细细的看上面的内容，忽然欢喜的跳了起来。
思路乳业以次充好的新闻赫然登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里面石灰粉的照片，蒋爷拿着抢追着我们的照片就赫然印在了报纸最显眼的位置。
“真是太好了!”小姐兴奋的攥紧了拳头“终于可以让广大市民知道思路乳业的恶行!”小姐把手伸出窗口，比了个拇指，随机楼下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以示回应。
思路乳业在代乳粉里随机的搀入石灰粉、牛奶里搀如花生露，豆浆或者是水，总之就是偷工减料，现在在上海滩上大人喝牛奶，儿童喝代乳粉已然成为一种时尚的标志，所以几乎家家都喝户户都喝，牛奶富有丰富的蛋白质等各种营养不但好喝还可以强身健体，可加入了这些添加剂之后就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在牛奶中加石灰粉，这无疑对身体是有害的，而花生虽然无害，但好多人会对花生过敏，一不留神就吃了花生，到医院查不出病因就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结果，真是作孽。
经历了这件事，我隐隐的感到自豪，因为这件事给上海千万民众带来的事实真相，因为也许这事实真相能够免除好多人无畏的病痛，而且这次揭露奸商的恶行，我也尽到了一份力量，同时，也似乎明白了小姐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手臂上和脚踝上隐隐约约的疼痛也不觉得难受感觉就像是一枚无形的勋章。
三十三章
今天，就在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件，上海最大洋行的独子，结婚了!而新娘竟然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大学生，这样一件事情，足以让整个上海的媒体工作者为之沸腾。
小姐的禁足一早就取消了，原因是小姐实在是闷的发慌，竟然想出了绝世抗议的法子。
然而事实上小姐更本就没有绝食，她只是把之前送来的不容易馊掉的点心，小菜全部藏起来，后面宣布绝世抗议的日子里就一点点的吃之前藏起来的点心和小菜，但老爷夫人不知道啊老爷夫人想来是最疼爱小姐的，无奈只好把小姐放了出来，并且约法三章不允许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虽然小姐保证以后不去做危险的事情，但是老爷夫人任然是不放心，所以现在小姐的身边除了我又多出来了个丫鬟叫做李素，虽然她叫李素，但她可不是吃素的，我亲眼见她徒手劈开五块砖头，打枪更是又快有准，靶靶命中红心，她身板挺直，走起路来步下生风，英姿飒爽，小姐为了掩人耳目，让她和我一样，穿丫鬟的衣服，可这个丫鬟都衣服穿在她身上，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变扭。
现在我房间的小床换成了上下铺，李素睡上铺，我就睡下铺。
小姐今天穿的是一身米白色洋装，外面套了一间卡其色修身风衣，配上卡其色方扣高跟鞋，看起来十分的知性，今天是雷宇辰大婚，也邀请了沈家，所以，大家一早就出门了。
雷宇辰的婚礼做的是中西合璧，首先，一大早到教堂，由约翰神父主持，教堂内中间的走到铺上大红色的地毯，一男一女两个幼童走在新郎新娘前面，边走边撒花，新娘身着白色蕾丝婚纱，头上盖着头纱，使新娘的脸庞看起来若隐若现的，手捧粉玫瑰捧花，整体看起来圣洁优雅。新郎身着黑色合体西服，看起来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夫妻双方在牧师面前许下承诺，最后新郎亲吻新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式婚礼，觉得有神秘又圣洁又美好，仪式结束后大家一起到教堂门口拍照，我就站在边上看他们拍照，很奇怪，小姐竟然笑得很灿烂，这让我有些看不懂。
最后一个环节是抛捧花，所有的未婚女性站在新娘身后，新娘背对大家抛出捧花，谁能接到捧花就能沾染到新人的喜气，成为下一个新娘。
“三……二……一”
随着几声尖叫，捧花稳稳的撞到了小姐的怀里，疏影冲小姐调皮的笑了一下，这笑容和之前见到的冷冰冰的疏影大相径庭，竟有几分小女孩的姿态，小姐拿着捧花在手里舞了舞，同样回以微笑。
中饭放在和平饭店，是冷餐会，由于是中饭，所以大家几乎都没有太多酒，有的也只是互相敬酒点到为止，雷宇辰很快活，拉着李疏影到处打招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疏影的父母，母亲微胖，个子不高，整个人显得白嘟嘟圆滚滚的很有福气，父亲同样个子不高，但比李疏影的母亲要高上些，骨瘦如柴，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像是码头上的苦工。两个人在这里明显没什么熟人，即便是他们是新娘的父母可依然没有什么人上前打招呼显得格格不入，很是窘迫。
小姐走上前去，和李父李母打招呼，邀请他们和她一起坐到一个角落的沙发，我往李疏影的方向看去，看见她正望向小姐，感激的颔首，小姐只是朝着她笑笑。
老两口对着小姐依然是有些拘谨。但很快就聊开了，李疏影的母亲看起来是有些微胖，但实际上确实体弱多病，为了照顾妻子的身体，生意和家事几乎都是李父一肩挑起的。
李父表示，最近的生意也是不十分好做，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茶商，茶叶的价格仅为他们的三分之一，降价吧赔钱，不降价吧更本没有生意，好在雷宇辰时常接济他们，不然这日子也真的是没法过了。
小姐道“这一的价格十分蹊跷，就算是茶农来卖，刨去运输成本，店面的开销，这价格也做不出来啊。”
“谁说不是啊!我去买过他们的茶叶，喝起来只有苦涩更本不会有回甘，还有一股子的烟味。”李父说。
雷老爷雷夫人左右逢源，满是给他们道喜的宾客，可在雷夫人脸上我却看不到儿子大婚的喜悦，至少比起雷宇辰来说她显得有些不够欢喜，但有人上前道喜的时候她则是立刻喜笑颜开。
接近傍晚的时候大红花轿停到了和平饭店门口。这时候李疏影已经换好了凤冠霞帔，盖上了红盖头，媒婆把她扶上了花轿，雷宇辰身着长跑马褂，胸前带着丝绒大红花，走到脖围红花的大白马边上，飞身一跃就上了马，动作干净利落。
随着媒婆的一声“吉时到，起轿子!”乐队开始奏乐，乐声响彻云霄，白马开道，花轿和随行人员浩浩荡荡的像雷公馆走去。
我们坐着汽车先一步到达雷府，雷老爷和雷夫人早早的在大厅里坐着，雷府到处都挂着大红灯笼，装饰着红缎子，看起来好不喜庆，小姐看起来依然心情无恙。
眼前的一切李素都视若无睹，她总是喜欢东张西望，看看身边是否有什么危险，以及如果发生混乱应该选择哪条路线撤退。小姐常笑她太过于“鹤立鸡群”说现在又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让她放松，她总是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行动上却一秒钟都不曾放松。
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越来越响的唢呐乐声，花轿应该已经停到了门口。
拜过天地后，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送新娘进了新房后酒席就正式开始，不同于午餐时候的安静文雅，晚上划拳的划拳。劝酒的劝酒，好不热闹，那个震惊上海的大人物杜先生也来了，所以场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小姐觉得耳边太过吵闹，就去不远处的凉亭歇息下。
离开宴会区，耳边果然清净了许多。
“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了，是晚上的餐食不好还是哪个下人招待不周啊？大记者。”语速缓慢，吐字文雅，是雷宇辰。
小姐刚想回复，雷宇辰就笑着说“唉，是有些吵，可我不能像你这样躲清净，我一会儿还要回去。”
“恭喜了，雷大少爷!”小姐半戏谑半认真道。
“呵!果然是订婚了，你的语气可是和陆洐越来越像了，对了今天陆洐也来了，你们怎么……?”
小姐没说话，可我心中是一团气!真不知道，这个李疏影哪点比我们小姐要好!
“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中式婚礼，定完婚，再结婚前是不能相见的!”雷宇辰今天很得意，因为和自己喜欢的女子结婚的缘故，所以话也就变得多了起来“大记者，你那片揭发思路乳业的文章我看了!你真的是很来不起的女性，你知道吗？有多少报纸纷纷转载?假牛奶真的是害死人，特别是那些花生过敏的，还有那些孩子!你真的是了不起!陆洐那小子，算是捡到宝了。”
“呵”小姐冷哼了一声“可惜，这个年头人命轻如草芥，现在报纸上早就没有了思路乳业的报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已婚的老板出轨军阀的儿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思路的牛奶和代乳粉还在百货公司卖的好好的!”
小姐为此生气了好几天，说人这么多民众的健康竟然抵不上一个戏子的八卦，真是可笑!
良久，谁也没有开口，沉浸在痛惜民智不开的悲愤中。
……
“那你还会继续写吗?”
“会!只要还有类似的事物发生我还是会写的，你是医生，你治病救人，我也是治病救人。”小姐的眼神定定的看着远方，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心潮澎湃。
许是被小姐说的话所震撼，他良久没有说话“小姐的雄心壮志，我是真的惭愧。”
没一会儿雷宇辰被其他客人叫去喝酒，小姐呢就继续坐在凉亭里乐得清闲。
三十四章
自从李素来小姐身边后，我就再也不用跟小姐出去上班了，因为我不但保护不了小姐，关键时刻还会拖了小姐的后腿，现在，小姐出去上班的时候我去跟在宋妈边上，这是夫人要求的，让我好好学习宋妈是怎么干活的，好应付将来小姐嫁入陆家后的生活。
傍晚的时候，小姐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沈公馆门口集结了好多警察，警察敲了很久的门，又是嚷又是喊，是管家开的门。
“这里谁叫沈之华。”警察昂着头傲慢的环视着四周道。
“这为警官，找我们家小姐可是有什么事情，我好进去禀报一下。”管家道。
警察一把推开管家，径直走到正在一边赏花的小姐面前“沈小姐，是自己走还是我们绑着你走啊？”
没等小姐回话，老爷就急急忙忙的出来了，夫人随后跟了上来。老爷先是礼貌的和几个警察打了招呼，然后一人塞了个信封，说几位警官辛苦了，这么晚了还要出来执勤，夸他们说租界正是有他们这样的好警察才有了这太平盛世，几个警察被夸的心花怒放。
为首的警察说，小姐先是发表了思路乳业毒牛奶的不实文章，后有发表了茶叶造假的不实文章，之间还零零总总的发表了很多不实的小道消息，这些谣言使整个租界人心惶惶，所以政府不得不出面来干预这件事情。
老爷表示，这很冤枉，说小姐写的文章本意于报纸上刊登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是经人篡改过的，沈家从来就没有喝牛奶的习惯，平时喝的都是豆浆，关于茶叶，沈家只喝最上等的金骏眉、大红袍还有龙井，茶叶都是直接从当地茶农手里买来的，这些事情和沈家更本就不搭界，小姐为何要去管这些和自己浑身不搭界的事情。再说了，沈家在上海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商人，我和他们又算不上同行，小女为何要去做这得罪人的事情。
小姐走后，沈家一时间乱成一团，夫人担心小姐，吵着闹着要去巡捕房，二少爷和大少爷也回来了，老爷披上了外套就坐上了汽车，说他有办法，让大家不要着急还有就是谁都别惊扰到大少奶奶养胎。
小姐被抓了，我和李素谁也睡不好，李素说，要是巡捕房不放人她就去劫狱!我知道，李素是真的可以去劫狱的，而且以她的身手，能把小姐救出来的几率应该还不小，但是沈家在上海在苏城都是有头有脸的，政府太知道如何对待有头有脸的人了，小姐可以逃亡，那么三位少爷呢？老爷夫人呢，我否了李素的想法。
我一面让李素宽心，老爷说有办法就一定能有办法，一面自己也在担心，最近租界被暗杀的逮捕的知识青年不在少数，去巡捕房的都是有去无回，他们有什么罪？茶馆酒肆里坐满了包打听，别说是一篇文章就是几句话都能他们的脑袋，还有就是那些被暗杀了的各个党派，他们又有什么罪，时局动乱，这个时候，粮食值钱，药材值钱，烟土值钱，唯独是人命最不值钱。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我知道是老爷回来了，我赶紧跑到阳台边看，看小姐是不是跟着回来了，可车上下来的就只有老爷，我第一次觉得老爷这么瘦弱，这么无力，他没有着急进门，斜靠着围墙上，点了一根烟，黑暗中烟头上的红点忽明忽暗，显得格外的孤独。
接着外面传来了好多脚步声，李素说估计少爷和夫人都没睡，我们也出去看看。我同意，两个人摸索着开了夜灯出门。
走到大厅的时候，老爷已经进门了，大厅的灯全部开着，我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过来，眼睛被光吃的一阵疼痛。夫人焦急的迎了上去往老爷身后看，见小姐没有回来，带着哭腔的问老爷小姐为什么没有回来。
二少爷不停的宽慰夫人，把夫人搀扶到沙发上坐下，大少爷因为怕吵醒熟睡中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大少奶奶，所以起身的时候，走动的时候必须小心，所以最后一个到达大厅，大少爷一向是面无表情，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他总是神态淡然，处变不惊，可今天，我分明看到了大少爷眼中的不安和慌乱。
老爷说他去托了雷老爷，雷老爷和杜先生交好，希望能通过杜先生的关系把小姐保出来。可是杜先生贵人事忙，一晚上没有找到他。
后来找了杜先生手下的人，带着老爷去巡捕房监狱看了小姐，巡捕房的人知道沈家家产丰厚，厚待小姐必然会得到丰厚的照顾费，所以把小姐安置在一个单间，小姐精神状态很好，虽然牢房里面阴暗潮湿，但至少不用和那些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关在一起，老爷又塞了不少的钱，加上是杜先生手下带着老爷去的巡捕房，所以狱警表示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
夫人六神无主，瘫坐在沙发上“之华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苦，听说进巡捕房的进步青年都是有去无回的。我的之华啊……”
“要不然我去找找卢小嘉。”二少爷突然道“卢小嘉是卢永祥的儿子，我和他一起听过几场戏。”
“不可，既然已经找了杜先生就要相信杜先生，找的人多反而误事。”大少爷道，这个时候的大少爷，声音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的沉稳，而是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难道我们现在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那，我的之华……”夫人倒在沙发不停的抽泣。
老爷让我们回自己的房间，说不会有问题的，要是明天还不放人再去找卢小嘉，现在就相信杜先生，雷家和杜先生关系匪浅，雷老爷雷夫人都很喜欢之华，他们会尽力的，让我们不要乱了方寸。
一众人互相安慰后又回了房间。
我知道，今晚对于我，对于李素，对于整个沈公馆，都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