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四章 有眼不识汪巡按
陈洪昌一回头,恰见是自己兄弟二人的其中一个年长室友,身后还带着几个陌生人,看上去不像是濂溪书院的学生,登时眉头倒竖,怒不可遏。》UU小说,www.uu234.com这时候,又是陈炳昌一把拖住了他,可这一次当弟弟的却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寸步不让地说道:“讲堂听龙溪先生讲学本来就是凭先来后到入座,我们先到,这位子当然就是我们的!”
见往日很好欺负的陈二竟表现得这样强硬,那说话的中年人不禁为之一怒,可他也同样顾忌这里人多,若是真的闹起来,自己这几人也少不得会多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因此,他只能压着恼火沉声说道:“这几位是远道从甘泉书院赶来听讲的,远来是客你们懂不懂?而且,你们兄弟别忘了,当初是谁腾出的号房给你们,还不是甘泉书院来此游学的两位前辈?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就不懂得礼敬前辈长者吗?”
见陈洪昌一张脸涨得通红,陈炳昌则是咬紧了嘴唇,汪孚林不禁笑了起来。之前有意坐在最边上的他拍了拍陈洪昌的肩膀,低声提醒了一句稍安勿躁,又把陈炳昌按坐了下来,自己却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久闻甘泉书院是当年湛甘泉先生一手创建的,在广东也算是声名赫赫。正因为如此,从其中出来的想也应该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不过是区区一次听讲,他们怎会还需要别人借着远道而来以及年长,来压服本地濂溪书院的学子让出好位子?”
陈炳昌二人刚刚说话的声音都很小,汪孚林这话却说得不轻不重。至少周遭这几排靠边的人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见陈家兄弟这室友登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又不慌不忙地说道:“让位本是小事。大可好言相求,以同窗之谊,让个位子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却一来就毫不客气喝人让位,不成之后就强词夺理,还不惜拿着同行的人当借口,难道湛氏甘泉书院这莫大的名声,在你这里就成了拿来要挟逼人让座的筹码不成?你怎么对得起你这甘泉书院的几个朋友?”
汪孚林之前和陈家兄弟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顿饭吃出来的交情,所以陈洪昌和陈炳昌都没想到,汪孚林的词锋竟然这么锐利。尤其是陈洪昌脾气急,却又不擅长和人论辩吵架,也不知道在室友面前吃过多少亏,这时候只觉得大为解气。而陈炳昌外柔内刚,很少和人这么针锋相对过,这会儿见四周围的人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到发生了一阵小小骚动,不禁暗自替汪孚林着急。
“你……你……”那中年室友简直要七窍生烟了,哪曾想自己本待赶走陈家兄弟几人。给远道而来的三个甘泉书院朋友找个好位子,也好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却反而遭到如此抢白挤兑,甚至一下子落到了最窘迫的境地。气得直发抖的他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回头看到三个朋友那阴沉的表情,其中分明还有对自己的不满,恼羞成怒的他终于脱口而出骂道:“陈大陈二,你们别太得意了,你们心术不正,交接匪类,别以为我不知道!”
“谁交接匪类?”
听到这句仿佛是从外头传来的话,汪孚林顿时往后看去,却见是几个儒衫中年人簇拥着两位老者往这边行来。其中一人须发皆白,精神却显得很矍铄,而他身边的另外一个老者年约六十许,那就更加健朗了,身材挺拔匀称,和他对视时,先是一愣,随即便报以会心一笑,不是何心隐是谁?发现这位没有去湖广,而是来了广东,汪孚林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就看到了旁边那位见过一面的庞府尊。
庞府尊约好了汪孚林今日在濂溪书院相见,可在门口却不见人,因为讲学的时间渐近,也就顾不上那许多赶紧先进来了。此时此刻,陪着王畿的他进入讲堂就听到一阵争论,等进门之后恰是发现汪孚林已经提早来了,他登时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走上前来。他今天虽是没穿官服,但因为他上任之后对濂溪书院支持很大,常来常往,因此大多数学生都认识他,再加上这会儿王畿已经来了,四座学子都少不得起身相迎。
在连声见过府尊的声音中,陈家兄弟的中年室友见庞府尊径直往自己这边而来,连忙避让到一旁,等看到汪孚林还站在那儿,他不禁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刚刚在自己面前还逞口舌之利,现如今当着广州知府的面如此倨傲,看你一会儿如何狼狈!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绝对没想到的称呼。
“汪巡按居然这么早就到了?”
“濂溪书院乃是广州有名的书院,之前我一直没空前来拜访,今日既是和府尊约好,我就早来了一步。”汪孚林绝口不提刚刚那纷争,和庞府尊打了招呼之后,他就随其来到王畿等人面前,含笑拱了拱手,“在下汪孚林,见过龙溪先生,各位先生。”
至于何心隐,见其微微摇头,而庞府尊竟然也没有为他介绍,他领会到对方恐怕在隐瞒身份,也就干脆装作不认识,含含糊糊对众人一概以先生称之。
王畿年纪虽大,人却不糊涂,听到庞知府的称呼,再加上汪孚林的自称,他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便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于是,他非常客气地颔首道:“小汪巡按年少有为,实在是让我等老朽之辈惭愧。只怕老朽讲的这些东西不堪入耳,浪费了你的时间。”
“龙溪先生这样说,我可就无地自容了。我只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正当恭聆龙溪先生的教训。”
见王畿笑得眉眼弯弯,汪孚林与其又寒暄了几句,濂溪书院的现任山长以及几个讲师便盛情相邀他到前排坐——这可是在广州地面上比南海以及番禺县令更加强力的角色。谁敢不敬着?而汪孚林也没有推辞。只在路过陈家兄弟那座位边上时。对瞠目结舌的兄弟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却看也没看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家伙。直到在第一排比较居中的椅子上坐下之后,他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这时候,粗通粤语技能就显得极其重要了。
“小汪巡按?那真的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
“看年纪比我还小好几岁呢!”
“他中的可是三甲传胪,据说中进士的时候才十**岁。”
“这次那个一向瞧不起外地学子的刘贤算是踢到铁板了。”
至于作为当事者的陈家兄弟俩,则是到王畿开始讲学之后,他们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在小馆子中偶然遇到的热心老少请了他们一顿饭,这还能解释为一见如故的缘分。可是那个他们刚刚还称之为汪兄的年轻人竟然是广东巡按御史,这简直是太颠覆了。在他们的印象中,何尝有过这么年轻的朝廷官员?两人压根没有注意到,尽管身边还空着汪孚林刚刚坐过的那个位子,但他们的室友根本没脸坐,此时此刻竟已经和甘泉书院来的三人一块狼狈退了出去。
尽管当年应考乡试和会试时,给自己帮了大忙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便是王氏泰州学派以及湛氏甘泉学派中人,但因为汪孚林磨砺的主要是应考的八股文以及经史典籍,那两位只闲来讲过一些心学要旨,所以他对心学的了解素来泛泛。
更何况。如果以左右来算,王氏泰州学派是偏右的。而且其中多有道家思想,讲的是安身立本,顺情从欲。浙中派的王畿却是偏左的,眼下他听着王畿讲的这一套,简直比自由主义更自由主义,他就有些明白为何张居正要禁止讲学了。
张居正作为朝廷的代表,推崇的是洪武年间严刑峻法的那一套,希望把官民全都束缚在框框架架中,哪里容得下鼓吹自然主义和放任主义的这种异端邪说?他甚至寻思着要不要事后提醒一下何心隐,请其和王畿一样都暂时偃旗息鼓,不要这么四处讲学,可想想这种上了年纪的全都最固执,他唯有在心里快速盘算一会儿该怎么说。
好在这一趟讲学并不难捱,王畿不是一味照本宣科,而是和后世那些大人物跑到学校做演讲一样,肚子里有货,说出口不慌,旁征博引,有时候还会讲个笑话。又或者拿出自己几十年来见过的某些趣事作为旁证,整整一个时辰的讲学愣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直到王畿终于告一段落,汪孚林就只听背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问题,显然学子们极其踊跃,对这么一位王守仁嫡传弟子非常崇拜敬重。
要知道,如今泰州学派的泰斗如罗汝芳、何心隐等人,全都是王学再传弟子,如王畿这样曾经拜在王守仁门下却还活着的已经基本没了,更何况王畿还是独创一派。而且,书院和官学不一样,一部分的学生固然还是想着科场告捷,金榜题名,但也有一部分学生是纯粹冲着精研学问去的,对于功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
当一堂课终于完全结束,王畿拄着拐杖离座而起,缓缓下台的时候,庞府尊和这濂溪书院的徐山长慌忙一同上去搀扶了一把。而第一排的众多人也都一一站起身来。因为汪孚林和何心隐的位子隔开了好几个人,直到这退场的时候,两人才真正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却还是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而今日聚集来听讲学的学生们就没有一个先起身退场的,全都坐在那目送,于是,汪孚林就在再次经过陈家兄弟座位边上的时候低声捎了一句话。
“一会儿别走开,我去你们的号房找你们。”
陈洪昌和陈炳昌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已经随着那些大人物出去了,顿时面面相觑。虽说这会儿周遭有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也有极个别有志于官场的同窗想要上来拉关系,但陈炳昌还是立刻回过神来,拉着哥哥迅速离开,直到已经远远离开讲堂,他才松开手,却发现陈洪昌有些失魂落魄的。
“那竟然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分明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小弟,你说那天和我们同桌那个被叫做世伯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陈炳昌也一样脑袋晕乎乎的,摇了摇头后就小声说道,“不过汪巡按都已经说了,我们回房等他吧。”
“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按照道理,总不该让他亲自到号房找我们,而是该我们去等候他的。”陈洪昌轻声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架不住今天让室友刘贤吃了个哑巴亏的兴奋,嘿然笑道,“刘贤平时就知道欺负我们外乡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次居然欺负到汪巡按头上去了,我看他还怎么有脸在这濂溪书院立足!”
另一边,汪孚林正在和书院学子们眼中的大人物周旋。得知上任巡按石御史一步都没踏入过濂溪书院之后,他就知道,今天自己答应庞府尊来这里着实是有些莽撞了,毕竟,这和朝廷如今的整饬学政疏相左,哪怕濂溪书院有半官方性质,只要不是真正的官学,毕竟招人忌讳。但来都来了,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但徐山长热情相邀他来讲学,他却立刻想都不想就回绝了,用的借口都是现成的,年少侥幸考中进士,哪敢和各位贤达并肩?
开什么玩笑,让他给这些求知若渴的学子们讲什么,经世致用,人情练达?
庞府尊却还在旁边试图帮腔——他自己也是在罗汝芳门下听过课的弟子,哪怕不怎么有名,可凭着是知府,却也来濂溪书院讲过课,所以在张居正那整饬学政疏的强大压力下,也颇为希望再拉上一个人作掩护,尤其是汪孚林这样看上去背景颇雄厚的。然而,别说汪孚林死活不同意,就连王畿竟也打岔道:“对了,小汪巡按刚刚和人似乎在争吵,说的那交接匪类到底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想到陈家兄弟那同学,顿时心头一动,再加上这是一个天然的借口,因此他故意笑道:“是我前几日偶尔在一家小食肆中结交的两个朋友与人争执,我也觉得奇怪,正想去问问。要是龙溪先生不介意,我先告退去见见他们,一会再来对您讲一讲?”
“好好,你先去,一会儿再来见我这老头子。”王畿仿佛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去,他又借口有些累了,使得庞府尊徐山长这些客人不得不一块告辞离去。直到人都走了,他方才对何心隐说道,“这就是你的关门小弟子?”
何心隐却干笑道:“就只教了一个月剑术,哪里有什么师生名分。”
“吕光午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那是他小师弟呢。”王畿说到这里,这才摸着胡须道,“我倒还很好奇他一会儿过来,会给我说什么故事。”
此时此刻,再度走在濂溪书院中的汪孚林,哪怕还是同样装束,却领受到了集体注目礼的待遇,耳朵还能听到不少窃窃私语。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径直找到了陈家兄弟的号房,可就在预备敲门的时候,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陈二,之前你把那妖女藏在书院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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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五章 妖女?瑶女?
妖女?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UU小说,www.uu234.com眼下是现实版大明朝,不是武侠版大明朝吧?哪来的妖女?可是,等到他听到下一句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泷水县的那些瑶人反叛,肆虐各乡,你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你救那个瑶女,可你知不知道她的族人杀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年的瑶乱,广东十府全都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而为了平定他们闹出来的大乱子,广东十府要加派多少军费?”
原来是瑶女,不是妖女……
汪孚林终于弄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同时也明白了刚刚别人口中的交接匪类是什么意思,当下就直接敲响了门。可这一次,屋子里都安静下来足足老半晌,方才有人拉开了门,却是陈洪昌。这位当哥哥的再没有之前看着痛恨的人吃瘪的快意,反而在发现来的真是汪孚林时,脸上还流露出几分惊惶,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可当听到汪孚林开口说出了一句话时,他登时颓然低下了头。
“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一进屋子,汪孚林就发现,除了陈家兄弟之外,这会儿对应着这间号房里的六张床,恰是六个人都在。很显然,之前在讲堂硬是要挤兑陈家兄弟让座位的那个室友以及另外三人是一拨,陈家兄弟是一拨。见那人脸上分明流露出恶意的冷笑,他便冲着脸色苍白的陈炳昌说:“陈小弟,正好龙溪先生对之前那抢座位的争端很感兴趣,你们刚刚又说到什么瑶女。你和你大哥跟我一块去见龙溪先生吧。我也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陈炳昌没想到汪孚林的口气还是和之前一样温和,一度凉了半截的心终于有了几分热乎气。见陈洪昌又惊又喜地慌忙冲着自己招了招手,他咬咬牙就站起身来上前,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哥哥给一把拽了出门。可迈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就听到汪孚林又开了口。
“既是同窗,又是同一个号房,将来你们又不会参加同一个地方的乡试。谈不上竞争对手,何必非要如此敌意?哪怕别人做错了事情,提醒也好,当头棒喝也罢,总好过先是仗势欺人,而后发现踢到了铁板,又在背后玩弄这种诡谲伎俩?濂溪书院乃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是让你们好好读书求学的,不是耍弄这种小手段的。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汪孚林知道他们是故意的。知道他们是故意瞅准了汪孚林过来的时间,故意揭破他救下瑶女那件事的!
陈炳昌心中感激极了。哪怕他觉得接下来自己兴许会无法在濂溪书院立足,兴许还会造成别的什么后果,可在哥哥之外,在这异地他乡还有人肯这么对自己,他就已经很知足了。直到离开号房已经老远,他瞅了一眼旁边的汪孚林,终于小声说道:“汪巡按,刚刚多谢你,其实我……”
“我都说了,这件事一会儿见了龙溪先生再说。还有,这里没有别的官场中人,叫汪兄就好,不用那么见外。”
陈洪昌比弟弟更感激汪孚林的仗义解围,毕竟,这年头广东最敏感的就是一个瑶字,要是那些人真的如愿以偿把弟弟交接匪类这个罪名给坐实了,别说是弟弟,他在这濂溪书院也绝对要无立锥之地了。于是,他拉了拉还要说什么的弟弟,轻轻摇了摇头。兄弟俩一路跟着汪孚林,发觉去的方向是平日里濂溪书院那些夫子休憩的场所,从前他们虽来过数次,但这次要去单独见的人竟是王畿,心中全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尤其是陈炳昌,要知道他还背着一个交接匪类的名声,不解释清楚的话,将来就全完了!
王守仁自己年轻的时候文武双修,后来方才能够有能力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因此王学弟子中,很多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别看王畿如今已经是年纪上了七十的老头子了,当年年轻的时候却也一样是任侠仗义的儒侠。眼下他一大把年纪却依旧闲不住,江浙闽越全都跑遍了,这次突发奇想到广东来,一度遭到了家中子侄的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因为何心隐作伴,再加上何心隐收了两个亦僮仆亦弟子的伴当,他带上了四个强壮家丁,这才能够成行。
而此时此刻,守在院子外头的就是这么一批人。尽管汪孚林刚刚来过,也和王畿约定过了,但一个家丁还是进去禀报了一声,得到回复方才让其他人让开路。汪孚林这一次稍稍留心观察了一下,见几个人身形脚步精气神,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反正他那点半吊子,除非出其不意,否则肯定是打不过这些家伙的!
尽管已经通报过,但他还是敲过门后,这才带着陈家兄弟进了正房。明间里头却没有人,他顺着传来的话语声进了东次间,这才看到靠窗那雕花罗汉床上,王畿盘腿而坐,右手正拿着一串佛珠,何心隐则是在旁边擦拭一把短剑,看上去半点不像待客的样子,他在拱了拱手后就笑着说道:“龙溪先生,夫山先生,我刚刚去找他们的时候,才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声妖女,差点吓得不轻,等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们的号房室友说的不是妖女,是瑶女……”
汪孚林有意将事情经过描述得轻松有趣一些,把前因后果略提了提,他继而就来到何心隐身侧,看向陈炳昌道:“陈小弟,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说说,不用有什么负担。”
王畿听到汪孚林着重强调了妖女和瑶女的区别,一下子也给逗乐了:“确实不用不好意思,就算真是什么风流罪过,只要不是什么始乱终弃之类卑劣无耻的事,那就是可以揭过去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陈炳昌哪里料到王畿讲学的时候风趣。可私底下的时候竟然也这样平易近人。甚至还随便乱开玩笑,脸都给吓白了,一时间竟完全没注意汪孚林刚刚在称呼了一声龙溪先生之外,还称呼另一位为夫山先生。好容易在哥哥的低声提醒下平复了心情,他方才使劲回忆着当时的事,随即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始说了,也顾不得是否有什么条理。
“我和大哥在濂溪书院已经快两年了,今年年初正月里。大哥被人拉去参加文会了,我想进城逛逛,因为很多地方人多,不知不觉就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后来就遇到了一个人。那时候我真不知道她是女的,因为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本来以为是乞丐,可上去发现人还有气,而且年纪不大,想想实在是太可怜了,就背人去了医馆。”
尽管陈炳昌的叙述有些没条理。但听到这里,不论王畿还是何心隐。又或者汪孚林,全都对陈炳昌的人品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至少,在看到路上倒伏着疑似尸体的时候想着救人而不是拔腿就走的,实在是太少了。就连汪孚林自己扪心自问,如今的他估计会去看一眼,因为他有自信没人敢讹他,能讹他,但要是放在前世里,顶多打个电话报警又或者叫救护车。因此,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们兄弟并不是很宽裕,要救一个垂死之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炳昌不安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哥哥,见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的声音顿时变得更低了一些:“我把人背去了医馆之后,这才发现她是女的,而且身上都是被棍棒打出来的伤势,大夫虽说把她救醒了,可她却没办法动,后续伤药不能断。她说是跟着父兄进城与人失散,后来被人劫财,哭得伤心极了。那时候书院正好放春假,同住一个号房的几个人除去我和哥哥,还有那个刘贤,都回乡过年了,我就谎称她是我一个朋友,偷偷把她带进了书院。因为我典当了家传的银锁片去买药,为此还被大哥狠狠骂了一顿……”
随着陈炳昌的继续讲述,包括这个瑶女女扮男装在书院号房里整整住了半个月,中间最为难的便是解手,陈炳昌只能将其放在最靠墙的一张床上,并且拉帘子作为隔断,但最终还是被刘贤抓住了把柄,这也是之后刘贤对他们兄弟呼来喝去毫不客气的最大原因,这一系列经过,汪孚林等人都大体听了个明白。至于这个瑶女的离去,则是最让陈炳昌怅然若失,
因为人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根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了一只银镯子,仿佛是为了抵偿他典当的银锁,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汪孚林却听出了此中一点玄虚,不禁皱了皱眉:“既然她都没对你说过姓名,你也好,还有之前那个刘贤也好,怎么就知道她是瑶女?”
“那是因为,是因为……”
前头陈炳昌虽然说得不是最有条理,但至少还能听得出坦坦荡荡,纵使对那位救助过的女子有好感,可也绝对没有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堂来。可是,眼下他这支支吾吾,却让屋子里三个心里最是透亮的人不得不有些猜测。还是陈洪昌实在看不下去弟弟那脸色通红的没用样子,抢过了话头。
“二位先生,汪巡按,要说怎么知道她是瑶女,还是我来替他说。那女子被刘贤识破女儿身之后,我们兄弟只能瞎掰说她是表妹,这样拖过了两天,有一天夜里她突然连声惊呼,似乎是发了癔症,我和小弟都吓了一跳,少不得起来想把人叫醒,谁知道她一开口就是一连串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要说我们到濂溪书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听不大懂广府话,小弟却听得懂,所以知道她说的根本就不是广府话,所以等到她醒来之后,我和小弟,还有听到动静的刘贤自然全都上前盘问,她这才承认自己是来自罗旁山的瑶人。照我和刘贤的意思,立刻就想把人送去官衙,小弟却硬是不肯。”
陈炳昌见王畿何心隐以及汪孚林全都面色凝重,他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那时候才知道她是瑶女。我之前趁着白天悄悄和她说过不少话,她虽没告诉我姓名,但却告诉我说,她阿妈是瑶女,她阿爸是汉人,但因为族人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他们,她阿妈后来郁郁而终,她离开罗旁山,就是来找失散多年的阿爸……”
陈洪昌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笨蛋,那时候你病急乱投医,还拿刘贤也同样窝藏过人好几天来要挟他不许说出去,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会那么恨我们兄弟?是,她是留下一个银镯子给你,但除了寻医问药那点钱,她就不想想你担了多少干系把人留在濂溪书院,甚至可能为此丢掉前途?这样的女人,只有你把她当宝贝!”
“我……”
见陈洪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怒瞪弟弟,陈炳昌则是耷拉了脑袋再也不做声了,终于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汪孚林少不得咳嗽了一声,随即才开口问道:“那瑶女留下的镯子还在吗?”
“还在,我本来是打算去熔成银锭子,以防上头有什么记认,到时候会连累了小弟,但小弟死活不肯。当着两位先生和汪巡按的面,你还不拿出来?”
陈洪昌只希望能够借着今天的机会,把这件让自己始终牵肠挂肚提心吊胆的事给解决了,当下一面说一面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弟弟一下。直到这时候,陈炳昌方才迟迟疑疑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样用手帕严严实实包着的东西,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最终将东西交给了汪孚林。之所以是汪孚林,而不是他们兄弟二人都敬仰的王畿,只是因为他还记得汪孚林的一饭之恩,还有那让人如沐春风的言行举止,希望汪孚林能够放过那个可能已经混进了广州城的瑶女。
汪孚林细细一看,却只见这与其说是一个镯子,还不如说是一只臂钏,还有可以调整大小的活口,接头两边是很精巧的鸟纹,通体都是手工雕琢的纹饰,乍一看工艺非常精细。之所以说是臂钏,是因为寻常女子手腕大小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大,而且如果真的那瑶女遇到打劫。手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但藏在袖中的臂钏就不一样了。可是,他记得瑶族女子的银饰行头之丰厚,放在后世也是有名的,可瑶族女子有戴臂钏的习惯吗?
“咦,居然还有字?”汪孚林细细一看,继而就递给了王畿和何心隐,心里却在寻思那上头的几个字。
贺秀珠吾女芳辰。
ps:昨天见了影视圈的几个朋友,听说了一连串禁令,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古代历史政治都快要成雷区了,心情低落-。-(未完待续。)
第六六六章 蚂蚁撼大树
王畿也好,何心隐也好,要说他们之前同意汪孚林把陈家兄弟带来,那是对这兄弟二人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汪孚林感兴趣。毕竟,王畿这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而何心隐则是在之前祭祀胡宗宪后教了汪孚林一个月便匆匆别过,至今也已经有五年了。
所以,汪孚林带来的这一对兄弟竟然讲述了一段瑶女奇缘,哪怕他们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们也不禁觉得颇有些意思,那只似臂钏似银镯的东西在他们俩手上把玩了许久,最后才由汪孚林用手帕包上,还给了眼巴巴的陈炳昌。
“在濂溪书院之中留宿女子,不管是瑶女还是汉女,这件事都做得大错特错。”先开口的仍然是汪孚林,见陈洪昌张嘴想要说话,他就摆摆手示意其不要插嘴,这才严厉地对陈炳昌说道,“有恻隐之心不是坏事,但也要量力而为,带回原本严禁女子留宿的书院号房更是绝对不妥!更何况发现事泄,就威胁同窗,你自己想一想,这圣贤书是不是白读了?陈小弟,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们兄弟二人能来濂溪书院求学来之不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一时冲动,不但有可能让你自己身败名裂,还会害了你自己的兄长?”
不等兄弟二人反应过来说什么,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且,我虽告诫过那个刘贤,但只要他不依不饶,继续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哪怕如今那瑶女已经无影无踪,你们兄弟二人还能在濂溪书院立足?这样吧。陈小弟。事情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为了你哥哥,你可敢一个人把责任担起来?自己去向刘贤道歉,然后去徐山长那里请辞!”
王畿和何心隐同时眉头一挑,意外的不是别的,而是汪孚林分明看上去和这兄弟二人认识,却没有一味偏向他们二人。毕竟,这事情严格说出来,确实是陈炳昌做得不对。若是那时候去求助于其他师长,也未必就一定不能救下人的性命,可在书院供学生居住的号房私藏女子,那就非同小可了!
就在此时,陈洪昌却忍不住叫道:“汪巡按,小弟才十六岁,这事情不能怪他,我这个当哥哥的可以……”
“不,汪大哥说得对,是我惹出来的。”陈炳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咬了咬牙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本来就应该我承担责任。我这就去!”
见陈炳昌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就跑了出去,汪孚林看到陈洪昌那震惊到几乎发木的表情,等到人一下子回过神来要去追,他就立刻开口喝道:“站住!你弟弟如果现在不去,接下来也许这事情就会满书院流传,甚至满城流传,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天下不是只有濂溪书院可以磨砺学问,他还年轻,日后我可以推荐他去宣城志学书院,又或者南京崇正书院,前提是他这次知错能改!有些规矩是可以变通的,但有些规矩是不容逾越的,我只希望他明白这点。”
陈洪昌原本满心觉得世道不公,弟弟一片好心却遭人如此牵累,可听到汪孚林这番话,他迈出去的脚终于缓缓收了回来,随即转过了身子,脸上却仍旧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候,他看到王畿身边的那个老者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孚林,你刚刚这最后一句话说对了。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之前和龙溪先生听说你出任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还觉得朝廷实在是揠苗助长,可现在看来,都已经五年了,你当初做事就谋定而后动,可圈可点,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对汪孚林说完这番话,何心隐就笑呵呵地对陈洪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弟弟为人不错,就是实在经验浅薄了一些。要我说,与其现在让孚林举荐他去其他书院,还不如让他跟着孚林在广东扎扎实实再待一年,也好学一点做事和应变的技巧。”
汪孚林见何心隐竟是把自己的话给抢过去说了,不由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果然,陈洪昌原本还有些颓丧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了希望的神采。面对这情形,他就爽快地点点头道:“夫山先生都这么说了,我和你们兄弟也有缘,再说我初来乍到广州,身边也缺一个有学识,同时又了解这里的人。如果陈小弟把濂溪书院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可以礼聘他为……”
“不不不,舍弟年少浅薄,当不得汪巡按礼聘二字。”陈洪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地说道,“请您务必收留他在身边跟着学习一年半载。”
可说到这里,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汪孚林对刚刚这位提议老者的称呼。能和王畿同座,而且又被称之为夫山先生的……难不成是那赫赫有名的泰州学派大儒何心隐?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对自己微微颔首。
“陈贤弟,那就照你说的办。不过,夫山先生此次和龙溪先生一起到濂溪书院来,并未对外界公布,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就是你兄弟知情,还请务必保密。”
“自然自然。”陈洪昌慌忙答应,可是,他那脸上的激动却根本掩盖不住。要知道,对于时下的读书人来说,朝廷那些阁老尚书们其实很遥远,而那些四处讲学的大儒却距离很近,更加值得他们真心崇敬爱戴。更何况,这些讲学全都是可以免费听的,相对于官学以及普通小书院中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夫子,这些不去做官却致力于讲学的先生们,可以说是为他们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因此,他真心实意地再次冲着何心隐深深一揖。
“之前只知道龙溪先生来了,若不是汪巡按提醒,我怎么也没想到夫山先生也来了。要知道。之前夫山先生常常去湖广讲学的。但我和弟弟一次都没赶上。可如今竟然在濂溪书院遇上了。”
“这就是缘分。”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随即正色说道,“还有,之前说正事的时候也就算了,接下来记住了,是汪兄,不是什么汪巡按,你没听陈小弟刚刚还叫了我一声汪大哥?”
王畿一直在笑看热闹。直到这时候,他才咳嗽了一声:“陈洪昌是吧?刚刚人家小汪巡按拦着你,是怕你不明就里,反而坏了事,现在你可以去瞧瞧你弟弟这事情办得是否顺利。你们兄弟,你太心急,他太嫩,以后记得三思而后行,快去吧!”
陈洪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想弟弟去刘贤那儿赔礼道歉。以及去徐山长那边请辞,这都不是只凭担当和勇气就一定能够了结的。登时再不犹豫,深深行礼之后就快步离去。
而他这一走,王畿就笑眯眯地说道:“想来小汪巡按有一肚子话要问吧?比如说,夫山这么大名声,又不是身份有干碍的人,干嘛跟着我到了濂溪书院却不肯表露身份?又比如我为什么一大把年纪不肯在家好好歇着,非得大老远跑广东这么大老远来?又或者,吕光午放着在新昌好好的吕三老爷不当,非要满天下寻访奇人异士,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
第一个问题,汪孚林本来准备是打算旁敲侧击问一下何心隐的,而第二个问题,他却不打算问王畿,毕竟两人没这么熟。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却压根不奢望何心隐会告诉他,毕竟,不是他杯弓蛇影,何心隐让吕光午去做的事,已经不是所谋甚大这四个字了。可此时此刻,王畿却直截了当反问了出来,他就有些进退两难了。在仔细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就把心一横问道:“我确实心怀疑惑,龙溪先生和何先生能否赐教?”
“你知道如今阳明先生传下的心学,有多少传人?“
汪孚林哪怕曾经师从于王湛两大学派出来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但对这个却真心没什么研究,唯有老老实实摇头。
好在王畿对此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掰着手指头对他说道:“我就只说你认识的吧,我和夫山且不必说,耿定向是你乡试的主考官,焦竑是崇正书院的山长,至于宋仪望,你应该才见过不久,他现在是应天巡抚。然后是史桂芳……咳,我这记性不大好,史桂芳是白沙一派的,却不能算是心学传人……还有就是如今回老家颐养天年的前首辅徐华亭徐阁老,还有刚刚过世的赵文肃(贞吉),对了,这两位你应该没见过。其余一堆人,我说了你也不大认识……”
尽管王畿说得仿佛缠夹不清不大分明,但汪孚林听在耳中,顿时暗自咂舌。毕竟,这庞大的王门弟子绝对可以说是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然而,王畿转瞬间便词锋一转道:“你别看人多,而我还算是先生关门弟子,可大家却是各自际遇不同,甚至有些人之间还是死对头,彼此之间恨不能你死我活。就算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大家对于心学也各自理解不同,所以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而且,出仕的人,和我们这些出世的人又不同。”
“出仕的人在官场辗转腾挪之间,哪里还能讲学,哪里还能钻研,和昔日学友之间的交情也就淡了,甚至视之为异端,寇仇。就是彼此性情还相投的学友,就比如我,和罗近溪的交情算得上很好,可他也没少骂过我。总而言之你记住,王学之人别说结党,多于五个人坐在一起,不打起来都算是好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是隐隐品出了几分滋味来,顿时心中一动。王畿仿佛是在特意说明,王学之中门派众多山头林立,所以是一盘散沙?可对他说这个干什么,他又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又没有去调查王学弟子是否对朝政有害的任务!
而王畿在一大堆东拉西扯后,突然又拐回了正题:“我和夫山一块到广东来,是广州府庞知府邀请的,他一向便最是敬慕王氏心学,也算是大半个心学弟子,故而有此请,但之所以夫山没有亮明身份,是因为广东总督凌云翼曾经对人声称夫山是离经叛道的异端,而且当年扳倒严嵩,夫山出力很大,兼且又是由道士入手,走的是邪道,所以有人得位不正,不免担心夫山再次剑走偏锋,使自己重蹈覆辙。当然,夫山在家乡倒腾的那一套,也很招人恨。”
汪孚林心里终于明白,王学这么多传人,在外讲学的何止何心隐一个,为什么历史上张居正非要让人杀了何心隐不可。一来是震慑,二来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老人威胁太大?何心隐从前能够买通道士去对付严嵩,那以后能不能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等等,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
见汪孚林登时拿眼睛来看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深深的震惊,何心隐和汪孚林相处过月余,知道那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也就爽快地承认道:“之前皇上会去文华殿,会那么有兴趣旁观你和余懋学那几个科道言官辩论,是身边两个近侍撺掇的。至于那两个近侍,是我设法撺掇的。”
疯了!这么离谱的事情,何心隐竟然也敢下手去做!难不成那些御史也是……汪孚林简直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我只不过是凑巧知道,某些御史要上书而已。只不过,没想到最终会是那样的结果。我并不是一定要他下台,只希望他也好,皇上也好,真真切切听一听诤谏的声音。我当年给徐阁老出谋划策的时候,不是没见过张太岳,只不过没想到当年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了登顶却能够不择手段。高新郑已经够刚愎自用了,他比高新郑还要刚愎自用,容不得一丁点异声。是,做事是要乾纲独断,然而他就不想一想,品行有瑕疵不要紧,但一旦不是瑕疵而是巨大的污点,那他如今就算再勤于谋国,将来遭到反扑,难道就不会人亡政息?”
说到这里,何心隐面上颇有苦涩:“而我让吕光午去搜罗天下奇人异士,并没有什么叵测图谋,只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被埋没于尘泥之中,看看其中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对现状是否不满。要知道,每逢改朝换代,总有无数奇人异士俊杰之才诞生于草莽之中,而每到了太平盛世,朝廷通过文武科举,以及边将选拔,也能遴选出不少人才,能够让寒门出贵子,虽终究有草莽英雄埋没,但只要别人看出贫寒士子亦能位列朝堂,一介小卒亦能积累军功为领军大将,因人及己,总还会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一旦寒门渐渐少出甚至不出贵子,一旦草莽之中,怀才不遇蹉跎一生的人越来越多,你说结果是什么?”
如果说,刚刚汪孚林还觉得何心隐实在是有点疯了,竟然蚂蚁撼大树,想要去和张居正掰一掰腕子,那么现在听到这么一席话,真正了解到何心隐的真意,他终于不由得悚然动容。
每一次的改朝换代,一般都伴随着巨大的天灾**,但同时也是王朝内部阶级矛盾到了顶点的时候——上升通道几乎堵死,又或者小的可怜,阶级流动性几乎等同于零——在这种情况下,民间自认为怀才不遇却又野心勃勃的人揭竿而起,无数英雄崛起于草莽之中,成功则改朝换代,不成功也会天下大乱。而在如今这个年代,何心隐就已经想到了让吕光午访查民间能人异士,通过这种方式来稍稍打探端倪,可以说是走在时代前端太多了!
问题是,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不是龙子凤孙,他不是首辅尚书,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刚刚出仕,破格提拔为正七品的巡按御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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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七章 心怀天下
说到底,汪孚林不明白的只有一条,王畿和何心隐这两位心学阵营中鼎鼎大名的人,究竟为什么对他如此关注?
“小汪巡按,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做了不少事情,有些事很多人知道,有些事很多人不知道。但那些很多人不知道的事,你这何先生也都知道。不要小看了他,他于天下行走了这么多年,贩夫走卒无所不交,之前还在杭州、南京、镇江你那三个镖局里客串过一阵子。”王畿见汪孚林一副瞠目结舌,仿佛见了鬼的神情,他不由觉得很有趣,一时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所以,他对我说,你看似油滑,实则却有一颗侠肝义胆。”
你们两位这高帽子给我戴得太高了!
汪孚林实在是唯有苦笑了:“这话简直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我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里配得上侠肝义胆四个字?”
何心隐却嘿然笑了:“哦?那当初你到杭州和当初的杭州知府,如今的广东按察使凃渊去北新关劝服乱民,怎么没见你遇事往后躲?给人家那个行将倒闭的小馆子支招,如今西湖边上楼外楼蒸蒸日上,你那时候怎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吃抹干净不认账,直接走路?在镇江,和你吕师兄认得的那头倔牛遇人算计,你怎么肯掏银子给人赎身,又帮他解决了生计?
你啊,没看到没听到的事情,你可以当不知道,但只要撞到你面前。你却一定会出手。汪孚林。你骨子里还是一股热血。就如同你在京师留下的两句诗一样,你还说人家沈懋学,其实你自己难道不是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音?至于你一个养子一个学生怎么收的,我就不多说了。”
面对何心隐这样的评价,汪孚林不由得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不说别的,想想自己在辽东走的那一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功利归功利,但骨子里确实还遗留着前世某种愤青的特质。最重要的是,前世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通过嘴炮来发泄心头郁闷,而这一世,尽管他最开始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地主,可禁不住背后有人,机缘独到,阴差阳错之下有了更大的能力,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拿出来好好用?
“何先生。你和龙溪先生可以说正事了,再这么高帽子戴下去。我恐怕只有落荒而逃了。还有,请龙溪先生千万收起那巡按两个字,不要寒碜我了。”
王畿和何心隐刚刚一搭一档,此时见火候差不多了,何心隐方才看向了王畿。毕竟,这位是如今王氏心学体系中辈分最高的,哪怕并不是每个人都礼敬这位龙溪先生,而且其学说也和很多人有分歧,但年龄阅历放在那儿,让人不得不敬重。
于是,王畿就打头说道:“既如此,那好,我就仗着年纪大,叫你一声小友。你吕师兄这几年足迹踏遍整个东部,虽说还没走完整个大明,但积攒下来的笔记已经送给了夫山一部分,其中罗列出来的人成百上千,有的是怀才不遇的文人,有的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只能做个杀猪屠夫的勇士,也有的是野心勃勃,正在各种营生上钻营的家伙。再加上夫山行走天下遇到的人,总共就整理了这三册。
夫山已经老了,你吕师兄虽则是天下勇士,但他出面相交了这么多人,却不适合再做剩下扫尾的工作。而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偏偏涉足黑白两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找法子收拢这些人,让他们走正道。实在不行,这广东不是有无数商人为了求利扬帆出海吗,可以把这些人送去南洋西洋东洋。我老了,哪怕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可把某个日子往后推一天,也比有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揭竿而起,实则却是生灵涂炭的好。”
汪孚林被王畿这提议给说得心中一动。想当初他在杭州笼络打行众人,在南京优待胡宗宪旧部,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一点暗地里的实力吗?可要收拢这些绝不仅仅是鸡鸣狗盗,而很有可能是草莽英雄的家伙,那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一旦泄露出去,图谋叵测四个字绝对会扣在自己脑袋上。而且,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和之前他把瑶女听成妖女一样,这怎么好像要开启武侠模式,拉帮结派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保守谨慎一点儿:“二位先生,官身不自由,你们也应该是知道的。我如今在广东巡按也许还好一点,可将来若是调去其他地方,哪来的功夫和吕师兄一样走遍天下,把人全都网罗到兜子里?而且,二位心思是好的,可这做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他突然想起历史上何心隐那悲凉的结局,立刻词锋一转道:“当然,如果何先生肯出面和我一起做这件事,那么我不说二话,要钱出钱,要人出人!”
总比让何心隐继续抛头露面讲学,然后激起朝中那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首辅大人痛下杀手好!
好话说了一箩筐,何心隐本来是想激汪孚林担下这个责任,毕竟,二十出头却能考上进士当上巡按,而又有头脑有手段的年轻人,着实非常少见,而他要交托的,恰恰又是这么一桩需要有勇有谋有担当的人来做的事。可兜来转去,汪孚林直接又把他给绕进去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的话,却让他陷入了沉默。
“何先生,你也许觉得我只不过想借你虎威,但刚刚龙溪先生也说了,首辅大人对你心怀忌惮,甚至到了有所杀意,既然如此,你还在天下各处奔波,抛头露面讲学,这就很危险了。再说,听过你讲学的学生很多,但得你点头的亲传弟子却很少。至少我知道的。就仅仅只有一个吕师兄。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你出事,有多少人会营救,又有多少人来得及营救?讲学启民智,这确实是好事,可天下讲学的大儒很多,何先生,你年纪大了,该歇一歇了!”
王畿没想到汪孚林反过来劝说何心隐。大感意外的同时,也不得不再次修正了自己对汪孚林的评价。他当然知道,早就不做官,犹如闲云野鹤一般的自己对于朝中大佬来说,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老头而已,不会视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何心隐不同。
何心隐太会折腾了,当年这位能够在江西这样的科举魔鬼大省中,一举夺下乡试头名解元,如果一直致力于科举。早就是进士了!可何心隐偏偏在接触到心学体系之后,先是拜在颜山农门下。而后更是在胡宗宪幕下抗倭,在徐阶幕中谋除首辅严嵩,却始终没有继续去考功名做高官,这份谋勇已经非常可贵,偏偏此人还居然在家乡捣腾出一个萃和堂,而后又四方讲学。这样一个很难控制的人,当权者如何能容?
“夫山,汪小友这话很中肯,也是为你着想,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说到这里,王畿见何心隐摇头不语,便招手示意汪孚林上前,随即从旁边书箱中,拿出三册厚厚的东西递给了汪孚林,等其接了之后方才一字一句地说,“这是誊抄过的,你吕师兄原版已经烧了,毕竟能被人认出笔迹的东西还是毁掉的好。这样吧,何夫山我来劝。至于你,趁着巡按广东十府,最好能够试着接触一下这些人,能收拢多少就收拢多少。”
尽管还没把何心隐劝服,但汪孚林还是收下了东西。毕竟,何心隐要做的事,和他要做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否则,他为什么在辽东处心积虑也要杀了努尔哈赤?杀了努尔哈赤之后,女真真的就没有英雄了?不过是为了延后某些危机而已。
而且,他此来广东,也是怀着想要去澳门,让红薯这一作物尽快传入中国的目的,以便在即将到来的小冰河时期缓解天灾带来的饥荒。毕竟,他在这世上能够改变不少东西,但他能够改变的主要是人,却不包括天时地利,这种气候变化带来的大灾荒,只能通过引入高产作物来缓解。
既然陈家兄弟还没回来,他就暂时定定心心翻了翻手头三册抄录的小册子。当他好容易翻到广东时,就只见每一个名字后头都标出了详细的府县甚至乡镇,擅长什么,性格如何,有一部分吕光午交过手的人,甚至还注明了武艺优劣评价。通过那一个个蝇头小楷,他仿佛看到了奔波于天下的吕光午,心头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这才听到外间叩门声。
“应该是陈家兄弟回来了,汪小友,你去吧,要是夫山有所决定,我一定派人给你送信。”
听到王畿这么说,汪孚林就不再强求何心隐答应自己的提议,起身拱手告辞。当他出了正房,看到敲门的是一个僮仆,而不远处的院门口恰是陈洪昌和陈炳昌,这次他们却被几个家丁给挡住了,他就快步走了过去。等到会合,他阻止了立刻要说事情经过的兄弟俩,瞧了一眼脸色还算不错的他们,他知道事情应该解决得不坏,就微微颔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回城再说。”
从濂溪书院回到察院街的察院,汪孚林这才细细问了陈家兄弟经过。也许是因为自己之前临走时的告诫,也许是因为陈炳昌的赔礼道歉,以及离开濂溪书院的承诺,兄弟俩那个室友刘贤接受了陈炳昌的道歉,也为自己的咄咄逼人赔了不是。至于书院的徐山长,在听明白事情原委之后,狠狠责备了陈炳昌一番,虽说对其负疚离开书院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毕竟,书院的戒律摆在那里,他能够容许陈家老大继续留在书院,那就已经是分外留情了。
“既然如此,陈小弟,你大哥想来已经对你转达了,你可愿意留在察院,给我处理一些文书幕僚上的事情,也就是权充书记?我把话说在前头,一年束脩三十两,四季衣服另外算,其余……”
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陈炳昌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为了那件事,大哥已经为我担惊受怕已经很久了,一直都怕刘贤把事情说出去,能够有如今这结果,都是因为汪大哥你出手相助!我不要什么束脩,汪大哥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陈洪昌没想到一直心思细腻的弟弟此时此刻却会如此失态,而且这称呼也实在是不对头啊!他想了想,正打算挨着弟弟跪下来,却没想到被汪孚林狠狠瞪了一眼,这下子不由有些讪讪的,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眼见得汪孚林虎着脸伸手把陈炳昌给拽了起来,继而又听到了重重一声冷哼。
“谢我是一码事,给我做事又是另一码事。而且,你忘了你大哥要搬出号舍,每个月补贴的粮米也要减半?你本来想找个帐房之类的活计来赚钱,怎么到我这就变成要做白工?叫我汪大哥,就拿束脩,要是送上门来的白工,我可不要!”
陈炳昌只觉得眼睛很不争气地滚出了眼眶,哪怕使劲吸了吸鼻子,可还是忍不住。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只要汪大哥相信我,那我就一定仔仔细细用心,不辜负汪大哥的信赖。”
而陈洪昌想到弟弟这份丰厚的束脩恐怕到时候都要贴补到自己身上,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可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汪孚林冲着自己笑了笑。
“说起来,炳昌你和我家金宝差不多大,比秋枫还小两岁,洪昌你比我小半岁……其实要不是巡按御史不能带家眷,我家那两个小的还要去试试今年南直隶乡试,这次也跟我来了,也能多认识几个朋友。”汪孚林说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说到底,他要真就这么点年岁,哪里斗得过那些老狐狸?
陈洪昌以为汪孚林刚刚提到的人应该是弟弟又或者堂表兄弟,也没太放在心上。有了之前那桩事情,他和弟弟对于汪孚林都有了很深的信赖,说话也就不像是从前刚认识那样拘束,尤其汪孚林问到他们所知道的四境民情时,两人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他们终究是读书人,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濂溪书院中,对于士林了解颇多,可对于民生就没有那许多涉猎。尽管如此,汪孚林仍然觉得此次从濂溪书院聘了这么一个书记颇为值当。
陈炳昌的文墨功夫很不错,而且心地实诚,不是本地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更何况,他对于陈炳昌救下瑶女这件事,心里还另外有些考量。而且,他仓促之间下来,不像别人那样任过官有经验,又或者有师长推荐幕僚,甚至从南北国子监带几个监生下来,他只能靠自己。
现如今他的首要目的不在于巡查各县,而是先去濠镜,也就是澳门走一趟。毕竟,去各府县刮地皮,哪有去澳门刮地皮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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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八章 遍地黄金?
去过广东按察司,去过两广总督府,又应广州知府庞府尊之请去过濂溪书院,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上任之初,连着去过三个地方之后,却又悄然消失,察院又成了一座空空如也的衙门。尽管历来巡按御史就并不是固定呆在一个地方,但他这样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的架势,仍然让广州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非常头痛,而最被动的就是广东布政司了。
因为正是布政司之前授意下头不宴请,不拜见,不邀约,对这位新任巡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不知道,可现在下头府县主司都去拜见过了,而汪孚林拜会过总督和按察使,唯独遗漏过了布政司,安知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于是,布政司几乎是紧急给下头府县传令,把话说到了夸大十分,就差没把汪孚林的画像散布得到处都是,把人形容成洪水猛兽,让广东境内的所有府县主司提高警惕了。而且,历来巡按御史也有喜欢微服私访的,可至少也会给底下带个讯息,汪孚林这是想干什么?
可在别人鸡飞狗跳的当口,汪孚林把王思明以及几个精通文墨的文书留着看守察院,兼转送各种京城的邸报以及往来文书,自己却带着陈阿田,陈炳昌以及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在离开广州城后,就悄然南行来到了广州府香山县。这里在广州城南面,和广州之间只隔着一个顺德县,按照一般的道理,既然不是广州首县。香山城的繁华程度自然应该要差一些。但汪孚林带人一路行来。却发现香山竟然比更靠近广州城的顺德还要人口稠密。
香山原本是镇,大约是宋朝元丰之后,绍兴之前,这才设县,然而自宋到元明,此地一直都是下县,最初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土城,明初改砌了砖城。而到了弘治年间,方圆六百三十六丈的香山县城就因为人口增长,已经显得有些小了,因此当时的县令又在砖城外扩筑了方圆三里左右的子城。如今的香山县城中最多的不仅仅是商铺,还有车马行以及旅舍。毕竟,香山城里除却本地居民,多半都是去往更南面那块宝地交易的闽粤商人。
而且,这些年来朝廷对壕镜的管制更加严格。香山往南到澳门一带多丘陵,唯一一条平坦的大路在塘基环一带,又称为莲花茎。万历二年开始。这里建起了高大的关闸。每月逢一、六日开门放人出入,也就是每个月只开六次。陆路只能由此进出。每个商人所能携带的货物担数也有严格的限制,丝绸不过三十担,茶叶不过七十担,杂货不能超过一百担。至于海路,原则上只许载运酒米,贩运其他货物都属于走私,但豪商和官府勾结,有时候这禁令就形同虚文了。
尽管管理交易课税的广东市舶司还在广州城里,但泊口以及交易场所却在正德年间一度迁移到高州府电白县,到嘉靖十四年又转移到香山县的濠镜澳——澳是岛屿之意,香山所辖诸澳曾经一度都是番商云集之地,但因为嘉靖年间葡萄牙人和倭寇勾结,倭寇打完又是海盗泛滥,最终除却濠镜澳,其余诸澳全都不许番商番人再居住,贸易地点就只局限在了香山境内的濠镜澳。后世所称的澳门,真正说起来,就是濠镜澳之门的意思。
所以官府行文,大多都用濠镜澳又或者濠镜,偶尔也有用澳门这两个字的。
尽管市舶司的衙门和主官还设在广州城内,但却还有一个分支机构直接驻扎澳门。而如今主管濠镜课税一事的,正是驻扎在那儿的市舶司副提举,香山县令只是在事后抽查核验,但不论怎么说,这两大巨头全都是主持课税的主力军,而海道副使则是提纲挈领,事事听取报告,却不会时时莅临,毕竟是堂堂四品官,要管的事情多了去了。
正因为如此,除非是倭寇最猖獗的时期,以及葡萄牙人贪得无厌伙同倭寇一同肆虐沿海的时期,再就是曾一本等海盗最嚣张的时候,否则成日里都有络绎不绝的闽粤商人赶到香山,再往南去和佛郎机人进行交易。一来二去,香山县城就在这几十年间得到了飞一般的发展。
既然汪孚林背着军饷这个大任务在肩膀上,他又对凌云翼立下了军令状,在官面上的应酬结束之后,首先选择的当然就是赶紧到这里来走一走看一看。初到香山县,他就首次听到了粤语和官话之外的其他几种语言——毕竟,和语言基本统一的广东不同,整个福建却是各有各的方言,彼此绝不相同。别说是他,就连陈阿田,也完全听不明白那些闽商说的是什么。
而从来都是混迹于读书人中,头一次到这种大商云集地方来的陈炳昌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老老实实根据汪孚林要求,把对其的称呼省去一个汪字,住客栈的时候,汪孚林对人只说是兄弟俩,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改成了陈,以免有人从一个汪字想到别的。
“濠镜那可是遍地黄金,不不不,不是那些佛郎机人的好东西多,是我们的好东西能够在他们那里换个好价钱,瓷器,丝绸,茶叶,他们开价都很高!”
听到这大声嚷嚷,汪孚林循声望去,就只见邻桌那唾沫星子乱飞的,是一个龅牙的中年人,此时此刻说到激动的时候,他甚至使劲挥舞着胳膊。尤其是谈到自己一次从苏州买到最时新花样的绉纱和绸缎,而后快速运到这边出货的经历,他更是满脸红光,右手巴掌翻了又翻。
“十倍的利,因为我赶上了最早那一趟,整整十倍的利,可等到几个福建商人又运来两船之后,那价钱立刻跌到了之前的三分之一。我又运了不少香料回去,这一来一去。我把借的钱都还干净了不说。还挣了八千两!所以。你们听我的,去濠镜见那位赛老爷,绝对没错!”
这煽动性很强的嚷嚷,汪孚林没放在心上,可对于赛老爷这三个字,他却不禁心中一动。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普陀山认得的那两个葡萄牙商人,一个叫做塞巴斯蒂安?佛朗哥。一个叫做弗朗西斯科?埃斯特雷拉,当然,一晃已经五年,照这些漂泊在海上的葡萄牙商人的德行,早已回国发大财的可能性很大,再加上塞巴斯蒂安这个名字在葡萄牙不知道有多少个,而国人听外国人的名字时,只要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所以是熟人的可能性很低。
尽管如此,他看到那龅牙中年人说得起劲。身边几个人倒是满脸兴奋,可其他几张桌子上。嗤之以鼻的人那就多了,就打算随便试一试。正好坐得近,他就饶有兴致地问道:“请教一下这位老爷,您说的赛老爷不知道是什么人?”
见一大堆目光都汇聚都到自己身上,其中不乏有那种生怕人抢生意的眼神,汪孚林就笑着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悠然自得地说道:“我兄弟两个都是秀才,当然不会去抢别人的生意。只不过家里长辈寿辰在即,所以打算去濠镜那边瞧瞧有什么海外过来的新鲜东西,也好送给长辈做礼物,没见我们空着手?”
汪孚林和陈炳昌两个乍一看,确实像是那种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尽管这年头并不是没有儒商,可他们俩这年纪实在是太年轻了,穿着也颇为华丽,跟着的几个又显然是随从,刚刚一下子安静下来的大堂中,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再者,这家客栈是香山县城中首屈一指的客栈之一,只要一问伙计,有心人就把汪孚林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确确实实,这位富家公子哥除却随从和马匹,一个挑夫都没请,端的是什么货都没有。
而那龅牙中年人却没大理会汪孚林到底什么根脚,对于外人不但请教自己,还称他为老爷,他甭提多得意了,当即笑吟吟地说道:“我说的这位赛老爷,是濠镜一位很兜得转的大人物。据说,他是佛郎机的贵族,贵族你懂不懂,就是和咱们大明朝那些公侯伯差不多的,世袭罔替,据说在那边还有封地,有家臣,有无数的奴仆给他照料田地和庄园,手下拥有一条大船,是整个濠镜最大的那条船……”
听到这大龅牙越说越起劲,而陈炳昌则是听得入神,汪孚林表面很专注,暗地里却着实想打呵欠。如今这时代,欧洲那些贵族能和明朝的王公贵戚相提并论?再说了,眼下确实是欧洲大航海时期,可真正会远洋海上的,全都是那些失去了封地又或者落魄无着落的破落贵族,大贵族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参与航海才怪,他们顶多在后头出钱资助而已。
再说,葡萄牙这时候的日子可不好过,似乎在位的那个年轻国王正在发神经一样地和摩洛哥打仗?等到这位没妻子也没有继承人的国王一死,好像葡萄牙就要被西班牙吞并了吧?而且就葡萄牙本土那点地方,什么众多家臣奴仆,骗骗如今这些一辈子不可能踏出国门一步的家伙还差不多!
话虽如此,汪孚林仍然注意到,除却大龅牙身边那三个小商人,大堂里的那些客人听到这样的话,大多都露出了异常讥嘲的表情。
那大龅牙宣扬了一番赛老爷的高贵富有,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话说回来,如今濠镜岛上可是有不少地还空着,正适合用来造房子,如果有门路,从佛郎机人手上租个商铺,却也是很划算的。从前濠镜除了小渔村,就是些不毛之地,这些佛郎机人也确确实实做了不少善事。”
听到这话,相隔几张桌子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的,当下哂然冷笑道:“黄天仁,你算了吧。大家都是去濠镜和那些红毛夷做生意的,想的是从他们手里赚真金白银,哪有功夫听你这胡言乱语?这里除去你带的这几个新人,还有这两位读书的郎君不知道,谁不知道濠镜那些佛郎机人是什么货色?”
“他们的船确实造得不错,那火炮也确实厉害,可要说什么高贵富有,骗鬼呢!想当初,这帮红毛夷是和倭寇一样的货色,烧杀抢掠,没少干过丧尽天良的事,后来被一而再再而三打怕了,朝廷这才容许他们在濠镜暂住。几年前,他们还闹出个什么圣母踏龙头的闹剧,结果俞大帅准备用兵,把他们从濠镜赶出去,他们立刻就服软了!”
“就是,我爷爷说,当年这些佛郎机人刚来大明的时候,看到丝绸和瓷器就两眼放光,说是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就这种咱们大明遍地都有的东西,他们却没有,高贵富有这四个字不是瞎扯吗?”
汪孚林从最初进入广东境内到现在,大约也就是半个月时间,他利用这半个月时间,把自己的粤语提升到了让陈阿田惊叹的天才水平,因此再也不用人前要当聋哑人,这番讥嘲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见大龅牙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讥嘲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到最后拍案而起,却不敢犯众怒,冷哼一声扭头就走。而他带来的那三个小商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追在他屁股后头走了,他不由莞尔。
后世某些人崇洋媚外也就罢了,现如今的大明虽说在某些方面有所落后,百姓那种****上国的骄傲却是刻在了骨子里。当然,如果再这么闭锁几百年,让别人完成了对东南亚的殖民统治,从而对中国形成合围,那却是真的就要完蛋了。
在这样一段小小的插曲之后,大堂中的客人们一哄而散,汪孚林自然也就带着人各自回房。等到洗漱更衣后躺上床,他掐指算算从徽州出来的时间,想到小北还得偷偷摸摸乔装打扮才能出发,想到秋枫和金宝要自己去参加会试,他这个做师长做父亲的只能再次错过他们人生中的这一次大考,想到叶小胖完婚之后要进京和叶大炮苏夫人团聚,想到守在家乡的父母,至今都还没个定性,婚事也没敲定的汪小妹,独自飘在异乡的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虽说身边还有其他人在,但相比血亲总要差一层,独在异乡为异客,这滋味果然不那么好受!更何况这不是从前的临时出门,而是至少要一年!
咚咚咚——
竟是夜半有人敲门!
ps:莲花茎关闸万历二年建,万历四十几年就颓败了,其实也算后世关闸雏形……今天一更,抱歉(未完待续。)
第六六九章 春风一度,通关之行
此时已经是深夜,听到门外这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汪孚林不禁非常惊讶。◎UU小说,www.uu234.com他皱了皱眉,姑且没理会。最最古怪的是,只有敲门而没有叫门,这也使得他不敢贸贸然去开门。出门在外,多个心眼总是好的,更何况眼下他这是微服私访在外?可那敲门的声音很低沉,但也非常有节奏,敲三下,停一会儿,锲而不舍,让人没法置之不理。到最后,他只能一骨碌起身,趿拉了鞋子下床,顺手抓起枕边佩剑就来到了门边。
“这么晚了,是谁?”
“客官要夜宵吗?”
半夜三更敲门是为了推销夜宵?开什么玩笑!
汪孚林眉头皱得更深了,嘴里却不耐烦地喝道:“扰人清静,快走!”
“那长夜漫漫,客官要人陪说话吗?”
发现门外那粗豪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娇滴滴的,汪孚林诡异地想起聊斋志异中那些自荐枕席的狐女鬼怪。压住这种荒谬感,他**地叱道:“不需要!”
“那客官要不要井水湃过的水果,正好去去火气……”
这还有完没完了!
汪孚林再也忍不住了,一摸袖中短剑壮了胆气,他着实没好气地一把拉开门,可当看清楚门外的人时,他着实有些发懵,第一感觉就是自己在做梦。可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发现眼前仍然是那张熟悉的脸,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伸手把人拽进了屋子,随即重重关上了门。
尽管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握着那只手的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认错人。那分明是小北!二话不说把人拖拽到床前,他这才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快过来?”
“我就比你晚五天出发,你能走多快,我也能走多快,又不是坐船。”
黑暗之中,听到这样一个回答,汪孚林不得不苦笑她那种男人都很难得的行动力。可下一刻,他就想到了一个更难解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别忘了。五年前在普陀山上遇到那两个佛郎机人的时候,我也在。再说你都让我挑个有商业头脑的人到广东来,难道不是为了香山县南边的那什么澳门?我早你一天就在香山县守株待兔了,四座城门都派了人,还怕会漏过你去?”
四座城门都派了人?是了,他进城的时候只顾着看这最靠近澳门的香山县城是什么光景,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是否有熟人,想来那些家伙也都深谙藏身之道!
“好吧,要是广东地面上那些官员也全都学会你这一套,我就玩不转了!”汪孚林拍了拍脑袋。这才把小北拉到身边坐下,等到细细问过一路行程。得知顺顺当当没有遇到任何险阻,他暗叹了一声老天保佑,随即才提醒道,“不过你不能和我一道走,陈阿田毕竟才跟了我不久,而且我新收了一个书记……”
“知道知道,不用你提醒,回头我自然会和你装成两路人。”小北笑吟吟打断了汪孚林的话,随即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感觉到汪孚林身上一僵,她这才翘起嘴角说,“看在我刚刚敲门你表现那么好的份上,我好好慰劳你一下,一会儿再走!”
“别!出门在外什么防范都没有,别人可都认为你是留在徽州的,这要是无巧不巧偏偏在这段时间有了,那就说不清楚了……喂喂,我警告你,我这么多天没碰女人,经不起撩拨……嘶!”
当一下子滚倒在床上的时候,汪孚林已经忘了那些顾虑,只有充盈着的欢喜和激情。
刚刚他还惆怅独在异乡为异客呢,现在惆怅个鬼啊!
悄然而来,飘然而去,当一大清早汪孚林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就只觉得枕边余香尚在,但佳人却已经不见芳踪。如果不是老夫老妻了,彼此之间也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连他也要认为昨夜那兴许是一场春梦。只不过,小别胜新婚的春风一度之后,因为直接就是到香山守株待兔,小北还给他额外提供了不少信息,因为在他之前,小丫头已经从濠镜,也就是澳门打过一个来回。
据小北说,现在定居澳门的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约摸有两三千,而本土居民则是超过四五千,这些人中,有的是原本就定居在这里的渔民和农人,有的是进进出出的商人带来的。除了在葡萄牙人之前就定居在此的本地人之外,葡萄牙人因为付过租金,将将濠镜的其他土地视为己有,甚至还转租土地给不少商人开商号。而这笔五百两的租金,最开始被当时那个海道副使汪柏自己装进了腰包,后来继任的海道副使因为看到汪柏被人弹劾的下场,再次收钱时就声称这笔钱是县给朝廷的租金。虽说其个人操守算是保住了,却让葡萄牙人振振有词地从房客摇身一变成了二房东。
所以,莲花茎关闸的进出禁令,根本管不了那些从佛郎机人手中转手租下土地和商铺,干脆在澳门扎根下来的商人。不但如此,这些商人和市舶司以及守澳官勾结,号称三十六行,甚至直接参与到了商货估值纳税等环节。而所谓的三十六行只是一个统称,真正拥有绝对话事权的,大约有豪商二十余家。
昨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疲惫欲死,再加上小北直接塞了一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小册子过来,汪孚林根本没时间细想,现在回忆起来,他从三十六行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清朝赫赫有名的广东十三行。尽管历史上的清朝广东十三行和如今的明朝广东三十六行也许并非全然一致,但显然,那种垄断贸易已经初具雏形了。不过,虽说小北亲眼看过亲耳听过,他还是准备凭着自己的眼睛再去看一看。这样才能下结论。
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更衣出门。等到汪孚林和其他人坐在前头大堂里的时候,最熟悉他的赵三麻子看着他那脸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公子瞧上去好像和前几天不一样。”
陈炳昌和汪孚林毕竟没那么熟,可这会儿听了赵三麻子的话,往其脸上使劲瞅了几眼,也忍不住附和道:“大哥确实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离家一个多月后,再次阴阳调和,哪里能不精神?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当然不会承认,当下岔开话题,催促众人用了早饭后,便收拾了行李以及马匹,跟着其他那些商人一块启程了。
这一次在香山县城停留的时间太短,所以他预备回程的时候再来见香山县令,现如今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惊动对方的打算。至于小北一行人身在何处,他在通关的时候左右扫了扫没见人,也就暂时先放下了。无论如何,以小北的警醒以及身手。再加上还带了随从,怎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吃了亏去。
澳门。也就是现在的濠镜,位于整个香山县东南角。从香山县城往濠镜,必经之路便是莲花茎关闸。这是万历二年为了禁绝佛郎机人进入内地,寻常商民擅自前往澳门,但同时也是为了扼住佛郎机人的补给而修建的。因为澳门多丘陵,种地更不如经商划算,就是当伙计也比种田挣得多,因而粮食几乎全都仰赖外部输入。可以说,在朝廷看来,万一佛郎机人不安分,只要关闸一封,海路一锁,直接封澳,断绝粮食补给,困也把人困死了。
但在汪孚林看来,佛郎机人有船,那就意味着机动性,凭着坚船利炮,整个海岸线可谓是任由他们驰骋,只要没有强大的海军,断绝补给这样的手段确实能有效一时,却不能有效一世。所以说,两边相安无事可谓是最好的结果了。
莲花茎关闸逢一六开启,这一天恰是七月初六,一大早出发的汪孚林混迹于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颇有一种后世排队通关去港澳的感觉。反正走得慢,他就索性低头看小北给他的那本笔记,不知不觉就沉迷了进去,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流前进。所幸左右都是自己人,不虞被外人瞧见他在看什么。
在通过关闸时,就只见除却车马,络绎不绝的挑夫几乎将整条大路堵得严严实实。这其中,多半都是货物。关闸守卒盘查的时候漫不经心,哪怕拿不出引票的人,只要出钱贿赂,守卒那边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比如汪孚林手头拿的固然是两广总督凌云翼那边弄来的正规路引,陈炳昌却是南海县的东西,如果细究他们兄弟两个两道路引上的不同姓氏,详细盘查,必定会问出端倪来,但收了赵三麻子打赏的五两银子,守卒却一句都没多问。
对于守卒的玩忽职守,汪孚林也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到从关闸出来,走过一段下坡路时,他就发觉,随着各种喧嚣和叫卖声赫然从前方传来,人员出现了很明显的分流,挑着担子的挑夫和雇请他们的商人大多仍是顺着大路往前走,而零零散散的人则是往山下西南面走。
原来,就在关闸西南面一片背阴向阳平地上,赫然有一座交易的大集市。大集市中除却很多大明衣冠的本地人,还能看到一些非常明显的西方人,但其中金发碧眼很少,多是黑发棕眼。
此时此刻,大龅牙立刻凑了过来。尽管昨天晚上在大堂中招人讥嘲,但他一大早起来就没事人似的,而且瞅准了汪孚林这个囊中多金的公子哥,一路上硬是主动凑过来,以资深者自居,就没听过套近乎,盘底细。
这会儿,他就殷勤地解释道:“每逢一六,关闸开门,濠镜那边的人就会出来采买,买菜蔬粮米的多是本地人,而小商人觉得到濠镜还有好几十里路,到了那边住宿吃喝都要钱,所以在这里等里头的佛郎机人出来买点货。当然,也有少数船上的佛郎机人会把东西带出来,到靠近关闸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卖个高价。只不过,一般这里卖货卖不出价钱,买货则是买不到好东西,要想有大收获,就得直接到濠镜去,最好是码头,那地方最能卖出好价钱。”
“其实真正有实力的商人都不是走陆路,而是直接经由水路,如此既方便把那些佛郎机人需要的丝绸瓷器运过去,也方便把来自海外的新鲜玩意又或者宝石香料运到内陆,但那得把官府的关节完全打通才行。而走陆路的商人们,则大多都是咱们这样小打小闹。当然,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香山县城都是必经之地,水路那些船大多都是停在海上,派小船去县城补给。陆路就是咱们这样走。总之,听我的没错,一定要去濠镜码头交易。“
汪孚林猜得出大龅牙是打着宰肥羊的主意,却装作毫无察觉,点点头后就笑道:“那就听黄老爷你的。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些佛郎机人据说用的是他们那边的金银。我从前在家里问过,可那帮管事都敷衍我说,收来的金银都熔铸成咱们这边通用的银锭和银饼了,不知道他们的金银是什么样的?”
大龅牙巴不得汪孚林多吐露一点家中底细,此刻越发觉得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当下笑得两眼都放光了:“这还不容易,我给陈大公子开开眼。”
他从怀里掏出几块不规则的银块,递给汪孚林道:“佛郎机人的钱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挺漂亮的,上头印了字,还有头像,我都藏在家里了,以后还能当传家宝。而这就是楔银,咱们大多都叫本洋,每一种重量都不同。你瞧瞧,这最大的一枚约摸是半两多,最小的也叫银毫子,还不到两分银子。”
汪孚林拿过大龅牙递来的那些不规则银块,掂了掂分量之后,知道不超过二两,就让赵三麻子拿了了一块少说也有三四两重的银子作为交换。见大龅牙对于他的出手阔绰非常得意,眉开眼笑地回去和那几个小商人继续吹嘘,他这才低头打量起手头那些所谓的本洋。
他只会英文,对于什么法语、拉丁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都几乎不懂,而且这年头的英语恐怕还是比较古老的英语,和他那年头学的从词语到语法都不大相同,所以他压根不知道那几个字母怎么念,只能从字母拼音上连蒙带猜。
手头这些东西与其说是银币,还不如说是银块,四边不规则,两面不平整,刻的那些字母也不工整,很难分辨,但正面的盾徽和背面的十字却让他看出了几分端倪。他在后世收藏过比手头这两块更精美的银币,也同样在正面和背面有这样的十字和盾徽,据说是出自西班牙在墨西哥的造币厂,也就是说,这些葡萄牙的商人使用的很可能是西班牙银币。
既然他猜出是西班牙银币,接下来就容易多了,那块有半两重,标着8r的应该是八里亚尔,也就是一个比索。其他的按照重量和标注,是4里亚尔,2里亚尔以及一个里亚尔,至于轻如鹅毛的两枚,多半就是辅币了。可想而知,正因为大批银子通过这样的贸易大量输入明朝,方才会出现逐渐从原本的货币铜本位变成如今渐有银本位雏形的情况。否则,在这个原本缺银子的明朝,赋役折银是万万不可能施行的。
后世都说小小一个澳门,在明后期到末年,每年贸易额超过一百万两白银,甚至有说这个数字太过保守,单单葡萄牙运去日本的货值就不止一百万两白银,运去东南亚和本土贩卖的只会多,不会少,他倒要看看,澳门那边到底是怎样一个兴盛的情景!
ps:今天还是一更……对不起,是因为某个关节没想通(未完待续。)
第六七零章 西元1576年的澳门之行
如今是大明万历四年,换算成西元,恰是1576年。⊙UU小说,www.uu234.com
大明在历经了嘉靖年间的倭寇肆虐,官场**,经济萧条之后,在隆庆皇帝在位的六年间终于得以休养生息,而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作为首辅执政,都一直在千方百计修补这艘已经露出腐朽之态的大船,使其重新稳定航行。所以,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如今仍然可以算得上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汪孚林记得,甚至有人把这段时期称之为隆万盛世,又或者隆万中兴。
而如今那些欧洲国家,又正是怎样的光景?托当初看大仲马小说走火入魔的福,汪孚林曾经去深入了解过这段时期的欧洲历史。
这个时候的法国,恰是瓦卢亚王朝的最后余晖,正是大仲马亨利四世三部曲中所描绘的那个风起云涌大时代。信奉天主教的查理九世刚死,其弟亨利三世继位,玛戈王后还在和她的丈夫,现在的纳瓦拉国王,也就是以后从瓦卢亚王朝手中接过王位的法王亨利四世貌合神离。这时候的亨利四世还根本看不出多少明君资质,新旧教徒的三十年宗教战争正处于不可调和状态,世人也都认为这种矛盾无可救药,谁都不会想到亨利四世即位后发布南特敕令,其子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主教更是即将把波旁王朝,把法国带上欧洲霸主之路。但在现在这段时间,身处泥潭的法国根本就还无暇抽身他顾。
而这时候的西班牙,正迎来最鼎盛的时期。比英国更早的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已经诞生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统治着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比他父亲查理五世。腓力二世虽说少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德意志国王这三个称号——因为那属于他的叔叔斐迪南一世——不如父亲那样统治着当时最广阔的领土,但雄心勃勃的他正谋划着吞并葡萄牙,打造无敌舰队。
英国在位的则是那位名声如雷贯耳,即将打败无敌舰队的伊丽莎白一世。相比那位几乎没人听说过的年轻葡王,伊丽莎白一世登基已经十余年,初步稳定了局势,和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僵持却还在继续,但这位女王如今已经声名鹊起。但在外人看来,英国看似还只是偏安一隅,不可能挑战西班牙的霸权。没有人会想到,后世把这位女王在位的时期称为英国的黄金时代。
至于葡萄牙的国王是年轻却神经质,没事去打摩洛哥以至于注定早死的塞巴斯蒂昂一世。在历史上只留下无嗣而被西班牙吞并,哪怕此后葡萄牙独立,王位也旁落到了本是私生子旁系的布拉干萨公爵一系。
可以说,大明朝如今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年间,正是欧洲诸多王朝变动最大,也是最好的机会。但汪孚林很清楚,前提是他最好能够学习一下包括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古英语在内的各种外语——考虑到这种超高难度。也可以考虑甄选可靠的外国人才为己用——同时在朝中取得稳固的地位,否则这种对外政策他完全插不上手。没人会觉得,这时候把几枚本洋当成石子一样放在右手掂量把玩的大明小官,正在打当今世上公认的几大强国的主意。
自从知道广东市舶司这个衙门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广州城,而不是在濠镜,也就是澳门这个泊口,同时也是真正交易的地方,汪孚林就没指望广东市舶司的工作效率。至于所谓的守澳官三套班子,提调、备倭和巡检司这三大武职衙门,他也从莲花茎关闸过关时的经历,就猜测那恐怕同样是样子货。果然,真正踏上这块土地,他就发现,尽管本土打扮的明人相当多,驻守明军也不少,但在那些手拿火枪,腰佩刀剑的葡萄牙人面前,压根不见明军的影子。
而那些很少有金发碧眼,大多数是黑发棕眼的葡萄牙军士中,有一些能够用磕磕绊绊的粤语和当地人讨价还价买卖东西,有一些自顾自用本国语言彼此说笑,但总体来说,街头的秩序还算良好。而另外一大风景就是,街头有零零散散一些穿着打扮很像是本土的明人,却手持圣经,挂着十字架的人。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颇为和蔼,脸上笑容始终不断,不时还会拉人说些什么。
更让人惊讶的是,汪孚林还听到其中一个人口中说的分明是日语,也不知道是懂得日语的海商,又或者是真的日本人。对此情形,汪孚林可以断言这些人绝不是神父,毕竟,天主教的神父资格可不是那么容易授予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吸纳本土明人为神父,至于日本人那就更扯淡了。倒是如果那说日语的真是日本人,这些人是怎么到澳门来的,又是否在此长期居住,这也是一个得弄清楚的问题!
可就在他若有所思东看西看时,却没想到一个人笑容可掬挡在了他的面前:“今天望德圣母堂会举行盛大的礼拜,欢迎你们去沐浴主的荣光。”
汪孚林还来不及说话,手里就被人塞了一样东西,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便发现那是一张简易地图,而那笑容可掬的家伙已经去别处分发这种小传单了。他想起后世发广告的架势,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可这时候,一直和他们这一行人一同行动的大龅牙凑了过来,看清楚那地图就嘿嘿笑了。
“陈大公子,这望德圣母堂我去过,其实就是一座又小又破的木头房子,后面还有麻风院,所以咱们都把那叫做疯王堂。可在佛郎机人当中却颇有名气,听说还是什么主教座堂。佛郎机人和我们的信的教不一样,咱们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但他们信的是什么圣父圣子。他们这里有一个贾主教。据说很有些权力,大多数佛郎机人每隔七天都会去做什么礼拜,还有不少明人也改信了这个教,甚至在跟着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语言。”
汪孚林知道,澳门确实曾经是西洋传教士的桥头堡,小北那笔记上也注明了,澳门主教叫做贾耐劳——当然这未必是人家的中文名字。很有可能只是音译——而且到澳门之后,建起了收容孤儿的仁慈堂和贫民医院,故而颇得人心。所以,大龅牙说有人开始信天主教,他还是非常警醒:“你知道有多少人改信他们的教义?”
“多少?顶多就几十个吧。咳,到这里的大多都是商人,要么就是像你们兄弟这样来凑热闹的,怎么会随随便便信这番邦的神灵?比如我,要让我信财神爷还差不多,番邦人那些叽里咕噜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信他们的神干什么?不过,去一趟望德圣母堂也不是没有好处。回头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易的时候依样画葫芦念叨两句,讨个十字架比划两下,没准还能多赚点钱,去看看热闹也好。”
大龅牙这话不仅是对汪孚林说的,也是对同行其他人说的。他这一行人带着三辆骡车的货物,虽说急于出货,但因为大龅牙老马识途,众人就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而汪孚林想想横竖无事,而且他对澳门那些传教士也颇感兴趣,干脆就跟着一块顺道去看看。有了大龅牙带路,那张简易地图也就派不上用场了,七拐八绕好一阵子,他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是个大广场。
当然,广场是有,喷泉雕塑却没有。四周围商铺林立,而大龅牙却带着他们径直走向一座看上去并不是太起眼的木质建筑。听人一解释,他方才知道,那座和后世在澳门所见截然不同的木质建筑便是望德圣母堂,也就是现在的主教座堂。
当然,在历史上,因为后头那座麻风院的缘故,新的主教座堂很快在别的地方建起,但望德圣母堂依旧因为是澳门第一座教堂,所有主教上任都要到此领权杖。
这座望德圣母堂总共一层,完全是木结构,瞧不出多少西洋特色,反而很有中式建筑的特点,尤其是廊柱和门。而此时此刻,断断续续汇聚到这里的,大多都是所谓的佛郎机人,极少数的十几个是满脸虔诚,一看就是真正信众的明人,还有就是像他这样单纯来看热闹的商人在外张望。然而,他到门边数了一下人头,却发现里头虽说坐得满满当当,可到底位子就那么十几排。小北既然说澳门岛上定居的葡萄牙人足有数千,可怎么来做礼拜的总共也就是数百人?
要么就是这岛上还有不少其他的教堂,做礼拜还可以去别处,要么就是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信徒,真正的信仰也未必有多虔诚。前者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葡萄牙人扎根于此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多造几座教堂算什么。至于信仰不虔诚,那也是可能的,尤其是不远万里跑到澳门这种地方,重要的是赚钱,做礼拜这种事哪能每次一定就顾得上?
望德圣母堂中,那参差不齐的圣歌声传了出来,汪孚林心思却不在这里,一直在东张西望。直到大龅牙带着三个头一次来澳门的商人蹑手蹑脚深入其间之后,他也悄然尾随进入,却只是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看着高台上那一身紫红色教袍的老者用抑扬顿挫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主持礼拜。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大龅牙那眼睛一直在四面八方乱瞟,仿佛在找寻着谁。想到本来就是这家伙建议到此看看的,他心中一动,当下又上前了几步。
当他看到大龅牙那目光落在一个地方时,便顺着看了过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了那一张张外国人的脸中,竟是夹杂着一张有些印象的脸。那不是当初在普陀山上,张泰徵带过来的两个葡萄牙人之一吗?他可是还和他们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记得人好像是叫……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汪孚林正寻思着,大龅牙已经转身走了过来,却是带着之前那三个小商人。还冲着他打了个赶紧出门的手势。见此情景。他心下一动。悄然转身出门。果然,刚一出来,大龅牙就满脸堆笑地说:“陈大公子,之前那些拉人的,都是义务为望德圣母堂做事的本地信徒,可据说那位贾主教非常反对这样的传教。热闹看一看也就算了,濠镜住宿可是很贵的,大家早点交易也好早点回去。拖一天可得浪费不少钱!”
刚刚谁蛊惑人到这里来看热闹的,现如今又一个劲提醒耽搁一天要花很多钱?
汪孚林越发觉得这大龅牙有问题,但此时更重要的是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因此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也好,那就走吧!”
大龅牙见汪孚林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顿时眉开眼笑,却压根没去征求一旁的陈炳昌是什么意见。尽管汪孚林一早就说那是自己的弟弟,正儿八经的陈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看出随从等人全都唯汪孚林马首是瞻,陈炳昌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心里断定那不是长幼有序,而是嫡庶尊卑有别。
从望德圣母堂再次出发的一路上。大龅牙一个劲吹嘘着码头上诸多船只停靠的盛景,说着自己和那位赛老爷的关系如何如何亲密。因为刚刚在望德圣母堂中看到的一幕,汪孚林不得不在心里猜测,这个说话天花乱坠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佛郎机人塞巴斯蒂安有什么牵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龅牙终于把一行人带到了东南面的码头,又点头哈腰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和上前拦阻的卫兵说起了话。
汪孚林此时心里已经满是疑窦,等卫兵让路放行之后,他就故作好奇地对大龅牙问道:“黄老爷刚刚说的,就是佛郎机人的话?得空了能不能教教我?”
他不过是故意随口一问,大龅牙的脸色却僵了僵,随即就干笑道:“陈大公子哪里话,我可是常来常往濠镜交易的,一来二去就学会了,但也得下不少功夫。陈大公子您可是读书人,以后要做官的,这番商的话有什么好学的?真想要听明白,不是还有我居中翻译吗?”
大龅牙说到这里,突然瞟了一眼那些停满了码头的船只,就指着一条挂着鲜亮旗帜的六桅大船,满脸笑容地岔开话题说:“看,那条船叫做里斯本号,里斯本据说是佛郎机人的都城,就和咱们的京城一样。能够用都城来命名一条船,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说的那位赛老爷就是这条船的船长,他姓佛朗哥,佛郎机人都叫他佛朗哥船长。据说他家中夫人的一个亲戚,那可是佛郎机人的国公,手底下千军万马,用咱们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小商人们抬头望去,发现大龅牙说的那条船真的是码头所有船舶中最大的,而自己要卖东西的就是这条船的船主,众人顿时欢欣鼓舞,全都认为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绝不包括汪孚林。他一路走来就已经发现,之前望德圣母堂所在的区域是个很热闹的广场,根据布局来看,那里才应该是商业区。这码头绝非像大龅牙所说是什么交易区,泊船虽多,船头上也有留守的卫兵,但相对于之前经过的那些商业街,竟显得冷冷清清,除却他们这一行之外,更是基本上看不到明人。尽管他这辈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行险,但此时还是第一时间对身边精通粤语的向导陈阿田低声嘱咐了几句。
听到汪孚林的吩咐,陈阿田警惕地往四下里一看,立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放慢马速落在后面,等到汪孚林等人继续前行后,他就悄然拨马往外跑去。
汪孚林看到人离开,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要是在这里栽了,传出去可是笑话。让陈阿田留个记号警示小北再去提调司,而他再留一会,闹明白这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也可以趁机开溜了。
ps:今天两更,这是第一更四千八。话说我就是大仲马的疯狂爱好者,高中时期把图书馆的大仲马小说一扫而空,其中就包括三个火枪手三部曲和亨利四世三部曲。火枪手最后一部布拉热洛纳子爵总共三本,本本犹如大砖头^_^(未完待续。)
第六七一章 宰肥羊
大龅牙对汪孚林派人离开毫无所觉。眼见那条六桅大船里斯本号渐渐在望,他咧嘴一笑,随即将双手张开放在嘴边,先是发出一声呼哨,等到甲板上有人匆匆现身,扒着栏杆看了过来,他又跟着大声嚷嚷了一句,却不是粤语,而是和之前与卫兵交谈时类似的语言。
随着他的嚷嚷,之前那条六桅大船上,有好几个黑发棕眼的人出现在船头,也回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和大龅牙彼此交流了一阵子后,很快就有人顺着绳梯爬了下来。随着这大约七八个人下地,大龅牙屁颠屁颠迎上前去,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了点什么,指指点点众人,那脸上满是谀笑。
汪孚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葡萄牙语,但却觉察到大龅牙的外语说得很溜,和这些显然是外国人的家伙没有半点沟通障碍。而等到大龅牙说完之后,那些人便哄笑了一阵,须臾就往他们这边过来。为首一个四十开外,高大健硕,一头黑发却不像中国人那样乌黑,而是偏深棕色,眼睛也一样是棕色的,此时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笑意,容貌非常英俊,要是放在后世,绝对够格称得上葡萄牙美男。
汪孚林曾经去过葡萄牙和西班牙旅游,知道伊比利亚半岛那个地方不同于欧洲腹地的法国德国英国,因为曾经遭遇摩尔人入侵,血统不纯,金发碧眼在这两国之中也只是少数,反而是黑发棕目占据绝大多数,眼前这些人显然就是。然而。当他听到这葡萄牙中年美男笑着操着一口生硬的粤语说话时。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欢迎各位来到里斯本号。只要带来的商品质量上乘,我不在乎价格!”
既然是会说粤语,刚刚却又和大龅牙嘀嘀咕咕用本国语言说话干什么?再加上大龅牙之前故意带着他们去望德圣母堂,又对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异常关注,看来,这家伙一路上总是以老马识途的姿态引导那些小商人,更对他大献殷勤,应该有问题!尤其是他听到大龅牙对他和其他人介绍那个葡萄牙美男的时候。他心里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位就是赛老爷,也是佛朗哥船长。”大龅牙却没看出来汪孚林那挑了挑眉的表情,介绍完人之后,他压根没给那些小商人们说话的机会,立时便殷勤地抢过了介绍货物的任务,“佛朗哥船长,我们这次带来交易的,是最好的丝绸,你看,整整有一车。还有这些瓷器,也是来自江西景德镇官窑的最佳货色……”
汪孚林之前就通过巧妙的沟通。提前看到过这些小商人带来交易的东西。对于这几年中在浙江南直隶到处跑,见惯苏杭那些最上等丝绸的他来说,这些人带的丝绸是中下等的白绢——当然,也不排除西方人更喜欢白绢,胜过那些色彩华丽的绸缎,但瓷器就是很明显的把素白胚运到广东进行再加工的东西了,和景德镇扯不上半点关系,虽说佛山镇的瓷器精品往往也都是这么再加工的,可更坑爹的是这些瓷器的工艺根本就不怎么样,毕竟他的察院之中,还有不少来自佛山镇出产的瓷器精品。
所以对大龅牙的胡吹,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然而,那佛朗哥船长一面听大龅牙介绍,一面示意下头的水手搬下箱子,然后不过粗粗检视了几样货品,就竖起了大拇指连声叫好,继而就开始一本正经和小商人们比划着那些形容数字的手势,赫然是开始讨价还价。三大车东西,在汪孚林粗粗估算下来,顶多总共就价值一两千银子左右的货值,大龅牙带来的三个小商人张口就是一万两。而在那个佛朗机船长连番讨价还价之后,价钱从一万两,九千两……渐渐被砍到了七千五百两,三个小商人却再也不肯松口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汪孚林才奇怪了起来。难不成大龅牙真的不是宰自己这些肥羊,而只是打算带着这些小商人,狠狠宰这些不知道东西好坏的佛郎机肥羊?而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也围上了几个水手。这些人似乎不像那个葡萄牙美男似的能用比较熟练的粤语和人交流,只是拿出各式各样的小东西,然后比划手势,充当翻译的却是那个大龅牙。
“这是满剌加那边特产的南海珍珠,做成耳环又或者手串是最好不过的。”
“这是玛瑙杯子,佛郎机那边是没什么能工巧匠,回头陈大公子到广州城里,找个人好好打磨打磨,也是一件上好的寿礼。”
“这些宝石您瞧中没有?别看现在瞧上去不怎么样,打磨切割之后,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做嵌宝点翠的首饰最合适不过了。”
“这犀角也是南洋特产,尤其是这碧犀,听说能解百毒……咳,要是都看不中,船上还有西洋那边过来的上好香料,什么沉香、金银香、速香,应有尽有,不如陈大公子到船上去看吧?”
汪孚林一面漫不经心地挑选东西,问着价钱,一面又分心听着那边小商人们和佛朗哥船长的交谈,当发现那边价钱终于敲定,以七千二百两银子成交,但佛朗哥船长却让众人跟着他们一块登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便于支付银子的时候,他登时心中一突。尤其是听到大龅牙也邀请自己上船去看什么香料,他心里立刻生出了清晰的一个念头。
显然,之前一切一切的铺垫,都是让他和这三个小商人一起上船!
他突然回头瞅了一眼陈炳昌,心不在焉地问道:“小弟,饿不饿?”
陈炳昌哪里料到汪孚林明明刚刚还在饶有兴致买东西,自己也被各式各样的珠玉犀角给引得眼花缭乱,却突然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微微一愣之后。他本想回答无妨。可看到汪孚林那沉静不见底的幽深眼神。他立刻福至心灵地摸着肚子,有些心虚地答道:“大哥,我是有点饿了。”
“我想也是,一大早就出城赶到莲花茎关闸,出了关又匆匆到这里,这都已经午后申时了,天色不早了,我到现在都还只是路上吃了点干粮。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样,先去祭一下五脏庙,再过来挑选寿礼也不迟。黄老爷,多谢你带我拜了码头,回头我再过来挑东西,小弟,我们走。”
陈炳昌没想到汪孚林毫无征兆就要走,愣了一愣后方才赶紧去牵马。至于其他随从,那就更不会质疑汪孚林的话了,慌忙上马跟上。
面对这一幕。大龅牙黄天仁登时始料不及,上前又是劝说。又是阻拦,可禁不住汪孚林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抱怨这辈子就没这么赶过路,现在累死了只想好好吃一顿,他根本拦不住。眼看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真的要走,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过头来可怜巴巴看着那佛朗哥船长。
佛朗哥船长眉头皱了皱,随即热情地上前说道:“这位公子,船上还有更好的东西,不如先上船去看一看?而且,船上也有美酒佳肴,难道你认为我们不会款待贵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饿着肚子谈不成生意。我知道你们的船在海上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当然会贮存很多食物,可是,我想吃的东西,你们船上肯定没有。比如说,我想吃新鲜虾胶,牛肉肠粉,盐焗鸡,烤乳猪,我在家里每天吃饭就不能少于十道菜,你们船上能立时三刻给我端上来?”汪孚林一副挑剔至极富家公子的模样,见佛朗哥船长被自己噎得一愣一愣的,他就打哈哈道,“总之,好东西给我留着,等我吃饱喝足了就来,到时候买个痛快!”
眼见得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就这么带着众人拨马扬长而去,大龅牙又看到佛郎机船长那脸色阴晴不定,他打了个寒噤,慌忙用葡萄牙语说道:“大人别担心,你领着他们上船交易,我这就去追。这家伙就是个没出过门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很好骗,我绝不会让送上门来的肥羊跑了!”
“明天就要开船了,只要今天收尾这件事做得好,我不会亏待了你。但要是出问题,你自己知道后果!”佛郎机船长狠狠瞪了大龅牙一眼,继而就低声说道,“不管这头肥羊是不是已经警觉,我都不想再看见他。我记得你说过在巡检司有门路,可以找个理由把人扣下来,那些巡检司肯定会很乐意有宰肥羊的机会。而作为弥补,你可以另外再带一头肥羊过来!”
“是是是!”大龅牙打了个寒噤,随即使劲擦了擦脑门子上细密的汗珠,点头哈腰陪笑道,“我保证巡检司一定会扣下他们,绝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离开码头时,汪孚林再一次遇到了巡逻的卫兵,他故意装成浪荡公子哥似的,还摘下帽子行了个西洋式的礼节,又让赵三麻子丢了块银子过去,果然那些卫兵哄笑过后,根本没有留难他。由此,他更加断定,那个所谓佛朗哥船长的生财之道,也许只是自作主张的行为。
于是,汪孚林带着众人一出码头就加快了马速,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条街上兜了个圈子,发现这里显然是葡萄牙船员宿舍之类的地方,商号以及客栈旅舍等等都很少。这时候,他略一踌躇,就对陈炳昌等人说道:“走吧,去望德圣母堂。”
陈炳昌简直已经糊涂了。虽说他确实并不饿,可是汪孚林打着要先去填肚子的借口离开码头,这时候又要去望德圣母堂这种几乎都是佛郎机人的地方,这算是怎么回事?虽说他和汪孚林并不是真的兄弟,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去望德圣母堂干什么?”
就连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三个贴身随从兼护卫,往日绝不会质疑汪孚林的任何举动,可此刻赵三麻子也不由得开口问了一句:“公子,难不成是码头上那些番人有问题?”
“龅牙黄天仁在信口开河。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看上去穿得体面,但应该不是什么船长,他手掌和指腹上的老茧厚得不正常,而且右肩明显和左肩有差异,这应该是经常升降船帆,拽拉缆绳以及其他重物操作留下的痕迹。而且照一般的逻辑来说,在海上漂泊时间长了,只要是地位高的人,停泊之后都不会乐意留在船上,而是会到陆地上去花天酒地。而且,你们都看到了,佛郎机人在这里盖了不少房子,开了很多旅馆,真正重要的人物,不可能住在船上。”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他怀疑自己见过的,之前正在望德圣母堂中做礼拜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但眼下这些分析说出来,却也头头是道。
陈炳昌读书不少,可他到广东快两年了,濠镜却还是第一次来,此时听汪孚林这般说,他忍不住问道:“可这人为什么要冒充船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明明会说广府话,可黄天仁最开始和他说的,却是佛郎机那边的语言,这就显然另有玄虚。而且,你没听到他们和那些小商人讨价还价,最终给了一个非常高的价钱之后,却又让人上船去交易?而且看到我对他们拿出来的东西都不满意,他们又想要蛊惑我上船去?你应该看到了,码头上除却少量佛郎机士兵,除却泊船以及船上的人之外,根本就没有明人出没,但那个黄天仁却带着我们径直到那边去交易,这种状况正常吗?”
陈炳昌这才猛地打了个激灵,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大哥是说他们想把人骗到船上劫财?”
“也许不止是劫财,还得再加上劫人!只有人和货物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家属到衙门报案,也只能以失踪论处。据我之前在总督府查阅到的那些文书,在佛郎机人出现之初,拐卖劫掠之风就相当盛行,后来是地方官府以及官兵一再打击,这才稍稍遏制了一些。”
陈炳昌顿时急了:“可我们这一走,其他人怎么办?我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啊!”
直到这时候,陈炳昌才意识到,之前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别说通知其他人,就算是他们流露出一丝一毫怀疑的意思,说不定就走不出那个码头了!(未完待续。)
第六七二章 会晤主教
面对一张张心有余悸的脸,汪孚林少不得多解释两句:“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而且,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那些东西的货值,却依旧贪心不足蛇吞象,拼命开高价,就算我说船上恐怕有陷阱,他们会听我的?到时候只怕我们也一块陷进去了。”
赵三麻子对汪孚林素来信服,这会儿他不由得摸了摸脸上那道深深的刀疤,他方才开口建议道,“那不如先去巡检司报一声吧?”
“巡检司本来就是负责街面巡查和缉私,但那个黄天仁看上去显然不止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巡检司是真不知情,还是与佛郎机人有所勾结,那却很不好说。我提早一步就派陈阿田去提调司了,他懂粤语,又带着我的信物,交流不至于有问题。不过为了确证事情是否如我所想,我们先去望德圣母堂!我对陈阿田说过,让他去那里和我们会合。”
尽管汪孚林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去望德圣母堂,但疑惑归疑惑,知道兵贵神速,众人当下随着汪孚林调转马头,根据之前来时的方向寻了过去。当到了地方下马时,透过大门,众人能够看到里头已经空空荡荡,分明这时候礼拜已经结束了。
看了一眼面前这座不大起眼的望德圣母堂,汪孚林淡淡地对其他人解释道:“在这濠镜一亩三分地上,提调、备倭、巡检三司固然各司其职,但我偏偏不找他们,却要会一会天主教耶稣会的人。走吧,我们进去找这里的主人!”
别说陈炳昌满头雾水,就连跟着汪孚林多年的赵三麻子,也是满脸茫然。天主教?那是什么?还有什么耶稣。怎么从来没听过,是好吃的酥吗?
此时礼拜已经结束,望德圣母堂中已经只剩下两个黑袍司铎以及正中那个身穿紫红主教袍子的老者,正是主教贾耐劳。正如汪孚林之前猜测的那样,他的葡萄牙名是梅尔吉奥?卡内罗,贾耐劳三个字正是卡内罗的音译。比较符合明人的语言习惯。他自从来到澳门,并在澳门教区正式成立,成为主教之后,就默认了贾耐劳这个名字。此刻,看到汪孚林这一行人进来,他本能地审视了一下这一行人。
他在这里已经整整居住了八年,不但学会了粤语,也能说一口颇为像样的官话。正是在他到任之后,耶稣会建立起了培养传教士的圣保禄修院。开始进行中国化进程。发现来的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虽说年轻,却自有一番卓尔不凡的气势,他立刻阻止了要上前喝问的两个司铎,非常和蔼地主动迎上前,用粤语问道:“万能的主保佑你们,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请问,是贾耐劳主教吧?”汪孚林没有回答。而是同样一个反问。见对方微微一愣后点了点头,他便直截了当地用官话说道。“我是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贾耐劳登时一颗心猛地连跳数下,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要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尽管来到澳门之后,这里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他也没少了解葡萄牙人到明朝那些年的历史。葡萄牙人自从来到明朝之后。先是硬碰硬,遭遇重挫后就开始用迂回接触的方式,最成功的一次甚至接触到了大明正德天子,但后来就因为皇位更迭而遭到排斥,那位曾经哄得正德皇帝心花怒放的葡萄牙人也被远远流放。此后。葡萄牙人伙同倭寇肆虐整个明朝东南以及南面沿海边境,但却在最终军事对决全面溃败。
正是在这样的教训之后,葡萄牙人才学乖了,用迂回手段租借了澳门,而且出兵帮明军打叛乱的水兵,帮明军铲除海盗,一副好帮手的模样。即便如此,他们也一度在澳门进行过挑衅和反扑,却又在明军压境的强大压力下再度缩了回去。而在一次次的失败前后,葡萄牙人没少和大明官员打交道。
而这每一次,都是他们通过中间人前去拜会,卑躬屈膝向那些官员表示臣服,同时送上大笔银两贿赂,但除却直管濠镜的香山县令,收受贿赂允许他们在此居留的海道副使汪柏,几乎没有高级官员在非冲突时期来见他们这些葡萄牙人!这八年他在积极学习粤语和官话的基础上,也对广东的地方官进行了深入了解,所以他当然知道广东巡按御史这六个字代表着什么。可以说,这是明朝皇帝放在广东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官员!
然而,在紧急思量之后,贾耐劳还是决定,暂且有限度地相信对方的话:“请问大人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我奉朝廷之命前来看一看,濠镜的佛郎机人是否诚实守法,是否有拐带、欺骗、走私等等不法之事。”
贾耐劳到澳门的时候,葡萄牙人已经在一次一次遭到沉痛打击后彻底服软,至少在租金和税赋方面一直都是全额缴纳,再也没有拖欠,更不敢挑衅明朝官府的权威,所以他对于汪孚林此时的言语着实有些紧张。可以说,这个教区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当然不希望在自己手里覆灭,要知道,澳门教区是远东的桥头堡,负责的是中国、日本、朝鲜以及中南半岛的传教。这是耶稣会在远东拓展天主教信仰的中心,不容有半点闪失。
哪怕眼前的人可能是假冒的,他也不得不重视。而且,在和汪孚林这简短的对话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确确实实是一个来自中国上流社会的人,心里猛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知道,他是带着传教的目的来到这里的,之所以能够得到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任命,成为澳门主教,除却因为定居在这里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都是天主教徒,需要一个管理者,另一个重大的任务就是深入这个庞大国家的内陆,让更多的人都沐浴在天主的荣光下。而不是现在这样。根本无法通过莲花茎关闸,连广州城都进不去,新发展信教的人也始终只是原来澳门本地那些来自中下层的民众。
这些无知的信徒甚至会做出如同揽客似的在大街上招揽信徒的举动,让他非常难堪,严厉阻止了数次之后,反而有人退出教会。他只能姑且不管。
所以,面前这个哪怕未必真的是巡按御史,却显然出自上流社会,富裕家庭,具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却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打入这个庞大帝国上层的希望。
“大人多虑了,我们每年一直都按时交纳租金和税金,听从管辖。奉公守法……”在一连串非常漂亮的官话之后,贾耐劳便冲着自己的两个心腹司铎使了个眼色,笑容可掬地请汪孚林进入自己的休息室详谈,而汪孚林也使了个眼色,先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在一番寒暄和试探之后,汪孚林就开口说道:“其实,我和佛郎机国也算是很有缘分。在四五年前,我曾经在普陀山遇到过两个佛郎机商人。而之前到望德圣母堂观摩礼拜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位老相识。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贾耐劳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很早就和葡萄牙人打过交道,而且还是在澳门葡人当中的这样一个名人,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是佛朗哥船长?那真的是太巧了,佛朗哥船长当年从这里满载而归回到葡萄牙之后,继承了他父亲的男爵爵位。而且他还有幸博得了布拉干萨公爵的青睐,迎娶了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同时还赢得了一条新船,那就是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他今天来做礼拜,正是为了明天临行前的准备。”
“佛朗哥船长?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汪孚林脸上却没有替老相识高兴的意思,突然站起身来。见贾耐劳颇有些意外,他就淡淡地说,“如果我的那位老相识,刚刚在这里做礼拜的是佛朗哥船长,那么,我刚刚跟着一批小商人去码头时,在码头上那条最大的船里斯本号下遇到的那个佛朗哥船长又是谁?要知道,有一个自称佛郎机船长的人出面和这些小商人接洽,愿意用高价买下他们的货物,又请他们上船交易!”
贾耐劳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言下之意——那竟然是说,有人假借佛朗哥船长的名义骗人?
“看来,贾主教,我得告辞了。事关重大,我得先去一趟提调司,如果那三个小商人真的出现什么问题,我只怕就要去通知关闸把总了!”
贾耐劳当然知道,莲花茎关闸那边,驻扎着明军整整六百人,领队的是一个把总!可以说,自从万历二年,莲花茎关闸建成之后,在这里居住的葡萄牙人就受到了最严格的约束,稍有过分的举动就有可能遭到断粮以及大军压境的威胁。对于关闸每月只开六次,很多人都曾经抗争过,还有传教士试图说服守关的人,从而越过这道关闸进入广州城,但结果一点都不乐观。
如果里斯本号这样赫赫有名的船都闹出了劫财拐人的事件,那么接下来事情会闹得多大?
见汪孚林微微一颔首,随即转身就走,他在迅速考量之后,突然以和年纪绝不相同的敏捷追了上去:“大人,请等一等!”
汪孚林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就只听贾耐劳用非常礼貌的口吻说道:“大人,我们一向诚实守法,您遇到的应该是误会。不如我陪您去一趟码头?”
“不用贾耐劳主教操心了,根据大明的律例,凡在濠镜牵涉国人的案件,先由提调司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则是报由香山县衙管辖。”
“不不不,如果大人所说是真的,那么,我一定会让人抓出那个害群之马直接送到提调司去!”
一想到事情闹大的结果,恐怕是澳门再次成为孤立的小岛,而耶稣会前后这么多批人在澳门好不容易打下的传教基础也会受到严重影响,贾耐劳恨极了某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连忙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当汪孚林终于有些动摇的时候,他立刻又抛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大人既然和里斯本号真正的船长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认识,那么正好。他之前从望德圣母堂离开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会去一家有名的酒馆喝一杯!我可以派人立刻请佛朗哥船长过来,由他带着大人去码头上,这样,一切就会水落石出,而犯罪的恶徒也会被绳之以法。”
“如果是那样就最好。否则,事情一旦闹大了,那结果怎样就很难说了。”
汪孚林这才转过身来,眼见贾耐劳快步出了休息室,而后用葡萄牙语飞快地对两个司铎嘱咐了几句,而他们飞快地出了门,他又发现陈炳昌那张脸绷得紧紧的,分明警惕性十足,不禁暗自莞尔。他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人多解释,用眼神让很不情愿的陈炳昌和其他人一道暂时继续在外等候,等到贾耐劳再次禁了休息室,又掩上了门,他方才好整以暇地问道:“我听说贵国船只遍游四海多年,到过很多地方,不知道是否能够看一看这天下其他国度的地图?”
贾耐劳本想在接下来等佛朗哥船长的这段时间里,随便找点什么话题胡扯一下,也好拖延时间,却没有想到汪孚林突然主动扯到这么一个话题。要知道,对于这年头的西方那些国家以及航海家来说,地图的珍贵不言而喻,对于某些人来说,一张珍贵的地图甚至可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是,相比深入中国进行传教的诱惑,以及此时面临的危机,他又觉得,地图的珍贵反而要往后靠了。
于是,只不过斟酌片刻,他就笑着点了点头:“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只用了不多久,贾耐劳便去而复返,手中却是捧着一个样式普通的木匣子。打开盖子,他郑重其事地从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在桌子上摊开,这才抬手示意汪孚林自行观赏。毕竟,看是一回事,复制又或者说重新依样画葫芦绘制一张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完全是用葡萄牙语注释的地图,他很自信汪孚林不一会儿就会让自己进行解释说明。可须臾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用一根手指指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贾主教你的国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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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三章 信息不对称的优势
贾耐劳的目光随着汪孚林的手指,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半岛上,登时大吃一惊。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他毕竟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这份惊讶露在脸上,而是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莫非是佛朗哥船长告诉大人的?”
“当然……不是。”汪孚林笑吟吟地挑了挑眉,见贾耐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他却没有说缘由,而是手指在一个个国家点过,这才开口问道,“贾主教,用你的语言,从前怎么称呼你出生的那个国家?”
“portugal。”尽管不明其意,但贾耐劳还是非常谨慎地说道。
“光是听读音,仿佛和佛郎机三个字似乎完全搭不上边。”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照北方官话音译,似乎可以读成波尔杜葛尔,但按照翻译文字应该要做到信、达、雅这个规则,不得不说,波尔杜葛尔这五个字实在是拗口得很。不若按照粤语和闽南话的读音,翻译成葡萄牙,贾主教以为如何?”
葡萄怎么会有牙?
这恐怕是后世很多第一次接触到葡萄牙这个名字的小朋友最大的疑问,汪孚林却听人提起过,葡萄牙这个名字的由来,恰恰因为不是中国人自己翻译的,而是一个不懂北方官话,只懂闽南话的美国人如此翻的。然而,比起从前其他拗口难记的译名,葡萄牙三个字可谓是朗朗上口,一下子就取代了从前那些五花八门的译名。正因为如此,早已习惯了后世那些译名的汪孚林。这会儿借用这一张地图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无非便是正名。
正好趁机把欧洲那些国家的中文译名全都给定下来。省得日后听到大明版各国译名,他耳朵痒得难受!
如果换成是别的葡萄牙人,对于汪孚林这番话,也许只会单纯理解为汪孚林只是一时起意,但在精通神学,掌握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还能说一口不错的粤语和官话,只在汉字的阅读和书写上不大行的贾耐劳听来。却从中分辨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在澳门这么多年,他也接触过不少商人,这其中,甚至有因为逐利之心而不惜罔顾明朝的海禁,前往东南亚吕宋满剌加等地定居的,但很多人仍旧分不清他们这些欧洲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而面前这个明朝的官员,竟然能够在地图上准确地指出他的国家所在,而且分明是准备定下一个通用的译名,这岂不就和自己先前设想的一样,通过这样一个人楔入明朝内部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贾耐劳根本没去想葡萄有没有牙这种荒谬的问题,满脸欣悦地笑道:“好。非常好!这么多年来,我国和很多来自西方的国家一样,都被称之为佛郎机,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
“很好,那么我们继续下一个。贵国相邻的这个国家怎么读?”
这一次,贾耐劳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头雾水,而是含笑说道:“lesespan-as。这就是我出生那个国家邻国的语言,据说是野兔之国的意思,但也有人说是矿藏之国,宝藏之国的意思。”
“那么翻成西班牙,贾主教你看怎么样?”
和休息室一墙之隔的门外,因为隔音效果平平,包括陈炳昌在内,每一个人都能隐隐约约听见汪孚林和贾耐劳的谈话。可听清楚了并不代表他们就明白了,这会儿他们无不你眼望我眼,谁都不明白汪孚林究竟在干什么。至于贾耐劳嘴里蹦出来的那些发音古怪的词,他们就更加茫然了,不由得全都异常佩服汪孚林只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能想到合适的译名。这一翻译,那些听着古怪的词语就全都变得简单易懂,就连他们也能记住几个。
除了之前的葡萄牙和西班牙,还有什么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奥地利……总之全都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顺口得很!
贾耐劳本来只是猜测汪孚林对西方诸国颇有些了解,然而,随着一个个国家从地图上的葡萄牙注解,变成了中文译名,他的表情渐渐流露出了几许凝重。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后,汪孚林首先注意到的都是那些大国,而且译名恰如其分,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不是临时现想。以至于当汪孚林的手指头点在了教皇国时,他竟是愣了一愣。
“www.uu234.comlesiae……意思是宗座的国度。这是我们天主教中天主的世俗代言人统治的国度。”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含义,翻译成教宗国,如何?”汪孚林想都不想便迸出了这么一个名词,见贾耐劳再次愣了一愣,随即缓缓点头,看向他的目光赫然惊疑不定,他低头扫了一眼那张被自己的译名注解得差不多了的地图,突然词锋一转道,“我想问贾主教一个问题,societasjesus,你是否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个世界,汉语拥有最庞大的人口基数,但要说在世界范围内最通行的语言,法语和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的使用率都非常高,远远胜过了后世最流行的英语,因为这年头的英国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哪怕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在位已经快二十年了,但英国的实力却还远远不及西班牙。但是,要说哪一种语言是上流社会必须掌握的,那么不是法语也不是西班牙语,而是拉丁语。无论宗教界的教士还是世俗界的贵族,无不以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为荣。
因此,作为耶稣会士的贾耐劳,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发音不太标准的拉丁词语是什么意思?
societasjesus……那就是拉丁语中他所属的那个组织——尽管成立时间并不算很长,却在整个天主教中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耶稣会!
他的前辈沙勿略,便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后半生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力求将天主的荣光传到中国。但却遗憾地被病魔阻挡。死在了那座上川岛,最终被运到印度安葬。据他所知,许许多多的耶稣会士正在奔走,力求为沙勿略争取圣徒的称号。也正因为如此,作为耶稣会的传教士,几位继沙勿略脚步进入中国的耶稣会教士来到澳门之后,他也接到教宗任命前来澳门,经过多年经营。终于建立了现在包括东方很多地区的这个教区,并就任主教。
然而,他虽说是主教,却并不是大权在握。比他早到这里的,还有十余位资深耶稣会传教士,而他们坚持的是为新皈依的教徒起葡萄牙的名字,让他们按照葡萄牙人的习俗在岛上生活,这也使得除却少部分坚定不移甚至到狂热的本土信徒之外,大多数人都在将信将疑信奉了天主一阵子之后,立刻就墙头草似的放弃了信仰。而且。那几个传教士坚持不肯学粤语和官话,而是强硬地认为应该教导异国信众学习葡萄牙语。这才是正统。
尽管他和当年沙勿略倡导的那样,竭尽全力学会了说粤语以及官话,可即便如此,在这座半岛上,除却传教士,更多的是对宗教完全不感兴趣的商人,就连那些葡萄牙人,对天主的虔诚也令他担忧。所以,他一直在向总会长请求耶稣会继续派出传教士前来中国协助开展工作。所以,他还是第一次从葡萄牙人以及传教士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过这样一个拉丁语名词。
societasjesus……这个明朝官员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是从塞巴斯蒂安?佛朗哥那里吗?
汪孚林看到贾耐劳再也忍不住惊骇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番话在对方心中引发的惊涛骇浪。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拉丁语他加在一起就只知道这个名词,那还是因为当初看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三部曲,因为火枪手之一的神父阿拉密斯摇身一变成了耶稣会的会长,而特意去查过耶稣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很巧合地知道了这么一个拉丁词。
所以,他不等贾耐劳迸出几句拉丁语来试探自己,立刻词锋一转道:“看贾主教的样子,应该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语言,这是我很偶然地在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的。因为和你之前念的那些国家名字好像有点像,所以我才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
贾耐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揪着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好好问问,这个名词是不是这家伙泄露给汪孚林的。如果是,那倒也就不用太担心。可如果不是泄露的,而真是汪孚林做梦梦到的,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耶稣会中,自总会长以下,有不少信仰虔诚的会士都号称曾经得到过天启,如今在这远离教皇国的地方,是否可能是汪孚林也得到了天启?更何况,刚刚那些国家的译名也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最谦卑最温和的口气问道:“这个词我确实听过,请问大人那时候在梦中,还是否得到过其他的启示?”
汪孚林似模似样地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除了这个词之外,我后来还做过另外一个梦,在梦中看到过一幅画面,一只双头鹰将一座金色的城堡吞了下去。”
此时此刻,贾耐劳终于面色大变。作为土生土长的葡萄牙人,尽管他是耶稣会士,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天主,理论上应该视教皇国为自己的国度,但他不可避免地还会偏向葡萄牙,这也是大多数教士难以摒弃的执念。所谓金色的城堡,指代的很可能是葡萄牙,因为那是如今葡萄牙国旗上最醒目的标志,而双头鹰则是哈布斯堡王朝的标志!尽管如今的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着欧洲很多国家,甚至包括神圣罗马帝国,但他相信这里的双头鹰指代西班牙!
在他故乡的那座伊比利亚半岛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明争暗斗也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尽管他已经远离故土很久了,但随着那些远洋海船带来的消息,他还是得知,如今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那位耶稣会的疯狂支持者,刚刚在摩洛哥吃了一场大败仗,但据说他还要再次征讨摩洛哥。而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同样是耶稣会支持者的那位国王,则是不但拒绝参战,还因此将女儿和塞巴斯蒂安一世的婚事无限期拖后了。
如果正如汪孚林形容的,象征西班牙的双头鹰会吞下象征葡萄牙的金色城堡,那么岂不是代表年纪轻轻的塞巴斯蒂安一世会死?否则葡萄牙又怎么会被西班牙吞并!
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面前的年轻人信口开河,又或者自己解读出错。可是,对方提到的前后两个梦都有深刻的含义,别说大多数明人都把欧洲那些国家全都一股脑叫做佛郎机,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内情,就连岛上很多葡萄牙人忙着赚钱,不认为年轻的国王真的会有什么闪失,更不用说会拿去外头说了。换言之,知道金色城堡暗喻葡萄牙是可能的,知道双头鹰象征西班牙却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明人之中怎会有懂得拉丁语的人?
“贾主教既然能够听得懂我说出来的那个奇怪的词,那么能不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而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又是什么意思?”
贾耐劳有些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随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大人提到的那个词,是我们教会中的一个组织。至于你那个预知梦,我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你还说这是预知梦?
汪孚林嗤之以鼻,但这时候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就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巧妙地把话题渐渐拐到了海外的植物上。他以家中长辈喜欢那些来自海外的奇特作物和种子为由,探问贾耐劳是否有那些来自海外的植物种子,如果有,他愿意用重金购买。作为主教,贾耐劳早就听多了明朝官员的索贿,可不要金银,却有这种奇怪嗜好,这自然就更好办了,当下他一口答应派人去和港口上各条船的船长联系,搜罗各种植物以及种子。
而在汪孚林正寻思着怎么引进一些欧洲的书籍,又或者通过贾耐劳在这个地方找到一个精通葡语和拉丁语的本土人才时,他突然听到了有人在敲门。在这空旷的礼拜堂中,这敲门声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很快把心怀鬼胎的他和贾耐劳两个人同时惊醒了过来。
“大人,好像是那个佛朗哥船长来了。”恰是赵三麻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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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四章 到处是闹剧
贾耐劳正好也想暂时搁置一下这个话题,至少让他好好想一想,汪孚林透露出来的这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会儿立刻趁机打了个哈哈,竟是亲自出了门去——尽管放在平时,哪怕是佛朗哥船长由落魄贵族一下子变成了迎娶子爵千金的幸运儿,那也是完全用不着他这个主教亲自去迎接的。甫一见面,他就用葡萄牙语与人迅速交谈了几句,不等对方彻底明白过来,他就把人带进了休息室内。
“尊敬的汪大人,这就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
而当汪孚林看到来人时,顿时就笑了。他这次到濠镜也就是澳门之后,放眼所见的葡萄牙人,不是黑发棕眼,就是褐发棕眼,真正金发碧眼的是非常少见的,而眼前的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却是顶着一头灿烂如阳光一般的金发,眼睛则是如同一泓碧水,单单从相貌来说,和之前那个冒牌货不相上下,甚至因为更纯正的白种人血统,比那个葡萄牙美男更有看头,当然,那得是在葡萄牙那些贵妇圈子里,大多数中国人见了绝对只会吓得倒退三步。
“没想到真的是在普陀山见过的老相识,我是应该称呼你一声佛朗哥船长,还是佛朗哥男爵?”
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却是颇费了一点功夫,这才认出了汪孚林。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和当年十五岁的少年比起来,如今面前这个显然是青年的人在形貌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普陀山的经历毕竟是他发家致富的一个起点,再加上还有贾耐劳的提醒。所以他很快就断定。这确实是和自己做了一笔大交易的那位富家公子。他立刻大笑了一声。张开双手向汪孚林迎上去,打算来上一个热情的拥抱,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见鬼,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在东方的神秘国度,不流行国内那一套。而且,他固然已经迎娶了子爵千金,顺利入主了男爵家。面前这个也不再仅仅是很爽快就能做主一笔大交易的富家少爷,在贾耐劳口中,这是什么广东巡按御史,具体是什么权力和地位,他还分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在广东很有影响力的官员,至少比香山县令拥有更大的权力!
“汪大人,很高兴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塞巴斯蒂安笑容满面,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式弯腰礼,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很高兴见到你,佛朗哥男爵。虽然用我国的话来说。他乡遇故知是一件让人很高兴的事,但是,既然确定你才是那条里斯本号的船长,看来我之前见到的肯定就是冒牌货了。”
“要是让我知道,是那个见鬼的狗东西冒充我,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把他丢到水里去喂鱼!”怒气冲冲大骂了两句之后,塞巴斯蒂安总算克制了一下,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汪大人,我的朋友,请问你见到的那个冒牌货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嘛……黑头发,棕色的眼睛,身材应该和你差不多,但体魄更加魁梧一点,年纪大概比你小几岁……不过这说不好,你们西方人的年纪一向是和容貌并不一致的。对了,下颌比起你来要尖一点,眼神常常带着笑意。最重要的是,人长得很英俊。”
尽管对于塞巴斯蒂安打蛇随棍上直接来了一句我的朋友很不以为然,但汪孚林对那个冒牌货的身材体貌还记得很清楚,他注意到,当他着力介绍了一下那是个颇为英俊的男人之后,这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一下子眉头倒竖,张嘴就噼里啪啦说出了一串葡萄牙语,单从贾耐劳那尴尬的眼神中,他就能够猜得到,他这个老相识是在骂人,而且还是不堪入耳的粗话。
而发泄过后,塞巴斯蒂安终于冷静了下来:“汪大人,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如果真的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冒充我劫财劫人,我发誓我会把他吊死在桅杆上!”
正当贾耐劳趁着汪孚林还没回答,打算当个和事老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尽管他平时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主教,并不喜欢发火,此时此刻却实在是恼火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快步上去拉开门,一连串葡萄牙语就直接轰了出去:“我不是说过,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打搅吗?”
“主教阁下,门外来的是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走私的,让我们把嫌疑犯交出来!”一个黑衣司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往陈炳昌等人身上扫了一扫,“也许里头的某人才是真正的冒牌货!”
贾耐劳简直觉得脑袋轰然炸了开来。尽管汪孚林没有出示任何证据,但不论是谈吐举止,还是后来见到佛朗哥船长的表现,他都本能地不愿意怀疑此人的真实身份。然而,本着谨慎为上的念头,他还是朝着那个黑衣司铎打了个手势,随即转身进了休息室,字斟句酌地说道:“汪大人,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嫌疑犯。您看,我这里的地方非常有限,总共就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涉嫌走私的嫌疑犯?
巡检司竟然会跑到望德圣母堂这座如今澳门的主教座堂来,而且拿的借口还是搜捕什么涉嫌走私的犯人?汪孚林根本不用多思量,就知道必定是之前自己匆匆离开码头,某些人心怀不甘,于是给他找的麻烦。他直接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佛朗哥男爵那条船上的冒牌货,真的是手眼通天,竟然能把手伸到巡检司去。”
见汪孚林二话不说直接出了门,贾耐劳心中一动,见佛朗哥男爵微微一愣就要追上去,他突然一把将人拦住,随即用葡萄牙语迅速问道:“你曾经告诉过他耶稣会?”
“耶稣会?”佛朗哥男爵完全不知道贾耐劳在说什么,一时眉头紧皱。“主教阁下。我就只是在普陀山和他见过一面而已。你没见我之前都不大认得出他了?那就只是纯粹的交易,他从我这里得到了黄金和宝石,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杭州产的上好绸缎。我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我的信仰,更不要说耶稣会了。”
“如果是那样,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而且还是拉丁语……”
贾耐劳的声音很轻,佛朗哥男爵一时没听清楚,再加上他对巡检司找上门来颇为疑惑,对自己船上的那个冒牌货更是耿耿于怀。竟丢下贾耐劳就快步去追汪孚林。这不止是因为汪孚林之前帮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而且还因为他指望汪孚林出面帮他解决一个大麻烦!
尽管刚刚汪孚林的描述很笼统,但只凭黑发棕眼和英俊这两个特征,再加上敢冒充自己的胆量,他就几乎锁定了嫌疑人,不是那个据说曾经和自己的妻子有些勾勾搭搭的男人维克多还有谁?因为妻子出自布拉干萨家族的旁支,而他也是靠这门亲事方才得到了布拉干萨公爵的支持,所以哪怕知道妻子在没有结婚之前就和这个男人有染,他也只能装成不知道,但却通过让别人在其耳边炫耀东方的富有。而把这么一个人弄到了自己的船上,想要借机铲除。
可是。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竟然为了情夫撒出大笔金钱,使得自己那艘里斯本号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水手和船员都听维克多的。他已经忍很久了!
当汪孚林带着人来到望德圣母堂门口时,就只见门前围着十余个壮汉,为首的中年人头戴缠棕大帽,身穿黑褐色贴里,墨绿色褡护,也许是觉得大热天这么穿着实太热,此人把两边袖子全都卷得高高的,一看到汪孚林,他便立刻狞笑道:“肯出来就好,来人,把这涉嫌走私的犯人给我拿下!”
之前回徽州期间,汪孚林没少让手底下的人跟着戚家军那些老卒过招积累经验,去宣城时也和沈家两个教授家丁武艺的师傅练过小半个月,虽说因为兵器问题,戚家军那鸳鸯阵而不可能尽得精髓,但他身边这些从浙军老卒以及杭州打行转变而来的亲卫,那手功夫仍是进益了不止一星半点。此刻汪孚林一个眼神,刘勃和封仲便抢了出去,就只见两人先徒手拿下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人,随后彼此配合,竟是只用连鞘的刀剑,就把十几个人全都打翻在地。
巡检司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很少会跑到佛郎机人聚集的这座望德圣母堂来耀武扬威,今天副巡检吴有望是听到大龅牙那添油加醋的话,心热于对方所说腰藏千金的豪阔,这才铤而走险,只想狠狠捞一票后,不管对方是否背景硬,自己就立刻混在那艘里斯本号走人,那样哪怕对方有什么背景也不用担心,可没想到气势汹汹找到这里之后,立刻碰了个头破血流。眼见手下一个个躺在地上哭爹喊娘,他无比后悔今天来时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不止带上自己这些亲信,而是拉上几十个人出来,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归想,吴有望跑得却非常快。可他丢下其他人转身拔腿就跑,却不过才溜出去没几步,就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把揪住了,随即胳膊被人一扭一卸,他还想挣扎时,却发现胳膊已经扭脱了臼,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
当他被那个脸上除了麻子就是一道长长刀疤的中年大汉一拖一拽,最终给扭送到了之前自己认为的年轻肥羊面前时,他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别得意地太早,巡检司整整有百来个弓兵,提调司和备倭司那边还统辖着四百人,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磕头赔罪!”
汪孚林居高临下地扫了吴有望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名字,还有你在巡检司中担任何职?”
“老子是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吴有望被汪孚林这倨傲的态度给气疯了,只想着大龅牙既然说汪孚林是第一次来濠镜的初哥,还傻乎乎跟去了码头交易,那么肯定不是那些得罪不起的豪商子弟,因此哪怕胳膊脱臼的地方疼得厉害,但他还是显出了滚刀肉本色,“告诉你,老子是朝廷命官,真要闹大了,甭管你背后是谁,老子也不放过你……哎哟!”
吴有望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啪啪两声,那个刀疤麻子脸竟是甩了自己两个重重的嘴巴子。他一时又怒又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刀疤麻子脸怒斥一声道:“你一个杂职副巡检,不但冲撞我家大人,还污蔑走私,更在我家大人面前口口声声老子,你好大的狗胆!”
大人?什么大人?
吴有望心头咯噔一下,却只见汪孚林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了一枚直钮铜印,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要知道,他这个副巡检是从九品官,却因为不是掌印官,没有铜印,但巡检刘宗的铜印他总见过很多次,甚至有些垂涎欲滴。然而,就连刘宗的铜印也似乎比眼前这家伙的大,足可见对方哪怕真的是官,也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他使劲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嘿然笑道:“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也配自称大人,这小破玩意还不赶紧收起来,惹人笑话!”
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提调司的人来了……是马提调带队!”
吴有望闻言大喜,趁着刚刚按着自己的刀疤麻子脸稍稍分神之际,他竟是一个翻滚逃脱了开去。奈何双臂脱臼,他连滚带爬也没能起身,反而很快就再次被人死死摁在了地上。他只能竭尽全力抬起脑袋,等看清楚头前一匹马上果然是提调司的马提调时,他立刻大声叫道:“马提调救我!”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马提调利落地从马背上纵身跳下,竟是快步朝自己走来。他知道整个濠镜虽说设有提调、备倭、巡检三司,此外市舶司也有分支机构在此,但真正掌握了司法权以及兵权的,就属这位军职是百户的提调官了,因而发现马提调身后赫然还跟着几十个人,他自然胆气大壮。
毕竟,他这个副巡检平日里对马提调恭敬有加,没少送钱,再加上这家伙雁过拔毛的个性,又怎会放过这肥羊?
然而,当马提调走到他面前时,他发觉摁着自己的那刀疤麻子脸手一松让了开来,正心中狂喜之际,却没想到手中提着马鞭子的马提调只是皱眉瞅了他一眼,随即依旧一溜小跑地从身边过去,来到了那个自己认为不过不入流小官的年轻人面前,竟是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汪爷,卑职得知消息之后就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来迟了,卑职向汪爷请罪!”
ps:称呼巡按御史为某爷,明代的丝绢全书里有很多这样的记载,而且还是书面状纸上这么写的。奇怪的是居然称知府为太爷,可我印象中是县太爷,知府不都是老公祖吗?(未完待续。)
第六七五章 在行动
汪爷?卑职?
吴有望登时有些额头冒冷汗了。连马提调都要称呼一声爷,同时自称卑职,还要跪下行礼的,这得是什么层面的官员?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在心里过了一遍香山县乃至于广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却记得好像没有姓汪或者姓王的,可就在彷徨之际,他瞥见汪孚林脸上那不带一丝笑容的表情,冷不丁想起了对方过分年轻,以至于他没放在心上的年纪,马上就恍然大悟了。
难不成是新上任的十府巡按汪孚林?天哪,这下子真是踢到铁板了,这位背后据说是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而且很可能还有……当朝首辅大人!
吴有望是如何冷汗涔涔,马提调半点都不感兴趣,单膝跪见的他看到汪孚林眼神冷峻,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别看他这个百户按照品级有正六品,可提调司隶属于广东总兵府,序列低于把总,他其实只能算是低阶武官,膝盖和腰杆当然硬不起来。而巡按御史只要发起威来,就连参将副总兵那都在参劾之列,更何况他?一时间,哪怕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猜到吴有望肯定是找茬找到了硬钉子头上,自然暗自把这个副巡检骂了个半死。
千万不要被这个祸害连累了!
汪孚林看到四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其中明人和葡人大约对半开,眼角余光又发现佛朗哥男爵以及主教贾耐劳也已经跟了出来,他方才淡淡地说道:“马提调请起吧。你来得正好,本宪很好奇。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敢指称本宪涉嫌走私。”
马提调发现这矛头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登时微微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之后立刻义正词严地说:“卑职一定给汪爷一个交待!”他不等汪孚林有所表示,转身大步来到吴有望面前。
此刻赵三麻子早已经松了手,可吴有望却反而再也没了那挣扎叫嚣的劲头,整个人瘫成一滩烂泥似的。一见马提调过来,他立刻哆哆嗦嗦地说:“马提调,我只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对汪爷求求情。小的知罪了……嘶!”
感觉到领子被人一下子揪了起来,透不过气的他顿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马提调竟是没有逼问他,而是环视刚刚被打倒在地,这会儿连哀嚎惨呼都不敢的那些巡检司弓兵,冷冷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谁能说得清楚,我就在汪爷面前给他求情,否则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有马提调这么一句话,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立刻有人直接把吴有望卖了:“马提调,是一个叫黄天仁的人来见副巡检。说是汪爷身上有钱,只要把他当成走私的嫌犯抓了就能大捞一票!”
既然有人带了头,剩下的更不会坐以待毙,纷纷七嘴八舌补充了起来。
“那个黄天仁常常来巡检司,给副巡检送钱送东西,对了,他是个龅牙!”
“副巡检说有什么事他担着,咱们这才跟来的!”
“那个黄天仁据说和里斯本号上的佛郎机人有勾结,这次是那些佛郎机人指使他来向汪爷找茬的!“
在这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马提调脸色越来越差,再看到吴有望已经是一张脸白得丝毫没有任何血色,牙齿也直打颤,他情知这些都是真的,干脆随手把人丢在地上,随即转身又回到汪孚林面前,索性直接低头请罪道:“汪爷,此事下官一定亲自命巡检司严查,给您一个交待……”
“如果只是我受一点委屈,那不过是小事,但此事关系到一桩冒他人名义劫财劫人的大案,那就不一样了。”
只看马提调赶到之后的情景,刚刚一直躲在后头的佛朗哥男爵已经完全确定汪孚林真的身份非凡。这会儿,他少不得低声对旁边的贾耐劳说:“贾主教,事情已经闹大了,但里斯本号的情况,我也曾经告诉过您。那个冒了我名字的人,很可能就是维克多,因为我妻子的缘故,他手底下掌握着里斯本号上二十多号人,单凭我恐怕没法拿下他来。现在人家要彻查,我恳求主教阁下能够支持我,清除掉某些害群之马,也可以给汪大人一个交待。”
如果这件事牵涉到的不是汪孚林,而是其他人,贾耐劳还会犹豫一下,可因为汪孚林之前表现出的对西方诸国以及对天主教以及耶稣会的熟悉,不由得让他多了很多别的心思。此时不过犹豫片刻,他就最终点点头道:“好,我跟你去码头。如果那个冒名者愿意投降,那么就把他拘押起来,送给明朝的官府进行审判。如果他不愿意投降,那么我就以澳门主教的名义,宣布他为叛乱者,平息这场暴乱!”
佛朗哥男爵听出贾耐劳的言下之意,无非是镇压的事情不要让明人插手。对此,他最初还有些犹豫。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和汪孚林有过一次交易的旧情,那么说动其支持,就可以让接下来的镇压容易一些,毕竟他的根基太浅,真的不敢担保里斯本号上有多少人听他的。可再一想已经有了贾耐劳的支持,要是还需要明人在背后给自己撑腰,日后船行海上,他这个船长还怎么当?倏忽间,他就立刻决定听贾耐劳的。
于是,趁着汪孚林一锤定音的时候,马提调正在踌躇的时候,他立刻赶上前去大包大揽。
“汪大人,提调大人,事情既然和里斯本号上的人有关,我现在就回去,一定把罪魁祸首送到二位面前。如果真的发生有人侵夺钱财,扣押明朝商人的情况,我一定会把人和货物完完整整地送回来,请相信我的承诺。”
马提调认识贾耐劳这位主教,知道他在众多佛郎机人当中非常有威信。而他更清楚的是。佛朗哥男爵那条里斯本号明天就要!生怕后者就直接趁着这个时候跑了。到时候只凭吴有望一个人,那绝对不够背黑锅,他不等汪孚林开口答应就立刻反对道:“汪大人,卑职身为提调司提调,又是涉及佛郎机人勾结奸商,以及巡检司中的败类生事,卑职责无旁贷。卑职这就……”
“好了,废话少说。”汪孚林之前没想到巡检司的人会跑出来横插一杠子。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一耽搁,要是再拖拉下去,说不定人也没了,财也劫了。当下他打断了马提调后,立刻吩咐道,“佛朗哥男爵,你可以立刻去码头平息这件事,我希望你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解决,否则,这件案子也许会影响到濠镜生活的其他佛郎机人。这是警告!贾主教,你可以一同去。我希望能够充分发挥你在佛郎机人中间的影响力。”
等佛朗哥急匆匆叫来随从跟班,上马离开,而贾耐劳也立刻叫来凉轿跟上,他方才指着吴有望对马提调说:“我现在要带着巡检司的这位吴副巡检去码头。为了以防万一,你立刻回提调司整备好所有人马,同时知会备倭和巡检。一旦有任何变化,通知莲花茎的关闸把总,还有香山守御所。”
一旦有变化通知莲花茎关闸和香山守御千户所,那就是说,如果没有变化,就不用通知关闸和千户所的守军?
马提调心中一动,眼见赵三麻子犹如拖死狗似的直接把吴有望给推上了马背,而后几人跟着汪孚林迅速离去,显然是往码头的方向去了,而围观人群也不多时散了干净,想来消息很快就会散布开来,他只考虑片刻就立刻派了几个心腹去追,唯恐汪孚林在这濠镜的一亩三分地上再出什么闪失。等人一走,他又吩咐剩下的人把地上那些巡检司的家伙给看好,同时去知会备倭和巡检司,自己只带了寥寥几人先行赶回。
濠镜提调司提调这个衙门隶属于广东总兵府,在负责濠镜的三司中是品级最高的,毕竟巡检司不过九品,备倭也在他之下,可问题就在于,他只是个武官!因为他的官职不高,很多佛郎机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佛郎机人按照惯例送钱时,首先是海道副使,然后是市舶司派驻在濠镜的副提举以及香山县令,他这个真正现管濠镜的反而是最末一等。
而且,一旦有事涉明人的案子送到提调司来审理时,那些佛郎机人不但会通过本地豪商对他施压,更是常常有奸徒故意在提调司门前挑衅。可以说,提调司也好,巡检司和备倭也好,只能在本土那些没有背景的小商人面前耀武扬威,在濠镜佛郎机人面前的威信,甚至还比不上三十六行那些豪商的面子。
一旦佛郎机人买通了海道副使和香山县令,那两边的上命下来,他自然而然就被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久而久之,他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着占了这个肥缺就好,偏偏这次就出了大事!被这么一闹,哪怕汪孚林之前看似并未迁怒于他,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提调的位子是否能保住,端的是只在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一念之间。毕竟,之前他拿到这个位子时仰仗的那位广州知府,却是已经离任了。
在葡萄牙人登陆租借之前,濠镜原本只有零零散散的渔民居住,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村庄,后来因为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从旅舍客栈到酒楼茶馆之类的设施逐渐发展起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商号逐渐在此生根发芽,葡萄牙人又通过贿赂,把这里当成了定居点,修建了从教堂到屋舍在内的各种建筑,因而宽阔的平地上发展出了各式各样的街道小巷。但因为中国和欧洲的规划不同,濠镜是从集市为中心建广场,从广场周边兴建教堂和房屋,所以这些街道并不是像大多数中原城市那样四四方方,而是七拐八绕。
正因为如此,望德圣母堂发生的那一幕还未完全传播开来,大街上那紧赶慢赶的先后四拨人在七拐八绕的大街小巷疾驰,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的目光。
先是佛朗哥船长一骑绝尘,身后跟随着一行五六个跟班和心腹水手;中间是两个人抬着一架凉轿,上头坐了穿着紫红色主教袍的贾耐劳,轿夫气喘吁吁紧追不舍;再接着是汪孚林一行六七人;最后则是四五个身穿提调司军袍的军士。如果四拨只是平常人,大多数人瞅一眼也就不关注了,可除了汪孚林一行没人认识,无论佛朗哥男爵,还是主教贾耐劳,又或者提调司那清一色的行头,全都是岛上众多葡萄牙人,以及做生意的粤商闽商很熟悉的
当这先后三拨人来到码头时,后头竟然已经跟上了几十个看热闹的两国闲人。国籍不同的闲人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眼看着佛朗哥男爵来到自己的船前大叫大嚷。尽管用的是葡萄牙语,但既然会凑过来看热闹,即使是大明子民,那也大略能听懂些葡萄牙语,因此很快就人人都知道,是里斯本号上那个最会沾花惹草的花样美男维克多胆大包天,竟敢冒充船长行骗。
和那些本地闲人不同,相较而言,葡萄牙闲人们具有更大的语言优势,佛朗哥男爵种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们也能听得门清。再加上被人戏称为花样美男的维克多平日趾高气昂,而佛朗哥男爵则是个曾经落魄的暴发户,因此他们的评头论足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佛朗哥男爵这次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赌两个里亚尔,我说他一定会把那个冒充他的大胆家伙吊起来狠狠抽一顿鞭子!”
“我赌四个里亚尔,他绝对不敢得罪家里那位子爵千金,骂过之后也许就算了!”
“一个比索(八个里亚尔),我敢打赌,这次他一定会趁机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如果只是家事,怎么会把卡内罗主教也惊动了出来?”
然而,在议论纷纷之中,包括汪孚林在内的众人就只见佛朗哥船长那条船的船头人影憧憧,有人在船头与其对嚷嚷了几句什么。很快,眼睛很尖的汪孚林看到一条人影从船头敏捷地一跃而下,继而就只听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
难道罪魁祸首就这么跳水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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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六章 诱敌之计
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现这一幕,汪孚林也好,佛朗哥男爵这个杀气腾腾的当事者也好,又或者贾耐劳以及四周围的闲人也好,全都不由得呆了一呆。UU小说,www.uu234.com
对于汪孚林来说,在看出了佛朗哥男爵以及贾耐劳主教的态度后,虽说他吩咐马提调立刻回去部署兵马进入警戒状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事态应该控制住了,所以除了那三个小商人的安危之外,就连他都自然而然生出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意识。所以,他着实没想到那个冒充者在被人识破之后,竟然采取了这样果断的自救方式。
虽说他听不懂葡萄牙语,但隐约觉察到佛朗哥男爵虽说对那个冒牌货咬牙切齿,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因此,他原本还指望看到一场两边对掐甚至决斗的好戏,可现在其中一边竟然干净利落逃跑了,热闹也就看不成了。
傻眼的不止是一堆看热闹的家伙,还有佛朗哥男爵自己。他已经自信做好了所有的铺垫,既有大明官府的代表汪孚林支持,还有来自天主教耶稣会的主教贾耐劳撑腰,一定能够把那个无耻的家伙踢到地狱里去,可就在他好容易抓到把柄耀武扬威一次的时候,人竟然直接跳海了……跳海了!这就好比他蓄足了力气的一拳直接打在了棉花上,而且他还得担心事后因为证据不足,回到里斯本后要面对一个大吵大闹的妻子,以及成为社交圈子里的笑柄!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当时出面的并不止那个冒牌货一人。他还带着大概七八个人。只要能够让这条船上其他人下来让我看一眼。我有自信能把参与其中的人全都认出来。还有,那些商人的下落,还有他们的货品下落,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天谢地!
佛朗哥男爵忘记了这是汪孚林在追责,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名正言顺大清洗的最好机会。因此,在回头看了一眼汪孚林旁边的贾耐劳,见其也是微微点头。他就立刻转头招呼了一声自己那几个亲信水手,通过那船头悬挂下来的绳梯登上了船。然而,他才上船后没多久,船上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枪声。
这下子,底下看热闹的两国闲人固然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就连贾耐劳也登时心中一跳。汪孚林在片刻的错愕之后,眉头紧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那个冒牌货畏罪潜逃,现在看来。也许是随便找了个人跳下水,然后诱使真正的船长登上船之后。再抢班夺权。”
仿佛是印证了汪孚林这说法,在这一声枪响之后,船上接二连三传来了好几声枪响,紧跟着,刀剑声,喊杀声,惨叫声接连不断从那条光鲜亮丽的里斯本号上传来。一时间,那些跑来看热闹的本地闲人们面面相觑之后,全都溜之大吉,而那些葡萄牙人也顾不得看热闹了,有的跑出码头去叫人,有的向其他船只跑去,但更多的人是立时上来把贾耐劳围在了当中。
面对这一团乱的局面,听到那一声声自己听不懂的嚷嚷,汪孚林不得不思量那条大船上的暴乱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对于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男爵的生死问题,他反而没怎么操心——横竖操心也没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说来说去他还是小看了那个冒牌货的胆色,人竟敢虚晃一枪之后在船上暴起发难!但在内心深处,他对于这样一场暴乱反而乐见其成,毕竟,有了这件事,他才有名正言顺插手濠镜的借口!
从理论上来说,濠镜是市舶司、香山县、海道副使的地盘,哪怕他是什么都能管的巡按御史,没有足够的理由,即便有两广总督凌云翼的支持,也不好贸然插一脚。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正好听到赵三麻子低声嘀咕道:“刚来濠镜就出事了,难不成又是灾星高照?那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还真够倒霉的……”
灾星高照……
汪孚林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赵三麻子一眼,见其立刻有些心虚地闭上了嘴,他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大犯嘀咕,心想难道是自己的灾星光环一跑到广州没消停几天就立刻再次发作了?虽说这横竖是葡萄牙人窝里斗,但之前那些小商人们因为一时贪心而生死难测,如今暴乱一起,那就更加难说了。
因此,他立刻上前拨开那几个围着贾耐劳的葡萄牙人:“贾主教,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位真正的佛朗哥船长是一位男爵?”
贾耐劳刚刚被一群人给聒噪得头昏脑涨,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反问,他登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立刻用葡萄牙语对四周围着的人喝道:“佛朗哥船长是布拉干萨公爵的人,这条里斯本号也是公爵赞助的,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追问事情原委,还不如赶快想办法阻止那艘船上的暴乱,否则就晚了!”
在如今这个年头进行远洋航行,寻找新大陆拓荒的,大多数都是做着发财美梦的小商人,顶多也就是个落魄贵族,比如发现美洲的哥伦布,环球航行的麦哲伦,都只是出身平平。至于那些大贵族们,自己当然不会冒着风险出海,但往往会慷慨大方地资助某些幸运儿。佛朗哥男爵就因为上一次带回葡萄牙的丝绸大受欢迎,最终贿赂成功,身为一个旁系子弟却继承了嫡支的男爵爵位,同时迎娶了布拉干萨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
之所以再次出海,不过是因为冒险和贪婪的因子作祟,而且布拉干萨公爵慷慨赞助了这一艘里斯本号。
即便很多人都清楚,现在里斯本号上的这场争斗,恐怕只是两个情敌的可笑较量。但这条即将回航葡萄牙的船上还带着大量要敬献给那位公爵阁下的礼物。而且。如果佛朗哥男爵真的死在船上。那么真的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尽管汪孚林听不懂贾耐劳说的话,但从四周围众人的表情和神态中,他看出自己应该是蒙对了,自己的这位老相识确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船头有人竟是挥刀砍断了那长长的绳梯,竟是断绝了码头上的人登船参战的可能。面对这一幕,他少不得凭借身为广东巡按御史的身份加了一句话:“如果就让这条里斯本号扬长而去。案子成为无头案,惊动到两广总督和广东总兵这一层面,那么后果只能由所有佛郎机人一起负责了!”
贾耐劳情知这是警告,立刻提高了声音再次催促。尽管整个澳门住着众多葡萄牙人,但却谈不上有统一的管理,因此,贾耐劳这个主教哪怕在教会中和几个耶稣会传教士政见不同,可他在葡萄牙人当中却具有不小的威信。在他的命令下,刚刚还在围着他询问对策的人慌忙散开,前往里斯本号左右停泊的两条船求救。不多时,那两条船上也开始传来了砰砰枪响。却是有人对着里斯本号船头开枪了,而那些海上接舷战用的船板和绳索也都先后架设了起来。
随着新生力量的加入,里斯本号船头原本一边倒的混战渐渐出现了转机。直到这时候,贾耐劳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哪怕船上发生了暴乱,在这第一时间的镇压下,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他勉强对汪孚林挤出了一个笑容:“请大人放心,这场小小的暴乱很快就会平定下来。”
“希望如此。”汪孚林嘴里这么说,但耳听得那条里斯本号上的依旧枪声和刀剑碰撞声不断,哀嚎惨叫也不绝于耳,他的心思却渐渐飞到了别处。。
据他在两广总督府查阅各种文书资料,以及小北前一次到濠镜时打探到的消息,葡萄牙占据澳门这偌大一块地方,除却每年付出的五百两租金之外,原本是按照抽分,也就是征收实物税来计算税金的,约摸是每船货物抽百分之三十。但因为葡萄牙人惯会逃税,实物抽分还有变卖折现的问题,因而从隆庆中后期开始,这种抽分就改成了直接抽银,也就是所谓的丈抽。
其一为丈,也就是丈量船只长度,按照九等来计算船税,又或者称之为船饷,按照后世的说法,其实就是船舶吨位税。如同里斯本号这一类的大船,停泊的时候就要交税五百两银子以上——也就是一艘船就抵葡萄牙人在濠镜一年的租金了。
其二当然就是抽税。相比从前的抽分,如今针对进口货物的抽税比率绝不算高,一般只是十税一,但是,针对香料的抽税却相对要高一些。胡椒的税是百分之二十,苏木则是百分之十五,其他货物大多都只是百分之十。至于那些没有带货物,而是满载白银前来交易的船,则是只交船饷,不抽税。而估值过程,大多数是由驻守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完成的。
从隆庆改制之初,也不知道是朝中户部,又或者是市舶司进行了初步核算,又和广东地方官员来回扯皮,最终定下了一个每年定额起运两万六千两白银上京的数字。相比每年濠镜租借给葡萄牙人的五百两租金,这个数字相比抽分时代的收入暴涨了一倍,足以让当时的皇帝和内阁阁老们以及户部心满意足。而且,这也是在漳州府月港开海,征收船饷以及进出口税金之外,隆庆年间另外一大新拓展的财政收入来源。
然而,偌大一个濠镜也就是澳门,税收真的只有两万余两?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因为丈抽只算了船饷以及进口税,但须知葡萄牙人更多的是大把大把砸下银元,大肆购买产自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白糖等等各种商品,运到日本以及东南亚诸国甚至欧洲本土以及其他国家去贩卖,因而出口税那才是更庞大的税金。但丈抽还有市舶司官员负责,香山县令查验,这出口税就根本没有负责的部门了。因而每年都是广州府制定出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开出澳票给予三十六行的豪商,由他们出面向葡萄牙人收取百分之十的出口税。
汪孚林还在总督府的文书上看到当时那个上书建议的官员留下了非常得意的一句话:“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他看了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分明是又想偷懒,又想收钱,简直和朱元璋当年定俸禄时低得令人发指,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朝廷制定一个定额交给下头的市舶司,每年必须收上来这些银两,这是变相的包税制;而广州地方官又给三十六行开具澳票,让三十六行收上定额的这笔出口税,这又是变相的包税制。可想而知,在朝廷拿了两万六千两就心满意足的时候,广东各级官府的库房里,广东各级地方官的口袋里,应该颇为丰满了;而在广东地方官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三十六行的豪商们,那才是一面通过贸易大赚特赚,一面通过官府发的澳票特许权发财。
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一群人,不言而喻,主要就是这些粤闽豪商!但商人们在有钱的同时,却要承担朝廷朝令夕改的危险,而且遇到真正强势的官员以及朝廷变动时,也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更何况,这些豪商的最大敌人还有一个,那就是不交税的走私贩子!
相比这些在两广总督府文书房中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汪孚林这次踏上濠镜之后,他还发觉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目前这个时期,葡萄牙在濠镜这块土地上并没有行政机构,只有贾耐劳这个宗教领导人!与此相比,葡萄牙在果阿设有总督府,在已经占领的满剌加也设有重兵。说到底,现如今的濠镜连后世的租界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殖民地了。
尽管里斯本号上的暴乱尚未平息,但鉴于安全问题,贾耐劳一点都不想在这块地方多呆,只希望汪孚林跟随自己离开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汪孚林却仿佛听不懂似的,脚下生根不肯挪动半步。而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赶得太急,再加上吩咐两个司铎守在望德圣母堂这座主教座堂,除了两个抬凉轿的本地人之外,没有带一个随从,而这会儿码头上空空荡荡,所有的人手都上里斯本号去平息那场叛乱了,他哪里找得到人回去报信?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汪孚林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会是原本那场暴乱平息了下来,可冲上那条船去帮忙的人看到船上那些金银财宝,被晃花了眼睛,从帮忙的人变成了抢劫的人吧?”
ps:今天两更。查了无数资料,明末澳门的税金和税率大概就是这样的,当然,逃税很严重(未完待续。)
第六七七章 从天而降的受害者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贾耐劳一下子脸色煞白,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倒。如果佛朗哥男爵还活着,那么汪孚林形容的这种情况,也许不太会发生,但如果之前的混战中,这位真正的船长真的出了什么闪失,那么在接下来的混战之中,趁乱哄抢,浑水摸鱼这种情况很可能无可避免,财帛动人心啊!
本来,那些重要的东西不一定会全部放在里斯本号上,可架不住这条大船明天就要回葡萄牙,船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丝绸和瓷器这些东西,不容易私藏,茶叶也一样,而船上的金币银币不可能全都在采买货物时用光了,更何况还装着大量来自满剌加和吕宋等地的珠玉宝石!
贾耐劳再不迟疑,立刻大声叫了两个轿夫抬着凉轿过来,当即坐了上去往码头外跑,却是去寻找之前抵达的一条葡萄牙兵船的司令官。因为理念不同,他这个主教本来就受到耶稣会其他传教士的掣肘,如果能够在稳定发展的情况下再取得突破,等满了年限调回教皇国的时候,大主教红衣主教也不是不可能。而如果这个教区一乱,那麻烦就大了!更何况,汪孚林说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也许就有考较他手腕的意思。
他并没有察觉,又或许说还没来得及察觉,自己已经把汪孚林定位为非常了解西方政治和宗教的人物。
眼见贾耐劳走得飞快,汪孚林却依旧动也不动,直到看见那条里斯本号上已经冒起了一股黑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脑子昏头放了一把火。他才暗叹自己还真是乌鸦嘴。大灾星。他怎么能想到。本来一桩顶多是冒牌货骗财拐人的恶性案件,竟然会升级成这样一场暴乱?
话说回来,香山县城客栈中的那个夜晚之后,小北就来无影去无踪了,也不知道小丫头现在在哪,是还在这濠镜的哪条商业街上闲逛,还是也在码头附近,又或者是察觉到不对劲。直接折返,通过莲花茎关闸去香山县衙报信了……在这有些发散的思量之后,汪孚林方才想到贪婪心黑的大龅牙,还有那三个被暴利引诱得落入彀中的小商人。前者兴许已经跑了,说不定日后要发影子图形海捕文书通缉,至于后者三人的安危,那就真的说不好了。
尤其是在船上发生了如此暴乱的情况下!
“公子,这码头上太不安全了,我们也走吧?”尽管刚刚才嘀咕过是不是汪孚林又犯灾星了,但赵三麻子这时候还是尽职尽责地上前提醒。可得到的答复却只是摇头。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陈炳昌。随即对其努了努嘴,示意该你上了。
“大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有什么问题,寡不敌众,不如我们先回香山县,和县令商量一下再想办法?”陈炳昌绞尽脑汁才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那条正冒着几股黑烟的大船上,靠近船舷的一扇舱房窗户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就扔出来一条长长的绳子,很快,有人顺着绳子从船上爬了下来。当第一个人非常狼狈地踉跄落地的时候,眼睛很好的他一下子惊呼出声,“那不是之前那个黄天仁吗?”
黄天仁?大龅牙?这家伙怎么会还在船上,而且还顺着绳子溜了下来?
汪孚林之前完全是把大龅牙当成坑本国小商人的汉奸看的,可这会儿见黄天仁顺着那条长绳爬下来之后,又冲着窗口那边打手势,不多时,竟然又先后爬下来三个人,最后一个更是屁股落地,哎哟哎哟呻吟不已,远远看去,那分明就是之前一伙的那三个小商人。他不由得有些糊涂了,心想今天还真是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都出人意料。
然而,等到最后两个人影从窗口抓住长绳,以一种和前头四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敏捷直接溜了下来时,他才不由得怔在那里,着实不知道自己是该气恼还是该庆幸。他还以为小北又如同上次在抚顺关一样,亲自去到香山县衙求救了,所以没怎么担心她,谁知道这丫头竟然只带了一个碧竹,不知采用了什么办法混上了船去。不消说,这四个家伙能够在船上混战一团的情况下溜下船来,要说不是这丫头帮忙都绝对不可能!
汪孚林之外,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小北和碧竹,看到这一对主仆最后从天而降的一幕,他们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而陈炳昌不明就里,只顾为几个商人劫后余生而又惊又喜,尤其是当大龅牙几人彼此搀扶,踉踉跄跄往这边过来的时候,热心肠的他还赶紧上前去搀扶了他们一把,却没注意到汪孚林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最后那个躲躲闪闪的人身上。
可陈炳昌还来不及问众人在船上的遭遇,却只听啪的一声,原来是一个站稳之后的小商人劈手甩了大龅牙一个耳光。
“混蛋,那是我辛辛苦苦借来的钱才办的货,现在全都陷在了船上,我杀了你!”
这一巴掌仿佛是一个导火索一般,大龅牙身边那三个小商人突然你一拳我一脚,拼命地抓着罪魁祸首扭打了起来。汪孚林大略猜出了怎么一回事,本来不想拦阻,但眼下情势非常,他还是立刻授意赵三麻子把人分开,自己上前长话短说道:“要打到其他地方再打,船上都已经乱成一团糟了,这码头接下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先到了提调司就安全了!”
虽然不知道汪孚林怎么会正正好好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仿佛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三个小商人刚刚被关在那小舱房中,听到外头那喊杀声。差点都没给吓尿了。此时此刻。他们确实完全不愿意停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很快就听劝停下手来。然而,他们带来的骡车早就不知道上了哪去,这会儿又哪里好意思开口请汪孚林等人匀出马来?正心急之际,他们只听得一声尖厉的呼哨,不多时,就只见有一骑人拉着几匹马赶了过来。
汪孚林心知肚明,这恐怕就是小北早就预备在这里的,当下也顾不上狠狠质问这丫头的自作主张。立时就招呼道:“事不宜迟,快上马回香山县!”
大龅牙被人推搡到了一匹马边上,他左右瞅了一眼正要翻身上马背,却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和他同乘一匹马,老实点!”
见说话的是脸上带着一条可怖疤痕的赵三麻子,又见其指了指刘勃,大龅牙原本还想理论,可瞥见巡检司的副巡检吴有望被捆了双手正好在一旁,此时此刻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他想起自己之前去巡检司蛊惑对方做的事。可如今人却如此狼狈出现在了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可终究不敢有半字抗辩。
他畏畏缩缩上了马,等到背后上来了人,缰绳也落在了对方手中,而人家那左手还紧紧钳制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就更加噤若寒蝉了,离开码头之后带路的时候丝毫不敢玩弄任何花样,甚至还尽心尽力指路,尽引着众人往那些人少的街道走,果然一路上,众人都没有撞到什么险阻。
汪孚林虽不认识路,但见来过这里一次的小北没开口,他也就没多加干涉大龅牙的引路,只是拿如同刀子似的目光往某人身上频频戳去。
不得已之下,小北只能借着碧竹遮挡汪孚林那视线,心里却很不服气。她当然盯着汪孚林,发现码头这边的情形后,猜也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如果她之前光是报信,等到香山县衙真的过来人时,那岂不是早就迟了,好歹几条人命呢!她这不是因为相信汪孚林肯定不会单纯等待援兵,而是会自己做点什么,这才一面派人往香山县衙报信,一面在汪孚林离开码头后,乔装打扮成肥羊,故意撞上大龅牙,冒险到船上走了一趟吗?
更何况,她上了那条里斯本号交易后,根本没给那个冒牌货露出真面目的机会,吹得天花乱坠,东拉西扯虚与委蛇,让人相信她还能拉两个肥羊过来,这才,成功把时间拖延到了那个真正佛朗哥男爵出现的时候。
等到混战一起,她就趁乱直接挟持了大龅牙去找人,至于那几个小商人丢失的东西,她甚至还抽空子去找了一下,结果因为仓房太多,只看到一箱又一箱用木板箱钉好,用油纸包好防止受潮的货物。倒是在混战开始之后,她机缘巧合从某间大约是船员舱房的抽屉里摸到了一封信。
虽说都是葡萄牙文,但说不定能有点别的线索?
不过,知道汪孚林肯定在气头上,小北当然不会去辩解这些,更不会真的跟一行人去提调司——笑话,难不成她这见不得光的人还去当证人不成,到时候是承认女扮男装,还是直说自己是汪孚林的妻子?反正她救人也不是要人感谢,不过是给汪孚林帮个忙而已,因而半道上她就悄悄叫了碧竹以及码头上留守备马的一个随从,趁乱和汪孚林一行分道扬镳了。
以至于当逃出生天的一行人抵达提调司时,三个小商人还想感谢一下带他们逃出生天的那一对年轻主仆,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发现之前在船上主导救人的主仆俩不见了,大龅牙的心思立刻空前活络了起来。被刘勃拎下马之后,看到马提调大步迎上前来,他还来不及站稳就嚷嚷道:“马提调,我冤枉啊,我真是不知道里斯本号上竟然有人冒充船长,我也多了一个心眼,这才又找了帮手上来救人,还在码头上准备了接应的人,否则那几匹马哪来的?我是一不小心上当害了人,可我也把大家都救了出来啊……哎哟!”
猝不及防挨了马提调重重一个耳光,大龅牙简直快懵了。他捂着脸眼看马提调从身边匆匆过去,到了之前自己在香山县城那客栈里认识的富家公子面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汪爷,他终于意识到刚刚为什么挨那一巴掌,而吴有望为什么会用那般怨毒的目光瞪视自己了。
要知道,他可是把人家当成肥羊,带去了冒牌货船长那儿,事有不成又挑唆了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去找茬!骗了这么多人,终于骗到了一个硬点子身上,他这不是瞎了眼是什么?
汪孚林却没去理会大龅牙。他直接将事情原委始末,包括码头上的那场暴乱全都对马提调言简意赅说了一遍,这才吩咐道:“既然是佛郎机人内斗,而这些商人我已经安排了人把他们救出来了,那么码头上的争斗你只需派人密切关注,不用派兵直接镇压。要知道,大明子民的命都很金贵,不用花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至于财货,回头让这三人一一罗列开具清单,到时候去和佛郎机人打擂台。”
他毫不客气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虽说挺不满妻子逞强,但他更恼火的是大龅牙竟然死到临头还想耍滑头——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大龅牙那嘴唇哆嗦得厉害,显然也意识到了刚刚抢功劳的愚蠢。
这时候,汪孚林又侧头扫了一眼那三个终于露出了些许惊惧之色的小商人,淡淡地说道:“虽说你们死里逃生,受了莫大的惊吓,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些佛郎机人又不是蠢货,会任由你们狮子大开口。之前从香山县到濠镜这一路上,你们大致带了点什么财货,我也心里有数,那张清单若不是太离谱,我可以做主让佛郎机人照单赔偿,但要是太离谱,那其中后果你们自己负责。”
马提调见三个小商人还在发懵,明白这三人就和之前踢到铁板的吴有望一样,根本不知道汪孚林的身份,当下沉着脸说:“汪爷便是现任广东巡按御史,为了你们几个人东奔西走,不但亲自去找佛郎机人谈判,还不惜在码头上立于围墙之下,你们还杵在那里,连谢都不知道谢一声?”
一瞬间,别说三个小商人倒吸一口凉气,大龅牙更是双股打颤,一下子瘫软在地。
“多谢汪爷救命之恩!”一个小商人见机得快,迅速跪下磕了个头,“小民回去一定为汪爷供奉长生牌位,祝汪爷公侯万代。”
“对对,汪爷救命之恩,小民没齿难忘!”
“要不是汪爷做主,小民三个就被这丧尽天良的黄天仁害了!”
随着三人先后磕头如捣蒜一般叩谢不迭,黄天仁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也顺势磕了两个头,带着哭腔辩解道:“汪爷,小的真不是故意的,小的只是被那个佛郎机人要挟……”
“住口!”汪孚林一声喝止这家伙后就厉声说道,“有什么话,直接到香山县衙再说,本宪没工夫和你耍嘴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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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八章 灾星高照香山令
香山县衙,上任已经三年多的县令顾敬言正端坐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看着手头的一卷书。←UU小说,www.uu234.com他人到中年,身材发福,原本是最怕热的,可此时虽说外头夏日炎炎,窗外知了的叫声聒噪到极点,室内却有一个红衣丫头用手摇风扇给他送风,而书桌旁还有绿衣丫头把井水湃过的水果削皮切块,用竹制小叉子叉了送入他口中,单单从表面上看,他这种日子好似是比红袖添香还要惬意。
自从朝廷逐渐将久任法推行到全国,县令从之前的一任三年变成一任六年,不少贫瘠之地的县令可以算是倒了大霉了,但位于膏腴之地的县令,那却是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香山县虽说在广州府下辖的诸县中,最初算不上顶尖富裕,但架不住南面有一块一等一的膏腴之地——濠镜。历来在香山当县令,都有一份例钱——每逢有一条佛郎机人的船停泊澳门,都会给县令送上一份孝敬。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濠镜也就是澳门属于香山县统管,丈抽的事情,也是驻扎在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会同香山县令一同处置。然而,身为县令,每日要应付的事务多如牛毛,所以真的有佛郎机船只停靠码头,等到一层一层禀报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至少顾敬从上任之后,所谓的会同抽税就变成了不时抽查,一来二去,这丈抽的职权他一点都没办法从市舶司抢过来,再加上濠镜治安等一般都是当地提调、备倭、巡检三司统管,他好像就只管收例钱。
虽说就凭这份例钱。他当香山县令这三年来。已经从初上任时的清贫举人一跃到如今的婢仆成群。生活优裕。如果不是朝廷法度不容许,小富即安的他甚至不希望调任别处,只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把这个香山县令当下去。可那种白玉微瑕一般的遗憾,总是压在他的心里,挠痒痒似的让他心里不痛快。
“老爷,蔡师爷来了。”
听到外间传来这声音,顾敬当下眼皮子也不抬,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声进来。然而。蔡师爷一进门,顾敬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位素来和自己一样优哉游哉的师爷满脸惊惶,而且不等他吩咐,蔡师爷竟是自作主张,把两个丫头都给赶了出去。手摇风扇一停止,屋子里一下子就闷热了起来,可蔡师爷却顾不得许多,快步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东翁。外头有人报信,说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大人已经去了濠镜!”
顾敬起初还一副心不在焉听着的模样。等到听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他右手猛地一松,那书直接掉落在地。他却无知无觉地霍然站起身,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颤抖:“什么时候的消息?怎么过境香山的时候没有半点风声?送信的人呢?”
“送信的人只是到门口捎带了个口信就走了,现如今连此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蔡师爷见顾敬脸色一松,却仍是郑重其事地说道,“东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知道,这位汪巡按上任之后,去拜会过按察司凃臬台,两广总督凌制台,然后是南海番禺两地县令和广州知府庞府尊先后去拜会过他,他自己则是又去濂溪书院露了一面,再接着就无影无踪了,天知道是不是下来微服私访了?而且,濠镜的富庶是整个广东有名的,粤商闽商无不趋之若鹜!”
顾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脸上满是恼火:“你知道的,那块地方早就租给了那些佛郎机人,就算我是香山县令,说是要主持丈抽,但这种事历来都是市舶司副提举主持的,濠镜日常事务又是三司负责。只有那边出了纠纷报到我这儿,又或者是人命官司,我才会去升堂管一管,平常我压根手伸不到那么远,真要出了事算在我头上,岂不是冤枉?这位巡按真是哪来的念头,什么地方不好去,竟然先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
蔡师爷见顾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觉得委屈了,顿时暗自鄙薄。要知道,顾敬的前任周行一样是举人出身,但却因为清廉有为,拒收濠镜那边佛郎机船只送来的例钱,再加上禁走私,严查诱拐良民子女,在任期间香山风气肃然,因此得以入祀名宦祠。对比之下,顾敬这个眼高手低,干不过濠镜那边的市舶司官员以及豪商的县令,根本就是一介庸人而已。然而,他到底是拿着顾敬的束脩,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当下不得不出主意。
“不论如何,历来巡按御史下到各县巡查,当地县令都是要扫尘相待,敬奉有加的。东翁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不论是真是假,还请立刻坐轿出城往濠镜去,对外就说是巡视乡里。到时候东翁自己不用深入,派几个差役进去广而告之,道是县衙挂出放告牌,准告欺诈、拐卖、人命等事。这样的话,汪巡按如果在,至少会觉得东翁是循吏,如果不在,办几天案子,也有利于民间风评。”
“很好!”
顾敬顿时喜上眉梢,想都不想地一拍巴掌说,“就按你说的办!”
县尊突然要坐轿子去濠镜,香山县衙上上下下登时鸡飞狗跳。然而,无论他们心中如何腹诽,县太爷终究是县太爷,他们也只能张罗了凉轿,又抽签定了跟着去的倒霉鬼,把这么一尊大神给送出了县衙。
尽管不用自己走路,但坐在摇摇晃晃的两人抬凉轿上,身材肥硕的顾敬还是不消一会儿就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而且太阳实在太过火辣辣,那把伞根本就遮不住。当走了约莫二十里路,听说这一程竟然有一百里路,他更是空前后悔了起来。
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中午,这显然是要在外过夜了。要是半路上没有旅舍怎么办?而且因为是匆匆忙忙决定了此行。他根本没顾得上带换洗衣裳。这一身汗黏糊糊的,到时候又怎么办?
不管怎么纠结,顾敬都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而他都觉得辛苦,满头大汗抬凉轿的两个轿夫那就更加叫苦不迭了。除此之外,头前举着回避牌子开道的白役,跟在后头走路的捕快,一个个都觉得汗水哗哗往外流。就算是之前出主意的蔡师爷,骑在骡子上只觉得双股被汗水磨得生疼。也同样有些后悔自己这所谓两全其美的主意。更何况他可以想见,如果是白跑一趟,回去之后顾敬绝对不止甩脸色给他看,肯定要大发雷霆!
这真是何苦来由!
眼见太阳越来越偏西,莲花茎关闸却还没到,轿夫换了三拨,步伐都开始渐渐疲惫无力,差役也一样把举着的回避牌子扛在了肩膀上,就连骑在骡子上的蔡师爷也被太阳晒得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头前的差役就只见前头过来一行大约十人。其中甚至有两人同乘一骑的奇怪现象。可还没等他们吆喝对方让路,那一行人已经勒马停了下来。
“可是香山县顾县令?”
昏昏沉沉的顾敬隐约听到差役说有人拦阻。耷拉的眼皮子微微往上一挑,继而有气无力地叫道:“是谁挡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回答。
“本宪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顷刻之间,满身睡意和疲惫的顾敬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就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可还没等他说上一句话,就只觉得身下的凉轿猛地一颠,竟是前头抬的那个轿夫脚下一个趔趄,直接跪了,可怜他这大胖子被这股劲一带,整个人一骨碌翻了出去。眼看他就要狼狈滚落在地时,一个差役总算眼疾手快,出手拉了他一把,可却禁不住县尊身材太过丰满,两人须臾之间滚作一团,可总算是避免了鼻青脸肿的情形。
等到昏头转向的顾敬好容易在几个差役的拖拽下站起身时,他再看向汪孚林,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登时无地自容,而心中更是把抬凉轿的轿夫和那几个动作慢的差役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一次见新任巡按御史,竟然出这么大的丑!
好容易整理了一下思绪,他闹不清楚之前到县衙送信的人,到底是有意提醒自己,还是根本就是汪孚林的人,因此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不知道汪巡按大驾光临香山县,下官实在是惶恐,下官正要到濠镜去……”
“我就是刚从濠镜回来的。”汪孚林直接打断了顾敬的话,见这位衣衫和脸上都沾满了尘土,显得异常狼狈,听了他的话更是满脸的不知所措,他便淡淡地说道,“顾县令来得正好,我原本只是想微服到濠镜看看,没想到因缘巧合,被我撞到了一桩船上佛郎机奸徒招摇撞骗,骗财拐人的案子。如今码头上那些佛郎机人才刚刚发生过一场内斗火并,濠镜三司已经严阵以待,苦主则为我派人救出,里通奸徒的帮凶我也带回来了,就索**给顾县令去审吧。”
天哪!
顾敬原本就在拼命祈祷汪孚林此行濠镜别遇到什么事,可听到汪孚林不但遇到了恶性案件,甚至整个地方都乱了起来,他登时两腿直打哆嗦,差点没坐倒在地。好在蔡师爷已经赶了过来,不动声色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勉强站住了,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下官……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苦主和帮凶就在这里,虽说那佛郎机凶徒尚未落网,但本宪已经照会过濠镜佛郎机人中一个有些威信的头目,提调司也将严加追查,顾县令只要回香山县衙升堂好好审理明白就行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却想起了被自己丢给马提调的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之所以没带回香山县来,实在是因为此人和大龅牙还不能一并处理,这玩忽职守,勾结奸徒的罪名回头提一笔就行了,用不着放在一块来说。
“是是是。”顾敬都根本来不及去擦额头上滚落的那一颗颗豆大冷汗,只有连连点头,但听到不用自己亲自再到濠镜去,汪孚林似乎也没有追责的意思,他还是松了一口大气,随即挤出笑容道,“那就请汪巡按屈尊先住在县衙官廨,仓促之间,下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怕要委屈了大人……”
“香山县的客栈我也住过,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不过看天色,到香山县时城门就要关了,进城的事情只怕就要劳烦顾县令了。”
汪孚林之前考虑到莲花茎关闸入夜关闭,于是在提调司住了一夜。而码头上里斯本号的那场暴乱,其实在傍晚时分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有贾耐劳的发话,除却相邻的两条船,还有一条兵船派人加入了镇压,据说他的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身受重伤,总算还没死,现在正在教会白马行医院中接受紧急治疗。他今天清晨启程的时候,这么一件事和他来濠镜的消息一起已经传遍了四处,但他这么快离开却是谁都没料到。
至于他刚刚经过莲花茎关闸的时候,本来还要过几天才能开闸,但因为他的巡按御史大印,再加上之前已经有消息送来,把总哪里敢有半点留难?换言之,和濠镜三司一样,好处油水捞足的把总恨不得天天烧高香,只求他这灾星瘟神快走。
顾敬却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心理活动,连声说道:“不麻烦不麻烦,城门开启关闭的时间纵然是固定的,但真要是遇到紧急的事,城头放个吊篮下来送人进城却还是没问题的……”他还准备再好好夸耀一下香山县的城防,但看到汪孚林没有半点兴趣,他只好怏怏闭嘴。
当这半道遇上的两拨人回到香山县衙时,已经是濠镜那场暴乱之后第二天深夜的事情了。因为吊篮只能运人,马匹只能留了人在城外看管,而等到顾敬鞍前马后腾出自己的官廨正房安置了汪孚林,都已经四更天了,直打呵欠的他却还不敢立刻就睡,拉了蔡师爷嘀嘀咕咕商量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顾不上平日那些穷讲究,连洗澡洗脚都懒得去折腾了,换了衣裳倒头就睡。
好像合眼之后才没多久,他就被人推醒了,睡眼惺忪的他自然恼火得很,可这满腔火气在听到那丫头说的话时,就全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爷,外头就要敲云板让人进大堂点卯了!毕竟汪爷就在县衙,蔡师爷也是没办法才让奴婢叫醒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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