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缘由
天快要亮了,可是马秀英越来越心慌。
不知为何,她今日就是不信赵嬷嬷的话。暗地里派出了四拨去军营的人,但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
“肯定出事了!”
马秀英心里暗道,而且她可以肯定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她虽然是个女人,可这种直觉却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军中生活磨练出来的。甚至说,是她与生俱来的。
而且此刻,她心中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甚,跟心悸,更猛烈。濠州被小五围困的时候,她不曾如此过。朱重八被刺杀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到后来花云混进庐州也不曾有过。
即便是他们夫妻当日,都落在小五的手里,也不曾有过。
慢慢的,她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那里挂着一把刀,一把黑色的古朴的军刀。
当年,她用这把刀教过小五练刀。
她用它在庐州的血夜,挡在丈夫身前。
她用她当作小五大婚时,送去的贺礼。
后来,这把刀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屋里的烛火,把马秀英的身影拉得修长。她先是走到衣橱边,缓缓的换着衣裳。
脱下比甲的坎肩,脱下罗裙,露出细腻修长的身材,她的皮肤在灯火的照耀下,如羊脂一般养眼。
然后,她换上了方便动作的紧身衣,回身来到墙下,毫不犹豫的把刀抓在手里。
锃,刀出鞘,依旧闪亮,依旧带着寒光。
马秀英收刀归鞘,叫醒了睡眼朦胧的儿子,然后把老二的襁褓,背在身上。
“娘!”朱标揉着眼睛,“怎么了?”
“没事!”马秀英捏捏他的脸,“拉紧娘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放!”
“嗯!”朱标听话的点头,小手握住了母亲有些粗糙大手。
“来人!”马秀英对着外头低声说道。
几个王府中铁杆的心腹,早就守在她的门外。为首的人,是朱重八军中,一军指挥使耿君用之子,耿炳文。
“婶子!”耿炳文冷冰冰的开口,面色沉重。去军营的人,都是他的手下,那些人没消息回来,他也猜到了一二。
马秀英看看他,“咱们悄悄的出城,送俺去重八的大营!”
“从哪走?”耿炳文低声道,“若是.........怕现在城门都关了,出不去!”
“重八临走时,给俺留下一条秘道!”马秀英再看看王府,笑笑道,“这世道,万事都要留个心眼!”
“好!”耿炳文点头,“您带路,俺带这几个兄弟,护着您。放心,俺们全死了,也保您和大公子二公子无恙!”
“走!”马秀英一摆手。
一行人,悄悄的从王府的后院,无声的走到王府后面的小门处。
天块亮了,残留的夜却越发的静谧,让人心里发凉。
吱嘎,一个人的靴子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轻响。
“婶子,走不了了!”耿炳文忽然抽刀在手,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咋了?”马秀英拉着孩子,惊问。
“咱王府里的石板路,每天都扫得很干净,现在这里却忽然有一片片残瓷渣子!”耿炳文冷笑两声,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不单是一块,而是咱们脚下都是这玩意,黑麻麻的看不清楚,踩上就能发出声音。”
“你是说..........”马秀英似乎明白了。
“有人在放咱们走!”耿炳文看着乌黑的院落,“出来吧!鬼鬼祟祟!”
那边花丛树木之中,几个人影慢慢露了出来。生面孔,不是王府的人,而且一看这些人,就是见过血的。
“兄弟们,卖命的时候到了!”耿炳文对伙伴们轻声说道,“咱们死,也要保着身子和俩公子出去!”
其他几个汉子无声点头,把马秀英母子三人,护在中间,成一个圆形,继续向前。
“大姑娘!您走不出去的!”
一个声音响起,赵嬷嬷挑着灯笼出现,低着头不敢看马秀英的脸。
“外面,墙外也都是人。”赵嬷嬷抬头,哽咽道,“听我一句劝,在家呆着,没人敢动您!”
马秀英推开耿炳文,走到前面,“谁的人?”说着,哼了声,“小五?”
“小五少爷已经登基,当了皇帝了!”赵嬷嬷又低头道。
“呵!”马秀英冷笑,“所以,你就叛了他?俺和你十几年的情分,情同母女,你居然为了小五攀我?”说着,马秀英的脸上满是冷意,“怪不得重八说,谁都信不过。人,还真是不能信!”
随后,看赵嬷嬷不敢说话,马秀英又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和他勾结了多久?”
“不是我叛了小五少爷,而是...........”赵嬷嬷抬头,看了马秀英一眼,“是夫人的遗命!”
“母亲?”马秀英愣住了。
她的生母早死,她口中的母亲,是视她为己出,从小抚养她的养母,郭子兴的夫人,张氏。
没了儿子弟弟,又没了丈夫,张氏早就郁郁而死了。
“老主人故去之前,小五少爷来见他最后一面。”赵嬷嬷缓缓讲述,“那时候,我就奉了夫人的命,成了小五少爷的人。”说着,有苦笑一下,“不然,那次在庐州,花云怎能随便就闯入帅府!”
“不可能!”马秀英摇头道,“天叙和张舅父都是死于小五之手........”
“其实,这也是老主人的意思!”赵嬷嬷又道,“少爷和舅姥爷死了,可是和小五少爷的债,也消了!”说到此处,赵嬷嬷落泪,“大姑娘,你可知夫人,为何让我听小五少爷的!”
马秀英摇头,她已经心乱如麻。
“一来,小五少爷算是老主人的义子,名义上也是郭家的继承人。虽然有仇,可是人死债消。而且我们这些下人心里,其实对小五少爷,可比朱重八要亲近得多!”
“俺知道,你们都没瞧得起过重八,私下都在议论他!”马秀英冷笑道,“都说,若不是小五和爹翻脸,他朱重八一辈子都是卖命的货!”
“二来!”赵嬷嬷忽然抬头,鼓足勇气,“大姑娘,您真的知道老爷是怎么死的吗?”
咯噔,马秀英的心,扭曲一下。
“您知道,肯定是朱重八干的,可是你知道他怎么干的吗?”赵嬷嬷的声音带着尖锐,“老爷还活着呢,是他活活掐死的!当时,俺儿就在隔壁给老爷熬药,贴着窗户纸,看得一清二楚..........”
“别说了!”马秀英尖叫一声,捂着耳朵,眼泪长流。
“大姑娘,老主人有千般不是,也是您的父亲啊!”赵嬷嬷哭道,“您,一点报仇之心都没有吗?”
“报仇?杀人?杀谁?”马秀英哭道,“俺没了亲爹娘,又没了养父母,兄弟姊妹亲戚都没了,就剩下孤零零一个人。难道,要俺也把丈夫杀了,一个人活着吗?”
“他是俺的夫君,八抬大轿娶俺过门的丈夫,他在,俺才有一个家!”马秀英,眼泪不停。
是啊,她其实没得选择。
郭子兴有的选,他可以用自己换取重八的忠诚。
张氏也有得选,她发现郭子兴所托非人之后,还有小五这个义子,能给他们报仇。
可是马秀英呢?
从始至终,她什么都没有。
在这段故事中,出了眼泪之外,她得到的,就只有朱重八一个人。
一个真正在乎她,真正给了她一个家,真正可以保护她的人。
“干娘!”墙外,忽然传来兵器格斗,还有熟悉的呐喊。
“沐英?”马秀英也跟着大喊,“娘在这!”
“快跑............啊!”沐英先是呐喊,随后惨叫,痛苦地大喊,“济南城完了,您快跑!啊!!!!”
“小英子!”马秀英尖叫起来。
“耿炳文!”
“在呢!”
“护着俺,杀出去,找重八!”
“兄弟们,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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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汉子,举着兵刃,朝出口杀去。
马秀英扯着孩子,卖力的跑着。
可是下一秒,奔跑人,如同断线的风筝,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啊!”耿炳文拔出腰间的箭头,用刀支撑着身体,“有种出来明道鸣枪,暗箭伤人!朱五,我操你祖宗!”
许多人,在天色即将破晓的雾气中,露出身影,面无表情的看着,依旧守护在马秀英深前的耿炳文。
“朱五,你有种出来!”耿炳文疯狂的呐喊。
“主辱臣死!”人影中一个让马秀英熟悉的声音下响起,“敢辱骂皇帝,杀头!”
话音落下,噗噗两下。
又是两根弩箭,射进了耿炳文的胸膛。
当啷一声,刀落在石板路上,耿炳文涣散的眼神,看着马秀英,鲜血从嘴角溢出,“婶子,俺尽力了!”
“花云!”马秀英大骂,“又是你!”
“大姑娘!”花云慢慢向前,露出真容。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反正让人捉摸不透,“是俺,没错!”
说着,他低头,目光落在小朱标身上。
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小小的孩子面对突如起来的惨剧,竟然没有咧嘴大哭。
而且,更让花云诧异的说,朱标竟然把幼小的身体挡在了母亲面前,张开手臂,颤抖的阻拦着,高大的花云。
“好小子,有骨头,硬气!”花云赞叹。
马秀英摸摸儿子的头顶,瞪着花云,“小五呢?也进城了!”
“陛下,还要两天!”花云说道,“很多事,还没解决!”
“俺家重八呢?小五是不是要对付他?”马秀英聪明,当场看穿。
岂料,花云摇摇头,“陛下说,先见您,再见他!”说着,一笑,有些诡异。
朱重八暂时没事!他还在!
马秀英心里松口气,可是目光刚动,马上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董先生,你为什么也叛了!”
她看到,花云之中背着手,目光有些躲闪的董抟霄。
“俺家重八,待你不薄!他从来都是对你推心置腹,从来都欣赏你的才能,家里的事他都交给你了,你就这么对他!你还有没有一点忠义之心,还有没有一点读书人的廉耻!”
董抟霄不为所动,“夫人,在下想活!”说着,苦笑了下,“忠义?风骨?廉耻之心?呵呵,那些玩意,早在在下投了朱大帅的时候,就抛弃了!”
“你这条白眼狼!”马秀英咬牙骂道。
“不过,在下的苦衷,您不懂!”董抟霄再次缓缓开口,可是这次却带着几分悲凉,“推心置腹?自己人?哈,当初他朱大帅,也是这么对毛贵兄弟的。可是毛贵什么下场,别说你不知道!??”
马秀英愣住了,毛贵,刻意被遗忘的名字了。
朱重八用他当了弃子,才从察罕帖木儿的大军包围圈中杀回来。
“毛贵兄弟,从跟了他,每战必前!在淮西,差点死在了汉军的手里,可是依然没肯说半个不字。可是就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董抟霄继续道,“他朱重八昨日可以让毛贵兄弟送死,明日就能让在下去。在下也是人,在下想活着!”
“呸!”马秀英啐了一口,“你们怎么说,都有理!”
“回吧,大姑娘!”花云摆手,“出不去的,等着陛下来!”
“陛下?”马秀英冷笑,“你还叫得真顺口!”说着,冷冷的看了周围人一眼,默默的拉着孩子,转身回去。
走着,马秀英停下,“小英子呢?”
“还没死!”花云淡淡的说道,“那孩子,也是个好样的,陛下说留他的姓名,他现在只是伤了!”
“俺们和小五的事,不牵连他!你好好对他!”说完,她拉着孩子就走。
眼看,马秀英在几个军丁的押送下,进了自己的屋子。
花云长出一口气,抬头,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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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济南的城门打开。
汉军前将军武定侯郭英带着大军进城,城内的鲁军几乎没有抵抗,就放下了兵器,继续呆在营地里。
当官的都不打,小兵打什么,给谁当兵,不是吃饭拿粮呢!
“他娘的,抄了朱重八的老窝,看他拿啥得瑟!”
站马上,郭英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随后命令道,“接管城防,依旧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说着,脸上的肌肉颤颤,“城中若是有不老实的,直接杀了,不用问俺!”
“喏!”手下将领轰然答应。
“去给人,给俺五哥送信!”郭英继续说道。
郭英身后,随军副将低声道,“将军,现在应该叫陛下了!”
“用你聒噪,陛下也是俺五哥,俺五哥就是陛下!”郭英笑了笑,再看看雄伟的济南城,“他娘的,跟做梦似的!”
随后,郭英带人在城里巡视,在交通要道设置路障,哨卡。
等一切都忙活完了,又是天快黑的时候。
战马轻快的脚步,踩着石板,发出悦耳的声音。郭英带着亲兵,朝王府走去。
“四爷!”花云出来迎接。
“人呢?”郭英下马,边往里走,边问道。
“在房里呢!”花云说道,“就是,一天没吃喝,不许人靠近!”
“一天没吃?那还成?”郭英想想,“把饭食给俺,俺送过去!”
“怕是不成,刚才俺都被骂了!”花云道。
“你和秀英杰的情分,能跟俺比!”郭英不屑,“当年,秀英姐对俺哥俩最好。”
此时,马秀英住的地方也到了,郭英从旁人手里拿过食匣,来到门口。
“秀英姐?”
他隔着窗户喊,里面没声。
“姐,俺是老四呀!”
里面,还是没声。
“俺是郭小四,俺给你.........”
“滚!”里面出声了,毫不留情。
“姐,你一天没吃了,你不吃,孩子呢?”
“俺饿死,也不吃你们的东西!”
“这是你家的东西!”郭英笑着,就要推门。
“你进来,俺就死给你看!”
郭英不敢动了,站在那里,跟桩子似的。
“滚!”里面再次发声。
“誒!”郭英转头就走。
边上,花云搓着手,“这咋整?陛下的意思,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能有半点差池!”
“没招,她性子犟!”郭英想想,“再去人给五哥报信,让他快点吧!”
“四爷,以后要叫陛下!”
郭英想想,“对,是要叫陛下!”
八十九 此生不见
两日后,汉皇朱五御驾来到济南城。
汉军兵行神速,连战连捷,傅友德已经攻入山东,常遇春于塔儿湾大破察罕帖木儿之父,元梁王阿鲁温的十万大军,攻下了洛阳。一部转头攻击开封,一部直接兵直指洛阳。
不出意外,拿下河南全境,指日可待。
此刻汉军的士气已经到了极盛的地步,南方大汉境内,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输送过来。济南归了汉军,沿海的城镇也在水军的扫荡下,开城投降。
山东,已成了汉军的前哨站。而原来的山东之主朱重八,却始终被两路汉军,狠狠的钉在山东与河北交界之处,丝毫不敢情动。
大概,他现在连丢了济南的消息都不知道。
“臣等,参见陛下!”
济南城门口,汉军自郭英以下,所有将领全部跪迎。
尽管已经当了皇帝,可朱五还是老样子,一身铁甲。只不过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已经严肃许多。
“都起来吧!不用大张旗鼓的,该干嘛干嘛!”朱五翻身下马,一挥手,“占了济南,抓紧时间备战,不用围着我!”
“喏!”众将领又作鸟兽散去,只剩下几人。
“济南的事,办得好!”朱五笑看花云,“战事结束之时,少不了你的富贵!”
“陛下!”周围都是朱五的心腹,花云也不避讳,开口道,“臣,不想要什么富贵。若是陛下体恤臣,请让臣杀了朱重八之后,去给老主人守坟!”
朱五看看他,“天下,难得还有你这样的忠义之人!”
“俺本就是快饿死的人,若不是郭家,早骨头渣子都没有了!”花云苦笑道。
见他真情流露,朱五只是淡淡的点头。
随后看向郭英,“交代你的事,办好啦?”
“五哥......陛下!”郭英开口说道,“秀英杰就在家里,一根汗毛都没掉,不过......”
“说,吞吞吐吐!”
“不过,两天三都没吃饭了,也不见俺们,要见你!”
朱五叹口气,“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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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重八王府,后院,马秀英门前。
朱五手里端着一盘吃食,站在门口。
本想让人直接推开门,可临了还是有些迟疑,给了身边一个亲兵的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缓缓退开。
“秀英姐,我来了!”
吱嘎,门一下被拽开。
露出马秀英那张虚弱的,但双眼赤红的脸。
她没说话,而是狠狠的盯着朱五,像是要吃了对方一样。
这种表情,朱五从未见过。
“我来了!”朱五淡淡的说了一声,端着吃食侧身从门里进去,放在桌子上,继续开口,“大人三天不吃都行,小孩三顿不吃都不中。大人能受得了,孩子呢?”
说完,看着怯怯的朱标,笑道,“你是狗蛋吧!”然后,随和的在他头上摸摸,“我是你五舅!”
朱标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母亲。
“吃饭吧!”朱五把孩子带到饭桌上,“有啥事,咱们吃了饭说!”
“你先吃,记得吃完了喂弟弟!”马秀英对朱标说完,直接拽着小五进了里屋。
“姐!”
啪,马秀英回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总是欺负俺?”马秀英哭道。
朱五揉着火辣辣的脸,没有说话。
“俺救过你,没求你报答,可也想不到,俺们一家人竟然成了你的眼中钉!小五,俺知道这回你是不会放过重八了。你要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把俺送到重八的军中,让俺们一家人死在一块!”
“若得势是朱重八,他也不会放过我!”朱五坐下,淡淡的说道。
一句话,堵住了马秀英的千言万语,男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什么都别想,以后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眼看天下就太平,再不用打仗了。你们娘几个,也能过上舒心日子!”朱五继续说道,“有我在,谁也不敢委屈你们!”
“小五!”马秀英落泪,“你能,放过重八吗?你放过他一次了,再放他一次好不好!俺们什么都不要了,这次俺答应你,不争了,不打了。俺和他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
“他,不肯的!”朱五没有看马秀英的脸,“你知道他,他宁可死,也不愿意放下这些!”
“俺的命,真苦!”马秀英哭泣着说道。
“不是你的命苦,是这世界太残酷!”朱五幽幽道,“你也只能,身不由己!”
马秀英没说话,发出悲痛的哭声。
当初,在小五第一次要杀朱重八的时候,她可以陪着他死,可是现在却不行。
不是她失去了勇气,而是她身边有了两个牵挂。自己一生,已经一如所有,不能再让两个孩子,没爹没娘。
这哭声让朱五心酸,也对自己有着深深的鄙夷。
其实,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如此,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往往没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反而都会很平静。
人,争不过的时候,就认命了。
“我会.........”朱五沉思一下,“给他留个全尸,不让孩子们看到他模糊的尸首!”
“小五!”
话音落下,马秀英突然疯了一样,冲着朱五拼命的厮打起来。
巴掌拳头雨点一样落在朱五的头脸上,他躲都没躲。但是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身体有了反应。
瞬间,朱五捏住了她的双手。
他们之间靠的是如此的近,乃至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一股火,瞬间在朱五的心里燃起,涌入他的眼球。
“放开!”马秀英冷冷道。
朱五没动。
“放开!”马秀英挣扎。
可是她一动,却让朱五内心的火焰高涨起来。
“放开!”马秀英的声音,带着丝丝祈求。
朱五,还是没动。
但,缓缓的开口,“进屋之后,你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马秀英没说话,她不敢去看朱五的眼睛,心里只有害怕。
此刻,朱五的眼神,像是狼。
马秀英低头,发丝遮盖住面容。
“当初,在地道口,如果我让你和你我走,你会吗?”
“当初,你救我,真的是过意不去吗?”
“你心里,朱重八真的那么重要吗?”
朱五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对方都没有回答。
只有他自己,抓着马秀英的手腕,看着对方青丝之后的脸,自说自话。
“你不会和我走!”
“你救我,除了良心不安之外,肯定有别的东西!”
“你知道郭子兴怎么死的?你心里不是没恨过朱重八,而是你失去了一切,你不敢再去恨他,对不对?”
这时,马秀英抬头,目光中露出朱五从未见过的清冷。
“当初救你,不是因为良心,而是你小五那时,还是个人。”
“而你现在,有些不是人!”
“你抓着俺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陛下对俺这个妇人,有啥非分之想?”
“呵!”马秀英轻笑,“呸!”
她一呸,熄灭了朱五心里那股无名的火。
放开她,朱五再次坐下。
“我发现,你更加刚强了!”朱五小声道,“我以为你会寻死觅活的!”
“为母则刚!俺现在有儿子,死不起!只能活着!“
朱五忽然站起身,看着她,“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为了你的儿子,你好好活着!”
“俺一定好好活,一定把他们教导成人!”马秀英露出凄凉的笑容,“放心,小五,俺不会给他们灌输仇恨!”
“我走了!”朱五起身就走。
“小五!”马秀英惊呼一声,“你说过的,不让他.......走的太难看!”
“嗯!”门口,朱五点头。
“你从没跟俺说过一次实话,答应俺的事也没做过,俺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好,这次,我不食言!”
说着,朱五在门口回头,“进屋后,你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马秀英没出声。
“你说,我为什么总是欺负你?”
朱五的眼睛红红的,“因为,你好欺负。因为,你善良。可是,你不属于我。不知是我错过了,还是我为了别的东西放弃了。如果,如果有如果,那天在濠州的密道口,我会拉着你,一起跑!”
“如果有如果,围濠州的时候,我会把你从城里要出来!”
“如果有如果,当我知道朱重八要娶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不许他娶你!”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正是因为没有如果,我现在才变得这么不是人!”
“为了一些东西,我连我自己都抛弃了!”
“秀英姐,以后你和孩子们会活得很好。朱重八,我会给他一个最大的体面,若是他知趣,我也可以不要他的性命。可是,我有一个要求!”
“我要你,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想起这个不是人的小五。”
“多想想,以前那个爽朗大方,爱说爱笑,总是跟在你身后的,朱小五!”
说完,朱五转头,再无一丝留恋。
此生,他再也不会见马秀英,再也不。
~~~
田野里,战马低头,啃食着即将成熟的庄稼。
朱重八蹲在地上,从田野里抓了一把泥土,贪婪的在鼻尖嗅着。
“这的土,比咱老家的养人!”
松手,让泥土随风吹走。朱重八拍拍手掌站起来,看着身后的众人,“可此处虽好,却始终不是咱们的家!”
徐达,汤和,耿军用,陆仲亨,谢再兴,唐胜宗,陈龙,曹震,何荣.........
这些他从家乡带出来的,或者是从家乡来投奔他的乡党们,经过多年的征战,只剩下这些。
大家默不作声,都是一脸悲切。
“不是咱的家,可也算是个安身的地方。家丢了,窝也丢了!”
朱重八苦涩的笑笑,他刚才已经收到了消息,济南城落入了朱五的手里。城里的人,都叛变了。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似乎连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开口讲述的,也仿佛是别人的事。
“小五的人,也渐渐围了上来。”
“廖永安,赵普胜,关先生在咱们身后。”
“小五,在前!”
“左边也有他的人,右边是大海!”
“咱们,去哪?”
“朱五,操他姥姥!”汤和怒吼。
“别骂,没用,只能显得咱无能!”朱重八拍拍兄弟的肩膀,眼神在他们脸上逐个扫过,“你们的家眷,也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杀回去!”有人喊道。
可是,也有人沉默。
“咱,是要杀回去的!”朱重八点点头,“你们跟咱一场,到最后啥都没落下,对不住!”说着,翻身上马,“想跟着咱的,跟着。不想跟着的,走!不过,要走的,偷偷的,不许扰乱咱的军心!”
“重八!”汤和红眼,看着他,“真要回去?”
“杀回去!”朱重八一笑,“趁现在,手里还有刀!”
“会死的!”汤和道。
朱重八调转马头,“操!”
九十 最后的机会
“报,廖侯,朱重八的鲁军,开始往济南方向退却!”
军帐之中,听了探马的回报,廖永安,赵普胜,关先生等人微微诧异。
早不动晚不动,陛下那边刚得了济南,朱重八就动。他是回去送死?还是要干什么?
“不如直接杀过去,抓了他朱重八献给陛下!”赵普胜嚷嚷道,“早点了结他,咱们几个全部兵马,直去大都!破了鞑子的都城,让陛下在大都登基坐龙椅,那才痛快!”
“不行!”廖永安摇头,“陛下只让咱们盯住朱重八,没让咱们动手!”
关先生冷笑一下,“便宜了他!”
这些人之中,若论仇恨,关先生最恨朱重八。因为他始终认为,刘福通和韩林儿的死,和朱重八脱不了干系。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手刃对方。
“传令各部,跟上去,不得让鲁军冲出咱们的控制范围!”廖永安传令说道,“快马告知陛下,朱重八往济南回兵!”
不只是廖永安部,朱重八的军队刚动,汉军的探马就把军情流水一般送到了汉军各处,只不过是廖永安离他最近而已。
随后,济南的朱五也收到了战报。他只不过看了一眼,就随后扔在一边。
朱五军中也在议论战事,傅友德再传捷报,开封开城投降,洛阳的元梁王阿鲁温在大军被常遇春所破之后,也选择投降。
“告诉傅友德,虎牢必须攻破,不计代价!同时告知所部士卒,河南之地必严行军法,有私自劫掠百姓者,斩!”
“喏!”军中还是军中的左派,简单有力。
“三将军的湖广兵从进了南阳盆地,关中的蒙古诸王还有军头部队,不敢抗衡,龟缩不出!”有军中参议开口。
“不出来最好,让他们继续缩着,等大军结束中原战事,再敲破他们的龟壳!”朱五笑笑,“只要北方中原平定,天下大事也就平定了,陕甘诸地,闹不出什么乱子。”
“陛下!”这时,张玉从外面进来。
朱五称帝,他实在是不能再用朱五的姓氏,所以改回了原来的张姓,担任朱五的殿前亲军都指挥。
“京城的消息!”
“是,娘娘送来的信!”张玉道。
谢莲儿来的信,朱五接过拆开,“夫君亲启,夫君所交待之事,臣妾已经办妥。席先生按照生前遗愿,安葬在学堂的花园之中。臣妾带朱岳,亲自去填的土。”
“如今正值秋天,先生骨灰安葬之后,百花争鸣蝴蝶飞舞,美不胜收。”
简单几笔,交代了老头的身后事。
“杜鹃母女,婉拒臣妾留宿宫中。但每日,臣妾依旧接胜楠入宫说话。”
“家中一切安好,夫君勿念!”
放下信,朱五眺望南方。
他能想象到那个景象,鲜花盛开的校园之中,满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绿树环茵之下,鸟语花香之中,满是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阳光落在老头亲手修建的校园里了,一切都是那么惬意,那么充满朝气。
埋葬他骨灰的花园,四面都是教学楼。无论冬夏寒暑,他都能在花园里,看到四面窗户里,辛勤学习的学子,看到他们学习的表情,听到他们的读书声。
“传旨!”朱五淡淡的说道,“给老头在京城的学堂竖立雕像,不但京城要立。学部,还有各州府推行的心学都要立。而且要著书立著,记录他的善举,文庙之中,把老头的像放在中间!”
“不可!”朱五话音落下,到前线随军的李善长等文臣跪下,开口说道,“陛下,文庙是供奉孔圣二圣的,席真人............臣知陛下和先生之情谊,但至圣先师,不可轻立。陛下问鼎天下,只在朝夕之间,万不可让天下士人......”
“让他们怎么?”朱五冷笑道,“让他们寒心吗?大宋没让他们寒心,亡了!大元不开科举,让他们寒心了,也没见他们造反?”
说着,冷笑起来,“圣人?我刚到了济南,就有人告诉我,孔家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孔府宅中就是一个独立王国?”
“至圣先师也是皇帝封的,别人封得我如何封不得?”
“陛下!孔孟二圣...........”
“够了!”朱五打断他们,“朕意已决,往后席先生位于孔孟之前,受天下士子敬仰。天下文庙之中,必有其相!”
身边的臣子们,见朱五发火,不敢开口。
“还有,朕都来济南有些时日,那孔家什么衍圣公,怎么不来拜朕,是觉得朕不是天下正统,配不上他吗?”朱五冷笑,“张玉!”
“臣在!”张玉躬身道。
“让胡大海带兵过去,告诉他孔家,朕前方军饷吃紧,他们家看着办!”朱五冷笑,“还有,朕听说他们现在的孔家并非正统,宋室南渡,正统那只不是跟过去了吗?圣人后裔,怎能说不清楚,让他们写明白呈上来。宋金元各有衍圣公,到底谁才是嫡系,才是最合法的?”
“查清楚,鸠占鹊巢的赶出去,真正的圣人后裔,才能享受圣人的福泽!”
“是!”张玉领命。
“陛下!”李善长再次开口,“陛下三思!”
“死了好多年了!”朱五看着他,“若是按朕的本意,孔庙都给他扒了当厕所,是席先生生前告诉朕,儒家教义好,坏的是人心。所以,才留着他们家这尊菩萨,不然......哼哼!”
随后,朱五拿起手边,刚才关于朱重八的战报看看。
“老四!”
“在!”
“朱重八往济南而来,十万人左右!廖永安在后面跟着,你的人往前动动,继续合围起来!”
“喏!”
“殿前亲军随朕,一同开往前线!”朱五把手里的战报撕碎,“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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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风起云涌。
地上,两军列阵。
不知何时开始,济南失陷,被汉军包围的消息在鲁军之中开始流传。
数日之间,鲁军的士气低到了冰点,同时也出现了许多逃兵。
两军列阵,汉军是虎狼之师,而鲁军则有些心灰意冷。
当汉皇朱五的旗帜在汉军中高高升起,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满是汉军震天的万岁欢呼。
天地,似乎都为之晃动。
鲁军的军心,开始溃散。他们面前的男人,堪称传奇,从乞丐到皇帝,从未有过败绩。
哒哒哒,马蹄踩在地面上,带起尘土飞扬。
一骑士,策马来到鲁军阵地面前,马上骑士大喊,“陛下令,朱重八,阵前相见!”说完,策马转身,再次回返。
双方军阵的空地的中央,朱五只带着几个骑士,停在那里。
朱五的面前,有一个简易的,遮挡太阳的凉棚。
朱重八无声的点头,“驾!”
同样策马,带着几个心腹随从,赶上前去。
双方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脸。
朱重八距离朱五有一段路,勒住战马。
朱五下马,走入凉亭之中,撩开大氅坐下。
随后,朱重八也下马,缓步走入。
两人,相对无言。
“上次见你,你说没有后手!”朱重八盯着朱五的眼睛,“咱知道没那么简单,没想到搂草打兔子的不是大元,而是你朱五!”
朱五笑了下,“多说无益!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说着,朱五收敛脸上的笑容,“你降不降!”
随后,不等对方开口,朱五又道,“你先别急着否,要想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若是我,也不会留着对方的性命,是吧?”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劝你,想想你的妻子,孩子。你是豪杰,是大丈夫,但是丈夫无情,叫什么丈夫?”
“命,只有一回,家只有一个!”
“重八哥,你考虑好,考虑好了,再说!”
朱重八低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有酒吗?”他开口问。
朱五摆手,身后有骑士快步的送上酒肉。
“酒是好酒,肉是牛肉!”朱五给两人倒酒,“好吃好喝,好说好量。你知道,我不想杀你的,别逼我!”
“哈!”朱重八大笑,烈酒一饮而尽,“小五,你和咱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总是说别人逼你如何?而咱,无论是杀人,还是干什么事,都不会如此说!”
朱五小小的喝了一口,“我是伪君子么!”
“可是咱,不是真小人!”朱重八正色道。
“你从来都是小人!你只是野心太大,实力太弱!”朱五笑笑。
“济南有你的探子,咱军中也有吧!”朱重八开口问道。
“你身边还有十万兵马,不过他们虽然站在你那边,但是你传达军令的时候,有多少将领会听,我就不知道了!”朱五笑道。
“你他娘的,咋这么坏?”朱重八重重的哼了一声,“第一次见,咱就该把你弄死!省得你出来祸害人!”
“我以前不这么坏!”朱五又喝一口酒,“被逼的!”
“咱以前也不这样!”朱重八有些落寞,“咱以前,行得端走的正。可是现在,也干了不少亏心事!”
“降吧!”朱五再次开口,“不说降,我给你放开一条路,允许你自己走,你走回济南,我让你一家团聚,不好吗?”
朱重八摇摇头,“你知道,咱不会那么干的!”说这么又是一杯酒下肚,看着天空,“小五,给咱一个好的死法!”
“好!”
“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好!”
“善待咱的妻儿!”
“好!一定!”
“别让咱的儿子们,知道这段故事!”朱重八苦笑一声,“他们要报仇,可不是你的对手!”
“放心,他们即便要报仇,我也不会杀他们!”朱五说道。
“走了!”朱重八塞嘴里一块牛肉,又是一大口酒,“痛快!”
“喜欢吃,这盘你都拿走!”朱五笑道。
朱重八往凉亭外走,“不行,吃饱了砍不动人!抡刀肠子疼!”
“慢走!”朱五站在凉亭里说道。
“小五!”朱重八背对着朱五,站在自己的战马旁边,“你说,咱老家淮河边的稻子,是不是该收了!”
“是,正是收秋稻的时候。不过,淮河边没有稻田了!”
朱五缓缓开口,“淮河老是改道,我让人沿着淮河边种满了树。靠近你老家钟离的地方,种的是梨树。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梨花,很美!”
一滴泪,在朱重八眼里打转,“他娘的,种那些干啥,不当吃不当喝!”说完,直接上马,踢打马腹,头也不回,“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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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重八下一章就死了。
下一章,梨花又开放。
九十一 梨花又开放。
午后,有风。
两军,阵前。
风卷战旗,凌厉的响。
天边耀阳,压得人睁不开眼。
战马低吼,兵士无言紧握兵器。满身征尘,使得盔甲有几分残破。
对面的汉军,如狼似虎气势如虹。
以朱五的大旗为中心,无数的万岁之声响彻天地,震撼人心。
己方鲁军,士气低垂并无斗志。济南已丢,鲁军再无安身之处。
朱重八默默纵马,回还自己的中军大帐。
“哥,怎么打?”徐达迎在马前,开口问道。
朱重八目光环视,手下这十几位将领,都是最信任的家乡伙伴。同时,他脑中忽然响起刚才朱五的话,你军中还有我许多探子。
这些人中有探子吗?
其他各营的指挥之中,一定有吧?
算了,不问了,问了反而难受!
“重八!”汤和也大声道,“怎么个章程?”
“哈!”朱重八笑了一声,“没他妈章程!”
他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击鼓擂将,咱们集合所有兵马,直接朝朱五的中军突击!”耿君用大吼,他的儿子死在了济南城,死在了朱五手里。
咚咚咚!
疾风暴雨一般的战鼓响起,却不是朱重八这边。
只见战鼓声刚刚落下,前后二十余万汉军齐声呐喊。
“胜败已分,汉皇仁德,饶尔等性命。放下兵器,可获富贵前程,反抗者,死!”
“死!”
“死!”
天地间,满是肃杀的死字。
朱重八翻身下马,面无表情,“给各部去令,问问各军指挥,还有几人愿意跟着咱朱重八的!”
双方的战场延绵数十里,展现越长对人数众多的汉军越有利。相反为了不让战线被突破,鲁军在兵力铺开之后,各部之间的衔接有些太长。
传令的亲兵们领命而去,朱重八却突然让亲兵给自己打了水。
就在中军大旗之下,仔细的梳洗起来。
手,脸,脖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弄得一丝不苟,擦去上面的尘土。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上的日头从炙热,慢慢变得没那么刺眼时,一个亲兵回来传话。
“大帅!”亲兵是跟着朱重八的老兵,哽咽道,“各部.......不奉........”
“这些狗娘养的?”汤和怒骂,“都打算投了朱五,按兵不动?”
“人之常情!”朱重八笑了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被小五围得死死的,他们有别的心思,也是正常。再说,他们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手下弟兄想。”
说着,叹口气,“这世上,谁也不欠谁的,人家干嘛给咱陪葬呢?”
随后,看也不看身边的伙计们,直接翻身上马。
“哥!”
“重八!”
“回去!”战马上的朱重八忽然大吼,“都他妈别跟着咱,咱们今天,散伙啦!”
中军帐下,众人皆是愣住。
“散伙,就是各走各的!”朱重八继续大声道,“小五让咱降,咱宁愿死。但是你们都是跟着咱从老家出来的,咱没权利,要求你们和咱一起死!咱这辈子一直想做英雄,可是从来没真的做到过。”
“现在,咱最后一次打仗了!你们,就让咱做一回问心无愧的英雄!行不行?”
“哥!”徐达哭出声。
“你和小五有旧,想当官他不会亏待你,想回家种地他也不会亏你!”朱重八笑道,“天德,保重!”
“重八!”汤和哽咽。
“大嘴!”朱重八笑笑,“你呀,跟小五低个头,他不会杀你的。以后好好在老家过日子吧!记得啊,咱爹娘的坟还在老家呢,有功夫帮咱修正修正!”
“大帅!”老兵们哭泣。
“跟咱一场,什么都没留下!”朱重八在马上抱拳,“来世,若有开始,咱朱重八还带着你们,杀官造反!”
说着,一踢马腹,“谁都不许跟来!”
他不是没有心气了,他的手下们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勇气了。只是大家都知道,他们被围住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人,仗打到这个份上,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反抗只是徒劳罢了。
十万人的性命,都在人家的手里。
十万人,不可能都慷慨赴死。
战马疾驰到战场中央,朱重八放慢速度。
地上有些许的庄稼秧苗,战马甩着尾巴欢快的啃食起来。
眼望对面,朱五的十几万大军,气势如虹。
战马上的朱重八,轻轻微笑。
“小五,咱来了!”
心里默念着,合上脸上的面甲,抬头之时看到了偏西的日头,还有那么一抹悠长莫名的光。
“爹,娘,大哥!”
“重八,到底没出息成人!到底,是别人的手下败将!”
“媳妇,儿子,你们好好活着,来世,咱们再聚!”
一滴泪,顺着面甲的缝隙落下。
但是,突然之间,朱重八感觉大地颤抖了一下。
回头,烟尘滚滚,说不清多少人跟了上来。
“徐天德在此!”
“重八,汤和来了!”
“耿君用在此!”
“费聚誓死追随大帅!”
“陆仲亨来也!”
一个个老兄弟,一位位老兵,骑着战马崩腾而来。
“他娘的!”朱重八嗓子发颤,“告诉你们了,不许来!”
“活着的时候一块奔,死了也要一块闹阎王殿!”徐达大喊,“哥,一块走!”
“好!”
朱重八看看一双双坚毅的眼睛,抱拳说道,“他人负咱又如何,咱朱重八至死,还有你们这些兄弟。咱这辈子,值了!”
说完,右手高举。
“淮西兵,集合!”
腾腾腾,战马马蹄再次轰鸣。
滚滚烟尘之中,数不清的骑兵已朱重八为箭头,排成了进攻队列。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咱朱重八不是项羽!但是咱不是孬种!”
朱重八缓缓抽出长刀,刀锋恰好遮住天边的斜阳。
“兄弟们!走咧!”
“杀!”
~~~~
轰隆!轰隆!
鹰眼中,看似单薄的骑兵部队,直接冲着朱五的中军大旗冲来。
坐在大旗之下,朱五面无表情。
“陛下,火炮准备完毕!”
“陛下,火枪手列阵完毕!”
开始连个字,堵在朱五的喉咙里,就是让他说不出口。
不但说不出口,他的手也有些颤抖。
“陛下!”一人,忽然跪在朱五脚下,是花云。
“陛下难道忘了答应臣的事吗?”花云哭道,“让臣,亲手杀了朱重八!”
朱五看了他良久,直到看到了对方骑兵的烟尘,轻声道,“去吧!”
“濠州的汉子,跟俺上马!”
花云起身大吼,“给老帅报仇的时候到了!”
数十个跟随花云从濠州军到朱五帐下的老一代红巾军,纷纷翻身上马。还有花云本部的骑兵,也列队完毕。
“冲过去,杀了朱重八!”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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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轰隆!
战马如鼓,烟尘遮天蔽日。
视中,一队骑兵直接迎了上来,马刀和长枪的光泽,是那么耀眼。
“穿过去!”朱重八在站马上高举的长刀,猛的下劈。
瞬间,骑士们的马刺狠狠的踢进战马的腹部,战马疯了一样的疾驰。
“杀!”
眨眼之间,双方毫无花哨的猛烈碰撞。
砰地一下,犹如炮声巨响。
战马栽倒在地,骑士被甩到半空。
“朱重八!”花云大喝一声,手中马刀直奔朱重八而来。
后者面无表情,手中长刀平端。
骑兵厮杀,转瞬即逝。
一个照面,朱重八在站马上微微侧身,闪开花云倾力一刀,同时刀锋斜斩。
“啊!”
惨叫之中,一条手臂伴随着鲜血跌落,战马上的花云,跌落人群之中。
“冲过去!”
朱重八继续呐喊。
近了近了,朱五的中军就在眼前。
“杀!”
仅剩下的淮西儿郎,打马在朱重八的身侧,狰狞疯狂。
大旗之下,朱五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抽出这世上最后一只,老头留下的烟草。
点燃,喷出一口白雾。
呛人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头脑。
“张玉,开始!”
“喏!”
~~~~
“举枪!”
哗啦,朱五身前两侧步枪手阵地,两营六千火枪手,举起手中的火枪。
“杀!”战马的腹部血流成河,朱重八依然不要命的踢打。
“放!”
砰砰砰!白烟翻起,笼罩天地。
砰,一截断刀飞向天空。
汤和的马刀凌空变成两段,站马上的身体似乎被大锤恨恨的击打,直接飞落,生死不知。
砰,战马哀嚎!
徐达的战马身重数枪,把徐达掀落马背,压在身上。
身边的人,在眨眼之间倒下一片,像是田野里被收割的麦子。
砰!
朱重八肩膀一震,手中的马刀垂然落下。
砰!
胸口处如遭雷击,一口鲜血用上心头。
“小五!”
“出来!”
竭尽全力的大喊,让鲜血在空气中飞溅。
砰,战马前蹄跪地,朱重八直接落尽了泥土里。
他的位置,距离朱五的中军大旗,只有数十步。这距离看似不长,却好似他和朱五之间,那道永远存在的壕沟,永远不可跨越。
即便是他一生不曾低头,竭尽全力,也没有能够跨越。
“呃!!!!”
身上的疼痛,让他呻吟起来。
朱重八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的倚靠在一个死去的兄弟身体上,仰望前方。
前方,出现一匹战马。
战马上,下来一个人。
朱五把嘴里仅剩下的香烟,塞在朱重八嘴里。
“当年仅有那么点肉,咱俩分着吃。”
“现在,只有一根烟,给你留一半!”
朱五蹲下来,看着朱重八通红的双眼,“哥,我送你!”
“嗯!”朱重八不知嘴里是啥玩意,但还是裹了一口。可马上,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刷,朱五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刀。
朱重八艰难痛苦的往前爬,靠近朱五的怀里。
摸着他的心口,朱五道,“是这儿?”
“嗯!”朱重八颤声,“快点,兄弟,疼!”
朱五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哥,还有啥话?”
“下辈子,抽你!!”朱重八骂了一声,闭上眼睛,靠着朱五的胳膊。
泪,下来了。
是朱五的。
“哥!走好!”手里的刀,对准朱重八的心口。
“你说,后人会咋说咱?”朱重八睁眼睛,痛苦的笑问。
“你是英雄,我是坏蛋!”朱五看着他,“英雄,永远要输给坏蛋!”
“咱不是英雄,只是失败的寇!”朱重八再次闭上眼。
朱五靠近他的耳朵,“哥,走好!”说着,紧咬着牙齿,“我会年年让人拜你!不会忘了你!”
“为啥?”朱重八苦涩笑道。
“因为你朱重八,永远是我大哥!”
噗!
朱五身体前倾,手上用力。
刀,瞬间扎进了朱重八的心口。
“小五!”朱重八的大手,死死的抓着朱五的手臂,忽然睁开眼,满怀希望的看着他,“淮西的梨花,真的好看吗?”
“好看!”
噗!
呃!
滚烫的鲜血,喷涌到朱五的手上,他看着天上的斜阳,“哥,送你回家,看梨花!”
怀中,朱重八的目光,眷恋的看着家乡的方向。
随后,闭上了眼睛。
“哥!”朱五摇摇他的身体。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哥!”
(全书完)。
完本感言。
一百五十万字,本书走到了尽头。
应该是烂尾了,但大结局就是原本设想的大结局。
第一次写长篇,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但是感谢大家的包容。
本书的大致方向,我修改了数次。
一开始,听从一些书友的建议,然后改呀改,偏离了轨道。
第一次写书,总是惶恐的。
然后,发现真正看书的读者,都是不说话的。
我个人对本书,很不满意。完完全全,偏离了我最初的想法。
不过还好,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感谢一路以来,默默支持的朋友们。
感谢你们快一年的陪伴,更感谢你们的包容,和厚爱。
其实,也不是烂尾。
故事已经讲完,何必再骗钱。我已经骗了好几个月了,心中过意不去。
后续的后记,和一些章节,会陆续发在免费的章节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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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感谢的责编青舟,给与我的鼓励和支持。
小二,无以为报。
其实,起点还有一本书《我的明朝好兄弟》,也是我写的。
因为我身体有一块骨头坏死了,所以叫坚强的骨头。
是我用的小号,所描写的故事,就是这本书原来的大纲。
之所以要写那本,是因为我觉得这本,违背了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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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暂无风,重八完本。
大家爱小二也好,骂小二也罢。
小二,最后鞠躬拜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