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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一九章 好读书的姜淮

    当小北回家对汪孚林说起这件趣事的时候,汪孚林先是惊讶,然后也同样笑得前仰后合。

    银带……束玉……玉带……亏得殷士儋好度量!

    笑过之后,他就搂着妻子说道:“这世上的文官,十有**都瞧不起宫中那些阉宦,瞧不起他们身有残缺,认为他们低三下四,可有些人也不去想一想,除却某些羡慕富贵,于是自宫求进的,有多少都是贫苦没着落,这才把好端端的孩子往宫里送?而且内书堂大多挑选十岁以下的孩子入内读书,又让多少原本目不识丁的人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我在碰到张宁之前,对宦官也没多大好感,可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却觉得某些宦官比大多数伪君子要强多了。”

    “是啊是啊,当初要没他弄来那条船,你就去游西湖吧!”小北嗔笑了一声,随即就躲开了汪孚林的咸猪手。

    “从前我觉得殷士儋靠着结交宦官入阁,总是一个很有机心的人,现在听你说的这个故事,却觉得他这人着实还豁达。换成是我,到内书堂当教习,一个小宦官跑来戴我的乌纱帽,束我的银带,大摇大摆学我走路,等被我撞破发火时,还拿我家妻子的名字来开玩笑,别说发火吼一顿,就是拿戒尺抽他一顿都是轻的,他竟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要知道,以他那时候和姜淮天差地别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让姜淮一辈子不能翻身。这种容人雅量,很了不起。”

    对于汪孚林的这种说法,小北也觉得颇为赞同,但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只不过,后来殷阁老官做大了,却还托冯保去探听这个姜淮,这应该就不只是重叙师生之谊了。”

    “没错,殷阁老怎么入阁的?据说是靠的陈洪。入阁之后,他屡屡被高拱指使言官弹劾。既然立足艰难,他当然唯有靠着和宫中加深联系。毕竟,陈洪不久就下台让位给了孟冲,而孟冲目不识丁,他怎么看得上?相反,冯保却是正经内书堂出来,饱读诗书,精通琴艺。于是,殷士儋借着姜淮的事对冯保放出一个信息,你看我从前对一个小宦官如何宽容,那么我对你们这些大太监的态度不就可想而知了?”

    “可惜,冯保虽说那时候就是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奈何在隆庆皇帝面前却不过平平。所以殷阁老下台,冯保帮不了,而等到高拱下台,当今元辅上台,殷士儋的价值不如元辅,而且若是执意非要重新扶殷士儋入阁,他和元辅的关系就可能破裂。按照一般人的逻辑,内阁有一个盟友,当然不如内阁有两个盟友,如此可以扶持这个打压那个,任凭人窝里斗,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冯保却没有这样做,哪怕元辅即将遭遇丁忧也没打过这样的主意。”

    说到这里,汪孚林对冯保的取舍不禁有些钦佩。那时候高拱下台,高仪一死,冯保可以说是内廷皇权的代行人,小皇帝的大伴,李太后最信任的人,纵使张居正还要差不止一层,可冯保却基本上放手给张居正去做事,自己几乎没有给过掣肘。

    也怪不得冯保虽说下场凄惨,后世还有不少士大夫认为这是大明朝难得一见的好太监……

    “我听说,殷阁老当年请求致仕的时候,才刚好五十岁,现在也不过五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他在内阁,又是敢和高新郑公打架的脾气,肯定会很难和首辅大人相处。”小北对汪孚林的判断素来服气,此时越想越是觉得这种大臣之间的倾轧,真的是无关政绩,无关人品,只因为你不把人挤下去,你自己就可能被人挤下去,所以要竭尽全力提防每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盟友。

    高拱若不是因为一念之仁,没有早点把张居正给逐出内阁,怎么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这样吧,你回头在殷家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若是那位姜公公主动找你,那就不妨说几句话。虽说殷士儋对冯保推荐过他,可冯保自己徒子徒孙都用不过来,未必就有多重视他,他如今特地为殷家嫁女来送礼,未必就没有别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我已经和许家姐姐说好了,办婚事那一天,我帮着殷家嫁女,她帮衬着李家娶妇。”

    夫妻俩说完这桩很有意思的小插曲,小北正要问一问汪孚林之前特意在都察院说出那样很容易让人曲解的话,会不会太过头了,却没想到枕边人突然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下一刻,她就听到汪孚林在耳边低声说道:“阿毛虽说有个哥哥,但金宝比他大太多了,以后说不定他和侄儿还相处得多些。咱们再努力一下,争取给他再添个弟弟妹妹,免得你在家无聊!”

    小北一下子为之一怔,猛地想起,今天这日子算算确实是那几天,当即轻轻嗯了一声。

    等到云收雨散,汪孚林下床要去收拾时,却突然开口说道:“媳妇,对不起,其实接了爹娘和阿毛过来到京城一起过年,并不是大事,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只能委屈你了。”

    尽管小姑子汪二娘和自己的妹妹也差不了多少,还有许瑶这个朋友,出外拜客也能有个伴,但汪孚林去都察院的时候,小北还是常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细细思来,哪里不知道是将襁褓中的儿子留在徽州的缘故?此时听到汪孚林这么说,她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竟是起身一把从后头抱住了汪孚林,伏在那并不算十分坚实宽阔的肩背上,眼泪一滴滴掉落了下来。

    “我不后悔……李师爷尚且能等殷小姐那么多年,可我们那么容易就在一起了……只要你能够好好的,以后我们一家人有的是时间相处!”

    “是啊,你说得对。”

    汪孚林笑了笑,轻轻把手按在了小北那环着自己腰身的双手上:“如果没惹上张四维,也没碰上过元辅,只要我考中了进士,这时候也能辞官回乡做富家翁,等到日后再出来做官。可既然冤仇结大发了,元辅又对我不错,那么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这一次是张四维最好的机会,我不相信他已经发觉我靠上了皇上这尊日后最大的靠山,已经听说元辅的病不大好,已经发觉皇上对元辅和冯保心怀忌惮,还能够忍得住。办好李师爷这桩婚事,就该打硬仗了!”

    这一夜,夫妻俩恰是激情四射,半宿未眠。等到大清早起来时,汪孚林去都察院时况且腰腿酸软,坐在马上哪里都不得劲,小北坐车出门去殷家时,又何尝不是在马车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然而,严妈妈得在家里看家,兼且教导新来的几个仆妇丫头,外加以真实容貌卖身进来的“刘英”,跟着她出来的芳容和芳树虽说得用,可到底比不得严妈妈和她留在广东嫁人的碧竹武艺熟稔,所以她到了殷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泡了浓茶来。

    送聘,发妆,转眼便是婚礼的正日子。一大早新娘开始梳妆打扮,小北也没闲着,帮着殷二太太应付一拨拨到女方家里来道喜的客人,甚至只能抽空少许安慰了一下紧张到了极点的新娘子。等到了下午新郎过来迎亲的时辰时,忙了太多天的她甚至没力气去看那前头是怎么个热闹的情景,干脆就在茶房里坐着歇口气。可就在她很大度地放了芳容芳树,包括茶房里几个仆妇丫头的假,让她们去凑热闹的时候,她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门帘竟是被人掀开,紧跟着一个人直接钻了进来!

    那人三十出头,一身青绢直裰,黑色布鞋,发间青玉簪,光着头没有戴幞头又或者帽子,乍一眼看去,仿佛不知道是哪家来蹭喜宴的穷亲戚,可小北和人一打照面,却发现来者初见自己微微有些讶异,但随即就显得冷静而从容,行礼的动作非常得体,分明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不知道茶房里竟然还有女眷,恕我冒犯了,夫人见谅。”

    听到这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阴柔,又瞥见此人白面微须,但那几根着实有些不自然,小北不由心中一动,等对方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就开口说道:“无妨,想来你也是不想和外间那么多官人们照面吧?殷二老爷作为兄长,得把新娘子送上轿之后才能得闲,你不妨在这里坐坐,不要紧的。”

    “哦?夫人怎么知道我是找殷二老爷的?”阴柔青年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就恍然大悟,笑着问道,“可是汪家少夫人?”

    听到对方直接开口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小北就笑道:“正是我,可是姜公公?”

    “呵呵,是我。我还想着打扮得低调些过来,见了殷小姐出嫁,会一会殷二老爷就走。”姜淮摸了摸下巴,呵呵笑道,“之前听送信的掌家说,殷家临时借住的这宅子很大,是当年殷尚书的旧宅,多亏汪爷和程爷帮衬,师父才能风风光光嫁女。只可惜前头人太多,我不想被人撞破师父的儿女和宫中太监堂而皇之地往来,只能找地方避一避等一等,谁知道这么巧就遇见少夫人。若不是我临时起意才到这来,还以为是您在守株待兔。”

    小北顿时被姜淮这轻松的口气给逗乐了。想起之前对方派来的那个掌家,以及殷二老爷说的那个故事,她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些。

    “不是守株待兔,而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姜太公钓鱼?此事出自晋朝苻朗的《苻子?方外》。”

    见姜淮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开始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出典,小北顿时愣住了。和汪孚林呆的时间长了,老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比如封神演义,小北已经习惯了随口乱说,却不曾想遇到个谈典故的宦官,此时不由得笑道:“姜公公真是博览群书。我倒没读过你说的,只听外子说过几卷封神演义而已。”

    “我可远远不及汪爷。汪爷写的那些故事宫里流传很广,我也拜读过几卷法兰西演义,非常佩服,内书堂里流传就更多了。”姜淮说起内书堂时,脸上明显带着几分追忆,竟是笑眯眯地对小北说,“希望少夫人回头能请汪爷把您刚刚说的这故事也写出来,这封神演义肯定比那些西洋演义更加引人入胜。”

    小北只觉哭笑不得——回头汪孚林一定会抱怨,媳妇你坑夫啊,没事又给我增加工作量——她定了定神,这才拐回正题道:“姜公公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御马监监督太监了,实在很令人惊叹。”

    “可和汪爷一比,不是就老了?”姜淮乍一看显得有些高冷,但一说话,便流露出几分当年在内书堂时的大胆天分来。见小北笑吟吟的,不以为忤,他想到传言中汪孚林这位妻子的出身,倒有些佩服汪孚林娶妻的眼力。毕竟,他尊敬的殷士儋妻子,那位束玉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很豁达很随和的女人,和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妇截然不同。于是,他见小北抬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仿佛这里不是茶房,而是会客室,他就毫不在意地坐了。

    当然,他没忘记特意解释了一句:“我吩咐了我一个干儿子在外头守着,少夫人不用担心回头被人撞进来说闲话。”

    小北正想问的事情被人直接挑明了,心下还没来得及一松,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就让她一下子抛开了之前闲话家常的轻松写意。

    “御马监掌兵,想来少夫人也应该听说过,不过我这个监督太监自然比不得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只因为当初提拔我的是冯公公,再加上年轻,在宫里也就有几分薄面。”说到这里,姜淮看了一眼小北,见其分明心领神会,竟是微微颔首,他心想什么样的妖孽娶什么样的媳妇,这种事竟然也听得明白,不用完全点破,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听说之前汪爷因为辽东的事深合皇上心意,慈圣老娘娘却把皇上叫过去说了一顿。”

    没等小北消化完这么一个消息,他就又开口说道:“皇上之前有些小风寒,指名召了太医院御医朱宗吉,没想到一问才知道,朱太医竟然病了,连元辅这次病倒,都不是一贯给张家把脉的他去看的。”(未完待续。)

第九二零章 荣升祖父

    幸好!幸好!

    小北在心里连说了两个幸好,暗想汪孚林素来对朋友那是最没话说的,知道张居正这场病可能会带来各种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几乎成为张家人最常用大夫的太医院御医朱宗吉,因此早早暗暗知会朱宗吉赶紧“病倒”。若非如此,朱宗吉这些天肯定要出入张家把脉诊断开方子,会有多少人去向其打探张居正的病情如何?到那时候,别看朱宗吉还是武清伯李家常用的大夫,仍然摆脱不了那漩涡。

    她非常得体地露出了几分忧色,皱眉说道:“朱太医竟然病了?这些天只顾着李大人和殷小姐的婚礼,我和相公都没顾得上其他事情,相公就连大纱帽胡同都没来得及去两趟,每次更是来去匆匆,等今天过后,我得请他去看看朱太医才行。”

    饶是姜淮八岁入宫,在宫中浸淫了快三十年,也没看出小北脸上有什么破绽。知道没法指望这察言观色的本领了,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师父嫁女,我派人前来送礼,原本没指望能喝这杯喜酒,却没想到殷二老爷还认我这个师弟,这才厚颜亲自来了,却刚刚好如此有缘分,撞上了少夫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虽说师父当年对冯公公推荐了我,但冯公公下头人太多,最初也没顾得上我,这个御马监监督太监,是张容斋张公公推荐我当的。”

    敢情姜淮是张宏的人吗?

    小北刚想到这里,姜淮却又词锋一转道:“但冯公公原本属意我去当乾清宫管事牌子,却被张容斋公公拦了下来。后来听说是张容斋公公建议,皇上自己从二十四衙门挑人,我装傻充愣,也就没选上我。”

    不愧是被殷士儋看中,特意向冯保推荐的人,这人趋利避害的心思简直绝了!

    想到这里,小北便真心实意地赞道:“姜公公真是慧眼如炬的聪明人。”

    任凭是谁,被人称赞总会高兴,姜淮也不例外。而且称赞自己的不是宫中那些同僚下属,而是外边的官宦夫人,他就更加开怀了,但更多的是一种和聪明人打交道的欣然。既然已经试探出有其夫必有其妻,那么他就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真心实意地说道:“师父回乡致仕之后,殷家没人出仕,我也不敢随便接触外头的朝官,如今得知师父力推姑爷,甚至为其谋了文选司员外郎之职,我本来想看看能否和他相交,没想到竟然能遇到少夫人。”

    知道姜淮此刻不需要拐弯抹角,拖泥带水,小北就爽快地说道:“李大人和我家相公是老朋友。他一向知道,我家相公和人相交不看出身,想来姜公公应当听说了,他和司礼监随堂张公公是怎么认识往来的。多一个朋友,多一个帮手,彼此遇事时更能够相互扶助提携。”

    “那是自然。”姜淮顿时笑了,“汪爷选了同一阁这种司礼监一大帮人的产业宴客,虽说不至于人尽皆知,但有头有脸的都知道了。我和内书堂掌司陈矩也有点交情,当然也就听说了此事,否则,也不敢直接对少夫人提。”

    他一点都没问小北是不是能够替汪孚林做主,而是非常自然地说道:“我这儿正好还有个消息可以告诉少夫人,内阁次辅张阁老,这些天揭帖上得很勤。只不过,这是照例要先送司礼监,再送皇上的,不消说,冯公公全都预先过目。只不过,百密总有一疏,少夫人说对不对?”

    “确实如此。”小北立刻点了点头,可她正打算稍稍深入一下这个问题时,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姜公公,有人朝这边来了!”

    姜淮立刻一弹衣角站起身来,又急又快地小北说道:“我在北城靖恭坊炒豆儿胡同有座私宅,我弟弟就住在那。他不像那些老公公的弟弟侄儿一样拿腔拿调,是个挺老实的人。今后若有事,少夫人可使人送信过去,这本书当成暗语,写着暗号对应的纸也在里头。书不重要,里头的东西重要。”随手将一卷唐摭言给塞了过去,他就继续说道,“至于我要送什么消息过来,自然会有各种法子送到汪爷手上,至于特别的记认,暗号纸上我已经写明了。”

    “我一会自己让人去通报殷二老爷,少夫人就不用费心了。”

    说完这话,姜淮就迅速闪出门去,小北随即弹起身到门边一看,却只见这位进过内书堂,如今在御马监排名第三的太监竟是动作敏捷翻墙而去,先头那个报信的人也无影无踪,直到人消失,她才看到不远处芳容和芳树结伴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妇。她立刻放下门帘回到位子上,扫了一眼手中的书,心中就断定今次过来,姜淮也许本是想和殷二老爷,甚至是李尧卿建立一点联系,却直接和自己碰上了。

    不过这样的巧合,多来几次更好!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本唐摭言中夹着的暗语序号那张纸片藏进了腰中锦囊里,随即便好似在看书似的,等到众人进来,说说笑笑,她手里这本书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关注,就这么给忽略了过去。趁着别人都以为她在翻书解乏,她把一本书随手翻了一遍完,确定只是司礼监经厂中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刻本,她在安排好殷府中那些客人之后,月上树梢时分回程时,就随手把书顺了回去,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当一本没用的书扔在殷府。

    而这一夜在李尧卿那边帮忙的汪孚林,就没有小北那么轻松了。和已经过气的殷家相比,昔日李师爷如今却是炙手可热的文选郎候补,再加上他和程乃轩亲自打点,黄龙和朱擢都来相帮待客,尽管李父昔日只是个没怎么见过市面的小秀才,一场婚事还是办得滴水不漏。而最让汪孚林又惊又喜的是,他和程乃轩在制艺时文上的老师,也是李尧卿当年的启蒙老师方先生方岩,竟然和柯先生柯镇一同在当日赶了过来,正正好好喝上了这杯喜酒。

    靠着汪孚林亲传,千杯不醉的作弊**,李尧卿成功躲过了众多灌酒的家伙,避进了洞房,而汪孚林也在应付完了众多宾客之后,和程乃轩一起被方先生和柯先生拖走。面对两个当年帮忙他们考中举人,进而考中进士的恩师,不论是如今在京师威名赫赫的汪小官人,还是程大公子,全都异常老实。

    久别重逢,柯方两位虽说还是举人,相比昔日弟子在科场上一举登第,仿佛还差了几分,但在气势上,他们却更胜一筹。可是,冷脸方先生一开口,却并不是数落两人什么,而是直接对着汪孚林说:“世卿,借着小李大喜的日子,我也给你稍带了一个喜讯。你当祖父了。”

    程乃轩先是呆呆发愣,随即突然捧腹大笑了起来,还夸张得直接往地上一蹲,拼命地捶着地面。而汪孚林眼角直抽,突然没好气地直接在程乃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气急败坏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你回头不也得当祖父?”

    “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几岁才有这可能,谁像你,二十二岁当祖父,哈哈哈哈!”程乃轩却不管汪孚林那臭脸,只顾着在那傻乐。

    “当祖父不好吗?我要是愿意,再过十年就能让人叫我老太爷!”汪孚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才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连忙非常关切地向方先生问道,“金宝他们两口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你想他们给你添孙子还是孙女?”柯先生却故意没个正经,故意强调了一个孙字。

    “孙子孙女都行,我又不在乎这个。”汪孚林没好气地挑了挑眉道,“但若是头胎生个儿子,女方家里估计能松口气,接下来也可以调理调理身体,不用暗自着急了。”

    “那不就得了?沈家小丫头生了个大胖小子。”柯先生冲着汪孚林挤了挤眼睛,随即笑道,“如今叔侄两个大胖小子摆在一块,哭起来能把房子给掀翻了,你家那两位双亲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喏,这是给你捎带的家书。”

    汪孚林瞅了一眼还在地上笑个不停的程乃轩,也不理会这家伙,接过那封信就立刻拆口子看。就只见里头厚厚好几张信笺,却不是一封信,而是父亲汪道蕴和金宝一块写的,前头第一张是汪道蕴的,端着父亲架子说了些老气横秋没营养的话,末了才说了重点,无非是他和小北的儿子阿毛一切都好,金宝的儿子生下来颇为健康等等,最后顺嘴提了一句汪道昆的现状,还说是汪道昆正在写一部新书云云。

    对于老爹的性子,汪孚林一贯知之甚深,因此看过之后就把那信笺随手放到最后,这才开始看金宝那封挺长的信。抬头照例是父亲大人,然后金宝就很有条理地汇报了家中长辈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小姑姑小姑父的现状,秋枫在南京国子监的情况,叶青龙的生意推进状态,自己的各种学习情况,仔细到详细写明拜会了谁谁谁——其中多半是沈懋学引介的各方名士——最后才表达了对于那个新生儿的喜悦。

    对于这精心修饰,文采斐然,但本质上却还是流水账的信笺,汪孚林简直无话可说,到最后一股脑儿塞回信封,这才对着柯先生问道:“金宝又或者是我爹给孩子起了名字没有?”

    千万别让我再起!

    柯先生看出了汪孚林那点怨念,笑吟吟地说道:“孩子的小名叫阿福,你爹起的。”

    汪孚林简直想去扶额,自己这个双木的小名已经够乡土了,他给儿子起的小名也已经够老土了,结果老爹给重孙子起的小名也一样毫无新意毫无突破,简直是没有最土,只有更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确保一下大名起了没,究竟谁起的,一旁的方先生终于又开了口。

    “大名是沈君典亲自过来商量,然后是他和金宝一块起的。汪明川,日月之明,山川之美。”方先生见汪孚林非常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他那一贯比较冷峻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不少人家都想来订娃娃亲,被你爹和沈君典给婉言谢绝了。”

    “什么婉言谢绝,这时候就要强势回绝才对!”程乃轩终于站起身凑了过来,却是坏笑道,“看来这年头那些结亲的人家还真是不在乎女儿嫁进来上头有婆婆不算,还有太婆婆,太祖婆婆,只想攀高枝。”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汪孚林这次终于强势发言把程大公子的闲话给堵住,这才对着方柯二人拱了拱手道:“敢问二位先生大老远从江南而来,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李兄的婚事,还有替我带喜得孙儿的好消息吧?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程乃轩一琢磨,还觉得真是这么一回事,连忙看向了那两位当初的魔鬼严师。果然,柯先生和方先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贯更多话的柯先生就沉声说道:“次辅张阁老给你家伯父连着写了好几封情真意切的信。”

    张四维?给汪道昆写信?这是干嘛呢……等等,这家伙竟然真的信了他和汪道昆反目!

    汪孚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可转念一想,许国识破他的诡计,那是因为同为歙县人,又是拐了弯的姻亲,兼且名利心没有那么重,熬得住且等得起,细细从情谊方面思量就能看得出来,而殷正茂就没看穿。王锡爵也谈不上看穿,只觉得他和汪道昆是政治理念不和。至于其他知道的人,如程乃轩,如金宝,那都是他亲口捅破的窗户纸。

    然而,当初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书的时候和他开始出现分歧,张四维和王崇古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汪道昆迫于无奈推了王崇古,然后经过他那大闹一场,让人误以为汪道昆打算和王崇古张四维舅甥重新修好,所以张四维如今眼看他势大难制,这才把主意打到了汪道昆身上,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定了定神,汪孚林这才立刻追问道:“信上怎么说?”

    “南明先生让我们带了原件来。”汪孚林看到柯先生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三封信,却没有直接给他,他不禁皱了皱眉,“先生这是还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如果将来还是当今首辅胜出,你要答应我们一件事,绝对不能让他毁弃天下私学书院!”

    汪孚林先是为之一怔,继而就爽快地点了点头:“我虽非出自哪家书院,可这件事,我答应了!”

    第十三卷完(未完待续。)

第九二一章 专业坑爹(上)

    深夜的京师街道上,主干道大多已经设置了栅栏,但四通八达的小胡同太多,五城兵马司又没有那么多人手,怎么也不可能周顾得过来,犯夜者十个里头能有一个落网就已经了不得了。而且,但凡婚丧嫁娶,犯夜却是可以稍微通融的,更何况汪孚林为了李尧卿这场婚事,提早给北城和西城兵马司全都送去了一个分量不小的红包,又和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打了个招呼,眼下宾客散去时,自然也就更加井然有序。

    虽说柯先生是为了参加李尧卿这个弟子的婚礼而来的,但小北为李家买下又返租过去的这座宅子并不算很大,如今李尧卿双亲又带着宣城的一些亲戚过来,这里当然就不大够住,汪孚林就将他和方先生带回了自家安置。骑马回家的路上,他捏着袖子里的三封信,心里却颇为吃不准。

    从理论上来说,哪怕是出于安全考虑,张四维也应该不会在信上涉及到任何朝政问题,更不会说张居正的坏话。否则,就算汪道昆是因为不满张居正夺情事件忿然辞职走人,可万一这只是顾虑朝局的一个姿态,回头把信的内容直接捅给张居正呢?

    可无论心里如何难耐,汪孚林还是决定把信拿到家再好好琢磨。等最终进了程家胡同时,他经过程府门前,正要和同路回来的程乃轩打招呼各回各家,却不想程乃轩笑吟吟地一把拖住柯先生说:“双木,当初两位先生一块教的咱们两个,如今师长上京,咱们也一人招待一个,柯先生归我款待,方先生归你安置。得,夜了,晚安,明儿见!”

    见柯先生哈哈大笑,很爽快地跟着程乃轩进了家门,汪孚林侧头一看方先生那张刻板的脸,顿时暗骂程乃轩狡猾。可是,就算他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柯先生这个没正经的人教出了李师爷这个闷骚的学生,而方先生这个冷冰冰的老师则教出了汪道贯这么个不正经的弟子,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方先生引进了自己的家门,又亲自把人带进了客房。

    总算他这番殷勤似乎没有白费,方先生没有挑剔什么,也没有教训他大道理,吩咐随身带着的那个书童去里间安置行李,就对他说道:“南明让我再带两句话给你,他如今在家乡结诗社自娱,日子过得很自在,你不用担心他。他如今也已经五十出头了,起复与否虽说重要,但先保着你自己最要紧。”

    见汪孚林神情微变,往里间瞧,方先生就淡淡地说道:“立安是我家一个小侄儿,算是我的入室弟子。天色已晚,你不用再管我,有话明天再说。”

    汪孚林当然也希望不要单独和方先生打交道,总觉得压力山大,怪碜人的,当下连忙告退了出来,又吩咐客院的小厮好好伺候。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方才想起刚刚进家门之后忙着伺候那位不好惹的先生,竟然忘了问小北是否已经回来,下人们禀告了什么,他也完全没顾得上听。此时此刻到了正房门口,他伸手推门的同时,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声试探里头是否有人,下一刻,他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进来吧,我早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见汪孚林进门之后竟然追问这个,正在书桌边看书的小北就抬起头说道:“殷家又没有那么多事情,等殷小姐坐了花轿出门之后,客人就渐渐少了。我推脱这些天太忙,想早点回去,他们好意思拦着我?你看看,一本唐摭言,竟然被那位姜公公当成了传递消息的暗号书,他这脑子确实挺好使的,难怪当初殷阁老在位的时候,竟然肯认下他这个太监当弟子。”

    “哦,你在殷府见着他了?”汪孚林立刻收起了别的遐思,仔仔细细问过小北之后,他才若有所思地说,“能够这么快就当到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这个人确实颇有手段,而且若说冯公公完全不记得提拔他,那也未必,我听说内书堂每年进两三百人,三年少说也有**百,这么多人当中能够出头的不说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他却能在殷阁老没过问之前就当到御马监奉御,当然不容易,但没有殷阁老向冯保举荐,他这个太监未必升得如此之快。”

    “只不过,如今宫中最热门的,除却司礼监就是乾清宫近侍,御马监固然掌兵,可就和武将得听文官的一样,他们还不是得仰司礼监鼻息?故而他听说你竟然和张宁交好,自然就会想到结交你。”小北顿了一顿,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现在才觉得,今天我在殷府茶房里独自呆着,这固然是巧合,但姜淮闯进来,却未必是巧合。”

    汪孚林哂然一笑道:“那当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照你刚刚那么说,他后来为了让你安心,不是说漏嘴了吗?他说,早早就让人在门外看着,不用担心有别人闯进来。”

    “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小北双掌一合,笑吟吟地点头,“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哪不对劲,偏偏一时没能想起来。对了,他说的张四维往宫中皇上那送揭帖的事,这消息是不是挺要紧的?”

    “说要紧,其实也不要紧,与其说张四维想对皇上说什么,不如说是正在借此试探,如果真的要和皇上取得联系,他好歹也是当了这么多年京官的人,又是晋商豪门,至于没有几个常常往来的宫中内侍?更何况,宫里山头林立,绝不止冯保和张宏两座山头,就算没了张鲸和张诚,内侍中总还有其他不甘寂寞的人。不用担心,张宁那边我已经细细嘱咐过,他会帮忙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姜淮就不妨当成奇兵好了。你别忘了,我还有张宏这条内线。”

    汪孚林一边说,一边掏出了汪道昆让柯先生和方先生转交的三封张四维亲笔信。三封信都是早就拆了封的,他索性一并拿出信笺来一张张摊在书桌上,却发现每封信都不算太长,两张纸左右。

    按照时间顺序来看,第一封竟然是今年正月写的,首先表达了张四维和汪道昆冰释前嫌的美好愿望,然后安慰汪道昆,日后必定有起复的机会,也就是说全都是虚的,不涉及任何实质性东西。第二封信却是今年四月末,按照时间算下来,正是张居正离京葬父,而张四维被张鲸那拙劣的圈套算计,被冯保派人死死盯着,一度消沉沮丧的当口。信上张四维对汪道昆言简意赅说明了被张鲸陷害的苦闷,冯保公然监视其起居行止的愤慨。

    而看到这里,汪孚林隐隐感觉到,尽管冯保对张四维监视得非常严密,张四维送给汪道昆的这些信,说不定仍然是漏网之鱼。当他看到第三封信的时候,他却有些迷惑了起来。

    因为第三封信的日期大约是在九月末,张四维在信上明明白白表达了不被张居正信任的痛苦,随即还声称是和汪道昆同病相怜,说什么忠言逆耳,张居正却不肯听,最终竟是在末尾对他汪孚林大加指责,说他如今春风得意而忘记了汪道昆的栽培提携之恩,罔顾宗族同姓应该同进退等等,末尾则隐隐暗示,汪道昆可以通过其在松明山汪氏一族中的超然地位,给他汪孚林一点教训,又挑明了小北之前的身世疑云。

    汪孚林看完,小北凑在旁边,也几乎同时把三封信都看完了,此时此刻不由得眉头紧皱道:“我怎么觉得,这三封信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不愧是贤妻,眼力很不错。”虽说是晚上,但汪孚林把油灯放近了一些,然后把第三封信的第一张纸与第一封信的第一张纸并排放在一起,这才指点着其中几个一模一样的常用字,笑眯眯地说道,“首先,这几个字看似差不多,但笔力不同,第一封信肯定是张四维写的,这一手小楷柔中带刚,转折处很见功力。而这第三封以张四维名义写出去的信,稍显绵软,工整有余,风骨不足。如果我没猜错……”

    小北见汪孚林故意拖了个长音卖关子,她就托着下巴说道:“虽说张四维你不放在眼里,可在别人看来,他好歹还是内阁次辅,堂堂阁老。再说,上次胆敢构陷他的张鲸都已经被发落去守陵了,现在死没死虽不知道,可总不至于还有人这么大胆。能做这种事的应该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张泰徵,肯定是他!”

    “我也觉得就是那家伙。他对我真是好大的怨念,几次三番吃亏还没吃够吗?”

    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双掌合在一起,仿佛想要碾碎什么似的用着力气,但随即就轻咦了一声:“可是,他就不怕伯父给张四维写回信?唔,原来如此,他是觉得伯父应当恨我入骨,会直接做,而不至于回信留下破绽和证据。原来如此,吃准了不会被揭破,这才胆大包天以父亲的名义写信?我倒想看看,在张四维如今筹划最惊险刺激的节骨眼上,捅出这桩事情,那位次辅大人会怎么办!”

    小北顿时吓了一跳:“你难不成打算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当然不,我又不是傻子,伯父和我在别人看来都反目了,张四维写给他的信怎么会到我手上,难不成让人人知道他和我只不过是假反目?”

    汪孚林见小北如释重负,他忍不住也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可这样一来,事情真的不大好办,不知道柯先生和方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三封信的具体内容,我得和他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这事情该怎么办,才能在关键时刻往张四维的心窝上捅一刀子。”

    然而,汪孚林很快发现,他固然在有些时候比汪道昆更狠更有决断,但汪道昆这个打过倭寇,被人扣过黑锅,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超过二十多年的老前辈也不是一无是处,腹黑起来照样能阴人。第二天早上他硬着头皮向方先生一请教,对方就用看笨蛋似的目光看着他,随即没好气地说道:“南明兄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怎么可能让你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已经写了回信,送信的人甚至不是和我们一路上京的,你不用操心。”

    而张四维在李尧卿成婚的次日中午,就从宫里回到了家。用他对内阁其他人的话来说,如今有马自强和申时行两个人在,不妨多分担一点担子,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回家去休息半日。自从张居正突然病了之后,他这个顶替首辅票拟的次辅已经在宫中没日没夜熬了五天,这个要求自然非常合理,只不过冯保特意差遣锦衣卫把他给送到了家门口,这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而更让张四维意想不到的是,四人抬的轿子才在侧门停了一停,突然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阵喧哗。他本能地心中一突,连忙打起窗帘,却只见被几个锦衣卫小校拦住的中年人开口大叫道:“张阁老,我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送信的。”

    张四维见护送自己的那些锦衣卫面面相觑,他便提起精神,拿出阁老的做派沉声喝道:“放他上来!”

    尽管有冯保的吩咐,但这年头的厂卫在外并不敢过分蛮横,因此,为首的一个总旗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打手势放了人上前。而张四维见这中年下人一丝不苟地行礼,显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当即直截了当地说:“信在哪?”

    “信在这儿。”那中年仆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双手呈递了上去。然而,而那中年人双手托着信,等待张四维伸手去拿的当口,就只见斜里突然一只手迅疾无伦地抢在前头,竟是虎口夺食把信拿在了手中。这下子别说张四维变了脸色,那中年仆人更是义愤填膺地叫道:“把信还给我!”

    那出手抢夺信的不过是一个锦衣卫的小校,不料想张四维还没发作,那送信的人竟然如此反应激烈。见四周围的同僚也好,顶头上司柳总旗也罢,全都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小校也知道此举实在是孟浪冒险,可做都做了,想到能够讨冯保的好,他故意装成敬忠职守似的往封皮上看了一眼,见上头赫然是张阁老敬启,下头署名,汪南明谨拜,他连忙笑容可掬双手奉上。

    “职责所系,不敢让不明来历的东西送到张阁老手上,还请张阁老海涵。”

    张四维再次接过信时,简直是气得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可是,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下一刻看清楚这封信的署名。

    汪道昆写信给他?他之前虽说给汪道昆写过两封信,但汪道昆并没有什么回音,想来是知道他境遇如何,于是心照不宣,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回信?而且,之前他都是避开冯保耳目把信送出去的,汪道昆这么公开送回信过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伯侄反目还有什么内情,于是才陷害他?(未完待续。)

第九二二章 专业坑爹(下)

    尽管张四维从前和掌管锦衣卫的刘守有颇有些往来,但自从他被冯保盯上,就几乎断了这一层关系,更何况今天来的都是锦衣卫当中的小角色,他难不成还对着人家去吼,你们的顶头大上司从前和我有旧?因此,他捏着这封如同烫手山芋一般的信,见那中年仆人愤愤瞪了一眼之前夺信的那个锦衣卫小校,他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家老爷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那中年仆人连忙弯下腰去,毕恭毕敬地说道:“回禀张阁老,我家老爷说,他如今只求做个富贵闲人,没心思再当官了。他和汪孚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不往来,也绝对不会再管他的事,但汪孚林小节不缺,族中上下对其风评都很好,他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可能凭着长辈的身份就请族中开宗祠,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更不要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暗示过汪道昆,要其挑唆松明山汪氏族中长辈开宗祠对付汪孚林?

    张四维心头大悔不该当众询问此人以示坦荡。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他连回击的心思也没有,立刻吩咐轿夫抬轿子进门。可进门不多远,他就想到,如果冯保派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这些锦衣卫真的那么尽忠职守,那么就一定会把这个中年仆人拎回去好好讯问一番,到了那时候,冯保说不定就会去找汪道昆的晦气,到时候自己那两封信的原稿未必保得住。

    可是,那两封信他斟酌许久,冯保挑不出太大破绽,可刚刚那中年人流露的意思,却让他非常警惕。

    如果不是自己写的信,难不成是汪道昆故意玩这一手,想要让他更加狼狈?又或者说……有人冒用他的名义给汪道昆写信!

    这后一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收拾,以至于张四维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甚至来不及等到下轿子,就立刻拆开了信拿出信笺。见汪道昆在信上用非常冷淡的态度表达了对乡居生涯的满意,并不想起复谋官,只打算就此致仕,随即还援引了所谓的“原文”,表示他和汪孚林并非私怨,而是对于大事看法不一,所以才会反目不再往来,还请他日后不要再提汪孚林的事。

    捏着信下轿子时,张四维只觉得脚下都是飘的。等到进了正房,他往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坐,就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去把那个孽畜叫来!”

    张甲徵还在蒲州老家,张四维这“孽畜”两个字指代的当然只会是一个人,那就是张泰徵。家里人往日虽看过张四维对儿子发火,可这样口不择言骂人却还是第一次,屋子里几个丫头你眼看我眼,最后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就屈了屈膝,低声说道:“老爷,三老爷今天从蒲州过来,说是想看看大姑奶奶,大少爷就带着三老爷去马家了。”

    张四教来京师了?

    张四维顿时一阵错愕。他总共四个弟弟,三弟张四教是最精明,也是他最倚重的。须知为了供出他这个进士来,他的四个弟弟都没能在科场上继续走下去,张四教更是十六岁就远赴江淮姑苏一带经商。尤其是等到他中进士之后,父亲张允龄那经商赔本的德行实在是让他和弟弟们都难以忍受了,因此就索性劝了张允龄在家做个富家翁,而张四教则是全盘接手了家里的盐业生意。即便是在沧盐经营最困难的时候,张四教也没断过对他的月例供给。

    到了嘉靖末年,他和舅舅王崇古的官越当越大,张四教又通过操纵盐利,而张家的家业已经比最初翻了数十倍!而即便如此,张四教也从来没有提过分家,不要说他,就连他的二弟和四弟五弟,即便联姻蒲州豪商,各有产业,张四教赚来的巨额利润也不会忘了任何人一份。为了答谢张四教,他这才为其捐纳了龙虎卫指挥佥事,也使得张四教能以官身游走商场。

    尽管对张泰徵很可能冒用自己名义给汪道昆写信的事恨得咬牙切齿,但听说三弟张四教来了,张四维还是不得不姑且放下那火烧火燎的心思,暂且不再发火,吩咐几个丫头不许多嘴,又召来管家嘱咐刚刚门上那一幕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然而,他说是因为疲累而回家休息,等到泡脚上床之后,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根本睡不成这个午觉。到最后,他不得不爬起来去了书房,用练字来静心。就这么消磨了一下午,他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张四维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极其爽朗的声音:“大哥,既然是从内阁回来休息的,怎么还在书房忙个不停?”

    进门的中年人正是张四教,比张四维小五六岁的他因为成日东奔西走,风吹日晒雨淋,从前看上去比张四维要显得更加苍老一些,可如今兄弟重逢,他却发现张四维两鬓白发宛然不说,从前那保养很好的黑发中间也可见一根根醒目的银丝。想到这两年都没入京,他走上前几步就歉意地说道:“大哥,你辛苦了,早知道你累成这样子,我就应该让人多捎点人参鹿茸虫草之类的补品,让你好好滋补滋补身体。”

    “精神亏虚,用再多的补品也没用。”说到这里,张四维看向了张四教身后笑容满面的张泰徵,突然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在内阁我这个次辅就如同泥菩萨,回到家里还要面对阳奉阴违的孽障,我能不老吗?”

    张四教闻言一怔,等回过头时,看到张泰徵错愕惶恐的那张脸,他不禁温言劝慰道:“大哥,大郎是你的长子,就算犯错,你可以好好说他,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今天他带我去马家,我看他和姑爷几兄弟相处得都不错……”

    “他如果没有昏头犯错,确实勉强还看得过去,可这个孽障偏偏动不动就给我捅天大的篓子!”

    这一次,不等张四教继续求情,张泰徵就面色大变,竟是忿然问道:“爹,我这些天一步都没出去过,就是今天三叔来了,我才陪他出了一趟门,哪里就又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了?”

    “没有?呵,那我问你,冒用我的名义写给汪道昆的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嗯!”

    张四维看到张泰徵一瞬间面色惨变,随即却又强行佯装无事,他不等其辩解,就冷笑一声道:“三弟,你看看他,敢做不敢当,我现在问他他还要抵赖!张泰徵,我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这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可你有没有想到,汪道昆非但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鼓动族长开宗祠,处置汪孚林这个侄儿,反而还派了个人给我送回信来,而且还偏偏趁着锦衣卫护送我回家的当口,直接当着一大帮人的面送到了我的手里!”

    这一次,就连张四教也为之遽然色变,转身就不可置信地盯着张泰徵问道:“大郎,你竟然用你爹的名义给汪道昆写了信?”

    见张泰徵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张四教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比张四维还要更加显得愤怒:“你之前和你弟弟被送回蒲州老家,老太爷亲自督促你们读书,你媳妇和老太太闹得不大愉快,你偷偷跑出来,我还在家里给你打马虎眼。就算你到京师碰到你爹被人陷害,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坏了名声,还是我在老太爷老太太和你媳妇面前东拉西扯……你都已经二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张泰徵万万没想到,一向最帮着自己的三叔竟然也会这样责备自己。他忍了又忍,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嚷嚷道:“我是错了,我是不该拿着父亲的名义去给汪道昆写信,我该死!父亲和三叔只要乐意,那就打死我这个张家的不肖子弟好了!”

    瞧见自己一贯悉心培养的长子就这么直挺挺往地上一跪,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死样子,张四维只觉得额头青筋简直要一根根全都爆开来了。他的目光飞快在书桌上选择着东西,到最后抓着一个砚台就要劈手扔出去,总算说时迟那时快,张四教一个箭步抢上前来,猛地夺下了他手中的东西。饶是如此,跌坐在椅子上的张四维仍然气得直哆嗦。

    “我一个堂堂次辅,去暗示汪道昆开宗祠对付他的侄儿汪孚林,你的脑袋得长成什么样子才能出这种馊主意?你说,你用的什么理由?你当着你三叔的面说你用的是什么理由?”

    从前是长房嫡长孙的时候,张泰徵只觉得自己顺风顺水,走在外头人人都巴结奉承,可自从几年前和弟弟犯了错被送回蒲州,他就觉察到家中那些堂弟们对待他们的时候大不如从前,而继祖母的态度变化则最明显,否则也不至于给自己的媳妇气受。然而,即便是那种时候,张四教的态度依旧是坚定而明确的,这也是他唯一的倚靠。所以,刚刚张四教竟然比张四维还要痛心疾首,张泰徵方才一下子受不了,竟是破罐子破摔。

    可此时此刻张四教夺下了父亲手中的砚台,却依旧没有求情,而父亲更是直截了当问出了那样一个理由,张泰徵顿时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他本想沉默以对,却不曾想张四教竟然跟着问了一句:“大郎,你实话实说,我还能和你父亲求情,你若是不说,那么我拼着蒲州张氏多年令名受损,也不能让你爹背这个黑锅,少不得要请老太爷开宗祠把你这个不肖子弟逐出去!”

    这一次,张泰徵货真价实被吓着了。如果没有蒲州张氏长房嫡长孙的名义,如果没有张家的庇护,那么他还能有活路吗?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贯维护自己的三叔说的话,当看到父亲那铁青的脸色时,他终于丢开了最后一丝侥幸,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就是汪孚林的妻子是叶家庶女,身份显然有疑点的传言流传得最厉害的时候,我把信写出去的,”说到这里,张泰徵不知不觉已经是带出了几分哭腔,“后来父亲是对我说了叶氏的身份不重要,汪家人会同意才重要,但那时候信已经送出去了,就是快马去追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张泰徵的第一感觉不是锥心刺骨的后悔,而是痛恨汪孚林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明明是叶家一个婢女,又怎么会成了胡宗宪的女儿。就因为这一传言,朝中不少同情胡宗宪昔日遭遇的官员,不知不觉也站在了汪孚林这一边,就因为汪孚林不怕人笑话,宁可接受充作为叶家庶女嫁过来的胡家千金,在事情四方流传之际,还大大方方坦陈了妻子昔日曾经在危急关头逃离胡家,抛头露面去投奔亲戚的那段历史。

    而听说张泰徵竟然是拿着这件事去妄图打动汪道昆,张四维简直更加狂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口怒喝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那次你对我提及此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说了,格局这么低,以后就算勉强当官,张家也只会败落下去!滚,给我滚!”

    张泰徵如遭雷击,求救似的去看张四教,见其同样面沉如水,丝毫没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万般绝望的他只能扶着膝盖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当出门时,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看到的却只是父亲和三叔二人沉默无言的模样。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之前一千次一万次想过万一事情败露是怎样的情景,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样一件事的后果。

    而等到张泰徵消失在门外,想必也不会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心情在外偷听,张四教这才轻声说道:“汪道昆居然会那样高调地送回信表明态度,说明他已经确实绝了起复之心,而松明山汪氏现如今只有汪道贯和汪孚林两个进士,当然不会牺牲汪孚林这个前途无量的子弟,所以,已经致仕的汪道昆可以说是被宗族逼着表态的。从这一点来说,大郎确实格局太低。不过,大哥,事到如今,就算把大郎打死,那也于事无补。”

    见张四维没有回答,但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张四教这才轻声问道:“大哥,我一到京师就听说元辅病倒,至今已经好些天都在家里养病没见人,据说连汪孚林王篆曾省吾这样的亲信心腹也没能见到他。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打算吗?”(未完待续。)

第九二三章 缇帅的疑心

    汪道昆给张四维那封信竟然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当汪孚林从锦衣卫三个金牌小密探那边得知消息之后,他着实忍不住为张四维和张泰徵父子默哀。

    然而,陈梁也好,理刑百户郭宝和掌刑千户刘百川也罢,全都提供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刘守有,将汪道昆派来送信的那个中年仆人给扣了,竟是亲自询问。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汪孚林想都不想,就交待了三人一个说难很难,说容易也非常容易的任务,那就是去盯着刘守有的一举一动。只要刘守有不是滥用私刑,怎么问那个仆人,他不管,但如果他们能够顺藤摸瓜,搞清楚刘守有背后的那条线,那么他重重有赏。

    汪孚林一个七品掌道御史对正五品的千户正六品的百户说这种话,并不是凭借御史的超然地位,而是因为他确实手头阔绰有钱。之前给陈梁和郭宝的补贴,他就一贯不吝啬,刘百川被打过闷棍之后,也得了五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因此丝毫不会怀疑这重重有赏的含金量。不但如此,他还特意把郭宝给叫了过来商量,得知汪孚林同样对郭宝许下了五百两银子的赏格,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怨念。

    虽说掌刑千户这位子看上去挺风光,可如今又不是嘉靖中期陆炳掌管锦衣卫的时候,诏狱不大开,北镇抚司外快全无,有的时候还得去刮地皮,刘守有那个上司他不去送钱就好了,还指望对方手头一松给他漏几个子下来?怎么可能!

    “汪爷真是大方人……”刘百川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意识到郭宝也在旁边,这话他说得有失上司的尊严,顿时面上有些尴尬,却没想到郭宝竟然也附和着说道:“所以,跟着汪爷干活,浑身有劲,否则就凭咱们锦衣卫现在被东厂压在底下这样子,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两个锦衣卫的现役军官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直房里长吁短叹说着新主子,陈梁在外头把风,这情形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也不知道会跌碎多少眼珠子。只不过,两个当事人却毫无这样的自觉,反而低声交换起如何到刘守有那儿打探消息的法子来。如果汪孚林让他们非得把人弄出来,他们自然会觉得棘手,可既然只要保证刘守有不动刑,他们盯着刘守有看看能不能摸出顶头大上司背后的人,这点事情他们却还是很乐意接下的。

    刘守有就算是锦衣卫的首脑,扣的又只是松明山汪氏的一个家仆,可如果真的敢贸贸然动刑,别说刘守有自己,就连整个麻城刘氏都会遭到巨大打击。

    因此,在一时想不到什么最合适的法子时,刘百川就站起身道:“不管了,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劝谏两句的机会探探口风。我去了之后,郭老弟算准时辰,就借口陈梁从汪爷家里人那边听到些什么,跑来禀报,这样双管齐下,总能从刘都督嘴里掏出点话来。”

    刘守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北镇抚司已经在汪孚林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下,完全成了筛子。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汪府的那个家仆吴十二给扣下来审问,并不是因为张四维的请托——张四维也完全没时间请托他这件事,就算交情也得放在其次——完全只是出于自己心底那说不出的担心。

    那就是他担心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俩并不是真正反目,而是仅仅做出一个姿态,所以关键时刻,汪道昆才会在收到张四维的信之后,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对于已经站了队的他来说,张居正手底下头号战将,又或者说打手汪孚林的动向,一直都是最值得关注的。

    更别说他从皇帝三番两次赏赐东西给汪孚林的举动里,嗅出来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而且,汪孚林对于辽东文武的那番措置,又让他看出了几许异样。

    所以,他对吴十二的态度是威逼利诱,整整两天虽没有动刑,但疲劳审讯的精髓却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吴十二因为日夜都不得休息,迷迷糊糊之间,自然而然就吐露了许多内情。此时此刻,刘守有便针对连日以来记录的那些细节,继续进一步核实。

    “你说汪道昆在回乡之后,和汪道蕴几乎没有往来?”

    “是,逢年过节虽说有送礼,但老爷也就是吩咐夫人照单还礼,却没有走动。”

    “汪道昆的长子汪无竞据说曾经和汪孚林一块习练过制艺,如今他还只是秀才,就没有去找过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

    “没有……大少爷如今****都在苦读,基本上不出门,老爷刚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这次汪道昆让你送信来之前,家里可有什么风声?”

    “老爷看了信之后大发雷霆,后来还请了族长过来一同。老爷送族长出来时,族长脸色铁青,口口声声说是就算汪孚林有一千一万不是,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更何况婚事那时候操办得光明正大,这封信简直是滑稽到极点!”

    几十个问题不厌其烦地颠过来倒过去反反复复地问,又确定吴十二已经到了极限,刘守有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让跟随自己审讯的那个北镇抚司小旗不断地用凉水泼吴十二的脸,让其强行保持清醒,而是任凭其脑袋一歪睡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找个大夫给这家伙好好看看,到时候再恐吓几句,赏他二十两银子,谅他回去也不敢胡言乱语。”

    “是,都督。”

    当刘守有从审讯的小屋中出来时,就只见刘百川正在门口转圈,他就没好气地喝道:“你这是没事情做了吗,到我这来闲逛?”

    “都督。”刘百川连忙一溜小跑上前,赔笑说道,“卑职知道都督这几日都在忙着审问那个汪道昆派到京城送信的下人,正好打探到一个消息,所以特意来禀告……”

    刘守有顿时脸色一沉:“我只是因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事涉次辅张阁老,总得对冯公公有个交待,这才留着人多盘查几日,查一查是否假冒。”

    “是是是……”刘百川对刘守有这既要当****又要立牌坊的做派嗤之以鼻,面上却一点都没表露出来,反而还点头哈腰地说道,“卑职知道都督做事谨慎,可这消息也非常要紧,事涉张阁老……”

    刘守有这才立时警惕了起来。他这几日的心思全都放在汪道昆和汪孚林之间的真实关系上,对张四维那边就没那么注意了,点点头示意刘百川跟着自己回直房再说,等进了屋子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听说那一日汪道昆的信送去之后,张阁老把长子张泰徵叫了过去,当着其三弟张四教的面,把人训得狗血淋头。卑职斗胆打探了一下,发现这封信很有可能不是张阁老写的,而可能是张泰徵冒用张阁老……”

    “等等!”刘守有一下子打断了刘百川的话,眼神变得非同一般犀利,“你是说,张泰徵用张四维的名义给汪道昆写信?”

    见刘百川连连点头,刘守有再对比吴十二的证词,越发觉得此事应当**不离十。他就说嘛,张四维堂堂阁老,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简直没品没格调的事情,原来是因为家有逆子,这才闹出了现在这桩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把刘百川打发出去,却没想到外间看门的心腹小校突然开口说道:“都督,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刘百川知道是郭宝过来趁热打铁,赶紧在旁边帮腔道:“郭宝一大早就来找都督,因为您在刑房里头没出来,他又不肯告诉我,只说是陈梁从汪家听到点什么风声,所以……”

    “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把郭宝叫进来说话!”

    刘百川立时去开门把郭宝放了进来,自己却侍立刘守有身侧,一副好心腹的派头。刘守有对这家伙的厚脸皮素来有所预计,也懒得撵人,而郭宝自然更不会提到屏退闲杂人等这一茬,行过礼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都督,陈梁送来消息,说是汪孚林也听人说起了汪道昆给张阁老送信的事,气得在家里大骂张四维阴险狡诈。据说,他正打算去见元辅告状评理,还准备直接找上张阁老家里去。”

    刘守有顿时脸色发黑,顿时有些后悔扣吴十二的事做得有些太欠考虑,万一不能糊弄住此人,消息泄漏了出去,汪孚林会不会干脆也冲着他开炮?要知道,汪孚林连次辅张四维的帐都不肯买,打算豁出去大闹一场,他算什么?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如坐针毡,到最后就把气撒在了下属头上。

    “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过来说,锦衣卫什么时候变成了专管大臣家里阴私的衙门?你们只管专心致志做好北镇抚司那点事,余下的不用管!”

    刘百川和郭宝被撵出了直房,随即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立时就蹑手蹑脚回自己的北镇抚司去了。嘱咐陈梁守在院子门口,如果刘守有出门就立刻前来通报,两人就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阵子,无非是分析刘守有的心态和接下来的做法。可不消一会儿,陈梁就跑来报说,刘守有倒是没出去,却有一个总旗进去了,看样子脚步很急。这下子,郭宝立时和打了鸡血似的,挑了老早就笼络过来的一个小校去那边盯着动静。

    于是,当下午刘守有匆匆出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料到背后已经黏上了不止一条尾巴。他虽说是锦衣卫的大头头,但从来不做第一线侦缉的事,顶多亲自审讯犯人,因此对于如何更换衣着打扮,如何甩脱盯梢,心得固然有,可和真正第一线的精兵强将比起来,他逊色何止一筹。若非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在如今这种局势下,他甚至都不敢特别重用哪个心腹。

    因此,来到事先约定的那家小茶馆,他先确定这条偏僻的断头小巷子但凡有人跟进来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店。见掌柜伙计全然不见,三四张桌子上只有一张坐着一个茶客,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去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道:“张三老爷,都这时候了,你不好好收拾张家那点家务事,却还有功夫来见我?”

    “看来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四教笑了笑,随即亲自给刘守有沏茶,这才开口说道,“刘都督看来是亲自查过,结果如何?”

    对于这样的小事,刘守有也懒得推脱,直截了当说了郭宝和刘百川打探到的消息,连同自己从吴十二口中挖出来的那些细节,见张四教果然面色阴沉,他就有些恼火地说道:“张阁老的那个长子是怎么回事?就算他几次三番栽在汪孚林手里,那也不至于蠢到做这种傻事!这下可好,如果汪孚林真的一怒之下闹到张府门上去,堂堂张阁老竟然想要干涉松明山汪氏的宗族事务,这不是送给御史弹劾的把柄吗?”

    张四教知道,只要张四维遭到弹劾,那么上书请求致仕就很难避免。想当初张居正被门生刘台弹劾,不就是也只能以辞职致仕作为要挟?可张居正那时候有小皇帝和两宫太后撑腰,可张四维呢?

    想到这里,他就看着刘守有,似笑非笑地说道:“刘都督掌管锦衣卫已经有六年了吧?虽说缇帅之名听上去很威风,可每次见司礼监冯公公,却都要如同仆隶一般磕头问好,身为赫赫有名的麻城刘氏子弟,你心里应该不大好受吧?”

    刘守有顿时大怒:“张四教,你这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张四教面对遽然色变的刘守有,表现得异常冷静,“如果不是对冯公公执掌东厂,压着锦衣卫心怀不满,你何必在司礼监中另寻山头?你最聪明的是没有去找关键时刻最懂得断尾求生的张容斋,而是找了司礼监秉笔张明和张维,希望能直接够到皇上。”

    尽管刘守有曾经收了张四教非常多的好处,可这最大的隐秘被人捅破,他仍旧有一种杀人灭口的冲动。然而,别说张四教是张四维的胞弟,就凭这位蒲州张三爷在商场的赫赫威名,以及这是对方找的地方,他就没办法轻举妄动。

    “张四教,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我们联手,想办法联络到皇上。张居正和冯保一手遮天的日子,该结束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了张居正,汪孚林能蹦达多久?”

    刘守有盯着张四教,足足许久方才哂然笑道:“你以为,汪孚林只有首辅一座靠山?他这个人贼得很,很有可能早就靠上皇上了!”(未完待续。)

第九二四章 紧锣密鼓

    什么叫汗如雨下,此时此刻汪孚林见到刘百川和郭宝的时候,这北镇抚司的两位实权人物就是如此光景。

    而当听到两人结结巴巴,一个主讲一个补充,总算是把刘守有和张四教两个人见面的经过给讲明白了,汪孚林也就明白了两人的纠结。

    他知道,想来这两位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阴差阳错卷入这样巨大的阴谋里头,可如今后悔下船也已经来不及,两边总得选一边站。相较于根本无意笼络他们作为心腹的刘守有,他们怎么都不可能背叛捏着他们的软肋作为证据,同时又对他们颇有奖赏的自己。

    “二位辛苦了。”汪孚林知道这会儿战战兢兢的刘百川和郭宝需要安抚,因此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追问不休,而是对他们的工作表示了肯定。见两人神色明显一松,他这才继续说道,“虽说还不能说是完全查到了刘守有的底牌,但你们成功跟踪到了他和张四教会面,张四教又揭开了他和宫中司礼监秉笔张维和张明有联系,那你们俩也算做成了一半的事情,而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

    说完这话,汪孚林就用手指拈着一张银票,大大方方地递了过去:“六百两,你们两个,再加上望风的陈梁一块分。”

    此话一出,不但刘百川和郭宝全都大为惊喜,外间和封仲一块望风的陈梁听到屋子里传来的这话,也同样勒得合不拢嘴。

    果然是利益和风险共存,如果反而去投了刘守有,这位出身麻城刘氏却素来只出不进的都督哪有这么大方?

    刘百川本待伸手去接,突然想起郭宝和陈梁比自己更早投了汪孚林,他就故作大方地先接了过来,随后仿佛非常不在意似的递给郭宝,这才单膝跪下行了个礼道:“多谢汪爷厚赏。”

    眼见得郭宝有些发呆地接过银票,随即方才慌忙行礼道谢,汪孚林就继续说道:“我又不是你们的正经上司,用不着来这套跪来跪去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就是这么个宗旨。至于第二条,你们可以尽管放心,只要你们安安心心给我办事,我不会让你们直接对上刘守有这个旧主,也就是说,无论刘守有是输是赢,他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你们两个做过什么。我这个人用人,素来最注重他们的安全。”

    这无疑是意外之喜,至少刘百川和郭宝想到刘守有和张四维要做的那件极其要命的事情,这会儿就只觉得汪孚林实在是太体贴人了。

    “不过,你们还是得盯着刘守有。而你们之前笼络到的人,现在不妨加大点力气,一定要把他们死死把住。从现在开始,刘守有那边不能断人,而且一定是要最可靠的,我不需要你们阻止他做的事情,但他究竟做了点什么,这却一定要全部打听得清清楚楚。不要担心钱的问题,蒲州张氏固然很有钱,比松明山汪氏大概还强一点,但他在明,我在暗,更何况……”

    汪孚林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晋商隆盛行见票即兑的银票在京师固然极富盛名,但生意做得大,却也有生意做得大的坏处。”

    郭宝看到汪孚林的笑容,本能地觉着颈侧有点疼,好像是当初挨过闷棍的后遗症,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隆盛行听说有好几家晋商的股子,除却张家和王家,还有……”

    “我好歹也是半个商人,我会不知道?”汪孚林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冷冷说道,“你们放心,我可没打算从官面上做文章,更不会让元辅又或者冯公公去做什么查封隆盛行的事。”

    古老的银庄票号也好,现代的银行也罢,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太简单了,那就是挤兑!张四教这个蒲州晋商的杰出人物正好在京城,如果说一般时候遇到这种事,那简直是轻轻巧巧就能处理了,那么现在一旦张四教正专心致志做另外一件要命大事的时候却后院起火,结果会如何?

    须知他可记得,京城不少达官显贵,全都在隆盛行中有钱存着!

    当汪孚林对刘百川和郭宝布置好事情,随即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就让严妈妈把刘英带了上来。这个曾经花名“流萤”的风尘女子,如今洗去铅华,又跟着严妈妈学习内宅的各种事务,乍一眼看上去,已经很难再发现从前那些浮艳的气息,整个人都显得端庄有礼。等到其行礼过后,他没有屏退严妈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四教已经到京师了。”

    对于这么一个消息,刘英只是轻轻抿紧了嘴唇,却没有说一句话,竟是显得非同一般的冷静。

    而汪孚林对她这样的冷静,也非常满意。他不是见可怜人就收留的圣人,收留刘英完全是因为程老爷的推荐和面子,以及其和张四教的那段过往,当然不希望这个女人一听到张四教的名字就发疯。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当下就直言不讳地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跟了张四教这么久,知道他身边有些什么人?在京师大概有多少产业,有多少人手可以供他调派?要知道,能够在冯公公死死盯着张家的情况下,张四教竟然还能私底下和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刘守有会面,你应该明白这代表什么。”

    这一次,刘英没有再保持沉默。她既然在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了去找程老爷,自然是因为在跟着张四教期间,听张四教说过程老爷的为人,知道这个领导徽州盐商和晋商对着干的人也许能够给自己一条活路。而她能够听程老爷的话到京师来,明为投靠程乃轩,暗为投靠汪孚林,自然也是因为她在程老爷那儿听说过汪孚林那些辉煌的战绩,觉得跟着他,也许真的能够重重一巴掌甩在张四教脸上。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缓慢而仔细地说道:“京师那家隆盛行,名义上蒲州张氏只占不到两成,但实际上张四教通过好几家人,总共捏着隆盛行超过五成的股份,这些本钱都是张四教从沧盐之中得来的利。此外,张四教在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有两家人流密集的饭庄酒楼,这是为了打探各方消息。再接着,他在灯市口胡同有一家专收辽东皮货的铺子,叫做珍隆皮货行,在北城有一家常常做人口买卖的牙行……”

    汪孚林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是天生的玩物,有些女人长着一张玩物的脸,却并不肯将所有的功夫放在床榻上。只不过,张四教少年经商,纵横商场多年,手底下的精兵强将要多少有多少,不会真正在乎,真正信任一个从花船上买来的女人,所以,刘英对其来说不过是一颗用过了就丢的弃子,估计如今早就已经完全忘光了。他一面听一面记,虽说他知道事后刘英不会拒绝把这些东西重新用书面写下来,可他还是希望记得牢一点。

    而等到刘英说完之后,他再次回忆了一下这些五花八门的产业,随即就看向了严妈妈:“严妈妈,刚刚刘英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公子放心,早就记住了。”严妈妈却知道口说无凭,当下将刘英说的一应产业名录全都复述了一遍,等到汪孚林露出了明显的惊讶之色,她这才笑了笑说,“公子把人交给我教导,我当然想要把她的底细都问得明明白白,所以这些东西刘英早就说过了。只是那时候公子和少夫人都各有各的事情,我也就先没有拿出来打搅,但已经把手里所有能用的人手都布置了下去,确保能够甄别出那些张四教真正用的人。”

    跟在夫人身边这么多年,她岂能只是简简单单会两手武艺?

    汪孚林留下严妈妈,不只是因为他的事就是小北的事,所以小北的人也就是他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素来赞赏严妈妈的雷厉风行,所以打算把这事情交给她去办。可即便如此,严妈妈的能干还是再次小小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并不在乎严妈妈先斩后奏,毕竟,她只是把需要盯住的人全都盯住了,并没有采取任何逾越的行动,却比他现在听说张四教来了之后,方才决定启用刘英这颗棋子要有效率多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道:“那好,这一次,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把张四教的这些联络线和点摸清楚,盯死一处是一处。另外,刘英,你给我从现在开始,好好回忆张四教是怎么说话的,我需要你在关键时刻把这一点发挥出来。”

    说完这话,汪孚林就看着刘英道:“在我用出你这个杀手锏之前,你这个最熟悉张四教的人就辅佐严妈妈。”

    听到杀手锏这三个字,眼神一直都显得沉静到有些呆板的刘英终于绽放出了一丝光芒。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汪孚林,见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立时不假思索地下跪磕头道:“奴婢一定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用上,不会让公子后悔收留奴婢!”

    当严妈妈带着刘英下去之后,汪孚林方才有些自失地笑了笑。

    他又不是张四教,从小就生活在富商之家,哪怕十六岁就出来独当一面,可终究上头有个已经考上进士的兄长,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再窘迫也没到他这种无人可用,捡来个叶青龙也能当宝贝的地步。张四教当初既然已经选择了从花船上买了流萤回去,家里不同意,要么把人好好送走遣嫁,要么把人放在别宅就好好当别宅妇养着,哪怕把人当成工具,也用不着这么绝情绝义。难不成流萤在一连被转送多人又“妨主”之后,还能有别的去处?

    把人用完就扔,拿着已经死了的私生女当筹码威胁一个女人就范,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张四教遭反噬是什么滋味。

    就在京城上下因为首辅张居正的告病而阴云密布的时候,一行从东北马不停蹄疾驰而来的人终于抵达了京城。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京城虽然也已经冷得人人能穿大棉袄,但比起辽东的苦寒来却小巫见大巫。一行人中为首的青年甚至解开了身上的皮袍,大口大口吸了几口空气,这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多,热,之前经过其他地方的时候都没那感觉!”

    说完这话,见身后并没有什么响应的声音,他就扭头看向了人群中一个最年轻的侍卫,没好气地喝道:“士弘,这都到京师了,你还闷声不响?”

    被这么一叫,那人方才被叫回了魂,茫然四顾,见同伴全都在笑自己,他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将军要我说什么?”

    被叫做将军的,正是李如松。之前对于辽东文武的措置传到之后,上上下下恰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意想竟突然升官当巡抚的张崇政和洪济远,那当然是只觉得天上掉馅饼砸了脑袋,应付来贺喜的都来不及,而惊恐于竟然被罢官和被降调的两人,则是欲哭无泪。反倒是原本神经绷紧,等着朝廷处分的军将们,最终发现陶承喾成了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余下的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数将校如释重负。

    可只有李如松知道,李成梁在背地里唉声叹气,绝对没有半点侥幸或者轻松之意。按照李成梁的话来说,他宁可朝廷申饬罚俸,好好训诫一下辽东武将,却不是如今这样把矛头对准文官。就因为主导此事的乃是汪孚林,如今辽东文官之中很是盛行一种说法,那就是李成梁利用和汪孚林早年的交情,以及在元辅张居正那儿的情面,于是保住了武将,任由文官变成了替罪羔羊。

    至于得到升官的张崇政和洪济远……呵呵,谁不知道当初汪孚林在抚顺关时,就和这两位有过数面之缘?有数面之缘的都如此,汪孚林在辽东总兵府住了那么久,对李成梁还能差吗?

    于是,文官们自然而然就愤怒了起来,凭什么武将杀降冒功,最后迁怒的却是他们?

    因此,李如松并没有卡在十二月这个关键点代替父亲入京述职,而是提早过来,就是想代替父亲去拜见各方权贵。谁知道他从山海关入关之后不多久就得到了当头一棒,张居正病了!此时此刻,他看着有些呆头呆脑的沈有容,想到辽东军中不少将校都或多或少排斥这个少年英杰,忍不住在心里将那些浅薄短视的家伙骂了个半死,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刚到京城,难道你不去拜访一下你妹夫的父亲大人?”

    听到这拗口的称呼,周遭众人全都愣了一愣,紧跟着方才有反应快的人起哄道:“对啊,士弘,可得去拜访拜访你那位世叔!”

    沈有容知道李如松这些手下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恶意满满,因此面对这调侃只是微微有些狼狈。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如松策马掉头回来,竟是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带着人去兵部投帖,你一个人先去,一会儿我们再去和你汇合。汪府的门头可不好进,我就全都指望你了”(未完待续。)

第九二五章 婶婶和叔叔

    程家胡同这地方,沈有容并不是第一次来。事实上,他对这里比程乃轩这个命名者还要熟。毕竟,当初会买下这里的房子,那还是因为汪孚林、他还有叔父沈懋学一行人从辽东闹出了莫大一场乱子回到京师之后,汪孚林从前那小宅子已经让给岳父叶钧耀,又不大方便住汪道昆家,这才临时住在这座还是客栈的房子里,后来汪孚林又将其买下当成私宅。只不过,时过境迁重临故地,他却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而沈有容在胡同口徘徊了好一阵子,这就引起了明为奉了刘守有之命在这三天两头蹲点监视,暗则充当汪孚林和刘百川郭宝联络人的陈梁分外注意。只不过,最终陈梁看到沈有容拍马进了胡同,直接到了汪府门前去了,他就暂时放下了提起的心思,心想大概又是个听说汪孚林在朝中炙手可热,于是登门请托的愣头青。这也只有啥都不懂的新人会这么干,只要在京师呆过的谁不知道,汪孚林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压根不接受任何陌生人请托的。

    这位汪爷有钱,有背景,有政绩,也有光辉战绩,所以当然可以任性!

    沈有容当然不知道自己被陈梁归类为了外地来的土包子。到了汪府门前,他却不大认识汪吉和汪祥,正待请人通报一下,明小二刚好哼着小曲从里头出来。甫一照面,这位曾经的客栈伙计就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惊又喜地一溜烟跑了过来。

    “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到京城的?啧啧,有两年多没见了吧,看您这通身气派,听说是在辽东当将军,真了不得!”

    沈有容也认出了明小二这个熟人,一下子自在了许多,当即笑着打了招呼,可对将军这个称呼,他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坚决表示自己才刚刚从军,压根没有被称作为将军的资格。而汪吉和汪祥虽说没见过沈有容,可光是从明小二的称呼里,他们就已经意识到来的是谁,当下一个拔腿往里头通报,一个则忙着去照管沈有容这匹马。不多时,又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却是王思明。

    “沈公子!”

    王思明正在长个头的年龄,跟着汪孚林的他如今吃得好睡得好,个头蹭蹭往上窜,再站在沈有容跟前时,竟然只比沈有容稍稍小半个头,哪里还有当年皮包骨头芦柴棒的样子?沈有容还是看到他那少了的半边耳朵,这才认出了人来,顿时也笑容满面地按住了王思明的肩膀。

    “好小子,长高了,也长壮了,以后肯定是一条好汉!”

    “要不是沈公子你带着大家拼死冲杀,我早就死在抚顺关外了,哪里还有今天。”

    王思明说到这里,立时屈膝下跪磕了个头。沈有容一个措手不及受了一礼,接下来哪好意思再让对方磕第二个,连忙一把将其搀扶了起来,低声询问了少年的近况。得知王思明如今不管门上的事情,主要是管着帐房,门上则是明小二和汪吉汪祥三个人,出身宣城沈氏,家里规矩颇大的他不禁挠了挠头,心想如今汪孚林这儿也已经是内外分明,颇有一种严整的气象。

    团团说了一圈话,他正想问问汪孚林是不是在家,却不想王思明立时就连拖带拽把他往里头请,嘴里却说道:“公子去都察院了,十日一休沐,今天不在家,但少夫人却是在的,刚刚已经通报进去了。少夫人听说沈公子您来了,高兴得很,说是赶紧请您进去。”

    小北和沈有容也算是蓟辽路上结下交情的老相识了,想当初那一声婶婶还把她叫得瞠目结舌,可如今听到沈有容来访,想到养子金宝现在货真价实是沈有容的嫡亲妹夫,她就知道自己这长辈算是当定了。果然,等到严妈妈去从王思明那接了沈有容进来,沈有容一进门后就打算跪下磕头,她只觉得眼皮子直跳,慌忙让严妈妈伸手搀扶。好在严妈妈是个练家子,眼疾手快,否则险些就被沈有容抢在了前头。

    当再次听到那一声有些腼腆不自然的婶婶之后,小北只能暗自叹气,随即就笑着说道:“你又不是外人,这样一见面就行大礼,谁能心里过意的去?你这是从辽东来的?怎么会突然进京,是只有你,还是有其他人?”

    沈有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结行礼的问题,却是开口说道:“我是跟着李将军从辽东来的,他进京述职,挑了我随行护卫。”

    小北在辽东时,曾经多次拜访宿夫人,再加上和李如松那是间接打过一次的交情,本来就挺熟的,而李如松代父述职的事情又是汪孚林建议的,她怎么都不可能会错意。然而,汪孚林不在,她自然也绝口不提李如松,只笑问沈有容到辽东可曾上阵打过仗,和同僚上司相处如何,沈有容当然报喜不报忧,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虽说两人是老相识,但男女有别,小北也不可能一直留沈有容在自己这坐着,当下就开口说道:“我已经吩咐人去都察院送了信,你如果没有急事,就不要立时走,王思明他们也都与你很久不见了,你不妨也和他们聚聚说说话。”

    沈有容从来就不是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下人的寻常世家子弟,更何况那是曾经血肉沙场上结下的交情,想到这会儿李如松一行人还没有在京师安顿下来,自己跑去兵部也可能扑空,因此李如松既然说届时会到汪家来和他汇合,他也只能选择相信,眼下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而在都察院,汪孚林刚刚送走荣升掌道御史,过来向自己千恩万谢的赵明贤,又迎来了调到自己的广东道,满面春风来拜见的赵鹏程。对于这个自己第一个挑中的监察御史,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太多的热切和期许,只是对赵鹏程重申了自己素来公允待人的这一点,就将其分配在了王继光那间直房。

    横竖回头他是准备让顾云程和王学曾被调出去的,眼下与其让赵鹏程熟悉要调走的同僚,还不如把人丢过去让王继光头疼的好。

    等到郑有贵进来转达了汪府来人捎带的口信时,汪孚林就忍不住惊讶了起来:“沈有容竟然来了?辽东居然这么早就派人到京师了?”

    汪孚林讶异过后,却立时让郑有贵去请都吏胡全来。等到都吏胡全进门之后,他就吩咐道:“你在兵部有没有熟人?打听一下李如松他们可去过兵部,大概都说了些什么事,如果能打探到他的落脚点,那就最好不过了。”

    胡全对于汪孚林的吩咐,那是素来不会打折扣,当即应命而去。而他这个积年的老吏在京师六部都察院以及各寺监中,那也确实是手面很大消息灵通,午后就给汪孚林带来了回音。

    “李将军到了兵部之后,送了述职陈文之后,见了兵部方部堂,大概说了一刻钟的话就告辞离开。他们在兵部登记的住处,是灯市口胡同的一家皮货铺子,好像叫什么珍隆,届时若是上头有空召见他时,会去那边通知一声。”

    听到灯市口胡同这五个字,汪孚林就已经猛地想起了昨日从刘英处听到的张四教产业名录,等再听到皮货铺子,他就更加警惕了起来。然而,虽说胡全已经是自己人,但他并不打算让其知道太多,免得别人心中起疑,当下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打赏了之后就把胡全打发走了。可他还没定定心心坐上多久,家里就第二次派人到都察院送来了消息,竟说是李如松带着一群辽东的骄兵悍将,直接跑到他家里拜会去了!

    这算是他当初到辽东总兵府住了老长一段时间的报应吗?

    当汪孚林傍晚时分散衙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他这平时人口不多的家里赫然是一片闹腾。前院厢房里竟然摆开了几桌,刘勃封仲带着王思明正在和几个明显是军中猛士的人大吹法螺,明老爹正在忙着照顾酒菜,甚至都没发现他回来。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也无意破坏这看上去相当不错的和谐氛围,当下吩咐不用去惊动他们,自己悄然往里走。

    而陪着汪孚林进去的明小二见主人甚至没在乎众人只顾自己闹腾,心下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少夫人之前见过沈公子,后来王思明问出李将军他们也可能回来,急急忙忙又回禀了少夫人,少夫人就派人去国子监,紧急替吴公子和陈相公请了假,如今他们就在公子的书房接待李将军和沈公子。”

    把陈炳昌送去国子监,汪孚林是为了让这个跟着自己已经有两年多的小秀才能够有个好前程,兼且他对外摆出的是不受请托的架势,家里有妻子坐镇,对付一般的投帖和投书已经完全足够了。但家里没个另外的男丁,也就意味着碰到这种情况就只能紧急去国子监把人给请回来。他当然知道,最合适做这种事的,其实是金宝,但哪怕不为金宝的前途着想,他和妻子离家在外,留着金宝和妻子沈氏在家侍奉汪道蕴夫妻,这才是最妥当的。

    想必对于他那位甚至都没怎么见过面的儿媳妇沈氏来说,侍奉汪道蕴和吴氏这祖公公和祖婆婆,那绝对比面对他和小北夫妻两个要轻松多了。

    明小二却不知道汪孚林一转念就想了这么多,他一路上却还絮絮叨叨解释道:“前院这边少夫人吩咐,随便刘大哥和封大哥说什么时候开席就什么时候开席,那边李将军和沈公子,原本也让他们不用等着公子回来,但那二位坚持不肯。因此,厨房就送了好些各式点心瓜果进去……”

    等到了书房外头,把嘴碎的明小二给遣退了,汪孚林见吴应节的一个书童正在外头台阶上和自己送给陈炳昌的那个小书童在翻绳子,压根没看见自己,他也就悄悄到了书房前头,却听到里头李如松正在里头高声说话。

    “当初在广宁的时候,我正好带着几个亲兵去万紫山,谁知道这个往日都没啥文人墨客的地方,那天竟然有几个人正坐的坐站的站谈天说地,偏偏还都是佩剑的生面孔,就想这是从哪来的读书人跑关外晃悠来了?那时候我就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挑衅了……”

    汪孚林在外头听得哭笑不得,暗想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李大公子你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吗?

    “我主动上前挑衅,亏得状元郎好气性,主动拿了剑给我看,我正好技痒就耍了两手,可看到汪掌道竟然在那看热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竟是故意脱手把剑直接掷了出去。说实在的。汪少夫人实在是好风采,那时候她一身男装,信手就接了下来,汪掌道也不怒不恼,直接将谭大司马那把剑拿来给我鉴赏。就为了这彩头,我和小沈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还打算让他一只手,最后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了。”

    旧事重提,沈有容也觉得有些汗颜,可见吴应节和陈炳昌这两个不通武艺的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满脸钦佩,他就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时候跟着两个有名的武师练武,自以为很有两下子,遇到李将军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你们可别听他的,其实是他让了一只手还和我打平。”

    “那是当年,好汉不提当年勇。”李如松一副自己很老的架势,随即方才笑呵呵地说道,“这两年小沈在辽东也算是打出了名气,那武艺早就不是当年的光景了,更何况,我和他打的那一次,他还不曾在战场上见过血。”

    “两位阔别许久,一见面就互相吹捧,这真的好吗?”

    随着这个声音,汪孚林推门而入,只见吴应节和陈炳昌立刻跳了起来,但都比不上沈有容动作快。而李如松则是最后一个站起身,端详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好奇和审视。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礼的架势,此时没有在意李如松那眼神,可听到沈有容直接一声汪叔叔,似乎弯腰要行礼,他就抓紧时间对沈有容喝道:“士弘你给我免了这些繁文缛节,被你叫一声汪叔叔那是因为金宝,我勉强受了,现在又不是你爹和你叔父在,别和我算辈分!”

    李如松顿时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我拿小沈也是当弟弟看的,要是跟着他叫你汪叔叔,岂不是太吃亏了?”(未完待续。)

第九二六章 把酒交心

    招待李如松和沈有容的这一顿晚饭,自然是摆在家里的正厅。汪孚林还特意让陈炳昌去了一趟程家,叫来了程乃轩。跟着光懋去了一趟辽东的程乃轩,和李如松沈有容哪怕算不上往来非常频繁,可就凭程大公子自来熟的架势,当然是到哪跟谁都熟。

    只不过,汪孚林冷眼旁观,就只见程乃轩虽说很擅长活络气氛,可李如松目的显然不在于此。这位辽东总兵的长子用非常娴熟的手段灌醉了一个又一个,连程乃轩都没能幸免,到最后就拿着酒壶到了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东倒西歪,醉话不断的家伙,暗叹这帮人全都太过实诚,以至于战斗力太弱,接过酒杯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李兄在战场上纵横不败,没想到在酒桌上也是纵横不败,好本事,真心佩服。”

    李如松刚刚还是醉眼朦胧,可是,听到汪孚林这句话,见通身酒气的汪孚林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态,原本坐得歪歪扭扭的他也立时坐直了,因叹道:“想当初在辽东,我就曾经小看过你一次,后来我已经觉得自己尽量高看你了,却还是没想到,你这个人就好似没有极限一般,上哪都能折腾出天大的事情。这样看来,当年辽东那番鸡飞狗跳,原本还算是轻的。”

    “大概吧。”汪孚林耸了耸肩,很没正经地自嘲道,“我早就发现自带灾星光环,上哪哪出事。遇到小人物出小事,遇到大人物出大事。一而再再而三经历下来,我有时候也就不得不躲点事,你应该庆幸之前我是推荐了小程去辽东,如果我亲自去……呵呵。”

    李如松被汪孚林这一声呵呵笑得简直毛骨悚然,连忙以手扶额道:“你别笑了,你就在京城这样折腾一下,辽东就已经怨声载道,如果你亲自去辽东,我都不知道辽东文武会变成什么样的光景。好了好了,咱们也是老相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问你,你的这座宅子,说话是否安全?”

    汪孚林对于李如松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他眯了眯眼睛,最终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安全。”

    在厂卫遍布的京城,汪孚林竟然有这样的底气?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李如松心中疑惑归疑惑,但他并不打算去质疑汪孚林的自信。从这家伙的过往来看,这份自信应当不是毫无理由。因此,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辽东文官被升调的升调,黜落的黜落,因此官场震荡,甚至对武将颇有怨言的事情直接挑明了。然而,他一面说一面观察汪孚林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始终只是微微笑着,与其说是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还不如说是……根本就是事先早有预谋!

    “陶承喾杀降冒功,所以此人该怎么处置,谁都没有意见,我没说错吧?”汪孚林慢条斯理地起了个头,见李如松没说话,他却不在乎对方这态度,继续往下说道,“而他为何会有这个胆子?无非是笃定上头李大帅对他很信任,而辽东巡抚以下的各监司,已经习惯了从辽东武将的胜仗中分润功劳,所以根本不会去核实,而且出了事情之后反而还会拼命在后头帮忙擦屁股遮掩,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是吗?”

    对于汪孚林这**裸的评判,李如松有些难堪,但不论是身为辽东武将,还是身为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他都不得不沉声问道:“那为何你把矛头对准那些文官,而不是辽东武将?”

    “很简单,因为我已经知道并确定了,杀降冒功不是李大帅的主意。所以,把辽东那些贪腐的文官拿掉,只不过是把烂桃子上头烂掉的那些部分挖干净,但如果因此就把刀子对准了李大帅,那么,就相当于把一颗烂苹果的好地方也给削掉了,朝廷就得做好辽东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说,李兄你觉得那些贪腐的文官比令尊更加重要?”

    李如松哪里会接汪孚林这后半截话茬。他很清楚,汪孚林在肯定李成梁那些战绩和胜果,明确表示会保住其辽东总兵位子的同时,却也同时隐隐告诫,李成梁想通过将辽东文官牢牢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从而同进退,共战功,让文官们来做文过饰非的收尾工作,这至少眼下是失败了。之前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辽东新一批文官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全都是非常陌生的,但单看履历,全都是一等一的能员。

    他看过张居正给父亲李成梁的私信,上头写得明明白白,朝廷对这些新官的最大要求便是,一肩挑文武,军中若再有杀降虐俘,以及将虏中逃回百姓,以及异族男丁擅自养为家丁,又或者蓄养为异日人头军功之事,决不姑息,更不许推诿塞责!

    这是张居正的底线,还是汪孚林的底线?

    李如松犹如第一次认识一般,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仰脖子将手中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这才问道:“那么,辽东之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没错,到此为止了。”汪孚林顿了一顿,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皇上对李兄似乎颇感兴趣,也许可能特别召见你,甚至可能让你留京。”

    这要是换成别家武门子弟,对于这样的好事,不是喜出望外,那也至少是求之不得,但李如松却顿时眉头紧皱,继而意识到,外间听到的关于汪孚林很得圣眷的传闻,竟然极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这些年来,汪孚林和李家看似没有过多的往来,但小北和宿夫人这两个女眷却常常彼此互相馈赠特产,逢年过节更是常有节礼。而之前到辽东来勘验长定堡大捷时,被汪孚林推荐来的程乃轩成功避免了光懋造成的那场大麻烦,他在心里迅速合计后就做出了判断。

    “汪贤弟,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说,京城这富贵窝虽好,但对我来说,却着实没多大意思。我也知道,父亲任辽东总兵,我这个长子和辽东其他将校一样在他麾下,未免不合规矩,但我可以去宁夏,去宣府大同,去九边任何一个地方,可千万别让我留在京师。说一句不好听的,我宁可在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愿意在三大营里做个有名无实的主将副将。这话我原本是打算对元辅说的,可他既然病了,我只能求你了。”

    汪孚林顿时笑了。要说那些后世熟读明史的人,说到李成梁父子的时候,那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李家父子打造出了一支辽东铁骑,让曾经三面受敌四面漏风的辽东完全稳固了下来,朵颜三卫、蒙古左翼察罕儿部、女真诸部,所有这些敌人全都成了辽东铁骑崛起的基石;恨的是李成梁竭力扶持努尔哈赤,甚至还帮努尔哈赤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女真部族全都给打残了,生生给了努尔哈赤统一女真的机会,结果李家最能打的这对父子一死,其他李家儿孙再也控制不了局面,这才有后来的清军入关。

    但谁都不能否定,李家父子,尤其是李成梁和李如松两人作为武将的天分。

    “李兄你放心,别的事情也许我还会和你推脱推脱,但你这样的名将种子,扔在京师三大营和那些老兵油子为伍,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如松本来还以为至少要软磨硬泡,最后付出点什么条件和代价,可汪孚林答应得如此爽快,他愣了一愣之后,心头那些许芥蒂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

    武门子弟,就当战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光耀门楣,岂能在京师这种富贵销金窟中虚掷时光?

    他二话不说就拿了酒壶过来,先给汪孚林斟满,随即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真心诚意地说道:“那我先干为敬!”

    这一次,汪孚林没有二话,和李如松碰杯一饮而尽,等抬手示意李如松坐下来,他就低声说道:“我建议李兄不要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至少不要在上头有人召见你述职之前去张家。”

    李如松顿时瞪大了眼睛。当初汪孚林到辽东来,据说就是张居正的授意,而那时候更有传言,汪孚林这个三甲传胪的名次就是因为张居正的授意而得来的,而且鉴于对方是时任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侄儿,所以他才特意结交,就连父亲和母亲对人另眼看待,也是因为如此。而现在,汪孚林这个铁杆的张居正心腹,竟然明确表示让自己不要去张家拜访?要知道,往年不要说他亲自进京,就是父亲派人来京师,第一件事也都是往张家送一份厚礼!

    难不成张居正的病真的到了这种危险的程度,所以汪孚林已经不顾往日张府门下心腹这一重身份,直接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

    尽管明知道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适合问出来,可李如松还是忍不住问道:“元辅的病……”

    他只来得及问出这四个字,就只见汪孚林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岔开话题道:“这一次的风波,你这个刚从辽东过来的人千万不要踩进去,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不是个千年大坑。你如果能够在面圣之后赶紧回辽东,那就最好。据我所知,李大帅打仗可是未必看春秋冬夏,你万一错过哪一场大战,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后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汪孚林这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的架势,李如松自然更是满头雾水,心下无比怀疑。然而,贸然卷入朝中争斗,确实也是他们这样的武将最最忌讳的事,汪孚林肯这样提醒他,那就已经绝对算是看在旧日交情上了。

    “好,我知道了。”李如松为人果断,这会儿当即重重点了点头,等看了一眼那些醉倒之后呼呼大睡的家伙,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有容身上,却是立刻表态道,“士弘武艺精熟,擅长兵法,可以说是有勇有谋,父亲日后一定会更加多多栽培他。”

    汪孚林一直都很欣赏沈有容,李如松代替李成梁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他自然大为欣喜和满意。至于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笼络李家的奢望,当下就和李如松展望了一下辽东的美好蓝图,祝愿李成梁武运昌隆,顺带问一下李如松等人的住处……总之就完全是喝小酒说闲话的节奏了。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他怎么都不可能放这些今天刚到京师的辽东武将们去挑战夜禁,派人大张旗鼓护送他们回去灯市口的那家珍隆皮货铺也不合适,就索性把人留在家里暂住一夜。当然,单单汪府没有那么多空屋子,可不是还有隔壁的程府吗?好在前院没有像这边厢李如松刻意设计的一般,一个个全都酩酊大醉,来来回回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人终于全都安置好了,等汪孚林回房时,早已经是子时过后。

    汪孚林把程乃轩拉去陪客,小北自然就干脆在程家陪着许瑶和两个孩子,刚刚眼看程乃轩也被李如松灌醉了送回去,她这会儿从汪孚林口中得知了李如松和张府两人单独密谈的经过,她就笑道:“李如松把其他人都灌醉也就算了,连程乃轩都不放过,看来也是小小的报复。只不过你不对他把事情挑明,不怕他认为你是过河拆桥不念旧情,看元辅病了就躲远远的势利小人?”

    “宁可让人觉得我是势利小人,也不能让人觉得元辅在装病。更何况,你也听到了,他落脚的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他和张四教也是老相识了。”汪孚林搂紧了身边的妻子,笑着说道,“这次每一方都是在豪赌,稍有不慎就可能把所有本钱都赔进去,李如松这种棋局之外的变数,当然是早走早好,又或者好好呆着别卷进去。不论李家父子是不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折在京师这种波诡云谲的地方,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未完待续。)

第九二七章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昨夜李如松浩浩荡荡把人全都拉到了汪府,直到清晨,昨夜最初喝酒如喝水,灌醉多人自己却没多少醉意,最后现世报似的被汪孚林给灌醉了的他方才被人叫起来,带着沈有容以及他那些亲兵侍卫们离开了程家胡同,回到了灯市口胡同,他之前落脚的那家珍隆皮货铺。

    而在汪孚林的授意之下,陈梁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了刘守有的案头。对于这种诡异的状况,刘守有着实觉得意外。他原以为李如松代表父亲李成梁到京师来,不找汪孚林算账就已经很好了,可李如松这种毫不在意地表示亲近的姿态,实在是太诡异了。可事情真相看似如此,他哪怕再想不通,也只能把这消息往张四教和宫中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张明和张维那送了一份,当然,也没忘了去知会冯保。

    毕竟,冯保名义上不是自己的正经上司,但实际上胜似自己的上司!

    至于汪孚林自己,他则通过刘万锋那条安全的信道,往那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那儿送了相同的消息。

    这几个渠道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全都传到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耳中,事实上,小皇帝最近又尝到了被封锁的滋味。自从张居正这莫名其妙一病,内阁竟然再次是张四维代理首辅的职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因此在回禀过慈圣李太后之后,他把乾清宫看得严严实实,也就是张宏这个不大和他争权,也没有往乾清宫塞人,位子仅次于他的同僚,他的防范稍微少点儿,于是张宏得以继续笑眯眯地常常出现在乾清宫中。

    相比冯保的严苛,张宏在这些乾清宫近侍的心目中,那就完全是慈眉善目的老祖宗。这位不但能够安抚小皇帝的情绪,常常还会给他们求情,以至于倘若有人说起张鲸这个当初记在张宏名下的干儿子时,不少人全都会在背地里破口大骂。有这样好的老祖宗却还不知道珍惜,野心勃勃踩着人家想要往上爬,这种人活该就在昭陵那儿等死!当张宏这一日又过来的时候,几个近侍全都围了上前,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异常亲热。

    “咱家知道你们闷在乾清宫里不得劲,但冯公公也是没办法,更何况是慈圣老娘娘点了头的,你们都收起这幅沮丧的样子,在皇上面前伺候,这丧气脸给谁看?”

    这乾清宫中的人前前后后换过多少批,张宏都快记不清了,别的不说,单单最近这一年多就已经三回了。即便如此,他对这些看似光鲜,实则朝不保夕的近侍们依旧显得很客气。直到踏入东暖阁,看到犹如困兽一般在那团团转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留了心腹在外看着的他方才笑吟吟上前行了礼。

    “张伴伴!”朱翊钧看到张宏,那脸上赫然是掩藏不住的期盼,“元辅张先生病得怎样了,你知道吗?”

    听到朱翊钧一张口就问这个,张宏再看小皇帝的表情,忍不住就替张居正和冯保觉得惋惜。这外相和内相联手从小教导皇帝,口口声声对慈圣李太后说要培养一个圣君出来,可他们做过头了,如今又知不知道在将来的“圣君”心目中,他们完全就是碍眼的绊脚石呢?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摇摇头道:“皇上,老奴也已经有些天没出宫了,也就是派几个徒子徒孙常常回家看看老奴的弟弟和侄儿,元辅张先生的情况实在是不大清楚。”

    见朱翊钧立刻消沉了下来,他又笑着说道:“不过,老奴刚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到京城了。他先到兵部去投书,等着召见,皇上知不知道,他在找好了落脚点之后,接下来去了什么地方?”

    万历皇帝少许回复了一点精神,皱眉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突然没好气地说道:“肯定是去大纱帽胡同的张府看元辅张先生,这还用说吗?”

    “如果是那样,自然不用说,只可惜皇上猜错了。”张宏故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李如松没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而是带着所有家丁家将直接杀去了程家胡同的汪府,对,就是汪孚林家。原来,李如松这次把上一科状元沈懋学的侄儿,曾经在辽东颇有功绩,考中武举人后又去辽东从军的沈有容带回来了。李如松一行人去兵部的时候,沈有容去了汪府,后来李如松也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听说汪孚林从都察院回去之后看到那么多人差点傻眼。”

    “听说二十多号人在汪家白吃白喝,汪孚林一气之下把李如松灌了个半死,大清早的,人家才看到李家这些人从汪家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朱翊钧立时心情转好。他忍不住在乾清宫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兴高采烈地说:“朕到底没看错人!这个汪孚林不但百战百胜,而且到底人脉深厚,就连李成梁父子明明被他狠狠敲打过,竟然也不得不服软输诚!”

    尽管张宏私底下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汪孚林和皇帝的关系,但此时朱翊钧竟然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在惊讶的同时,却也不免为小皇帝的判断捏了一把汗。李如松应该是去找汪孚林以叙旧情的形式打探消息而已,皇上您哪只眼睛就看到人家服软输诚了?尽管他着实怀疑是谁为朱翊钧去笼络汪孚林的,此时此刻却知道不能让小皇帝知道自己很在乎这个,当即笑着附和朱翊钧,等这个话题稍稍告一段落时,他才仿若不经意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最近时气不好,内书堂掌司陈矩,文书房掌房田义都病了,双林公的意思,是再挑几个人上来,皇上意下如何?”

    朱翊钧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完全没有想到陈矩和田义两个人全都觉得情势莫测,因此打了退堂鼓,而是觉得这节骨眼上田义病得实在不是时候,竟然让他断了和汪孚林联系的渠道。因此,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想到张宏素来比冯保更加亲近,就干脆把田义当初奉自己之命去联络汪孚林,以及汪孚林对辽东之事的劝说和判断等等都一一说了。

    见张宏似乎有些错愕,他不禁不大好意思地说:“朕不是瞒着张伴伴,实在是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做这事,朕不敢让你知道……”

    对于小皇帝后头那听似入情入理的解释,张宏已经没什么心思听了。他很想告诉这位已经成年,可权谋手段却不过刚起步的天子,汪孚林这小滑头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与汪孚林也不过是互利互惠,可他是什么人,形同次辅的司礼监第二位秉笔,却还不敢说笼络这小子呢。想当初他被张鲸算计那一次,若非汪孚林出谋划策,一锤定音,说不定眼下是什么见鬼的结果。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那所谓辽东之事的劝谏和判断,看着仿佛处处为小皇帝着想,可其实难道不是为了他自己扬名?更何况,汪孚林事先才从他这里打探过,小皇帝对于辽东之事是个什么态度,这完完全全是有的放矢,这小子根本就是为了邀宠!

    能够说服张居正,又让小皇帝满意,这哪里是妥帖,这是预谋深远!

    “张伴伴,张伴伴?”

    张宏心里飞速地思量,但当听到小皇帝连声叫自己,他还是立刻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说道:“皇上到底已经亲政了,知道如何发掘贤良。汪孚林……”

    打算斟酌一下语句,提醒皇帝汪孚林不大好控制,可张宏绞尽脑汁,竟发现自己除了说汪孚林这家伙会惹事,余下的找不出半点错处。政绩功勋,汪孚林都有,而且还不错,人缘当然算不上好,毕竟这小子早就被人归在张居正党羽一类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汪孚林真的是意识到小皇帝已经亲政,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则要交权,说不定要致仕回乡,于是早早就投靠了皇帝,那也并不值得为此诟病其人品。

    要知道,汪孚林至今为止,并不曾毁谤旧主,从而在新主面前邀宠。

    于是,张宏只能强笑道:“汪孚林确实是个很能干的人。”

    朱翊钧在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最亲近一手把他带大的冯保,可自从冯保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动辄对他指手画脚,所以他转而最亲近使人如沐春风的张宏。所以此时此刻得到张宏的认可,他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和手段全都受到了肯定,当即连连点头。

    “张伴伴你果然最懂得朕。你知道不知道,就在今天,左都御史陈炌觉得,原本隶属广东道的王学曾和顾云程能力卓著,分别调到别道,又从别道再调了两个人给汪孚林。听说这么一来,广东道所属,留在都察院的那几个监察御史,除却一个还曾经和他闹过龃龉的王继光之外,其他都是和他不熟的老牌御史。朕就不相信陈炌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不问问汪孚林自己的意见。他既然能答应,说明这样一个不结私党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不过陈炌也实在过分!”

    要是汪孚林在这里听到小皇帝对自己的过高评价,再厚的脸皮恐怕都要承受不住,而张宏已经瞠目结舌了。汪孚林不结私党?这家伙刚通过吏部侍郎王篆把三个旧友调上来算怎么回事?就算其中那个李尧卿是殷士儋这个岳父之力,可剩下两人,一个进了礼部仪制司,一个进了户部广东司,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吧?可是,看到朱翊钧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张宏一下子意识到,皇帝让田义去联络汪孚林,绝不是仅仅看中汪孚林一个人的战斗力。

    要想从张居正和冯保手中把权力拿回来,小皇帝希望得到一群臣子,而不是一个臣子的效忠。想来朱翊钧绝对没有嘉靖皇帝的耐心,能把早就相中的张璁和桂萼下放搁置了几年才突然调上来!但一面希望得到一群臣子,却又希望那个为首的人不群不党……这完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只不过,朱翊钧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张宏张了张口,可想到小皇帝对于冯保渐渐疏远,便是因为冯保常常指手画脚,他最终还是违心地顺着皇帝的口气,继续称赞了汪孚林几句。而他心中的不舒服,也并不是因为他否认汪孚林的才干人品,只是因为他实在无奈小皇帝的看人和用人。更重要的是,汪孚林和他的合作素来愉快,尽管受小皇帝招揽时,仿佛目的并不单纯,可也并没有表现出疯狂夺取权力的势头,他完全没有抹黑对方的理由。

    最后,特意为了汪孚林那封信而来的张宏总算还记得目的,委婉替李如松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昨夜李如松在汪孚林面前的表态。然而,之前还对李如松以及李成梁其他那些儿子表现出鲜明的动手**,打算把他们分拆到各地的朱翊钧,此时此刻却显得极其大度。

    “张伴伴既然也这么说,那么这样吧,等述职之后,李如松还是回辽东,等到他下次建下大功,军职不适合在和李成梁同在一地的时候,再把他调到九边之中的其他重镇去好了,也免得别人说,朕因为辽东一次杀降冒功,就兴师动众折腾个没完没了。”

    张宏知道那是因为李如松非常幸运地一到京城没去找张居正,而是去找汪孚林的关系,因此哪怕这会儿肚子里千言万语,最终也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又盘桓片刻说了一会闲话就告退了出来。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他看着阴霾重重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次实在是帮了汪孚林不少,应该足以还从前那些旧情了。可是,汪孚林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真的要趁着张居正这次生病,就帮皇帝夺权?

    尽管冯保严防死守,但乾清宫这种地方,既然张宏这个司礼秉笔太监能够出入,那么,司礼监其他的头面人物当然也不可能进不去。尽管宫中这些大太监名义上是以冯保为尊,可和冯保资历仿佛,同时在两宫皇太后面前有脸面的老人也很不少。比如,司礼监秉笔当中另外两位姓张的,和刘守有颇有联络的张明和张维。如今,拿到张四教通过刘守有送来的讯息,他们俩就再也坐不住了。

    此时,张宏前脚一走,靠着张维在司礼监绊住冯保,张明就也造访了乾清宫。当见到皇帝之后,张明笑吟吟地东拉西扯了一阵子,随即就涎着脸说想要朱翊钧赏字,硬是软磨硬泡求了皇帝答应,又跟到了书房。可是,当他借口抻纸,将别人都打发了出去之后,他就立刻对朱翊钧做了个手势,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放在宽敞的大案上,继而拼命地比划起了手势。

    当朱翊钧狐疑地低头去看时,他只觉得一时整个人的呼吸都几乎摒止了。

    竟是内阁次辅张四维说愿意帮他夺回大权!(未完待续。)

第九二八章 出卖和维护

    “你……”

    见小皇帝直接变脸,竟是似乎要直接追根究底,张明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连连摆手。他可不是张宏,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心腹带到乾清宫,自己如同真正长辈似的和朱翊钧说话,让人在外看守,他可是一个人进来的,万一被谁的眼线听到点什么,他这司礼监秉笔岂不是要被一撸到底?

    好在,就在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朱翊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恼怒地砸了桌子:“是你来求朕写字的,现在居然还挑挑拣拣?”

    皇上好演技!

    张明在心里为小皇帝的临机应变喝了一声彩,连忙也顺势委委屈屈地说道:“皇上,奴婢也就是说说,您写您的……看这几个字,写得真心好,慈圣老娘娘若是看到了也一定会夸奖……”

    嘴里这么说,他却把手指戳在了那张帖子上张四维这个名字上,随即就用极低极快的声音说道:“皇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朱翊钧刚刚临时发挥演技,可眼下要他做决断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犹豫了起来。毕竟,冯保指手画脚,张居正大权独揽,他自从成婚亲政之后,确实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张四维就有什么好印象。这不好的印象并不是关于张四维的品行操守,而是对于张四维的本事和手段。尤其是上一次张鲸竟然轻而易举地坑了张四维,这位内阁次辅因而落入了冯保的牢牢监控,他因为冯保和张宏联手演戏,至今对此记忆犹新。

    所以,他想了想,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几个字:“他想如何做?”

    张明没想到张四维这样一个完全可以取代张居正的内阁次辅放在眼前,朱翊钧竟然没有立刻心动,而是还问得这么仔细,不禁暗自凛然,心想小皇帝也不大好糊弄。他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就瞥见了一旁摆着的一个茶盅,告罪一声后就将其拿了过来,和汪孚林当初对张居正时一样,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起来。当他挑明已经笼络了刘守有,届时这位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尽捕冯保党羽,他却只见朱翊钧竟然皱紧了眉头。

    今天张明这是第二次觉得小皇帝的反应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可他又不敢贸贸然发问,只觉得又热又急,背后都出汗了。他毕竟不是冯保和张宏这种和小皇帝相处非常多的人,平时来乾清宫单独说话的机会不多,这种时候只觉得满心忐忑,又担心有人闯进来发现端倪,但更惶恐的是猜不准朱翊钧的心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看到朱翊钧在桌面上用手划了几个字,连忙把头凑了上去。可当看明白之后,他原本的如释重负就变成了深深的惊悚。

    这个……开什么玩笑,让张四维去和汪孚林商量,两个人联手?连他都知道那两个是死敌……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小皇帝什么时候笼络汪孚林的?

    张明心头惊骇。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政治投机,所以他先挑中了手中有实权的锦衣卫都督佥事刘守有,而刘守有又为他引荐了张四教,张四教引来了长兄,内阁中排名第二的张四维。这就已经完成了当初冯保和张居正这司礼监和内阁的组合,凭什么小皇帝竟然更信赖汪孚林?此时此刻,他甚至在心中暗自盘算,是不是要想办法在冯保又或者张居正哪里戳穿汪孚林两面派的真面目。

    可是,他只不过在脑海中转了转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毕竟如此一来,被汪孚林倒打一耙的可能性还更大些——当下,他就委婉表示了张四维和汪孚林之间的新仇旧恨,暗示让这两位合作绝不可能。

    朱翊钧却不知道张四维和汪孚林竟然这么合不来,顿时再次眉头大皱。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没好气地说道:“都是自己人,什么新仇旧恨解不开?拉下脸去赔个礼就是,你还用得着这么特意来和朕说?”

    之前都是在书桌上无声的沟通,可如今却是小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张明听了,却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让堂堂次辅张阁老去给汪孚林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赔礼?这世道不是颠倒过来了?如此一来,张四维还有什么脸面?

    而且之前一直都是沉默再沉默,如今小皇帝突然发声,外间正在竖起耳朵听屋子里动静的那些人岂不是会察觉到,他们刚刚是在密谈?

    “你是司礼监秉笔,下头人有什么龃龉,关你什么事?”朱翊钧却一点都不在乎张明的战战兢兢,继续往下说道,“眼下让他们彼此赔礼宽宥,等他们精诚合作办成了事情之后,那么他们爱拆伙就拆伙,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两个继续精诚合作,把你这个头头给糊弄了?你都是在司礼监当了那么多年秉笔的人了,总不会这种事都不懂吧?朕可警告你,少和下头这些人厮混成一片!”

    张明终于完全听明白了,不由得伸手去擦头上的汗。小皇帝竟然表示,只要张四维和汪孚林精诚合作,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之后,爱继续掐就继续掐,他才懒得管,最好两边斗个你死我活,水火不容。而至于最后的一句话,那则是对他的警告,挑明再也没法忍受司礼监和外朝沆瀣一气的局面,让他不要和张四维涉入过深。他知道这已经是小皇帝的底线,唯有连声答应,当最后拿着朱翊钧的御笔离开时,他却只觉得喉咙发苦。

    这样的主子不比冯保好糊弄,他希望今后能够压过冯保和张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可那时候他能有冯保现在的赫赫威权吗?

    朱翊钧在张明面前表现得强势而不讲道理,甚至还把汪孚林的名字给卖了出去,但他却觉得自己收获了更多。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有底牌,那么刚刚岂不是要被张明牵着鼻子走了?到时候张明万一觊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张四维取代张居正成了内阁首辅,他会不会又被人架空?可挑明了汪孚林的存在,张明也好,张四维刘守有也罢,就要去思量他是不是还有类似汪孚林这样的底牌,行事就会对他这个皇帝更多几分敬畏和尊重。

    至于汪孚林和张四维的私怨,在他这个天子的暂时强压之下,总应该能够暂缓一时。至于将来怎么爆发,只要他如同祖父嘉靖皇帝那样掌握了大权,这点事情还不好解决么?首辅不好就换一个,臣子不听话也可以换一个,反正到了那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困居深宫,有的是人投靠,有的是人可用,嘉靖皇帝当初是怎么把一个个首辅当成替罪羊折腾的?

    此时此刻,如果慈圣李太后在这里,知道她寄托了天大的希望在张居正和冯保身上,希望他们不要教出嘉靖皇帝这样一个变态冷血无情的君主来,如今知道朱翊钧竟然觉得嘉靖皇帝是学习的榜样,她也不知道会气晕过去多少回。

    当乾清宫中这一连两段小插曲中第一段的结果,经过刘万锋这个信道,最终反馈到汪孚林那儿时,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得知张宏果真答应帮着李如松说情,而且还第一时间做到了,汪孚林并不觉得意外。张宏这人固然会玩弄权术手段,但却是一个一心想着国家,想着皇帝的太监,而且在司礼监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总知道辽东现在的局面需要安抚。当然,得到消息归得到消息,他当然不会立时三刻派人去告知李如松,给自己脸上贴金。

    从答应李如松会帮忙,到这件事有眉目,再到最后出消息,这总得一个过程,他总不能让李如松知道自己能随时随地和宫里联系,而且还能变着法子影响小皇帝的判断吧?

    更何况,正如之前朱翊钧对张宏说的,都察院今天确实经历了一场颇大的人事调动。

    张居正这一病,对于朝局的影响那是非常深远的。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内阁之中张四维很可能顶上张居正的位子成为首辅,而六部都察院中那些曾经非常亲近张居正,甚至跟着其亦步亦趋,从而风光无限的高官大佬们,自然也都有些人人自危的倾向。这其中,左都御史陈炌那就是满心惶恐,怎么可能没事却去调汪孚林身边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汪孚林让都吏胡全在外间看门,自己一大早主动去陈炌面前提出来的。而他的说辞,也和从前循循善诱这位顶头大上司时如出一辙。

    “总宪大人,如今外间谣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不少人都在蠢蠢欲动,不过是因为看到元辅病了而已。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私下串联谋划的人多,敢于跳出来的却终究是少数。但说一句不好听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我们被动地等待别人出击,何妨先做出一个空档来,让别人自以为抓住了机会?比方,广东道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监察御史,赵鹏程是新来的,王继光和王学曾顾云程刚刚转正才几个月,何不把王学曾顾云程调去别道?”

    陈炌连日以来确实有些说不出的惊惧惶恐,而汪孚林这话更是刺激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哪有你这样自断臂膀的?”

    总宪大人您虽说没有前任陈总宪的操守,但作为上司,总算还是不错的人。

    汪孚林在心里对饱受惊吓的陈炌道了一声歉,却压低了声音说:“总宪大人对我一直提携重用,我都是知道的,心中更是领情,可这不但是投石问路,而且也是规避风险。这种时候,总宪大人做出这样的姿态,会不会让人觉着,总宪大人您从元辅那边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不再对我另眼看待,而是打算寻由头给我找麻烦?”

    不等陈炌反对,他就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有损总宪大人一贯为人处事的宗旨,但非常之时,那就做点非常之事。虽说这对于顾云程和王学曾来说,实在有点无妄之灾,但想来总宪大人总会给他们挑个品行过得硬的掌道御史作为上司。更何况,他们俩这一年半来在都察院的名声一直都是相当过硬,料想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从我这走出去的人就心生芥蒂。”

    这倒是,如果是王继光,估计有一大半的掌道御史会敬谢不敏,可换成顾云程和王学曾嘛……不对,他怎么这么快就认真考虑起汪孚林的建议了,难不成他内心深处也觉得,张居正这次实在有点情形不妙?

    陈炌纠结地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但是,想到上次他也曾经配合过汪孚林故布疑阵,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断。只不过,在决定之前,他还是先问个明白:“你把顾云程和王学曾调到别道,那你打算把谁要过去?”

    果然有戏!眼看距离自己的目标只剩一步我,汪孚林立时爽快地说道:“云南道的蔡光安,山西道的秦玉明。”

    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陈炌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脸,但绝对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履历,可汪孚林提到的这两个人,他却完全不陌生。偌大一个都察院总是有刺头的,这两个那便是刺头中的刺头,人厌狗憎,说实在的能继续留在都察院那都是奇迹,可架不住这两位都曾经弹劾过大佬。比如一个曾经弹劾过李幼滋,一个曾经弹劾过王崇古张四维,所以名声不小。这样的人,他们头顶上的掌道御史那简直恨不得人早点走路,汪孚林竟然主动要?

    他盯着汪孚林,非常怀疑地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汪孚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即对依旧面露犹疑的陈炌说道,“我既然对总宪大人您提出来,当然就是有把握的。我知道不交底您肯定不放心,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早就把他们两个收服了,您不用担心他们到了广东道之后给我气受。”

    “!”

    此时此刻,不但大堂中的陈炌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惊叹,就连守在外头望风的都吏胡全也同样惊讶地张大了嘴。要知道,听到张居正这一病,他一直都在担心汪孚林的前途问题,而且也有人惦记他是汪孚林的人,悄悄暗示拉拢过,他都有些撑不住了。现在看来,和这位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年轻掌道御史相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来拉拢他的人实在是太弱了!(未完待续。)

第九二九章 负荆请罪(上)

    当张四教再次私底下和刘守有悄悄会面,得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明从宫里捎带出来的那个消息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而他匆匆离开之后,刘守有就哂然冷笑了一声,心想张家兄弟还真的是碰到了天敌,竟然就拿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没办法。只不过,一想到自己当初往张府安设钉子,竟然也误打误撞被汪孚林的妹妹捅破,他也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之所以联络上了张明和张维,那是因为不甘心在冯保手底下做个只会磕头,处处仰人鼻息的锦衣卫缇帅。那两个司礼监秉笔承诺他,张明只要能成为司礼监掌印,那么张维就会以第二位秉笔的身份提督东厂,届时会给他提供方便,让他能够把东厂和锦衣卫全都一肩挑起来。如果张四维再成为内阁首辅,他们这内外一体的体系,也就如同眼下的冯保和张居正一般,能够把持内外大权。

    然而,倘若张明这次透露的消息当真,那么汪孚林就实在太让人忌惮了。

    “这汪孚林竟然能够不动声色脚踏两只船,陈梁和那个扎进汪家的钉子实在是太没用了!”

    回到锦衣卫衙门,刘守有立刻就把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刘百川,理刑千户郭宝给叫了过来,说出汪孚林的最新动向之后,随即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让你们盯着汪孚林,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他什么时候暗地里投靠了皇上都居然不知道?废物,饭桶,酒囊饭袋!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办事,锦衣卫不是成了聋子瞎子?从现在开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汪孚林走到哪里都必须跟上人,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记录在册,禀报上来!”

    刘百川和郭宝被骂得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应了,等回到刘百川的直房时,两人那垂头丧气的表情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喜。刘百川甚至非常不拘礼节地拍了拍郭宝的肩膀,笑着说道:“亏你亏你,否则回头汪爷飞黄腾达算总帐的时候,我可就完了,那一棍子挨得真是不冤枉!”

    郭宝也同样满心庆幸,竟是连谦逊几句都忘了,立刻和刘百川商量起怎么招兵买马,再多拉拢一批人,争取把刘守有这个头头架空。

    如果刘守有知道,他这一番当头痛斥反而会让这北镇抚司正副两位头子坚定了紧跟汪孚林的决心,只怕会背过气去。只可惜他不知道,还在心中琢磨着一旦张四维真的因为宫中小皇帝的表态,和汪孚林握手言和,他该怎么活用锦衣卫的资源巩固自己的地位。

    比如说,能不能让张明去向小皇帝请示,让他明目张胆把人安插到张四维和汪孚林身边去,从而使两边不会耍花招。这样一来,锦衣卫那薄弱的存在感就能够凸显出来,说不定异日朱翊钧能和嘉靖皇帝信任陆炳一般,重用他这个忠心投靠的缇帅。

    刘守有这点小心思,张四教根本无暇理会,他甚至都没有怀疑刘守有是不是借着张明的幌子,随便瞎掰一个理由来为难张四维,因为在他看来,刘守有这个锦衣卫缇帅虽说出身麻城刘氏,但麻城刘氏这些年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文官,而张明作为排名并不算非常靠前的司礼监秉笔,也不可能拒绝一个距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的次辅示好。因此,这话确实出自小皇帝授意的可能性非常高。

    也正因为如此,他实在为张四维这个兄长感到悲哀。这么多年仕途,入阁也已经有四年了,竟然在小皇帝的心目中,重要性甚至及不上区区一个七品监察御史汪孚林!

    当张四教用各种金蝉脱壳之计甩脱了可能存在的东厂探子盯梢,最终回到张府,他听说张四维还在内阁没回来,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送信,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大哥今天回来一趟。”

    这些天张泰徵禁足,张四教这位三老爷住在张府,如同半个主人一般,将访客和各种内外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上上下下无不服膺。所以他这般吩咐下去,下人们虽知道事情难办,还是立刻去想办法了。虽则内阁所在甚至不是皇城,而是在宫城要地,张四维又一直都在冯保重点关注的黑名单上,但消息最终还是顺利送到了张四维那儿。傍晚时分,张四维就以心力交瘁为由,请三辅马自强代替自己在内阁值夜,自己出宫回了家。

    在二门下轿时,张四维就发现张四教竟然守在那里,当即意识到事情确实非同小可。当着众多下人的面,他也不好直截了当询问,见张四教竟然伸手搀扶他,他就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些天都辛苦三弟了。”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你和我客气什么?”张四教紧紧搀扶着张四维,打发了下人之后,把人往书房扶的时候,他才低声说道,“大哥也要保重身体,家里兄弟虽然多,但你是主心骨,不管千难万难,你都要撑下去。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张四维何尝不知道张四教是预先让自己有个准备,接下来要说的必定非常要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踏入书房前,吩咐两个最心腹的亲随在外守着,他一进门就说道:“你不要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吧,我能承受得住。”

    张四教知道兄长确实不是脆弱之人,否则当初高拱援引其入阁失败,反而被殷士儋临走一击给打得不得不暂时告病回乡的时候,哪里承受得住。他定了定神,将刘守有今天从张明那边听到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表态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当这番话说完,他就只见张四维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坐在那里犹如泥雕木塑,竟仿佛痴了一般。吓了一跳的他连忙开口叫道:“大哥,事情还有转机,你千万不可气馁!”

    仿佛被叫回了魂,张四维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苦笑道:“我不是气馁。我这一辈子又不是第一回受挫,还不至于像大郎那样落下心魔。我只是没想到,他不过二十出头,考中进士至今也才四年,竟然被他拳打脚踢,硬生生造出了眼下这一番局面。他站得稳稳当当暂且不说,他竟然能在冯保和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投靠了皇上,算算日子,那时候张太岳还不曾显露颓势,他这胆色决断实在是胜过大郎太多了。”

    张四维心里还有一个怨念深深埋藏着——为什么那不是他的儿子?要是他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大事不成?相形之下,曾经被他和张家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张泰徵和张甲徵,简直是差得太远了!

    知道兄长并未失去斗志,张四教稍稍放心,当下低声说道:“那接下来大哥怎么打算?汪孚林和你还有大郎之间,那仇怨虽说谈不上入骨三分,但也决计不轻,不是简简单单就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就算我们肯折节赔礼,但难保那小子会不会狮子大开口,甚至故意折辱你,抬高自己……”

    “你说的都只不过是小节。”张四维摆手打断了张四教的话,沉声说道,“若汪孚林肯尽释前嫌,我就是真的折节给他赔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怕他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走得这条路,那是和张太岳冯双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断然不能被人背后捅刀子!所以,对汪孚林要恩威并济,一方面表达赔礼的诚意,一方面却也要显露出我们有钳制他的手段。”

    张四教顿时眼睛一亮:“大哥是说……”

    “三弟,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像高拱这样被勒令致仕闲住,然后丢回老家让地方官看管着,影响的是家里的生意,还有大郎和二郎仕途上暂时没法指望。但汪孚林的图谋如果让张太岳和冯双林知道了,你觉得结果会如何?呵呵,刑不上大夫,对待阁老尚书乃至于侍郎一级的高官,张太岳和冯双林总要留两分面子,免得被千夫所指,可对汪孚林小小一个七品监察御史,他们就绝不会客气了。想想弹劾过张太岳的刘台!”

    张四教顿时拍了拍额头,一下子丢开了包袱:“大哥说得对,鱼死网破的话,汪孚林受损远比我们更大,这是一个备用的手段。不过,大哥贵为内阁次辅,总不能亲自去,不如我代大哥去见一见汪孚林,来一出冰释前嫌的佳话?虽说松明山汪氏也并不缺钱,但我想他总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大好处。”

    “而且今天都察院传来了消息,陈炌不知道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张居正已经发现汪孚林脚踏两只船,把他广东道的两个监察御史都调走了。他如今虽说一只脚上了皇上的船,但若是没有我,他也未必还能如从前那样所向披靡。这样,你把大郎带上。”说到张泰徵的时候,张四维紧紧皱起了眉头,“他闯出来的祸,让他自己去收拾。家门出此孽子,让他出丑也顾不得了!”

    张四教顿时恍然大悟。既然传言中说是汪孚林对张四维写信给汪道昆,蛊惑人家开宗祠的事大为不满,据说放过话说要到张家讨公道,那么让张泰徵这个始作俑者去登门负荆请罪,那么确实是最适合的。至于张泰徵的脸面……呵呵,张四维这个蒲州张氏的下一代家主,他这个忙着四处赚钱让家中蒸蒸日上的三老爷都已经顾不得脸面了,还哪里顾得上张泰徵的脸面?

    和张四维商议过后,当张四教去了张泰徵居住的院落,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张泰徵的时候,他就只见这个昔日可以称得上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却是消瘦得连眼睛都凹陷了下去,双颊更是好似削掉了一块,整个人都充满着一股颓废的气息。若是从前,素来对这个侄儿很不错的他必定会规劝安慰,但此时此刻,他着实没有那样的心情。

    “看看你的样子!敢做不敢当,你还配当蒲州张氏子弟?”张四教当头便是一声厉喝,见张泰徵茫然抬起头来,眼睛无神,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厌烦,干脆反身回去把门完全打开,让寒风和阳光全都得以照进屋子,这才回转身走到张泰徵面前,直接拽着领子把人拖到了门口,随即才松手把人扔在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了就要承担责任,我给你一刻钟功夫,好好清理一下你自己,至少出门的时候不会丢脸。”

    坐在地上的张泰徵瞳孔猛地一收缩,意识到了张四教这番话中的中心意思。他这个已经被父亲和叔父嫌弃的长房长孙明明已经被禁足了,如今张四教却说他可以出门?可他能出门去哪?回蒲州的话,祖父和那些叔父堂弟们会怎么看他?可在京城去拜访朋友,他名声先是被冯保败坏,现在又闹出那件事,父亲为了撇清自己肯定不会为他背黑锅,他哪里还有地方可去?

    如果真的是父亲和叔父都原谅了他,那也就算了,可张四教那言语中的不耐烦口气甚至根本没有遮掩,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因此,看到张四教出门叫了两个战战兢兢的丫头过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去哪?”

    “去收拾烂摊子。”张四教回过头来瞟了张泰徵一眼,沉声说道,“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去汪家负荆请罪吧!”

    张泰徵顿时面如死灰,怎么都没想到叔父竟然丢给自己一个那样残忍的选择。可是,他知道叔父在商场上也是如此,是盟友的时候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可一旦翻脸的时候,那么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最可怕的敌人。从前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面对张四教那残酷的一面,可如今面对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当两个丫头战战兢兢进屋之后,他就挣扎着爬起身,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他们摆弄了起来。

    向最讨厌最痛恨的人低头认错赔罪,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灰欲死的事情吗?(未完待续。)

在医院,更新延后

老妈腰椎间盘突出压迫腿疼还没好,一大早的老爸又胃出血,现在我陪着在医院挂水,更新要等到回家后,以上。ps:我真是要疯了(未完待续。)

第九三零章 负荆请罪(下)

    汪孚林直到傍晚散衙回家,这才从刘勃口中听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那两个头子让陈梁送来的消息。对于自己的身份“泄漏”,刘守有因此大发雷霆,他只是哂然一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张宏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对外人泄漏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田义也非常谨慎,帮皇帝招揽他这种事也会三缄其口,断然不至于宣扬得人尽皆知;但是,万历皇帝朱翊钧这种从小就受到至尊教育的人,未必会给他保密。

    说不定还会对需要笼络的人宣扬他的效忠,以此作为炫耀的筹码。这就是大多数皇帝的帝王心术,没有一生一世的宠臣,只有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扔,甚至直接用完就扔的思维。

    因此,他点了点头后,就对刘勃说道:“你带话给陈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把刘守有身边的人给我能收买就收买,不能收买就拿住把柄威胁,总之哪怕刘守有一个人的时候,身后也得跟上人,而他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刘勃顿时笑了。他也是出自当年浙军的老人了,在军中的时候一向觉得锦衣卫挺神秘,更何况就连胡宗宪这样曾经威震东南的浙直总督,也最终是被锦衣卫押解回京的,难免会心存敬畏。可如今在他手里打过闷棍的锦衣卫就有三个,清一色出自最神秘的北镇抚司,从陈梁这个小旗,到郭宝这个理刑百户,再到刘百川这个掌刑千户,可以说如果到时候能够依样画葫芦对刘守有也这么来一下,他就算日后老了也有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

    “公子放心,我回头就去办。”

    “你去帐房对王思明说一声,五千两额度以下,如果我或者少夫人不在,直接预支,事后再禀报也没关系。”

    “公子真大方。”刘勃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摩拳擦掌道,“早知道这样,要是从南京直接多调几个人来就好了!”也让他们尝尝压锦衣卫一头的滋味!

    “调人就算了,这是脑袋挂在裤腰上,冒险的事,你们几个是被我带得胆大包天了,别人就算了吧。至于花钱,好钢用在刀刃上,关键时刻不要怕花钱。像今天刘守有的行踪,刘百川和郭宝他们不是就没盯住?这样绝对不行,刘守有这样的锦衣卫缇帅手上的实力非同小可,如若被其察觉到什么,又或者是抢先一步,很多计划就可能出现众多变数……”

    汪孚林正嘱咐刘勃,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封仲的声音:“公子,门上明小二来报,说是次辅张阁老家,张三老爷和张大少爷来访。”

    言罢那声音顿了一顿,紧跟着封仲就干咳一声道:“明小二说,您最好别犹豫,赶紧先去瞧一瞧,那场景实在是不大适合放在门口太久。”

    汪孚林只觉得莫名其妙,可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远去,仿佛封仲竟然跑去看热闹了,他这才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随即笑吟吟地说道:“看来那位名声在外的张三老爷给我带了个惊喜来。走,刘勃,咱们也去看个热闹!”

    跟着汪孚林这样的主君,刘勃一贯觉得从来都不像是为人走狗。他并不是希望上下之间称兄道弟,可汪孚林拿他当成自己人信赖,说话常常是你我相称不说,咱们这种词语常常非常自然地流露了出来,让他觉得异常亲切。更不要说当年活得艰难的他如今终于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因此,跟在汪孚林身后走出外书房时,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比当初曾经跟胡宗宪时还要觉得自信和骄傲,这会哪像是去看热闹,更像是去和人打仗!

    而当汪孚林来到大门口时,这才知道封仲为什么传了一句话就匆匆跑了,而明小二为什么会委婉让封仲捎话说那场景不适合放在门口太久。

    因为在这业已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张泰徵正光着上身背着荆条跪在门口,那画面美得简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若不是程家胡同素来不是人来人往的要地,他一贯不大接受请托的名声在外,否则眼下这一幕若是传遍京师,张泰徵以后就甭想做人了……当然,只要他不给家里人下禁口令,只要有几张嘴往外一张扬,张泰徵还是别想做人。就是对张四维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打击。

    他和张四维之间的仇怨,往上可以追溯到他刚登第成为三甲传胪那会儿,在京师也有不少人知道。就算他放话说要因为汪道昆的那番回音找张四维讨公道,张四维却因此直接让长子登门赔礼,这态度不是不诚恳,而是太诚恳了!更何况,今天张泰徵不是一个人来的。

    汪孚林瞥了张泰徵身后,正站在马车前的张四教一眼,这才发现此人和张四维颇为相似。只不过对比张四维多年官场历练下来的沉稳,张四教就多几分倜傥风流,瞧着只不过三十多岁,风华正茂,怎么都不像已经四十出头步入而立之年的中年人。然而,不论是之前刘英诉说的那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张四教,还是眼下张泰徵负荆请罪的这一幕,他都丝毫不敢小看对方。

    要知道,张泰徵这一跪,并不仅仅是个人丢脸,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蒲州张氏对他服了软!

    尽管张泰徵坑过自己好几回,但既然没有真正吃过亏,汪孚林对这位张家长子与其说是痛恨,不如说是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悲情人物,因此在出门之后的片刻惊讶犹疑之后,他就立刻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竟是仿佛全无芥蒂一般,把张泰徵给搀扶了起来,这才不解地问道:“张兄,你这负荆请罪实在是有些突然。我和令尊固然因为政见不同等等有些小龃龉,可你又不是他,用不着替父来请罪吧?”

    张四教研究过汪孚林往日的行事风格,一贯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不存在那些多余的仁慈之心。所以,在他看来,汪孚林看到昔日算计过自己的张泰徵俯伏在脚下,怎么都应该冷嘲热讽,出一出心头之气。可是,看到汪孚林这举动,又听到这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汪孚林。

    这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而是汪孚林根本就看不上张泰徵赔礼道歉这种规格,没听他直接把帽子扣到了张四维头上?

    也正因为如此,看到张泰徵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却是没有抵挡得住汪孚林那生拉硬拽,对着那张假笑的脸,竟是蠕动嘴唇说不出一句场面漂亮话来,张四教心中越发失望,只能上前拱手长揖。

    “汪掌道,在下蒲州张氏,张四教。今日家兄早起去内阁时,曾经特意嘱咐我,务必对汪掌道解释清楚。收到松明山汪司马送给家兄的那封回信之后,家兄又惊又怒,反复查了好几天,最后质问大郎时,这才得知竟然是家门不幸,大郎因旧怨衔恨于你,于是冒了家兄之名写信去徽州。家兄闻听此事险些气晕过去,故而命我带着大郎来负荆请罪。此等不肖子弟,任凭汪掌道处置!”

    笑眯眯地一只手扶着张泰徵的胳膊,汪孚林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张泰徵听了张四教这话之后,僵硬的身体竟是打起了哆嗦。他心中暗叹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享受各种荣华富贵,可一样要承担责任,尤其是家族并不会无休止地一直提供庇护,一旦家族本身就面对危机,自己又犯了大错,那么被当成弃子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因此,他斜睨了张泰徵一眼,见其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尽是绝望,他就笑了一声。

    “原来之前那件事不是张阁老,而是张兄干的?咳,我都有些糊涂了。不过,过去的事情那就算过去了吧,我这个人也没那么小气,反正松明山汪氏也没有因为外人一封信就开宗祠对我喊打喊杀,那么处置张兄这种事就不用再提了,看他这样子最近没少受罪,就算冲着史家二位小姐和拙荆是交情最好的闺中手帕交这一点,我也不好对她们的表哥穷追不舍,张三老爷您说对不对?说实在的,张阁老和张三老爷不用让他负荆请罪这么过头的。”

    说到这里,汪孚林看也不看面色微变的张四教,盯着张泰徵身上背着的货真价实没有去掉荆刺的荆条多瞅了几眼,随即就对身边跟出来的刘勃说道:“赶紧去找严妈妈,让她把这荆条小心解下来,顺便把刺挑了。想来张三老爷和张兄也不希望请个大夫过来,到时候外间满是胡说八道吧?”

    第一次正面和汪孚林打交道,张四教此时此刻再一次把对汪孚林的评价提高了一个层次。他意识到汪孚林恐怕已经理解了他们叔侄此来的目的,否则不会给张泰徵这样留面子,更不会放过请外面的大夫围观这种局面的大好机会。想到冯保的东厂以及刘守有的锦衣卫恐怕都盯着这里,他只能再次长揖谢道:“汪掌道宽宏大量,实在是令人佩服。大郎从前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这种道理!”

    当着我的面这样一个劲打击张泰徵,这么说蒲州张氏这算是彻底放弃张泰徵这个长房长孙了?

    汪孚林心中一动,等到请了这两位不速之客进了门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对张泰徵表示亲近了,把人扔给刘勃以及赶出来的严妈妈。让后者去解下荆条,顺带把刺挑一挑,那是因为若让刘勃那几个大男人动手,张泰徵必定会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回头今天这出负荆请罪还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而严妈妈若是动起手来,准备工作那就妥帖多了,就算要让张泰徵吃点苦头,也肯定会先堵上这小子的嘴。

    因此,汪孚林自然而然把关注的重点从张泰徵转到了张四教身上,笑容可掬地请了人去外书房。走在路上时,他和气度不凡的张四教谈笑风生,心里却不无恶意地想道,如果张四教知道昔日用完就扔如同扔一块抹布的流萤,也就是刘英就在他的府上,那么还能保持这风度翩翩的样子吗?

    当然,他刚刚从严妈妈微微点头的表情中,就知道刘英那边肯定不会出现问题。严妈妈出来了,可内宅还有小北坐镇呢!再说,他也见过一些出身卑微的女人,如刘英这样心有定计的不多见,想来人是不会随随便便发疯的。

    张四教跟着汪孚林踏入外书房,目光往四壁一扫,就发现藏书量竟然多过自己的预料,而且那些放置长轴以及画轴的卷缸竟然不止一个。若不是他早就完完整整打探过汪孚林的底细,知道汪孚林的父亲汪道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孚林货真价实是收拾烂摊子起步的,祖辈余荫根本相当于没有,他还以为走进了哪家世代书香门第的书房。因此,落座之后,等到有随从进来上茶之后,他就笑道:“汪掌道这书房果然书卷气十足。”

    “都是撑场面的。”汪孚林轻松地笑道,“这些书里大部分都是各位前辈老大人送给我的。除了已故谭襄敏公,陈简肃公,还有致仕回乡的殷司徒。”

    不就是谭纶,陈瓒,还有殷正茂吗?

    张四教在心里回味着这三个名字,心想谭纶是汪道昆的好友兼老上司,殷正茂是汪道昆的同乡,但如果只是这一层关系,那两位都未必会对汪孚林另眼看待,就好比张居正对汪孚林远比对汪道昆要信赖重用。至于陈瓒,那就更别提了,不过是上司下属的寻常往来,却在告病致仕回乡时,还会把自己珍藏的书送了不少给汪孚林,这对于陈瓒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因此,明知道汪孚林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加重自己的心理负担,张四教还是不得不诚恳地说道:“汪掌道,先前家兄以及舅父和松明山汪司马,还有你,都有不少误会……不,应该说是争斗,但如今舅父已经告老致仕,家兄也已经老而多病,所以,借着大郎负荆请罪,我希望代表舅父和家兄,和汪掌道冰释前嫌。”

    此话一出,饶是之前汪孚林一直在思量张四教干嘛带着张泰徵做出如此高姿态来,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张四维要和他谈和?他耳朵没问题吧,没有听错吧?开什么玩笑,他就算肯答应,张四维能相信吗?

    ps:疯了,才到家……参见作者感言(未完待续。)

第九三一章 妥协的交易

    汪孚林的表情变化,张泰徵当然看在眼里。意识到汪孚林恐怕还没有从宫里得到风声,他暗自庆幸自己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张四维给请回了家,与其商议后,到汪府门前演了这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等汪孚林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不好奇,不追问,他却没有半点受挫的情绪,高深莫测地说道:“汪掌道可知道,今日皇上对身边亲信明言,你是他的心腹肱骨。”

    就知道是朱翊钧那个坑人皇帝干的好事!

    相比刚刚听到张四维要和自己冰释前嫌时那一瞬间的呆愣,这会儿汪孚林的情绪异常稳定。他能不镇定吗?之前刘守有就因为这样的消息而把刘百川和郭宝痛骂了一顿,眼下张四教又抛出了一个几乎相同的消息,联想到今日陈梁说刘守有曾经出去过一趟,但抽调不出人跟踪他,而且刘守有比第一次更加小心,再对比此时张四教的拜访,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刘守有之前去密会的人,很可能便是张四教!

    “张三老爷请继续说。”

    张四教没想到汪孚林对自己代表张四维来谈和表现得有些意外,可此时听到朱翊钧反手将其卖了,表情却显得古井无波,顿时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态度。然而,他在来之前和张四维商定了好几个预案,此时就打算先拿出第一个来试探一下,当即开口说道:“家兄如今是内阁次辅,元辅这一病,皇上自然视之为肱股,所以这才将汪掌道的事告知,以示信赖。既然同殿为臣,又只是过往的仇怨,何不尽释前嫌,携手谋将来?”

    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四教,汪孚林突然笑了一声:“张三老爷果然不愧为舌粲莲花,据我所知,张阁老就算是内阁次辅,要想见皇上,那却也不是轻而易举轻易的事情吧?更不要说,在司礼监冯公公的眼皮子底下,他还能走进乾清宫,从皇上口中听到他对我的评价。张三老爷,要谈和,你应该拿出谈和的诚意来。要知道,不只是张家在皇上身边有人,我在皇上身边也一样是有人的。”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霸气表态,张四教顿时被噎得有些难堪。他在商场上也见过直来直去言语直接的对手,可汪孚林堂堂三甲传胪,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竟然也和他这样单刀直入?他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强笑道:“汪掌道果然快人快语……”

    “没错,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张三老爷你还请直接一点。我们痛痛快快摊开来说,所有筹码都放在桌面上,开诚布公,如何?”

    被打断的张四教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最终舒了一口气,当即直言不讳地说道:“我知道家兄和汪掌道之间那些仇怨很难一笔勾销,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相信只要拿得出代价,汪掌道应该能够摒弃前嫌,一同携手闯过如今这险关。如今元辅重病,内阁名义上执掌票拟,实际上冯保却把很多递交到会极门管门太监的那些题本扣在自己手上,并不发到内阁票拟。不但内阁被架空,司礼监也是他一人为所欲为!”

    见汪孚林这一次才露出了慎重的表情,张四教又继续说道:“你既然站在皇上这一边,就该知道,皇上是因为元辅和冯公公一外一内,形同一体,竟是大权独揽,这才心中不满。你虽能力卓著,但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的,比方说内阁如今剩下的三个阁老之中,你与家兄不和,而马阁老申阁老,你又和谁交好?

    更何况,你因为辽东之事,已经在人前露出了些许跟随皇上的苗头,元辅这一病,别人能不提防你?你应当发现了,曾经对你不错的左都御史陈炌,如今又是怎么对你的?和家兄冰释前嫌,你就有了新的依靠。”

    汪孚林伸手示意张四教不用再说,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张三老爷不用给我分析局势,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自夸,眼神还是很好的,局势波诡云谲,我自然看得出来。你只需要告诉我,张阁老打算给我看什么样的诚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与此同时,他又想要我做什么,想要我给出什么样的保证?”

    这么快就开始谈条件,张四教虽不习惯,但也知道这是关键。他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情,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官场上,家兄可以给你一条比眼下更光明的通衢大道。万历二年这一届,因为元辅对长子落榜心怀不满,再加上有意重抑余姚孙氏,将其压到二甲传胪,甚至为此不惜罢选庶吉士。因此,你就算如今再威风八面,再政绩斐然,日后终究是七卿之一,当个一部尚书或者左都御史就算到顶了。但从前也是有先例的,那便是张璁和桂萼。”

    “翰林院掌院学士么?”汪孚林顿时挑了挑眉,心想张四维倒还真是敢许诺。嘉靖皇帝是明代继开国皇帝朱元璋以及永乐皇帝朱棣之后,少有的将帝王心术玩得炉火纯青的皇帝,重用张璁和桂萼那是因为要利用他们对抗杨廷和等人,所以本着一定要把人弄进内阁的心思,这才将二人送进了翰林院,可结果怎样?在地方上政绩斐然的张璁和桂萼在翰林院被人处处瞧不起,到最后入阁斗了这个斗那个,直到把该斗倒的人全都斗倒,历史使命就基本完成了。

    这是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往上爬,于是不惜屈身为君王马前卒。可是,他汪孚林给张居正当马前卒那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张四维以及王崇古太咄咄逼人了?否则,我这样懒散的人,混吃等死不是挺好?

    张四教本以为汪孚林至少会怦然心动,可让他再次失望的是,面对如此大的诱饵,汪孚林竟然还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喜悦,反而看上去有些挑剔。

    非翰林不入内阁,汪孚林知不知道这对于一般的进士来说,足可欣喜若狂?历来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人,十有**都能入阁!

    终于,他等到了汪孚林的开口:“说实话,张三老爷援引张璁和桂萼的先例,确实很有诚意,只不过,张璁和桂萼入翰林院,凭的是中旨,因此成了千夫所指,众矢之的,我可没有他们那孤注一掷的野心。与其学他们,我还不如学一天都没在翰林院呆过,却最终入阁当过首辅的杨一清。”

    张四教这才为之释然。不怕你有野心,就怕你没野心。舅舅便是威震三边的王崇古,他素来对于那些致力于军功的文官不屑一顾,因为他知道那背后牵涉到多少关系的角力,但此时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只笑吟吟地说道:“只要汪掌道你愿意建功立业,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而且,你是皇上宠臣,家兄虽是内阁次辅,却也未必宠信更胜过你,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如若你不放心,我可以代家兄立字为证……”

    “算了,张三老爷你的字据,还没有那样的价值。”汪孚林故意表现得狂妄自大,见张四教不以为忤,他才继续说道:“刚刚张三老爷说的是官场上,那么也就是说,你在其他地方也能够给我相应的诚意?”

    把代价说成诚意,张四教唯有苦笑,然而,汪孚林不要字据,他还是心中松了一口气,此时虽然有些肉痛,但他还是非常爽快地说道:“我之前早就定下收了淮盐十万引余盐,按照正盐每引两百斤,可以再搭上余盐一百斤来算,这批余盐是一千万斤,若分销卖到湖广盐价最高的地方,利润至少五十万两。”

    汪孚林不得不佩服张四教的魄力,然而,这也可能是直接画出来的大饼,做不得数。可这时候他要是再不给点好反应,张四教就该拂袖而去了。因此,他稍稍瞪大了眼睛,随即才自失地笑道:“都说财帛动人心,我一贯觉得自己定力很好,可如同张三老爷你这样大手笔的,却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动。不过,我汪孚林自问虽说有点价值,可应该还不值五十万两,毕竟,这是徽州豪商之中,那些第一等人家全副身家的一半了。张三老爷继续说吧,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作为主导,拿下冯保!”

    张四教并没有怀疑张居正这次是假病,因为看冯保那气急败坏赶紧揽权的姿态,就知道张居正的身体真的很不好,而且,去给张居正看病的,并不是一贯常用的朱宗吉,此番那个太医院的太医非常好下手,如今张居正的脉案在满京城的权贵之中根本就不是秘密,张居正确实病得不轻,腾不出手来理会外务。相形之下,手上捏着东厂,又在宫中根深蒂固的冯保,恰恰是最难对付的。此时此刻,他直勾勾地盯着汪孚林的眼睛,生怕对方拍案而起下逐客令。

    让他欣喜若狂的是,汪孚林只是有些恼火地皱了皱眉。知道这桩最难办的事情应该有戏,他连忙趁热打铁地说道:“冯公公虽说得力,寻常厂卫中人正面对上他的时候,哪怕是奉上命,也许就会投鼠忌器,但只要有科道言官出面弹劾,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就会瞬间崩塌,毕竟如今没有元辅给他撑腰了,一旦遭人攻谮,他也不可能通过元辅发动科道来保他。”

    “张三老爷,你说错了吧?你应当知道,冯公公什么时候靠过元辅给他撑腰?明明是他在批红的时候,从来没有驳回过元辅,这才是事实。他真正的靠山甚至都不是皇上,而是慈圣老娘娘。纵使是皇上,一旦慈圣老娘娘怒气冲冲到乾清宫去,他也万万不敢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

    说完这话之后,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四教的脸上闪过一丝一闪而逝的杀机。尽管那杀机很快就被非常好地掩饰了起来,但听到张四教接下来的回答时,他仍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怪不得刘英会险些死在枕边人的手里。

    “慈圣老娘娘是皇上的生母,两宫皇太后之一,但她的权威在于皇上是孝子,皇上愿意敬重她,那么自然也就只能任由慈圣老娘娘清洗乾清宫,撤换他身边的内侍。可一旦皇上觉得慈圣老娘娘妨碍了他亲政,那么在拿下冯保的同时,暂时封闭慈宁宫,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是吗?”

    “看来张阁老果然是决心很大。”听到张四维这么说,汪孚林笑了笑,却是耸了耸肩道,“怪不得我之前出京迎接张家太夫人的时候,除却听到过钱普那轿子的传闻,还听到过慈宁宫那乱七八糟的传闻,想来张阁老是打算拿着这消息当成杀手锏的吧?”

    张四教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把话点到如此透彻,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是打算利用张居正和慈圣李太后之间的暧昧传闻,到时候无论张居正病愈与否,都可以将其置之于死地,而且也可以防止李太后自恃是皇帝之母指手画脚。要知道,这些年小皇帝被母亲从头管到脚拘束到现在,心中那股怨气可是非同小可。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位嫡母,那就是仁圣皇太后!但这种事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因此,他不得不立刻岔开话题道:“总之,汪掌道你应该知道冯公公办事的宗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若让他知道你蛊惑皇上,那不管昔日元辅曾经怎么信赖你,他都会不择手段铲除你。而上书弹劾权阉,只要你建下这首功,不但名垂青史,而且还能够让皇上更加信赖。到了那时候,你还怕家兄敢对你如何吗?”

    这是许诺,但同时也是威胁,汪孚林当然听明白了。因此,他没有继续耍滑头,而是直截了当地答应道:“那好,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当汪孚林和张四教最终谈妥条件,又从这位张三老爷那边,进一步掏出了所谓张四维的计划之后,他就把人送到了张泰徵那里。

    已经解下荆条,拔下荆刺的张泰徵,前胸后背肩膀都已经上好了药,然而穿上衣服的他仍然显得有些萎靡和失神。尤其是当张四教冷冷吩咐就此回去的时候,他跟着踉跄走出汪府,只觉得衣服摩擦在身上,与其说是钻心疼痛,还不如说是奇痒无比。但和这些**折磨相比,他更痛苦的却是内心的煎熬。

    汪孚林竟然表现得宽宏大度,骨肉至亲却那般冷漠,这世道是不是疯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走到门口时,却不防汪孚林追了上来,竟是笑吟吟拽着他的胳膊到一边。可这仿佛至交好友似的做派,他嘴里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张泰徵,你之前想让松明山汪氏开宗祠对付我,现在,你恐怕得好好想想,你让蒲州张氏丢了这么大脸,回去之后你家长辈会不会开宗祠对付你!我要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中妻儿着想!”

    见张泰徵一下子面色苍白,汪孚林这才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这个时候,骨肉至亲未必是骨肉至亲,可能是恨你入骨的仇人。可你昔日的仇人,说不定能让你过得好一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回头想通了,再让人来找我。”(未完待续。)

第九三二章 都是大忽悠

    开会了!

    这是汪孚林站在程乃轩的书房中,看到今日汇集在此的一大堆人后,最想说的一句开场白。

    和当初只有程乃轩一个人相比,如今这里坐着的,还有李尧卿、黄龙和朱擢。当然,即便是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也不会贸贸然把某些非常要命的问题拿出来商量和分享,他今天把人都召集到这里,提出的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仔细观察各方动向,然后放老实点。

    “现在元辅这一病,从朝中到宫里,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大纱帽胡同已经连续多日水泄不通,路上还有人上演各式各样的祈祷神明的戏码,据说连佛寺道观里,替元辅祈福求平安的男男女女都有,但心里究竟是不是这么想,谁都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大家在衙门如果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往我这里送个信。与此同时,我如果有什么事找你们,必定会派出熟面孔,而一旦派生面孔的时候,你们最好多留个心眼,所以今天的另外一大目的就是暗号。”

    汪孚林见李尧卿脸色还挺镇定,黄龙朱擢就已经面面相觑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就只听程乃轩抢先说道:“双木这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他眼下只怕已经躲不开漩涡,希望咱们一面躲远点,一面给他当眼睛当耳朵,但千万别随便开口,随便做事。更不要因为什么所谓的他传话就听信了。之所以要定暗号,也是因为保证万一派生面孔传话时能够在辨别时少费点功夫。”

    程乃轩出面这么一解释,这些能考中进士的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而汪孚林却若有所思瞟了程乃轩一眼,随即就开始和众人商议派人联络时的暗语。当一张纸上最终罗列了一大串在各种情况下传信做事时使用的关键词之后,他又着重嘱咐众人务必留心各种反常迹象,等和程乃轩一起把三位客人一一送走,还笑着调侃了一下新婚燕尔的李尧卿之后,他和程乃轩往回走时,突然开口问道:“你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

    “不是我打鬼主意,是你打算又自己扛吧?”程乃轩嘿嘿笑了一声,随即就不由分说地用勾肩搭背的姿势,死活把汪孚林给拖到了书房门口。嘱咐墨香在外头看着,就算是小北来找,又或者是许瑶过来,也先拦着再说,他这才把汪孚林往书房里一推,自己跟进去之后,直接用脚后跟把门给磕上了。

    “你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汪孚林面对程乃轩这个损友,总是忍不住要开吐槽模式,这会儿大剌剌地往之前自己的位子上一坐,他就抱着双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可我就是不想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昨天你回到家里之后,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来登门给你负荆请罪,没错吧?”程乃轩却也爽快,也不去坐自己的主位,直接大马金刀在汪孚林对面跷腿坐下,直截了当地丢出了一个问题,见汪孚林没有立刻回答,他立时丢出了自己的消息渠道,“你也不用乱猜,昨天晚上我在六科廊值夜,当然不知道你家里来的什么客人,刚刚回来之后,阿瑶也没来得及告诉我。可是呢,昨天晚上我在兵科直房里好端端呆着,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汪孚林一下子意识到程乃轩为什么会消息来得这么快,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慎重:“是冯公公?”

    “六科廊是在宫里的,不是冯公公还有谁?”程乃轩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整个人身体前倾,认认真真地问道,“所以,你总好歹让我给冯公公有个交待,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找你究竟什么事?张泰徵负荆请罪应该只是个幌子,重点是那位张三老爷吧?你总不会告诉我,张四维要和你谈和?”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汪孚林露出了异常古怪的表情,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这也能让我说中?张四维竟然肯和你谈和,他这是图谋很大啊,否则能放得下那么多仇怨?”

    面对一个聪明人,而且背后还有冯保在虎视眈眈的聪明人,汪孚林只能无奈地将张四教的那些条件大略说了说。这下子,他就只见程乃轩满脸的雀跃和兴奋,竟是摩拳擦掌道:“这下可好,我回头只要在冯公公面前一说,张四维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省省吧,冯保要是能这么简单拿掉张四维,他还会等到今天?想当初他把张鲸和张诚一个个全都从皇上身边拿掉时,就已经打算朝张四维动手了,可那毕竟不是别人,是内阁次辅,即便他能够唆使言官上书,那他这几年来积攒的名声还要不要?更何况,张四维不是吕调阳,你看看面对冯保都已经摆到门口的挑衅,他吭过一声没有?这样的人你指望他主动请辞?而这一次,冯保用什么办法拿掉张四维,说张四维联络我准备弹劾他,于是先下手为强?”

    程乃轩被汪孚林说得哑口无言,这才悻悻说道:“我知道了,而且若是冯公公知道张四维竟然把主意打到你头上,说不定动不了张四维却先铲除你,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刚刚说,张四教甚至打算釜底抽薪,直接对元辅和冯公公背后的慈圣老娘娘下手,能不能从这点做文章?”

    “孺子可教!”

    汪孚林顿时笑了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说道:“你回头对冯保说,张四维让长子张泰徵来负荆请罪,还让张四教陪着,是为了和我谈和。因为我手中扣着张四维家里人贪赃枉法的证据,所以他们不得不服软。至于是什么,你对冯保卖个关子,就说暂时还没打听到,这一两天给他消息。然后你想点办法,让冯保出来见一见我。”

    程乃轩只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说道:“你这是在玩火啊,各方势力全都想要搭上边,回头真的出什么问题,那可是连一点骨头渣滓都剩不下来!”

    “不这样怎么办?谁都知道我是元辅的心腹,改换门庭投了皇上,固然一时看似荣宠不衰,可只要张四维日后坐稳了首辅的位子,他就能唆使那些早就看不惯我的清流群起而攻,到了那时候,你觉得皇上会一门心思保着我?且不要说当年嘉靖皇帝那样的雄猜之主,收拾了杨廷和一党之后,尚且因为文官群起而攻,不得不一再数次黜落张璁张孚敬,皇上的手段和嘉靖皇帝相比差得远了,而且有过张璁旧例,别人要收拾我,绝对会一棍子打到死。”

    汪孚林说到这里,就站起身走到程乃轩面前,在其肩膀上压了压:“你也好,李兄以及黄龙朱擢也好,既然和我扯上了关系,我拼一拼,你们将来的日子就能好过。否则树倒猢狲散,还要牵连到你们,除非你们找到的靠山能够撑得住那些积蓄已久的怨气。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们是我的朋友,不是党羽。我手中还有没翻出来的底牌。冯公公那儿,拜托你了,记得提醒他,避着点儿锦衣卫。”

    见汪孚林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程乃轩顿时抱着脑袋唉声叹气。等到外间墨香蹑手蹑脚进来,他这才没好气地问道:“墨香,你家少爷我就瞧着这么不可靠?”

    “少爷……”墨香那是最知道自家少爷和汪孚林交情的,而他常常在汪孚林和程乃轩密谈时,负责看守书房,所以还知道很多各式各样的隐秘。此时此刻,他想到程老爷吩咐他看着点儿少爷和汪孚林,千万别让少爷脑袋一热跟着冲锋陷阵,关键时刻可以拿出下药把人药倒之类的非常手段,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汪小官人作为朋友,素来都是很体谅人的,少爷想干,人家还不想让他趟浑水呢,老爷那也就是白嘱咐而已!

    知道少爷要的不是自己的回答和开导,他也没说话,而是到程乃轩背后,如同儿时那般给其捶背。果然,他就只听程乃轩在那絮絮叨叨说着汪孚林不够仗义,大事自己扛,让他帮忙的都是些没危险的小事,只有同富贵没有共患难……足足唠叨了好一会儿,他才只见程乃轩头也不回地做了个手势吩咐他停下,随即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是迸出了两句让他如释重负的话。

    “他既然都那么说了,我不敢瞎帮忙,免得帮倒忙。可冯公公那边,我却得好好下点功夫!”

    程乃轩素来说做就做,问题是这事情他想效率也没办法,得冯保配合才行。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他当年儿时淘气曾经在塾师先生的茶水里下过泻药,这手艺过了多年也没退化,次日他就找机会给自己最看不惯的上司光懋也来了这么一招。当然,他的手法很娴熟,分量掌握非常好,以至于本来今夜值夜的光懋不得不早早回家调治,而在宫城六科廊直房值夜的事情,程乃轩主动请缨,别的兵科给事中也没人和他抢。

    毕竟当今天子那是一般没有什么紧急事务要通过六科廊的。大明朝这么多年下来,天子一个赛一个懒散,前头那些皇帝召见阁臣都少,更何况给事中?

    好在冯保显然也非常急于打探张四维找汪孚林到底为了什么事,当天晚上就悄然再至。当听到程乃轩拿出汪孚林那套说辞的时候,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顿时眉头大皱。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凭着汪孚林和张四维的深仇大恨,汪孚林上次还弹劾过张四维的妻兄,这次再去摸蒲州张氏的老底,那是很正常的。问题在于,他手中握着大明朝号称最最无孔不入的厂卫,他连日以来一直都在致力于拖张四维下马,结果都没办到,汪孚林怎么办到的?

    程乃轩不是冯保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冯保攒眉沉思在想什么。但是,他也意识到汪孚林让自己带的话里,留有一个很明显的漏洞。而他今天晚上费尽苦心留值,最重要的是为了促成另外一件事,当即先不顾那个,轻声说道:“冯公公,我虽是汪世卿的好友,但他这个人想什么,别人素来是吃不准的,您何不单刀直入见他一面,直截了当摊牌不好吗?”

    见冯保顿时眼神犀利地看着自己,向来心理素质非常不错的程大公子就很坦诚地说道:“您也知道的,这些天说什么的都有,朝中一团纷乱,否则谁能想到张阁老竟然会对汪世卿服软呢?想来冯公公也应该在各处派了厂卫,可人心思动,天知道厂卫里头,会不会也有人生出异心?我就琢磨着,汪世卿要真是打探到了张阁老家里做过的什么腌臜勾当,为什么厂卫就不知道?”

    这一次,冯保终于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他微微一点头,安抚赞赏了程乃轩几句,随即就悄悄出了六科廊。然而,大晚上宫城和皇城之间的那些门都是不开的,他就悄然先到素来夜宿宫城时的直房过了一夜,次日就让心腹掌房张大受去了一趟家里给冯邦宁传话,随即出宫在外东厂见了冯邦宁。

    自从之前因为冯邦宁和张居正的长班姚旷打架,他怒责冯邦宁之后就褫夺其冠服,不许其朝参,但徐爵既去,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血缘至亲的侄儿最最可靠。更何况,他一朝权势煊赫,就没人敢对冯邦宁如何,可他万一有什么闪失,冯邦宁怎么还保得住?这不是不让其参与就能撇清的。

    得知冯家上下如今已经整肃一新,绝对没有钉子,张大受也在旁边打了包票,冯保就对冯邦宁吩咐道:“今天我回家看看你爹,一会儿从那边出发见个人,这件事你若能安排好,那么接下来这几天,你就给我呆在东厂挑挑担子,和张大受把上上下下的缉事探子以及人手给我狠狠筛一遍,看看有什么钉子。”

    冯邦宁听到伯父竟然肯给自己权力,顿时喜形于色,当即满口答应。等到陪着冯保回了私宅,他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派了好几路车马出去,然后安排冯保从隔着好几家的一处铺子出门,等办好之后便自以为得计地笑了起来。

    于是,这天中午,身在都察院的汪孚林顺理成章地在出门觅食时,在那家常来常往的小店中见到了守株待兔的冯保,和从前张宏派张丰见他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然而,面上大讶的他,心里却不由哂然。冯保自以为通过侄儿冯邦宁安排这次会面,行迹已经很隐秘了,可之前陈梁就已经给他捎过信,要不是他指使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扫除痕迹,早就被刘守有给窥破了行迹!

    执掌东厂,捏着锦衣卫七寸的冯保,居然也会有厂卫处处漏风的今天!(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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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