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三章 当面告黑状
汪孚林第一次近距离单独面对冯保,他故意让自己的错愕表情维持的时间长一些。可实际上,他虽说没有刻意去结交太监,但阴差阳错,司礼监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这就算全都打过交道了,还有不少品级虽低却前途无限的。
此时的小店里,并不是只有一个冯保,还有侍立在冯保身边,要多守规矩就有多守规矩的张宁。如果是没见过他的人,恐怕只会将其当成冯保的跟班,根本不会想到这家伙在外任的时候,却也是颇为凶悍的一个太监。
虽说在北新关被浙江布按都三司主官算计过一次,但张宁隐忍两年后的反击,却是巧妙借了南京科道言官的力量,把对方打得够呛!
但这会儿,他只瞥了张宁一眼,因为今天的重心在于程乃轩给他钓出来的冯保:“冯公公,您怎么会……”
冯保也同样是第一次在这种私底下的场合见汪孚林。不止是汪孚林,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了避免某些太会钻营的人从他这里找突破口,除却老乡和真正的亲戚,他在接受请托的时候相当注意,笼络官员时更是手段隐蔽。再说汪孚林是张居正的亲信,他也不想引得张居正因此而心怀芥蒂,所以之前宁可找程乃轩,也没有直接见过汪孚林。
这会儿,他没等汪孚林把话说完,笑了笑就伸出右手示意道:“汪掌道请坐。”
尽管表现得颇为惊疑,但汪孚林还是很爽快地坐了下来,目光却往店外看了一眼。这时候,他就只听冯保开口说道:“你不用担心有人会闯到这里来,我已经让心腹在附近布下了重重防线,如果连几个路人都拦不住,那这些人也就太废物了。”
“冯公公执掌东厂,有这样的自信也无可厚非,但恕我直言,厂卫看似无孔不入,但终究还是要靠人,从上至下很多人。冯公公您常见的也就是上层的一部分官员,下层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那就很难说了。我斗胆劝一句,日后还请冯公公三思,这种对您很没好处的私下会面,还是免了。”
此话一出,张宁忍不住瞟了汪孚林一眼。冯保这些年来在宫中简直是说一不二,寻常的太监,哪怕到司礼监秉笔乃至于兵仗局太监这种地位,只要走通了慈圣李太后的门路,说动张居正发动科道言官弹劾,那也是说拿掉就拿掉,汪孚林竟敢这么直言不讳和冯保说话?
然而,冯保却只是眯了眯眼睛:“你是怕被人发现你和咱家在一起,坏了名声?”
“我这人的名声早就不怎么样了,还怕什么?再说,我可是曾经大摇大摆设宴给张公公洗过尘的。”汪孚林看着张宁微微颔首,这才说道,“若是从前,冯公公你见我一千次一万次都没关系,但如今元辅重病,外头说冯公公你的传闻什么都有,包括把会极门收上去的奏本不发还内阁票拟,而是扣在手中在司礼监暗箱操作。前天张四教带着张泰徵到我那里负荆请罪,想和我谈和的时候,还说过冯公公你如此恣意,这是自取灭亡。”
冯保就是为了张四维的事情来的,汪孚林既然主动挑明,他自然再欢迎不过。只不过,听到张家人竟然在背后如此大放厥词,他还是脸色为之一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神,他就开口说道:“那你打算和张四维谈和?”
“谈什么和?冯公公觉得我脑子缺根筋吗?我怎会相信张家人的空口说白话!张四维如果再进一步就是首辅,凭着他门生满天下,凭着蒲州晋商在天下四处开花,只要他愿意,来日坐稳了位子就会拿我开刀,我拿什么和他拼?皇上会在一个人和一批人当中怎么选?
张四教是许诺我淮盐余盐之利五十万两,许诺他日可以推我进翰林院,如张孚敬和桂萼当年旧例,问题是那两位先辈当年进翰林院时多少岁了?都是五十多的人了,可我还不到三十,他敢让我不到三十就掌管翰林院?我当时就没好气地直接回了他,我宁可做杨一清,也不学张桂二人!”
冯保见汪孚林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心下倒觉得今日这一趟非常值得。然而,从汪孚林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却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拿张四维怎么样。因为,在张居正重病的情况下,宫中太后皇帝也好,朝野内外的官员也好,全都希望稳定,他如果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来,扳不倒张四维不说,还会把自己惹上一身骚。于是,他不由得轻轻攥了攥拳头,这才对着汪孚林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回绝了张四维?”
“不,我答应了。”汪孚林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冯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四教代他兄长提出了交换条件,那就是让我出面弹劾冯公公你。”
张宁再次觉得额头冒汗,后背发热。他当然知道汪孚林那是胆大包天的人,可是当着冯保的面说我要弹劾你……大胆也不是这样的吧?
总算冯保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绝对不会被随随便便惹怒发火。这位司礼监掌印挑了挑眉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缺钱,也并非图名利之人,答应了张四维这条件也就罢了,却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说?”
“这不是希望冯公公来日有个准备吗?”汪孚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根本不畏惧冯保犹如针刺的犀利眼神,“因为张三老爷特意对我说了几句流言,比如说,当初皇上年少时,元辅曾经多次出入慈宁宫什么的。”
砰——
冯保终于忍不住了,重重一拳砸在了扶手上,竟是怒喝道:“你竟敢非议圣母?”
“冯公公,不是我非议圣母,你执掌厂卫,难不成就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外间很多流言早已铺天盖地,不可收拾?想当初我和张公公去迎接张家太夫人,就元辅的轿子,传闻中说得有多难听?如果不是当面问钱普,怎么知道还有那样的玄虚?而你虽说曾经压下过流言,可不是还有人告诉皇上?”
汪孚林一连四个反问,冯保怒气渐消,但心中那危机感却越来越强了。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张居正是怎么上位的,可以骗骗别人,但张四维这样的高拱密友,以及很多一直心存不满的清流君子,那却骗不了。如果照这么说来,万历皇帝朱翊钧连张居正轿子那样的传闻都听说过,连李太后和张居正的流言都敢有人瞎传,难保没有人说过他和张居正同谋扳倒高拱的那段往事。
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按照慈圣李太后的吩咐,不遗余力照顾皇帝,可到头来很可能是最糟糕的结果,他怎么能心情好起来?
因此,心里满是邪火无处可发的他忍不住冲着汪孚林冷笑道:“就因为张四维拿着这样的杀手锏,你就准备踩着咱家往上爬?”
“冯公公信不信,如果这会儿张四维能倒台滚回老家去,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我也愿意辞官回乡享清福?不怕和你明说,我虽说只有二十出头,可现在却是有孙子的人了,我那养子再努把力,说不定就能考中进士,我放着安安稳稳当富家翁不干,劳心劳力如同一根钉子一般扎在都察院,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干掉张四维,我也好喘口气?我在这再撂一句实话,回头弹劾了冯公公你,我再依样画葫芦直接给张四维来一个狠的,参他一本,然后我辞官!”
冯保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很难想象汪孚林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竟然想得不是往上爬,而是辞官回乡享清福。他隐隐记得,当初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的位子,王篆一度属意于汪孚林,张居正也首肯了,但最后却发生了变故,汪孚林竟然在都察院岿然不动,而轻轻巧巧摘下这个美缺的,是殷士儋的女婿,当初谁都没想到会横空出世截胡的李尧卿,偏偏此人还是汪孚林的好友,汪孚林为了此人婚事,出力极大。
难不成,文选司员外郎的人选突然换人,真的是汪孚林主动辞让的?
这时候,冯保还在拼命消化这个消息,但张宁却忍不住了:“汪掌道,你要弹劾张四维那就直接上,为何非得先弹劾冯公公,这对你可没好处!”
“当然有好处。我若是不弹劾冯公公,张四维怎么能放心?他不放心,又怎敢轻易发动?他若是不发动,冯公公你怎么抓到他的把柄,把这位素来阴险却又死死占着位子不挪窝的次辅给赶回老家去?我的弹劾又怎么落到实处?”看到对面冯保那眼神中一闪即逝的精光,看到张宁那瞠目结舌的表情,汪孚林这才沉声说道,“冯公公要是还觉得我是踩着你往上爬,我可以就在这里把辞呈写了给你,又或者你要什么字据都没问题。”
历来读过书的文官们,最忌讳的就是某些往来书信字据落在别人手上,想当初胡宗宪下场那么惨,除却徐阶的清算之外,也正是因为和罗龙文以及严世蕃往来的等种种书信落在别人手中。冯保非常确定,汪孚林这个事实上胡宗宪的女婿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对着汪孚林的眼神中,沉静中流露出森然怒火。因为他终于确信,汪孚林确实是想借着张四维谈和的机会孤注一掷。
然而,他纵使确信也不会贸贸然流露出来,当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我却听到有人说,皇上似乎挺赏识你?”
只是说皇帝赏识,而不是说皇帝已经笼络了自己作为腹心,这总算说明万历皇帝朱翊钧泄漏消息是有选择性的,身边人并非真正如同筛子一般,所以冯保还不大知情。确认了这一点,汪孚林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哂然一笑道:“冯公公是三朝元老了,你想想我从前跟着元辅干过的事情,若元辅有什么万一,你觉得单单凭皇上的赏识,能够从士林那激愤的情绪下保得住我吗?”
保不住……
冯保想了想张孚敬,想了想桂萼,又仔细思量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性格,他最终得出了那三个字的结论。皇帝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尤其是在大明朝,即便嘉靖皇帝曾经好似把臣子天下都玩弄在手中,可最终天下变成了一团烂摊子!他陡然想到陈炌对汪孚林所在广东道的掺沙子行为,不禁皱了皱眉道:“你难不成想说,左都御史陈炌调你的人也是……”
“我自己请求的。”汪孚林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更何况,王学曾和顾云程又不是我的孩子。他们是风骨硬挺的监察御史,离开我这一亩三分地,到别的道也都能纵情发挥。相反,调到我这里的那两个人都是大嘴巴的刺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跟着我冲锋陷阵。弹劾冯公公他们不会掺和,可弹劾次辅张阁老,那就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张宁已经彻底不会说话了。谁能想到,都察院两个人厌狗憎被人称之为麻烦刺头,调到广东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这是陈炌开始秉承张居正之意收拾汪孚林的兆头,却竟然是汪孚林和陈炌商量好的?而且那两个御史竟然被汪孚林收服了?这简直是……这简直他娘的太阴险狡诈了!
冯保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今天来找汪孚林之前,他还想过各种各样众多手段,那么眼下他就只有一个念头。
事到临头,赌一赌,相信汪孚林一次!
然而,接下来汪孚林却又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张三老爷张四教为人非常审慎,不好套话,但张泰徵之前负荆请罪,身心俱损,对父亲和叔父都颇有恨意。我让家中仆妇给他起出荆刺,趁着他神志恍惚,倒是从他那儿掏出了几句话来。他说,司礼监秉笔张明和张维,似乎和他的三叔有些关系。锦衣卫缇帅刘守有也和张四教有点关系。”
这是刘百川和郭宝锲而不舍跟踪刘守有的成果,如今栽赃到张泰徵身上却也正好!
司礼监秉笔总共十几个,除却靠前的那些,余下的在冯保面前,也就和寻常小火者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曾放在眼里。因此,听到这两个名字,冯保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破口大骂了起来。张维,张维,他早看到名字就应该想到的,这家伙竟然连名字都和张四维有些关联!宫里这些有头有脸的太监,除却张宏还素来颇讲情谊,其他这些姓张的就没个好东西!
张鲸、张诚……还有现在的张明和张维!
还有刘守有,明明是他和张居正用的人,竟敢和张四维眉来眼去!
想到这里,冯保直截了当地对张宁说:“张宁,咱家提拔了你当司礼监随堂,你既是和汪孚林有旧交情,不妨常常出宫去他家中坐。”
一应消息,全都交给你传递!(未完待续。)
第九三四章 双管齐下
午后,汪孚林回到都察院时,来来往往的御史们有的与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但更多的人却是眼神飘忽,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本来汪孚林论资历就远逊于很多至今还没能够掌印一道的寻常监察御史,从前那是因为在张居正面前炙手可热,前后两任左都御史又对其另眼看待,不少人方才不得不表现得殷勤一些,如今陈炌竟然耍了阴招,突然把汪孚林麾下的四个监察御史调了两个走,这其中意味,谁能没个体悟?
因此,汪孚林走进广东道和福建道合用的那个院子,就只见对面本在说话的几个吏员赶紧躲进了直房。他哂然一笑,走进自己的直房之后,就把蔡光安和秦玉明给叫了过来,却吩咐郑有贵在外看着。两人调到他这里才是第一天,早起办事前见的时候,当着王继光和赵鹏程的面,赫然一脸桀骜不驯,但眼前却都坐得笔直端正,哪里还有半点怠慢。
“早上也来不及让你二人彼此熟悉一下。蔡兄,秦兄,外人也就算了,你二人彼此心里有个数,都是自己人。”
蔡光安和秦玉明新调来之后,汪孚林就让王继光和赵鹏程一间直房,剩下的一间直房则让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人合用。结果,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俩已经吵了两架,刚刚因为是汪孚林召见,还派人在外头看着,两人担心接下来是说正事,这才放下对彼此的不顺眼,谁想到竟然听到了汪孚林这样的表态?
“自己人?”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吐出这三个字,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又是异口同声问道:“你也是……”
汪孚林笑呵呵地看着四只眼睛瞪得老大的两人,这才继续说道:“二位多年来刚正敢言,却被人排挤,差点连都察院都呆不下去了,家中拮据却从来洁身自好,确实令人佩服。如今同归广东道,还请精诚合作。当然,在别人面前如今天早上那样吵架,那也挺好的。”
蔡光安顿时老脸大红。饶是他脸皮极厚,汪孚林这夸奖他却实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敢言是真的,可刚直嘛……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打多少折扣。他只是个大炮性子,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对那些朝中大佬,动辄炮轰那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至于家境拮据却洁身自好……他一个穷御史,又没有出过巡按,根本就没啥实权,谁会给他送钱?就这么一点俸禄养家糊口,老家的母亲还拖着他的妻子儿子到京城来,哭天抢地说在老家被族里欺负,一家人窝在蜗居之中,差点没炭过冬!
他当即拱拱手道:“掌道大人,若非是您之前援手,家母和拙荆孩子们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更不要说家母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都是您照应才过去的。”
秦玉明这才知道蔡光安的境遇竟然也和自己类似,不禁心有戚戚然地说:“若非掌道大人,舍弟险些就被人骗了去,那时候倾家荡产都是轻的,我这个小小监察御史怕是要赔进去。我之前就说过,您既然仗义,将来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今后,蔡兄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在外人面前该怎么装就怎么装。”
“二位都言重了,我就是因为信得过,这才把你们调过来。”汪孚林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们都是敢言不怕事的人,所以我在这里预先给你们俩打个招呼,接下来这些日子,咱们要打一场真正的硬仗,你们都有个心理准备。当然,第一炮我亲自开。”
汪孚林没有说要冲谁下狠手,蔡光安和秦玉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有贸然发问,只隐隐觉得应该是不得了的大佬。他们刚刚说的只是其一,实则暗地里受汪孚林的人情还要更大,所以早有为人马前卒的觉悟。可汪孚林没有让他们率先冲锋陷阵,而是承诺亲自开第一炮,他们还是不由得心生钦敬。
至于在外间守门的郑有贵,听到屋子里这不大的声音,他简直下巴都快掉了。一早上王继光就几次出直房到隔壁听动静,然后唉声叹气,对调来的这两个新同僚显然非常不满意,而赵鹏程也找他打听过几回。吏房里那几个经制吏和非经制吏则是见惯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此倒反应稳定,可对面福建道那些官吏幸灾乐祸的目光就让他非常不满了。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假象!
于是,连日以来因为顶头大上司汪孚林的境遇,心中大为惴惴然的郑有贵又恢复了精气神。当这一日傍晚,他到直房伺候了笔墨,眼看汪孚林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掌道老爷,就不对王侍御和赵侍御说一声?”
“用不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汪孚林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要出门时便对郑有贵说,“你好好做事,我能够替他们把家眷生活安排好,自然不会忘了你。即便我出了什么问题,你日后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郑有贵对汪孚林本来就是感激涕零,眼睁睁看着人出了门,他就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不说别的,他从汪孚林手中拿的赏钱,够他一辈子过日子了!
出了都察院,汪孚林见是刘勃来接,上马之后出了京畿道街,他示意刘勃策马靠近一些,这才问道:“张府那边消息打听确切了?安插了人进去?”
京城姓张的太监多,姓张的阁老也有两位,姓张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然而,刘勃当然不会弄错汪孚林的指代问题,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妥当。那人现在就是家中的弃子,哪个前途远大的肯跟他?严妈妈亲自接应,刘英已经成功了。”
汪孚林和刘勃这番交谈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泰徵。这位曾经的阁老长公子因为自己铸成的大错被勒令去汪府负荆请罪,那荆条却不是往日别人做戏时,特意将荆刺全都一一除去的那种,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虽说严妈妈已经及时给他挑出了所有的荆刺,又上好了药,可身心受创严重的他还是一回到张府就立刻发烧病倒了,这一病就是整整三天。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烧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大少爷都病成这样子了,老爷和三老爷就那么狠心吗?竟然连大夫都不肯请!”
“嘘,你小声点儿,被外头人听到,想不想活了?大少爷闯了这么大的祸事,都不得不为此到汪家去负荆请罪,连三老爷都纡尊降贵,失了面子,老爷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还顾得上大少爷?兴许……”
“兴许什么?姐姐,你倒是说呀?咱们又不是一直都伺候大少爷的人,是他从蒲州突然跑回来之后,总管把咱们调拨过去的,我现在就担心牵连到我们!”
“是啊,从前觉得大少爷是老爷长子,咱们精心伺候一阵子,不求前程,至少能日后安安稳稳拔等,谁能想到大少爷竟然这么胆大,冒着老爷的名义做这种事!我刚刚说兴许,是想着老爷和三老爷会不会觉得这事情太丢脸,到头来让大少爷……让大少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病故了?”
此话一出,别说那正在交谈的两人,就是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张泰徵也觉得脑际仿佛有一道炸雷劈过,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没错,他应该能想到的,父亲多要面子,三叔多要面子?如今他闹出来的事情最终泄漏,他们竟然让他去汪府负荆请罪,那么他这个长子将来还有什么用场?不能上科场,不能做官,就是他愿意抛头露面去商场,日后为二弟铺路,可他这事情传到商场上,对蒲州张氏的声誉也是巨大打击!
只怕这时候父亲和三叔都在庆幸,他的妻子,也是他们的儿媳,侄媳妇没能给张家生下一个长孙,而是一个孙女,否则回头那孩子落地就要背上父亲的污名!
可他呢?他又算什么?他不能就这么等死,若是他不清醒一些,这两个怕事的丫头只要听了上头的吩咐,怕是都能让他活生生被病故!
张泰徵奋力挣扎,努力地想要张嘴说什么,但嘴里说出来的却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更让他惊怒交加的是,却只听其中一个丫头轻声说道:“大少爷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真是怪吓人的,反正他没醒,我们到外头去吧?屋子里这气息太浑了,得禀告总管,少放两个炭盆……”
听到另一个丫头开口附和,听到她们出去的脚步声,张泰徵简直快要气炸了。然而,病来如山倒,眼下的他竟是一丝一毫办法都没有,只能拼命地维持着脑中的念头,不希望随随便便昏睡过去,到时候就这么昏睡一辈子。想到那天临走时,汪孚林拽住他说的那些话,他最初只当是对方冷嘲热讽,可如今再品味起来,他只觉得对方的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曾经的骨肉至亲变成了仇人……可是,曾经的敌人真的能够帮忙?他现在被困在病榻上,难道还能指望汪孚林帮他?
他越想越觉得愤怒,越愤怒喉咙口就越干渴,到最后竟是觉得嗓子如同火烧一般,终于蠕动嘴唇吐出了一个字来:“水……”
然而,张泰徵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仿佛他就被遗落在了这个屋子里,生死由天。这种绝望的体悟让他生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但转瞬之间,那种深深的不甘心就驱赶走了之前的那一丝冲动。于是,他奋力挣扎,努力抗争,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竟是再次用尽浑身力气又叫出了一声:“水……”
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已经干裂的嘴唇就仿佛湿润了一些,清冽的水滴从他嘴唇的缝隙中慢慢流淌了进来,顺着喉咙流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就犹如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一样,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少爷,您还病着,这水也不能多喝,小心节制一些。”
张泰徵艰难地用着力气,希望能够睁开眼睛,最终眼皮子打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好容易才大略看清楚面前那个人。却只见那并不是之前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丫头,而是一个年约三四十,容貌寻常毫无特色的仆妇。对方端着一碗水,仿佛察觉到他的渴求,又用棉布沾湿了之后润了润他的唇,随即才开口说道:“大少爷,这年关将近,外头天气又越来越冷了,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之前那两个丫头都犯了时气,总管生怕她们过了病气给您,就吩咐小的来伺候。”
时气?什么时气?之前那两个贱人不是还在商量,说是不想被他牵连,希望能够撇清自己吗?是了,这两个刁奴定然装病躲懒,想要逃脱这苦差事!
在清水的滋润下,张泰徵终于能够说出一句稍微完整一点的话:“你本是哪里的?”
“小的蒋氏,一直都是后院浆洗上粗使的仆妇,没想到还能来服侍大少爷。”那仆妇说着就低下了头,一副见了大少爷万般惶恐的表情。
张泰徵知道这从前是个不上台面的,顿时心下失望,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低声问道:“那你能出门吗?”
“小的家里还有个儿子正在读书,所以才卖身过来做点粗活,从前能出门,可现在要照应大少爷……啊!”蒋氏低低一声惊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腕。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张泰徵竟是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一下子挣脱了开来,这才惊惧交加地问道,“大少爷,您这是干什么?”
这算什么表情,我从前就是收通房,也看不上你这样的女人!
张泰徵心中大怒,但眼下只有这么个还算听话的仆妇,他不得不死马当成活马医,循循善诱地说:“你一辈子浆洗,怎么可能供得起你家的儿子?你如果替我去送一封信,我保你一百两纹银的赏钱!”
见蒋氏怦然心动,他就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想,你要多少年才能攒出一百两银子?”
蒋氏有些犹豫地说:“可是,这房里没有笔墨纸砚……”
如果在自己原本的屋子里,怎么会连笔墨纸砚都没有,没想到父亲和叔父竟然防他如防贼
张泰徵心下更加怨怒,但很快就当机立断地说:“事急从权,找块白布也行,至于笔墨……”
咬破手指头写几个字他还是会的!(未完待续。)
第九三五章 意外和后路
当汪孚林拿到那一片满是暗红血字的白棉布时,他忍不住哑然失笑,随即才看了严妈妈一眼。
“刘英亲自混进张家做这种事,胆子倒是大,她就不怕张四教认出她来!不过,如果没有你在外头接应她,这血书她只怕也送不出来。”
“那是个聪慧灵巧的丫头,之前那一手易容术太过粗浅,我教了她两手后,这次保管张四教面对面也认不出她来。倒是送这血书,她悄悄对我说,根本就不用她想办法引导,她和张泰徵那两个丫头见过一面,大略记住了她们说话的声音,之前在将醒未醒的张泰徵面前假装两人说话,稍稍一学,张泰徵醒过来之后就已经把她当成了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主动提出,写了这么一张血书过来。”
严妈妈说着就抿嘴一笑,随即不无谨慎地问道:“倒是让她易容之后顶替那个粗使的仆妇混进去,这件事办起来难一些,好在那仆妇是真的家里有个儿子在读书,我承诺帮他改换户籍,再加上送个好书院,那个真正的蒋氏方才一五一十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刘英混进去就容易多了。张泰徵失势,她混到他面前就容易了。只不过,如今张四维那里是冯公公的人看着,刘英出来见我勉强还行,可怎么把张泰徵接出来?人到底还病得七死八活呢!”
“不用担心,我今天刚刚见过冯公公,他会很高兴手头捏着张泰徵这么一个人的。这件事不用太着急,否则张泰徵反而要认为我对他别有所图。这是个什么时候都认为自己了不得的世家子弟,现在只不过是一时受挫,再加上发现朝不保夕,这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但凡张四维和张四教兄弟有点时间来关心张泰徵,他说不定反而会把我卖了,也就是时机挑得好,方才有如今这么顺利。”
汪孚林又嘱咐了一下严妈妈,回头若是张宁过来,而他不在,那么严妈妈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等到行动的那一天,让冯保派人接应,把张泰徵从张家给弄出来。等严妈妈退下之后,他方才忖度了一下天色,暗想今日小北和许瑶带了汪二娘一同出门,去李尧卿那儿看望新婚燕尔的殷小姐,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要知道,随着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全都进行到了最后时刻,他就要精心构思那一道弹劾冯保的奏疏,他很希望能够和妻子多呆一会儿。
尽管他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但毕竟是剑走偏锋,谁能担保结局一定就是最完美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四维也已经忍不住了。
然而,汪孚林知道小北呆在京师还问题不大,可妹妹汪二娘因为之前陪着丈夫读书,也留在他家里,他现在却觉得问题很大了,可却一直都没时间单独找汪二娘谈谈。可今天他有空闲,小北也不在,偏偏妹妹也被带出去了,这就又没法谈。有些心烦意乱的他不由得站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又是觉着自己之所以和张四维放对,除了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张泰徵这个二货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当年小事不依不饶,又是觉得自己太较真让家人挂心。
就在这时候,他猛地听到外间传来了王思明的声音:“公子,公子!少奶奶回来了!”
汪孚林倒是吓了一跳。王思明这激动的心情在嚷嚷声中显露无遗,这什么情况?他略一踌躇就决定先出去看个究竟,谁知道打起门帘时,就只见王思明竟站在那没走,脸上赫然满是喜悦。不等他开口询问,这位读书写字资质平平,算学却天赋一流的小家伙便嚷嚷道:“说是少夫人在李家的时候诊断出有喜了!”
汪孚林忍不住有些发懵。要知道,他和小北成婚至今有六年多了,可直到两年前去广东的时候,小北才终于开花结果有了身孕,后来回徽州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小名叫阿毛,大名叫汪无论。小北上京这一年多来,除却他在都察院值夜,夫妻俩每晚都在一起,却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可眼下这种局势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他竟然又中奖了?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会和他开玩笑?
王思明当然不知道汪孚林那高兴中带着纠结的心思,知道了他也无法理解。小北对他一贯很好,所以女主人又将有孩子了,他当然很高兴。因此,作为第一个报喜的人,他又高高兴兴地跑回去了。等到汪孚林亲自到了二门,见汪二娘小心翼翼把小北给搀扶了下来,后者满脸的无奈,等看到他之后则是满脸的心虚,饶是他心情复杂,也忍不住上前打趣道:“小芸倒是挺高兴的,怎么媳妇儿你居然不大高兴?”
“明知故问!”
小北飞了汪孚林一眼,但终究不好在这场合谈这种问题,而顺路送过来的许瑶倒是隐隐明白汪孚林的忧心,可她如今腼腆全都化作了谨慎,当然不会从话里带出来。直到一路帮着送了小北回房,作为生育了一儿一女的过来人,她特地嘱咐了许多,这才带着几分忧心回了家去。而她前脚一走,汪二娘看到汪孚林把芳容和芳树也都打发了下去,下一个似乎就要轮到自己,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哥,嫂子,这是大喜事,怎么你们俩都有些怪怪的?”
“什么叫怪怪的?你嫂子心里有事,所以大概觉得这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可孩子是老天赐下来的宝贝,我正打算和她说,这想法是不对的。”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见小北顿时面露嗔怒,他笑过之后却对汪二娘说道,“小芸,哥托你一件事,你把你嫂子先送回徽州去好不好?虽说你是上京陪应节读书的,来回又要耽搁你几个月,但是……”
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汪二娘就变了脸色。她看到小北紧紧咬住了嘴唇,却竟然没有因为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出口反驳,素来聪明伶俐的她想到之前许瑶也曾经欲言又止,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道:“哥,嫂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有,而且是很多!”汪孚林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回答,见汪二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就上前一步,笑着在妹妹的头上摸了摸,见其一下子闪开,随即更加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就差没直接说我不是小孩子,他顿时笑了笑,“小芸,有些事我能和你说,有些事我却不便对你说,毕竟,你知道了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日夜担忧操心,我又何必害得你过不好日子?你送你嫂子回去吧,看在你哥我未出生的外甥面子上。”
小北张了张嘴,很想说我不回去,可一想到自己和汪孚林只有一个儿子,如今京师局势多变,一旦这个意外怀上的孩子若有什么闪失,那么别说是她,就是汪孚林那也会一辈子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在汪二娘那求助的目光注视下,她只是咬紧了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竟然得不到嫂子的支持,汪二娘顿时眼睛红了。她当年和汪小妹一块被汪孚林接到歙县城里,正对着县衙后门,叶明月和小北整天过来串门,她们也没事过去坐坐,与其说是姑嫂,还不如说是姐妹,她当然知道小北是怎样的性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强的嫂子,竟然也会因为怀孕,便打算依从汪孚林的意思回乡,那么兄长要做的事情何其可怕?
“哥……”她忍不住再次叫出了声,随即咬咬牙道,“你就算不能说所有前因后果,可至少也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汪二娘当年的泼辣爽利,知道自己要是真的什么都不说,这丫头恐怕就会一直痴缠下去,汪孚林在踌躇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选择性透露了最不怕别人知道的一条:“大约就这几天,我打算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什么!”
汪二娘是不大过问朝廷大事的女流,但到底身在京城,哪怕不能遍识所有官员,冯保她总是知道的,这位冯公公的名头仅次于张居正!脸色发白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迎来的却是汪孚林再一次犹如对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知道了就去准备吧。放心,你哥我不是那些为了求一个公道,求一个名声,就打算挨廷杖的人,你尽管护送你嫂子回徽州去。”汪孚林在心里暗自嘀咕,就算宫里保不齐真的有什么万一,他阴差阳错要挨一顿,他也会把各方面全都给打点好,那时候就不得不无奈成为挨廷杖的清流君子这一处境了。
兄长这边只能撕开这样小小的突破口,嫂子那儿已经默认了回乡,汪二娘彻底气馁,当下只能二话不说一跺脚就回去收拾东西。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才在小北身边坐下,低声说道:“运河封冻,这次不能直接走水道从运河南下,然后到杭州再坐船到徽州渔梁镇码头。所以刚刚我对小芸只说了一半,你们不用非得回徽州,可以金蝉脱壳,离开京师之后,不拘在通州、真定或者保定之类的哪个地方住下来,等我的消息。”
稍稍顿了一顿后,他看到小北那张脸上既有不甘心,却也有深深的懊悔,他就拨了拨她额前微微乱掉的头发,笑着说道:“别多想,咱们不是一直都在盼着再给阿毛添个弟弟或者妹妹?虽说老天爷老是给咱们开玩笑,这时机确实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任何好处的。至少,知道还有个孩子在等着我这个当爹的,那么我会更加小心,更加审慎。只不过,我分不出太多人手给你,严妈妈也要留下,就要辛苦你自己了。”
小北没有回答,她突然伸手勾住了汪孚林的脖子,在他猝不及防地低头下来的时候,她便吻上了他的嘴唇。汪孚林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当即一手支着床柱,亦是回应着妻子的热情,直到最终分开时,他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红唇,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笑意。
“汪孚林,你给我记住,你既然是到哪就祸害到哪的灾星,可别让别人把你给克了!”
汪孚林顿时为之大笑,随即便自信满满地说道:“既然是灾星,就只有我祸害别人,没有别**害我。你放心,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我上书弹劾冯保的这一阵东风。”
这一夜,汪府也好,隔壁的程府也罢,不知道多少人辗转难眠。让汪孚林没想到的是,次日程乃轩竟然以路上不放心为由,让许瑶也带着一双儿女护送小北回徽州——暗地里自然也不乏另一重保护家眷的意思。
本来年关将近,两家却没了主妇,消息如果传出只怕会引来众多猜测和纷乱。汪孚林深知大纱帽胡同张家那边如今绝对顾不上请小北,而何雒文这样的张居正嫡系一样也暂且没时间请客,反而是王篆的夫人那边素来和小北许瑶走得颇近,他许瑶打个招呼。他在锦衣卫掩护送走家眷之后,就少不得去了一趟王篆家。
这是张居正病倒之后,汪孚林第一次造访王家。
王篆身为吏部侍郎,又哪会察觉不到如今朝中那汹涌的暗流,可无论是他还是兵部侍郎曾省吾,全都和其他人一样,能够踏进张府,却只得张居正的几个儿子接待,就连他的顶头上司,王国光这个吏部尚书都没能见到张居正。而他一贯非常看好的汪孚林却露出了非常令人不安的迹象,甚至素来赏识提拔汪孚林的陈炌竟然破天荒打压了这个心腹属下,这更是让他不得不猜测张居正的用意,不敢贸贸然去接触汪孚林。
可今天汪孚林竟然亲自送上门来,王篆纵使心情纠结,也不会把人拒之于门外。他把人请进书房之后,把心一横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底搞什么鬼?”
“王少宰既然知道我是在捣鬼,那么还不简单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说到这里,汪孚林便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本,直接朝王篆推了过去,“我便是我投石问路的第一炮。”
王篆阴沉着脸接过来翻开,眼珠子立刻被那弹劾冯保七宗罪疏这七个字的标题给完全吸引住了。他甚至来不及看内容就一下子跳将起来,厉声叫道:“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未完待续。)
第九三六章 终于发动了
有锦衣卫作为眼线,而且还反过来让锦衣卫监视刘守有,汪孚林如今的消息渠道绝对不逊色于冯保。所以,有谁进过大纱帽胡同张府,逗留了多长时间出来,他是最清楚的。而且,他大约能够猜得到,王篆并没有见到过张居正,故而才会对他如今这举动反应这么大。于是,当他在王篆那里停留了大约一刻钟,随即便匆匆离开时,看在某些人的眼中就仿佛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被那位曾经交好的吏部侍郎给赶出来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暗中嘀咕,汪孚林是不是已经看着张居正情形不好,于是悍然叛离张党,另攀高枝,甚至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学样的时刻,人却在一个天上飘雪粒子的阴天傍晚,直接到会极门的管门太监那儿交了一份奏本。这些管门太监原本都是司礼监大佬们精挑细选的人,嘴紧脸绷,最不好打交道,可汪孚林前脚一走,就有在内阁做事的中书舍人听到会极门那边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和动静。当好事的过去一打听,竟然被他们成功撬出了几句话来。
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上书弹劾冯保七宗罪!
张居正不在,张四维身为内阁次辅,资历比申时行老一大截,而和他资历仿佛,却比他年纪更大的马自强又是他的姻亲,所以虽然冯保如同防贼一般防着他,却架不住那些最会看风头的人觉着张四维很有继任首辅的王霸之气,总会想方设法在他面前卖个好。于是,这个天大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张四维耳中。当着别人的面,张四维还要端着次辅的架子,可人一走他的脸色就不一样了。
张四教之前回来提及与汪孚林的和解交易之后,他在谨慎期待的同时也不无惊疑。就在昨天,张四教已经准备交割盐引过去,据说往汪孚林那里送了十万两的银票,却被退了回来,他心中还大为狐疑,如今他听到汪孚林上书弹劾冯保的确切消息,终于真真切切信了。
要知道,冯保可不是什么大度能容人的善茬,断然不可能接受汪孚林踩着自己扬名的行径,哪怕汪孚林想要做戏,冯保也绝不会答应,事后也非得掀翻汪孚林不可,这样损人不利己,汪孚林不可能这么不智。更何况,哪怕是汪孚林最得张居正信赖的时候,冯保也从来都没有和汪孚林有任何往来。
一书惊动九重天阙,尽管汪孚林从前已经很出名,但如今,当这么一件事疯狂传开的时候,他的名声直接就爆表了。满城官员也许从前还有不知道汪孚林是哪根葱的愣头青,可如今绝对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以至于当消息反过来传到都察院,就连明面上和汪孚林疏远冷硬,背地里却在串联策划的左都御史陈炌,都忍不住替这位捏了一把冷汗。
看过高拱的下场,哪怕是做戏,可惹上冯保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幸亏汪孚林对他挺厚道,让他提早做出了恶意为难的姿态,他可不敢担保汪孚林在做这件事之前和冯保沟通过!
而对于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人来说,汪孚林之前说第一炮自己负责,他们还猜测过汪孚林打算拿哪位高官大佬当成靶子,却万万没想到是司礼监掌印冯保!自从加入广东道大家庭之后,两人就常常负责值夜,听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压根没能遇上送完奏本就直接回家的汪孚林,却也不好在直房中交流。小声商议过后,他们就打算等到散衙,找个僻静地方的小店好好商量商量,可两人捱到点才刚刚一出门,就发现有人堵了他们的门。
堵门的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正是他们在广东道的新同僚,王继光和赵鹏程。虽说都在同道做事,但蔡光安和秦玉明从前在云南道和山西道那就是人厌狗憎的刺头,到了新地方上任之后,因为汪孚林的吩咐,他们继续装不合群,所以和王继光赵鹏程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此时此刻,蔡光安就眉头一皱说道:“都已经散衙了,二位有什么事,明天见教吧!”
这什么人呀,正常人看到同僚,不应该客客气气打个招呼,问一下什么事吗?
王继光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当初那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好在比他在都察院磋磨更久的赵鹏程更会来事,不动声色把他往后头一拉就笑着拱拱手道:“蔡兄,秦兄,能够分到一道也是有缘,咱们还不曾聚过,今天我和王贤弟做东,二位能否赏光?”
蔡光安顿时为之愕然,不自觉地和秦玉明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从前是因为特立独行被人排斥,可总不能对别人的善意交纳恶形恶状。于是,两人各自踌躇了片刻,最终全都答应了下来。结果,这就又给王继光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
请你们吃饭你们还摆架子,真是太不招人待见了!
如果有人细细研究过广东道除却掌道御史汪孚林之外,四个在编监察御史的出身,那么就会发现,和去年张居正一口气拨了五个新人过来不同,如今王继光一个老的加上其他三个从其他三道调来的,全都有一个鲜明的特色,那就是穷!王继光家里倒是小富过,可家里老子生了一场大病,他又在京城也生了一场病,家底顿时空了一大半,所以这天四个同僚第一次碰头吃饭,选的地方却也是很符合他们这些穷京官的特色。
小,雅静,菜色便宜,没有闲杂人等的搅扰。
而桌子上的菜色也非常符合他们的审美,没有附庸风雅的菜名,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有鱼有肉,有酒有菜,而说出来的话,那就更加实在了。
赵鹏程和王继光在同一间直房搭班虽说才没几天,可已经把这个年轻同僚的脾气给摸准了七八成,此时压根不敢让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先发话,就倚老卖老先敬了蔡光安和秦玉明两杯。眼看酒喝过了,气氛比较热络了,他这才言归正传道:“蔡兄,秦兄,今天掌道大人上书弹劾司礼监掌印冯保的事情,你们俩应该也听说过了。可以说直声震天下,实在是让人钦敬。然而,冯保毕竟根深蒂固,我有些担心。”
平心而论,赵鹏程并不是那种急公好义到连自己的性命前程都不要的人,可汪孚林先是为他求过情,紧跟着陈炌又仿佛知道他心下所求似的把他调到了广东道,让他过上了舒心日子,他很不希望自己再换上司,更不希望再摊上曹节这种小肚鸡肠的伪君子。故而,他决定尽自己所能,帮汪孚林做点什么。
见蔡光安和秦玉明都沉着脸没做声,他就诚恳地说道:“我不求二位兄台做别的,只求大家发动关系打探打探。上次劝谏元辅夺情之事,朝中就动了廷杖,而冯保当初在圣驾登基时便敢站在身侧受群臣跪拜,嚣张跋扈那就更加胜过元辅了。如果万一冯保假借圣母以及皇上的名义……”
“停,停!”这次王继光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赵鹏程,脸色不善地说道,“你之前硬是说你来和这两位说,敢情就是想说这个?我说赵老兄,你真是够愣的,怪不得之前在山东道会被你那个掌道御史拿捏成那样子!皇上已经大婚亲政了,你懂不懂?就算冯保从前是掌管批红的司礼监掌印,可他倚老卖老还辖制着皇上,皇上能容得下他?这时候,群起而上跟着炮轰冯保,那才是应有之义,你居然让人家帮忙打听怎么救掌道大人,太迂腐了!”
赵鹏程和王继光虽说是一路来的,但根本就不是相同性子的一路人,被王继光这样大嘴巴一喷,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就低吼道:“你懂什么?你见过皇上几次,居然就擅自揣摩皇上的心思?凡事要从最坏处去想,别老是想着出风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掌道大人当然会想着造造声势,让我们一起上,可见他是生怕害了我们!”
“你这是胆小怕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种事就应该迎难而上,勇往直前!”
“你……不可理喻!”
蔡光安和秦玉明本来以为人家今天请他们来是商议事情的,结果没想到两人居然窝里反了,早就从最初的呆滞状态陷入了看戏状态。等到更理智一点的赵鹏程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王继光干了一件蠢事时,再想要重新拉回到之前说正事的氛围,却也已经为时已晚。他只能瞪了王继光一眼,有些尴尬地解释汪孚林为人如何如何,却没想到被蔡光安一口打断了。
“好了,赵侍御不用多说了。”蔡光安看了一眼秦玉明,见其用非常微小的幅度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就沉声说道,“关心则乱,像赵侍御说的,胡乱出去打听,我觉得很没必要,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所以,我们不妨静观其变。而像王侍御说的,跟着掌道大人也去弹劾冯保,反而会被人扣上结党的大帽子。掌道大人既然坦坦荡荡,根本就没有冯保能够揪得出来的过错,谁能拿他怎样?”
蔡光安起头,秦玉明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到最后王继光固然非常不忿,可赵鹏程却隐约品出了一点滋味,心想这两位不是都说最孤傲不合群吗,怎么却还是挺有分寸的人?等到这一餐没滋没味的聚会餐之后,他送走蔡光安和秦玉明,少不得拉着王继光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这家伙真的跟着汪孚林凑热闹,那就真的是用性命搏出名了。
汪孚林的下属们尚且千般滋味在心头,而这件事情的当事者们,也全都是连夜在行动。
乾清宫中,万历皇帝朱翊钧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若非教养实在是太好了,他还想在床上去打几个滚以表兴奋。一想到冯保从前摁着他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仿佛冯保都是对的,他全都是错的,还动不动就在慈圣李太后面前告他的状,这次汪孚林却直接上书参了个七宗罪,他简直解气极了!因此,旁人面前他不敢说,却独独让人请了张宏来,拉着老太监嘀咕了老半天,那欢呼雀跃的劲头根本憋不住。
可张宏自己都被汪孚林这“孤注一掷”的大手笔给镇住了,哪里有兴趣陪着小皇帝高兴?他只觉得整件事透出浓浓的阴谋味道,最重要的是,这根本就和他了解的汪孚林这人的行事宗旨截然不同,而且汪孚林压根就没给他送信来。按照往常的习惯,汪孚林在做大事之前,哪次不是会事先从他这里打探各种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
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心里是这么想的,当张宏出了乾清宫没多久,就被冯保派来的人拦住,客客气气请去了宫城之外的河边直房,他就更加确信了。进去之后,他却不见冯保的踪影,看到的只有冯保的掌家私臣,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张大受。
那一刻,他就知道,不论从前自己和冯保看似如何亲密无间,在如今这可能随时会翻船的节骨眼上,冯保终究信不过他一个搭船的人。
果然,张大受满脸笑容给他行过礼,随即就诚恳地说道:“容斋公,我家老祖宗让我捎话,司礼监有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他得清理清理,为防有人缠着您,又或者如同张鲸那样利用您的名义做点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还请您告病几日,等他收拾清楚了局面,再请您回去坐镇。”
“好,我知道了。”张宏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意思,可是,见张大受如释重负,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张大受,你捎话给双林,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天下,他如今是可以铲除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可这样能管用一辈子吗?”
张大受眼神一闪,可见张宏长叹一声,以手扶额,再也不说话了,他知道这老人最擅长观风色,断然不是在危言耸听,要是和外廷内阁那些阁臣比起来,也更像是从前的吕调阳,而不是张四维,他心下也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万般无奈。
可他是冯保的第一号心腹,替冯保掌管宫中私宅,内外交通,冯保有问题,他根本摘不出来,他唯有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别的选择!
为防张四维跟着汪孚林弹劾冯保的奏本,唆使科道群起而攻,冯保已经在会极门那边主管收奏本的管门太监那边做好万全准备了。
象征性地呈递上去一两本,然后全都私自扣下,然后请动李太后给万历皇帝施压!但接下来胜败如何,冯保似乎另有打算,就连他也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九三七章 小皇帝求援
次日恰是一个不上早朝的日子,一贯只收题本的通政司炸开了锅。却原来是六部、都察院、翰林院总共七八个衙门的十几个官员,上书弹劾冯保滥权、受贿、诬告、强夺、纵容侄儿欺压官员……比起汪孚林的七宗罪,他们罗列的罪名整整十几条,一时犹如石破天惊,满朝震动。通政司的主官到属官,往常都是最轻省不过的,如今却是焦头烂额,可这种题本不比奏本,通政司人多嘴杂,内容没法保密,纵使他们心怀忐忑,也只能一股脑儿往上送去。
而冯保纵使有千般本事,会极门的奏本他可能拦截,不让众人知道,可通政司的题本,他又怎么可能拦截?
意识到张四维这一招犹如釜底抽薪,直接把他逼到了最关键的节点上,冯太监恨不得直接冲到内阁,将张四维如同当年高拱那般直接驱赶出京。可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唯有紧急派人出去联络之前就联络过的各方人士,希望他们能群起而攻张四维。可他还没完全安排好这一切,万历皇帝朱翊钧已经命人到司礼监,指名索取汪孚林的奏本以及所有弹劾他的题本。
冯保万万没想到,小皇帝的反应竟是那般急切。尽管尚未牵涉到是否会处置自己的问题,但冯保是什么人?他之前面对高拱的压制尚且不会束手待毙,如今已经掌权多年,又哪里会任人宰割?他直接把那一大堆奏本题本打包在一块,直扑慈宁宫,一进门之后便哭拜在地。
“老娘娘救我!”
张居正这一病,李太后一直都觉得心情非常不好,几次三番派了御医和太监去张府慰问。她一贯是只要别人不报,就不大管宫外的事情——实则是泥瓦匠家女儿出身的她勉强认识的那几个字,都是进裕王府之后的事情了,能够身兼严父慈母督促万历皇帝读书,那就已经算是很有见识了,哪里还有本事去弄懂外朝那些复杂的事务?好在从前外有张居正,内有冯保,她也就放心做个手握大权却大胆放权的太后。
因此,这时候听到冯保此言,她顿时又惊又怒,当即吩咐身边太监上前把冯保搀扶起来:“快起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冯保却先不说话,直接先把一大把奏本题本给捧到了李太后面前,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等李太后接过来拣了其中一二看了,他才说起自己被人弹劾,罪名无数的困境。趁着李太后眉头倒竖的刹那,他抓紧时机,再次重重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老娘娘,老奴从裕王府开始伺候皇上,多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年来何尝沾手过外间政务?可那些人就和高拱一样,完全不肯放过老奴!老奴最没想到的是,皇上他竟然也听信了这些话……”
见冯保俯伏在地痛哭流涕,李太后只觉得心火一阵旺似一阵。她一直都在严防死守,生怕出现譬如王振,譬如刘瑾那样的太监带坏了万历皇帝,但冯保终究是不同的,冯保从来不会向皇帝献殷勤,又或者蛊惑皇帝沾染那些恶习,教唆皇帝去和大臣抬杠,随随便便坏了稳定的政局。毕竟,在她心目中,当年的英宗,后来的武宗,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不懂装懂,非得拿掉朝中几个原本老成谋国的部阁重臣,结果生生出了大乱子。
因此,李太后当即猛地一拍扶手,怒声喝道:“去乾清宫,叫皇帝来见我!”
尽管万历皇帝朱翊钧比不上冯保眼线遍布宫廷,但如今他正打算大刀阔斧夺回权力,当然不会忽视冯保的行踪。怎奈何冯保动作飞快,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进了慈宁宫。一想到李太后往日的强势,动不动就勒令他罚跪,又惊又怒的他忍不住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圈,可就当他正打算去找张宏拿主意的时候,外间一个他几番试探下来收服的小太监就轻声叫道:“皇上,张明张公公来了。”
要是换成平时,听到是在司礼监秉笔当中排名靠后的张明来了,朱翊钧哪里耐烦应付他,可如今他却记起上次张明代内阁次辅张四维来输诚,当他明确表示了态度之后,没两天张四维就和汪孚林言归于好,如今汪孚林一上书弹劾冯保,张四维就已经发动后续人手跟上了,他就开口吩咐张明进来。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张明匆匆进来,先暗示他让稳妥人在外头看着,随即扑通跪地之后,就说出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皇上,张容斋张公公,让冯公公给软禁在了私宅里头!”
那一瞬间,朱翊钧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要知道,张宏虽说从来不教唆他夺权,对付冯保,可却是一个最合格的倾听者和劝慰者,他已经习惯了只要遇到什么事,就和张宏私底下说,说完之后心里一口气出了,心情也就顺了。这是张鲸和张诚两个走了之后,他在宫里唯一最最信赖的人了。此时此刻,他愤怒地一捶桌子,气急败坏地说道:“冯保,他简直胆大包天!”
张明见最大的目标已经达到,如今要过的是慈宁宫那一关,他就轻声说道:“皇上,冯公公既然去求了慈圣老娘娘,您何妨去慈庆宫,求一求仁圣老娘娘出面?仁圣老娘娘毕竟是穆庙老爷爷的嫡后,又没有嫡亲子女,对您素来都是最好的。”
“对对,我怎么忘了还有仁圣老娘娘!”朱翊钧如梦初醒,连忙重重拍了拍脑袋,连自称问题也忘了,立刻当机立断地说,“冯保一定会在母亲面前胡说八道,母亲必会来找我过去,事不宜迟,赶紧走!”
皇帝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张明自是心头大喜。可他正要奉着朱翊钧出门,这位小皇帝却又觉得心里烦躁,他眼珠子一转,便悄悄让人拿了酒来,撺掇朱翊钧喝了几口壮胆,随即一行人这才匆匆出门。
他们这一行人前脚一走,从慈宁宫过来的太监李用就到了,面对的却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乾清宫。因为慈宁宫在乾清宫西边,慈庆宫在乾清宫东边,只要不是在乾清门截住,两拨人根本就不会碰面。最最重要的是,朱翊钧走之前压根没告诉乾清宫的人自己去哪了!扑了个空的李用到底聪明,重回乾清门拿出李太后的名头一问,这才知道皇帝是去了东边,连忙快步追了过去。
可东边有很多重要的地方,比如内阁,比如文华殿,比如慈庆宫,小皇帝到底是上哪去了?
朱翊钧生怕被人追上,一路催着步辇走得飞快,而自知已经暴露的张明也同样生怕被牵连,一样在那拼命催促抬着步辇的小火者赶路。就在他们刚刚赶到慈庆宫时,后头的李用终于追来了。然而,朱翊钧却到底是皇帝,他早早吩咐几个小太监去拦着后头的追兵,自己暗示慈庆宫太监张仲举再出面阻拦一会儿,自己则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慈庆宫正殿,仁圣陈太后起居的东暖阁。
陈太后乃是隆庆皇帝在裕王府时册立的继妃,后来晋封皇后,可她虽说有正室的名义,却从来都没得到过丈夫的尊重,早年甚至差点因为某些口舌之争被一气之下的隆庆皇帝给废了,后来就索性借着多病的由头,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正因为没有子女,不得圣宠,又没有底气,想当初隆庆皇帝驾崩的时候,张居正和冯保串通一气,竟然不但让当初的皇贵妃李氏得封圣母皇太后,还和她一样上了徽号,她也没大争。
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法争,更争不赢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的李太后,再加上朱翊钧是从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索性一律不管。
然而,对于并非自己所生的朱翊钧,她却素来多几分宽容和真心的疼爱。此时此刻,见朱翊钧匆匆进来之后,也来不及行礼就直接扑到了自己怀里,陈太后不禁愣了半晌,随即连忙叫道:“怎么回事?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朱翊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朝臣弹劾冯保,自己要司礼监把涉及到的奏本和题本都送来,冯保却跑到李太后那边告状的事情一一言明,最后直接伏在了陈太后膝盖上:“我也知道,大伴在裕王府时一直都带着我长大,可我还没说什么,他就这样兴师动众,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我已经大婚亲政了,难道过问这些事情都是过错不成?”
陈太后并不是非常有主意的人,当初冯保说高拱不把他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李太后在旁边一敲边鼓,她就和李太后以及小皇帝以三人的名义下中旨,将高拱赶出了朝廷。而冯保这些年多半只顾着奉承李太后,对她却是平平,陈太后倒不在乎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个人当。因此,想到当初之事极其轻易,她这会儿皱了皱眉后就问道:“要逐走一个老奴,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你怎么不写了圣旨去尚宝监或者尚宝司用印?”
朱翊钧愣了一愣,刚刚跟进来后一直没做声的张明瞅准机会,连忙痛心疾首地说道:“仁圣老娘娘,皇上何尝不想,可冯保目无君上,早就以元辅尚在病中为由,命亲信将尚宝监和尚宝司看了起来,甚至还去慈圣老娘娘那儿恶人先告状!仁圣老娘娘,现如今就只有您能帮着皇上了!”
丈夫没了,儿子不是亲生的,宫外虽说有亲人,但一年到头也难得进宫几次,对于陈太后来说,自己也就是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可是,张明的请求,朱翊钧那期盼的眼神,她终于隐隐有些动摇。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都被拦着的慈宁宫太监李用,终于突破重围,踏进了此间。
看到朱翊钧竟然扑在陈太后膝盖上,李用眼神一闪,本能地感觉到有几分不妙,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慈宁宫慈圣老娘娘想要请皇上过去说话,所以奴婢去乾清宫后扑了个空,就一路追了过来,没想到皇上是来看仁圣老娘娘了。”
陈太后往日并不挑剔,此时却因为朱翊钧的哭诉多了几分火气:“怎么,皇上还不能来看我?”
糟糕,说错话了!
尽管宫中如今有两位皇太后,一嫡一庶,但就和当年成化皇帝似的,何尝不是最初两位皇太后在宫中,嫡母硬是生生被生母给盖下去了,而后连下葬都是嫡母逊色于生母?所以,李用又是慈宁宫出来的,在外比张仲举这个慈庆宫太监更有体面,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某些难以改掉的习惯。此时此刻被陈太后这一挑刺,他赶紧存了十分小心,双膝跪下磕了个头认错,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仁圣老娘娘,我家老娘娘请皇上过去,是为了商议正经国事……”
“想当初诚孝皇后在的时候,宣庙和英庙爷爷先后登基,大臣们也有请垂帘的,可她却严词拒绝。外头辅政大臣都是好好的,用得着女人干政?”
陈太后平生第一次提高声气和人说话,却因为一手拉着已经成年的朱翊钧,竟然显得颇有底气。跟着李用进来的张仲举先是一愣,随即便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狂喜。这么多年了,慈庆宫一直都被慈宁宫压了一头,他这个慈庆宫管事牌子也素来在慈宁宫管事牌子李用面前不能挺直腰杆,就因为陈太后除了占着个嫡字名分,其余地方根本就没办法和李太后抗衡,如今看这架势,小皇帝竟然要改换门庭,重新亲近嫡母了吗?
张仲举高兴,李用就心如鹿撞了。可任凭他在外怎么耍横,在陈太后面前却不得不全都收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选择的是做小伏低,而不是顶撞,少不得可怜巴巴地说道:“仁圣老娘娘教训的很是,我家老娘娘自来不管外间政务如何,只怕有小人教唆了皇上。”
一边说,李用还用阴冷的目光一边瞥了一眼小皇帝身边的张明,随即又垂下眼睑道:“仁圣老娘娘既是不放心,那奴婢回去禀告我家老娘娘,请了我家老娘娘登门到慈庆宫来分说就是了。”
“不用!”陈太后觉察到朱翊钧正搀扶着自己的臂膀,心里权衡许久,终究决定恣意一次,“我近来身上也爽快,就跟着皇上一块去慈宁宫坐坐好了!”
此话一出,李用心头大喜,立时一句奴婢这就回去禀报,随即拔腿就走,张仲举和张明根本就没把人拦住,可看着朱翊钧显然已经心满意足的架势,后头这两个资历很深的太监有苦说不出,恨不得捶胸顿足。
陈太后是嫡母皇太后,人在慈庆宫,那就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当然应该请李太后这个圣母皇太后过来说话,如此也有利于提高声势。可现在倒好,小皇帝竟然觉得请动陈太后撑腰就心满意足了,陈太后也没个嫡母的架势,竟然要过去慈宁宫,到人家的地头去找回场子,这不是坑自己吗?(未完待续。)
第九三八章 针尖对麦芒
当李用绝对是一溜小跑从慈庆宫回到慈宁宫时,他货真价实地憋出了一头大汗。他还没到坐凳杌的级别,更何况在如今这节骨眼上,有心摆威风还不如先把事情办好。果然,大冷天的他跑出一身汗来,可在踏入慈宁宫东暖阁时,还是挨了李太后不耐烦的一声喝问。
“去乾清宫居然得这么久?皇帝人呢?”
“老娘娘,皇上不在乾清宫,他去了慈庆宫,奴婢刚从那儿回来。”
李用实在是委屈,脸上也就索性直截了当带了出来。果然,他就只见原本脸色不大好的冯保分明倒吸一口冷气,李太后那就更加惊愕了,眼神从最初的有气化成了惊怒。他不敢怠慢,慌忙把过去之后的那些经过,连带和陈太后,和皇帝都说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当他提起陈太后直接把当年的诚孝皇后搬出来说事的时候,冯保的声音一下子就尖利了起来。
“仁圣老娘娘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了,慈圣老娘娘一直都在乾清宫督导皇上读书上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时候干涉过政务?她在慈庆宫养了这么多年的病,任事不管,如今怎么能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太后确实觉得委屈。她虽说是太后,但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搁在后世,不少同年女子还在过着快乐的单身日子,她却已经被人尊称为太后整整六年了。自从朱翊钧从太子变成皇帝,整整六年,她生怕长子长歪了,根本就没住过慈宁宫,天天在乾清宫早晚督促皇帝读书上进,自问对得起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更对得起大明任何列祖列宗,可到头来陈太后竟然就会拿出诚孝皇后来压她!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李太后不能骂陈太后,可她已经处在了爆发的边缘,竟是劈手将旁边一个素来钟爱的宣德窑小茶盅直接给摔了,摔了之后她还不解气,竟是把高几也一块给推倒了。
从这些举动,就能看出李太后当初进裕王府乃是宫人,而不是经过正经采选的王妃候补,和陈太后之间的出身阶层以及礼仪的差异了。
陈太后虽说小门小户出身,也不认得多少字,但殷实人家养出来的,采选之后又受过宫中那些专管礼仪培训的女官和老宫人熏陶过的,在有些地方自然有底气。陈太后当年险些被废,原因并不是明面上的多病无子,而是竟敢梗着脖子和穆宗隆庆皇帝结结实实吵过一架,为的就是这位近女色没节制。可那时作为皇贵妃的李太后也就是背后磨牙,摔东西泄愤,当面不敢说半句。
可李太后如今这样的反应,冯保却稍稍舒了一口气,心想只要李太后能够顶得住,那就绝对可以力压小皇帝和陈太后这对组合。想到之前汪孚林还和自己打过招呼,他如今一万个反省自己实在是太自信太自大了,这才会陷入这般凶险境地。王振且不提,那是挑唆英宗御驾亲征挑唆到自己直接送了命,可看看刘瑾,最得意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可还不是小皇帝一句话说凌迟就凌迟了?他怎么就认为,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就能够任意摆布?
一定要把李太后死死抱住……否则他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不要说干掉张四维了!
骂过朱翊钧之后,李太后终于在李用和冯保别有用心的劝阻之下,慢慢坐了下来。气归气,可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心中难免还是有几分侥幸,心想说不定只是朱翊钧被人教唆了两句,实际上只是因为畏惧被她责备,这才去向陈太后求救的。然而,当她听到外间通报说陈太后已经到了之后,出门相迎,看到朱翊钧小心翼翼搀扶着陈太后进了门时,她这种自我安慰的心理终于完全化作了愤怒。
儿子那种真诚呵护倚靠的模样,她怎么就从来没见过?他怎么对自己这个生母素来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
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李太后终究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孝肃周太后开的坏头已经早就被大臣给直接堵死了,生前只是嫔妃,后来追封的皇后可以合葬帝陵,但不能祔庙,从这一点来说,陈太后也只是穆宗皇帝当年的继妃,不是元配,和她也相差无几,所以她迎上前去之后,只是微微颔首叫了一声姐姐,随即就用一向犀利的目光瞥了朱翊钧一眼,见长子果然在自己的积威之下讪讪撤手,她这才亲亲热热地挽了陈太后的手往宫里走。
等到落座之后,她让李用亲自去取了瓜果上来,又含笑说道:“大郎是应该常常去姐姐那里多看望看望。国朝以孝治天下,他堂堂皇帝,更应该给人做榜样。”
可李太后这话非但没有安抚陈太后,反而激起了她另外一桩隐痛来。从前她还是皇后,因为触怒穆宗隆庆皇帝,虽逃脱了被废后的命运,却被勒令从坤宁宫中搬出来到别殿养病。那时候隆庆皇帝尚在盛年,她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重见天日,却没想到那个纵情声色的丈夫竟然死了!而在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朱翊钧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哪怕只是坐那么一小会就走,但终究是对她的一种安慰。
反而是李太后以管教儿子的名义住进乾清宫之后,她纵使能够等到前来问安的朱翊钧,这位小皇帝也只能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和学业比起来,什么孝道都得往后让!
因此,陈太后看了一眼侍立在李太后身边的冯保,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妹妹既然不把我当成外人,那我就直说了。冯双林固然是从小带大大郎的大伴,如今又是司礼监掌印,有外臣弹劾他,那么大郎过问也是正理,哪里有他扣着奏本在司礼监,也不上呈的?外廷要靠那些文官,内廷就靠的是这些中人,总不能因为他们得宠,就任由他们无法无天!”
冯保听得脸都黑了,看向跟随朱翊钧进来的张明时,那目光就犹如刀子剜人一般。而朱翊钧则是心里深深舒了一口气,斜睨给自己出主意去找陈太后的张明时,眼神中却满是赞赏。这昔日比父子还亲的主仆二人如此光景,李太后当然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怒极。
想当初裕王府那种光景,嘉靖皇帝根本连朱翊钧这个孙儿都没看过一眼,裕王府中人手捉襟见肘,还不是靠着冯保精心伺候把朱翊钧带大了?想当初隆庆皇帝纵情声色,被陈洪孟冲滕祥那几个给带坏的时候,还不是冯保一直都坚定站在她们这些后妃一边?如今倒好,用了多年的老奴,想扔就准备扔了!
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声色俱厉地说道:“姐姐这话就错了,大郎虽是皇帝,但做事却也要扪心自问,不能只听别人说,只知道动动嘴巴,就随随便便把事情决定了!冯保是什么人?是他的大伴,是他还不是太子,还只是裕王长子的时候,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大伴!他第一次学会走路,是冯保扶着的;他第一次会叫人,是冯保不厌其烦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教的;他第一次学会写字,还是冯保手把手告诉他的!”
她说着说着,竟是有几分痛心疾首:“冯保也许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姐姐你瞧瞧咱们大明朝从前那几位少年登基的皇帝。英宗皇帝宠出了一个大伴王振,宪宗皇帝闹出了一个开西厂的汪直,至于武宗皇帝,有刘瑾在内的八虎,可大郎呢,他有忠心耿耿的冯保!和前头那些个揽权败坏皇帝名声的太监相比,冯保兴许是捞了点钱财,也许是任用了点儿私人,可他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大恶,嗯?”
“就因为外头那些官员弹劾,就要问他的罪,你接下来用谁当司礼监掌印,你说!”
这前头一番话是冲着所有人说的,但最后一番话,那却是冲着皇帝问的。平心而论,李太后前头维护冯保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就连冯保也忍不住眼圈微红,侧过头去想要掩藏眼底的水光,心想为这位太后娘娘卖了一辈子命,总算是值。
可是,对于心存成见的陈太后和朱翊钧来说,这就完全只是一边倒的维护了。朱翊钧甚至在心底咆哮,冯保就算有一千一万的好,他没事就告我的状,对我指手画脚,还揽权不交,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而张明则是被李太后的强硬给弄得心惊肉跳,尤其是最后一句质问,他更是只觉得心快要迸出了嗓子眼。这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一路跟到了慈宁宫来,这万一皇帝一开口把他给推了上去,回头李太后把气都撒在他头上,他顶得住吗?
然而,事实证明,张明真的想太多了。朱翊钧几乎是在李太后问完谁可接替冯保之后,立时不假思索地说道:“张宏资历人望素来很好,他凭什么接不得司礼监掌印?”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冯保倒是知道朱翊钧亲近张宏,尽管这是他相当礼待,也比较信得过的一个同僚了,此时仍然有几分咬牙切齿。陈太后则是对比张宏和冯保,觉得张宏更加老成低调,心想皇帝果然有识人之明。张明想到自己险些为人作嫁衣裳,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却庆幸这时候朱翊钧把张宏给卖了。而李太后则是纯粹的惊愕,随即竟重重一拍扶手道:“胡说,张宏什么样的人?他从来只在我面前说冯保老成持重,上次还对我说他请求去南京养老!”
除了李太后和当时同样在场的李用,谁都没想到张宏竟然已经打过退休报告了。冯保眼神一闪,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面色大变的话。
朱翊钧也跟着李太后的动作,一捶扶手怒道:“母亲,张宏都已经被他借口生病软禁起来了,到这时候了,你还为冯保这老奴说话!”
直到这时候,冯保方才暗自后悔到底没有完全信得过张宏,更有心借着张宏告病,回头请李太后出面清洗一下那些司礼监秉笔,尤其是一定要把张明和张维给弄出去。因此,当李太后看向他时,他把心一横,决定直接抵赖到底。
“仁圣老娘娘,慈圣老娘娘,绝无此事!容斋公和老奴共事多年,彼此扶助,就好比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司礼监那么多秉笔,老奴只认他张容斋一个!他是真的这两天身体稍有不适,所以才在河边直房歇两天,老奴若真的对他有什么坏心,他一大把年纪了,就是暴病也比软禁合理些!”
朱翊钧此时终于如获至宝,立刻对陈太后道:“母亲,你听听,冯保他也说了,他是想让张宏暴病死了,那时候宫里就没人能和他抗衡了!朕是皇帝,难不成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
“把张宏叫来吧。”陈太后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太后,平生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至少也好让事情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张仲举的声音,这位慈庆宫太监刚刚知机地没有跟进来,而是选择了在外间等候:“两位老娘娘,皇上,张容斋公公来了。”
正如从前张宁说的那样,姓张的太监实在是太多,后头不加后缀,谁都不知道谁是谁,因此这会听到连姓氏带别号,没有人会弄错其中指代。朱翊钧原本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而冯保和李用则是各自惊疑。到最后,还是陈太后反客为主地吩咐道:“张仲举,你去把张宏搀进来。”
进屋的张宏步履蹒跚,显得有些疲惫。他向座上两位太后一位皇帝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二位老娘娘,皇上,老奴就是之前犯了咳嗽的老毛病,没想到竟然就被人说成是什么遭了双林公软禁。老奴眼下稍好,就出来走走,听说仁圣老娘娘也在慈宁宫,就不请自来了,还请恕罪。”(未完待续。)
第九三九章 就是偏心
正如冯保所说,他对宫中其他太监那是不屑一顾,眼睛长在头顶上,但唯独对张宏确实多几分尊重。
有礼有节地请张宏闭门“养病”,那是因为近来这层出不穷的事实在是让他应接不暇,断然不希望张宏被别人拉过去扯起大旗和他做对。但更深一层意义上来说,他是希望回头万一清洗司礼监时,张宏能够独善其身,等事情过后再站在他这一边,也可以堵住别人的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没想把这个二把手给打压下去,换一个人来接任这位子。
张宏可以容忍身为第二位秉笔却不能执掌东厂,别人呢?还有谁能安于现状?
也正因为如此,在听张大受转达了张宏的劝告,又见张宏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和抗争,冯保也没有过分限制张宏的人身自由。
比如张宏要捎封信出去,只要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就放行,至于外间要捎什么东西进来,那就更加不会严格盘查了。所以,张宏很顺利地收到了汪孚林让刘万锋送进宫的金丸藏书。他正好很想知道汪孚林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上书弹劾张四维,在确认金丸没被人动过之后,立时就开启了这个他最信得过的传信渠道,取出了那一张薄薄的绢纸。
在信中,汪孚林非常明白地对他说,他上书弹劾冯保,那是因为被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逼迫的,如今外廷有人正等着内廷出乱子,从而可以大举侵攻,趁虚而入,他在权衡再三之后,不得不行险一搏,诱敌深入。事到如今,他只能通知张宏一声,至于具体该怎么做,全凭张公公自己决断。
于是,张宏斟酌了一整个晚上,大清早就把张大受叫了过来,凭着自己的威信,再加上恐吓了一番,张大受就有些扛不住了。等这位冯保的亲信得到消息,说是小皇帝到司礼监要那些弹劾的奏本和题本,冯保则揣着一大堆人的弹劾去了慈宁宫的事,他好容易捱到后续消息传来,说是小皇帝去了慈庆宫,找了陈太后一同回慈宁宫,饶是张大受已经打算硬着头皮跟冯保走到黑,也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于是,当张宏表示要去慈宁宫时,张大受纠结许久,终究决定不但放人,而且陪着一块来。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他原本颇有些惴惴然,可这会儿在外间听到里头的声音,简直庆幸极了。
张公公您真是好人哪!
同样感触的还有冯保。这辈子阴招坑死了很多人的冯保,此时此刻也简直是热泪盈眶。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你看看,如今张公公这分明是以德报怨啊,做到了圣人也做不到的事!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他日后一定对这位年长几岁的同僚好一点,再好一点,这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哪!
如果张宏知道冯保心里在想什么,老太监一定会使劲翻白眼。能当一把手他当然非常乐意,但作为效忠皇帝,效忠大明一辈子,习惯都已经烙印到了骨子里的他来说,长治久安,稳定才是硬道理,更何况如今皇帝竟然拉着嫡母来和生母硬顶,这种风气是绝对不能助长的。
因此,面对朱翊钧那张一下子僵硬下来的脸,张宏虽说知道这会儿自己肯定让小皇帝不痛快了,但还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说道:“皇上,老奴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比双林公还要大好些,还能活几年?双林公也是一样,他这些年多了这么多白头发,安知不是操劳来的?外廷有人弹劾咱们这些阉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永乐到隆庆,这种事情还少吗?到底是皇上您的大伴,关上门说什么不行?就算要给大臣一个交待,罚几个月禄米,这也都说得过去。”
若是换成平时,朱翊钧在私底下听到张宏这么一番话,也许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思量,也就暂时消气摁下了这件事。然而今天,他已经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没办法息事宁人的这条路。如果只是向冯保索要那些弹劾的奏本题本,那也就算了,可他还跑去了慈庆宫,把嫡母陈太后都请了过来和生母李太后打擂台,他要是退了,怎么对得起为了维护他,而跑来慈宁宫给他撑腰的陈太后?
而就算皇帝想要退让,也有人不想让他退让。这个人并不是陈太后,虽说今天陈太后继当年和隆庆皇帝大吵一架之后,今天再次少有地强硬了一次,但她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的人。这个人是张明,作为排名在**名开外的司礼监秉笔,他深知宫中宦官之间的争斗,其残酷程度绝对不逊色于外廷那些官员之间的争斗,也许张宏可以借由向冯保的示好,把自己摘出来,甚至更进一步稳固地位,可他这个已然出头对上了冯保的人绝对不可能幸免。
因此,他把牙一咬,突然从皇帝背后绕了出来,直挺挺往地上一跪道:“两位老娘娘,皇上,奴婢之前始终不敢说,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冯公公其他的罪名暂且不提,谁也不清楚,但他私自从内库之中占了清明上河图,而后放出风声去,说是早就被偷了,还栽赃到老定襄王索要时就丢了。什么被小太监偷走,而后藏在桥墩下头,涨水之后就毁得一塌糊涂,这全都是鬼话!”
石破天惊这四个字,无疑可以用来形容张明此时一怒揭发冯保罪状之后,对在场众人产生的巨大冲击。在最初的呆滞过后,朱翊钧立时从刚刚张宏替冯保说话的失望之中回过神来,大声叫道:“朕还记得,上次去内库调字画来看的时候,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可管内库的那个谁却偏偏在那东拉西扯……难不成,东西竟然是给朕的冯大伴强占了去?”
这一次,朱翊钧刻意加重了冯大伴三个字,就连冯保也已经清清楚楚听出了那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登时心情一沉。尽管那还是当初徐爵撺掇,他以为皇帝会赏赐给张居正,这才悄悄谋夺下来的,尽管他早早让人放出了风声,可这些都掩盖不住东西如今确实在他那里的事实!而且如今慈宁宫三方的人彼此牵制,他就算想派人销毁罪证都很难。但相比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下一个难题方才是他根本无法回避的。
就算他逃脱了今天这一劫,看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架势,竟然完全忘了旧情,对他衔恨已深,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看似威风,但他多大,小皇帝才多大?李太后护不了他一辈子,他迟早还是要被收拾的!他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他早应该收敛低调一些的!
冯保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眼神未免阴晴不定,竟然忘了辩白又或者请罪。而张宏只想把自己被人软禁这一点撇清,为冯保说话那只是附带的,毕竟要是他被人软禁这种消息传扬出去,他得了个老而无用的名声,那就全完了,所以当然不会去帮冯保继续粉饰太平。而陈太后见李太后面色铁青,她就淡淡地说道:“妹妹,偷盗宫中财物,不论大小多少全都是一个死字,更不要说是内库中那些字画。如何,要派人去查吗?”
李太后闻言登时咬紧了嘴唇,可这时候,冯保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矮下身子跪倒在地,用低沉而哀伤的口气说道:“老娘娘,老奴无话可说。宫外那些官员还只是拼命给老奴扣罪名,可宫里这些曾经上赶着叫老奴老祖宗的,却比别人更狠,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要扣在老奴头上。老娘娘,老奴老了,伺候不了您了,老奴愿意去昭陵给先帝爷守陵司香,还请老娘娘不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奴,和仁圣老娘娘,和皇上再争下去了。”
冯保示弱了?服软了?这是朱翊钧的第一反应。
然而,作为更敏锐的张宏和张明来说,却同时心道不好。李太后那是什么脾气的人,别人不知道,他们看着这位从区区一介宫人,到贵妃,到皇贵妃,到如今的慈圣皇太后,还能不明白吗?严谨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实则好强,护短,脾气火爆,否则又怎么会这么管儿子?
果然,李太后终于完全爆发了。她霍然站起身来,对着俯伏在地上的冯保后脑勺厉声说道:“我不发话,谁敢让你走?张明,你说冯保占了内库的宝贝?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早不说晚不说,从前谁听你吐露半个字,如今这个时候却拿出来说,你自己拍拍胸脯,敢说这不是居心叵测?事君不忠,纵使你有一千一万的好处,这宫里也容不得你!”
张明知道冯保这以退为进,逼宫似的自请去守陵,一定会激起李太后的逆反心理,可没想到那逆反心理直接就冲着自己来了。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唯有死死抱住身边皇帝的粗大腿,带着哭腔冲着朱翊钧和陈太后磕头道:“皇上,仁圣老娘娘,奴婢从前那也要敢说呀!谁不知道,就因为得罪了冯公公,先头兵仗局太监周海就已经被冯公公给授意元辅张先生让人弹劾去位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司礼监秉笔……”
嘉靖隆庆两朝,冯保一直都在夹着尾巴过日子,到了隆庆皇帝死后这才咸鱼大翻身,一下子成为内廷说一不二的角色,所以,别人是无懈可击,他却是一抓就一大把的把柄。此时此刻张明既然卯足了劲,那么拿出来的罪状和外廷那些泛泛之谈又大不相同——冯保的贪污受贿精确到最后一位,打压异己精确到少监以下的每一个人,至于结党营私……冯公公您的干儿子干孙子遍布二十四衙门每一个角落,他说得那是头头是道。
以至于朱翊钧直接站出来力挺张明:“母亲,您听听,这样罪证确凿,您却还要护着他!”
然而,李太后是什么人?如果朱翊钧不把陈太后请出来,她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和儿子讲讲道理,然而,朱翊钧好死不死把陈太后请来了,她如今心里满是儿子看重嫡母重过她这个生母的愤怒和哀怨,此时此刻自然是寸步不相让。
“张明,你说冯保这不好那不好,难不成你就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要不要我眼下就放出话去,让这宫里谁知道你素日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人全都过来,只要告得准,我就重重有赏?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的忠于皇上,平时干什么去了,平时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嗯?”
李太后这纯粹诛心的提法,让张明只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让人家只问你的心对不对,而不问你的话对不对呢?他知道自己此时该使的招全都使完了,接下来的就只能看朱翊钧这个皇帝和陈太后这位嫡母皇太后究竟给不给力,因此索性俯伏在地再也不出声了。
可他不出声,李太后却不会就此打住,她竟是站在那对着朱翊钧厉声痛斥道:“元辅张先生精挑细选,那么多饱学的人教你读书,就是让你相信这些身边人胡言乱语的?元辅张先生鞍马劳顿回京不久,如今又病了,但凡懂事的大臣,就该知道这时候临近年关,应该好好收拾每一件事,而不是一窝蜂弹劾司礼监掌印,瞎胡闹!想当初陈洪孟冲滕祥那几个勾着先帝玩乐的家伙都没人弹劾,现如今却弹劾冯保,真是元辅张先生不在,他们就翻天了……”
李太后刚刚口口声声维护冯保,此时此刻却又把张居正给抬了出来,一口一个元辅张先生。面对生母越来越得理不饶人,嫡母陈太后几次三番开口却都被直接堵回口中,越来越郁闷的朱翊钧终于想起了之前影影绰绰听到的那个传闻,之前喝酒壮胆时的酒气渐渐上冲。当李太后颠来倒去,第三次把张居正拿出来说事的时候,对元辅张先生这五个字素来听习惯了的朱翊钧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火气,突然就爆发了。
“母亲口口声声的元辅张先生,他只是朕的臣子,教过朕几天读书而已,朕想让他当首辅他就是首辅,朕不想让他当,他就不是!母亲以为朕不知道吗,元辅张先生这些年出入宫廷如入自己家,谁知道他在这究竟做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九四零章 疯了……
没有人想到,朱翊钧既然已经拉了陈太后过来撑腰,却在李太后强势反压的情况下,竟然火气上头,撂下了这么一番话。
这简直相当于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其对父亲不忠!
纵使陈太后嫉妒过李太后当年更得圣宠,生了两个儿子,然而,李太后在明面上素来对她还算敬重,一贯做事也要强,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对方在名节上会出现什么瑕疵。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随即下意识地喝道:“大郎,休要胡言,还不快给你母亲赔罪!”
朱翊钧看到李太后那张脸瞬间僵硬,看到冯保和张宏一个惊怒,一个呆滞,看到张明根本就趴在地上,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他原本已经有些暗自后悔,然而,当听到陈太后竟然也呵斥了他,一股难以名状的逆反心理顷刻之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把心一横,竟是怒声说道:“难道不是吗?父皇在世的时候,原本并不是托付国政给张先生的,而是给高拱的!他和冯保勾结,把高拱给赶了回乡,然后一内一外,任用私人,排除异己,擅权独断,眼里哪有朕?”
“母亲,你和张先生有首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这事情外间早有流传了!”
什么叫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形容的就是张明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故意想方设法把这个最劲爆的流言给传到了朱翊钧耳中,就是为了让朱翊钧坚定信念,无论李太后如何反对,也要把冯保先铲除,然后借由张居正的病让其致仕回乡,然后把张四维扶正成首辅。如此一来,他借助这反正之功,大有司礼监掌印的希望。可谁知道朱翊钧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选择当众把这么一桩绝对不宜宣之于口的隐秘给揭破了!
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皇帝?
张明在那失魂落魄,陈太后同样心生悔意。今天的事情本来不过是打擂台,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可到头来顶多是两宫大闹一场,事后在明面上还是要维持下去的,可朱翊钧身为人子,竟然在她已经喝止的情况下依旧一口咬定不松口,她哪里还能坐得住?
“大郎,你失心疯了不成,还不给我住口!”陈太后再次怒喝了一声,见朱翊钧犹自满脸怒色,悻悻然不肯罢休,若他不是皇帝,她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那时候朱翊钧还小,李太后根本就是天天住在乾清宫,纵使张居正常有入宫来,指点皇帝的学业,兼且禀报国政,可堂堂慈圣皇太后,不论到何处,都有众多人随身伺候,就算守寡的时候确实青春年少,可那得自己多昏头,下头人多不尽心,才会和外臣有染?这种传言都敢有人往皇帝耳边送,之前李太后的指斥看来都是真的,这些宦官为了争权夺利把冯保踩下去,那简直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陈太后喝止了朱翊钧,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声音冷峻地说道:“真没想到,你不但偏听偏信这些小人的胡言乱语,想处置你的大伴,却原来连你的母亲都敢乱生疑心,好,很好!你以为你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给我听清楚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也不是没有因为不孝,因为胡作非为而落得个被人唾弃下场的!来人,给我去元辅张先生那里,我不管他病得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算给我抬也抬进宫来!”
若是张居正没有病,人还在内阁,如果冯保没有被汪孚林带头弹劾,那么,朱翊钧不是不能继续忍耐,等着来日水到渠成彻底收回大权的那一天,可偏偏张居正这位强势的首辅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没能出现在人前,而冯保被汪孚林带头轰了一炮,紧跟着又是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参奏,眼看夙愿就要达成,心浮气躁的他自然就选择了直接发难,哪怕母亲回护,他自忖拉上陈太后,却也堪堪抵得过了。
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他同样措手不及。然而,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再退半步,他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一时挥舞着手臂,厉声喝道:“谁敢去?朕是皇帝,朕倒要看看谁敢去!”
“这天底下容不得一个不孝的皇帝!”李太后却也是气疯了,一股脑儿把一旁小几上的茶盏等物全都砸在了地上,“在我这慈宁宫,更容不得你撒野!”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张宏见冯保低垂着头却也不劝,知道这位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同僚对小皇帝已经是彻底失望,而他虽然也同样心灰意冷,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上前,倾尽全力拦住了同样打算展现雷霆大怒的万历皇帝,然而,已经被气昏头的小皇帝竟是狠狠一脚踹在了跪地拦阻的他肩头,随即就越过他直奔李太后面前。当看到冯保这时候张开双臂,挡在李太后面前,而朱翊钧竟然挥拳打了过去,回头望去的张宏忍不住眼前一黑。
国朝以孝治天下,纵使身为皇帝,当众因流言顶撞圣母,乃至于动手,连下罪己诏都不知道是否能揭过此事!
冯保重重挨了朱翊钧一拳头。他曾经自恃大伴对这位小皇帝指手画脚,他不但曾经在背后向李太后一次次告状,甚至曾经当面指斥朱翊钧那些言行不当之处。纵有揽权专断,可这么多年来,这辈子不可能为人父的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他倾注的感情和心力绝对不比世上最严格的父亲少,甚至更多。因此,当那一拳擦着颧骨最终打到了额头上,他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想得却是张居正若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心情。
只怕张居正也要黯然神伤,这整整六年的辛苦,简直是白费加泡汤!
看到冯保倒地,看到自己面前那两眼通红,仿佛是失去理智的皇帝,李太后已经是惊呆了。她想要开口叫人,但喉咙却仿佛嘶哑了一般,那满满当当的惊怒和恐慌,竟是让她完全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翊钧一步步逼上前来。
“大郎,你给我停下,停下!”陈太后也急了,可她叫不住朱翊钧,好歹还能发出尖叫,“来人,快来人!”
当外间那些起头听到里间诡异的动静,却全都不敢做声的太监宫女,这会儿呼啦啦冲进来几个的时候,看到就是朱翊钧伸手去抓李太后的情景。敢联想的人已经魂都飞了,以为小皇帝是想要去掐太后,不敢联想的看到冯保都已经倒在地上,张宏的肩膀上一个脚印,那也知道情况非常不妙。饶是他们知道眼下上前去拦人恐怕也要吃挂落,可当瞧见陈太后不管不顾亲自上去拉朱翊钧,可却被小皇帝挥动胳膊甩开的时候,没有人再迟疑了。
再迟疑下去,那可就不只是慈宁宫震动的问题,而是要震动天下的问题!
先后涌进门的这些人,有的去抱着朱翊钧的腰,有些去抱着他的腿,有些从后头扳住他的肩膀,死活把人拽开;有的忙着去搀扶面色潮红的陈太后回座,再忙着把李太后给搀扶坐下;也有的慌忙去照应冯保和张宏;至于动作再慢点的,则是只能去收拾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至于趴在地上只会战栗发抖的张明,不好意思,没人顾得上他,在外头听动静的人每个都知道,这次的事情就是这位排名靠后的司礼监秉笔搞出来的!
手忙脚乱安抚各方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到了李太后那无比尖利的声音:“忤逆不孝,忤逆不孝……给我去请元辅张先生,请不来我就亲自去!”
尽管张居正自从告病到现在,不过是短短十日,但大纱帽胡同张府门前的情形却从最初的人满为患,车水马龙,到如今的车马依旧很多,可守在这的却多数是没名没号等着撞运气的小官,以及各家的随从长班。尤其是张居正在宫中的铁杆同盟冯保竟然被汪孚林带头弹劾了之后,那种树倒猢狲散的预兆就突然明晰了起来。
这一日晌午时分,尽管天气很适宜,大纱帽胡同似乎看上去也人气十足,但放眼看去却少有什么有分量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督抚应该有不少进京的时候,这里就显得有些寥落了。于是,当一骑人拐进这里,车夫随从等人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人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但也有人猛地瞳孔一收缩。显然,后者那是眼力超群,认出来人了。
因此,当前头那人到张府门前递帖子求见时,原本无精打采等着求见的官员们,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从前到后一拨一拨全都兴奋了起来。
汪孚林竟然来了!
有些随从一直在张府门前蹲点守候,张居正病了几天,就一日不少在这等了几天,只为替主人递帖子探病,他们便相当肯定一点——张居正自从病了之后,汪孚林满打满算只来了两回,每次从进去到出来,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
而这一次,在昨日领头打了冯保一闷棍,而后引来今日一大堆官员群起而攻冯保之后,这位都察院中的红人又来干什么?张家人会不会瞧不起这小子的小人嘴脸,然后将其赶出来?在众多人恶意满满的揣测和期待之下,他们最终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汪孚林平平安安踏进了张家的大门。这下子,张居正的那几个儿子被人在背后数落了一个半死。
实在是眼力差,没看穿汪孚林这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家伙!
不止在背后被人指指戳戳骂了个半死,汪孚林在张府前院也很是领受了一番那些如同刀子一般凌厉的目光。他直接无视了这种无声的责难,直到来到后院,张敬修这个长子亲自接着,这种带着怒火的敌视才暂时被禁绝了,可等到张敬修在前头带路时,一言不发,气氛依旧凝滞到几乎僵硬。直到来到最深处那座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屋子前,他才听到张敬修终于开了口。
“父亲在里头,你进去吧。”
“有劳了。”
见汪孚林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张敬修心情极其纠结。偌大的一个张府,祖母那边靠张懋修这个伶俐的死死瞒着,压根不知道父亲的病,更不要说是真病还是假病;母亲王夫人纯粹只知道病得不轻;御医是父亲的亲自安排谋划,两个号称请来的名医则是他们三个年长儿子的手笔。至于那些前来探病,位高权重的尚书们,他们轮流接待,实在挡不住的让他们隔帘子看过一眼父亲那憔悴的样子。
可以说,这场戏简直是要人命了!而出主意要演这场戏的,就是汪孚林,可谁能想到这家伙竟突然失心疯地捋袖子亲自上弹劾了冯保!
这就算父亲来日好好的复出,冯保那边要清算的时候,汪孚林打算怎么办?而且,父亲去年得知祖父病故之前,再加上这次,病了两回了,日后会不会让人觉得,父亲身体不好,首辅肯定当不了太久?
张敬修忧伤地在外头思考张家未来前途的问题——这也是历史上张大公子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而屋子里,汪孚林则是被形销骨立的张居正给吓了个半死。他没法不惊疑,尽管他总共就来过张府两次,第二次还真的是没见着张居正,可第一次他是见到人的啊,难不成张居正竟然装病成了真病?那一瞬间,汪孚林只觉得背上出的全都是冷汗。
可饶是如此,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的,而且还说得很大声:“元辅,我知道我不该弹劾冯双林,毕竟他受贿贪恣全都算不上太严重,但把手伸到了内库之中,这却不能忍!”
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却直接给张居正看了准备好的第一张小纸条,大意很简单,今天十几个人跟着他群起而攻冯保,他得到宫里殷士儋的准学生姜淮送出来的消息,万历皇帝已经命人去司礼监索要弹劾冯保的奏本和题本,早则今日,迟则明日肯定会发难,而提早得到消息的冯保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估摸着乾清宫vs慈宁宫的好戏就要开演了,说不定宫里还会有人过来张府。
张居正当然不会忽视汪孚林最初看到自己时那惊异的目光。他倒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心病深重。
这次试探清楚了小皇帝的心意如何,那又怎么样?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当初就算擅权如霍光,也不曾夺了宣帝的皇位,而死后家族尽诛,难不成他也要成为霍光第二?(未完待续。)
第九四一章 猛烈的火势
汪孚林在抓紧时间和张居正进行久违的沟通,用一张张小纸条来传达各种张居正需得知道的机密讯息,然后在炭盆中将其烧成灰烬。在判断张居正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大好的情况下,他最后抓紧时间表达了一下对张居正的关心,随即就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毕竟前两次他都是很快就走,这次要真的破天荒盘桓太多时间,那么前头那些铺垫就可能会出现问题。
可就在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却只听外间传来了张敬修焦急的声音:“父亲,门上来报,说是慈宁宫太监李用来了!走得很快,世卿要出去恐怕来不及了!”
这么快?
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和汪孚林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汪孚林第一时间东张西望,显然想看看他这里有什么地方可躲,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不要慌,你直接挑冯双林的罪状,一条一条大声说出来,说到李用进来为止!”
和自己这种只知道剑走偏锋的人比,张居正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汪孚林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立时先去仔细看了看火盆,还用小木棍拨拉了一下,确信那些可能会被人拿出来当证据的纸片烧成了灰,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张居正面前慷慨激昂地控诉冯保七宗罪——总体来说,也就是他之前弹劾的奏本那番内容。
既然张居正都明确表示了要大声说,汪孚林的声音当然很不小,外间张敬修听得清清楚楚。可张敬修更惊骇的,不是汪孚林这七宗罪的描述实在是够惊悚,而是父亲对汪孚林的态度实在是够惊悚。难不成父亲装病是为了和冯保翻脸划清界限,否则为什么要让汪孚林在慈宁宫来人的时候,说这种绝对不会让慈宁宫来人高兴的话,这是在坑汪孚林吧?可汪孚林被坑居然还这么听话?这到底咋回事啊!
张大公子糊涂,可陪着李用同样是一路连奔带跑进来的张懋修,当听到父亲病房中传来汪孚林那中气十足的控诉声时,同样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瞪的当然是他长兄。我可是及早让人给你报信了,你怎么非但不让汪孚林找个地方躲一躲,避一避,竟然还让他在父亲屋子里这样瞎胡闹?看看身边的李公公,这位脸色青中带白,简直和见了鬼似的,可见是气的!
李用倒不是气的,而是被吓的。宫中那一出戏已经快把他吓出毛病来了,没想到上了张居正这儿还是差点被吓死。里头那个是谁啊,竟然敢在据说病得不轻,甚至很可能就这么起不来的张居正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弹劾冯保的事?见张家两个儿子亦是面面相觑,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干脆不理会这两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伸手推开了门。
他这一推门直接闯进去,却着实眯着眼睛熟悉了一下室内室外的光线差别,这才看清楚了床上躺着的人和一旁站着的人。那个形销骨立的显然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当朝首辅张居正,李太后急召的人;而那个站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虽说这种层级的年轻官员他不认识几个,可眼前这个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因为上次张居正的母亲赵老夫人抵达京城的那天,他和张仲举奉命去接,正好照过一面,可不就是汪孚林?
这小子明明是张居正的亲信却弹劾冯保,如今还在张居正面前说这事刺激人,到底什么居心?
李用和冯保倒没有那么深交情,事实上他是慈宁宫太监,李太后最亲近的人,对于司礼监的位子没有企图那是不可能的,可今天李太后和小皇帝这对母子冲突成了那个样子,他就算不帮冯保,那也得站在李太后这一边,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阴谋论了。可是,当他发现自己闯进去的时候,汪孚林警惕地站起身张开手拦在床前时,他想到的便是自己之前在慈宁宫听到里间动静闯进去时,拦着朱翊钧的冯保被打倒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有一点儿动摇。
“世卿,让开,这是慈宁宫李公公!”
听到张居正叫的是汪孚林的表字,声音很严肃,但语气分明并没有愤怒,李用又愣了片刻。好在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情况,也顾不得一愣之下慌忙让开的汪孚林,急匆匆地对张居正叫道:“元辅张先生,慈圣老娘娘宣您立刻入宫!知道您走不动,不能坐轿子就坐凳杌!”
张居正看到李用背后的汪孚林朝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也罢,既然是太后懿旨,我就不矫情了。这两天我虽稍好一些,下床走路却毕竟艰难,请李公公容我更衣整理衣冠,把轿子备好就是,省得外间人见了传出闲话。”
之前御医无不将张居正的情况形容得万分危险,如今见到张居正,李用虽觉得其确实精神状态很不好,可毕竟还口齿清楚,思路明白,而且肯跟着自己进宫,顿时如释重负。眼见张懋修和张敬修都已经进了屋子,显然要亲自服侍张居正更衣,他连忙知机地先退了出来。可在院子里略站了一站,看到汪孚林也心事重重出了屋子,低着头仿佛要出去,他心中一动,连忙把人拦了下来。
“汪公子。”
对于慈宁宫太监李用来说,他的身份和司礼监秉笔太监不相上下,但在朝政上的话语权却要低不少,即便如此,他用这样客气的身份和一个御史说话,却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仿佛如梦初醒,随即客客气气对他拱了拱手,他想到宫中传言汪孚林和司礼监随堂张宁的关系不错,听说还是从杭州开始的老交情,如今这态度确实不似那些清流君子一般对阉人避若蛇蝎,他少不得又修正了一下心中对汪孚林的看法。
但如今他在意的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以虽说觉得很可能会被搪塞过去,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刚刚对元辅张先生说弹劾冯公公的事,我在外头听到了一些。你既知道元辅张先生和冯公公一外一内,都是中流砥柱,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弹劾冯公公?”
汪孚林对冯保说,弹劾冯保那是为了钓出张四维,为此不惜和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虚与委蛇,事后自己的前程丢掉也无所谓。他对张居正用的理由也差不离,但省略了对于前程之类的字眼。而他给宫里的张宏送信时,则一口咬定那是被张四教胁迫,再加上为了投石问路,钓出幕后黑手,于是唯有不计自身利益弹劾冯保。至于做给小皇帝看的成分,那则是只可意会,对谁都不可言传。
而眼下他又碰到了一个直截了当问自己这一茬的人,还是慈圣李太后身边的头面人物慈宁宫太监李用,他就不得不选择再换一种说辞了。
“不知道李公公和冯公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是交情莫逆的好友?”
听到汪孚林竟然用了君子这种词语来形容他们这样的阉人,李用觉得特别新鲜,但心里不知不觉就斟酌起了回答。尽管今天慈宁宫那一幕实在是太过可怕,李太后只怕要给小皇帝大苦头吃,可冯保未必就真的能够保住。更何况,他和冯保真的有那么好交情么?他虽说是慈宁宫太监,天天****在慈圣李太后面前晃悠,可问题在于,冯保虽说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在李太后面前的话语权却比他更强不少,而且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因此,李用没去想汪孚林很可能要被李太后含怒之下撸掉,而是大义凛然地撇清道:“自然是君子之交,但你该知道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弹劾冯公公,闹出了今天这么多人效仿,太后实在是非常震怒!”
如果仅仅是震怒,会让你来紧急传召张居正?只怕是宫里还出了什么事情吧!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和李用刚刚一样,也用非常大义凛然的口气说道:“李公公,我当然知道,冯公公和元辅内外携手,辅佐皇上多年,如果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会非弹劾他不可。这些天他把应该发内阁票拟的奏本题本全都留在了司礼监,又派人看着内阁次辅张阁老的住宅,相形之下,从前那些贪贿擅权的行径都已经不用别人说了。
最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图这种抄没宫中的珍品,此前突然就四处传留言说和老定襄王有关,可厂卫却都置若罔闻,说是和他没关系谁信?我不指望能够把他弹劾下来,但还请李公公你想一想,元辅张阁老尚且有人弹劾,可冯公公这些年却一直保持好名声,可能吗?”
李用今天已经听张明这个司礼监秉笔爆了冯保太多的阴私,汪孚林前头那些话他也就是听听而已,没大往心里去,但是,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他却着实听进去了。张居正都没这么好名声,都曾经遭到过门生的黑砖伺候,可冯保怎么就名声那么好呢?这次司礼监私自扣下了别人的奏本题本,会不会从前冯保就也是这么干的?想着想着,李用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一点边了,却浑然忘了冯保要是早就私扣人家的奏本题本,那些官员早就闹了起来,还等现在?
既然不知道汪孚林其实早就是从头黑到脚的家伙,李用又因为对方的谈吐称呼和对待自己的态度,而少许对汪孚林有那么一丁点好感,接下来等到张居正终于被长子张敬修背出了屋子,他心急火燎护送这一位上轿子进宫的时候,就决定时不时要瞅准机会给冯保上一回眼药。当然,首先得等张居正到了慈宁宫,对之前那番事情以及冯保的事表明了态度之后。
他已经是李太后的心腹了,太高风险的事情他可不干!
汪孚林突然进了大纱帽胡同张府,而慈宁宫太监李用也紧跟着来到张府,随即护送了不知道是坐着还是躺着的张居正进宫,当这消息传到今日有意告假没留在内阁的张四维耳中时,他着实倒吸一口凉气。前者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因为和汪孚林的交易已经结束,汪孚林弹劾冯保的奏本都已经送了,泼出去的水回不来,可后者他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小皇帝是不是再次在和生母李太后的抗衡上落在了下风。
如果从前他可以不在乎,但现在的话,他必须以实际行动对小皇帝做出声援。上一次朱翊钧让张明带话出来,暗示他和汪孚林和解,他让张四教带着张泰徵照做了,但那时候小皇帝会做出那样的表态,想必是因为觉得汪孚林很能干,可这一次,他要让朱翊钧知道,自己远远比汪孚林能做得更多!
“三弟,你之前联络的那些人,现在能够来得及吗?”
“大哥,来得及,那都是些最最性子刚烈的正人君子,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有心大干一场了!”
“很好!”张四维露出了几分少有的狰狞之色,霍然起身道,“就这样,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伏阙请命,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请皇上尊奉两宫,请太后尊奉诚孝皇后旧例,勿问国事!”
没有李太后撑腰,只要小皇帝自身打定主意,那么冯保就绝无幸理!张居正的病是几个御医那边都有脉案的,只要病休致仕就绝无起复的机会,只能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让他宰割!
等到张四维坐了四人抬的轿子出门,张四教开始往四面八方派出人手,自己则是出马去往几个最看好的重量级人物那边,被他们兄弟俩遗忘了许久的张泰徵,终于也等到了这样一个脱困的天赐良机。乔装打扮的刘英把张四维张四教全不在的消息一说,张泰徵就义无反顾地说道:“好,你也去联络汪孚林那边,把我接应出去!”
因此,当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泰徵养病的那个院子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刘英四处叫人救火的时候,慌乱一片的张府中人哪里注意到,换了一身下人装扮的张泰徵,踉踉跄跄如同那些扑火救火的下人,竟然大摇大摆地直接从大门出去了,成功被人接应上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坐上轿子的时候,张泰徵忍不住从窗帘中望了一眼张府,心里先是难过,愧疚,随即却觉得愤恨,不甘。
他就算一度做错了事情,凭什么就要落到那样的后果?
而他一走没多久,管家就发现了他的失踪,这时候,刘英便在严妈妈的接应下,坐在轿子中复又回来,却是到了门口就叫了管家过来,用张四教的声音低声喝道:“多大的事情也要张扬得天下皆知,家中失火,大少爷因为养病来不及逃生,就这么吩咐下去。有敢胡言乱语的,立时杖毙,赶紧去找锦衣卫刘都督帮忙维持秩序,把火扑灭再说,你想招惹东厂的人吗?”(未完待续。)
第九四二章 不死不休
汪孚林是吊在李用那一行人的后面,从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出来的。如果只为了低调,他可以走侧门,甚至走后门,反正张家那点规矩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他可是知道,不说张居正定过规矩,要敢随便走他家其他几道门,绝对收拾起来没商量,而且,张家后门侧门也不知道有多少厂卫眼线盯着,他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张家正门进去的,要是从其他地儿溜出来,别的官员只怕会想岔了。
比方说,人家一定会认为,他汪孚林怎么就在张府住下了呢?
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跟在李用那一行人后头出来了,期间还被人拦截住了询问,他却两手一摊道:“我好容易见到首辅大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慈宁宫李公公就来了。他们说什么话能让我听到?我只知道是宫里紧急召见,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慈宁宫太监李用对于守在大纱帽胡同碰运气的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很熟悉的人物,但除却汪孚林之外,也有认识他的,所以窃窃私语交流沟通的人们基本上认为汪孚林没说谎。毕竟,李用对张居正说了什么,别说汪孚林,就连张居正那些儿子们也应该不会知道。但正病着的张居正可以出门,即便人在轿子里具体什么情况谁都不清楚,可这个消息却意义重大,故而须臾功夫,大纱帽胡同就如同被清场了一般。
张居正都已经不在了,在这等着献殷勤也是白等,还不如赶紧去找相关人士,想想这事情究竟咋回事!
于是,汪孚林人在半路上和杀猪抹脖子似的打暗号的陈梁找了个僻静地方见了一面,得知了张四维的动向。他回到都察院,屁股还没坐热,郑有贵如同火烧屁股一般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掌道大人,有人看见慈宁宫太监李公公去了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接了首辅大人入宫。”
“嗯,这个‘有人看见’里头,就有我一个,准确地说我是第一个看见的,因为我才刚从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那儿回来。”汪孚林见郑有贵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就笑了笑,随即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郑有贵可以回魂了,这才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你去,请蔡光安和秦玉明到我的直房来。”
别人只以为蔡光安和秦玉明是刺头,但郑有贵在两人上任的第一天,汪孚林傍晚再次召见两人的时候,就已经掉过一次下巴,所以,此时此刻他再次奉命守在门口,当他听到背后的屋子里飘来了某些词语的时候,若非知道这边人来人往,很多人都在偷偷观察他,他几乎就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因为,汪孚林对蔡光安和秦玉明说的第一句话,那便相当劲爆:“内阁次辅张阁老召集了一大批人,进宫去伏阙了。”
本朝除了洪武朝,官民向来喜欢上书奏事,只要是个读书人,哪怕连功名都没有,往往也会因为某事义愤填膺来个上书直言,这就代表言路畅通,所以,等闲叩阙乃至于伏阙这种事,那是不大有的。所谓的叩阙,从字面上来说是官民叩击宫门喊冤,可要知道宫门那是个什么地方,能是寻常人能摸到边的吗?故而叩阙基本上和敲登闻鼓是同义词。至于伏阙,那就真的是字面意思,一大堆官员穿上大礼服直接去当初的奉天殿,现在的皇极殿面前下跪请愿。
这种事从前发生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武宗正德年间和世宗嘉靖年间,一则是谏出游,一则是谏大礼仪。因为全都忤逆了皇帝的意志,因此,那轰轰烈烈的伏阙最终全都是被廷杖给打散的,那些被打死打残的人血淋淋的下场,到现在虽过去了几十年,亲历者早已不再,记忆却仍旧在。
可这一次,不管是汪孚林还是蔡光安秦玉明,全都心知肚明,张四维这是给小皇帝撑腰去的,所以理论上不会再出现当年那血腥一幕。
当然,无论是汪孚林也好,他特意从整个都察院考察挑选出来的蔡光安和秦玉明也罢,全都不是张四维的盟友,反而都可以算是张四维的仇人。如蔡光安就是当年曾经在山西当过县令,对重开马市大肆抨击的人。此时此刻,蔡光安就先骂出了几个限制级词语,随即对汪孚林问道:“掌道大人,你昨天才弹劾了冯保,今天就突然这么多人呼应,张四维甚至带人去伏阙,你这简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当然不会。”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我眼下就在等宫里的消息,你们回去把弹劾次辅张阁老的奏本写好,时刻准备着。”
弹劾张四维?他们倒是不介意啊,而且真想把张四维拉下马来,可这有用吗?只要小皇帝赏识张四维这举动,那么张四维如今声势越大,小皇帝就越高兴,怎么可能还有第二种可能?难不成小皇帝竟然还会嫌弃张四维这声援的举动不成?
两人非常不理解,非常不明白,可汪孚林那自信的表情以及要求安抚了他们。横竖只是先写,不是现在就送,他们俩对视一眼之后立时答应了下来。等到两人起身离开,汪孚林就又叫了郑有贵进屋。见这个白衣书办大冷天在外吹寒风,嘴唇固然冻得有点发青,可脑门上赫然是清清楚楚的汗珠,他就冲着人笑了笑,又指着待客的茶盏道:“喝口水缓缓,别吓着了。”
那是,跟着您实在是太刺激了!
郑有贵在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非常感激地连声道谢,等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盏滚烫的热茶,他才透过气来,连忙恭恭敬敬地请示道:“掌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王继光和赵鹏程这几日如何?”
郑有贵深知汪孚林从来都没吩咐过自己监视广东道这些监察御史,因此很聪明地从来不打小报告。可此时此刻汪孚林既然问了,他在踌躇片刻之后,就轻声说道:“他们昨天在掌道老爷弹劾了冯保之后,拦住了蔡爷和秦爷,四个人好像去喝酒了。”
汪孚林深知赵鹏程对自己有几分感恩心理,王继光虽说曾经急功近利,类似于墙头草,但在受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携之后,自然而然也会在情感上较为靠近他,可想而知,这两个找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个别人眼中的刺头,自然是想合计合计接下来的计划。只不过,和两个老刺头兼老油子比起来,那两个就没离开过京师的家伙肯定不够看,十有**的可能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糊弄了过去。
“我知道了。”汪孚林点了点头,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东西,举重若轻地推向了郑有贵。
郑有贵看了一眼汪孚林的眼色,见其微微点头,他就最终伸手拿起了东西,只扫了一眼,他的一颗心就非常不争气地激烈跳动了起来,差点到了嗓子眼。因为那是一张银票,而且是一张大额银票,上头的数量不是五十两一百两,而是……整整五百两!要知道,就算把他和所有的血亲家人囫囵卖了,再卖房子卖地,也只能卖到五百两缺个零的数字。
“掌道老爷……”
“到年底,我回来任广东道掌道御史就差不多一年半多了,这一年半的时间,你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让认真做事的没下场,除却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前程之外,这是额外的赏钱。”汪孚林见郑有贵那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激动模样,就顿了一顿,等人渐渐冷静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接下来的很多事情恐怕都没人能料得到,所以我就先把这安家费给你发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是,掌道老爷您放心!”
汪孚林在都察院中一贯谨慎小心,能让身边人,比如说郑有贵,比如说胡全,比如说张宏的那个亲戚刘万锋,全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事,最要命的那一部分在锦衣卫,别看他对刘百川、郭宝和陈梁也同样非常不错,但他心里却是动过如果事情非同小可,很不顺利,就直接把三人灭口扔什刹海的主意!他早已派人摸透了三个人的行动规律,做好了最坏的行动预案,为此,他就连打赏给三人的银票,也全都用的是他人存在蒲州张氏控股的晋商隆盛行银票。
因此,安抚了郑有贵,他就吩咐其磨墨,自己则是开始斟酌弹劾张四维的奏本。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作为门生大逆不道地弹劾了座师吕调阳,然后就弹劾了王崇古和张四维,但那一次纯粹只是搅浑水,却和如今的情势完全不同。
在草稿上,他直接把张四维主导的此次伏阙打上了挑拨骨肉,危言耸听的印记,随即又把自己早就掌握的张四维种种黑材料给彻底罗列了一遍,随即给张四教头上扣了一顶扰乱淮扬盐业的大帽子。至于最后,他直接用上了最劲爆的一条丑闻。
张四维自己给汪道昆写信,挑拨其用宗族势力对付他汪孚林这个族侄,事败之后却推在儿子身上,欲图放火烧死张泰徵灭口!
等他细细一条一条再次检查了这些罪名的先后顺序之后,他就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照着草稿誊抄正本,脑子里却在思量宫中究竟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可以想见,李太后既然把张居正都给召进去了,不顾其重病在床,事情显然非同小可,那么,宫门会不会彻底看死,张宏会不会不能脱身,会不会能脱身却顾不上他这一茬?而姜淮这个御马监监督太监会不会分量不太够,所以打探不到最要紧的情况,于是送不出消息来?还有冯保,冯保身边的张宁……
到了这一步,还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那么好算准的,否则他哪里用得着打灭口锦衣卫那三人组的主意?
汪小官人在直房一面精心雕琢可能是自己在都察院的最后一份奏本,一面在神游天外地设想各种可能性。从这种分心二用的本事来说,他自然算得上天赋异禀。而伺候笔墨的郑有贵那就着实是汗湿重衣了,认得字的他几乎可以看清楚汪孚林写的每一个字,可正因为看明白了,他方才觉得着实心惊肉跳。
这完全是和张四维……不死不休的节奏?
就在这主从二人各有各的思量时,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一声咳嗽,紧跟着就是他们全都非常熟悉的胡全的声音:“汪爷可在屋里?”
郑有贵几乎是一个箭步窜出门去。撞开门帘出去的时候,他见胡全显见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就竭尽全力用最平稳的语气说道:“胡爷您屋子里请,掌道老爷就在里头。”
胡全却还对郑有贵打了个哈哈:“郑老弟怎么还是这么客气呢?我算哪门子爷……”你在外头看好,我叫你爷都行!
等到进门之后,他见汪孚林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想到自己得到消息之后心急火燎赶来,他倒觉得自己实在是养气功夫不够,否则怎么人家年纪轻轻是官,自己却是吏呢?他趋前两步,这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汪爷,刚从外头得到的消息,长安左右门那边都看了起来,已经不许人进出了。”
“哦?”汪孚林料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紧急的反应,当即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当胡全将自己知道的张四维捣鼓的那一出大戏一说,汪孚林就眉头一皱,重重拍案道:“其心可诛!”
何尝不是呢?
胡全是很赞同汪孚林这个评价的,因为他知道汪孚林和陈炌在演一场挺到位的戏,为此汪孚林甚至昨天还弹劾了冯保,让都察院无数人吓掉了下巴,可今天张四维就发动了这么多人跟着上,紧跟着甚至还捣腾出了众官伏阙的一幕,汪孚林究竟撑不撑得住啊!因为之前白衣书办那个条陈的关系,他已经天然划分在了汪孚林这一边,万万不希望汪孚林在和张四维的角力之中败下阵。
尽管张四维是次辅,可他还是心向这位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逢迎几句,然后从汪孚林这里套几句能够安心的话来,外面就吵了起来,紧跟着,他就看见门帘一动,却是刘万锋跌跌撞撞闯进屋子,后头还有个拽着胳膊却没能把人拽动的郑有贵。
“汪爷,十万火急!”刘万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直接按着胸口,显然,他是个信差。
而刚刚拍案而起后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汪孚林正要开口,外间却已经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爷,您家里有人送信来,就在都察院门口等!”(未完待续。)
第九四三章 再开炮
汪孚林没注意到胡全用看对手似的目光看刘万锋,也没注意到郑有贵没拦住刘万锋之后反而被其硬拖进来时那幽怨的表情。他只知道刘万锋应该送来了张宏的消息,而外间只怕还有不知道是谁给自己送来了信。毕竟,他已经把妹妹和妻子都给一块打包送走了,哪里还有家里送信的可能性?
因此,直接给郑有贵使了个眼色,见其非常聪明地松开手,随即把胡全给拖了出去,留下了刘万锋,继而外头传来了郑有贵代他向那前来报信的人谢了一声,说是立马就去,他就看向了刘万锋。
知道事情紧急,刘万锋赶紧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从宫里送出来的金丸,见汪孚林利索地开锁,拿出了里头一张字条,等到扫了几眼之后,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吞了下肚,他心里生出的便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
从前只见这位阅后焚毁,吃下肚的却还是第一次,可见是真的出大事了!
“你去吧。”
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是没有回信的意思,刘万锋忍不住迟疑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汪爷,我那叔爷……”
你那叔爷会怎么样,实在是很难说……
汪孚林心想,按照张宏在这封密信上提到的情况,这位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能够送出信来,实在是非常不容易。他就算事先已经做好了种种预案,设定了好几种可能性,可还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朱翊钧带着慈庆宫的仁圣陈太后,对抗亲妈慈宁宫的慈圣李太后这种情况。
尽管信上没写具体经过,也没有具体结果,但他总归会猜吧?
以后世流传已久的一种说法,小皇帝在西苑游玩,醉酒之后乱发酒疯,明明可以要把朱翊钧拎到面前来训一顿罚一顿就完事的,李太后却偏偏把张居正叫过来,以废黜皇位来吓唬小皇帝,紧跟着还不依不饶让张居正替皇帝写了罪己诏。那么,现如今儿子都拖上嫡母来对抗自己这个生母了,李太后能够忍得住?再说,张居正已经被宣召进了宫,尽管那精神状态看上去就犹如真病了一场,可他很清楚,张居正如今是真切了解朝中什么情形,张家什么情形。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张居正当然明白,太后和皇帝之中,谁才是真正信赖倚靠他的人。就看在张宏语焉不详的此次经过中,朱翊钧有没有还做错了另外什么事情!
“你不用担心,事到如今,担心也没用。”汪孚林站起身来,当走过刘万锋身边的时候,突然拍了拍这家伙的肩膀,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他若有事,就没有人无事了,你懂不懂?”
刘万锋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可是,跟着汪孚林出了直房,眼见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那是径直往都察院大门口去了,他见胡全和郑有贵全都用一种有些微妙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知道往日自己虽说时常过来,可总归没有表现出那样亲近的心腹模样,此时此刻只能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家里一位亲戚遇到一点事情,就来找汪爷拿个主意……”
郑有贵心想刘万锋之前几次来时,汪孚林虽说都对其淡淡的,也没留着说多久的话,但总归必定会把他打发出去,知道这其中必有缘由,再说他不过是一个白衣书办,人家却是老资格都吏,他当然不会傻到去拆穿。而胡全就不一样了,都察院仅有三个都吏,自己是汪孚林的人众所周知,可刘万锋固然也有往这边跑,可却没几个人想到这家伙已经站了队。于是,他就半真半假地上前拖拽着刘万锋往外走,嘴里却还打趣着他。
“好啊老刘,连我都瞒着。看我之前那些天烦得都快发狂了,你也一个字不露,今天才总算把马脚露出来。不行,你得请我喝酒压惊!”
刘万锋唯有苦笑。你惊什么呀?我现在才叫六神无主,丢了都察院都吏这个位子不要紧,只要有张宏这位老祖宗照应那就啥都不怕,可万一张宏倒了,大树没了,他就算在都察院中还能做个都吏,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每年张宏给他家里提供多少资助,就连子侄读书都是张宏供的!
里间三个小吏正在因为这愁人的情景而各有各的思量时,汪孚林也已经到了都察院大门外。他四下里一看,就只见刘勃快步迎上前来。
发现真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心里一突,还以为是小北又或者汪小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谁知道刘勃快步上前之后,就对他低声说道:“公***里御马监监督太监姜公公让人紧急送了信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手中把信一塞,就低声说道:“来人说是从西苑出来的,如今已经不敢再回去了。”
姜淮?殷士儋的这个弟子真真是好样的!
汪孚林在心中再一次为殷士儋教了个好学生,李尧卿娶了个好媳妇大喝一声彩,随即对刘勃点了点头,吩咐其在这里等着,随即就立时回都察院直房去了。不是他不愿意淡然自若地当着刘勃的面拆信看信——毕竟,与其到里头再看,发现有什么事之后再找人吩咐什么,还不如眼下一手一脚看完做出决定,也不耽误事情——可问题在于,姜淮是留了一本唐摭言以及暗号规则当加密器解密器的,他就算现在拆开信想看那也看不懂啊!
当他回到直房,翻看着唐摭言这本密码表,大略把这封不太长的信看完之后,脸上那表情着实精彩极了。
原来张宏之前传递的消息根本就是春秋笔法,姜淮这个御马监监督太监那是亲自得到李太后懿旨去慈宁宫抓了张明押去东厂的,那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朱翊钧竟然会当着陈太后的面指责亲妈李太后红杏出墙,李太后恼羞成怒以不孝相责的时候,这位小皇帝竟然直接选择了动脚兼动手——对张宏踹了一脚,对冯保打了一拳。前者因为情况不打严重,再加上李太后不放心司礼监,紧急把人送回外皇城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去坐镇了,所以张宏才能让刘万锋捎信给他。至于后者……冯保比较倒霉,竟然到姜淮送信的时候还没有苏醒过来!
尽管是君王殴家奴,这种事情在大明朝历代皇帝中间屡见不鲜,想当年忠心耿耿,被无数文官称赞过的怀恩还被宪宗成化皇帝用砚台砸过脑袋,可并不意味着你能在具有绝对孝道压制属性的太后面前来这一招!更何况,尽管姜淮因为时间关系,信写得有点短,但他仍旧可以猜到,姜淮形容陈太后病发,李太后震怒,背后还有点什么名堂。
陈太后很可能并不完全是存着东风压倒西风这种目的去的,所以在事情失控的时候,就很可能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劝朱翊钧罢手,朱翊钧却十有**会死硬到底,这也是这个年纪少年很可能会出现的逆反心理。至于李太后的震怒……哪家当娘的会在自家熊孩子指责自己红杏出墙,给死去的丈夫戴绿帽子时,还能有好脾气?要是这样的话,紧急召张居正进宫,罪己诏是最轻的,至于最重的可能性……
更何况还有张四维带领了一批官员前去伏阙,只怕这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冯保身边的张宁还没能有消息传来,但考虑到冯保如今的状况,汪孚林决定暂且不等了。他再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奏本,随即再次吩咐了郑有贵进来,让他去问蔡光安和秦玉明准备得如何。不消一会儿,郑有贵就快步进了屋子。
“掌道老爷,他们说都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你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准备递上去,你让他们自己看时机。”
尽管胡全曾经紧急跑来报信,说是长安左右门一度关闭,但当汪孚林出都察院打发走刘勃,再次来到长安右门的时候,他就发现,这里已经再次恢复了通行。只是,宫门的查验已经变得非常严格,尤其是对他这种御史兼且大名鼎鼎的灾星,守门的军士那就是看了又看,最后也不知道是好心还是恶意地提醒了一句。
“次辅张阁老正带着大批官员伏阙,汪爷您还请悠着点儿。”
这话汪孚林进一道门就有人说一遍。尤其是他进入午门,来到通向内阁的会极门时,两个管门太监看到他更是直接骚动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他昨天才来送过一份弹劾冯保的奏疏,直接导致了今天一大堆官员蜂拥而上弹劾冯保,甚至今天张四维带着一大批人伏阙都与此相关!
于是,尽管知道汪孚林在太监之中的评价相当不错,两个管门太监还是满脸苦色,其中一个年长的更是直截了当说道:“汪爷,您真的不能消停一下吗?昨天才刚放过那样一炮,今天您还来送奏本?这要是再有什么要命的东西送上去,我们可得吃挂落,您还请行行好,再斟酌斟酌。”
“御史不弹劾人,朝廷养我们干什么?”汪孚林却冲着两人微微一笑,随即这才很笃定地说道,“和昨天一样,这次弹劾的人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弹劾的是内阁次辅张四维张阁老离间骨肉、结党营私、与民争利、妄言宫闱、危言耸听、私占民田、为父不慈,还是七宗罪。”
汪孚林和会极门管门太监说话的时候,内阁那边早有好事的中书舍人以及宦官出来看风色,不但如此,对面归极门那边,也有六科廊的给事中闻讯跑出来,这其中就有汪孚林的好友程乃轩。当得知汪孚林继昨天开炮冯保之后,今天又开炮内阁次辅张四维,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提醒汪孚林不要惹是生非的两个管门太监,这会儿也全都傻了眼。
这家伙还真是,打算把惹是生非进行到底啊!
当消息传到内阁时,正在和申时行议事的马自强拍了桌子,然而,申时行却神色自如地将震落地上的笔筒和里头那些毛笔一一捡拾了起来,这才对马自强说道:“马阁老不要忘了,你刚刚听到张阁老带人去伏阙时,才这么发了一次脾气。”
“一个一个全都只想着挑事,这些年来朝中太平,这都容易吗?”马自强恼火地再次拍了桌子,可看到申时行一脸和稀泥的息事宁人模样,他总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干脆不理会这个一贯看上去好脾气的同僚了,径直出了直房之后,就命人去会极门那边看看汪孚林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把人叫过来。然而,那个中书舍人唯唯应命而去之后,却是只一会儿就回来了。
“马阁老,汪侍御被召到乾清宫去了。”
“!”
别说马自强吃惊不小,申时行闻听消息后也同样大吃一惊,就连汪孚林自己也有点发懵。他进宫之前,还让刘勃紧急去找陈梁等人,让他们死死盯住刘守有,如有事情随时汇报,而他把自己作为监察御史最重要的第二个个奏本丢出去,就准备功成身退,彻底到幕后观风色了。所以,他认为自己进宫完全是自己决定的事件,就停留这么一小会,怎么都不至于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谁知道就让他遇着了。
而且还是撞在慈宁宫太监李用手里!
“李公公,你不是弄错了吧?太后真是要召见我的话,你到会极门干什么,不应该直接出宫去都察院吗?”
尽管李用嘴很紧,但汪孚林不厌其烦地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如今脑海中转动的全都是林冲带刀闯白虎堂这种场面,深恐自己也被人赚到慈宁宫这种绝对不该外臣踏入的地方,然后给他栽赃一个什么罪名。而大概是他着实把人问烦了,他终于等到了李用止步,回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慈圣老娘娘原本大骂了你一顿,听了元辅张先生说话之后,这才对你稍稍有几分改观,所以让咱家去都察院召见你,至于去会极门,是看看那边还有什么要命的奏本没有,嘱咐尽早送司礼监,张容斋公公在那看着,谁知道会遇见你,而且你还弹劾了次辅张阁老。”说到这里,李用一脸都是你走了****运的表情,“慈圣老娘娘之前听说次辅张阁老带人伏阙,差点没气死,你正好弹劾了他,也许慈圣老娘娘能对你再少几分火气,咱家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未完待续。)
第九四四章 直面两宫
尽管之前的事情是在慈宁宫出的,但李太后召见张居正,却是在乾清宫。
至于朱翊钧,如今已经被李太后下令御马监的人押在慈宁宫。
此时此刻,她和张居正之间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坐在床沿边上,目光看着床上脸色蜡黄憔悴不堪的陈太后,虽说心头很愤怒陈太后竟然跟着朱翊钧跑到慈宁宫来,打算压制自己处置冯保,可想到朱翊钧之前失心疯起来,竟然对她这个生母,对陈太后这个嫡母全都那般不敬,她又只觉得悲从心来。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辛辛苦苦在乾清宫照料了儿子五年,竟然就是这般下场吗?
李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才沉声说道:“我如今方寸已乱,所以才把张先生你请来。可想不到张四维竟然在这时候伏阙请愿,一面口口声声说什么逐出奸宦,一面却又说什么影射我的话!张先生你应当是最知道的,我也好,仁圣陈姐姐也罢,从来不曾参与朝政,他这分明是居心叵测!”
陈太后这会儿其实也是醒着,只不过心里又是后悔,又是伤心。听到李太后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张四维,她心中突然一动,紧跟着就有气无力地说道:“大郎从前分明是好孩子,如今亲政之后却变成了这样子,定然是身边有人挑唆了他!”
张居正这一次最初是装病——但在如何能够瞒过太医院这一点上,花费了很大力气。这还要多亏一贯给他看病的朱宗吉也装病在家,他拿捏住了太医院那几个过来给他诊病御医的绝大把柄,这才蒙混了过去——然而,装病的时间长了,心病自然而然就盖过了身体上的些许不适,所以进宫的时候他是被人放在凳杌上抬进宫的,这会儿坐的也是李太后特意吩咐给他准备的软榻。
当他听到陈太后这恨恨的发话时,心中就知道张四维那边,他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情绪低落地说:“皇上失德,臣等辅政大臣皆有过错,还请二位太后宽宥张凤磐……”
“张先生是张先生,张四维是张四维。内阁四位阁老当中,为什么只有一个张四维带头伏阙?分明就是他挑唆的人在皇上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李太后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一个声音道:“二位老娘娘,东厂回报,说是张明那边已经问出来了,他招认说……”
李太后和陈太后几乎不分先后地开口喝道:“招认什么?”
张居正几乎只来得及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和两位太后去争抢。果不其然,就只听外间那声音说道:“张明说,此事原是张四维向皇上进言,道是皇上已经亲政,若再由元辅张先生把持朝政,冯公公批红,这皇权是在谁手里捏着?张明招供说自己不合肖想司礼监掌印,就与之同谋,除此之外,同谋的还有司礼监的张维,还有锦衣卫的刘守有,还有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
就在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张居正哂然冷笑道:“这张明真是惯会攀咬人!汪孚林弹劾冯保,我是劈头骂了他一顿,可他这人是耿脑袋,从前就连他的座师吕和卿都弹劾过,也一样还弹劾过张四维,他怎么与之同党?张明可招认过,是皇上亲自见过他,还是汪孚林亲自见过他?”
李太后本来就是因为张居正维护弹劾冯保的汪孚林,这才起意召见,此时虽说张居正还是一口咬定汪孚林并非与之同党,她仍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外间有人说道:“李公公回来了。”
李用一进屋子,先行过礼后,不等李太后发问就立刻开口说道:“奴婢到会极门去看看有什么奏本,正好碰到汪孚林又弹劾人了,所以……”
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李太后就直截了当地打断道:“他又弹劾谁了?”
李用觉察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遂老老实实地说道:“据说是弹劾张四维。”
此话一出,张居正暗自舒了一口大气,而李太后则是眉头一挑道:“奏本呢?”
李用闻言,暗自庆幸自己想到了这一茬,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当即爬起身来,打算将奏本送到帘子后头去,谁知道李太后立时斥了一声。
“糊涂,元辅张先生在这里,先给我看干什么?”
张居正见李用立刻硬生生停下脚步,转而把奏本送到了自己这里,他是知道李太后性子的人,也不推辞,当即接过之后草草阅览了一遍,却又示意李用将东西送进去给李太后。等到李太后显见已经在看汪孚林的奏本,他就又问道:“那汪孚林可是已经来了?”
尽管李太后曾经和陈太后一同下旨,还创造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抬头,那就是——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可那时候朱翊钧还小,她们两个做母亲的自可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可如今皇帝已经大了,而且还和自己离心了,再要处置张四维这样一位内阁次辅,朱翊钧是绝对不肯干的,那么就需得要有合适的名义才行。看着手中汪孚林那文采出众,条理分明的奏本,她的脸色就霁和了许多。
纵使她不大管朝政,却也知道,要想正儿八经地清除内阁阁老,那么,只有唯一一个办法,那就是此人不是被他们硬赶下去的,而是被别的朝臣弹劾下去的!而汪孚林在张四维等人伏阙之后第一时间上书,这无疑带了一个好头,让本身就头痛小皇帝抽风的她收获了一个好借口。
而陈太后也已经竭尽全力支撑着坐了起来。这位当年就因为号称多病而被移出了坤宁宫,然而,多病的她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丈夫穆宗隆庆皇帝已经躺在陵墓中了,这种微妙的含义只要是聪明人全都能够明白。很显然,这位嫡母皇太后哪怕身体不如李太后,可也差不到哪去,至少绝对不会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死了。
此时此刻,陈太后接过李太后递到面前的奏本,看清楚上头除却罗列张四维罪状之外,末尾触目惊心地指斥张四维的伏阙不是为了冯保,而是磨刀霍霍别有所图,是不顾忠孝,离间天家母子骨肉亲情,她怎么也还是想保朱翊钧这个皇帝的,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张四维有这样的心,内阁就不能留他了!”
“那就先把汪孚林叫进来,我们当面问他,这昨儿个弹劾冯保,今儿个又弹劾张四维,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太后直截了当地吩咐了一句,李用不敢怠慢,当下便立时出去,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就进了这座东暖阁。他之前曾经因为去接张居正母亲赵老夫人,进过一次这里,那一次万历皇帝朱翊钧还因为赵老夫人进京路上被人招待的问题仔仔细细问过他一遍,没想到时过境迁,他再踏进这里的时候,小皇帝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宫皇太后和张居正!
从先天条件上来说,汪孚林虽说嘴上没毛,但办事不少,至少就是在两宫耳中,他也并非无名之辈。兼且李太后虽说恼火他弹劾冯保惹出这一连串事情,却也因为张居正替其说话,以及汪孚林弹劾张四维,因此而扳回了少许一点印象。
所以,她一见汪孚林,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汪孚林,你昨日弹劾冯保,今日又弹劾张四维,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在这里没有看到小皇帝,汪孚林进一步确认了姜淮那个消息的准确性。从这一点来说,对方着实是仁至义尽了。
他当然不会愚蠢到去交待自己和冯保早就通过气,而是用非常沉稳的口气说道:“司礼监冯公公任掌印至今,已经有整整六年,这六年来,可有人弹劾过他?据我所知,没有。而冯公公真的是做到两袖清风让人挑不出错处吗?当然不是。光是冯公公的侄儿冯邦宁,就曾经有很多劣迹在外。”
汪孚林一点都没有面对两宫皇太后的畏缩迟疑,话语平静,有条有理,尤其是因为之前那场变故,对冯保很没有好感的陈太后,这会儿就越发认同,竟是不等李太后开口就恼火地说道:“冯保劣迹斑斑,确实远不如张宏!”
李太后想到冯保挡在自己面前却被朱翊钧抡了一拳的情形,却忍不住大为不赞同地挑了挑眉,可汪孚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御史弹劾,原本是有一个宗旨,‘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但除却纠错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汪孚林最后搬出了后世一句非常通俗的话,见张居正眉头微挑,他就继续说道:“冯公公多年无人弹劾,那些错处就从不知道改正,以至于放纵弟侄,自己越发恣意,所以我要弹劾他。哪怕他照旧屹立不倒,我却因此丢官去职,我依旧不悔。但是,这和弹劾内阁次辅张阁老却不同。”
“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问话的却是张居正。之前汪孚林来时,只对他紧急解释了一下弹劾冯保之前和冯保交流过此事,隐晦地表明干翻张四维之后就辞官回乡。他一方面惊讶于汪孚林竟然真放得下大好前途,一面却又纠结于汪孚林深陷泥潭确实很难将其拔出来,因此之前只能竭尽全力挽回一下李太后对其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他方才好像没问题可问一般,问了这么一句。
“因为劾冯公公,我只是尽科道言官其他人没有尽到的职责,但劾次辅张阁老,那是劾他公器私用,道貌岸然,假公济私,最重要的是,我和他还有私怨,要是不劾倒他,我就算罢官回乡还要继续劾他,不死不休!”
“……”你太老实了!张居正很想以手扶额,心想你对我老实也就算了,在乾清宫这种地方大放厥词,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然而,张居正忘了,自己面前的帘子后头那两位是什么人。说是皇太后,但陈太后只是很普通的小家碧玉出身,选妃的时候紧急熏陶了一下礼仪,李太后更只是泥瓦匠的女儿,就算进了裕王府为妃为都人,人家讲读官那又不是为女人负责的,不可能提升她的资质,就连对她能力的提升那也相对有限。所以,在她们心目中,那就不存在什么无欲无求的君子,大义凛然的直臣,而都是一个个或自私自利或别有所图,反正都是活生生的小人物。
就连元辅张居正,在她们心目中,只要能力绝对出众,个人小节稍有瑕疵也没什么要紧。
所以,汪孚林要是说弹劾冯保和张四维,那都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她们绝对嗤之以鼻;要是说为了求名,那就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汪孚林将冯保和张四维区分对待,弹劾冯保是因为职责,所以不得不劾——当然也隐晦流露出有求名的意思——至于张四维则是因为不死不休的私仇,她们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不但能够理解,在如今也已经非常痛恨张四维的情况下,她们认为汪孚林的这做法是很值得表扬的。
更何况,说不定能够和昨天汪孚林上书,今天一堆人弹劾冯保一样,明天也出现一大批人弹劾张四维呢?
当然,想归这么想,李太后还是呵斥道:“你说张四维公器私用,你这何尝又不是公器私用?你是御史,弹劾人怎么可以带着私心?怎么对得起元辅张先生的信赖,要知道,当初就是他举荐,你才能破格就任巡按御史的……”
对于李太后的长篇大论,汪孚林低头聆听,状似恭顺,心里却很满意自己在两个已经升格当了太后,在民间俗称老太太级别,其实还是很年轻的妇人面前做出这等肤浅表态。
而他在听完教训之后,这才非常诚恳地说道:“再说,之前,次辅张阁老的弟弟张四教强拎着张阁老的长子张泰徵来给我负荆请罪,我看到之后实在是吓了一跳,那都是货真价实的荆刺。可是,当儿子的假冒父亲名义给我的伯父写信,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又谁能担保不是张阁老推卸责任?一个对儿子如此不慈的父亲,简直是令人发指。我虽和张泰徵有些龃龉,张四教也向我提出了非常优厚的和解条件,但我实在是难以接受!”(未完待续。)
第九四五章 引火烧身
尽管是站在整个帝国顶点的两宫皇太后,但李太后和陈太后本质上仍然是妇人。所以,汪孚林爆出这么一个天大的八卦,李太后不由得愣了一愣,深居慈庆宫,不大过问外务,也没什么地方了解这种大臣家务事的陈太后就立时追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知道今天宫里发生过一桩什么样的事件,汪孚林并不打算把气氛一个劲绷着,因此扫了一眼张居正之后,他见这位内阁首辅微微颔首,显然是授意他不妨直说,他就整理了一下思路,直接从妻子小北的身世说起。当他提到自己听说汪道昆的信使在张家门前那档子事,一怒之下放话要找张四维理论,张四教这才带着张泰徵匆匆来负荆请罪,他就假作愤愤然的样子,也不管是否御前失仪,直接提高了声音。
“堂堂次辅,手伸得这么长,就因为捕风捉影听到内子一点家世,就在背后倒腾这种名堂?就算真是张泰徵做的,张家这家教也是烂透了,若不是张阁老纵容,会到这个地步?听说张阁老连儿子都不准备认了,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曾经重重得罪过他,如今这所谓的和解还能当真吗?如果他真的两袖清风全无破绽,那我倒真心服了他,可他自己做着清似水的官,家中兄弟姻亲却是财势雄霸山西,我实在是看不惯他那装腔作势的模样!”
国事李太后基本不懂,之前才会悉数交托给张居正和冯保,可对于家长里短那点事,她却还能够分辨得清楚是非。既然是张四教急吼吼带着侄儿张泰徵去汪孚林那负荆请罪,显然是非已经清清楚楚,而对于汪孚林坦坦荡荡地陈述妻子身世,出身小门小户的她顿时有些感同身受。
毕竟,她如今的境遇却也要感谢当年家里人把她如同卖进了裕王府,可自己飞黄腾达成为贵妃、皇贵妃以及太后的时候,对于昔年旧事就真的没有怨恨?当然不是,只不过孝道重如天,她纵使真的恨过父母卖女儿,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要给他们荣华富贵?也正因为如此,小北恨透了兄长薄情寡义,不肯归宗,她也就不打算说什么了。
正当李太后打算评点两句张家父子时,外间又传来了李用小心翼翼的声音:“二位老娘娘,元辅张先生,外间锦衣卫派人来禀告,说是次辅张阁老家走水了。好像……”
“好像什么?”这一次开口的却是张居正。刚刚汪孚林说的这些,他大多知情,因此没有插话,省得弄巧成拙,但对于这个新消息,他却没法保持沉默,“如今次辅张阁老正在伏阙,他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要给他通个消息,你先把话说清楚!”
“说是张阁老的长子张泰徵……似乎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汪孚林不禁暗自舒了一口大气,心里知道,刘英那边已经把事情办成了。
这个消息刚刚好好在汪孚林说了和张家那段过节之后送了过来,又说是锦衣卫的人前来禀告,李太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帘子外头的张居正,陡然想起刚刚外间才禀告说,张明招供的同谋之中,除却司礼监秉笔张维,眼下在这里的汪孚林,还有张四维,刘守有,相比汪孚林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御史,刘守有却掌管着锦衣卫,她不禁立时问道:“是锦衣卫的谁跑来禀告的消息?可是刘守有?”
“不是,是锦衣卫掌刑千户刘百川和理刑百户郭宝到外东厂禀告的,说是刘大帅……刘大帅带着人在张阁老家帮忙灭火。”
汪孚林简直想大笑三声。刘英之所以能帮着张泰徵从张家跑出来,那是因为有外头冯保厂卫的人出手相助;之所以会说张泰徵死了,是因为刘英以张四教的身份坐实了这一点,又叫张家人去请刘守有帮忙灭火。有这个声音混淆视听,张家人在焦头烂额之后也不会深思,一定会就此照做;而刘百川和郭宝之所以会到外东厂去禀告这件事,顺带黑刘守有一下,也是因为他让刘勃去通知陈梁,让陈梁去告诉的刘百川和郭宝。
想来刘守有也是因为站在了小皇帝这边,张四维又在宫中伏阙,已经没有退路的他不得不去张家。
立场决定行为,这真是颠仆不破的真理!刘守有听了张家人报信之后赶去张家,除了帮忙灭火,只怕也有动念去查一查是否背后有人弄鬼,然后握住张四维把柄这一层心思!
“简直胡闹,张家就没人了?顺天府衙和大兴县衙就没人了,需要他堂堂缇帅去帮忙灭火?”李太后却不管这些,眉头倒竖,当即厉声说道,“张先生,刘守有不该在缇帅的位子上再待下去,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中旨黜落缇帅,传扬出去未免不大好听……”张居正一面说,一面看了汪孚林一眼,随即用很自然的口气吩咐道,“世卿最好再送一道奏本。”
汪孚林躬了躬身,二话不说地应道:“缇帅须不是阁老家奴,臣自当奏本弹劾。”
李太后顿时面色稍霁,当下就对张居正说:“张先生再推荐几个可靠的人来掌管锦衣卫。刚刚说的那两个到外东厂禀告此事的也很好,不妨提拔一下他们。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怎可像刘守有这样任性胡为?”
听到李太后这话,汪孚林觑着张居正没有接话茬,他就再次用诚恳的与其开口问道:“恕臣冒昧,说到天子亲军,二位老娘娘在上,元辅张先生也在这里,却不知道皇上缘何不在乾清宫?臣自蒙皇上恩宠,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回京,升任广东掌道御史,文书房掌房田公公曾经多次奉御命赐甜食点心,臣一直感恩得很,只恨不能弹劾天下奸邪,推荐天下贤能,以报皇上赏识之恩。”
此话一出,张居正顿时面色铁青,当即喝道:“汪孚林,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二位太后既是召见完了,你也该告退了!”
张居正既是给出了这样的明示,汪孚林来这儿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当下便讪讪提出告退。可他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只听李太后沉声说道:“原来是大郎曾经几次三番让田义赏赐你。田义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怪不得张明硬要攀污汪孚林和张四维和他是同谋,敢情是她那个好儿子早早就想着拉拢人吗?
这一次,就连之前一直都没怎么开口的陈太后都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些。她想得倒是和李太后不一样,只希望汪孚林不要再往朱翊钧身上泼脏水。哪怕小皇帝之前来求她出面,到最后却表现完全失常,让她失望透顶,可她毕竟一向很重视这个并不是她所生,在名分上却也是她儿子的小皇帝。
“田公公没说什么啊?”汪孚林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五一十地说道,“大概是因为臣曾经几次踏足文华殿和东阁,有和皇上正面接触的机会,所以皇上这才知道臣这么一个人。屡次颁赐,田公公代皇上颇多勉励,而且还提过臣不妨沉下心来在都察院多浸淫一段时间,不要好高骛远。臣觉得很有道理,兼且之前已经蒙元辅举荐,比寻常进士起步高了许多,所以早就知足了,否则若是好高骛远,怎么对得起元辅栽培,皇上恩宠?”
张居正适时补充道:“吏部侍郎王绍芳之前曾经有意举荐汪世卿为吏部文选郎,他却主动辞了。”
李太后没有说话,心里却迅速评估起了田义这个人。宫里那么多太监,她当然不可能一个个全都记得,但田义毕竟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曾经到她面前露过头的,她听冯保和张宏都称赞过此人忠心耿耿,宅心仁厚,又想到人在张居正病了之后也病了,据说直接求了情在宫外私宅暂时养着,生怕过了病气给宫中,更不用提见皇帝,她就从心中把人从怀疑清除名单上剔除了出去。然而,张居正想要打发汪孚林走,她却另有想法。
她召了张居正来,是想请这位内阁首辅哪怕带病也至少要代朱翊钧写一份罪己诏。可如今先有张四维带着一大批人伏阙,又有张明招供,再加上张四维家中起火,据说还烧死一个儿子,刘守有堂堂缇帅竟在帮忙灭火,而汪孚林又弹劾了张四维,她心里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民间父母可以到官府告儿子忤逆,她堂堂太后之前却遭到了儿子那样疯狂的指责,不但如此,若非张宏冯保拦阻,朱翊钧甚至几乎动粗,难不成这还不算忤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汪孚林,你刚刚问皇帝在哪。他身为天子,却忤逆悖上,如今人还押在慈宁宫!”
死一般的寂静……
汪孚林既然应召来到这里,他就必须问一问,可没想到李太后会在这时候揭开这么一个真相,他非常想诚恳地说,我就是被您紧急召见,立刻就准备走的小人物,您真用不着对我说这些的。您告诉我这些,回头外头那些正人君子知道这种时候我居然在宫中,却啥都没做,那不得在我身上踩一万只脚?我问皇帝的下落,那是因为看见太后占了乾清宫,怎么也得问一声,出去的时候也好对外间的官员们有个交待。
这下完了,引火烧身!
再看张居正时,他就只见这位内阁首辅同样脸色发苦,显然刚刚就已经在面对这样一个最棘手的问题。而下一刻,帘子后头就传来了陈太后的声音。
“妹妹,大郎只不过是被人挑唆一时糊涂,日后改了便好,这忤逆两个字扣在他头上,他这将来该怎么办?咳咳……”也许是因为说话太急,心情也太过于焦切,陈太后忍不住连连咳嗽,一只手也死死拽住了李太后的袖子,苦苦恳求道,“更何况,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不是只有他一个逆子,我还有潞王!”李太后忿然反驳道,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可以说绝望,“整整六年,我舍了慈宁宫不住,****在乾清宫陪他读书,生怕他被人带歪了,可他呢?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听着风便是雨,忤逆母后,甚至悍然动手,若非张宏冯保先后阻拦,其他人又来得及时,别说是你,就说是我,那时候会如何?大明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可有他这样的?”
纵使是一向被她用来和万历皇帝做对照的英宗、武宗甚至于世宗,也没有过这样不孝的行径!
陈太后顿时哑然,随即不禁用求救的目光去看外间一大一小两位外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张居正蠕动了一下嘴唇,而原本要告退的汪孚林却深深一揖,最终开了口:“两位老娘娘刚刚说皇上忤逆,此罪名尤大,臣万万不敢相信。而且,恕臣直言,当时除却两位老娘娘和宫中内侍之外,可还有其他大臣在场?若没有,外间伏阙的张阁老等人只怕会更加理直气壮,朝野更会一片哗然。国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太后指皇上公然违孝道,传出去岂不是天下耻笑?”
张居正之前拖延着死活不肯写罪己诏,至于什么废立的诏书那就更不用说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此时便离座而起,长跪说道:“慈圣老娘娘,汪世卿所言甚是,忤逆大罪纵使民间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宫中?还请老娘娘三思。”
眼见汪孚林劝谏了,张居正也劝谏了,陈太后不禁又惊又喜,连忙对着李太后说:“妹妹,事情太大,万万三思而后行。”
“三思?你难道没听到那孽畜子虚乌有的指斥!”李太后却是不肯善罢甘休,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二位老娘娘,兹事体大,动辄要殃及天下,皇上纵使有错,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能否容臣去见一见皇上,好歹劝一劝?”
此话一出,陈太后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开口说道:“去,你快去,好好劝了皇上来请罪。”
张居正何尝不知道,罪己诏好写,废立的诏书也好写,可接下来他绝对要被千夫所指,这可不是推行别的政令,他宁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这种黑锅他是绝对不愿意背的。所以,装病把张四维给逼了出来,可却让自己辛苦教导多年的小皇帝犯了如此大的纰漏,他何尝不是心力交瘁,可不维护还不行,当下只能把心一横顺着陈太后的口气说道:“慈圣老娘娘,便让汪世卿去劝一劝皇上,哪怕不看母子情分,也需得看在天下面上。”
在一连三人的劝说下,早已心灰若死的李太后方才眉头一挑道:“好,那就让汪孚林去!他若真懂事,便去奉先殿跪上三天三夜,诚心诚意自己写一道罪己诏来!”(未完待续。)
第九四六章 和风细雨入君心
慈宁宫这种地方,一向绝对属于男人的禁区。因为不论是这里改名之前的清宁宫,还是如今的慈宁宫,在名分上都属于一个群体,那就是在名分上位居整个帝国最前列,甚至还要压过皇帝小半筹的太后。尽管张居正常常入宫,但那都是乾清宫,慈宁宫只有他母亲赵老夫人和妻子王夫人来过。不但如此,就连李太后的父兄,在礼法上也不能踏足这里。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汪孚林那是大明立国两百多年来,不说唯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几个能踏入此地的外臣之一。只不过,李太后和陈太后都在乾清宫,押在这里的却是朱翊钧,眼下又是事急从权,那就没那么大问题了。而护送他过来的慈宁宫太监李用先头还有几分太后身边近侍的倨傲,可刚刚在乾清宫东暖阁听了那么一会儿,心里对这位崛起速度飞快的掌道御史实在是佩服极了。
一面撇清自己和张四维张明刘守有等人的关联,一面却又替小皇帝求情,一面得张居正信赖,一面又没得罪两位太后,最重要的是很可能还会成为小皇帝的救命稻草……这左右逢源的本事简直绝了!
要是让汪孚林知道李用的心里话,他一定会翻白眼——如果李太后之前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让他立刻走了,他哪来的兴致给小皇帝求情?要知道,他收拾张四维是一招,挑起小皇帝和李太后的冲突,那却不是他的手笔,当然他也在放纵这种过程进行也就是了。至于换个人来当天子,他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是,那个被娇惯长大的潞王朱翊镠比朱翊钧未必好得到哪去,而且人也已经不小了,他没怎么接触过,不知道是否好糊弄。
尽管,只要是李太后这个当妈的应该命很长的情况下,只要外头和里头一直都有类似于张居正和冯保这样的组合,再压着李太后这座大山,要钳制朱翊镠应该比朱翊钧容易。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设想,他是间接促成了现在的结果,可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一点都不想搅和到改朝换代那点事里头去,这是要在身上背无数骂名的!
所以,他既然没走,听到李太后那忤逆两个字的巨大罪名,他就没地儿躲了,不论怎么样,如今张居正一时半会出不了宫,他就得负责把消息传出去!
“汪掌道,皇上就在里头。”
见李用站在门外,声音很低,汪孚林踌躇了片刻,随即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李公公,一会儿我劝皇上的时候,也许彼此都会说点大逆不道的话,您多包涵。”
知道,就算你不敢说,可皇上那脾气,之前已经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了!李用立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旋即就打起帘子,把汪孚林放了进去,自己却守在门外,勒令一应太监全都退远,以免回头被太多人听到里头的谈话,那时候一个个灭口都是天大的麻烦。
汪孚林一进屋子,就看见朱翊钧正呆呆坐在软榻上。这位昔日出现在人前时从来穿戴整齐不苟言笑的小皇帝,此时此刻却是典型的衣冠不整,一件外袍被撕掉了半个袖子,前襟耷拉了下来,光着头没戴帽子,脸色呆滞,眼睛无神,用比较贴切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活死人状态。知道一般的话语只怕惊动不了这位天子,他就提高声音叫道:“皇上,臣刚刚弹劾了内阁次辅张四维!”
“啊?”朱翊钧犹如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他缓缓扭过头来,看清楚面前的是汪孚林,他顿时猛地吃了一惊,等意识到汪孚林说了什么,他顿时为之大怒,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和张四维不是和解了吗?干什么还要弹劾他!”
你居然也背叛朕!
“皇上,张四维做下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地道,臣没办法和他和解!张四维把之前写信给我族伯汪道昆的事情全都推在了他儿子张泰徵的身上,勒令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来给我负荆请罪,可是,就在刚刚,张家据说走水了,之前就病着的张泰徵说是烧死了!他能够做出杀子这种不慈的事情来,更何况是臣这么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朱翊钧听到杀子这两个字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要知道,之前他是怒火上脑,踹开张宏,甩了陈太后,打伤冯保,想要和生母李太后好好理论,可那个节骨眼上,他最初去找陈太后的时候,喝了几口酒壮胆,等到了慈宁宫一番吵闹之后,心智迷乱,早已分辨不清楚什么。如今细细想来,他却依稀记起,母亲的眼神中除却深深的失望,似乎还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要知道,他并不是父亲隆庆皇帝的独生子,他还有一个弟弟!
张四维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可以不要长子,张四教也可以不要蒲州张氏的嫡长孙,那么他呢?他虽不是父亲隆庆皇帝的嫡子,却是长子,和张四维家里的情形何等相似!
汪孚林先不提张四维的伏阙,给张四维扣了个杀子的大帽子,发现小皇帝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他知道自己做对了,方才继续说道:“臣因先后弹劾冯保和张四维之事,被两位老娘娘召到了乾清宫。臣到那儿之前,两位老娘娘已经下旨,令人将病中的元辅从家里抬到了乾清宫。慈圣老娘娘接见臣的时候,就正在怒不可遏,偏偏这时候又传来了次辅张阁老带着一大堆人在皇极门前伏阙的事,慈圣老娘娘恼将上来,元辅便怒斥是张四维等辈教唆皇上忤逆不孝!”
咦咦咦?
朱翊钧并不傻,这会儿那一丁点迷醉狂乱的酒意也已经完全醒了。否则,他刚刚在汪孚林说出弹劾张四维的事情时,就直接一嗓子把那半截心里话给吼了出来。然而,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和一个脑子还清楚的皇帝交流,这无疑是一桩难度不太高的任务。汪孚林就定了定神,将张四维带人伏阙的经过一笔带过,着重说明了张家起火,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对人说养病的张泰徵来不及逃出而身陨,锦衣卫缇帅刘守有亲自去救火……当然,张明在东厂吃拷问不过,于是供出的那一串同谋,因为那是他到乾清宫之前的事,因此他当然不知道,就连替田义轻轻巧巧开脱的事,他也隐去不提。
朱翊钧咀嚼消化着汪孚林带来的这些最新消息,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张明坑了。如果不是张居正这一病之后,田义突然病了,张宏又每每苦劝他要宽容冯保,而张明却跑来暗示次辅张四维愿意投靠,自己也愿意作为马前卒掀翻冯保,如此就可以除掉三座大山中的两座,他怎么会在如今这当口贸贸然动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的他忍不住冲着汪孚林质问道:“都是你,好好的你昨天为何弹劾冯保?”
外间的李用听得险些龇牙咧嘴,心想事情是皇上您做出来的,这时候却迁怒于人家汪孚林?若非汪孚林肯承揽下这个来劝您的苦差事,就凭慈圣老娘娘那最要强不过的心气,哪怕有陈太后的劝阻,哪怕元辅张先生不肯,那一张罪己诏,那一张废立的诏书,说不定到最后都会成为定局!
汪孚林却不怎么生气。本来,皇帝这种生物嘛,便是委过于人,肯下罪己诏的多半那还是委委屈屈,更不要说朱翊钧这种天子了。于是,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随即诚恳地张口问道:“难不成皇上也觉得,冯保无懈可击,所以这么多年来才没人弹劾?”
朱翊钧差点被汪孚林问得憋过气去。他当然想铲除冯保,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至于和亲妈闹成心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是汪孚林带头开炮,今天又是那么十几份的题本一窝蜂送上,他至于在张明的撺掇下这么直接捋袖子打算追究一下冯保吗?
偏偏汪孚林仿佛没看出他的憋屈似的,竟是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臣弹劾冯公公,那是为了公义,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臣在此之前,那是已经下定决心,不成就隐居乡里去教书的。”
虽说如果让他去教书,十有**是误人子弟。
“当然,臣也要向皇上请罪,之所以会想到朝冯公公开炮,那是因为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来负荆请罪的时候,用言语激臣的,彼时他说,臣做御史这些年,虽然也弹劾过不少人,甚至还包括座师,但总的来说,是苍蝇多,蚊子少。一来二去,本来臣的心结就没有完全打开,又年轻,是个受不得激将的人,于是当他直接说了一句柿子不要只挑软的捏,你敢弹劾冯公公?臣就接下了。”
外间的李用听得一个踉跄,心想你在太后面前说得那般大义凛然,怎么跑来劝皇帝的时候,却又换了说辞?然而,张四维如今反正已经讨了两宫厌弃,兼且小皇帝忤逆这件事还确实是很麻烦,如果能够推到大臣挑唆天家骨肉上,那还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因此,他对于汪孚林在紧急情况下,公报私仇,一个劲往张四维身上泼脏水,倒也不觉得奇怪,甚至也没多少反感。
毕竟,汪孚林是明知道他在外头的情况下说的。
要知道,刚刚在带路到慈宁宫时,汪孚林用非常快的动作塞给了他一张五百两见票即兑的银票,却是低声告诉他,自己不求加官进爵,哪怕此事之后归隐田园也不要紧,可绝对不希望张四维能够东山再起。要是平时,为了一个御史的贿赂而得罪当朝次辅,那当然是再划不来的,可现在张四维直接撞到了两宫皇太后那满腔怨气的火头上,他哪能没个选择?
因此,在听到里头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时,他就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汪掌道,两位老娘娘那边时间有限,你可快些儿,否则咱家没法担待。”
面对这样的催促,朱翊钧顿时脸色大变,而汪孚林则开口说道:“皇上,臣并不十分清楚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母子没有隔夜仇,既然是外人挑起的,皇上何妨去两位老娘娘面前赔罪认错?臣一介外人,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全都会闷在腹中不对外人言。这两日臣就递辞表回乡,还请皇上能够放下心结,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怎能就因为一些外人的胡言乱语,不顾骨肉亲情?”
尽管刚刚还在迁怒汪孚林,可是,朱翊钧一想到张明落在怒气冲冲的李太后手里,肯定会供出他那点最后的班底,到时候自己又要回复孤家寡人的状态,只怕就连身边的内侍太监也要再被清洗一遍,外朝一旦听到那什么忤逆的风声,只怕短时间内不要再想有人心向自己了,汪孚林的劝告不可不听,他顿时又慌乱了起来。再加上汪孚林好歹给自己指点了一条唯一的出路,他把心一横就霍然站起身来。
“你说得对。”这四个字能够憋出来,剩下的话就容易多了,“朕真是悔不当初,怎么会被张明这些人给骗了!朕要去向母亲请罪。”
阿弥陀佛,皇帝总算是说出这句服软的话来了!
李用舒了一口气,而汪孚林知道自己也算是把自己该做的事情给做完了,当即起身告退。
至于之前李太后撂下的那什么到奉先殿跪三天三夜,然后写罪己诏等诸如此类的话,他是半个字都不打算对小皇帝说的。要惹毛天子,谁爱去谁去,反正他没有这个兴趣。尽管他看似把皇帝劝回来了,但一旦朱翊钧被罚到奉先殿去跪灵,以小皇帝的心性,如果还有人挑唆,再干出什么事来,那就和他毫无关系了。
当汪孚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出宫溜之大吉的时候,冯保在外皇城御河边的私宅中,也终于苏醒了过来。一直守在旁边半步不敢离开的掌家张大受喜极而泣,连声吩咐人去宫中向李太后报信,随即就匆匆将冯保昏过去之后那一系列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张居正入宫说到张四维等人伏阙,从汪孚林弹劾张四维说到人被召到乾清宫,而后又进了慈宁宫去见朱翊钧,如今已经出了宫。
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冯保便有些吃力地说道:“皇上呢,可出了慈宁宫?”
张大受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太后没有见皇上,而是让皇上去奉先殿跪着悔罪。又召了内阁马阁老和申阁老,似乎是要拟旨黜落张四维以及那些伏阙官员。”
冯保顿时心中一突,随即死死握紧了拳头。他这次是过了一关,而且也没什么大损伤,可这次之后呢?他的家人子侄呢?受此奇耻大辱,昔日情分丧失殆尽,小皇帝岂不是已经对他这个大伴恨之入骨?
想到这里,他立刻挣扎着试图坐起身来,见张大受还摁着他,他就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是还想活命,抬也抬我去见慈圣老娘娘!还有,给我把皇上忤逆两宫老娘娘,于是被罚跪太庙的消息传出去!”(未完待续。)
第九四七章 再下一城
汪孚林快走到午门出宫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住了。
他刚刚有意绕开了张四维带人伏阙的皇极门前,原本是想早点出宫,可现在想想,今天宫里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非同小可,他也算是深入了解不少内情的人之一,尽管在皇帝面前承诺保密,尽管李太后也没有灭口堵嘴的意思,但只要他出了宫,回头外间消息万一散布开来,他就完全百口莫辩。所以,他在堪堪要出宫的地方停住了,随即又调转头往里走,须臾又回到了会极门。
会极门的两个管门太监这两日看着风云变幻,着实唏嘘不已,刚刚还看着汪孚林往宫门去的背影,闲极无聊在那悄悄打赌,赌的便是汪孚林明天会不会再弹劾一个重量级人物。然而,看到明明要出宫去的汪孚林又折返回来,他们就有些发愣了,等到发现人竟然朝着会极门过来,两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不会汪孚林还有奏本要提交吧?
等到汪孚林直接来到他们跟前,两人同时紧张了起来,却没料想到汪孚林竟是客客气气对他们拱了拱手:“二位公公,能否帮忙去内阁那边问一声,能不能借一套文房四宝……哦,最重要的是空白的奏本?”
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太监那表情完全是僵的,其中一个反应快一些,失声问道:“汪掌道莫非准备在这里现写奏本?”
“是啊。”汪孚林随随便便给出了一个让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答案,随即微笑解释道,“宫里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余诸位还没出宫,我要是这会儿出宫,万一出点瓜田李下的传言,难免不美,所以我不得不逗留一会儿。可若无理由,却实在是说不过去,还请两位公公帮个忙,就说我打算现写奏本,得晚点才能出宫去。”
见汪孚林不动声色地往四周一扫,随即手上一滑,有一样东西通过手指传递了过来,见惯了这种伎俩的一个管门太监迅速接过往袖子里一藏一捏,确定不是金子就是玉,他就对同伴轻轻点了点头。两人的意见全都空前统一,别看汪孚林昨天弹劾冯保,今天弹劾张四维,可这位竟然全须全尾地从乾清宫出来,仿佛没有受到今天那件他们都不大了然的诡异事情影响,这种小事他们还是行个方便的好。
当然,回头一定要问清楚汪孚林这是什么奏本,别胡乱收进来给自己惹麻烦。如果还是死揪着冯保不放,他们也不能给面子。
于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管门太监立时匆匆专门往内阁制敕房跑去,等到和其中一个中书舍人一说,借了一套笔墨纸砚,包括两本空白的奏本回来,他身后那个好奇的原主人也跟了出来。虽说品级相当,中书舍人那也是京官序列中一个不错的饭碗,但中书舍人除去极少部分进士之外,却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选用的举人甚至监生,因此和大多出身进士的监察御史没法相比。这位和阁老们常有近距离接触的中书舍人就对汪孚林客客气气。
“汪掌道什么奏本这么紧急要在这写,不能出宫去写?”
“之前在乾清宫听到下头禀报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免得明日再走一趟会极门,干脆呈了再回去。”汪孚林这一次却绝口不提自己是为了避开可能有的嫌疑和疑忌,笑吟吟借了张椅子,磨墨之后就把打草稿的笺纸卷成了一个小卷,左手拿着右手写。这是没有桌椅的隋唐人士常用的书写方式,他当然不大熟悉,但如今条件有限,他又不是内阁中人,不适合进内阁去借地方,因此只能这么将就。当然,他用这种书写方式的最大原因只有一个——拖时间!
只要拖到其他相关人士出宫,消息散布开来,那就没他什么事了!
那中书舍人使尽浑身解数想要从汪孚林口中套话,奈何对方守口如瓶,两个管门太监又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也只能悻悻闭嘴,却又拿眼睛悄悄去瞟汪孚林这奏本写的到底是什么。而对于这个,汪孚林当然不会再遮掩,那中书舍人很快就发现此番汪孚林弹劾的一样并不是一个小人物。
锦衣卫缇帅刘守有,这要是算小人物,满京城就没有大人物了!哪怕比不上阁老尚书,但刘守有的位子甚至可以说比不少侍郎都更要紧些!
他一下子没有再看下去的**,一溜烟跑回去说给同僚听。此时此刻,马自强和申时行全都被召入了乾清宫,告病多日的张居正早就被抬进了慈宁宫,内阁一亩三分地上一个能管事的阁臣都没有,中书舍人自然彼此之间疯狂议论串联,却全都不明白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他们就不用再猜了,因为汪孚林的嘴不大好撬开,但马自强和申时行却先后回来,而护送他们回来的太监又是嘴不大紧的人,直接把小皇帝被罚跪奉先殿的事给捅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否为了惩戒长子,还是气得忘记了,李太后竟然丝毫没下禁口令。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自己完全是白担心了一场,但他在某些时候素来警惕心过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眼见得申时行和马自强都阴沉着脸出来了,他还是整整在会极门盘桓了一个时辰,把自己这奏本从草稿到誊抄全都完成,这才把奏本交给了管门太监,把文房四宝还给了那位中书舍人,自己把揉成一团的草稿带上了走人。
等出了宫,回到都察院吃了一顿晚了许久的午饭,继续捱到散衙,他回到家里,这才立刻见了严妈妈和刘英。得知奉了冯保之命接应的张宁,直接把张泰徵给接过去安置了,他便对刘英问道:“你那时候用张四教的声音吩咐管家说张泰徵已经死了,又叫他们请刘守有帮忙灭火,张家人没有怀疑?”
“没有,虽说我没有现身,但张四教常来常往京师张府,上上下下全都最熟悉他的声音,张四教出门时坐的轿子,我们也是早就打探好了,所以我哪怕没有出轿子让人看见,别人也没大怀疑,毕竟慌乱之下轿夫只要差不多身形,那管家更不会去怀疑。而张四教的声音和说话口气原就是我最熟悉的。张泰徵如今是一门心思认定了父亲和叔父想让他死了,也不会怀疑我这个仆妇。更何况,我把他弄出去就没再现身,将来他也见不到我。”
汪孚林见刘英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道:“此番多亏了你,辛苦。”他又看着严妈妈,含笑赞叹道:“这次的事情能这么顺利,也多亏了严妈妈,你们两个这几天就不要外出,虽说乔装打扮,但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身形,还是谨慎一点好。”
“是。”
刘英答得爽快,严妈妈却问道:“公子,还要做其他准备吗?”
“不用,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不过是顺势等待,至于事情究竟怎样发展,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汪孚林不能不说不遗憾。然而,他的层级摆在那里,能够调动所有资源,达到眼下这样一个效果,那实在是已经惊世骇俗,若要强求结果完全符合自己的预期,那并不现实。但是,只要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三个重要人物,陈太后、张宏这些次要人物,以及张四维纠集的那些人还是沿着之前的轨迹走下去,朱翊钧这个天子不至于突然权谋天赋觉醒,瞬间点数全满,那么即便是最差的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他今日一天之内连续弹劾了张四维和刘守有,这简直是一炮震得满京城都在晃荡。更让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是,广东道的蔡光安和秦玉明竟然也在傍晚时分到会极门送奏本弹劾了内阁次辅张四维,不少人都知道,这两个在都察院是刺头,往日独来独往谁的帐都不买,陈炌把他们调到汪孚林麾下,据说他们还在外怨声载道,非常不服管束。可这一次,两人到会极门送奏本的时候,却都张扬出一个意思。
从前他们瞧不起汪孚林,但就冲着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敢弹劾张四维,他们就钦敬这人品,愿附骥尾!
相比今日一天遭到三次弹劾的张四维,反而是刘守有只被汪孚林炮轰了一次,说他是身为缇帅,却俨然大臣家奴,又罗列了平日失职、贪贿、结交张鲸等诸多罪状,宫中的处分却下达得非常快。刘守有出身麻城刘氏,可以说是家世资历全都相当不错,掌管锦衣卫也已经多年,之前赫然官拜都督佥事,此番竟然被直接革职,锦衣卫掌卫事临时交给了掌刑千户刘百川署理,理刑百户郭宝协理。
尽管只是署理,绝对不可能越过很多级直接转正,但刘百川却是欣喜若狂。换成从前,他何尝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哪怕日后不署理了,只要这些天能够建下功劳,一个指挥佥事就能稳稳当当入手,担一个管卫事的名义,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北镇抚司之主!
郭宝也一样是高兴得差点没端住脸色。他哪里能想到,只不过是把刘守有帮着张家救火这么一桩小事捅到外东厂,就换来了这样丰厚的回报?
然而,两人也没只顾着高兴,商议着立刻找由头设法给陈梁谋一个总旗的空缺。毕竟,如今三个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至于打翻船主自己做主这种事,三个人却都很默契地不提,至于背地里想没想,这当然谁也不知道——可是,汪孚林拿住的把柄非同小可,是他们锦衣卫往官员府邸安排谍探,这种事传出去是要捅大篓子的,再加上汪孚林脚踩着不知道多少条船,他们压根不敢和这位妖孽翻脸。
汪孚林能掀翻刘守有,更何况是他们?
可这个晚上,三个人聚在刘百川家里喝酒的时候,陈梁却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街头传言很不对,似乎有人在故意散布皇上忤逆太后的事。”
“你也发现了?”郭宝立刻看着刘百川道,“这事我也发现了,非常不对劲,绝对是有人故意在这么做。而且……似乎是东厂的人。”
一提到东厂,后面的人是谁,那就显而易见了。刘百川做了个冯保的口型,见对面两个人全都赶紧点头,他顿时苦恼得皱眉沉吟了起来。
然而,当初刘守有坐缇帅这个位子,尚且还要给冯保磕头,如同仆隶一般供其驱使,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给汪爷报个信去,事到如今,得由汪爷拿主意。”
这是刘百川说的,立刻得到了郭宝的认可。郭宝却还看着陈梁道:“汪府周边,这两天还有东厂的人出没吗?”
陈梁名为领着锦衣卫的命令监视汪府,实则作为汪家和刘百川郭宝沟通的渠道,身份最低,却也最不引人关注。他想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汪家附近,这些天东厂的眼线都撤走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那个刘勃提醒过我,很可能暗中还是有人盯着,小心点的好。”
“这是正理。”刘百川想了想,和郭宝低声商议了一下,最终说道,“这消息你早点递,最好今夜瞅准时机送进去。倒是得盯着点儿张四维那边。”
张阁老变成了张四维,三人就在这么不知不觉之间,把还在台上的张四维给打成了下台倒计时。
深夜时分的张府,确实正笼罩在一片惊惶不安的愁云惨雾之中。
张四维伏阙大半日,却没有等到宫中传来的任何好消息,反而是听到小皇帝被罚跪奉先殿,而自己被人架出宫时却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答复,直到出了长安左门,他才得知家中失火,张泰徵“死”了,自己遭到了汪孚林以及两个御史弹劾。瘫软在轿子上的时候,张四维就意识到自己落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中。
等回到家里,见了三弟张四教,得知张泰徵不是死了,而是失踪,家中管家在慌乱之际听到轿子中疑似张四教的声音,就立时照着办理,甚至还请来了刘守有维持秩序,帮忙灭火,以至于刘守有遭到了汪孚林的弹劾,如今竟然已经丢官去职的时候,他那种确信就更强了。
此时此刻,眼看满脸疲惫的张四教走进屋子,随即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面前,张四维不由得以手扶额,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你跪着请罪有什么用?起来吧,越是这时候,我们越是得好好商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