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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七九章 玉不琢不成器

    当县令这三年来,顾敬比讨厌市舶司分权更甚的就是除却休沐日,每天一定要早起点卯升堂!就连属官以及三班六房排班向他磕头那威风,也比不上这点卯的苦楚!可怜他好像才刚刚合眼,根本没睡上多久呢!

    可是,官廨里头还住着一个巡按御史,顾敬就是再累也只能强撑了起床。UU小说,www.uu234.com用冰冷的井水一遍一遍洗脸后,又马马虎虎擦了擦身,洗漱更衣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强打精神去了前衙。让他讶异的是,平常要拖拖拉拉排班的三班六房竟是已经到得整整齐齐,而县令主位一旁还设了一张交椅,汪孚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汪孚林竟然比他起得早,来得早!到底年轻人就是好,怪不得能考中了进士,官比他当得大……不不,官阶一样大,可人家比他权大多了!

    顾敬心里颇有些羡慕嫉妒恨,慌忙上前打招呼行礼,见汪孚林并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这才到主位上坐了。接下来的早堂,素来懒散拖沓的他破天荒用最快速度处置了一些杂事,最后就一拍惊堂木说道:“汪巡按刚刚从濠镜归来,道是遇见了一桩大案。昨夜本县迎了汪巡按入城,又连夜安置了苦主,定于今日午堂审理此案。在此之前,本县立发牌面往濠镜,责问欺诈交易、拐骗囚人等事,刑房拟票,快班出人前往濠镜递发!”

    可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沉肃的声音:“等一等!”

    顾敬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得魂飞魄散,等觑见汪孚林脸上并无怒色。他方才稍微镇定了一点。却慌忙欠身问道:“汪巡按有何训示?”

    “训示谈不上。但既然顾县令要派人去濠镜发查问牌面,那么就捎带我的行文一起去吧。”

    顾敬本来有点担心濠镜那边粤商闽商聚集如云,如果是自己的牌票过去,也许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人会为了维持和佛郎机人的交易,阳奉阴违甚至于横加阻挠,以至于自己到时候在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面前丢了县尊的面子,听到汪孚林也要一并发文,他顿时喜上眉梢。可不等他满口道好。就听到汪孚林继续说道:“本宪就借着顾县令这大堂之上,立时行文,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顾敬想都不想,连连点头。而下头属官却也都知道凑趣,县丞磨墨,主簿铺纸,而等到汪孚林下笔的时候,顾敬竟是连镇纸都不用,而是亲自站在旁边抻纸。眼看汪孚林提笔文不加点一蹴而就,须臾就是一道行文写成。在旁边从头看到底的他脸色却不由得古怪了起来。

    这竟然不是写给那些佛郎机人的,而是写给濠镜之中那十几家开设了商号,生意做得最大的粤商和闽商的!汪孚林竟是以广东巡按御史的名义,召集这些商家派代表到香山县来商议要事。

    对于这件事,顾敬却不是很看好。要知道,他这个香山县令从上任开始,就有佛郎机人定时定量送例钱过来,可那些广东福建两地的商人虽说也有送礼,却都是差遣个管事,那些在濠镜驻守的真正代表却从来没有到香山县城来过,更别提上县衙了。据说这种规矩已经延续了好几十年,就连他的前任,那位以清廉能干著称,甚至进了名宦祠的周行在任时,也不能拿那些商人怎么样。

    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汪孚林,这些粤商闽商自恃财力,真正联合起来,就连督抚也要让他们三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朝廷政令,想当初那位在东南抗倭,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矫枉过正最终死得冤屈的朱纨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枚一寸五分见方的铜印,蘸了鲜红的印泥,直接盖了下去。

    恰是巡按广东监察御史之印!之前还被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因为印鉴太小,直接把汪孚林当成是不入流的官员,却不知道巡按御史之印从洪武之初定制开始,就是这么一丁点大。就比如顾敬自己的县令大印二寸一分见方,比汪孚林这枚铜印还要再大几分,可他此刻却两眼炙热地死死盯着汪孚林正收进锦囊的那方大印,很愿意倾尽所有用来交换。

    那可是巡按御史啊,别看都察院那么多监察御史,可真正能够得到独当一面的巡按一职的,仍然是凤毛麟角,而且巡按御史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走到下面不论知府还是县令,全都要礼敬三分,在地方上见督抚尚且不用屈膝,简直如同拿着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这一任县令当完,还不知道是否能够选上一个官。就算这辈子还能继续往上升,都恐怕拿不到这样一枚小小的印章!可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够投巡按御史喜好,对方往上一举荐,他立刻就会时来运转。而且,顾敬是行唐县人,早些年就曾听父亲提到过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行唐县令沈宠,别人都把巡按御史供在天上,此人却简单接待,却碰上一个正直的人,嘉奖其政绩,任满后恰逢获鹿县出缺,又被调去署理,然后没多久就擢升监察御史。

    这可是吾辈举人的楷模!当然,他可不敢学沈宠简单接待巡按御史的例子,毕竟汪孚林年轻,肯定讨厌别人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怠慢。

    汪孚林没注意到顾敬那目光,等到墨迹干透之后,他就将其这道公文折好给了顾敬,随即就以自己旅途劳累为由直接走人了。

    他这一走,顾敬连忙叫了刑房司吏上来拟票,自己签发盖印,挑来选去,最终目光就落在了县丞和主簿身上,竟是笑容可掬地请两人亲自跑这一趟。对于这种离谱的要求。哪怕两个属官很不情愿大老远跑去濠镜。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也不敢违逆主司,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至于从人,顾敬少不得在三班六房中精挑细选了十个,反反复复嘱咐他们一定要办成事情再回来,就差没让人立下军令状了。

    早堂一结束,顾敬来不及理会午堂即将开审的那桩案子,只让蔡师爷和刑房司吏典吏去查核整理案卷,自己却又急急忙忙地去了汪孚林那儿献殷勤。尽管他在知县官廨的屋舍布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毕竟是自用,这次仓促之间腾出来请汪孚林去住,只来得及换了新的被褥,不知道是否对汪孚林的喜好,所以,求见之后,他立刻就怠慢而表示了歉意。可就在他着力试探这位可以决定自己前途的巡按究竟有何喜好时,却不料汪孚林忽然岔开了话题。

    “昨天晚上那张床上的帘帐,用的纱好像有点不平常,顾县令好品味啊。”

    一听到汪孚林称赞自己的品味。顾敬立时眉飞色舞:“汪巡按谬赞了,这是软烟罗。分量轻,颜色好,在广州府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糊窗户,做帐子,就仿佛是一层烟雾似的,最有意境。那些濠镜的佛郎机人据说也极其喜爱,有多少收多少,最好卖的就是银红和雨过天青色……呃,下官失言了。”

    顾敬一下子冷汗涔涔,心想自己卖弄这个干什么,是在人家巡按御史面前炫富,还是告诉人家自己很了解佛郎机人那边的交易行情?他偷眼觑看汪孚林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竟好似正在发呆,心头大舒一口气的同时,立时暗自告诫自己谨慎行事。

    而汪孚林想的不是别的,而恰恰是软烟罗这三个字!那不是红楼梦中老太太拿去给黛玉糊窗户的吗,原来是真的有!只不过,遐思过后,他便从顾敬这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信息引申开去。

    顾敬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就算那软烟罗的帐子是临时新换上去的,足可见对方是真有这样的好东西,不得不说,濠镜就在距离香山县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近水楼台先得月,身为本管县令,还真是所得好处很不少。至于那些商人,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怜寻常百姓享受不到多大好处,而且朝廷也没从这个通商口岸中得到太大利益,每逢广东用兵,相对于动辄几十万的庞大军费,濠镜的租税所占份额不过尔尔,唯一的好处就在于葡萄牙人终于在看到沿海那些倭寇的下场之后,放老实了不少。但之前大龅牙这个帮夷人坑自己人的汉奸想来不是个案,佛郎机人暗地里坑蒙拐骗的小动作肯定很不少!提调司的马提调之前也对他诉苦,说是佛郎机人根本就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因此,听到顾敬还在那拼命探问自己在住宿饮食上头是否有什么不便,在摆设上有什么喜好,汪孚林终于忍不住了。没兴趣兜圈子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顾知县,昨天我带回来的那几个人,你准备午堂的时候审理,可事先询问过相应经过?”

    顾敬想都不想地笑道:“还请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让蔡师爷和刑房邓司吏等人去问了。”

    然而,看到汪孚林那突然拧起的眉头,他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这汪孚林亲自带回来的苦主和嫌疑人,自己不急着把案子先弄清楚然后好审理,竟然还在这里只顾着了解人家巡按御史的喜好?如坐针毡的他赶紧蹦了起来,满脸惭愧地说道,“是下官实在一时糊涂,这就亲自去问,亲自去问!”

    瞧见顾敬火烧眉毛一般,告退之后就飞也似地离去,汪孚林不得不压下了满肚子火气。要说不论哪个年代,揣摩上意都是很多官员做官的最**宝,尤其是当官当到老油子的那些,就更是坏毛病改不掉了。反倒是一上任懵懵懂懂啥都不懂的菜鸟,在尝到了政绩斐然的滋味后,会飞也似地成长起来,比如说他自己那位好运的岳父大人。

    他确实看不太上顾敬这样一惊一乍,没担当没胆量又喜欢揣摩的,可就算一道参劾拿掉了换新,也未必能换一个好的,还不如一面考察,一面凑合用。就算是一块外表看上去黯沉污浊的破玉,说不定打磨打磨,还能成点气候?不是有一句老话,玉不琢不成器,正好拿顾敬这种没什么背景的试一试。

    毕竟他在广东不可能和从前那样没命地折腾。一道奏折弹劾掉十个八个贪官看上去很威风,也会像雷稽古那样所到之处威名远扬,可却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威名!

    也许是因为在汪孚林这刚刚看过脸色,午堂的时候,顾敬这个县令着实是发挥出了最强的战斗力,端的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当大龅牙黄天仁还试图狡辩的时候,他直接火将上来,一个堂签丢出去,让皂隶把人拖下去打了五小板,等到光腚上皮开肉绽的大龅牙再次被拖上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隐瞒,当下就实话实说了。

    果然是他和冒牌的佛朗哥船长,也就是维克多勾结,以高价诱骗小商人去贩货,然后把人骗到船上去人货通吃。因为找的都是背景清寒,小地方的小商人,因此至今已经成功了三次,没想到这一次却因为撞上了汪孚林而突然失手!

    “县尊,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罪该万死……”面对三个死里逃生的小商人那喷火的目光,大龅牙不安地挪动膝盖往旁边躲了躲,这才赶紧磕了两个头,可怜巴巴地说,“县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人骗了,这才出此下策,小的实在是……”

    顾敬却没心思听这家伙胡诌,一直在留心汪孚林的脸色,当看到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赫然怒容满面,他立刻想都不想地一拍惊堂木道:“巧言令色,胡搅蛮缠,来啊,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拖下去,再重打五板!”

    大龅牙万万没料到县太爷竟然还要打自己,想起刚刚吃的大苦头,他登时魂飞魄散,慌忙连连讨饶。可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隶哪里管他,再加上不齿他和夷人勾结害自己人,这动作更是格外粗暴。眼看又要再次拖出去到月台上重打,黄天仁急中生智在被拖出门的最后一刹那用脚后跟死死抵住了门槛,疯狂嚷嚷了起来。

    “县尊,县尊,小的说实话,那些先头被骗到那条船上去交易的人还都活着,应该都没死!那个维克多是想着多一分钱也是赚,所以把人填到底舱关着,预备到时候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的庄园里,好歹也值几个钱!”

    ps: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八零章 循循善诱的汪巡按

    “等等!”

    听到汪孚林叫出来的这两个字,顾敬想都不想,立刻也跟着叫道:“把人给本县拖回来!”

    皂隶们都是最会来事的,这会儿二话不说就架着大龅牙重新回到了原位,直接将其扔在了地上。好容易逃过再次噼里啪啦五小板的大龅牙如释重负,却生怕一言不合又被拖下去,赶紧又磕了两个头,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道:“县尊,小的不敢说一句假话。小的从前是在濠镜一家牙行做事的,所以才学了不少佛郎机人说的话。后来因为做成了几笔生意衣锦还乡,又跑来濠镜做了几笔小生意,这才赚了一票。

    结果后来碰到那个维克多,小的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要求,骗了人到码头上,和他一块唱双簧骗人。小的做第一次的时候就怕了,可却被他要挟说不接着做就告发,小的真是后悔极了。可后来维克多告诉小的,会把这些人带到南洋去,小的就信了他,小的前一次上船还看到过再前一次带过去的几个人,他们都是好好的,还说很乐意去南洋赚钱……”

    他完全忘了刚刚还说这几个人是要被卖到满剌加等地庄园的。要是说那几个人差点没想把他咬死,他这顿打怎么逃得掉?

    见大龅牙跪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汪孚林心中厌烦,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这一次次把人骗到船上,赚得盆满钵满,钱来得很容易是不是?你以为回头他们这条船一开。你就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回去享用这笔财富?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以为人家一定能放过你?要是没有我早就安排好的救兵。只怕你这次也被人家直接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去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佛郎机早就把满剌加打下来了,到时候你就一辈子做牛做马吧!”

    如果说大龅牙黄天仁是原本就已经一颗心泡在冰水里,那么眼下他就如同被丢在了冰窖里,连上下牙齿都情不自禁地打颤了起来。虽说他自知此时已经够倒霉了,可要是之前没有人救他逃出那条船,且不说船上有人又火并又放火的时候,他会不会连一条命都丢掉。要是叛乱的维克多真的和一帮同伙把船给开走了,他这个汉奸再也没用了,还真的十有**会被卖到南洋去。

    心有余悸的他偷瞥了一眼汪孚林,暗想自己之前竟然认为这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还真是瞎了狗眼,可这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如何逃脱这一劫,最后终于给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巡按大人,小的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给小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濠镜那些能听懂佛郎机人的话。而且还能和他们交流几句的,往往都是各家豪商的人。想来大人也好,县尊也好,都少一个能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流的人,小的愿意效劳!小的不求其他,只求能将功折罪!”

    说到这里,瞧见旁边三个小商人恶狠狠的目光,仿佛立刻要反对自己的提议,大龅牙赶紧又加了一句:“这几位被吞了的货,小的豁出命也会讨回来,只求大人和县尊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恩德!”

    即便对这个汉奸深恶痛绝,但汪孚林也不得不承认,大龅牙着实是抓准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即便如此,他又不是没原则的人,当下一言不发,而顾敬这位县令也相当会察言观色,却是根本不接这话茬,直接吩咐把人收监下狱,然后又抚慰了苦主一番,又将人都安置在了县衙周围的客栈里,这才吩咐退堂,自己却笑容可掬地恭请汪孚林回后头官廨。走在路上时,他就主动说道:“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吩咐人去访查,县城中可有懂得佛郎机语的人。”

    换言之,如果有,那个大龅牙他一定严惩不贷!

    “嗯,顾县令考虑得周全。不过想来濠镜就在百里之外,若有通晓葡语的人,应该都会到那里去淘金,而不会留在香山县城。”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见顾敬连连点头的同时,眼神中却又有些小小的诧异,他心念一转,就知道是自己提到了葡语的缘故。

    想到顾敬毕竟是直面濠镜的桥头堡香山县令,自己之前还存着打磨一下此人看看能否有大用,现在正好是一个试探其人领悟能力的最好机会,所以虽说交浅言深,但他还是不吝多提点两句,就像之前对贾耐劳做的那样。

    “我朝一直都以为佛郎机国近满剌加,所以这才能将满剌加灭国,又一度冒充满剌加人入贡,但实则并非如此。我这次去濠镜,曾经在佛郎机人造的教堂中,见到了他们所信奉的天主教的一个主教,得以看到他们一张珍藏的地图。从地图上来看,他们所处之地更加遥远。”

    说真心话,顾敬从前对于佛郎机国到底在哪儿根本不关心,但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说,想到自己上任之后虽去过濠镜,却压根没意识到去找人家要地图看,他不由得暗想怪不得人家是巡按,自己却是县令,这就是差距。于是,他立刻陪笑道:“还请汪巡按提点教导下官。”

    “顾县令,我们到书房说。”

    顾敬就怕汪孚林对自己有成见,听到汪孚林肯深谈,哪怕说的是他原本不大感兴趣的佛郎机人是何根脚,他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后便在前头引路。等到进了书房后,他看到汪孚林径直走到书房前,立刻福至心灵地上前亲自铺纸磨墨,眼见汪孚林用粗陋的线条在地图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他本来还不解其意,却没想到汪孚林指着中间一块图形道:“你看,这里就是大明……而佛郎机,则是在这里。”

    尽管汪孚林在这张图的具体比例和位置上根本谈不上精确。只是仿照前天在望德圣母堂贾耐劳那里看到的地图随手画的。但对于历来只知道****上国的顾敬来说。看到大明之外,举世之间竟然还有这样宽阔的地方,他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顾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瞧着那张简陋到可笑的地图,好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的地方……”

    “应该是这一带。”汪孚林在自己随手勾勒出的东南亚众多圆点点代表的岛屿上画了一个圈,却没提郑和可能去过美洲非洲之类的猜测,这才在欧洲范围内画了一个圈,“我朝延续大食人的叫法。把这一带的人统称为佛郎机人,民间多称呼为红毛夷人,但其实这个佛郎机包括很多国家。比如说,这个小岛是英吉利,可以称之为英国,这个与其隔海相对的,是法兰西,也就是法国,而如今盘踞在濠镜的,你可以称之为葡萄牙。和葡萄牙相邻的,叫做西班牙……”

    在给贾耐劳普及了一下简明版译法之后。再对顾敬也普及一下,接下来他就争取将这些译名推广到整个广东乃至于天下!

    汪孚林知道顾敬在看到葡萄牙所有的那弹丸之地之后,一定会重新又对明朝那辽阔的国土而感到骄傲自大,他便又添了一句:“但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国家本土很小,但如今他们已经把船队开到了这里,而且占领了这里。”

    他在东南亚那些星星点点的岛屿画了一个圈,随即又指向了非洲两大海岸,印度果阿,美洲大陆:“满剌加和印度的西海岸,都已经落入了葡萄牙手中,而西班牙也占据了很多南洋和西洋的国家。而就连这几块距离我朝比较遥远的这块大陆,这两个国家的船队和军队也已经登陆了,也不知道屠杀了多少当地子民,掠夺了多少金银。”

    汪孚林第一次对外人提及这种海外虚实,却是对既非心腹,也非亲友的顾敬,自然有他的相应考量。见这位香山县令倒吸一口凉气,他就词锋一转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次在濠镜看到葡萄牙人的地图之前,也曾经从在福建漳州府月港出海的商人那里得到过一张残破的地图,又听人提过这些,此次到濠镜,又确证了此事,很难相信这等弹丸小国能够做到蚍蜉撼大树。所以,你现在可明白,当初这些打着佛郎机旗号的葡萄牙人一开始出现在广东沿海的时候,为何会不知死活地试图以坚船利炮攻进来?那是因为,他们曾经成功过,他们曾经灭过的国家不止一个,自然会以此来衡量我朝,而后来则是被打怕了。”

    顾敬此刻心里还是对汪孚林的话有些疑虑。毕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本来以为是海外番夷,不值一提的小国家竟然还有这等强大的实力,而也就是这样凶残的国家出来的夷人,竟然还定期给自己送例钱。他有些不自然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讪讪说道:“下官从前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第一次听说这些。”

    “你知道这样的小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兴趣派出船队远洋那么遥远的距离?很简单,他们当年的口号,便是东方有黄金和香料。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朝屡次围剿之后吃了大亏,却还要千方百计求得濠镜这样一块土地落脚了吧?”

    顾敬敏锐地感觉到,相比之前汪孚林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会儿的话显然说得有点多了。他当然不会嫌人家对自己突然热乎了不少,心里又惊又喜的同时,只恨这时候蔡师爷不在,不能为自己答疑解惑,少不得飞速转动脑子。他到底是在这香山县当了三年多县令的人,哪怕政绩马马虎虎,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做,半晌之后终于迷迷糊糊有了个念头。

    尽管知道这答案说出来之后,自己要担干系,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据下官所知,是那些粤商和闽商一直都想和佛郎机……咳,葡萄牙人互通有无,而葡萄牙人既从汪巡按说的那块大陆掠夺了很多金银,也得有个花销的地方,大明****,地广物博,所以他们打不过就只能服软,按照我大明的规矩行事,没法明抢,只能拿真金白银从咱们这把东西买回去。”

    “说得好!我大明虽说并不盛产黄金和香料,却有在他们眼中比黄金和香料更加贵重的东西,那就是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东西只要一离开我大明,转手卖到别处,就是五倍甚至十倍的利。”

    哪怕本来就希望顾敬千万别是那种尸位素餐,满肚肥肠的官员,所以才会考考这家伙,可真正听到人给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回答,汪孚林当然不吝赞赏。见顾敬满脸放光,他方才开口说道:“朝廷需要的是濠镜这笔丰厚的税金,广东各方官员俸禄中的大部分也取自于此,还需要以这笔税金的一部分贴补日常官衙用度,粤商和闽商则是需要这么一个不用出海就可以高价出货的地方,而葡人也需要这样一个安稳的地方来低价购买瓷器丝绸茶叶等等。

    所以,濠镜当年租借给这些葡人时,当事官员的理由是那边本来就只不过荒岛渔村,每年能收获五百两租金,可如今相对于税金,租金就显得九牛一毛了。如今濠镜一片欣欣向荣,但我听说丈抽主要是市舶司负责,你不过抽查。而且一旦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敢问顾县令,你身在香山县,对百里之外的濠镜可曾有过鞭长莫及的感觉?”

    “汪巡按说的极是,下官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顾敬简直觉得汪孚林这话才是真正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明着说,希望自己取代市舶司成为丈抽的主导,因而便拐弯抹角试探道,“那汪巡按的意思是,下官到时候该派属官去那里?”

    “派谁去?顾县令自己去,你离不开县衙吧?至于县丞又或者主簿,操守且另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至于三班六房那些人,想来你更应该清楚,其中有多少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想来我也不用深入去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进了腰包的钱,只怕是比你这个县令还要多。”

    见顾敬满脸笑容连连点头,汪孚林却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深入了,只是淡淡地说道:“好了,请顾县令回去好好想想此事,等派到濠镜那边传话的人有回音,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汪孚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背手出了书房,毫不理会这半拉子的谈话会让顾敬多纠结。他自己眼下也不过是有个粗粗的设想,更何况,对于濠镜究竟牵涉到多少有实力的粤商和闽商,而这些人背后又有怎样的背景,仓促之间来广东的他也还不大了然,这就需要独立行动的小北去打探,自己才能去分析。

    说起来朝廷不允许巡按御史带家眷,虽说实在是不体谅两地分居的夫妻,可也使得他能够兵分两路,一明一暗,难道还有人能比妻子更可靠吗?

    只不过,留在徽州府的父母二老大概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一年之内,他和小北要孩子绝对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还得做好一切预防措施,以免在这种不适合的时机造出一个人来……(未完待续。)

第六八一章 强龙vs地头蛇

    果然,去濠镜送信的香山县丞和主簿尚未有消息传来,在莲花茎关闸再次正式开启时,汪孚林的面前却已经摆上了小北让碧竹送回来的一张详细名单,恰是在濠镜设有商号,和葡人进行长期交易的坐商,以及那些不设本地常驻机构,而是定期运货前来交易的行商。

    但无论坐商还是行商,十有**都是粤商和闽商。而号称三十六行,其实主导则主要是广府帮、潮州帮、福建帮的十五家商人,再加上其余六家或来自湖广或来自浙江的行商——这六家在本地没有商号,只是定期前来交易,自然也就谈不上很大的影响力。这总共二十一家,几乎垄断了全部的澳门对葡贸易。至于中小商人,首先得找上这些自营的同时还兼作掮客的商户,然后才能和葡人交易。

    毕竟,葡人当中能说粤语的屈指可数,而会说葡语的明人,同样凤毛麟角,且几乎被二十一家收入囊中,黄天仁这种甘心走偏门的除外。

    虽说有了这样一份资料,接下来就可以按图索骥,但汪孚林却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碧竹,这语言不通的问题,小北怎么解决的?照理作为外乡人,你们就算带了向导,这样打听人,别人很容易就会起疑心。”

    碧竹高来高去的本事不比小北逊色,再加上小小的香山县衙能有多少防备,有赵三麻子接应的情况下,轻轻巧巧就潜入了进来。可是,脸色平静的她听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立时就没法平静了。先是有些期期艾艾不肯说。等汪孚林狐疑上来再次追问,她方才不得不低声解释。

    “小姐这次没有女扮男装,而是戴了帷帽,对人说是千里迢迢来寻夫的,还说夫君是到濠镜来做生意的商人,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所以她带着通晓粤语的向导四处打听别的商人,也没人起多大疑心,濠镜本地商号里。还有两家都派了姨娘过来拜访,所以……”

    “所以她是不是还干脆以代夫君主持事务的名义,小小试水,做了几笔生意?”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汪孚林简直是见微知著,看到碧竹有些心虚地避开自己的目光,却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告诉他,叶青龙把这几年来的得力臂助,同样出身小伙计的于文给了小北。于文出马来了一次小采购,坐实了小北商家妇的身份。他唯有苦笑妻子在贯彻自己的嘱咐上确实很到位,可问题是采用的手段总是让人捏着一把汗。

    “不过小姐有分寸,见人的时候都带着面纱,就算那两位姨娘来见也是如此。对了,忘了对姑爷说,小姐这次出来时,叶掌柜调动了所有活络的银钱,再加上银庄那边鼎力相助,我们带来的金子总共有三四千两。而且在我们后头,还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他是潘家嫡长子,但因为家中父亲不慈,只听继母蛊惑,就挑了个错处把他赶出家门,被迫背井离乡,黄家坞程老爷收留了他做帐房,他颇有本事,五年就一路当到了大掌柜。这次程老爷说,既然姑爷到广州来,这样一个人若能用得好,必定会大有用处,就推荐给了小姐。小姐打听到,潘家老太爷曾经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但这几个月一直病着,续弦的那位夫人一直在清洗老人,任用新人。不过这位潘大老爷押着一船丝绸一船茶叶,约摸还要晚些天才能到。”

    三四千两金子,哪怕对于许多豪富之家,那也是一笔很不小的资金了,而且他记得葡萄牙那边因为拥有美洲殖民地,又和日本大量贸易的关系,掠夺了大量白银,所以是银贱金贵,金子兑银子的话,找葡萄牙人还能更小赚一笔,再加上一个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汪孚林暗想这楔入的钉子算是已经非常充足了,而且顾敬这个香山县令也算肚子里有点货色,能够派的上用场。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濠镜那边回音的东风了!

    香山县所辖岛屿沙洲很多,但泊船的码头却在一处荷包弯。往日这里来来回回的船只虽说也不少,但毕竟那些走通官府门路,不走陆路而是经由海陆去往濠镜的船都是经由广州府珠江入海,而后直接抵达濠镜,也就是澳门,故而香山码头往常都只停那些从广州来的内河航船。

    然而这一日,码头上的人却发现,先后有前两日抵达的内河航船先是驶离码头,不多时却又调头回来,从船上下来的却是之前没见过的人。一个个不是锦衣华服,就是腆胸凸肚,一派富贵架势。不但如此,这些船还都有随从打前站,早早备好了车马迎候,码头上那些有心巴结又或者赚几个小钱的全都根本挤不上前头去。

    当然,大多数人猜也能猜得出这些人的来历,肯定是把海船停得远远的,然后用内河航船驶过去把人接到码头。而且,因为县衙里头那风声早就传出去了,据说因为濠镜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县衙那边正在审理一桩案子,而正好微服私访到濠镜的广东巡按御史直接派了人过去,宣召在那里做生意的众多商人齐集香山县说话。虽说往年巡按御史也不是没来过香山县,但这样兴师动众却还是第一次,因而很多人都好奇汪孚林究竟想干什么。

    但言谈之间,不少闲人也都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这位汪巡按是过江强龙,可那些在濠镜经营已久的商人又岂是等闲?”

    “这话未必吧。毕竟是朝廷命官,十府巡按呢,就连总督凌制台也都要忌惮三分。”

    “我和你打赌,要真是这位汪爷准备往那些粤商闽商身上捅刀子,他这官就当不长久了。别说他背后是兵部侍郎,就算是兵部尚书也没用!”

    码头上那些闲人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他们却没注意到。正有人猫在码头上。暗自记下这些到来的人,随即逐一往香山县衙去报信。所以,在那些有先有后的拜帖送到县衙之前,汪孚林就能提早知道都有谁来。至于从濠镜早回来一步的县丞和主簿,汪孚林也客客气气抚慰褒奖了一番,让几天之中来回两百多里路的两个属官全都心里舒坦了不少。然而,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名单上。却最终只到了九家。

    换言之,还不到在濠镜讨生活的那些豪商的半数!

    对于这个结果,顾敬着实有些担心汪孚林因为颜面大失而大发雷霆,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汪孚林气定神闲地写回帖,又让他差人去送,竟是定下了次日在香山县一座颇有名气的茶馆请一众商人说话。虽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何不把人召集到衙门来说话,如此也可以借官威成事,但他哪敢质疑汪孚林的决定,少不得照了吩咐去做。

    然而。就在次日清晨早堂过后,眼看汪孚林就要出门的时候。今天取消了午堂和晚堂,跟从随行的他还没出县衙大门,却得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什么?真的没有?”见蔡师爷苦笑摇头,顾敬心里咯噔一下,等看到汪孚林回头看自己,他方才快步上前,紧挨着对方低声说道,“汪巡按,蔡师爷这几日和人访遍全城,最后发现城里寥寥几个通晓葡语的人全都在濠镜给佛郎机人……不,葡萄牙人做通译,城里再没有人通晓葡语。”

    见汪孚林眯了眯眼睛,随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怎么意外和恼火,顾敬稍稍舒了一口气,冲着蔡师爷打了个手势,让其在衙门坐镇,随即就紧随汪孚林上了后一乘凉轿。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那座茶楼时,他就发现门前稀稀落落停着一些车马,看样子竟是人都没到齐,这下子别说替汪孚林委屈了,他自己都觉得一阵堵心。

    这些粤闽豪商还真是架子天大,不把自己这香山县的父母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连这相当于半个钦差的巡按御史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这是提早一天便包下的场地,茶楼四周围,顾敬已经把壮班差役全都撒了出去警戒,而茶楼的东家兼掌柜此时却带着两个伙计候在了门外,见汪孚林和顾敬先后下轿,这位四十出头的东家慌忙迎上前去,刚要跪下磕头,他却只觉得手被人托了一把,一抬头见是汪孚林,他顿时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可不过须臾,他就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今日我是茶客,你是东家,殷勤招待就行,这磕头就免了。”

    “是是是,小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东家好容易才想出这么一个回答,等到汪孚林笑着点点头后进了门,他这才用手拍了拍双颊,暗自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可紧跟着,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巡按御史不是外乡人吗?刚刚那说的话却好像是本地的广府话吧?好像乡里乡亲似的,好生亲切!

    门前这点小小的动静,二楼那些早到一步的商人中,却只有两个靠窗的老者察觉了,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至于其他人,那还是自顾自的谈天说地,当然,用的绝非是官话。直到听见上楼的声音,那些肆无忌惮用粤语交流的声音方才低沉了下来。等到头前那年轻人登上了二楼,楼上众人先后起身相迎,参差不齐地报名见礼。只不过,那礼数虽说还算恭敬,在跟在汪孚林身后的顾敬看来,之前那些举止却着实已经怠慢至极。

    他就不信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什么冠带和官职,竟然一个个都大喇喇坐在这里等他们上楼,简直太不把朝廷命官当一回事了!

    “看来人还没到齐啊,是我来早了。”汪孚林颔首还礼后,便微微一笑,然而,走向当中的主位之后,他却没有径直落座,而是对旁边的顾敬说道,“顾县令,你是地主,这主位你来坐。”见顾敬瞪大了眼睛,可在自己那明明白白的目光直视下,这位香山县令还是犹犹豫豫过去落座了,这时候,汪孚林才选了原本主位右侧那张本来是为顾敬准备的椅子,坐下之后就弹了弹袍角,又笑着抬手请众人入座。

    “虽说人还没来齐,但各位既然先来了,那不妨唠嗑唠嗑。说起来,香山县衙那桩还在审理的案子,大家大概听说过,没错,数日之前,我才刚去过濠镜。”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看到那些刚刚心不在焉的商人立时收起了怠慢之心,脸色显然有些不同。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所经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自己考虑到那几个小商人的安全,前去望德圣母堂请主教贾耐劳出面,找到了真正的佛朗哥男爵,接下来方才有码头上里斯本号那场内乱这点事,他也完全没有隐瞒——当然,他也直截了当说了,此ci事由,他已经详细禀明了两广总督凌云翼,同时具折上奏了朝廷。

    对于汪孚林在濠镜那小半日的经过,各家商号的代表全都打探了一个分明,可听说他不但通报了总督,还上奏了朝廷,在座的人就表现不一了。有的很沉得住气,有的却已经分明流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汪孚林突然词锋一转道:“今天第一次见各位,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濠镜虽好,但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虽在我大明的土地上,佛郎机人却有反客为主之势,不知道各位认为然否?”

    “汪爷所言差矣。”

    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是广东潮州府方家的三老爷。然而,话一出口,他看到旁边的其他人都有些微微冷笑的架势,登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这年头对于挂着都察院宪职的这些御史,下头百姓多会称呼一个爷字,方家家主虽说有冠带,他却没有,称呼汪孚林一声汪爷倒是没有什么不对,然则此言差矣这四个字,着实不该说出来,这分明是以下犯上了。可覆水难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汪爷,濠镜租给佛郎机人也非一日两日,每年他们交奉租税也算按时,之前虽有骚乱,可这是偶发事件,并非时时如此,对我等商贾,那也大多都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觉察到四周那些目光中,不少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嘲之意,方三老爷知道人家是讽刺自己往佛郎机人脸上贴金,可潮州府方家的命脉就是濠镜的商路,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汪爷若是不满濠镜治安,责成佛郎机人整顿内部也就行了。否则商市一断,损失何止我和在座诸位。”

    想当年朱纨断掉浙闽商人一条最大的财路,遭到的反噬可是直接赔掉性命!

    在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商人排名表中,潮州府方家排不进前三,却能够排进前五,所以汪孚林对于方三老爷第一个跳出来并不意外。只不过,听到方三老爷暗示商市一断,让人损失惨重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便哂然笑道:“本宪刚刚可有半个字提到要断绝商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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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二章 新体制

    汪孚林刚刚只是突然指摘佛郎机人反客为主,确实没有说要断绝商市!

    方三老爷登时自责关心则乱,最后的话里竟是带出了几分威胁的意思,此时被汪孚林倒逼回来,他不免有几分自乱阵脚,当下索性闭嘴装起了哑巴。UU小说,www.uu234.com

    知道这种老油条不是抓住一个语病就能穷追猛打完全打死的,汪孚林就索性轻轻放过了这一茬。趁着四下里鸦雀无声,他就用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扶手,等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这才继续往下说。

    “市舶司在广州城内,驻守在濠镜之内的不过副提举,以及麾下小吏,然则这是祖制,不可更动。至于香山县顾县令,名义上是管辖市舶司,但因为隔着一道莲花茎关闸,不可能随时随地为了一件事就来回奔波二百余里,所以濠镜之事,一直都是三司统管。提调司全权管理文武各种事务,备倭则防倭寇以及海盗,至于巡检司,则是稽查走私,维持治安。至于最重要的海贸,市舶司副提举主领丈抽,而顾县令反而只是拱手而已,顶多是忙里偷闲抽出一点时间前去抽查。”

    “所以,这一次的案子,看似只是个例,是突发事件,但里通佛郎机奸徒的黄天仁已经供述,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

    汪孚林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重重一捶扶手,起初说闲聊时的和颜悦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怒和痛心疾首。

    “一艘船上有不肖之徒,其他船上就会没有?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黄天仁竟然能够蛊惑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让他来宰我这头肥羊!呵。我在提调司不过只呆了一个晚上,可吴有望的罪状却已经洋洋洒洒几十条,够他死好几回了,其中,收受佛郎机人贿赂,为市舶司副提举杨德丈抽的时候牵线搭桥,偷逃税金十余起,累计巨万。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人证物证!市舶司副提举杨德,收受贿赂十余万两,罪证确凿!”

    小小一个巡检司副巡检,今天来的这些商号代表自然无一在意,然而他们不得不重视的是,汪孚林在提调司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得到了这么多人证物证,这背后的象征意义代表什么?代表马提调已经完全被收服,倒向了这位巡按御史,否则汪孚林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哪有如此效率?拿掉一个吴有望,谁都不在乎。反正换上的也只是小人物,要买通起来可谓易如反掌。但是,汪孚林直接把矛头对准的是市舶司在濠镜的那位副提举,这就意义不同了。

    每一个人都在考虑,汪孚林是不是来真的。而如果是来真的,他是到市舶司这位副提举为止,还是准备往上追溯?他们又是否能够摁得住这位来者不善的广东巡按御史?如果摁得住,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摁不住,他们以及背后的家族要做出怎样的妥协,还有他们这些生意有什么影响?一时间,偌大的二楼一片静悄悄,气氛压抑得竟是有些凝重。

    想当初海盗曾一本肆虐广东南海岸之际,广州城外海珠岛上那些船舶曾经损失惨重,相形之下,澳门却在葡萄牙人紧急修筑的城墙,以及坚船利炮的护佑之下,几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同时得以幸免的,还有在澳门的那些商户,以及聚居此地的本地百姓。

    可即便了解这一事实,在座的六位商人也无不明白,濠镜毕竟是大明国土,租给夷人根本就是当时海道副使汪柏的个人行为,如今既成事实那么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没有明文承认,而管辖两广最高权力的两广总督也从未接见过佛郎机人,这便是一个态度。而他们因为要从佛郎机人身上赚钱,便不得不仰人鼻息,有的时候甚至不得不采取忍耐的态度,这确实是事实。所以,他们才在等着接下来的戏肉部分。

    “这是京城刚发的邸报抄本,各位可以传看一下。前任广东巡按御史回到都察院后,和都察院浙江道、福建道等五名御史联名上书,将莲花茎关闸从每月六次开启改成每月两次开启,并于雍陌设雍陌营,重设海防同知,严查海路往濠镜运送酒米之外的财货。另外,还包括每年限制入境濠镜的船只数量,人口等等,总共十一条。哦,对了,与此同时,市舶司解运上京的租金和税金都不能少半分。”

    这是在广州城察院蹲守的王思明刚刚派人转送来的,货真价实新鲜出炉刚刚来自京师的邸报抄本,因此汪孚林递给了身边侍立的刘勃,任由其送了去给那些豪商。眼见这些人传看了一大圈,脸上的心不在焉之色全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都是无与伦比的凝重。

    虽则这些商人们自信朝廷既然能够在海禁上稍稍放开一条口子,再加上看在市舶司每年运送上京的税金份上,应该不会完全禁绝,可要真是限制得这么厉害,等于几重枷锁直接套在身上!而汪孚林微服私访去过濠镜的事情,在香山县丞和主簿一块去濠镜下书召集商人的时候,那就已经传开了,所以各家代表应邀而来的同时,当然也揣摩过汪孚林此行的用意。

    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汪孚林和从前那些激进派的官员那样,打算以那场暴乱为借口,驱逐那些佛郎机人,甚至于开战;不好不坏的可能是强迫佛郎机人停市数日甚至数月,等到交出凶手后,杀鸡儆猴,借此立威;而最好的一种可能,不外乎是召集他们这些商人稍做敲打,让他们破财消灾。可汪孚林现在首先表达的不是自己的态度,而是朝中正在掀起的那么一场风波,他们就算在广东风光无限,可对于朝中就鞭长莫及了。

    当然,朝中少不了粤闽籍的官员。未必不会说话。可据说之前首辅张居正才清洗过都察院。那么现在留下的应该是自己人,在这种情况下,安知这背后就没有独断专行的张居正授意?毕竟,在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距离那位首辅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广州到京城地理上的距离,谁都难以揣摩首辅之心。

    因此,比方三老爷地位更高。潮州商帮的代表人物潮州黄氏黄七老爷见其他人都还在沉吟,他就主动第一个开了口,满脸的郑重其事:“还请汪爷赐教。”

    “我得到邸报之后也颇为吃惊,而且没想到首倡之人,便是我的前任,巡按广东任满回去之后的石御史。我可以在这里明明白白对各位说一句,我绝不同意他们的谏言,这完全是因噎废食。在此之前,我已经上书两广总督凌制台,凌制台已经首肯。与我联名上书朝廷,莲花茎关闸每月开启六次。实在是极其不便。应该尽快改为隔日开启,而最理想的是每日开启,早上开,晚上闭。不能因为管理困难,便人为设阻!”

    在刚刚听到都察院某些御史竟然要限制濠镜的海贸规模时,商人代表们猝不及防之下,无不忧心忡忡,此时此刻汪孚林抛出来的这个提议,却让每一个人在欣喜之余,却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莲花茎关闸每日开放,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哪怕隔日开放那也比现在好多了,毕竟商场如战场,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立刻拍板的,若有消息传送,偷偷摸摸走海路,总不如走陆路传送来得方便。只冲着这一点,他们对汪孚林的敌意和警惕也不由得少了三分。

    汪孚林在抛出前后相对的两件事之后,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道:“各位久居濠镜,应该知道,如今有佛郎机人多少?我大明百姓多少?”

    这种事情就是问顾敬这个香山县令,对方也很难答得上来,但对于在座的商人们来说,却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数字。众人对视了一眼,却是一个闽商陈四老爷比较谨慎地开口答道:“佛郎机人不断有船只来去,具体的数字会有波动,外界人常说过万,那是言过其实了,但少的时候一千人,多的时候约摸两三千人。至于我大明子民,如我等这样设有商号长居此地的,再加上当掮客的,当伙计跑腿的,码头搬运的,开设客栈酒楼茶馆等等,约摸能有三四千吧,再加上行商和随从,应该超过五千。”

    这个数字和汪孚林听到的也差不多。因此,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但是,其中本籍濠镜的百姓有多少?”

    此话一出,顾敬瞅准了机会,连忙陪笑道:“香山县以南的濠镜澳,原本都是散居渔民以及极少数的农人,连像模像样的村庄都没有。如果下官没有记错,在赋役黄册上,户不超过一百五十,人不超过六百。”

    “这就对了,都察院石御史等几位御史上书的谏言,我固然不同意他们的结论,但他们陈述的事实,各位想来却不得不承认。朝廷从前之所以造莲花茎关闸,就是为了防范夷人擅入广东其他地方,也禁止本籍不在濠镜的明人随意前往濠镜。而且,朝廷不允许在濠镜的佛郎机人擅自建造城墙堡垒房屋等等,却也同样不允许本籍不是濠镜的外地人士定居。所以,从这一层面来说,在濠镜的那些商行、公所、会馆,本该是全都干犯禁例的!至于佛郎机人,当年把地租给佛郎机人,朝廷可是至今没有下过明旨,而两广换过多位总督,也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们的求见。”

    汪孚林从这两种角度剥开表皮直入中心,众商人顿时为之哗然。可汪孚林没有给他们群起反驳的机会,这一次便一口气把所有提案都抛了出来。

    “但佛郎机人可不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他们曾经造过城墙和堡垒,也曾经来过什么圣母踏龙头的闹剧,当然,现在都已经被拆了,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濠镜的土地当成自己的所有之物,你们的商行、公所、会馆,全都是向他们付租金的吧?而诸位在濠镜交易多年,固然有那些公平交易的佛郎机熟客,可也不是没吃过某些亏吧?”

    “濠镜毕竟是我大明之地,那些佛郎机人在此租居交易多年,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主客易位,鹊巢鸠占的架势,长此以往,难保他们会视之为国中之国,到时候从自己的国内派官员过来,市易规则也大可由他们自己制定,如之前码头上那场暴乱,要不是我亲自在场,要不是我派人把受害者以及帮凶一块带了出来,事后,他们是不是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哪怕濠镜有三司在,然则因为官职品阶太低,市舶司副提举又只是副职,一旦与人勾结,香山县令鞭长莫及,若被欺瞒更是很容易不知情,所以,我已经上奏朝廷,曾一本虽已身死,然则闽粤海盗依旧猖獗,为防万一,于雍陌设香山参将,主管海路进出濠镜之门户,统管莲花茎关闸把总及驻军,之所以不是重设海防同知,而是香山参将,正是为了调兵方便,同时,海路运货,可以减轻莲花茎关闸的压力,酒米之外不许带别的,本就不妥。”

    “至于市舶司,按照祖制,自然应当仍旧驻扎广州城内,收税之事则悉数委托香山县。然香山县令职责所在,不能轻易离开城中,委之小吏则弊病横生。而濠镜偌大地方,租给佛郎机人却只收五百两,哪怕有税金贴补,仍可以说是大亏特亏。既然朝廷从来就没有明文租借,而濠镜土地本归我大明所有,我将上奏朝廷,废除佛郎机人每年缴纳五百两租金一事。”

    “今后三十六行凡于濠镜设商铺者,遴选六家为保商,是为官商,获得濠镜贸易特许权。这些保商担保外来商船守法以及足额缴税等各种事宜,外来商船抵达时,可以在六家保商中指定一家,每船支付银二百两为保费,其中一百两交纳朝廷,抵扣从前的租金,同时获得在濠镜居留资格,遵纪守法者可长期居留,已建房居留者视为既成事实,按屋舍占地大中小三等,收取租金,然不许再多占土地。如再发生里斯本号之类的事情,连带责成保商负责赔偿,甚至追责。保商拥有先行购买商船所带商货的资格,同时六家保商合称议事局,每三至五年重选,主持对佛郎机人租借土地事宜,一应文书交香山县备案。”

    “至于这个议事局,职责当然不止如此。每逢有船入港,提调司报香山县,由香山县令亲自主持丈抽,并备案。议事局推举一人为澳长,任期三到五年,不可连任,由香山县令管辖,主理澳票之事,负责从佛郎机人处抽取出口税金,任满后如账簿公允,税金充盈,可赏给冠带褒奖。而仿照杭州北新关派驻户部分司主事坐镇,可请广东按察司遣分巡道一员与巡按御史定期巡查濠镜,督查稽核每年丈抽及澳票的税务账册,制定新一年度澳票数额。至于市舶司,不再驻濠镜,依旧主理其他各国贡舶事宜,每年两次于海珠岛展销,供士民博买海外珍奇,贡舶采买我国财货。”

    直到这时候,从香山县令顾敬,到在座的每个商人,这才齐齐抽了一口气,真正明白了汪孚林的用心。而不论是谁,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无不生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狂喜!顾敬欣喜的是丈抽的事终于完全归自己了。商人们欢喜的是第一次能够名正言顺在濠镜扎根,在对佛郎机人上也第一次占据了上风,同时得到了一个相应的名义。

    至于市舶司虽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市舶司官员很少有进士,本来就谈不上在朝中有什么话语权,更何况,汪孚林还打算复海珠岛之市。如果成功,市舶司也还算有些甜头!

    至于按察司的监察,那也一样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这差事还是落在海道副使的头上。

    说来说去,好像就少了一个布政司?

    ps:对不住,今天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八三章 先来者先得

    在汪孚林的记忆中,历史上濠镜也就是澳门的历史,其实放在欧洲历史上,是一个很典型的商业城市发展史。∈♀UU小说,www.uu234.com

    抵达此地的葡萄牙人和粤商闽商进行交易,逐渐形成了颇为兴旺的集市。而为了便利交易,葡萄牙人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船上,在贿赂明朝官员后得到了租借壕镜的资格,于是市场周围兴建房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广场。而后,这个广场周边出现了教堂,随着定居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教堂不再仅仅是一座,而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座座建起来,最终教廷委派了主教前来管理,同时负责传教。

    教堂和主教出现了,行政机构的设立自然也会跟上来。历史上比葡萄牙派驻澳门总督更早的,正是葡萄牙人组成的议事局。但这个议事局却是为了对抗吞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把总督派到澳门来,这才紧急成立的。而这样匆匆成立的议事局,自然而然在接下来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中,和总督展开了激烈的博弈,这也是欧洲不少自治城市曾经经历过的曲折道路。但在此期间,总督的权力渐渐膨胀,议事局议员反而要由总督的确认,权力和地位也就慢慢下降,最终甚至还发生过总督干涉议事局选举,造成流血事件的闹剧。而那时候居中调停,甚至最后制止了更大冲突的,正是澳门主教。

    而最终,议事局消亡,总督作为国王的代表成为了最高权力执掌者。也就使得澳门成了殖民地。而不是自治城市。

    但是现在。澳门主教已经有了,葡萄牙人却还没来得及设立议事局。平时有纠纷找主教,但在澳门定居的葡萄牙商人也组建了行会,如果不是因为里斯本号的事情牵涉太大,行会首脑的话肯定不管用,他们也是会管一管的。如今,汪孚林直接把人家的议事局给安在了本地商人身上,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民主自治的拥趸,毕竟连这些商人们都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他只是试探性地在濠镜抛出议事局这样一个体制,况且还是以豪商为主,正是因为在如今这个儒家大体制牢不可破的大明朝,也只有在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租给葡萄牙人的濠镜也就是澳门,才有很小的可能在制度上打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而且,小北那儿还有一个即将衣锦还乡华丽归来的粤商继承人,那可是曾经广府商帮第一号人物的长子,在关键时刻用在刀刃上,就有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而偌大一个朝廷。到现在都还固然有不少官员嚷嚷着收紧禁锢,甚至驱逐佛郎机人。重新海禁,但却还有更多的人求稳。毕竟澳门收入的税金中,起运京城的是一个定额,也就是当年收入的税金不论多少,市舶司都需要将两万六千两直接送到京城,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而剩余的那一部分,则是在支应广东各级官员的俸禄之外,充当官衙公费,当然也少不了中饱私囊的钱。粗略计算,这个数额少则三五万,多则七八万甚至十万两,这还是因为葡萄牙人偷税漏税的关系!

    他为什么不先提海关?因为这件事断然不能在张居正当首辅的时候设立,否则万一张居正一如历史上那般早死,事后被算起旧账,一定就会受到雷霆打击的关系,而且时机还不大成熟。再说,只看之前那个推出澳票官员的例子,他就知道,只有不牵动太大的提案才能得到通过,让官府坐地得钱,而不是伤筋动骨的条陈才能得到支持。当然,能把当初名不正言不顺租借出去的土地收回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拉拢支持的方式。

    至于今后议事局的那些豪商们将来会不会受到巨大冲击,他却着实很不在乎,不打击怎能看出他这个前人态度的可贵?更何况,他还有别的考量。

    而现在的葡萄牙人为什么还没有设立一个行政机构?

    很简单,设立行政机构,就意味着来往的商船不但要被明朝的官府丈抽税金,而且还会被行政机构再抽一遍税金。所以,只怕不是葡萄牙王室不想再次设总督府之类的,而是众多视此为财源宝地的商人正在设法拖延。然而,如今的对明贸易几乎已经完全被葡萄牙人垄断了,可一旦西班牙吞并葡萄牙,那位雄心勃勃打造过无敌舰队的腓力二世当然会立时把总督派过来,到那时候,葡萄牙人的自治组织为了对抗,当然就会立刻出台。

    所以,其实他现在做的,就是把濠镜完全开发为大明版特区,消除葡萄牙人的租借特权。但前提是,那些主导了濠镜交易的豪商们能够理会此中深意,拉拢朝中的力量,支持这个建议!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何保证每年的税金能够足额定时完成,甚至比平时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众人正在紧急消化自己的这个提议,汪孚林这才好整以暇地往太师椅上一靠,随即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淡淡的说道:“没想到我命人去濠镜邀请的各方豪商,已经有九家的代表到了香山县城,今天准时赴约的却只有在座六位。想来其他诸位今天是不会来了。那么,说一句不好听的,第一届议事局也不用推举了,不妨就以今天在座的诸位作为骨干,然后从诸位里头选一个澳长出来。而且,此事如果办得好,第一任澳长总会有些特别的权益。”

    能够坐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家族放在此地独当一面的,要说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大多并不是当家作主的真正家主,所以,其中有些人捐纳了冠带,有些人却只是单纯的商人。而且,就算有冠带,和真正的官职虚衔却还是不一样的。故而每个人都能够深刻体会到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在濠镜固然有一定的话语权。可那是因为家大业大,怎么及得上官方赋予的话语权?

    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便再次充当了急先锋。他不失谨慎地问道:“汪爷如此信赖,我等感激不尽。然则今日召见,不会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汪孚林一改之前和颜悦色,使人春风拂面的笑容猛地一收,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当然就这一件事。多大的权力,多大的责任。你们是想要在你们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和佛郎机人交易,由你们自己制定一部分规则。还是想要凡事都任由他们说了算,这才是关键。各位做生意赚钱,管好自己的商号,那自然都有一等一的本事,但一旦摊子铺开,你们是否能够胜任,又是否能够建立起相应的威信,那又是另一回事。

    各位之中,有濠镜排名前五的,也有排名靠后的。是背靠官府做大做强,还是和佛郎机人勾结。排挤自己人,还请诸位好好考虑一下。对了,附带说一句,这事情我不是随口说说,已经禀告了两广总督凌制台以及朝中首辅大人,大家要是想拖一拖等这两位老大人的回音,也未尝不可。”

    见汪孚林赫然连那些接下来被排挤到议事局之外的人,可能会采取的某些手段都算得清清楚楚,又说已经禀告了身在肇庆府的凌云翼和当朝首辅张居正,黄七老爷等人彼此面面相觑,心底不由得把对汪孚林的评价再次提高了一个台阶。可是,当他们认为汪孚林接下来还要用重锤敲打一番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再次出人意料了一把。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不妨自行斟酌。我就在县衙官廨,要见我只管来。顾县令毕竟职责在身,也不好多陪诸位,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顾敬压根没来得及说自己其实午堂和晚堂都取消了,今天有的是时间,就不得不附和汪孚林的话。可就在他跟着汪孚林下了楼梯来到茶楼大门口时,门前正好有车马停下,却是姗姗来迟的最后三位正好到了。两厢一打照面,他看到其中那个最年轻的脸色一变,一时禁不住就露出了一丝冷笑。

    觉得汪巡按和我这个县令真的会一直呆在茶楼,苦等你们这些摆架子的家伙?做梦!

    而一个年纪最大的则要沉着得多,下了凉轿后就快步迎上前来:“汪爷,顾县尊,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路上遇到一些状况,所以耽搁了一会……”

    “不妨事不妨事,横竖汪巡按和本县也只是想和诸位唠嗑唠嗑,没什么大事。”尽管顾敬不知道上头那几位商人会不会对后来者和盘托出,可并不妨碍他给这三个家伙一点小小的颜色看,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衙门事务繁忙,汪巡按更是日理万机的人,就不多陪诸位了,告辞。”

    汪孚林对顾敬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非常满意,当下只是矜持地微微一颔首,就和这位香山县令一块上轿离去。至于那三个特意联袂晚到一步的家伙究竟是何等样表情,那就和他无关了。

    晚到三刻钟,这是姗姗来迟的三家代表早就商量好的。因为在濠镜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要来的商人本来就不到半数,而他们三家一直有彼此联姻,都是广府商帮的商人,只要合在一起,在来的这九家代表中就占据了非常大的话语权,却没想到晚到的结果就是汪孚林根本无视了他们,直接就走人了!被撂在门口的三人你眼看我眼,年轻的冯三爷恨恨一跺脚,厉声说道:“欺人太甚!”

    他年轻气盛,其余两位就不敢这样落人口实了,思前想后就阴着脸进了茶楼,恰好看到楼上六人鱼贯而下。两拨人这么面对面,后来的三人中,年纪较大的言大老爷便故作不解地问道:“我们实在是被事情绊住,不得已方才来晚了。汪爷和顾县尊走得这么快,莫非今日召见,真的只是喝喝茶聊聊天?”

    这要是平常,其他人里总会有人露点口风,毕竟就算是对手,偶尔也是需要结下一点善缘的,但此时此刻,刚下来的人却守口如瓶,陈四老爷更是打哈哈道:“谁说不是喝喝茶聊聊天?汪爷言谈风趣,妙语连珠,让我等实在是收获颇丰啊。正好趁着这次难得来香山县,我们几家人都商定了,要好好向汪爷请教一下。今天不早啦,我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

    陈四老爷笑眯眯拱了拱手,飞快走人,其他人也全都闭口不谈刚刚究竟谈了什么。面对这一幕,纵使起初那个因为汪孚林忽视而心中不忿的冯三爷,也体会到事情不对劲,他把心一横,直接把落在最后的黄七老爷给直接拦了下来,却是不失礼数地深深一揖道:“黄七叔,我们是来晚了不假,可还请您好歹给个提示。从濠镜过来百多里路,就算今天我们是来迟了,不论如何,我们总比那些根本当成没这回事的要好吧?”

    好歹看在咱们两家有些姻亲的份上!家里人口多就这点好!

    “若有事耽搁一刻钟,那也就罢了,可你们要知道,这种场合本就该是我等早到,没有让官面上这两位等候的道理。整整迟到三刻钟,三位还真是好大的架子。”黄七老爷便是之前在窗口听到汪孚林用粤语和茶楼东家交流的两位老者之一。看在姻亲的面上,他先是戳破了迟到那层窗户纸,旋即便惜字如金地说道,“事到如今,自己补救吧。否则那桩好事就没你们的份了。”

    那桩好事?什么好事?

    冯三爷根本来不及问,黄七老爷就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不得不侧身让路。他也不得不让路,如今的粤商中,广州商帮和潮州商帮是最大的两派,而黄七老爷别看排行第七,可在上头总共只有一位身为家主的兄长,在潮州商帮中稳坐第二把交椅,整个濠镜之中,就连佛郎机人也买他几分面子。最重要的是,这位据说还和佛郎机人的什么主教有些交往,因此就连广州商帮的几个头面人物,也不能不对其礼敬三分,冯家自然忌惮这位。

    换言之,之前很多人都没想到黄七老爷竟然会给汪孚林面子,走这上百里路到香山县来!当然,因为内部不是铁板一块的缘故,即使听说黄七老爷来了,濠镜仍然有不少商人置若罔闻,没当一回事。

    “言世伯,现在怎么办?”刚刚还因为汪孚林旁若无人地离去而心怀愤恨,但现在冯三爷却真的没辙了。他是临时顶替有事回乡的叔父到濠镜坐镇的,往日外头的事情有管事做主,可现在真的面对变故,他就有些没辙了。见言大老爷沉吟不语,他不禁低声嘀咕道,“难不成还要我们登门赔礼?”

    ps:晚上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八四章 沽名钓誉的提学

    “那就先去登门赔礼吧。UU小说,www.uu234.com”看面相仿佛非常沉默寡言的赵老爷这才第一次开了口,“他是官,我们是民,更何况本来就是我们怠慢了他,这时候放下身段,好好去赔礼致歉,想来总能够有些效用。我们总共也就迟到了三刻钟,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却能够让刚刚那些和我们都打过交道的商人心服口服,甚至对我们这等态势,却不止是手段使然,而是应该拿出了黄七老爷刚刚提到的什么好事作为诱饵。利益面前,些许面子算得了什么?”

    言大老爷知道赵老爷家中人口单薄,却仅凭一己之力在广州商帮中异军突起,在众多粤商里也算一号人物,但就是这在商言商,不大讲人情的一面让不少人对其敬而远之。此刻听到他都这么说,再加上冯三爷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他自然不可能为了维护自己那点颜面就不顾大局。然而,等到他们匆匆出了茶楼赶到县衙之后,却再次碰了个软钉子。

    “汪大人不在县衙。”

    “怎么就不在了?我们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顾县尊一块从茶楼出来!”冯三爷本来就满腹牢骚,这会儿更是有些压不住火,“要挡驾也想个好借口!”

    “说不在就不在,怎么,巡按御史的行踪还要向你们报备?”县衙那门房却也不是好对付的,此时眼睛一瞪,说话何止是**的,竟也和吃了火药一般,“顾县尊是回来了,但汪巡按却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学宫。看你也不是个读书人。只知道那点铜臭的事……”

    冯三爷着实气得发抖。要不是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将他拽开,怕是他这堂堂富家公子会在县衙门前和个门房大吵大闹起来。等到离开县衙大门老远,他还有些愤恨不平,却没想到赵老爷竟是长叹一声道:“那门房虽是嘴狠,却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当初家贫,我又何至于考中秀才后就弃了科场进了商场,如今家财万贯,儿孙却全无读书灵气。只怕是真的要铜臭满门了。”

    赵老爷这话,言大老爷和冯三爷却没什么共鸣,毕竟,他们从小读书归读书,也就是读几本经史典籍,不至于被人讥笑目不识丁,身上可没有功名。只不过经此一番话,冯三爷也没那么大恼火的劲头了,只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凉轿来到学宫后,他扫了一眼这块地方。却不由得轻声惊叹。

    其地之广阔,竟是不逊色于广州城内南海和番禺两县的学宫!怪不得都说香山这些年出的举人进士很不少!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相当火辣辣了。好在学宫四周总有遮阴绿树,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车马,赵老爷就淡淡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们,现在就换成咱们等人家了,等吧!”

    刚刚和一群满身铜臭的商人说完利益,汪孚林一转身来到这香山学宫,和秀才们说教化,说圣贤,却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纪坐在现在这个官职,想要对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平易近人,那绝对是自讨苦吃,到时候反被人挤兑就没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样严厉刻板,却也刻意显摆官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

    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张居正那整饬学政疏的效应,反正今天偌大的明伦堂里满满当当都是秀才,足有好几百,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着实是一个莫大的挑战,其中甚至有不少白头老生员。即便不少秀才对于汪孚林那年纪轻轻就是上官非常羡慕嫉妒恨,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下头一动不动。

    毕竟,尽管汪孚林并非提督学校的提学大宗师,可就凭巡按御史这四个字,对提学大宗师的影响也非同小可。

    虽说巡视一县就不能少得了巡视学校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广州的天气,早早就让人烧好了解暑的凉茶分发,因此他针对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即兴发挥讲了两刻钟,接下来就是抽查考较,这一环节登时弄得好些人心惊肉跳。好在汪孚林仿佛是听进去了县学张教谕的暗示,点的全都是本县很有才华的几个秀才,倒让下头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们如释重负。好容易今天这一场巡视学校就要结束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问道:“本县现在有多少个廪生?”

    这本来是一个不大难回答的问题,然而,张教谕的脸色却剧烈变化了一下:“廪生四十,这是国初的制度,本县学宫自然也是遵照祖制。说起来,去年年中的道试,本县总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员,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过是随口一问,原本并不期待有什么不一样的回答,但听到总共才取了三个秀才,他的脸色仍是瞬间一僵。此时他正是从明伦堂往学宫大门走,却不由得回头看了张教谕一眼,直到确信对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方才拧紧了眉头。这时候,亲自送他的张教谕又压低了声音说:“大人,前任歙县学宫冯教谕,和我乃是同乡,曾经对我提到过大人天纵之才,仗义厚道,最是年轻才俊。”

    这么巧,这家伙和当初的歙县冯教谕是同乡?

    即便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汪孚林当然不会忘了自己还是秀才的时候,管理偌大一个歙县学宫的教谕冯师爷。这位冯师爷虽说头一次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训了他一顿,但在趋利避害之外,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厚道的人。而且,叶大炮在歙县清理那些骗子棍徒,又是冯教谕接下了写《杜骗新书》的差事,请了叶大炮写序,印发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隶很多府县流传,确实非常有助于防止欺诈案件。

    只不过等到他高中进士回乡“养病”之后,冯教谕已经离任了。这《杜骗新书》也就暂时成了太监断头书。如今在他乡遇到故知的老乡。张教谕又显然话里有话。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随即点点头道:“冯老师当年在歙县帮过我很大的忙,还请张教谕回头代致问候。说起来我还想让他操刀,把杜骗新书继续写下去,过一阵子倒要登门拜访。”

    “一定一定,冯兄若知道大人这好意,一定会很高兴的。其实,他就是潮州府海阳县本地人。和濠镜豪商潮州府冯氏还是本家。”不动声色帮同乡和汪孚林重新牵线搭桥之后,张教谕这才言归正传,继续谈下头生员那点事,言谈之中不外乎是说提学大宗师太过严苛诸如此类的话。

    谈到这个,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经过韶州府曲江县,住在客栈时,还有差役来通知客栈记得给参加科考的秀才腾房子那点事,踌躇片刻,他就索性对张教谕说了。横竖以他如今的地位,张教谕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学教谕。连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就更不用担心对方耍什么花招了。果然。他才刚提到这件事,张教谕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师也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不是我背后戳人脊梁骨,这是十足十的当了****还要立牌坊!”

    因为汪孚林是南直隶人,因此张教谕今天一直都是说官话,此刻稍稍带出了几分潮汕口音,那着实是满脸气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阴着脸说:“虽说首辅大人下令整饬学政,说是童生要真才实学才能进学,可咱们广东历来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名的书院不计其数。就咱们香山县,怎至于一届道试就录取三个生员?您别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装腔作势,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几个生员?每个县两三个!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汪孚林本想着反过来安慰了张教谕几句,可这位怒发冲冠的中年人却又忿忿不平地说:“历来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原本只要并非本县本府的官员就行了,但这位大宗师非得揪着我是潮州府人,不适合在香山县当这个教谕。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图吗,海阳和香山虽说全都是在广东,但两地相隔都要上千里了!而且,我这个教谕上任以来,本地生员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来引名儒讲课吗?可名儒不来,就县学原本这点人,哪个秀才愿来点卯?”

    “好了,你不用再说。”

    尽管只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话,但张教谕却立刻闭上了嘴。他当然清楚自己一个区区九品教谕和提学大宗师,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间那是天差地别的差距,就连身边这位巡按御史,如果没有非常稳准狠的证据,也是绝对不可能对提学如何。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说了不但可能于事无补,还会另有大害,他还是说了,这会儿反而心中畅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门时,他突然听到领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话。

    “生员名额的问题,我日后有机会,自然会想办法提一提,张教谕你就放宽心吧。”

    张教谕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经出了门,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走两步出门,随即深深一揖道:“多谢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边树荫底下等人的冯三爷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马当先出门,而后是几个人亲随模样的紧随其后,等到张教谕送出大门长揖行礼,又如此称呼,哪里还不知道正主儿出来了。要说此刻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饥肠辘辘的他们却一直等候在此,不敢离开,因而也来不及去细想张教谕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头的言大老爷更是抢在那几个亲随阻拦自己之前行礼谢罪。

    “汪爷,之前茶楼之约,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乡紧急传书给绊住了,绝非故意拖延不至。还请汪爷大人大量,千万海涵。”

    之前在茶楼外头,汪孚林就已经见过这三位,这时候见言大老爷身后的赵老爷亦是紧随着行礼道歉,最年轻的冯三爷却是有些勉强的样子,他哂然一笑,却是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之前我也只是想召集濠镜的商人随便聊聊,没有什么大事,你们错过也就算了。”

    即便只是富家子弟,没经历过大事的赵三爷,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况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等都等了这么久,他们又岂会因为汪孚林的一时推搪而半途而废,少不得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冯三爷总算知道放低架子,他们总算是迎来了少许转机。

    “你们既然一定要问,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次濠镜之行,看到码头上那条里斯本号上的那场叛乱,我觉得即便朝廷坐收租税,可这濠镜完全交给佛郎机人,却实在是犹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然而,此事毕竟已经有二十余年,我也不想轻易改动成法。既然最初定下的祖制是番船停靠后,一律到广州城内定期,而现在几乎全都移到了濠镜,那么,既然之前就让三十六行持澳票计出口税,那还不如在濠镜设一个机构。”

    见对面三位广州商帮的豪商代表无不悚然,显然觉得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汪孚林就笑了笑说:“我的建议是,既然你们各家无不在濠镜本地设有商号,号三十六行,携澳票与佛郎机人交易,不如便选出六家为保商,然后组建一个议事局,再选澳长,主管澳票事宜,同时主管所有商业纷争,得到特许权的时候,收回佛郎机人的租赁权,由保商代为管理土地以及交易。

    毕竟,如今是他们要买我们的货,而不是我们一定要买他们的东西,说一句不好听的,当年下西洋时候那些苏木胡椒,都已经折俸多少年了,仓库里还有剩的?如此一来,一旦发生交易欺诈又或者别的大明商户或子民受害,可以第一时间作为一个整体与佛郎机人交涉,而不必等候官府这边的反应。具体的事情,你们三个可以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我之前已经给朝廷上了奏疏,这次是和你们通个气,而且在茶楼的时候我也说了,他们六家可以作为首届议事局的人选。”

    尽管黄七老爷之前说过是一桩好事,但三人之前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直到此刻,他们方才意识到这究竟是怎样一件好事。可是,不等他们细细咀嚼这番话,汪孚林就已经上了凉轿,分明是不想多说了。面对这番光景,赵老爷伸手拦住了还要上前再细问的言大老爷和赵三爷,沉声说道:“事情太大,我们得回去一趟。”

    “啊?回去?”冯三爷忍不住脱口而出,“舅舅,之前咱们过来,那边稳坐钓鱼台的几家就已经笑话我们沉不住气,这灰溜溜回去岂不是更加让人笑话?再说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万一真的让他们六家独占了保商的名额,包揽了议事局里的席次,那我们不是更要被人骂?”

    赵老爷没好气地说道:“越是这样,越是要回去!”(未完待续。)

第六八五章 入我彀中

    言大老爷却还是第一次得知赵老爷和冯三爷竟然是舅甥,但他为人颇有城府,当然不会把这惊讶露在脸上。+UU小说,www.uu234.com更何况,眼下相比自己人的亲戚关系,他更在意的是这样一个消息。再想到今天准时去赴约的多是潮州帮,他登时若有所悟。

    “赵兄的意思是,我们之前已经怠慢了,单单赔礼无法弥补,倘若能够赶紧回濠镜,把此事一说,相信其他那些人都会和眼下的我们一样知道事情轻重,届时再齐集香山县,不但声势浩大,能够让之前那六家想吃独食的人知难而退,而且也能够向这位汪爷将功赎罪。只要汪爷想的不是把佛郎机人驱逐出濠镜,也不是在濠镜派驻更多官员,而是设议事局,对于我等来说,确实是一桩好事。”

    “原来舅舅是这意思!”赵三爷也顾不上其他了,立刻心急火燎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回去吧,迟恐生变!别坐船了,我们骑马回去。别看莲花茎关闸每个月才开启六次,但只要舍得出大价钱,绝对是能过去的!”

    谁都知道一来一回需要时间,若真的让那六家人拿出什么东西打动了汪孚林,定下议事局的人选,那就真的是来不及了。可此时此刻他们三家无论如何抗衡不了那六家,因而即便再悔青了肠子,也不得不立时快马加鞭回程。赵三爷虽年轻,却是四体不勤的公子哥,赵老爷和言大老爷都毕竟四十出头的年纪了,这一番紧赶慢赶,到濠镜的时候三人全都差点没瘫倒,却还不得不打足精神分头去拜会各家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稳若泰山的那一家家粤商闽商就再也坐不住了。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消息竟是走漏开来,连几家行商都得知了讯息,这下子端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次日无巧不巧,正好是莲花茎关闸的开启日,一整个白天,从濠镜到香山那一条绝对称不上一等一官道的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风驰电掣的车马。于是接下来香山县原本很不少的客栈旅舍家家爆满,被这些新来的客人们完完全全给填得严严实实。当这一日傍晚,县衙的门房把厚厚一摞拜帖转给蔡师爷,蔡师爷满脸堆笑捧了进房时,却正好看到汪孚林正摊开一张地图,戳着其中一个点对顾敬说什么。

    “濠镜之前租给葡人,用的名义是晾晒货物,可如今濠镜除了商船,却还有葡萄牙的兵船。就好比之前码头上那场叛乱的时候,若不是我早早派人混上船去,趁乱把人救下来,事情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香山县也需要可以遏制佛郎机人的力量,香山设参将,而驻守之地日后合适的时候,可以直接放在濠镜。现在则驻扎雍陌,这是为了震慑葡人的同时。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太没有安全感。”

    蔡师爷乍听此言,耳朵忍不住竖了起来,可接下去汪孚林却不往下说了,他登时有些小小的遗憾,毕竟,回头人家打探消息的时候。这一字一句都是价值千金。他赶紧上前把一大摞拜帖双手呈上。他本待说明一下都有哪些人没来,却没想到顾敬抢在了前头。

    “说吧,濠镜那边,还有哪家有头有脸的没来?”

    “都来了。”蔡师爷见顾敬登时眉飞色舞,汪孚林则是一脸平淡。显然早有预料,他又加了一句话,“就连不少中小行商也一块来了,全都是为了求见汪爷。”

    从濠镜来的这些商人们所谓的求见,当然绝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着满满当当的孝敬。为此,汪孚林吩咐蔡师爷帮忙收礼,陈炳昌誊写礼单,恰是来者不拒。然而,他这样豪爽的收礼方式,大多数商人们非但不以为奇,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毕竟,除却那一次按时与会的六家代表之外,就连晚到三刻钟的赵老爷三人也好,他们先前或多或少有所怠慢,就怕汪孚林算旧账。哪怕汪孚林的奏疏未必能够得到内阁首肯,可仍然算得上是很为他们这些以海贸为生的商人们着想了。而且,又有汪孚林丢出来的那份邸报作为对比,还有那些死硬地揪着海禁祖制不肯放的那些保守官员,有一个肯为粤闽海商代言的商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好事。

    要知道,商人们是有钱,他们这些人家现在也能够培养出进士,又或者培养出在朝中为己方摇旗呐喊的代理人,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不到台前来,哪怕捐纳冠带,他们又不可能真正做官出仕。现如今,如果真的能够立一个议事局,能够被选为澳长,哪怕只是在租给佛郎机人的濠镜,还要听命于香山县令,可他们却可以名正言顺走到台前,这也是一大突破!

    而当汪孚林将这些粤闽浙商汇聚一堂时,随即道出了一番开场白时,就连心中还抱有谨慎态度,和佛郎机人打交道已非一日的几个老者,也不得不承认,那番话相当蛊惑人心,就连他们这年纪,也不由得有一种多年被骂奸商,如今终于得到正名的感觉。

    “俗话说,广东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福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至于我所出身的徽州府,有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也有人说那是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又或者是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可不论怎么说,广东和福建也好,徽州府也罢,正因为耕田不足以维持生计,这才有徽商名满天下,这才有粤商闽商雄霸天南。

    我家中一位伯父常言道,‘日中为市,肇自神农,盖与耒耜并兴,交相为重,耕者十一,文王不以农故而毕蠲。’如今的广东,乡间百姓耕织忙,而城中百工云集,繁荣昌盛,富庶不下江南,何也?如果不是佛郎机商船真金白银从此地拉走一船船丝绸瓷器茶叶等等,那些不能靠农耕为生的百工以及城中居人,又何以为生。又如何能有如今的广东盛景?所以,朝中某些嚷嚷要驱逐番夷,禁绝海贸的,完全是不知道商者虽说居中买卖,却带动了各种需求,甚至使得农人也能在耕田之余多一份收入。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汪孚林的家世并不是秘密,谁都知道松明山汪氏固然不是徽商之中最杰出的,但却也是颇为成功的徽州商贾。至于汪孚林所说的伯父,谁都知道,那肯定是指的徽商代言人,从前赋闲在家那些年没少答应给徽商写墓志铭歌功颂德的汪道昆。

    而汪孚林眼看这简简单单一席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心里很满意,当下言归正传道:“在座诸位中,不少人和佛郎机人往来交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了,相形之下,我虽是第一次到濠镜,但借着徽商走南闯北的福,我也听说过不少事情。”

    “朝中有一种说法,道是此国近满剌加,因而正德年间方才能灭满剌加,并一度冒名入贡。但据我所知,此国船队不止灭了满剌加。更在印度手中夺取了一个西南面的城邦果阿,而且在击败了印度的船队后,控制了印度西南面的大片沿海。据说多年前佛郎机人刚刚到达我大明沿海的时候,一度也把大明当成了虽是大国,却实力不过尔尔的印度。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受挫大败,租借了濠镜交易后还一度想耍花招。却因为我国强势而不得不低头。”

    和一群逐利的商人剖析国家、历史、军事,这原本是吃力不讨好,但因为汪孚林先前摆出了我也是商家子弟,我支持开放海贸的态度,一群商人倒也不觉得刚刚汪孚林说的这些话不中听。恰恰相反。很多人即便从佛郎机人手中赚取了大量金银,知道佛郎机攻占了满剌加,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佛郎机人竟然还占了印度不少地盘。这也是为何汪孚林绝口不提葡萄牙人还占了非洲不少地方的原因。

    西游记深入人心,很多人都知道印度就是西天取经的地方,但这年头有几个人知道非洲是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在确定自己的话至少已经被人听进去之后,汪孚林方才词锋一转道;“事实上,据我所知,佛郎机人并不是来自当年三宝太监曾经下过的南洋和西洋,他们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占据印度西海岸,那是因为印度果阿是前往真正的东方,也就是前来我大明以及日本朝鲜等地的最好桥头堡,而从我们这里运回去的丝绸瓷器,经由果阿再运到他们本土,能够卖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钱,至于到日本的贸易,佛郎机人更是占去了十之**。

    说这些,我当然不是为了鼓动大家都从福建漳州府去冒险出海,大家若非漳州泉州两府本籍人,想出去也出不去,也不会云集到濠镜来。我只是想说,就如同各位想要对佛郎机人卖出我国这些丝绸瓷器赚取金银一样,佛郎机人也一样很需要从我们这里运回这些货物,贩运到日本,南洋,印度,甚至他们更遥远的本土赚取暴利。所以,他们才会在对我大明屡败屡战,发现完全打不赢之后,租借在濠镜,但这犹如租客和房东,只是租,可他们如今显然有反客为主之势。我所言,让三十六行推保商,组议事局,收回佛郎机人的土地租赁权,正是为了重定主客,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见商人们无不聚精会神,汪孚林便冲着顾敬点了点头,这位香山县令就清了清嗓子说:“佛郎机在满剌加和印度果阿都设有海关课税,据本县之前了解到的,佛郎机自己的商船通过满剌加(马六甲)以及果阿时都要交税,通过满剌加大约是一年六万枚本洋,果阿大约则是一年五万枚本洋,本洋这种东西,大家应该收得多了,约摸是我们的半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两地海关一年净收入就是五六万两。

    而从之前汪巡按在濠镜遇到的这场暴乱来看,佛郎机人在濠镜并没有设人管理,那么,一旦这样的暴乱传回国内,再加上知道我大明繁荣富庶,商船往来此地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当然会考虑派官到此进行管辖。如果派官员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课税!“

    这一次,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两个字的,恰是冯三爷。然而,别说是他本人,其他人也没顾得上这是否失礼,全都紧急思量了起来。

    偷税漏税是商人的天性,故而之前在和佛郎机人交易期间,为了达成交易,这些本地的商人往往还会帮忙贿赂负责丈抽的官吏,帮助他们逃税。可以想见,如果那些佛郎机人真的在此设立官署,哪怕只是对佛郎机商船课税,而不敢对他们这些大明商人下手,那么,对方在经营成本上升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在买他们货物的时候压低价钱?而且,对方如果有了官署作为后台,甭管粤商也好闽商也罢,哪怕是浙商湖广商人,交易中也会落在劣势。

    当然,若是让朝廷名正言顺派官衙进驻濠镜,他们也一样会受制于人,所以汪孚林之前那一揽子条陈,无疑非常贴合他们这些商人的需求!

    然而,在商言商,一拨拨商人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商帮落座,这会儿少不得彼此窃窃私语,紧急商量了起来。濠镜每年交易的货值大概有多少,他们都是心里有数的,这样庞大数额的交易,再加上佛郎机人甚至已经设了什么主教,他日再弄个什么名头的官员出来,这当然非常有可能——即便没有之前里斯本号上闹出的那桩大案子,那也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现在据说是那个佛朗哥船长身受重伤,只剩一口气,那就更加不可能善了!

    在好一番商议之后,几大商帮便公推了一人出来说话,却是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黄七老爷站起身之后先是冲四座拱了拱手,这才非常谨慎地看着汪孚林说:“汪爷见微知著,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来濠镜,又上书提到了如此惠及商民百工的好提议,我等之前有所怠慢,实在是心中愧疚。我等刚刚商议过,愿自愿捐饷两万,以资军用。”

    汪孚林暗自哂然一笑。看来,真是很多人都猜出,又或者根本就知道自己这个广东巡按御史的最大职责啊!可惜,捐饷这种事,当然不能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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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六章 借花献佛,传教士的分歧

    “自愿捐饷这个名头听着很不错,但诸位可曾听说,之前我在家乡养病的时候,休宁就曾经因为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纠纷,闹出过一场沸沸扬扬的强捐笑话。⊥UU小说,www.uu234.com”

    汪孚林岔开话题之后,便三言两语说了此事前因后果。他见黄七老爷颇有些尴尬,而其他商人则是面面相觑了起来,就似笑非笑地说道:“而且,各位就不怕一次捐饷之后,又会有下一次?说一句不好听的,从前知道你们家财万贯是一回事,现在别人看到你们眼睛眨都不眨就拿出这么多钱,那又是另一回事。”

    莫非是因为他们之前送的礼物太过丰厚值钱,于是汪孚林这才投桃报李?

    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生出的念头,当然,也有少数人敏锐地察觉到,年纪轻轻便已然踏上仕途,分明前途正好的汪孚林会因为同样出身商贾之家,而对他们如此关照厚爱。当下黄七老爷依旧当了众人的代表,这次却是深深躬身一揖。

    “还请汪爷指点迷津。”

    “葡萄牙人每年停泊在濠镜的船有多少?丈抽的时候,官吏如何偷漏?而带货出口时,可曾真正按照货值十中税一?每年官府发给你们的澳票,有多少是照实收取的,有多少你们是推搪说收不齐的?而还有多少货物,那是根本就从澳票之外走货的?”

    汪孚林连续五个反问过后,见商人们大多神色镇定,只有冯三爷这样年轻少历练的回避自己的审视,他知道这些都是老油子。并不指望单凭这几句话就能使人慑服:“我想各位想来都能够了然。士农工商。商者最下,哪怕如今朝廷官员当中,颇有出自商贾之家的,但也有一如既往视之商贾为贱业者。议事局的名头报上去,如若是朝中某些人反应强烈,变成濠镜设县,又或者市舶司撤回广州府,却派出税关太监。或者户部直接派主事进驻濠镜,那就得不偿失了。各位刚刚有人提到军费,眼下两广正是用兵之际,军费乃是重中之重,此事方才有可能尽快定下。”

    说到这里,他就直接站起身来:“好了,今日我言尽于此,还请各位回去斟酌,我要先往肇庆府见凌制台,就先失陪了。对了。我之前去香山学宫的时候,虽见外墙宛然。然则文庙已经多年未曾重修,今次于香山县衙得濠镜诸多豪商慷慨捐资,还请顾县令和张教谕主持此事,重修文庙,如有多余,就连明伦堂也一块修一修,再有多,就拿去修广州府学。诸位身在商途,却关心教化,正是商家楷模。”

    见汪孚林起身来到今日负责书记的陈炳昌那儿,拿起一张单子,而后走到自己面前递了过来,顾敬有些愕然地接过一看,发现赫然是今日礼单,他登时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一定精挑细选工匠好好修缮学宫。”他当然不会问这些实物怎么变成钱,这种事情要还是得汪孚林教,他这个县令就不用当了。而文庙学宫这么整体一修,他这政绩总算能够上个台阶了,再跟着汪孚林努力一把,说不定将来也有进名宦祠的希望!

    直到这时候,刚刚收礼收到手软的蔡师爷,誊写礼单誊到手酸的陈炳昌,也同时明白了此中玄虚。前者咂舌于这加在一起绝对超过一万两的厚礼,汪孚林说散就散出去了,哪怕是慷他人之慨,也不是人人能够扛得住诱惑的——至少他的东家顾敬就做不到。而陈炳昌则是如释重负,欣喜于自己没看错人跟错人,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动心的贪官污吏。

    至于在座二三十位商人们,见汪孚林弃若敝屣地将那么多珍奇全都丢下,说是要以此去修香山县学宫,哪怕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挥金如土的败家子,仍然是有人咂舌,有人顿足,有人暗骂暴殄天物。要知道,那些东西里头,有的是花钱都买不着的珍奇宝贝!

    “各位,稍安勿躁。”顾敬满脸堆笑伸手压了一压,见仍然弹压不住局面,他顿时异常想念大堂那块惊堂木,不得不提高嗓音叫道,“诸位慨然捐献珍奇,这份心意固然很好,然则香山县衙小家小户,要把东西变现很不方便,这些东西便请诸位按照市价换回去如何?我代替香山县学宫诸位生员,还有广州府学的诸位生员谢过各位!”

    哪怕不少人心里简直想吐血,却仍是不得不同意顾敬的提议——至少不用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至于汪孚林不拿这些当成军费,而是要用来修建学宫,这些纵横商场的老狐狸们全都心里有数。

    归根结底,修学宫是善事,捐军费是炫富,官府总不成为了修文庙和学宫一再敲诈他们,但为了军费强行派捐却做得出。汪孚林虽说拒收礼,但能够顾及这一点,总算还厚道!

    尽管码头上那场暴乱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那艘焦黑斑驳的里斯本号大船上,还到处都是激战之后的痕迹。甲板上的血迹已经被大桶大桶的海水冲洗之后,淡得几乎看不清了,但那些弹孔和刀剑劈砍的痕迹还宛然可见。船上来来回回做事情的水手当中,则几乎人人挂彩,一瘸一拐的,吊着胳膊的,甚至还有包着一只眼睛变成了独眼龙的,表情则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咬牙切齿。

    以至于澳门主教贾耐劳走在甲板上的时候,那张脸已经阴沉得可以凝出水来。而在他身边左右的几个人,则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话。

    “阁下,里斯本号受到的损伤至少要一两个月的修复才能重新。而且在那场叛乱中,佛朗哥男爵身受重伤。船上一个大副被打死,水手死了四个,而我们派人前往援助之后。轻伤重伤也有三十余人。而且。以这样的人手。里斯本号很难再一次远行回国。”

    “阁下,佛朗哥男爵的伤势非常严重,虽然在教会的医院得到了及时救治,但接下来还在危险期。”

    “阁下,常常到濠镜交易的那些商人全都被明国的官员召集到了香山县衙,我担心事情会朝最不利的方向发展……”

    在这一个个极其不好的消息面前,贾耐劳忍不住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叛乱的主谋还没落网?”

    “没有,那个狡猾的家伙和几个同伙一起跳入了海中,而之前第一个跳进海里的那个家伙应该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吸引佛朗哥男爵上船。我想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这次爆发出来,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在海上动手。事后我们曾经派出船只在海上搜索过,这个该死的维克多也许已经喂鱼了,只捞到两个同伙的尸体,应该是来不及登岸就淹死了!否则的话,一定要把这些家伙吊死在澳门最中央。让每一个人看看他们的下场!”

    陪侍在贾耐劳身边的中年男子洛佩兹爵士,是里斯本号之外另一艘大船的船长——当然。所谓的爵士也只是他的自称,他声称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爵位——他愤怒地咒骂了几句,却鉴于身边这位不是普通的神职人员,立刻谨慎地住了口。然而,贾耐劳却突然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最近一艘可能从里斯本过来的船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从之前果阿传来的消息看,大概至少在两三个月后,弗洛拉公主号,据说那条原本是西班牙的船。”说到这里,洛佩兹爵士顿了一顿,想到贾耐劳曾经找过好几个有名的船长打听过伊比利亚半岛的局势,他就宽慰道,“主教阁下还在担心国内的局势?陛下亲征摩洛哥的战役应该已经开始了,该死的,真不该在西班牙人袖手旁观的时候打这场仗!陛下还没有成婚,更没有继承人,更该死的是连个私生子都没有,如果有万一,那么葡萄牙的王位就空缺了……哦,愿天主宽恕我的罪过,陛下他现在应该还好好的。”

    他像模像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但脸上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非议君主而有任何惭愧。

    “前天的那条船将开往果阿,我让他们带去了一封给陛下的亲笔信。希望他能够平安……”

    贾耐劳当然不会在人前非议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单独率军攻打摩洛哥的疯狂。因为这位是笃信耶稣会的国王,正是因为他的支持,耶稣会才能在葡萄牙国内扎根发芽,这些年来,有不计其数和他一样的神父发下了誓言加入耶稣会。当然不止是葡萄牙,邻国西班牙的国王,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同样也是耶稣会的支持者和赞助者,本来也应该是塞巴斯蒂昂一世的岳父,可因为塞巴斯蒂昂一世的一意孤行,现在两国的那桩联姻显然成了泡影。

    尽管神职人员是没有国界的,但身为葡萄牙人,他当然不希望发生之前听到的那一幕,一旦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也就是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那么在教会当中,在耶稣会当中,各派势力当然也会发生此消彼长的对比。而且,通过濠镜之前的动荡,以及那些商人的反应,他已经完全确定,之前那个年轻的明人真的是广东巡按御史本人。再加上汪孚林对西方诸国的了解,他尽管还有几分怀疑,却不得不重视那个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是预知梦的可能性,

    但是,对方接下来对葡萄牙的态度却太让人担心了。尤其是在目睹了码头上那场暴乱之后!

    当贾耐劳视察过整条船的情况,又亲自为受伤的船员施了圣水,这才在洛佩兹爵士以及其他人的簇拥下,通过木梯下了船。然而,等他回到了望德圣母堂,派去香山县衙送信的本地信徒却已经回来了,捎带回来的同样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据说汪孚林已经离开香山县衙前往肇庆府,他让人递送的信根本就找不到正主儿,而那个香山籍的信使也不敢将贾耐劳的信通过香山县令转交,只能又打道回府。

    见主教大人的脸色非常凝重,临时充当信使的那个本地信徒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阁下,因为汪爷不在县衙,那些商人却不见回来,我特意在城里打听了一下,但什么风声都没透露出来,只听说那些商人都聚集在一起商议讨论,似乎这次那位汪爷召集他们,涉及到一件很大的事。”

    “知道了。”

    打发走了这个信使,贾耐劳思前想后,又和自己最心腹的一个神父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派人将之前两个溺死的叛乱分子的尸体交给香山县衙,看看能不能抵消掉那桩案子,同时交还的,还有从主谋和几个叛乱分子所居住的仓房中抄没的一笔不小的财富。可这一批人才刚走不久,他就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却是同属耶稣会的两个司铎。

    他在天主教会中的职位高于两人,但因为澳门教区刚刚设立没多久,耶稣会还没有来得及确立这是教省,还是教区,自然更谈不上指派会长和院长。因此,他和两人在耶稣会中的地位是平齐的。

    而和起了中国名字的贾耐劳不同,即便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这两位传教士仍然坚持只用原来的姓名,日常只用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对于学习明朝的语言不屑一顾,发展信徒的时候更是给人起葡萄牙人的名字,让人按照葡萄牙人的方式生活。所以,在打照面的寒暄之后,他这两位同事就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全都是指责他把明人带到了码头,酿成了这次的惨剧。

    最初贾耐劳还耐心地解释,但在两个人的指责越来越无理取闹,甚至还嚷嚷出什么要团结起来,派兵还以颜色之后,他终于沉下脸来:“我知道你们是想要在远东巡阅使的到来之前,让他们看你们传教的成果,但请你们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现实。这是明国,不是印度,更不是满剌加。葡萄牙的坚船利炮曾经沉没在这里,葡萄牙人的头颅曾经被人挂在广州城门上,葡萄牙人曾经只要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手拿刀剑的人围住砍杀!如果你们希望在远东巡阅使到来之前,看到一个被烧成焦土的澳门,那么,你们就尽管去煽动我们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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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最近看了一部口碑不错的仙侠,但说到底尊奉的还是丛林法则,唉。说实话,自从凡人流开始走红之外,无论感悟流还是升级流,大多都是门派内勾心斗角,门派外杀人越货,说修仙文还差不多,那个侠字基本上是看不到了。在这强烈推荐《一世之尊》,除却开头的无限流会让人一咯噔,但副本之外的现实部分情节才是精华,尤其开窍部分真是深得武侠真髓,突破法身那几章更是情节张力特别强。这是作者感言,不收费的,但就不知道大家是否能看见了

第六八七章 排挤和逼宫

    “梅尔吉奥,你不要危言耸听!”

    “够了,卡布拉尔,我不想再和你们争吵。UU小说,www.uu234.com我以主教的名义命令你们,回你们的教堂,两天后将会有船去日本。卡布拉尔,我任命你为日本的布道长,和路易斯一起去那里传教吧!记住我的话,不要玩花招。我是梵蒂冈任命的主教,直接向教宗陛下负责,就算是总会长,他如果知道派驻澳门的兄弟之间发生分裂,你们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见两人终于悻悻然闭嘴,铁青着脸扭头就走,贾耐劳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不同政见的神父排挤去日本传教,这种手段谈不上高明,甚至很不光彩。但是,耶稣会的远东巡阅使即将到来之际,在远东教省的会长这个位置确定之前,他不想在身边留着掣肘的同僚,他只希望那位远东巡阅使能够看到比较安定祥和的局面。

    据他所知,那位巡阅使便是之前在印度果阿已经呆了整整四年的亚历山德罗?范礼纳诺,那不勒斯人,虽然亚历山德罗不是神学院出身,却在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耶稣会,很快便成为了正式神父。据说,这位非常热衷在东方传教,在印度的时候就在两年多时间里轻而易举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不止是会说,还会写。也许他能够在这位巡阅使抵达澳门之后,请求他派出更懂得策略的传教士前来中国帮助自己。

    当然,现在应该先解决的,是眼前的危机。否则就没有以后了。

    “来人。去请弗朗西斯司铎。我想请他亲自去一趟香山县。”

    但最重要的是,希望弗朗西斯司铎能够通过莲花茎关闸!毕竟,弗朗西斯是整个澳门教区除了他之外,第二个能说一点粤语,更能够看懂一些典籍的葡萄牙人了。想当初贝勒兹神父想进入广东传教的时候,就先是在开具许可的守澳官那里吃了个软钉子,随即又在莲花茎关闸被挡了下来。理由正是对方根本不会说中国话。

    对于香山县令顾敬来说,澳门主教贾耐劳派人送来的两具佛郎机人尸体。以及一部分货物和赔偿,绝对是给自己政绩锦上添花的妙笔。三个损失惨重的小商人看到发还的东西以及赔偿,无不喜出望外。而暴尸在县衙外的两具佛郎机人的尸体,还有枷号示众的大龅牙黄天仁,则是让城中百姓拍手称快。

    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无形好处,在贾耐劳的特使弗朗西斯神父终于通过莲花茎关闸来到香山县衙,恭敬地求见了他之后,他也就非常麻利地派蔡师爷亲自去给汪孚林送信,但跑到肇庆府城却扑了个空,道是巡按已经回了广州城。蔡师爷只好又折返前往广州。

    然而,当蔡师爷一路找到察院的时候。却发现小小一条察院街外,满满当当全都是车马,根本没地方下脚。多了个心眼的他只能在外头找了个街坊探问,得到的答案却吓了他一跳。

    “巡按汪爷才刚回来,布政司张藩台陈藩台、按察司凃臬台、都司王都帅,提学大宗师周大人,府衙庞府尊,赵县尊刘县尊,还有市舶司蔡提举,全都一块来拜访,广州城里官员这算是到齐了。”

    这么大阵仗?

    蔡师爷顿时暗自咂舌。和这些大人物比起来,自己背后那位东翁就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不点了,别说他眼下只是个捎信的,就是顾敬亲自来,又哪里敢去门上骚扰?于是,他只能在察院街附近随便找了一个小茶馆,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随即便用手指敲桌子让人送上茶来。

    茶馆里茶客三三两两很不少,像他这样单身来的却不多,因此无聊之下,只能竖起耳朵听四周围人的议论声来解闷。他是在广东当过多年师爷的人了,一口广府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听人聊天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发现这些人议论的多是初来乍到的小汪巡按似乎要对上一整个广州官场,他心里咯噔一下,正有些犹豫东翁顾敬跟汪孚林走得太近是否会有什么麻烦,突然就只听楼上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看,那是不是紧急驿递的信使?”

    信使?看这个方向,莫非是去察院街的?

    在茶馆中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的时候,蔡师爷霍然起身,三两步冲了出门,果然就只见一骑人飞也似地从面前疾驰而过,身后还插着紧急驿递的旗子,旋即就拐进了那条满是车马的察院街。虽说不知道那信使究竟是来自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还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但看到这一幕,他直觉地感到,那座衙门中恐怕要出什么事了。

    不但是他,二楼雅座,刚刚探出头去观望的小北比碧竹早一刻缩回脑袋,随即轻轻拍了拍脸,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别担心。可虽然她知道汪孚林不止一次应付过以寡敌众的局面,但今天弄不好就是要得罪通省官员,她怎么能不担心?更可气的是碧竹严防死守,口口声声说是替姑爷看着你,她竟是动弹不得,再也别想重施故技爬墙到察院去窥探动静,只能在这么远的地方等待最后的结果。

    当她伸手去抓帷帽,随即站起身的时候,碧竹立刻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

    “我呆在这气闷,要去外头走走不行吗?”小北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见碧竹一脸的警惕提防,她只好气呼呼地说道,“去濂溪书院,见夫山先生!之前东奔西走都没顾得上,再不去见就太失礼了!他总没说过,不许去见何先生吧?”

    既然名为巡按,那么当然是要巡阅外加按察,也正因为如此,察院向来只能算是巡按御史的临时宿处,并非正式处理事务的地方。

    可以说。像今天这样广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齐集在这小小的察院的这一番盛景。自从广东巡按御史一职出现将近两百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更不要说,底下按照官职泾渭分明坐了一大堆人,正主儿竟然直到现在都姗姗来迟,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破口大骂,就连和汪孚林可谓生死之交的凃渊,此时此刻也是眉头紧拧,完全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友究竟在想什么。要知道,自从先前香山县走漏了风声。道是汪孚林有意变革濠镜的现有体制时,哪怕具体的细节众说纷纭,暂时没个准信,可整个广州官场仍然简直如同地震一般,一片哗然。

    葡萄牙人从试探性地入驻濠镜,到后来租借,交易,也就是二十多年的事,但在这一段期间,租税已经渐渐形成了制度。最重要的是。上上下下全都能够利益均沾,更不要说大家的俸禄全都是从这里头来的。不再像京官以及其他地方的官员那样,动不动连俸禄都要拖欠。真要是被汪孚林给折腾出什么好歹来,谁受得了那样的结果?别说是两广总督凌云翼,就是汪孚林的后台,朝廷兵部那两位大佬,也一样承担不起那样的责任!

    “人来了!”

    挤得满满当当的察院正厅中,当听到这么一个提醒声时,也不知道多少顶着乌纱帽的脑袋扭过来往那边看了过去,却发现正厅后头一扇角门的斑竹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确实是人来了。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张廷芳陈有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想之前就听说汪孚林直接去了肇庆府,顶了天把两广总督凌云翼请来壮声势。然则面对广州城中这么多方方面面的官员,就算是凌云翼这位总督,也绝对压不下那么多呼声!

    然而,当一个人从帘子后头现身的时候,厅堂中的官员们却发现,只有一个汪孚林。对于做好了准备要硬扛总督的他们来说,这一结果无疑更令人惊喜。毕竟,如无意外,谁也不乐意对上和当朝首辅乃是同年,背景很硬的凌云翼。因而左布政使张廷芳眼看汪孚林施施然走进来,便冷笑道:“汪巡按还真是好大的架子,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你,你却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我这个巡按御史要巡按广东十府,加在一起也不知道多少县,这次难得回来广州城中这座察院,自然免不了要对付各种堆积如山的往来文书,尤其是来自京师的东西,那更是一刻都耽搁不得,所以让诸位久候了。”说到这里,汪孚林笑着一个环揖,却没有落座,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过,我是实在没想到各位竟然不期而至。不知道今日各位齐集察院,所为何事?”

    要说这么多人当中,谁对这次汪孚林微服私访濠镜后带来的变故最恼火,那么绝对是市舶司的蔡提举,布政司都要往后挪。和宋朝的时候非常注重盐运司和市舶司的旧例不同,大明的市舶司和盐运司一样,都是士人不大愿意去任职的浊流,其中市舶司因为品级太低,比盐运司还要不受欢迎。故而蔡提举只是举人出身。要说他和市舶司副提举杨徳那还是对头,毕竟,如今广州城内贡舶稀少,他这个正提举反而不如副提举更有油水,而杨德捞油水捞得手软,却又不知道分润自己一点,他若有办法,早就把人踢走了。

    所以在他想来,汪孚林已经揭开了杨德和佛郎机人勾结这种事,那么上奏朝廷严惩,同时干脆把市舶司给挪到濠镜去,那他没有调任却等同于腾挪出了崭新的前途。可汪孚林竟然据说要把市舶司重新迁挪回广州,斩断原本市舶司伸到濠镜去的那只手,那岂不是断人财路?

    因此,在汪孚林开口询问之后,气恼于对方的明知故问,他便第一个忿然拍扶手而起:“汪巡按何必故弄玄虚,我等齐集于此,自然是为了你在濠镜闹出的那些事情!杨德……”

    “市舶司副提举杨德之事,难道不应该是蔡提举给我一个交待,给广东其他官员一个交待,给朝廷一个交待吗?就是因为信得过他,朝廷这才派他去濠镜监税,可他都干了些什么?和佛郎机人勾结,贪得无厌,他和巡检司那个副巡检吴有望,在濠镜的饮食用度之豪奢,恐怕连广州城中的诸位也全都要瞠乎其后!出了此等败类,蔡提举你身为市舶司主官,总不成就用失察两个字轻轻揭过吧?要知道,他是副职,你可是正职!”

    蔡提举首先发难却变成引火烧身,底下的官员们无不意外。南海县令赵海涛当初得知汪孚林去按察司拜会过按察使凃渊,他是第一个赶紧来到察院拜访这位巡按御史的官员,此时不由得在心里暗自羡慕。毕竟,这种毫无顾忌直接对人开炮的架势,他自从出仕之后就一直非常渴望,奈何从来没这机会。可赵海涛之外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就连也拜会过汪孚林,而且还邀请人一道去濂溪书院的庞知府,哪怕他也看不上蔡提举,这会儿也丝毫不敢幸灾乐祸。

    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不是自己!

    因此,见蔡提举气得直打哆嗦,左布政使张廷芳不得不接过了汪孚林的攻势:“汪巡按此言差矣,蔡提举人在广州,而副提举杨德却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濠镜,他鞭长莫及,哪里知道人都干了些什么?”

    “既然不知道,蔡提举刚刚不先说杨德,却斥责本宪在濠镜闹出事情,岂不是颠倒是非,不辨黑白?好,我也知道,连日以来,想必各位也听到了各种渠道传来的各种消息,我在这里,便干脆对诸位打开天窗说亮话,在濠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汪孚林竟敢直斥众人是道听途说,蔡提举固然火冒三丈,张廷芳等人也一样咬牙切齿。可凃渊是早就得到过汪孚林私底下通气的,知道濠镜发生了怎样的事件,因而他也能理解汪孚林缘何这般刻薄——换成是别人,差点就被一伙佛郎机奸徒当成肥羊宰了扣押在船上,到时候只怕要闹出一桩失踪的大案子来,哪里能不心中窝火?果然,当汪孚林以一种比说书人更精彩的讲述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之后,厅堂中竟是呈现出了片刻的安静。

    总算布政司的两位主官今天原本就是达成一致之后过来的,尽管心中惊怒,但他们不得不略过汪孚林遭劫的这件事。右布政使陈有杰就沉声说道:“濠镜那些佛郎机人若有不法,自然应当按照律例处置,可汪巡按却不管不顾召见商人,独断专行,甚至还说要变动成例,暂停商市,难道这就不是因噎废食?”

    汪孚林哂然一笑,让各方面放出去的烟雾弹终于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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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八章 火力全开

    亏得那些商人知道布政司这次是要被撇开了,送消息给本家时也格外小心,没有把准确的第一手消息给流传出去。∈♀UU小说,www.uu234.com当然,香山县令顾敬的急智也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位县令把手底下三班六房耍得团团转,放出去无数烟雾弹,通过这些障眼法,果然让人认为自己要大刀阔斧冲佛郎机人下手了!

    “谁说的我要暂停商市?我只不过是责成佛郎机人送还并赔偿受骗商人,同时根据之前市舶司副提举杨德藏着的那些私账,让他们赔补税金而已!至于不在濠镜继续设市舶司,那就不能课税?笑话,濠镜本来就隶属于香山县,香山县令主管丈抽,这才应该是成例。而且,当年推出澳票时,我查阅旧档,布政司和市舶司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明明白白这么写着,‘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这话不错吧?”

    不等有人反驳,他就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既如此,我责成在濠镜有生意往来的商人,择财力殷实者为保商,为佛郎机商船作保。如今后再有作奸犯科者,则由这些商人负责赔偿。而作为代价,佛郎机船只则负责缴纳保费,并将舶来之东西洋财货,交给保商代理。而保商之议事局,则于濠镜全权负责从佛郎机人那里根据澳票抽税,这难道不是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至于收回租赁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朝廷明文。谁敢说租给佛郎机人就是旧例?国之寸土。都不可以让于外人!”

    这话真的是好有道理……

    赵海涛暗自嘀咕了一句。见自己上司的上司,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那脸色精彩极了,他方才赶紧低下头,把发自内心的赞叹藏了下去。可紧跟着,他就听到蔡提举那声嘶力竭的声音:“汪巡按之前在香山县,曾经坐收三十六行商人重礼,你敢说不是因此方才和这些商人勾结,替他们捞好处?”

    “哦?请问蔡提举是亲眼看到我收礼。还是亲耳听见那些商人承认送了礼?我怎么记得,是三十六行商人有感于在濠镜发家致富,于是联袂出资,重修香山学宫和文庙?到底人多力量大,你五百我八百,轻轻松松就捐了超过一万,香山县顾县令说,香山学宫和文庙断然用不了那许多钱,所以愿意分润这笔捐资,用于重修广州府学。此事因为我四处奔忙,现在才来得及对庞知府说。”

    见庞知府先是错愕。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汪孚林也不以为意,这才笑眯眯地说:“不过,蔡提举说我勾结商人,这话倒是真好笑了,我初来乍到,上任不过一个多月,在此之前一个在濠镜做生意的粤商闽商都不认识,我在香山有顾县令作陪,前后总共光明正大召见了他们两次,有些人还只仅仅见了一次,更不曾私底下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这勾结和捞好处两说,不知从何而来,嗯?”

    汪孚林原本还对那些豪商们提过,要重开广州海珠岛的定期海市,也算是给市舶司留点甜头,却没想到这位本来就说不上多少权力的市舶司蔡提举竟然充当了排头兵,他干脆连这一条都懒得说了,暗想回头干脆把人踢了算完,反正这么个杂途出身的官谈不上背景,但也有的是人想坐这个位子。

    果然,接连发难却被人严严实实堵了回来,蔡提举终于再也不敢小看汪孚林,可瞠目结舌的他三板斧后没了招法,只能闭嘴不做声,寄希望于别人发难。他本以为接下来出手的是之前帮衬过自己说话的布政司那两位藩台,却没想到下一个说话的,竟然是提学大宗师周康。

    “汪巡按在上任之后,便先后去过濂溪书院,香山学宫,然后才去的濠镜。这关心教化,本来是好事,然则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去年颁布施行,汪巡按不去广州府学,而去濂溪书院,就不怕让广州府学的秀才们寒心吗?”周康说着便有几分痛心疾首,声音也显得慷慨激昂了起来,“首辅大人素来痛恨聚众讲学之浮夸风气,如今虽未禁天下书院,然则官学私学泾渭分明,汪巡按应该清楚才是!”

    这家伙……果然当初自己在韶州府曲江县听到提学大宗师关心秀才的传闻就该知道,那完全是作秀!香山张教谕的诉苦唠叨才是真的。

    汪孚林见在座的其他官员有的冷笑,有的皱眉,有的解气,但也有凃渊这样面色凝重替他担心的,而比凃渊表情更夸张的便是广州庞知府,以及那位南海县令赵海涛。对于后两者的关切,他能够理解庞知府——毕竟濂溪书院是庞知府邀请他去的,而且这位府尊还是王氏心学传人,更是讲学的热衷者,若论麻烦,真要被提学周康这话套住,管辖广州府学的这位广州知府麻烦更大。可赵海涛竟然会隐隐偏向他,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想归想,眼下他却不可能把精神全都放在这些日后有可能归入己方阵营的人身上。

    “周提学此言……大谬!首辅大人的整饬学政疏去年便已经传遍天下,然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不在于官学和私学,而在于首辅大人认为,如今大多数提学官既没有出众的才学,从而让士子归心,又沽名钓誉,不是作秀,就是开那些乏善可陈的文会诗社,甚至公开接受请托,明码标价。可到了应该他们下去主持道试和岁考科考的时候,却又畏惧辛苦,常常三年一任,轮到每个府县头上,道试和岁考科考都只有过一次。平日里就只知道坐在提学署!首辅大人那篇措辞激烈之绝妙好文,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把这一段原文复述给周提学你听一听?”

    谁都没想到汪孚林的应对竟是如此犀利不留情面。而且直接把张居正的奏疏给拿了出来当挡箭牌。看周康那铁青的脸色。其他官员就知道汪孚林的诠释估计是真的——至于他们。那是真的不大记得当朝首辅那道奏疏的具体细节了,更不敢去赌汪孚林是否能够背得出原文。只有张廷芳勉强还挑出了汪孚林一点毛病,少不得帮了周康一把:“汪巡按,周提学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首辅大人固然有意整治提学,但对于私学林立和讲学泛滥,也确实是严词批驳。”

    “张藩台这却说得好,首辅大人确实是厌恶那些良莠不齐的私学林立。更厌恶空谈无用的讲学泛滥!可首辅大人此言并非针对天下所有私学,更何况他还说过,‘学不究性命,不可以言学;道不兼科经济,不可以利用。’‘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这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也就是说,首辅大人要的是身体力行,不容的是虚谈者,而不是夸夸其谈的讲学。更何况,广州府学多少学生,都是从濂溪书院里走出来的?”

    汪孚林在去年从京师回乡,虽说闭门读书的时间不长,但督促金宝和秋枫那只是做个样子,他从京师可没少带回来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其中,就有谭纶所赠的张居正手稿誊抄本若干。即便只是誊抄本,其中很多也还没付梓印书,所以他这时候才能挥舞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的旗号砸人。哪怕他援引的东西里,很多是张居正在翰林院时的心得,如今身居首辅,看问题的角度都有不同,但他这时候拿出来,给人的冲击却格外不同。

    此时此刻,底下就是一片静悄悄,每个人都在消化汪孚林张口就是一堆首辅语录这个事实。而且,继市舶司蔡提举之后,提学署的周提学也显然被打得有些懵了,接下来又该谁上?按察使凃渊那是据说和汪孚林私底下小馆子里吃过饭的;庞知府是邀请汪孚林去过濂溪书院的;南海和番禺两位县令显然还有些不够资格;至于都司王都帅……没见这位耷拉着脑袋,仿佛正在打盹?

    眼见今日兴师动众,最终结果却很可能是要灰溜溜走人,张廷芳和陈有杰除却在心中痛骂之前那些消息就没有一点真实性,以至于他们竟然要等到汪孚林自己说出来,这才知道这位不是要禁绝商市,而是要通过和那些佛郎机人做生意的商人,来约束佛郎机人,同时将收税这件事更加简单化。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绞尽脑汁从濠镜变动的这些事于法不合这四个字来做文章。可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打开了一些局面,却听到汪孚林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

    “两位藩台所虑,确实很有道理。”汪孚林见两个布政使听到自己一笑后如此附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仿佛是害怕自己像之前对蔡提举以及周提学时,突然之间火力全开,他当然也不会继续陪着玩下去,而是笑眯眯地说,“所以此事我早已禀报凌制台,此前就已经加急呈报京师,嗯,早在佛郎机奸徒勾结我国奸民,作奸犯科之前。首辅大人票拟,宫中业已做出了批答,所以,就在各位等我的时候,刚刚已经下来了,所以我才晚到了片刻。”

    这简直是已经早知道结果的同时却看他们演了一场猴子戏!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刚刚虽说人来了却没做声的几位暗自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谨慎点儿果然没坏处;至于冲杀在最前头的市舶司蔡提举,提学署周提学,却都有一种人生灰暗的感觉。然而,真正觉察到深重压力的,却是两位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一个是张四维的同年,一个是蒲州人,上任之初的时候因为张四维还没入阁,这种搭配显不出什么问题来,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们针对汪孚林,最终却落得这般结果时!

    此时此刻,自始至终就没说过话的凃渊却突然开口说道:“汪巡按,朝中送来的谕示,可否让我等恭聆?”

    这年头朝廷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少需要明发天下的公文送到天下各处,即便宫中有再多的宦官,用来传示那也是不够用的,所以等闲只有非比寻常的旨意需要动用宫里这些公公们——这其中,在京师遇到这种情况的概率最大,汪孚林就曾经因此亲眼见到过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而现如今冯保是内相,张居正在倚重冯保的同时,却也与其达成了一致,那就是內监以及东厂如无必要不要出现在地方上,而冯保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因为冯保完美控制着锦衣卫,掌管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刘守有奔走犹如仆隶,所以哪怕上次冯保那么痛恨余懋学,也只派了锦衣卫出马堵门。

    至于这一次从京师由北到南,奔波数千里送这样一封急递公文的,当然不可能是內监又或者锦衣卫,而是专司送公文的铺兵。通过驿站一程一程,一人换一人,最终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汪孚林的手中。与此相比,汪孚林知道,这背后的博弈和角力,肯定是非比寻常地激烈,但那就是谭纶和汪道昆的事情了。既然要让他到广东做事,要他做个财神爷,那么总得给予相应的支持,哪怕是看在他得到了凌云翼鼎力支持的份上!

    “当然可以。”

    汪孚林站起身来,扭头陈炳昌点了点头,这时候,侍立在汪孚林刚刚进来的那扇门边上的陈炳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紧张捧着东西走了过来。等到汪孚林从他手中接过去,他却依旧感到双手沉甸甸的。因为,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孚林之外,第一个看到这份公文的人了。

    当这样一份公文在在座所有官员手中转了一圈之后,厅堂中除却努力压抑的呼吸声,几乎就只有人心跳的声音。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些人不外乎是在想,算算时间,原来他汪孚林在还没有去濠镜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甚至还让两广总督凌云翼采纳了这样一个建议,这才能送到朝中,然后又让朝中公文如此时机恰到好处地抵达。而且他们还一定会想,如果没有濠镜那桩恰逢其会的案子,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这么大张旗鼓吗?

    当来时气势汹汹的众人稀稀落落走出察院的时候,落在最后的凃渊回头往这座小小的衙门扫了一眼,突然想到了汪孚林在杭州府衙时,非得陪着自己去北新关冒险的情景。快五年了,现在的脾气却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个从来就不怕事的小家伙!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个没事也要挑事的家伙!布政司的那两位真是小看人了!

    ps:就一更。上海潮湿到天天要开除湿器烘干衣服,真无语(未完待续。)

第六八九章 翻墙见故人,却闻海盗踪

    在察院中被提学大宗师周康直接点名的广州濂溪书院,此时却风平浪静,一片安静祥和的学园景象。…UU小说,www.uu234.com这里虽说平日里并不禁女子出入,毕竟书院的学生们常常也会有家中女性亲属前来探望,但留宿却是严禁,所以之前陈炳昌方才会遇到那样的麻烦。当然,书院里一堆男人,偶尔出现个女子,还是常常会引来众多关注的目光。

    于是,为了避免被人围观,小北带着碧竹来到这里的时候,早已女扮男装,活脱脱带着书童来参观的读书人。可当她一路打探,来到王畿借住的那个院落之外时,却被人拦得严严实实,而且,她又不好把汪孚林的招牌拿出来求见。

    见四个家丁犹如拦路虎一般逾越不得,小丫头眼珠子一转,便恼火地说道:“不给见就不见,走,咱们回去!”

    碧竹还不知道小北的性子?嘴上说是打道回府,可这心里指不定打着翻墙而入的主意。若是在别的地方,她肯定会规劝一二,可既然汪孚林都说了,在这儿住着的不止是王畿,还有何心隐,那位何先生怎么都会包容一下自家小姐的胡闹,再加上之前察院那边没个结果,要是她拦着小北,说不定这位就不是在书院翻墙,而是直接翻墙进察院,看看汪孚林可招架得住那些官员的群起围攻了,故而她乖巧地一个字都没说。

    一时间,主仆俩绕过这院子的正门,又过了前院的边墙,悄然来到了后院的围墙边。

    这种高度不超过一丈的围墙。对于她们主仆来说。简直就如同寻常人跨越小水沟一般轻易。碧竹先是戴上一双特制的手套。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了围墙边缘,四下一瞥确定安全,就回头对小北微微颔首。下一刻,小北却是连手套都没戴,一个小小的助跑,随即仿佛飞檐走壁一般,整个人竟是在直立的墙面上奔跑了起来。到最后力竭之际却是一个翻腾,稳稳当当落在了墙上。看见院子里果然没人,小丫头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可还没等她因为这平安潜入而高兴,就只听到一声厉喝:“什么人?”

    倏忽间,一条人影从屋前一处阴影中猛地窜出,整个人犹如离弦利箭飞扑了上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小北吓了一跳,连忙一边闪避一边叫道:“何叔叔,你在不在。是我!”

    那屋子前头窜出来的人却并没有因为小北的叫嚷而住手,反而动作更快了三分。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声音有几分娘娘腔的年轻人虽说左支右挡颇为狼狈,可他却硬是没抓住对方一根毫毛。不但如此,随着墙头上又有一人落下,他反而落入了两人围攻的境地。可这样很不小的动静,外头守着的家丁没有进来查看,屋子里也不见人出来,他所有攻势全都被这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两个小子给闪躲了过去,直叫他恼火时分。

    直到他打出了几分真火,心中一横打算来真的时,却只听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好了好了,都住手吧,别自家人窝里斗!”

    咦?

    小北见那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对手疾步后退,自己顺势停下闪躲的脚步,却忍不住朝屋子里望去。等到屋子大门打开,一个人影现身,她顿时眼睛大亮,失声惊呼道:“吕叔叔,你怎么也在?之前人家只告诉我说是何叔叔在这儿的。”

    碧竹也认出了吕光午,少不得裣衽行礼。而吕光午大步出来,到小北面前时,竟是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你这丫头,都已经嫁人了还是脱不出这脾气,正门通报走不进来就翻墙,哪里有半点名门淑女的优雅?”

    “吕叔叔,哪有像你这样,一见面就揭人短处的。”小北心里不好意思,嘴上却不肯认输,却伸长脑袋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吕光午身后出来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者,却不见何心隐,她顿时有些疑惑的热问道,“何叔叔呢?”

    虽说何心隐和吕光午是师生,但小北和汪孚林与他们的称呼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所以碧竹听了也不以为奇。可是,刚刚和她们交手的那中年大汉就不一样了,听得满头雾水,根本分不清这年轻人和吕光午关系的他忍不住扭头去看王畿,似乎指望王畿帮他解释一下。然而,王畿的反应却同样是耸耸肩。

    “别看我,老头子我还不知道这两位小哥……不,应该说是小姐是何方神圣呢。”

    见那昂藏汉子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刚刚交手的对象是女子,吕光午不禁莞尔。再听到王畿如此调侃,他没有回答小北的问题,而是招呼她们主仆俩跟着自己来到王畿面前,笑着介绍道:“这是龙溪先生,刚刚位是郑伯鲁公幼子郑明先。龙溪先生自不必说,郑伯鲁公你应该还记得的吧?”

    “就是写过《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平定倭寇之后,朝廷授锦衣却推辞,父亲推荐他去修国史也婉言谢绝的郑伯鲁公?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论海防战略,论远见卓识,海防眼光,古往今来,无一书能超越这三本书,无一人能胜过郑先生。”

    小北记性非常好,又或者说,在流落在外,又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些年,她常常是在心里重复着父亲说过的话,这样一点一滴熬过来的。说到这里,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追忆,继而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只不过,父亲胡宗宪已经死了,郑若曾比父亲年纪更大,也早在她跟着爹娘到歙县上任的时候,就也已经去世了。

    然而,对王畿和郑明先来说,吕光午显然与这两位越墙而入的不速之客熟识,这倒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吕光午奉何心隐之命周游天下。访求能人异士。说不定就是这样的缘分呢?可小北刚刚提到的父亲二字才叫他们真正大吃一惊。王畿一下子想起了何心隐之前告诉自己的那件事,登时眼睛一亮,笑问道:“来的莫非是胡公小千金?”

    小北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勾起了思父愁绪,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少不得再次行了礼,却是摇摇头道:“龙溪先生,如今我是叶氏女,汪家妇。当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

    反正清明冬至,她都会望着父亲的坟茔所在方向磕头,和汪孚林一同烧纸,回乡的时候也都有悄悄去扫墓,是不是胡家人,也没什么重要的!

    郑明先见王畿打了个哈哈之后,真的绝口不提此事,吕光午也不解释,哪怕他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究竟是否真是胡宗宪之女。可当事者和吕光午王畿两个知情者都不说,他也不能追问。更何况男女有别,他甚至都不大好往人家脸上多打量。等到吕光午也招呼了他一块进屋子,他看到小北再三推辞方肯坐下,他就更自顾自琢磨了起来。

    叶氏女这三个字好理解,大概是说胡宗宪当年自尽在狱中之后,这位千金流落在外,被叶家人收养。至于汪家妇,那么就说明对方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汪家。如今人出现在广州,那么夫家应该是广东本土人氏,可惜他是江苏昆山人,要不是吕光午邀请他南下,压根不懂半点粤语的他到了广东简直两眼一抹黑,对于本地那些门户也一无所知,所以只凭一个汪字,他根本猜不出这位胡家千金嫁到了哪家。

    不过郑明先很快就不用再猜了,因为王畿已经是笑呵呵地说道:“你找你何叔叔,却是来晚了两天,他才刚走。他这个人太会惹是生非,两广总督凌云翼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派人在濂溪书院周边转悠,他不想连累别人,自然待不住。再加上你家相公好厉害,竟是拿话挤兑他,想让他修身养性,不要再抛头露面做出头鸟,我还答应了你家相公帮忙劝和,结果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他这个巡按御史就算再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何氏心剑的执着。”

    小北却压根没注意到郑明先听到你家相公是巡按御史这件事立刻面露愕然,死死盯着她多看了两眼。王畿和何心隐交托给汪孚林的那桩棘手事,她在香山县城夫妻会合的那个晚上,就已经从汪孚林那里听说了,也很赞同汪孚林拿话挤兑住何心隐帮忙,请其不要继续满天下地转悠讲学。然而,她压根没想到,何心隐竟然在汪孚林有空再来之前,在她得到消息来到这里之前,直接就闪人不见了!

    心情有些低落的她久久没有出声,老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了吕光午:“那吕叔叔呢?你见过何叔叔了吗?”

    “我比你运气更差,我昨天和郑老弟一块到的,结果先生就早我一天刚走,而且竟然没在路上碰到,如此看来他不是直接北上,而是不知道去了哪。”吕光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闷,他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和郑老弟在路上还救了一个女孩子,只我们带的人都是大男人,照顾不便,之前就把人安置在客栈。你们主仆俩想来也不可能去察院里头住着,而且总会在广州城多留一段时间,能不能帮我们照顾一下那姑娘?”

    “原来吕叔叔也会英雄救美啊。”小北终于心情好转了一些,却是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见吕光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惧怕的心思,眨了眨眼睛后就一口答应道,“小事情而已,吕叔叔你把客栈名字,还有那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一会儿我和碧竹就把人接过去。”

    “四海客栈,我和郑老弟单独包了一个院子,到时候我们直接带你们过去,也省得那姑娘警惕心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忌我们都是男人,她除却说自己叫秀珠,别的一个字都不肯说,幸好今天你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畿在一旁笑吟吟听着,一直都没怎么插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说道:“长离,你这次带郑家二郎到广东来,是为了见夫山固然不假,可你们昨天还对我说,在路上得到了巨盗林道乾的消息。现如今咱们小汪巡按的夫人就在这里,你不如赶紧说一说?”

    林道乾?

    小北登时神色一肃,碧竹则是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惊呼道:“林道乾?那个赫赫有名,就连俞大帅亲自清剿,最终都让他逃走了的海盗头子?他不是逃到了暹罗去吗,怎么还敢回来?我和小姐进了广东之后就听过他的名声,听说自从曾一本死了之后,他和林阿凤就是潮州最出名的海盗了,甚至有人说,就连当初的汪直,也及不上他的狡兔三窟,老谋深算!不过,还有消息说他是死了吗?死于船上的同伙内讧!”

    尽管知道小北便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的妻子,也很可能是胡宗宪的女儿,可即便如此,对方竟然还能够记得当初胡宗宪对父亲郑若曾的评语,郑明先就觉得这已经很厉害了,可没想到她身边的一个丫头竟然还知道林道乾是谁!怪不得就这主仆二人大大咧咧直接翻墙进来找何心隐,汪孚林也敢不把朝廷不许带家眷的禁令放在心上,放任妻子在外头跑!

    小北这时候终于发现郑明先那频频打量自己的目光,可她素来是不大在意被人看的,此时也没时间猜测对方的心思,顺着碧竹的话就往下说道:“没错,我听说林道乾三年前就曾经潜回过潮州府,还招募了一群乡民跟着他南下暹罗,朝廷几次三番谕示暹罗一同围剿,暹罗王却阳奉阴违,后来他在潜回潮州府招兵买马之后,又和官军大战一场,最终就不知所踪了……话说这消息是只有吕叔叔和郑公子知道,还是官府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却被人称作郑公子,郑明先有些啼笑皆非,可对于小北这问到点子上的话,他当然不吝解释一二:“我们俩不是从江西这条路来的,而是走福建,经过了潮州府。吕兄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他不进城,老往那些乡间走,亏得他和伴当说得一口好粤语,我们这些人有人的时候就不做声,所以在潮州府探听到有人招募乡间没地的农民去南洋发财。要说潮州走私最最猖獗,偷偷往南洋乃至于东洋贩货的都有,可说是去暹罗的北大年,吕兄就留心了。要知道,林道乾去暹罗就是定居的北大年,据说被人尊为客长,并没有死。”

    “兹事体大,我回头一定对我家相公说。”直到这时候,小北这才猛地想起,完全忘记了察院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糟糕,要是汪孚林架不住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那可就是出师不利,以后要被人牵着鼻子走!其他的事那也就根本就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吕光午笑道:“放心,我们也派了人在察院打探消息,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会报信过来。你就定定心心等着吧!”

    ps: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九零章 野性难驯

    当察院那边散场的消息传来,虽说不知道里头究竟谈的怎样,但据说那些盛气而来的大小官员离开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唉声叹气,或面色凝重,总而言之就少有轻松的,小北就完全确定,汪孚林再一次大获全胜了。对于这一点,曾经和汪孚林同行,在扬州、在镇江、在丹阳颇做过几件事情,也算是非常了解汪孚林的吕光午自然毫不怀疑。而王畿是听何心隐讲过汪孚林那光辉战绩的,听了下头家丁禀告就笑呵呵把人打发了。

    唯有郑明先很不可思议地问道:“只不过是那些官员离开察院时似乎不大痛快,我不是泼凉水,你们是不是都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那是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小汪巡按的作风。”吕光午哈哈一笑,就站起身来对王畿说,“龙溪先生,我和郑老弟先带着小北回客栈,否则再让那个大姑娘在我们中间住下去,只怕她天天睡不好,我们也要头痛死了。我们回头再来看您。”

    “去去去,我身体还好着呢,你们不来,也有的是人来看我。”王畿有些嫌弃地挥了挥手,却笑着对小北和碧竹说,“倒是你们两个小丫头,日后要看我随时可以来。门前那几个死硬的家伙要是不放人,你们就翻墙,放心,我老了,耳朵却好使。你们就在墙头叫一声王龙溪,我肯定出来开门。”

    “……”

    小北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王守仁的关门弟子是好,可人家年纪摆在那,她只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直到和吕光午两人一块告辞出了门时。她方才想起自己和碧竹是刚刚被人拦过的。顿时拿眼睛往边墙去瞟。总算吕光午深知小丫头秉性,此时就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刚刚来报信的人看到你,想来都已经捎信出去,没人会拦着你们俩出门,不用想着翻墙了!”

    心思被人看穿,小北只能赶紧找话题岔开了去,直叫落后半步的碧竹很想低头捂脸。毕竟。她已经看见一旁的郑明先那极其微妙的脸色了。

    想来也是,谁能想到昔日胡家千金,如今却像野丫头似的上蹿下跳?

    四海客栈位于广州城东南隅,是一家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了,不算十分奢华,但老客却都很喜欢那种宾至如归的热情,吕光午就是如此。这时候他和郑明先以及两个随从带了小北主仆回来,伙计便热情地打招呼道:“吕公子回来了?厨房里糖水就快煮好了,一会儿就送去院里。”

    吕光午笑着谢了一声,等到小北和碧竹跟了进来。他就笑道:“你们住在哪?要是觉得这里好,不妨搬过来。这院子很不错,我和郑老弟也住不了多久。”

    小北这才想起,吕光午只说是和郑明先来这里找何心隐,其余的都还没提呢。汪孚林对她提到何心隐托付的那件事,她碍于郑明先在场,却不好对吕光午挑明,也不清楚王畿到底对吕光午说没说过,她只能悄悄趁人不备拽了一下吕光午的袖子,低声说道,“吕叔叔,回头我有话对你说。”

    吕光午只微微颔首,眼见东厢房门口守着的两个随从让开门,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人就在里头,你和碧竹一块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那丫头又像是炸毛的小猫似的,我实在应付不来。”

    对于吕光午和郑明先救下的那个姑娘,小北着实有些好奇,然而,等她推开门进去之后,还没站稳,就陡然只听得嗖的一声破空厉响。虽说向来的谨慎和敏捷使得她瞬息之间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了一劫,可看到那扎在门板上,尾部仍在微微颤动的那根长钉,她仍旧立刻变了脸色。而比她反应更大的则是碧竹。

    这个自小就在叶家长大的丫头几乎是一跃而起,如同一只敏捷的小鹿一般朝那暗器射来的方向扑了过去。小北只听得墙角阴影处传来一阵拳脚交击的声响之后,碧竹军就用微微有些喘息的声音:“小姐,拿住这丫头了……哎哟,还想咬人,你难不成是狗吗,连问都不问就先咬人!”

    小北连忙冲了过去,等看到碧竹左手把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双臂反剪在后,而右手则是死死掐住了其下颌,而那被擒住的小丫头却仍在拼命挣扎,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她登时眉头大皱,四下里一看就直接一把扯起了一旁挂着的一条软巾,三两下就把对方的双手给反绑了起来,随即冷冰冰地说道:“虽说很对不住吕叔叔救人的一片好心,但我差点被这丫头给暗算了,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把人往官府一送,定她一个谋害人命之罪!”

    碧竹这时候心有余悸,恨这莫名其妙的丫头入骨,因此小北这么说,她也没细想就立刻答应道:“就应该这样!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要是进来的不是小姐而是吕公子他们的人,万一被暗算了岂不是倒霉?吕公子还打算让小姐收留她呢,好心喂了驴肝肺!”

    两人一前一后全都是说的官话——这没办法,才到广东还不到一个月,她们又不像汪孚林开了外挂,怎也不可能说一口不错的粤语。然而,小北却敏锐地发现,那个被自己捆缚住双手的小姑娘嘴唇紧抿,眼睛不时往自己主仆二人身上偷瞟,显然竟是听懂了!她心中一动,当下就装成压根没察觉似的,拍拍手站起身道:“走吧,提了人出门,吕叔叔他们正好可以无牵无挂地启程,我们就去做我们的事,正好少一个拖累……”

    “等一等!”

    正往外走的她听到背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嘴角顿时一挑,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她就听到那个小姑娘用略微生硬的官话说道:“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只看见你们面生。所以……”

    “面生就可以随便丢那种钉子伤人?这是广州城里的客栈。不是什么荒山野地,你可以对着野鸡兔子野猪随便乱丢暗器玩!”碧竹可不会这么容易被糊弄过去,连珠炮似的斥道,“这是我家小姐运气好本事大,没被你伤着,否则你赔得起……”

    被死死绑住双手,又被碧竹一手拽着胳膊的少女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心里很有些委屈。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男人打扮的却是女子。还以为是外头那些男人终于兽性大发忍不住了呢!可是,在外头颠沛流离这么多天,她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好心人,可这好心人中有女人却是第一次,她不想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因此,即便那充满怨怒的斥责很不好听,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忍着。

    而小北听到外头一丝动静也没有,就好似门外没有人看守,更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禁轻轻哼了一声。暗想吕光午还真是全都撒手不管撂给自己了,着实丢了个大麻烦过来!见这野性难驯的少女在碧竹训斥下只不吭声。她就淡淡地说道:“要想我们不把你送去官府,那你就实话实说吧。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还有,你是怎么被吕叔叔他们救下的?”

    听到小北问这个,少女顿时犹豫了起来。之前那些个大男人虽说看起来可怕,但对她还是颇有几分包容,除却她想偷偷溜走却被人识破拦了下来,最后被训了一顿之外,别的时候不论吃喝还是住宿,他们都非常照顾自己。然而,眼前这一对主仆却显然不一样,不但有一身颇为不错的武艺,而且对她的态度也极其强硬,而且听她们刚刚说的话,赫然是那个曾经救下自己并收留自己的,姓吕的中年人,要把她转交给她们照顾!

    意识到处境和之前不一样,但至少不用日夜担心那些男人会本性毕露侵犯自己,她终于还是低声说道:“我叫秀珠,是潮州府的人。之前是因为寻亲无着,在路上被人欺负,这才被吕老爷救下的。”

    “秀珠?你没有姓氏吗?”小北眉头一挑,随即便注意到了自称秀珠的少女那不自然的表情。

    “我生下来之后就没见过我阿爸,不知道他姓什么。”秀珠说着便咬紧了嘴唇,随即抬起头说道,“我的伤已经都好了,不用人照顾。你们代我谢谢那位吕老爷,能不能放我走?”

    “放你走?说得轻巧,你差点伤人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呢!”碧竹瞥见小北悄悄摇头,立刻得理不饶人地说,“再说了,就算吕公子施恩不图报,你这些日子用掉人家多少诊费药金,还有住客栈的房钱,你怎么还?这一笔笔帐你都不算清楚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

    秀珠哪曾遇到过碧竹这样尖牙利嘴的对手,再加上官话说得到底不顺溜,她愣了一愣后,心底那股桀骜便占了上风,索性抬起头道:“那你们想怎样?”

    “不怎么样。我也是刚到广州城不多久,住的地方还少个洒扫的丫头,你去给我帮工一年,包吃包住,一年后就算是帐结清了。”小北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眼角余光却始终注意着秀珠的表情。

    “这……”

    碧竹也立刻帮腔道:“这什么这,你在广州要还有亲友,那小姐和我就送你过去,让别人给你清偿这笔账。要是没有,你才这么点年纪,难不成还能找别的地方做工?小姐要不是看在吕公子面子上,才不会这么好心收留你!”

    尽管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然而,这主仆二人却死死捏着自己的软肋,秀珠根本拒绝不得,顿时心乱如麻。踌躇良久,她才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眼看小北到门边上取下了那颗她那时候丢出去的钉子,随即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越发觉得前路不知该如何走,等到被碧竹拉出去见吕光午等人的时候,她听到那几个之前认为凶神恶煞的男人压根没多说什么,仿佛还在为了少一个累赘而如释重负,心情那就更低落了。

    既然如此,这些人之前干嘛扣着自己,任凭她走了,那不是还少点事情吗?

    小北却没理会满心疑惑的秀珠,让碧竹看好这丫头后,她就瞅了个机会拉了吕光午单独说话。等得知吕光午并不晓得何心隐当初竟是交托给汪孚林那么一桩大事,而且王畿也没提过,她不禁眉头紧皱道:“何叔叔到底这是什么意思,让你四处奔走去寻访,又让孚林去收拢人,他自己却跑了……对了,吕叔叔你来广州,还带着那位郑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只是为了找何叔叔而特地走这一趟的?”

    “我是听到有消息说老师在广州,就过来看看。至于郑公子,那是因为他父亲的遗志。如今倭寇虽说大致平定,然则海盗肆虐,尤其是闽粤沿海,林道乾等海盗极其猖獗,所以他想求见两广总督凌云翼献几卷父亲的遗稿。瑶民之乱固然迫在眉睫,然则海防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佛郎机人就在濠镜,虽说这些年也屡次帮助我大明兵马平定海盗,颇有功绩,但他认为佛郎机人是居心叵测。正好,你回头对世卿提一提,看看能不能抽空见他一面。”

    说到这里,吕光午颇有些感慨:“要论陆地上行军打仗,斩将夺旗,当年十个郑伯鲁,也胜不过我一个吕光午。但要论海战海防,火器船战,十个吕光午也赢不了一个郑伯鲁。只可惜郑公已故,所幸郑老弟身为郑公的后人颇有远见卓识,我一介布衣帮不了什么忙,捞一个引荐之功也好。”

    “何止引荐之功,汪孚林正愁身边少人可用,吕叔叔你帮大忙了。”小北却是笑眯眯替汪孚林谢过了吕光午,随即眼珠子一转道,“那就请吕叔叔你和郑公子多住两天,等我回头见了孚林,定下见面的时间。对了,这秀珠姑娘我先带了回去,不管她有什么蹊跷,到了我手上就别想逃!”

    察院之中,当汪孚林刚刚抽出功夫见了蔡师爷,令人回香山把那位弗朗西斯神父带来,一转身接到小北送来的信时,他不禁又是怅惘,又是惊喜。怅惘的是何心隐终究不肯放弃心头理念,不肯偃旗息鼓放弃自己的那一套,惊喜的是吕光午不但来了,还带来了赫赫有名的海防战略家郑若曾之子郑明先。然而,看到末尾小北只是略提了一笔的某位秀珠姑娘,他的脸色不禁古怪了起来。

    不会那么巧吧?难道害得陈炳昌在濂溪书院呆不下去的那位姑娘,居然又让吕光午和郑明先救了一次?(未完待续。)

第六九一章 怎么是你!

    广州城中大小官员在汪孚林面前吃瘪,朝廷的明令在无声无息间就已经下达,这一消息随着蔡师爷紧赶慢赶回到香山县,自然立刻就引来了好一阵轰动。这其中最高兴的并不是那些闽粤商人们,而是香山县令顾敬。在他看来,除却濠镜提调司的马提调之外,自己可以算得上是第一个向巡按御史靠近的广东官员,都说从龙之功,自己这是不是也算?只要自己努力一把,好好经营一下政绩,说不定来日也能得到巡按御史的推荐。

    正因为如此,顾敬嘘寒问暖关心了蔡师爷一通,随即又请自己的这位师爷再辛苦一下,亲自把弗朗西斯神父送去广州察院见汪孚林。尽管这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但蔡师爷也很乐意多和汪孚林这位新上任就颇显强势的巡按御史打打交道。更何况,汪孚林之前对他颇为客气礼待,这也让他觉得受到了重视。

    然而,无论顾敬还是蔡师爷都没有料到的是,某些商人们早就死死盯住了香山县衙。当蔡师爷带着身穿黑色斗篷的弗兰西斯神父一出来,就被人窥探了个正着。以至于他这一行四个人才刚出了香山城北门没多久,就遇到了“正巧”要回广州的几个广州帮商人。甫一见面,年纪最轻的冯三爷就笑着说道:“这还真是太巧了。蔡师爷,既然是同路,大家一道走如何?”

    说到这里,冯三爷还朝着弗朗西斯神父扫了一眼。尽管这位神父并不是那种金发碧眼最引人瞩目的类型,但棕色的眼睛和高耸的鼻梁还是显出了其和明人截然不同的血统。而他在濠镜也和佛郎机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很快就认出这就是濠镜人称的外国和尚——和信奉佛教的中国和尚差不多的感觉。

    即便知道这正巧两个字有多少真实性实在值得商榷。可广州帮的根子在广州府。哪怕这三家的本家并不在广州城内。蔡师爷也找不到理由拦阻,只能没好气地说道:“腿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要一起走,那就一起走吧。只不过,你们可是自个家族在濠镜的主事人,你们这一走,那边的商行和生意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谨慎地斜睨了弗朗西斯神父一眼,发现对方闭嘴不吭声。十足十地装哑巴,倒是庆幸这佛郎机人甚是乖觉。

    刻意的巧遇被人识破,这自然并不令人意外。冯三爷年轻脸嫩,被蔡师爷一口揭穿之后还有些不自在,可他那位舅父赵老爷却早已锻炼得一张脸厚得连针都刺不进去,又何况这只不过是言语如刀?

    赵老爷用沉静的目光斜睨了言大老爷一眼,见对方示意自己开口,他就从容自若地说:“濠镜才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汪爷无意暂停商市,佛郎机人也好。我们这些商人也好,也该好好停业整治一下。再说。那些掌柜伙计也不是白拿工钱,在没有什么大事的情况下,我们在不在都不打紧。倒是能够有幸遇见蔡师爷,这是我们的运气,还希望蔡师爷回头能够在汪爷面前引见一二。”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虽说蔡师爷和顾敬只是宾主,还没到君臣的地步,可从前这些豪商派驻在濠镜的代表基本上是只拜海道副使的门子,而几乎不曾亲自来过香山县衙,自己这个师爷就更加没有被人放在眼里,他心里总归不那么舒服,这才借着如今汪孚林的势,找回一点场子。既然对方服软,他就不为己甚了,但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只含含糊糊地说:“汪爷日理万机,我是否能见着,那还得看机缘,到时候再说吧。”

    当这原本该算是两拨人的队伍进了广州城,最终来到了察院街那座小小的察院门口时,已经来过一次的蔡师爷便满脸堆笑上前通报。可是,那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年轻门房在扫了他一眼后,却说出了一个让他颇有些失望的答案。

    “公子才刚出门不久。”王思明也看到了蔡师爷以及身后那些人难以掩饰的某种表情,因此,根据汪孚林给他那些访客的分类表,他把蔡师爷划到了第一类,因此又不卑不亢地说,“但公子出门前吩咐过,如果是香山县顾县尊身边的蔡师爷带了客人来,便请在附近的茶馆等候,一会儿若是公子回来了,我会立刻去知会您。”

    蔡师爷登时感到背后好些视线全都齐集在身上,一下子就把腰杆给挺得笔直,那种倍有面子的自信一下子回来了。他立刻含笑答应谢过,又直接报出了之前那家自己曾经光顾过的茶楼,说是会在那儿等。等到他把赵老爷等人也带了过去,后者三人阔绰地在二楼包下了一处最大的雅座,他就笑眯眯地卖弄道:“想当初汪爷刚回察院,从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到各层官员,全都齐集此地兴师问罪,结果汪爷从容自若,应付裕如,那时候,我就在这里……”

    尽管蔡师爷根本不知道当时到底怎样一个情景,这却不妨碍他吹得天花乱坠。然而,冯三爷固然听得啧啧赞叹,可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同时意识到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那一次众官到察院逼宫,事涉濠镜,为什么当时海道副使周丛文却不在?是故意不露面,还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只有汪孚林知道,那时候海道副使周丛文确实是被人绊住了,而且绊住这位在海防等事务上具有最高权力的周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两广总督凌云翼。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请求凌云翼出场助阵,而是自己应付那些兴师问罪广东官员的原因。当然,递送文书的铺兵行程进度也是他事先派人在广州城北面的三座驿站安排好的。反正这不是四百里又或者六百里加急,快慢缓急都可以控制,否则哪里会来得这么及时。深得稳准狠之要旨?

    这会儿。他并没有料到蔡师爷带人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捎带了三位广州帮的商人,所以他笃悠悠在城里转了一圈,通过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的巧妙配合,甩掉了身后跟踪的几个眼线后,他把人安排在外头望风,这才带着陈炳昌进了一处院子。

    对于今天出来的目的,陈炳昌完全不明所以,跟着汪孚林一进院门。他就看到一个年约二十许人的女子迎了上来。尽管那打扮他完全是第一次见,可他就是觉得对方瞧着有几分熟悉。直到人微微屈膝叫了一声姑爷,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这不是当初在码头上,把大龅牙以及那三个小商人救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之一吗?记得汪孚林当初就说过那是自己的人,果然真是如此,并非胡乱居功!而且,他完全没想到,那竟然是女的。陈炳昌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对汪孚林的佩服平添三分,一时间丝毫没注意到对方的称呼。以及汪孚林正在对人打眼色。等他回过神时,就只见汪孚林已经径直进正房去了。而刚刚那行礼的女子则是拦住刚反应过来的他,客客气气地说:“陈二公子,请到厢房用茶吧。”

    陈炳昌本还想说,自己只是在汪孚林身边当个书记,别叫什么二公子,就糊里糊涂被人带到了东厢房门口。可随着竹帘被人打起,他一下子和那个转过头来的少女对上了视线,整个人顿时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呆滞状态。

    “是你……”

    “怎么是你!”

    秀珠的反应却比陈炳昌更大,直接大声嚷嚷了出来,然而,看到碧竹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挑着竹帘,她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竟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直接把陈炳昌给拽进了里屋。见碧竹竟然没有跟进来,她心中微微一松,随即连忙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陈炳昌读书很行,随机应变其实也还马马虎虎,然而,在这个自己曾经救过,却又无声无息消失的少女面前,他却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浆糊,瞠目结舌,哪里能说得清楚怎么一回事?和秀珠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伸出双手使劲拍打了两下面颊,等到盯着秀珠又看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干脆狠狠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这一次才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真的是你……不是在做梦……”陈炳昌只觉得心中满溢着欢喜,竟是忘乎所以一把按住了秀珠的肩膀,连声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连个信都没留下?你那只臂钏我一直都留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怕你在外头又出事了……”

    之前在濂溪书院的号房中养了好些天的伤,秀珠当然知道陈炳昌的习气,见他欢喜得语无伦次,又如此问自己,她终于隐约感到,面前这个少年读书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紧紧抿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我想去找那个我生出来就没见过的父亲,可没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是吕老爷救了我。吕老爷把我托付给了一位少夫人,我没想到你竟然和他们有关。”

    “什么吕老爷?什么少夫人?”陈炳昌只觉得整个人都是糊涂的,使劲晃了晃脑袋就开口说道,“我收留你的事情被人家告发了,为了保住大哥,我已经离开濂溪书院了。我现在跟着广东巡按御史汪爷做点事情,我是他的书记。”

    “咦?”这一次糊涂的人变成了秀珠。她并不清楚巡按御史到底是什么样的官,她也没有看过戏,不知道深入人心的八府巡按这种天然的风光主角。却还是陈炳昌牛头不对马嘴地略解说了一句,她才大致明白,陈炳昌跟着的那位大人是个很大的官,大到连广东广西地位最高的总督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不重视一下。在一瞬间的迟疑过后,她没有在意陈炳昌一直都压着自己的肩膀,只低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陈炳昌本想满口答应,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忍不住犹豫了一下,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是我能做的事情,我当然答应你。但如果是涉及到别人,秀珠姑娘,请恕我没办法越俎代庖替人答应。”

    “总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聪明了不少。”

    听到门外这突然传来的声音,陈炳昌愣了一愣松开了手,随即就看到房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汪孚林就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妇。瞬息之间,他就认出那便是当时在码头上从那艘里斯本号上救人的另外一个人,只没想到和之前那个丫头一样,也是女扮男装。因为根本不认识对方,他不大清楚应该如何称呼,只能求助似的看向汪孚林,却不料汪孚林根本没有理他。

    “秀珠姑娘,初次相见,我实在是没想到,之前陈小弟和他大哥故事里的人,居然会突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怪不得拙荆刚刚笑称,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炳昌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发懵。拙荆?那是汪大哥的妻子吗?可汪大哥的妻子来了广州为什么不住到察院去?为什么有那样一身令人羡慕的好武艺?为什么……一大串疑问在他脑子里打转,丝毫没注意到秀珠比他更加茫然的表情。

    “拙荆……是什么?”

    汪孚林顿时脸色一僵,暗叹自己真是糊涂了,在这个瑶女面前这么文绉绉干什么?而陈炳昌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对着秀珠小声解说了两句。听说小北竟然是汪孚林的妻子,秀珠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荒谬感。可是,想起自己刚刚对陈炳昌提出的请求,她立刻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把心一横,竟是直接屈膝跪了下来。

    “汪爷,陈二郎说你是很大的官,民女有一桩天大的事情想请您做主!”

    当初在濂溪书院中那场“妖女风波”,汪孚林每每想起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对那只臂钏和神秘的少女秀珠,他也不是没动过思量。毕竟,两广总督凌云翼用兵罗旁山在即,一个很可能是瑶女的少女却跑到了外头,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因缘。所以,吕光午和郑明先居然巧合地救下了人,还送到了小北这里,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这才抽出空,还直接把陈炳昌给带了过来。

    所以,此时面对这么一句话,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我有潮州巨盗林道乾的消息!”

    ps:今天又是单,希望大家能熟悉这节奏^_^(未完待续。)

第六九二章 原是一盆狗血

    潮州巨盗林道乾?这丫头不是瑶女吗?不是理当先说罗旁山的事吗?

    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糊涂,再看陈炳昌时,他就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年秀才满脸茫然,显然完全不清楚秀珠这话从何说起。于是,他立时丢开之前那些先入为主的看法,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且说说看。”

    秀珠从小在山间长大,固然在阿妈的教导下会说汉话,后来埋葬了母亲出来漂泊之后,游荡在市井之间,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机会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打交道。因此,这会儿她压根没有那些老油子和官府打交道必得先做万全准备的想法,又或者说,事情变化得太快,她压根来不及想太多,只是本能地认为,能让陈家二郎跟从的人,一定能够帮上自己的忙。

    “我之前对陈二郎说孤身出来是为了寻亲,但那只是骗他的,我是去寻找仇人。我阿妈在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一定要找到林道乾,找他报仇。所以我离开罗旁山后,就一直都在打听这个人,后来才知道他是潮州府很有名的海盗。之前我在广州因为太不小心,被人打伤劫财,遇到陈二郎,伤好之后我留下那只臂钏,就去了潮州府。我会一点武艺,所以千辛万苦打探到了一点消息,说是林道乾已经回了潮州府,还准备再带一部分人出海去暹罗,甚至许诺他们,到了那里就有美女和金银!”

    陈炳昌固然听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却不比这小子没见过世面。他略过那些旁枝末节,单刀直入道:“之前陈炳昌说你是瑶女。你也对他自陈来自泷水县罗旁山。此话当真吗?既然你出自罗旁山。你已故的母亲又怎会和林道乾有关系?林道乾行踪诡秘,再加上万历元年就曾经偷偷潜回潮州府老家招募兵马,官府吃一堑长一智,必定严防死守,此等消息绝非你一介小有武艺却是生面孔的女子能够打探到的,所以,你这话,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信!”

    汪孚林竟然这样干脆地表明了这样的态度,陈炳昌登时心头大急,可他张了张嘴想要替秀珠说话,又或者求情,但在看到汪孚林那满是寒霜的脸时,却不由得犹豫了。平时私底下的时候,汪孚林对他这个书记非常好,口口声声的陈小弟,就犹如大哥那样令人如沐春风,可如今不是那种场合。他要是再公私不分,怎么对得起那份信任?可是。对秀珠那种天然的好感却毕竟难以割舍,他只能侧头去看汪孚林刚刚说是自己妻子的少妇,期冀对方能帮忙。

    小北察觉到了陈炳昌的目光,当下报以一笑,随即却摇了摇头。她虽说把人带回来都好几天了,可是却授意碧竹不要去和人套近乎,免得这只动不动浑身炸毛的警惕小猫被吓着了。现在看来,汪孚林的办法和当初的她和碧竹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付这丫头就得硬一点,不能一直来软的!

    果然,在汪孚林一连几个疑问,随即又明白表示不信之后,秀珠顿时有些急了:“我是罗旁山的瑶人,我阿妈也是,但我现在都能够离开那里,我阿妈当然也可以!阿妈年轻的时候,是族中最聪明的女人,而且她不但有一手好医术,还学了一身好武艺,曾经离开过罗旁山出来游历,想要学习汉人的医术,回去之后救死扶伤,没想到却碰到了林道乾,结果……结果……”

    只看秀珠那咬牙切齿的表情,汪孚林就能猜到接下来某种非常狗血天雷的剧情——无非是出外游历的瑶族少女遇到无恶不作的潮州巨盗头子,然后发展出一段正邪之恋,就好比倚天里头的纪晓芙和杨逍似的——好吧,至少他前世里看到的小说全都是这么写的!

    他脸上的微妙表情,小北和陈炳昌看见了,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秀珠却没有发现。双手不由自主支撑着地面的少女陷入了恍惚,自顾自地低头说道:“阿妈没能抵挡得住林道乾的手段,被他要了清白身子,后来只能忍辱负重,只求在其措不及防的情况下杀他泄愤,却没想到虚与委蛇想要暴起发难的时候,却只斩下了他一根手指。受伤的阿妈匆匆逃走,最后被一位游历的大夫救下了,听说后来就有了我。可那大夫一心医术,阿妈又心灰意冷回了罗旁山……”

    秀珠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终于再度抬起头来,满脸悲愤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妈把林道乾当初的那几处藏身之地都写给了我,虽说时过境迁,一切都和当初不一样了,但我假借阿妈的名义找了过去,试探不成就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从罗旁山来,这才有人告诉了我那个消息!”

    这还真是……够乱的啊!

    汪孚林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无意之间瞥了陈炳昌一眼,就只见这个阅历不深的小家伙满脸无法掩饰的同情,而小北的表情则自然得多,显然还在权衡这番话的真假。而对于他来说,这时候已经信了大约七八成,唯一有点疑问的,大概就是秀珠到底是林道乾的女儿,还是那个游方郎中的女儿,仅此而已。但不论如何,这位出身瑶女竟然一头连着罗旁山的瑶民,一头连着潮州巨盗,曾一本之后潮州两大巨盗之一的林道乾,这还真是令人惊叹。

    “你在潮州府那边,都对谁说了你是林道乾的女儿?说起来,竟然没被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告发去官府?”

    秀珠的脸色顿时有些复杂了起来,良久方才低声说道:“其实,吕老爷之前救了我的时候,就是官府派人追捕我的那会儿。我只想着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找到林道乾,哪怕让我漂洋过海去暹罗,所以听说他竟然潜回来了。我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那个听说我是林道乾的女儿。于是告诉我这事的人是想把我送去官府换赏金!可是,肯定也会有人把这事情去告诉林道乾的,只要把我当成诱饵……”

    这一次,陈炳昌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阻止道:“不行!”

    见汪孚林和小北齐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秀珠则是怒目以视,陈炳昌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种勇气,竟是挺起胸膛说道:“且不说诱捕是否可行。单单从林道乾这个人来看,他既然能够当海盗肆虐粤闽沿海,杀人无数,而且还在秀珠姑娘你母亲不愿意的情况下占人清白,此等人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女儿的人?”

    “族中的老人都说我和阿妈长得一模一样,阿妈当初砍掉了他一根手指,他绝对不会忘记的!”

    “那就对了,断指之仇,总比那绝非你情我愿的事实夫妻之情要深得多吧?只怕他到时候根本不会顾及你这个诱饵,直接让手下把你杀了!”

    “死就死。你以为我很怕死吗?”

    “这是什么话,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如泰山,你这样自轻自贱自己的性命,让你死去的母亲怎么能放心的下?”

    发现这一男一女竟然争执了起来,汪孚林顿时嘴角上翘了一个弧度,等发现小北也同样是笑吟吟的在那看热闹,他不禁与其交换了一个眼神。虽说他同样也还在可以被人称之为年轻的年纪,可也许是因为两世为人,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站在这一对顶多只比他们小四五岁的少男少女面前,他不由自主就以长辈自居。

    直到看见秀珠被陈炳昌一番言语给刺激得满脸通红,突然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气冲冲来到了他跟前,竟是直接扬起了巴掌,他才沉下了脸。

    若真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丫头,那也没有什么再观察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秀珠那手最终是僵在了空中,许久方才缓缓无力落到了身侧,随即竟是哇的一声蹲下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原本闭上眼睛等着挨那一巴掌的陈炳昌立刻手足无措了起来,而且汪孚林和小北夫妻俩在场,他根本不敢再像之前忘情之下按着人家肩膀,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满头大汗地蹲在秀珠旁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行不行?要不,我任你打骂……”

    “笨蛋!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当初可是你救的我,是我没有报恩就留下臂钏自己走了,现在也是我自己情愿不要命了去当诱饵,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秀珠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偏偏却不肯用手去擦,“你大哥当初就骂你滥好人,不该随随便便相信别人,你怎么就不能改一改!”

    陈炳昌被这乱七八糟一通说,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情,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发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把他硬拉到了一边,他茫然一侧头看见是汪孚林,这才终于醒悟了过来,却看到小北把地上的秀珠也拖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汪孚林哀求道:“汪大哥,秀珠她也说了,她不是林道乾的女儿,只是为了报仇方才这么说的,求求你不要拿她当诱饵去诱捕林道乾,那个海盗头子肯定不会上当不说,官府回头也会迁怒到她头上……”

    尽管刚刚提出建议的时候斩钉截铁,仿佛生死置之于度外,只要能够报仇,可此时此刻看到陈炳昌开始求汪孚林,秀珠蠕动着嘴唇,终究没有再抗争。而且,一旁的小北看似是搀扶着她,又何尝不是正钳制着她的手臂?

    “刚刚人家还真没说错,你确实是笨蛋!”汪孚林笑着摇了摇头,用提点的语气说道,“你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我会不明白?我是广东巡按御史,不是潮州知府,也不是司职海防的广东总兵,提督兵马的两广总督,就算有林道乾的消息,围剿他的事情也不用我去出马负责,这种功劳很好抢吗?再说,诱捕这种事不过纸上谈兵,要是林道乾这么容易抓,粤闽两地官府何至于这么多年连对方一根毫毛都抓不住?秀珠姑娘就不用再费神了,有这功夫,保留有用之身,报仇也不是非得要舍命的。”

    当再次丢下那一对久别重逢的少男少女在东厢房说话,和小北回到正房的时候,汪孚林还是忍不住莞尔:“真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如此有缘。”

    “怎么,动了当月老的心思?这可不是金宝又或者秋枫,你可以做主,人家有兄长,家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尊长,再说秀珠是瑶人,就算她肯不回罗旁山,和族人断绝关系,带个乡人认为不明来历的妻子回去,那也一样是麻烦透顶的。你不是最怕麻烦吗?”小北看到汪孚林露出了你干嘛老揭短的无奈表情,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我也觉得他们俩挺有趣的,就不知道这会儿屋子里头是什么光景,希望碧竹聪明些,偷偷去看看动静。”

    对于这种少男少女之间的事,夫妻俩当然不会八卦太久,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林道乾身上。小北虽是初来乍到广东,但对于大多数安分守己的百姓视之为贼寇的林道乾,她却听说过很多传闻,此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真不想抓住林道乾?”

    汪孚林虽说之前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澳门,可也听说过林道乾曾经和葡萄牙人数次交手的往事。而且,对于明代中后期横行一时的诸多海盗,他毕竟曾经浏览过更多的资讯,了解得很不少。

    “想,怎么不想?好歹是大功一件,说不定抓住他,我就立刻升官了。要知道,为了这么一个人,粤闽两地官府不知道多少次灰头土脸,朝廷更是为此行文暹罗,希望他们能够助剿,可结果……呵呵。那位秀珠姑娘把林道乾看得太简单了,此人若是会被所谓女儿的传闻给诱骗得现身,直接撞到官府罗网里,又哪里配得上横行海上多年,胁迫得堂堂暹罗王都不敢动弹的威名?

    你先看着她,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对了,你闲来无事,寻访一下可有如今正赋闲的精通葡萄牙语的通事或通译。还有之前提到的那个粤商,记得是出自广府潘家?他那个老而昏聩的老子似乎不大行了,我在察院正好压着几份状子,提到的有些事情颇有点意思……”

    等到汪孚林低声说完,小北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家伙真狠,不愧出现在哪就灾星高照到哪!

    ps:今天七点十分就起了,磨蹭到现在才上电脑。这是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九三章 合纵连横

    从嘉靖年间的双峰船主汪直,一直到明末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明代中晚期,一个个海盗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UU小说,www.uu234.com最初的正史上无不把他们骂成是贼寇,但随着史书渐渐被人打为偏颇之论,替海盗翻案,乃至于歌功颂德的就越来越多了。甚至还有人把海盗包装成反对殖民主义的先驱,认为这些人只是武装商人,是被官逼民反的,具有各种各样的历史贡献,完全罔顾了这些人也曾经肆虐沿海,劫掠商船,杀戮无辜的罪孽。

    当然,大明朝廷和大部分地方官员也确实庸碌无能,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官逼民反,个人操守那也是**无能的多,正直清廉的少。有时候百姓甚至会把那些虽说会捞钱,但政绩和能力都不错的官员都当成能员膜拜,由此可见一斑。不说别人,就说小北的亲生父亲,他也该叫一声岳父的胡宗宪,在抗倭上确实颇有可圈可点的功绩,但个人操守却真心不怎么样,给严嵩父子送钱,中饱私囊,抢部下功劳……说白璧微瑕,那真的都是抬举他了。

    可江南百姓为何对胡宗宪感激的多?还不是因为曾经闹得沿海直至东南内陆都不得安宁的倭寇,最终是在这位的领导下给荡平了?换一个庸碌的人来,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也未必有发挥的机会。

    所以,在汪孚林看来,无论给那些海盗的脸上贴多少金子,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海禁确实是一项落后透顶的政策,但走私不成就祸害沿海的海盗。也决不能算是什么好货色!诚然。有些沿海的村子就是出海盗的。海盗船停靠时甚至还会帮忙补给,但当这些海盗一旦缺少补给时,还有多少无辜的村子以及无辜的百姓遭殃?烧杀抢掠,淫人妻女这种事,那些海盗还干得少吗?

    至于朝廷,都已经开国两百年了,还在死死守着当初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不肯放。别看如今已经隆庆开海,但所谓的开海却只限于福建漳州府那极其偏僻地方的小小一个港口。而且严格来说只限于漳州和泉州两地本籍人,其他地方的人全都排除在出海范围之外。最重要的是,隆庆开海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疏导,更不在开海禁,而是所谓的“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说得简单点就是开这么个小口子是为了更好的海禁!

    故而一直到明末,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上的控制力越来越低,却还死死卡着海禁的口子不肯放,闽粤海盗屡禁不绝。走私贸易猖獗到了极点。甚至于官府为了打击海盗,常常不惜去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正好那些有意垄断东方贸易的葡萄牙人也痛恨抢生意找麻烦的中国海盗和走私贩子。便积极响应大明朝廷的征召,主动参与到打击大明海盗的战役中去。对比一下英国曾经给商船发放私掠证的历史,就可以看出大明朝廷是多么保守了。

    尽管如今的中央朝廷有诸如张居正这样试图力挽狂澜的首辅,即便日后会有徐光启等人将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各种知识引入国内,即便文坛上也有不少新鲜思潮,但熟知历史的汪孚林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明帝国这条大船确实已经太腐朽了。

    话说回来,如汉唐明清这样立国时间长的王朝,几乎全都是因为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而踏入了覆灭的命运,汉有黄巾军起义,唐有黄巢起义,明朝就更不用说了,李自成和张献忠更是一个比一个杀人厉害。清朝也一样,末期一场太平天国起义,端的是声势浩荡,轰轰烈烈。就连北宋,也不是有方腊起义?反倒是偏安一隅,用半个中国抗衡金国的南宋,农民起义虽有,却不曾席卷天下,而且靠着海上贸易以及发达的商业,硬生生在强大的异族铁蹄下多撑了一百五十年。

    当初朱元璋怎么就只觉得元朝覆灭是因为过度商业化导致的财政崩溃,没有看到南宋因为发达的商业而于强敌在侧时立国百多年的光辉榜样呢?

    “汪大哥,汪大哥?”

    自从离开小北临时赁居的院子后,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汪孚林直到那声音叫了好几声,最终袖子被人拉住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已经和自己会合了。因为李二龙那独眼龙的样子太过显眼,所以如无大事,人就留在察院坐镇,他日常出门就只带这三人,赵三麻子脸上的刀疤也常常成为虚晃一枪引开别人注意力的最好法宝。

    刚刚陈炳昌没有贸贸然把之前在小北那儿的所见所闻告诉别人,但他却不知道,另外三人在码头上见着人时,就知道少夫人到了,但只以为之前汪孚林的发呆那是和小北重逢,故而有些恍惚。此刻刘勃三人无不心中暗笑自家公子总算还会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压根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在想别的。

    而陈炳昌唤回了失神的汪孚林,就低声问道:“汪大哥,我们是直接回察院吗?”

    “嗯,回去吧。”虽说心中千头万绪,但汪孚林知道自己这些人会合之后,那就不适合在外乱晃了,否则这么多人在一起,被盯梢的人再也不可能错过他的行踪。所以,就算小北还对他说吕光午已经带了郑明先过来,他也没打算这时候就立刻去见。在眼下这种他刚刚震慑过广东大部分官员的时候,如果他在察院消失太久,指不定会激起什么样的后续反应。

    当他回到察院门口,王思明上前告知蔡师爷把弗朗西斯神父以及三位广州帮的商人给带了过来时,他就更加庆幸自己回来得还不算晚。盯着察院街的人很快就会把消息传递到各处去,他要见那些商人以及佛郎机人的事,绝对瞒不住。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是濠镜的佛郎机人通过莲花茎关闸来拜会自己。不是他授意,也是他授意。随着他的吩咐,王思明立刻亲自去了那家茶馆报信,没多久就把人全都带了回来。

    对于第一次踏进中国官府的弗朗西斯神父来说,对这座察院的第一感觉就是小——这种小是和葡萄牙,和西班牙乃至于教宗国的众多教堂相比,和那些市政厅相比,甚至是和香山县衙相比。他有些难以置信。主教贾耐劳以及蔡师爷口中那个在广东具有颇大权力的官员汪孚林,就屈居在这前后一路三进的院子里。只不过,这种疑惑却在他踏进厅堂,行礼拜见入座后,门子送来一盏盏茶之后,完全化作了乌有。

    这可是造型优雅,非常漂亮的青花瓷,那种青色据说相当珍贵!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那个葡萄牙神父就因为一件瓷器就丢开了对他身份的疑虑,当然如果知道。他也不会在乎,毕竟他手捏朝廷敕命。背后还有两广总督凌云翼的支持,不怕佛郎机人玩什么幺蛾子。他并没有先和弗兰西斯神父接洽,注意力先放在了三个商人身上。果然,在几句恭敬得体的奉承之后,言大老爷就开口道出了来意。

    “我等三人今次前来,代表广府帮的所有商人向汪爷递送联名书,还请汪爷过目。”

    汪孚林示意身边的陈炳昌上前接过,等展开一看,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广州商帮愿意提前预付今年澳票银八万两,也就是出口的税金八万两。要知道,从前这笔出口的税金固然被广东地方官府截留下来作为地方资金,但绝对是没有这么多的,毕竟还没算上潮州帮以及其他零散的商人。凌云翼今年要的军费,总算一部分有眉目了!

    因此,他用手在这联名信上敲了敲,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不是说,今年的数字,从此就成为永制?”

    言大老爷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赵老爷,这时候,赵老爷却沉声说道;“我三人今次代表广府商帮,此数字可作为今后永制。”

    要知道,对外贸易是有浮动数额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用永制这种定额税制,可想而知会有多大的出入,但是,偏偏这年头大多数地方官府,以及朝廷,全都喜欢这种一下子定死的定额税,汪孚林暂时没办法也没能力去矫正上层的这种认识,他便点了点头,同时又瞄了一眼联名信最下方的话。

    广府商帮同时还承诺,今年广州府的夏税和秋粮,包括那些岁派和不时坐派,全都会协助里甲征收——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如果收不齐,他们会补!

    小小一个徽州府,每年正项赋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杂项征派,都要达到十几万两,更何况在天南富甲一方的广州府?广府商帮这些商人确实是在割肉!

    踌躇了好一会儿,汪孚林便沉声说道:“尔等这封联名信,我会呈送给凌制台。如果凌制台点头,保商组建的议事局之中,至少可以给广府帮两个名额。”

    至少两个!相比之前因为怠慢而可能招致的颗粒无收这一结局,简直是意外之喜!要知道,议事局最大的权力不但在于接洽佛郎机人,垄断货物,而且还得到了支配濠镜土地的权力。但他们更想提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能不能通过显然支持海贸的汪孚林,能够像福建漳州府月港一样,在香山的濠镜澳开港!可这话却还不适合现在提,得另找机会单独对汪孚林挑明。

    尽管汪孚林提都没提最后关于赋税的话,但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却心里有数。至于冯三爷,今天他跟来本就只是为了历练,所以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可等到他们三人正准备告退,腾出地方给汪孚林和蔡师爷以及那个佛郎机人商谈的时候,汪孚林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说,广府帮为首的话事者,之前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广州新南城的潘老太爷?”

    被人提到这么一位广府商帮的代表人物,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对视了一眼,便由后者欠身答道:“从前确实大多都是潘老太爷拍板话事,他为人公道,我等也愿附骥尾。然则年初潘老太爷身体欠安在家休养,数月以来很少露面,据说状况很不好。我们三人这次过来,也有去探病的意思。”

    冯三爷差点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们这次来广州城要去探望那个老不死,之前没说过啊?舅舅还真敢说,那个老不死什么时候为人公道了,分明是老奸巨猾,坑了人还叫你有苦说不出,最最让外人说闲话的是,这老不死元配和续弦各生了一个儿子,老不死别说一碗水端平了,就为了后娘的枕边风和幼子的哭诉,随便挑了个错就把嫡长子给赶跑了,现在人死活都不知道。这笔旧账从前没人敢清算,如今老家伙瘫在床上再也没有往昔霸气,族里就闹翻天了!偏偏那个后娘还在拼命清洗那老头子的原班人马,所以这次濠镜之事,潘家根本就被撇开了。

    “原来如此……那到时候诸位去探病的时候,我一块去一趟,也算是怜老之意。”

    赵老爷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要亲自走一趟,他愣了一愣后也找不出推搪的理由,只能顺势答应了下来。等到三人出了察院之后,他们立刻面面相觑,城府不深的冯三爷皱了皱眉,见四周都是自家随从,他就低声问道:“这位汪爷是什么意思?”

    “本来,横竖都是潘家的事情,和我们无关,隔岸观火就好。反正潘老爷子也已经享受够久了,如果他家中真的内讧,那也是因为他的偏心。”言大老爷说到这里,却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唇亡齿寒,前车之鉴,我们也不能太过于袖手旁观。潘老太爷昔日对我也有些指点提携的恩德,如果这位汪爷真的心存不良,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赵老爷则补充道:“当然,如果汪爷纯粹只是为了敬老尊贤,那么我们就纯粹当成是尊老探病,在汪爷面前装得像那么一回事就行了。言大老爷你要还恩,但想来也希望潘家不要像从前那样强势,不是吗?咱们这次联袂到广州城来递交联名信,压下了其他人,不就是为了拿下能在广府商帮的话事权?”

    冯三爷顿时恍然大悟。他们这些天来合纵连横,终于抢在潮州帮的前面先见到了汪孚林,可不就是为了占得先机?商帮的利益固然重要,可也及不上家族的利益!至于潘家的事情,顺带管一管就行了。

    而代表汪孚林将三人送到二门的陈炳昌回到厅堂,同样心里迷迷糊糊,不大理解为什么汪孚林要约那三位商人探什么病——他天天跟着汪孚林,没见其关注那位潘老太爷啊?可他来到汪孚林身边再次站定的时候,却发现汪孚林和那位弗朗西斯神父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竟然谈的不是什么商业,而是他完全没料到的其他话题。

    “汪大人之前谈到的那些种子,主教阁下已经派人去收集过,但因为种类太多,要分门别类,记述特性以及种植要点,所以我这一次没有带来。”

    “贾主教能够记得当初这件事,那真是太好了。”汪孚林欣然颔首,随即抛出了预备已久的另一件事,“我听说天主教在澳门开了一家圣保禄修院,专门培训来自葡萄牙的传教士学习我国的语言?那么,我想提出一个要求,我这里会推荐几个人,希望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教授他们葡萄牙语,使得他们能够初步用葡萄牙语和葡萄牙人交谈。如果这次尝试能够成功,那么,我还想委托圣保禄修院替我培养一批能够精通葡萄牙语读写的人。如果可能,这将是一次长远的合作。”(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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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