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恶语伤人六月寒
(); 在听到这熟悉脚步声的一瞬间,程微几乎是不可自控的嘴角轻扬起来。
止表哥果然来找她了,她就知道,止表哥才不会对她视如陌路呢,知道误会了她,是来找她道歉吗?
哼,刚刚还那样冷漠的态度,害她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和他好了,就当不认识的!
程微想到那时候的伤心绝望,心中还是很委屈,特别是她为了断绝自己的念想,在心里发狠说要是以后再多看韩止一眼,就当一辈子的丑丫头,一辈子嫁不出去!
程微站在白梅树下,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时候的人,大多还是很信这些的,程微也不例外,尤其是这大半年来还有个不知是鬼是妖的东西缠上了她,让小姑娘对鬼神之事就更是深信不疑了。
可是,他是止表哥呢。她要是一辈子不多看他一眼,他也会难过吧?
程微想了想,还是决定,若是等会儿韩止多说些好话,哄得她高兴,就勉强原谅他吧。
不嫁人……其实也没什么,她生的不好看,男子以貌取人的多,将来夫君定然不喜欢她的,若是像父亲那样宠爱姨娘庶子,她打又打不过,定会活活气死的!
程微忽然觉得不嫁人是个不错的主意,父亲母亲对她虽冷淡,但她有二哥呀,等二哥回来她就问一问,以后若是有了嫂嫂,不会嫌弃她的吧?
程微一想起那年程澈说只认定她一个妹妹,就算全天下人都不在意她,不理会她,他都会一直疼爱她,就对答案格外笃定。
“微表妹——”身后响起了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声音,并不好听,可听在程微耳中,就是止不住的微笑起来。
见她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回头,韩止不由皱了皱眉。
微表妹总是这样孩子气,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心意,喜欢一个人也好,讨厌一个人也好,永远是那么直来直往,不曾想过这喜欢或讨厌,是否给别人带来了不便和难堪。
想着先前确实误会了程微,韩止低叹一声,示意侍女走到远处候着,绕到了程微面前,再次喊道:“微表妹。”
似乎从她生日宴起,二人就再没这么靠近过了,程微觉得脸热得像火烧,慌忙别过头去,别扭地问道:“大表哥过来做什么?”
“大表哥?不是止表哥了?”韩止摇摇头。
从小到大,只要二人闹了别扭,程微就会这样喊他,果真是长不大的。
程微轻轻哼了一声:“不敢乱喊了,免得有的人又会误会我心如蛇蝎。”
“微表妹!”韩止加重了语气,无奈中不自觉流露出习惯性的纵容熟稔,“先前是我不对,表哥向你赔不是,你就不要生气了。”
程微许久没听韩止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了,几乎就要忍不住答应,忙狠狠咬了咬唇才克制住,不甘心地问:“那你先前怎么会那样想我?”
韩止耐着性子解释:“是我瞧错了。”
“便是瞧错了,也不该那样想。”程微抬头与他对视,一双丹凤眼清亮有神,遗憾的是再委屈也做不出杏眼那种梨花带雨的姿态来,微挑的眼角总让人觉得眼前的小姑娘骄傲又肆意。
韩止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要是在厅中时,程微或许会看出韩止神色的微妙变化,可此时眼前的人恢复了她最熟悉的样子,心中被喜悦填满,就忽略了这些,忍不住对他倾诉委屈:“就算别人可以那样想,止表哥也不能!你明明知道,我才不会那样呢,更何况还是二姐姐!”
程微还不懂得,这世上的事,尤其是女孩子的心思,没有哪个男子是该明明知道的,就算他曾经能,将来也未见得能,更何况,他还不曾把你放在心上呢。
韩止确实是有些不耐烦了。
或许程微不提起程瑶,韩止还不会这么快就没了耐心,可一旦想起温婉大度的程瑶,再看眼前倔强别扭的程微,他就实在不愿把时间消磨在这里了。
今日是他的小成年礼,晚上,母亲为他千挑万选出的侍女就会候在房中,教会他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是,他还没告诉她,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想和她一起经历的,不想在这中间加入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要她愿意,他情愿等着。
“微表妹,你这样可对表哥不公平,表哥都道歉了你还恼,怎么不见你恼容昕呢?”韩止不愿把气氛弄得太僵,玩笑般道。
这话却让程微更加委屈,脱口而出道:“你们怎么能一样呢,我——”
话说了半截儿,才想起,这话她曾说过一次,却换来了满城嘲笑和一人冷漠,她再不能说第二次。
可韩止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后退数步,拉开了半丈多的距离,语气冷淡:“微表妹,其实这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什么话?”程微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韩止的态度有些不对了,他似乎又恢复了不久前的态度,不,甚至比先前还要冷漠!
“微表妹,我……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就像是对秋梦她们一样……从小到大,咱们一直要好,或许这让你有了误会,表哥在这里向你道歉。”
程微猛地睁大了眼,仿佛是在心尖最柔嫩的地方挨了一刀,痛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一个姑娘家说这样令人难堪的话,还是从小玩到大的表妹,韩止也并不好受,心一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微表妹,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此事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害了你。以后,希望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若是……若是微表妹暂时做不到,那就先少见面。微表妹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等以后,总会放下的。”
说完这话,韩止不敢看程微的眼睛,转身就走,程微下意识伸手去抓,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抓到。
直到韩止走的不见踪影了,程微才终于找回了声音,喃喃道:“哪有这样道歉的呢?”
他冤枉她,误解她,真相大白了,她一直在等他道歉。可是,他只是不喜欢她,干嘛要对她道歉呢?
在她明白他心意的那一刻,她就再没想过如何了,死乞白赖求来的,她才不想要!由始至终,她其实只是想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而已。
可是,说希望恢复如初的是他,做不到恢复如初的也是他!
程微默默抽出帕子掸了掸木桩上的积雪,坐了下来,自嘲地想,她可真是亏大了,违了誓言,也没开心起来。
远处的侍女急忙奔了过来:“表姑娘,这木桩上凉,不能坐呢。”
“我把雪扫走了。”
“哎呀,那也不成呢,女孩子受不得凉。”
“为什么?”
按理说,女孩家的一些事,到了程微这个年纪,做母亲的就该仔细提点了,奈何她们母女关系疏远,程微原本有个乳母,后来也被打发了,是以到现在,她对这些事都是懵懵懂懂的。
侍女脸一红,不好意思解释太多,只得道:“总之是不成的,女孩子受了凉,将来会生病受罪的。”
程微被韩止那番话惹得伤心不已,自然没有力气与一个侍女多说,见她脸上是真切的关心,便默默站了起来,胡乱地选了个方向,缓缓走着。
侍女见状,忙默默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程微回神,才惊觉四周是熟悉的
听雪林梅树数百棵,清一色的绿蕊白梅,唯有一处不知怎的生了一棵红梅,煞是美丽。
小时候,程微最喜欢在听雪林中寻这棵红梅,时日久了,红梅生长之处虽不起眼,她却总能找到。
几乎是出于习惯,程微抬脚就向那处走去,却在走了数丈后忽然停下,隔着一株繁茂白梅,怔怔望着红梅旁的两个人。
ps:没想到收到这么多打赏,实在太感谢了,明天,大概会是剧情的一个转折点,至于猜男主的。。。我去翻翻家里的刀片是不是用完了。祝大家国庆快乐。
第十七章 红梅树下诉衷情
(); 虬枝盘曲,疏影横斜,一众白梅中,那株红梅无需摆出太多姿态,只是静悄悄立在那里,就俏生生如绝世佳人,总是在第一时间吸引住闯入这里的人们的目光。
可是这时,梅树下的少年如明珠美玉,光晕生辉,少女似出水芙蓉,清丽动人,一对璧人相对而立,硬生生把红梅的光彩夺了过去,至少在程微的眼里,此时见不到红梅,只看得见那二人。
这时候,雪小了些,像是柳絮漫天飞舞,落在了程微的发梢裙角。
侍女跟上来,“姑娘”两个字还没脱口,看到梅树下的二人,就下意识的住了口,小心翼翼打量着程微的神色。
她看见先前那个还能够自嘲苦笑的小姑娘此刻却面无表情,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像是被山妖勾走了魂。
侍女忽然就有些不忍心,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把伞举得更高了些,不让雪沫子落在程微身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雪落梅影婆娑的声音,红梅树下少年少女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瑶表妹,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问一问,你是如何想的?”
程瑶半低着头背对程微,程微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声音却听得真切:“我……我哪有怎么想……”
“瑶表妹!”韩止似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二人靠的更近了一些,许是觉得四周无人,声音比先前还要高了些,“这个时候,你还要装傻么?你应该明白,行过小成人礼后,我母亲就开始替我物色合适的姑娘了!”
程瑶后退半步,声音平静,可是那一丝勉强还是被程微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就恭喜止表哥了,祝你早日觅得佳偶。”
“程瑶!”
程微能清楚地看到韩止脸上又气又怒的表情,然后她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装终于龟裂,一瞬间显出极度的诧异来。
韩止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程瑶的手。
程微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少年的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少女的手白皙娇嫩,柔若无骨,这么握在一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可程微却觉得分外刺眼,令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另一番情景。
她小心翼翼抓了少年轻薄飘逸的衣袖,鼓足了勇气问:“止表哥,我以后嫁你,我们两个人一直陪着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可好?”
少年像见了鬼般,使足了力气匆匆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声音冷若寒冰,一字一顿道:“微表妹,请自重!”
程微回了神,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心中有些困惑。
同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同呢,止表哥那样义正言辞的斥责她“请自重”,可是眼下,他却死死抓着二姐的手不放。
这个时候,程微甚至忘了所有心情,只剩下好奇。
二姐会不会说“止表哥,请自重”呢?
程微看到程瑶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开,韩止反而抓得更紧了些,二人靠的更近了,而程瑶许是见挣扎不开,放弃了挣扎,嗔道:“止表哥,请放手!”
“不,今日你若是避而不答,我是不会放手的。”
听了这话,程瑶居然一动不动了。
程微眼睛顿时睁大了些,脑海中划过一个很诡异的念头。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那个时候,止表哥斥责她时,她要是也死死抓着不放,结果又会如何呢?
程瑶的声音响了起来:“止表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我虽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平日旁人再怎么称赞,可是真的谈婚论嫁时,谁都会记得,我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女!”
“庶女又如何?”
程瑶苦笑一声:“庶女如何,多看一看就知道了。止表哥,你是一等国公府的世子,将来的卫国公,老夫人,还有世子夫人,又怎么会同意让你娶一个庶女为妻?莫非,你是要纳我做妾不成?我程瑶虽身份卑微,却绝不当妾的!”
“你不要胡说,我怎么会这样委屈你!”韩止似是有些急了。
“止表哥,你有这个心意,我很感激,只是我们之间既然不可能,以后,请你莫要招惹我了。我小心翼翼,平日里话不敢多说一句,事不敢做错一件,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想因为你一时的情不自禁,就生生毁了!”
“瑶表妹,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舅母脾气急躁,澈表哥眼里只有微表妹一个人,而微表妹……她性子倔强又任性,这些年你一味的迁就包容,定然受了不少委屈。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舍不得你再委屈下去,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给你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韩止说到激动处,伸手一拉,把程瑶拉入了怀里。
他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如雷,落入程微耳中:“何况,母亲也曾说过,论脾气秉性,微表妹远不及你,可见母亲也是喜欢你的。至于祖母,她年纪大了,有时候像小孩子般闹脾气,其实多哄一哄就好了。她只是偏疼微表妹,对孙媳的出身反倒不像寻常人家的老太太那般看重,以你的品性,相处久了她定会喜欢的。我们国公府已经是树大招风,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子夫人锦上添花了。等回来我去求一求姑母,把你记在名下,再加上你才德兼备的名声,长辈们应下这门亲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程瑶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止表哥,求你莫说这些了,我不想被你说的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害人害己。”
韩止认真看着程瑶,忽然露出一抹微笑:“瑶表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且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最易冲动的时候,韩止本性还算稳重,自以为明白了心上人的心意,当下就主动放开了程瑶,嘴角含笑,转了身大步离去。
那听了十余年,无比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因为地上有了积雪,很快就听不见。
程微凝视着红梅树下若有所思的程瑶,忽然像是木偶注入了生命力,一把推开了撑伞的侍女,旋风般跑到了程瑶面前。
PS:等下就要去赶火车了,希望不要堵车!祝所有要出门的童鞋们一路顺风。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有尽头
(); “三妹?”程瑶愕然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程微,脸上惊慌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捕捉不见,随后急切地道,“你听我解释!”
“好。”程微咬了唇,控制着微颤的手,艰难吐出了这个字。
程瑶眨了眨眼,有片刻的失神。
这情况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程微不该疯狂的说着“我不听!我不听!”掉头跑掉吗?
“二姐,我在听。”程微说得又快又轻,说完吸了吸鼻子,她怕说得慢了,就忍不住哭出来,可是,她已经够狼狈,不需要再哭鼻子让自己更狼狈了。
程瑶回了神,抿了抿唇道:“三妹,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我对止表哥并无男女之情,我只是把他当哥哥……”
程微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就在刚才,止表哥亲口对她说,只把她当妹妹,现在,二姐又对她说,只把止表哥当哥哥。可是,他们两个说的这些话,都不是她想听的!
“二姐。”程微轻轻喊了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程微的语气很轻柔,很认真,完全不像她平日直来直去的样子,程瑶不由慎重起来,语气里隐藏着小心戒备:“三妹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和你说。”
程微匆忙低下了头,把涌到眼角的泪意逼退,声音低的几乎难以分辨,程瑶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好脾气?只要我想要的,你就一定会答应?”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察觉到程瑶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浑身一颤,咬了牙继续道:“所以,我才骄纵任性又霸道,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么?”
韩止那些话,一字一句,字字如刀。程微想,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了。
“没有,我不委屈!”程瑶忙道,按在程微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程微觉得有些吃痛,却并不在意,抬了头直视着程瑶:“那二姐告诉我,我是不是很骄纵,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子?”
那一刻,望着这双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程瑶许久以来坚如磐石的心忽然晃动了那么一下下。
她想,若是她生来不是怀仁伯府的庶女,不需要争,不需要抢,就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外祖家,或许,她和程微,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吧?
她刚刚做好了被痛骂质问的准备,却没想到,程微问的和韩止半点无关。程微在意的事,永远是别的女孩子嗤之以鼻的事,而别的女孩子在意的事,却是程微从未放在心上的事。
程瑶忽然悚然而惊。
所以,容颜鄙陋的程微,名声败坏的程微,却永远不愁没有人疼惜吗?
程瑶一下子清醒过来,无视了那双盛满信任和忐忑的眸子,温柔笑着道:“不是的,就算别人都觉得三妹骄纵,我却清楚,三妹不是骄纵的人。”
程微嘴角微翘,笑得有些难看:“那就好。”
姐妹二人相对站着,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程瑶听到程微一字一顿地问:“既然这样,二姐知道止表哥心悦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三妹?”程瑶有些愕然。
那双面对她时一贯充满信任的眸子骤然冷了下来,冷得令她有些不适应。
“二姐,既然你知道我不是骄纵的人,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我是很喜欢止表哥,从小到现在,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我若是知道止表哥心悦你,就如我心悦他的心情一样,我是绝不会去和他说那些话的。”说到这里,程微有些激动起来。
程瑶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些无措地道:“三妹,是我错了,我……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
“我不怕难过!”程微又气又委屈,气的是自己蠢笨不堪,止表哥对二姐都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可笑她还看不穿,巴巴把一颗心捧到人家面前,让人打落到泥土里狠狠地踩。委屈的是她这样信任二姐,那么多次悄悄和她诉说女儿心事,而二姐,但凡提醒一句,都不会让她夹在两个最亲近的人之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二姐,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怕难过,只怕丢脸!其实他们说得对,我就是这样骄纵任性,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止表哥不喜欢我,我就不要再喜欢他了,一日做不到,就一年,一年做不到,就一辈子,反正我一定能做到的。可是,我以为我一直能喜欢二姐的,却忘了自己的坏脾气原来让二姐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程微往后退了退,程瑶心中一慌,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讷讷道:“不是的,我没有委屈……”
程微自嘲一笑:“二姐定然是委屈的,不然怎么会这样迁就我。怕我难过,就情愿装作不知道止表哥的心意,还鼓励我,给我出主意,尽力撮合我和止表哥。”
“三妹,你想说什么?”程瑶忽然有些摸不清程微的意思了,抓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程微微微扬头,笑了笑:“我是说,既然和我在一起总是在委屈二姐,那以后咱们就离得远远的吧。”
程微说完转了身便要逃离这让她今生再不想来的地方,程瑶拉住她的手,急急喊道:“三妹——”
程微使劲抽回手,忽然觉得手一松,惯性让她退了数步,紧跟着听到一声惊呼,就见程瑶摔在了地上。
“二——”程微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人来,把她往旁边猛然一推。
程微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用手去撑地,却因为右手肘有伤,手腕猛地一歪砸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艰难偏了头去瞧剧痛的右手腕,就见手腕处正好有一根枯枝斜斜刺穿了肌肤,鲜血汩汩而出,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花纹独特的镯子完全浸没了。
也许是剧痛失血产生的错觉,程微觉得那镯子似乎在发光。
“瑶表妹,你没事吧?”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程微抬眼去看,就见韩止一脸的急切心痛,小心翼翼去扶程瑶。
那一瞬间的心情,程微无法形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可是忽然间,眼前的二人变了样子。
第十九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 程瑶还是躺在地上,只是她看起来像是长了几岁,如果说程微平日见到的程瑶是初露风华的小荷,那么此时的程瑶,就是完全绽放的青莲。
只是她一脸痛苦捂着腹部,宽大的青衣襦裙如荷叶四散而开,鲜血迅速蔓延,涨潮般把裙子染上了暮色,上面精致鲜艳的孔雀纹瞬间黯淡下来。
白梅换成了花团锦簇,冬日转成了明媚春光,在这截然不同的景色里,程微看到一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背对着她,与地上的程瑶只有半丈之遥。
程微看不到年轻女子的面貌,可那背影带来的熟悉感令她莫名不寒而栗,肌肤瞬间泛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程微用力以手撑地,想要看清年轻女子的模样,可是那女子微微弓着身,似是受到了很大惊吓般步步后退,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人声嘈杂,但程微像是看无声的木偶戏,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在这方天地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写意的水墨画,只有一躺一站的两个女子有着鲜明的色彩。
这时,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对着年轻女子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年轻女子被踹的直直飞起,然后狠狠落在了地上。
程微似是被蛊惑般,早已忘了地上鲜血直流的程瑶,目光紧紧追随着年轻女子,等年轻女子摔在地上,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个一脸痛苦、嘴角溢出血丝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不,说是她自己也不全然准确,那女子是她,却比现在的她大了几岁!
程微一下子捂住了嘴,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随后掉过头去瞧那男子。
说来也怪,那男子竟然消失了,而地上的程瑶和另一个自己,全都不见了踪影。
程微眨眨眼,眼前空气泛起水纹般的波动,随后又有两个人出现在面前。
其中一人,正是十七八岁模样的自己,而另一个人,赫然是韩止几年后的样子,他们相对而立,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程微一直捂着口看着这荒诞的一切,只是她早忘了思考为何会见到这样奇怪的场面,而是对长大后的自己和止表哥在争执什么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也许是这股好奇心太过强烈,一直看无声戏的程微忽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程微,我真没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妇人,瑶表妹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却如此狠心,害她小产!”
“我……我没有……”
“没有如何?”数年后的韩止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原本明珠般的耀眼内敛成暖玉的温润,显得越发出众,可说出来的话却比程微之前听到的还要无情,“是没有推倒了瑶表妹害她小产,还是没有嫉妒她,处心积虑和她过不去?”
“我没有,我没有!韩止,你混蛋,我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娶了我,却对已为人妇的程瑶念念不忘!”
韩止气极而笑:“所以,你才害她小产是不是?程微,你连无辜的孩子都忍心下手,又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上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程微一脸不可置信,直直盯着韩止,最后惨笑道:“韩止,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指责我?嫁给你这两年,你但凡对我好一些,把我当个真正的妻子看待,我又怎么会和程瑶渐行渐远?退一万步讲,就算程瑶小产真是因为我,那也是被你逼出来的!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啊,可是整整两年的时间,你却从未碰过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也是一个人啊!”
成为青年的韩止身材挺拔、形容俊美,看着程微的姿态带了几分居高临下。他嗤笑一声,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没有碰过你,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说完,一拂衣袖,扭头便走。
程微似是气傻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见韩止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渐行渐远,又气又急,俯身抬脚,脱下脚上的绣鞋就扔了过去,边扔边骂道:“韩止,你混蛋!”
韩止觉得肩膀一痛,反手一抓,居然是只绣了一对夏蝉的小巧绣鞋。
大梁女子并不缠足,上至名门贵女,下至乡下丫头,俱是一双天足。
长大后的程微依然面容粗黑,身材微丰,加上个头高,总给人粗壮的感觉,可她却有一个妙处,手脚天生小巧,特别是一双玉足不过成年女子巴掌长短,纤美如精雕细琢出的珍品摆件。
这样一双小脚所穿的鞋子,无疑是精巧可爱的,男子手中多出这样一只绣鞋,大半会升起几分旖旎心思,可此刻的韩止却像冰人一般,面无表情地看了手中绣鞋一眼,随后转过身大步走回来,把绣鞋掷到了程微脚边。
程微低头看看砸在脚边的绣鞋,又抬头看看韩止,只着了雪白罗袜的脚偏偏不去踩鞋子,而是踩在微潮的泥土地上,带了几分赌气瞧着韩止。
韩止却毫不在意,从怀中掏出一物递过去,淡淡道:“和你一吵,险些忘了。”
程微接过来,见是一封信,抖开便看,只扫了一眼就看到几行字:“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这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韩止,你怎么能这样,怎么敢这样!你忘了,我们的婚事,是外祖母的临终遗愿,你要与我和离,怎么对得起外祖母?”程微显然是被这封离书刺激到了,嘶声喊道。
而韩止半点不为所动,冷冷道:“祖母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支持我的决定。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
在青年韩止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尚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同时响起:“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
看了一场扑朔迷离大戏的程微终于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怒容满面的少年韩止,还有被他扶着的少女程瑶,又低头看了看依然流血不止的手腕,这才重新抬头,牵了牵嘴角道:“韩止,我流血了……”
说完,头一歪,悄无声息的昏了过去。
第二十章 问话
(); 韩止这才看到程微手腕处鲜血淋漓,早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小片。
“三妹!”程瑶推开韩止,向程微冲去。
站在远处,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主子们的侍女见情况有变,惊呼一声,花容失色的奔来。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起,从一条小径转出几个少年来,为首的少年一身紫衣,正是容昕。
他顺着侍女奔跑的方向望去,不由一愣,随后拔腿就冲了过去。
“三妹,你怎么啦?你睁睁眼,不要吓我啊!”程瑶伏在程微身上嘤嘤哭着。
这时容昕已经冲到了近前,似是被那滩刺目的鲜血吓住了,愣了愣,忽然跳起来,揪住了韩止的衣领:“韩止,这是怎么回事儿?”
“容昕,你松手!”
“我不松,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松!”
就在二人争执时,少年中面容最是寻常的一位默默走过来,俯身小心把程微抱起,抬脚便走。
容昕赶紧松开韩止,追过去责问:“韩平,你干什么?”
这位面容普通的少年,是程微小舅的长子,卫国公府孙辈中排行第二的韩平。
韩四舅有三个嫡子,俱都继承了母亲赵氏的相貌,生的平凡无奇。长子韩平今年十四岁,与容昕等人年龄相近,平日里常厮混在一处的。一众美少年中混入一张大众脸的结果,就是普通反倒成了不普通。
韩平明明比容昕还小了一岁,看起来却比他沉稳许多,面对容昕的责问,无奈道:“世孙,你和大哥先吵着,我带微表妹去找大夫。”
他说完抱稳了程微,侧头躲过横斜而来的梅枝,大步往前走去。
容昕张了张嘴,才喊道:“哎,你等等我啊——韩平,你不要太过分!”
容昕急匆匆追上去了,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平日里虽对程微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好的印象,可此刻那昏迷不醒的少女,还有地上触目的鲜血,让少年们都有些心慌,忙一起跟了上去。
很快红梅树旁就只剩下韩止和程瑶二人,宛如不久前二人吐露心声时的场景,可雪地上那比红梅还要鲜艳的血迹却分外刺眼,让人无法忽视。
韩止盯着那滩血迹,心忽然有些慌,涩声对程瑶道:“瑶表妹,我们快去看看微表妹如何了。”
他抬脚匆匆便走,程瑶忙脚步踉跄地跟了上去。
“微表妹这是怎么了?”韩平抱着程微往听雪林外面走,迎面撞上了韩秋华。
见是大堂姐,韩平一直紧皱的眉头平缓了几分,答道:“微表妹手腕被枯枝划伤了,流了不少血,至于别的,暂时还不太清楚。”
韩秋华面色凝重,扭头对身后的丫鬟道:“莺歌,你脚程快,速去把朱太医请到离这最近的梅苑来!”
“是。”叫莺歌的丫鬟提了裙角转身就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韩秋华抽出一方洁白的帕子嘱咐道:“二弟,你且停下,我先给微表妹包扎一下伤口,免得血流太多。”
一贯稳重的少年脸有些发热,讷讷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一直屁颠屁颠跟在一旁的容昕终于找到机会落井下石:“哼,我就说让你等等的!”
刚刚追上来的几个少年忍不住齐齐翻了个白眼。
这大爷越来越会说笑了,让韩平等等,难道不是觉得被抢了差事愤愤不平吗?刚刚是谁只顾着吵架,连受伤昏迷的人都忘了,要是能记得给包扎伤口,才是见了鬼了!
不过容昕身份尊贵,几个少年只敢默默腹诽,并不敢说出来,而韩平此刻也没有争辩的心情,一声未吭。
韩秋华显然了解这位王孙表弟的性子,并不接话,一边飞快给程微包扎手腕,一边问道:“二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微表妹好好的怎么会受伤呢?”
韩平愣了愣,去看容昕,容昕左右四顾,目光落在那花容失色的侍女身上,喝问道:“你过来,给我们说说,表姑娘是怎么受伤的?”
侍女面色更加惨白,硬着头皮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韩秋华面前,结结巴巴道:“婢子……婢子……”
这时韩秋华已经把程微的手腕包扎好,眼风一扫瞥见韩止和程瑶一前一后往这里赶来,脸色一沉,扬声道:“罢了,等会儿再仔细问,先让微表妹看了太医是正经!”
一行人匆匆往前走,容昕叹道:“谢天谢地,还好太医就在府上!”
韩秋华嘴角抽了抽,颇有些无语,心道这小霸王真是从不曾操半点心的。
平日里,太医会轮班入宫当值,不当值的则留在太医署,而留在太医署的太医,就成了勋贵百官之家请诊的对象。
今日韩止小成年礼,邀请的人虽不多,身份却都贵重,尤其是景王世子妃母子三人,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卫国公府哪里担得起这种责任,再加上卫国公夫人陶氏体弱多病,常年请朱太医的,是以今日早就把朱太医请了过来,以防万一。
而容昕,显然对这些俗务未曾经心。
说话间已是出了听雪林,一路上遇到的踏雪赏梅的少年少女们都跟了过来,把个小巧雅致的梅苑挤得水泄不通,让闻讯赶来的卫国公夫人陶氏等人头疼不已,忙把这些半大孩子们赶到了别处去,只留下了韩秋华等人。
陶氏还未来得及问话,卫国公老夫人竟亲自赶了过来,刚一进屋,就一叠声问道:“微儿呢,我的微儿怎么样了?”
陶氏面带尴尬迎上去:“老夫人,朱太医还在给微儿诊治,您先放宽心。”
“我怎么放宽心?”老夫人杵了杵龙头拐杖,“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微儿就出了事!秋华,你给祖母说说,你表妹是怎么受的伤?”
韩秋华满面羞惭跪了下来:“祖母,都是孙女照顾不周——”
“说重点!”老太太雷厉风行。
“孙女等人在听雪楼吃了酒,见外面落了雪,就三三两两出去踏雪赏梅。孙女也是半路碰到二弟带了受伤的微表妹出来。”该简洁时,韩秋华半点不拖泥带水。
韩平也是个老实的,没等老夫人发问,紧跟着道:“孙儿几个是听到女子的惊呼声才寻了过去,就看到微表妹受伤倒在地上。”
“难道那时就只有微儿一人吗?”老夫人问。
“不远处站着一位侍女,还有——”韩平有些迟疑。
韩止接口道:“祖母,当时在场的还有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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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惊醒
(); “止儿!”卫国公夫人陶氏愕然抬头,这一惊非同小可。
韩止一掀衣袍,跪了下来:“是孙儿害微表妹受了伤,请祖母责罚!”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神情各异,老夫人面色微沉环视一圈,这才看向韩止,问道:“止儿,那你给祖母说清楚,你是怎么害你表妹受伤的?”
韩止肃容道:“是孙儿失手推倒了微表妹,不成想微表妹手腕正好被枯枝刺伤了。祖母,请您家法处置孙儿吧!”
“外祖母,请您别生止表哥的气,要怪,就怪瑶儿吧!”程瑶忽然跪了下来,“我本来正和三妹在红梅树下闲聊,因为雪后路滑,不小心滑倒了,恰巧那时止表哥过来了,看到我摔倒就过去扶,三妹正好也去扶我,止表哥这才不小心碰到了三妹,害三妹摔倒,归根到底,都是瑶儿的错!”
“是这样吗?”老夫人沉声问韩止。
韩止忍不住看了程瑶一眼,程瑶投来祈求的目光。
韩止暗叹口气,心道瑶表妹实在太过善良,这种时候仍想着维护微表妹的名声。微表妹虽有错在先,可现在受伤昏迷,说到底还是他太莽撞了,又何必还让她担上恶毒的名声呢?这样看来,只能委屈一下瑶表妹了。于是咬了咬牙道:“是的,不过这事还是因为孙儿鲁莽才造成的,和瑶表妹无关,且在孙儿生辰宴上害两位表妹出了事,都是孙儿的失责,祖母无论如何责罚,孙儿都心甘情愿!”
“外祖母,瑶儿也心甘情愿受罚!”程瑶以额贴地,情真意切地道。
二人跪成一排争相认错,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一方面悬心程微的安危,另一方面窝火宝贝外孙女受了伤,还找不到个可以发作的对象。毕竟她再偏心,也不可能因为两个孩子的无心之失就重重责罚,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她本就疼爱的嫡长孙。
老夫人一言不发,满室鸦雀无声,韩氏终于忍不住道:“母亲,我看此事就算了,微儿本就是个跳脱性子,哪能怪到止儿身上。”
俗话说正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还是亲闺女贴心,老夫人总算寻到了发泄口,当下眉毛一竖怒斥道:“糊涂,哪有女儿还昏迷不醒,当娘的不但不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反而先说女儿不是的!”
她可以把此事就此揭过,那是因为害微儿受伤的是止儿,还是在止儿并不是有意的前提下,却不能因为韩氏那几句糊涂话松口,那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微儿受伤是咎由自取吗!
老夫人越想越气,狠狠瞪了韩氏一眼,心道这当娘的这么不靠谱,她可怜的微儿可怎么办啊!
老夫人生气,韩氏同样又气又急,心道母亲真是老糊涂了,微儿的性子她当娘的还不了解吗,此事追究下去还不定如何呢,不如就此打住,至少大嫂还心存歉疚,以后就不好再提起年初那事了。
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平忽然开口:“祖母,我们几个过去时,还有一位侍女在场。主子受了伤,侍女难逃失职之责,依孙儿看,该责罚那侍女才是。”
“不错,那侍女当时站得老远,要是在一旁,说不定程微还不会受伤!”容昕附和道。
静立一旁的韩秋华悄悄摇了摇头,心道外表憨厚老实的二弟原来有副玲珑心肠,她知道的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二弟说是该责罚那侍女,实则却是在隐晦提醒祖母,除了三位当事人,那位侍女或许才是最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要是直言,无疑会惹得大伯母不高兴,大弟说不定也会心存芥蒂,影响了兄弟感情。
果然,老夫人听了韩平的话后,侧头吩咐道:“良辰,把那侍女带进来。”
卫国公老夫人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其中以良辰最为细心,当下应一声是,对美景使了个眼色,片刻后就一左一右拉着那侍女进来,等那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后,各向一侧退了两步站定,这样的距离,足以应对许多突发状况。
“你叫什么名字?”老夫人拧眉打量着瑟瑟发抖的侍女。
“婢子……婢子叫九月。”
“九月,那你说说,当时表姑娘是怎么受伤的?”
“婢子……”九月下意识瞥了韩止一眼,欲言又止。
卫国公夫人陶氏忽然开口:“九月,老夫人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不用怕,照实说就好了。”
陶氏素来体弱,肤白唇淡,声音也是细细的,可九月听了,脸色却更加难看,好一会儿,终于道:“婢子……婢子当时见两位表姑娘在说话,不好打扰,就站在远处回避了,等听到动静,就见三表姑娘已经倒在地上了……”
侍女九月说未看到,再问下去就有些难看了,景王世子妃曾氏忙道:“义母,既是一场意外,就算了吧,您瞧这些孩子一个个吓得脸都是白的。孩子嘛,可不都是调皮的,我都没好意思跟您说,昕儿还曾把岚儿的头打破过呢。”
“母亲!”莫名中枪的容昕翻了个白眼。
曾氏投给儿子一个抱歉的眼神,忽然愣住:“对了,岚儿呢?”
容昕被曾氏问的一脸呆滞,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猛然一拍脑袋:“坏了,妹妹一定是还在听雪林里找路呢!”
曾氏张了张嘴,吼道:“还不快去把你妹妹找回来!”
向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灰头土脸的去找迷路的妹子去了,一边往外跑一边悲愤地想:能怪他把容岚打破头吗,每次她迷路,先挨骂的都是他!
见儿子滚出去了,曾氏抿了抿嘴,温婉笑道:“义母,您看,孩子们都是让人头疼的,现在关键还是看微儿到底如何了。”
正说着,忽然就是一阵重物接连倒地的声音,程微披散着头发从里间冲了出来,一脸惶恐扑进了老夫人怀里,眼泪簌簌而下:“外祖母,您没死,您没死,太好了……”
程微紧紧搂着老夫人脖子痛哭,含含糊糊吐出的话却让一屋子人大吃一惊,气得韩氏把程微拽出来,斥道:“程微,你是癔症了么,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嘴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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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长睡
(); 程微被韩氏拽出来,头晕目眩,踉跄着勉强站定,半睁着眼去瞧韩氏,下意识吐出两个字:“母亲——”
眼前韩氏梳着堕马髻,鬓角插一朵茶杯大小的粉红山茶花。
这花是从暖棚里出来的,怀仁伯府日子过得紧巴巴,自然没有暖棚,是韩氏一大清早差人从街上买来,这么一朵就要二两银子。
一身沉香色绣暗红缠枝茶花对襟袄的韩氏被这朵鲜灵灵的山茶花衬得面如满月,艳光动人。
可看在程微眼里,比往日颜色要好上三分的韩氏却忽然一变,慵懒的堕马髻成了四散长发,随风舞动着有火星迅速把满头青丝吞噬了,韩氏整个人处在熊熊烈火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因为火烧,面部表情狰狞痛苦,却发出疯狂的大笑声。
“母亲!”那一瞬间,程微骇得魂飞魄散,早把母女之间的芥蒂忘到九霄云外,伸了手去拉韩氏。
她左手腕本就被韩氏抓着,右手腕刚刚才包扎好,这么一用力,顿时鲜血晕出,把洁白的纱布又染透了,剧痛之下,程微眼前景象陡然一换,又变成韩氏盛怒的模样,鬓边山茶花娇艳无双。
她这一痛叫,把韩氏也吓了好大一跳,不自觉松开了手。
程微被这变化极端的景象折磨的神经近乎崩溃,忘了手腕剧痛,扭头就跑,却一下子撞进韩秋华怀里。
“微表妹,微表妹,冷静一些,别乱跑,手腕又流血了呢。”韩秋华揽住程微,轻轻用手拍着她后背安抚。
听到熟悉亲近的声音,程微略略定神,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抬眸,一声“微表姐”还没吐出,就见一脸悲悯的韩秋华忽然换成了一副决绝表情,头一低,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一头撞在了厅堂楹柱上。血花四溅,像是盛开了一地的山茶花,韩秋华躺在血泊里,洁白的额头多出一个血洞,鲜血很快就模糊了她年轻的容颜。
程微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猛然用手捂住眼睛,拼命摇头,嘶声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屋内人都被她这貌似疯狂的样子弄得愣住了,一直跪着的韩止看着往日骄纵却很爱黏着他的小表妹变成了这般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站起来走过去按住程微的肩膀,声音温和仿佛回到了幼时惹了程微生气后哄她的时候:“微表妹,不要这样子,你的手在流血呢——”
昏迷之前的程微,听到青年韩止那番绝情话语后,早就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她再对止表哥流露半分情愫,就要她天打五雷轰,可此时,她的理智近乎崩溃,听到这温和的声音,以为站在眼前的还是小时候那个会哄她开心、带她玩耍的小哥哥,这几乎是她接连看到恐怖景象后最好的变换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松开了捂住眼睛的双手,睁眼去瞧。
可眼前,哪是那个温柔说话的小哥哥,而是一个只剩下头部和躯干,没了四肢的半死人!
“啊!”程微整个人终于完全崩溃,一把推开了韩止往门口跑去,还没跑到门口,脚踩到裙角,整个人往下栽去,所幸韩平相距不远,一个箭步冲来,接住了她。
“微表妹——”向来稳重的韩平露出少年的急切,看着怀里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的程微,有些无措的去瞧老夫人。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只是瞬间的事,老夫人终于回神,喊道:“太医呢?”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下官在这儿。”
众人望去,只见朱太医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里间门框,身后跟着的赏心、乐事两个大丫鬟面色古怪。
“朱太医这是怎么了?”老夫人一惊。
朱太医神情扭曲一下,咬牙切齿道:“下官正给表姑娘把脉,谁知表姑娘猛然坐了起来,把下官推到地上就往外跑,下官这老腰都闪了。”
“实在对不住了。”老夫人满面尴尬,随后话题一转,“还请朱太医再给老身外孙女瞧瞧吧。”
说着扫一眼侍女们:“还不快扶朱太医坐下!平儿,把你表妹带到朱太医面前来。”
朱太医沉着一张老脸打量着又陷入昏迷的程微,先把渗血的纱布重新剪开,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
“嘶——”屋内响起吸气声。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抹泪道:“我可怜的微儿!”
便是韩氏,紧盯着程微受伤的手腕,神情都难看了几分,用手捏紧了帕子,没吭声。
韩秋华不忍地别开头,瞪了韩止一眼。
韩止抿了抿唇角,露出几分悔意。
“疼——”静谧的室内,忽然想起程微虚弱的声音,众人忙瞧过去,却见她只是紧蹙着眉头,并没睁开眼睛,随即又悄无声息了。
朱太医不为所动,利落的把伤口包扎好,然后伸出手指搭上了另一只手腕。
过了片刻,朱太医松开了手。
“朱太医,怎么样?”老夫人有些紧张地问。
朱太医沉吟一下道:“表姑娘手腕上的伤并不打紧,不过下官把脉,发觉表姑娘脉弦如丝,如循刀刃,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这样吧,下官先开几副安神养心的方子,按时喂表姑娘服下,且先看看效果。”
“那就劳烦朱太医了。”
等朱太医出去,老夫人沉着脸道:“止儿,你表妹成了这个样子,你当表哥的怎么也脱不了责任,祖母不拿家法罚你,你就把家训抄上百遍吧,也好静心想一想以后该如何做!至于瑶儿——”
她看向程瑶,叹口气道:“瑶儿也在家中好好呆着吧,微儿就先留在国公府,等醒来再回去。”
“是,外祖母,瑶儿定会在家中抄写心经百遍,替三妹祈福。”程瑶哽咽道。
事情到此算是揭过,韩氏先带程瑶三人回了怀仁伯府,把事情对怀仁伯老夫人禀明,然后又返回了国公府,等着程微苏醒。
谁知程微这一昏迷,就昏睡了小半个月,整个人因为只能以汤药维持,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丰润的鹅蛋脸有了尖下颏,肤色也因长期不见阳光变白了些许。
只是此时,已经无人留心这些,在老夫人的催促下,太医署的太医几乎轮番上阵,愣是无一人有法子令程微醒来。
这一日,外边下起了雪,一个身穿大红斗篷的少年旋风般冲了进来,高声问道:“外祖母,程微呢?”
第二十三章 少年世无双
(); 这少年一双丹凤眼微挑,修眉似墨,面白如玉,隐隐间似有流光环绕周身,竟令人有微微炫目之感。
如果说韩止是明珠生辉,小霸王容昕是骄阳似火,那么眼前的少年,精致绝伦仿佛是一副春光缱绻的画面,浑然天成如一条冬雪初融的潺潺溪流,令人望之,就会生出造物天成的感叹。
他一身大红披风上还布满了雪沫子,连带着垂在鬓边的发丝都是湿漉漉的,整个人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寒气。
卫国公老夫人却顾不得这些,忙站了起来迎过去,一把拉住少年微凉的手,待立在一旁的大丫鬟良辰接过少年解下来的披风,一边拉着少年往里屋走一边嗔怪道:“舒儿,不是年底才遣人去接你么,怎么这时候就跑回来了?”
少年在老夫人面前冷然的模样才有了些舒缓,一开口还带着些许童音:“外祖母,我听送鲜果的老齐叔说程微一直昏迷不醒,就回来了。”
听少年提到程微,老夫人深深叹口气,露出一抹疲惫,然后抬手用帕子替少年擦了擦头发,嗔道:“你表姐已是这样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要是再病一个,不是白白让外祖母操碎了心。”
少年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我这身体总是这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外祖母放心就是了。倒是程微,平日身体强壮的像小牛犊子似的,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我问老齐叔,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被少年一双询问的目光瞧着,老夫人蹙了蹙眉,才道:“就是意外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程微自打年初,脑袋是不是糊涂了,摔跤都能把自己摔得昏迷不醒了?”少年面沉似水,很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老夫人忍不住拍他一下:“你这孩子,一口一个程微的,从不叫表姐!”
少年撇撇嘴:“就比我大了不到一岁,叫什么表姐!外祖母,那我先去瞧瞧她。”
说完,又是一阵风地转头跑了,慌得老夫人忙喊道:“良辰、美景,快把大衣裳送去给表公子穿上,别让他着了凉!”
等吩咐完,又对赏心道:“去把老齐头叫来。”
不多时,一个背微驼的四五十岁男子被领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倒:“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看一眼乐事:“给老齐头搬个小杌子来。”
等老齐叔小心翼翼坐下,老夫人才问道:“老齐头,你都和表公子说了什么,怎么这时候表公子就从温泉庄子上跑回来了?”
这话一出,唬得老齐叔忙又跪倒:“老夫人,老……老奴没说什么,是……是表公子问起表姑娘,老奴才说表姑娘病了,旁的什么都没说。”
老夫人叹口气,一挥手:“行了,下去吧,以后记着,再有什么让表公子挂心的事,推说不知道就是了,省得他不顾身体跑回来!”
等老齐叔退下去,老夫人侧头对一旁的婆子道:“这一个个的,全都不让我省心,恨不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去!”
婆子忙道:“老夫人快别这样说,都怪那老齐头太老实了些,明知道自小到大表公子最亲近的就是三表姑娘,还管不住嘴。”
老夫人摇摇头:“图的就是他老实巴交,不会欺上瞒下。”
老夫人这样一说,那婆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宽慰了几句,心中却觉得金尊玉贵的老夫人委实并不容易。
原来刚刚那殊色惊人的少年,正是老夫人的次女,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韩玉珠所生之子。
当年,韩玉珠被歹人掳走,惨遭凌辱,产子后就自缢身亡,是以至今无人知晓少年生父是何人,老卫国公亲自为外孙取名和舒,期许他和美舒顺的长大,可这样尴尬的身份,哪怕有老国公和老夫人疼惜着,又哪能挡得住旁人轻视的目光。
且和舒因为是早产儿,自幼身体不好,特别畏寒,到了冬天就要大病一场,于是每年天一冷就要去国公府在郊外的温泉庄子养着,到了过年时才接回来团聚。
眼见他一路匆匆的赶回来,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也难怪老夫人忧心了。
“也不知今日老国公能否把玄清观的首席真人请来给微儿瞧瞧。”
“老夫人放心吧,老国公鲜少求人,既然开了口,哪有不给面子的。”婆子安慰道。
老夫人便住口不言了。
正被老夫人忧心的少年和舒已是到了梅苑,一进门,推开了程微的贴身丫鬟欢颜,就掀了帘子往内走去。
“舒儿?”正坐在榻前,用温热的软巾替程微擦拭额头的韩氏似乎被人瞧见对向来冷淡的次女流露出关爱之情颇有些尴尬,忙缩回了手,看向门口,“你怎么回来了?”
和舒大步走过来,眼睛直盯着躺在榻上的程微,回道:“姨母,我听说程微病了,回来瞧瞧。”
“你这孩子,顾好自己就得了,赶回来做什么?”
和舒挑眉看向韩氏:“姨母,总不能程微都这样了,我还不知道!”
韩氏原本最为受宠,后来因为执意嫁进怀仁伯府,母女间生了嫌隙,偏偏妹妹玉珠出落得越发好,人人称赞,父母疼宠,把她韩明珠挤到了一边去,是以当年的小心思里,对妹妹颇有几分吃味。待到韩玉珠身死,愧疚之下,面对着和妹妹相貌如出一辙的外甥,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往往就是避了开去。
于是韩氏站起来道:“我正好去瞧瞧药煎好了没,舒儿,你既担心你表姐,就陪她坐坐吧。”
和舒巴不得如此,忙道:“那姨母快去忙吧。”
等韩氏出去,和舒转了身,盯着榻上双目紧闭显得睫毛越发纤长的少女,忽然伸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蛋,喃喃道:“程微,你这喝凉水都长肉的,竟然瘦了呢!”
可惜榻上的少女毫无所觉,只有鬓边青丝因为脸颊被捏,滑落在少年手指上,让他手指有些痒。
长长的沉默后,和舒又轻声道:“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和你冷战,直接去了温泉庄子了。”
第二十四章 甘愿当猫
(); 那时候,程微向韩止表白,转瞬间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气得和舒足足大半年没理她,等一入冬,就憋着一口气直接去了温泉庄子,算来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
此时,望着床榻上了无生气的少女,和舒心头生出了难言的悔意。
枯坐了一阵,和舒伸手又拉住程微的手,轻声道:“程微,你瘦了后,果然和我有些像了,以前别人说你长得像我娘,我还生气来着。”
见昔日有些娇蛮又生机勃勃的小表姐没有半分回应,和舒咬了咬唇,忽然俯下身子,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臂,低声道:“你快醒来好了,醒来后我就同意给你当猫。”
这话旁人听来云里雾里,实情只有表姐弟二人知晓。
和舒身世尴尬,在卫国公府里虽然有着表公子的光环,可其中冷暖,不足为外人道。这样的孩子,总比寻常孩子敏感些,他自小就对那不知身份的生父恨之入骨,对未见过面的母亲则非常孺慕。
幼时,和舒常听人提起,小表姐程微貌似其母,尽管小小孩童面上对此嗤之以鼻,可心底对这位小表姐却忍不住的亲近。因此,虽然和舒时常不住在国公府内,与程微相处时间并不多,可在他心里,程微的分量是颇重的。
有一年韩止送了程微一只白猫,程微爱不释手,不离左右,偏偏和舒体弱,沾了猫毛就过敏,只得远远躲着,恨得他牙痒痒,寻了个机会就把这白猫给扔了,气得程微大哭一场,直嚷着要和舒给她当猫,才原谅他。
当然,倔强的小少年怎么可能给小表姐当猫,小孩子吵架用不了两天也就好了,但这个事儿,却成了表姐弟之间偶尔拿来打趣吵闹的话题。
“表公子,婢子该给姑娘翻身了。”欢颜不知何时进来,一脸平静地道。
少年像是碰到了烙铁般,猛地坐了起来,脸比红布还要红,冷眼瞧着欢颜心中打鼓,不晓得刚刚说的那些话被这丫鬟听去了多少,强撑着道:“仔细着点儿。”
“婢子晓得。”欢颜瞅着和舒,见他坐那不动弹,终于忍不住赶人,“表公子先去外间坐着吧,待会儿翻身时婢子还要给姑娘擦身。”
“噢。”和舒慌忙站了起来,一脸尴尬走了出去。
刚在外间坐下不久,韩氏就领着丫鬟走了进来。
“姨母。”和舒站了起来。
“怎么在外间坐着?”
“丫鬟在给程微翻身呢。”说这话时,和舒依然觉得有些尴尬。
他想,等程微醒来就对她说,还是把这丫鬟打发去烧火吧,反正他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韩氏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丫鬟端着的其中一只碗:“刚刚也给你煮了一碗姜茶,趁热喝了吧,别着了凉,病了就麻烦了。”
和舒看一眼热气腾腾的姜茶,接过来捧在手里:“多谢姨母。姨母,程微昏睡这么久了,我都没来得及问外祖母,难道就没什么法子么?”
韩氏听了眼底闪过一抹忧虑,面上却半点不露:“今早你外祖父去玄清观了,想请首席真人来给你表姐瞧瞧,也不知道能不能请的来。”
大梁的医术有两个体系,其中一个就是最寻常的大夫,把脉诊断,熬药治病,另一个则承袭上古,是符医一脉。
所谓符医,就是以朱砂画符,再烧符箓于水中,患者饮下符水治疗各类疾病,说起来,程微的高祖就是以此起家的。
只是当今,许多神棍打着符医的幌子行骗,渐渐地,百姓生病更多的就是找大夫了,不过遇到小儿惊魂之类的蹊跷事,依然会去求符医。
世人公认有真本事的符医都出自道教,以玄清观最为盛名。
玄清观乃大梁历任国师的居住地,有守护龙脉之责,只是当今国师已久不现身人前,首席弟子北冥真人则成了实际上的观主。
北冥真人的大名,和舒这样的少年都是听说过的,正是因此,他面色陡然变了,连手中捧着的姜茶汤洒了都没顾上,失声道:“程微竟需要请玄清观的首席真人来了么?”
韩氏垂眸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丫鬟道:“先把汤药给姑娘端进去吧。”
“姨母,程微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我不信就因为跌了一跤!”
韩氏苦笑:“确实就是自从跌了一跤,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原以为,对这个女儿,她是半点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这半个月来,瞧着次女孤零零躺在床上日益消瘦,生死不知,心底竟也生出几分惶恐来。
可是每逢这时,韩氏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才活了三日就咽气的儿子来。她永远也忘不了,瘦小的比奶猫大不了多少的儿子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闭眼时还虚弱的含着她的**。
若不是次女在腹中夺走了太多的营养,儿子也不会属弱至此,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间就走了,若不是次女个头太大,她也不会难产了两日一夜,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瞧着心爱的人与一个穷秀才之女你侬我侬,生下一个又一个儿子,而她只能冷眼旁观,在沉默中渐渐枯萎。
这段时间来,韩氏要被时而冒出来的对次女的愧疚感和日积月累的怨恨逼疯了,同样消瘦了许多。
更令韩氏寒心的是,她不顾一切嫁给的人,这些日子不过来看望了次女一次,就再也没上过门,原因是董姨娘之父的忌日要到了,当时定下的是三年回去祭拜一次,知恩图报的程二老爷携上美妾娇女爱子,赶在年前祭拜救命恩人去了。
见韩氏神情有些恍惚,和舒心里更是难受,咬了牙道:“姨母,那您告诉我,程微是怎么摔跤的?”
韩氏知道这个外甥性子颇有些古怪,不欲多生事端,就道:“你止表哥生辰那日下了雪,路滑,不小心摔了一下。”
和舒听了没有多言,等韩氏进去给程微喂药,欢颜端了替程微擦身的水盆出来,就直接把欢颜叫到了廊下,细问起情况来。
欢颜是个老实的,倒竹筒般把程微受伤的情形交代了个清楚,和舒听了,脸色铁青,不顾良辰、美景两个大丫鬟的苦苦追赶,径直冲去了韩止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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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护短
(); 韩止正窝在书房苦抄家训,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出门了。
原本卫国公老夫人罚韩止抄家训百遍时,底下人都觉得到底是嫡亲的长孙,老太太还是舍不得责罚的,谁不知道卫国公府武将起家,所谓的家训,总共就那么几页,是用来充门面的啊。
没想到,老夫人把她亲妹子夫家的家训给借来了!
老夫人娘家姓段,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的是荟城谢家。
谢家是名门望族,传承已有数百年,一部家训是什么厚度,那就可想而知了。
谢家行事一贯低调,近年来,老夫人胞妹的长子因为在京做官,就随着儿子一起来了京城,老姐妹时常来往,卫国公府这粗犷的家风,早就被老妹妹嘲笑过多少回了,这回一听要借家训,小段老太太恨不得送货上门来。
韩止端坐在书案前,两边宣纸堆的比头顶还高,正搁下笔轻轻揉着眼睛,就听书房门咣当一声响,随后一个大红身影就冲了进来。
在卫国公府,韩止身为世子,性子算是稳当的,韩平和韩屹兄弟俩话都不多,唯有小堂弟韩羽性子活泼些,也并不出格。
这一身招摇的红色,不用多想,韩止就知道是谁来了。
“舒表弟——”韩止站起来正要迎上去,和舒已经来到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后压去。
韩止后退几步,后背碰到书案,一阵乱响,堆积如山的纸笔落了一地,墨汁四溅,把一叠抄写的整整齐齐的家训染得一片狼藉。
韩止头疼地抽抽嘴角,一把抓住和舒的手,无奈问道:“舒表弟,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和舒一双丹凤眼微挑,眼底波光潋滟,有种脱缰烈马般的张扬,“大表哥,我问你,程微原本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成了那般模样?”
听他这么一问,韩止表情微僵,不吭声了。
和舒瞧了更加恼怒,揪住韩止衣领的手力气加大了几分:“大表哥,你可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韩止眼帘微垂,伸手用力拨开和舒的手,默默坐在了旁边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
见他这样,和舒拧紧了眉,忍不住逼问道:“大表哥,难道程微活死人般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你就半点不难过么?”
这话似乎把韩止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点燃了,他腾地站了起来,一改平日温和淡定的样子,紧握拳头,额角青筋隐现:“我不难过?莫非难过就要表现在脸上,让所有人都瞧见么?微表妹成了这个样子,你可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舒表弟,你不必来质问我,微表妹但凡有什么事,我且陪着就是了!”
“陪着,你能怎么陪?”韩止这番惊人的话让和舒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韩止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冷声道:“最多一命抵一命就是了。”
“你!”和舒狠狠咬着唇,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一拳打在韩止肩头,“韩止,你混蛋!你说这番不负责任的话是吓唬谁呢?一命抵一命,说得容易,你是想逼死外祖母、大舅母,还有姨母吗?”
韩止闭了眼,显然心情也是极压抑的,哑声问道:“那你说,我能如何?”
那日的情景,他这些天已经想了千百遍,想到后来,也忍不住问自己,那一日,见到微表妹推倒瑶表妹,他怎么就按耐不住脾气,推了微表妹一把呢?
微表妹再任性,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他和她计较什么啊!
和舒摇摇头:“大表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我生气,不是要你去给程微赔命,而是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说什么两个人一起去扶瑶表姐,你不小心碰倒了程微,呵呵,大表哥,今日你不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见瑶表姐摔倒了,认为是程微推倒的,所以恼怒之下才推开程微的?”
韩止猛然睁眼去瞧和舒,满脸的不可思议:“舒表弟,你是如何知道的?”
和舒盯着韩止,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我还用想么,别人或许不察,我早就瞧出来,大表哥,但凡沾了瑶表姐的事,你就把理智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这关瑶表妹什么事儿?”韩止站直了身子,“舒表弟,我知道你和微表妹感情好,可是,这世上的道理,不是感情好就能不顾对错的。是,确实如你所说,我是见到微表妹推倒瑶表妹,才在急切之中推开微表妹去扶瑶表妹的,无论如何,伤了微表妹是我的错,可这并不代表,微表妹就没有错了。”
和舒翻了个白眼:“程微错在哪里了?你就确定她推了瑶表姐?”
韩止忍不住扶额:“舒表弟,你不要胡搅蛮缠,那是我亲眼瞧见的!”
和舒冷笑一声:“瞧见?谁说眼睛就不会骗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程微推了瑶表姐又怎么样?大表哥,你别忘了,程微才是你的亲表妹,我的亲表姐!瑶表姐,说起来,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舒表弟!”韩止几乎被和舒这番话给惊呆了,“你这是什么歪理?瑶表妹是庶女出身不错,可姑母既然是她嫡母,那她就是咱们的表姐妹,你这话要是传出去,才是离经叛道呢!”
和舒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容惊心动魄又放荡不羁:“大表哥,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程微才是姨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娘和姨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无论程微是不是做错了,都轮不到别人给她委屈受。”
说到这,他目光流转,落在韩止眼里,显得越发叛逆:“瑶表姐平日对人是还不错,可她再好,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程微要欺负她,我还要给程微帮把手呢!”
“舒表弟,就是都像你这样纵容,才让微表妹越发刁蛮任性,你这不是疼她,是害了她!”
“害她?”和舒几乎要大笑了,“那现在害程微躺在床上的是谁呀?”
见韩止不说话了,他目光微沉,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了,大表哥,你喜欢瑶表姐,是不是?”
PS:发现一个叫“起名无能的叶子”的读者打赏了一百起点币,吐槽“良辰美景”的晚照清空童鞋,这真的不是你马甲吗?
第二十六章 醒来
(); 韩止面色大变,斥道:“舒表弟,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这很复杂么?”和舒嗤笑,“大表哥,其实你还不如程微呢!”
韩止终于有些恼了:“舒表弟,你不要太过分!”
和舒后退几步:“大表哥,你的想法我管不了,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面,程微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不管瑶表姐是怎么摔倒的,反正是因为她那一摔才引出之后这些事来,我定会要她好看!”
“和舒!”
“别,别,大表哥,我年纪小,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懂喜不喜欢!”和舒一句话把韩止要说的话堵回去,抬脚跨出了门口,“我去看程微,就不打扰大表哥继续抄写家训了。”
等那大红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韩止转回头望着书房。
风从门口灌入,把地上凌乱的纸张吹得不停翻动,他默默走进去,俯下身一张一张的捡起来,捡到后来,忽然手一扬,纸张四散飘落,整个人滑落在地,对着地面狠狠砸了一拳。
负责整理书房的书童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喊道:“世子——”
“出去!”
书童担忧地看了一眼韩止的背影,默默关上了房门。
和舒返回梅苑,却发觉梅苑多了不少人,见良辰立在门口,问道:“良辰姐姐,外祖母过来了?”
良辰知道这位表公子虽然身世不堪,却和三表姑娘一样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忙道:“是的,刚刚老国公爷请了北冥真人来府上,此时正要给三表姑娘诊治呢。”
和舒面色一喜:“真的请了真人来?”说着抬脚就往里走去。
“表——”美景刚想喊住他,良辰拉了美景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和舒走进去,就见堂屋里或坐或站了不少人,俱是朝夕相见的长辈们,唯有一人一身道袍,白须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正端着茶盏喝茶,身后还立着两个梳着道髻的小童,不用多问,必是北冥真人无疑了。
屋中人正围着北冥真人说话,无人注意到和舒的到来,他放轻脚步,默默站到了角落里。
“真人,我那外孙女到底如何?”与北冥真人相对而坐的是老卫国公,近六十岁的人,中气十足,半点不显老态。
北冥真人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茶盏放下,才道:“老国公莫急,小姑娘的情况贫道已经瞧过了,是受惊过度导致魂魄不稳的缘故,等下贫道化了符水喂她服下,再看效果。”
“那就劳烦真人了。”老国公悄悄松了口气,看着北冥真人不紧不慢喝茶的模样,恨不得劈手夺过来替他喝下。
好在又等了片刻,北冥真人总算把茶盏放下了,起身道:“这便开始吧。”
他走到桌案前,从小童手里接过布袋,取出黄纸朱砂等物,一气呵成写成一张符箓,随后召来另一位手捧一杯清水的小童,口中念念有词,众人还未看分明,符箓已经燃烧起来,化作灰烬落入了水中。
“把这杯符水端去给小姑娘饮下吧。”
韩氏忙亲手接过,小心翼翼端着去了里屋,留在堂屋的人屏气凝神,提着心等着,唯有北冥真人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内室传来动静:“姑娘醒了!”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打破了室内令人紧张的沉默,老夫人忙站了起来,抬脚往里屋走去。
卫国公夫人陶氏见状,忙跟了上去。
老卫国公面露笑容,对着北冥真人连连道谢。
北冥真人站起来道:“既然人已经醒了,那贫道就该告辞了。”
老国公连忙挽留,北冥真人道:“正巧圣上传了贫道进宫,就不多留了。”
二人正说着,忽听里屋传来女孩子的叫声:“不要过来!”
随后就是杯盏落地跌得粉碎的声音。
“真人,这是——”
“贫道进去看看。”北冥真人走进里屋,就见那一直昏睡的小姑娘半坐起来,双手捂着眼睛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最里头床角处,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真人,您快瞧瞧,我这外孙女醒来后,才睁开眼睛就又变成了这般模样,捂着眼睛死活不让人靠近。”老夫人焦急地道。
北冥真人上前几步,打量了片刻,摇头道:“这个,应该是小姑娘受惊吓后落下的症状,就不是符水可以医治的了。”
“那该如何?”老夫人追问。
“按时服用些养心安神的汤药,仔细调养些时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忘性大,慢慢也就好了。”
听北冥真人这样一说,老夫人等人总算放下心来,毕恭毕敬把这位高人送了出去。
和舒悄悄溜了进来,站在床头静静看着程微,轻轻喊道:“程微——”
程微捂着眼睛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和舒?”
和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上前一步:“是我——”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程微忍不住尖叫:“你别过来!”
和舒停下脚步,拧着眉问:“程微,你这是怎么了?”
程微身子一颤,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总之,你不要过来。”
“行,我不过去,那你总要放下眼睛瞧瞧我吧,咱们可是许久未见面了。”
“不,不,我不瞧你,我谁也不瞧!母亲,母亲——”程微情绪激动,放声喊着韩氏。
随着老夫人一起去送北冥真人的韩氏忙奔了进来,见程微状若癫狂的模样,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微儿,娘在这里。”
程微紧紧捂住眼睛,同样不敢看韩氏:“母亲,您带我回怀仁伯府吧,我想回去。”
这话正被随后走进来的老夫人听见,老夫人心下一酸,快步走过去揽住程微:“微儿,你是不要外祖母了么?”
熟悉的怀抱和声音令程微泪如雨下,她深深埋在老夫人怀里哭道:“不是的,外祖母,我就是太怕了……”
老夫人看向韩氏,韩氏忍不住道:“母亲,眼看也要过年了,我是该带微儿回去了,等她养好了,再带她来给您拜年。”
老夫人紧紧揽着程微,面露不舍。
陶氏见状跟着劝道:“老夫人,微儿是在国公府受得惊吓,现在刚醒来,害怕这里也是难免的,若是回伯府养着,说不定更有利于恢复。”
老夫人听了,这才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府里众人听闻程微已醒,午后便要回怀仁伯府去,都赶来探望,韩止听闻后,连日来头一次踏出书房,来到了梅苑。
第二十七章 道歉
(); “大姐。”梅苑的小径上,韩止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韩秋华等人。
韩秋华看了形容憔悴的韩止一眼,低叹一声,招呼道:“大弟过来了,我们刚从微表妹屋里出来。”
听到“微表妹”三个字,韩止神情有了些许变化,话里不经意间带了几分迟疑:“微表妹她……如何了?”
韩秋华摇头叹息:“不吃也不喝,蒙着眼睛不见人,只吵着要回去。”
韩止听了神情一僵。
韩秋梦笑嘻嘻道:“大哥,你去看微表姐,说不定她就好了呢。”
“三妹——”韩秋华暗恼韩秋梦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警告般瞪了她一眼。
韩秋梦撇了撇嘴不说话了,却低着头,拿眼角余光偷瞄着韩止的表情。
韩止恢复了平静表情,对韩秋华道:“大姐,那我就先进去看微表妹了。”
“好,那你快进去吧,也不要呆久了,微表妹精神状态不大好。”
“嗯。”韩止应了一声,抬脚向里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声音。
“欢颜,欢颜,黑色的布巾呢,还没找到么?”随后就是扑通一声巨响。
他连忙走了进去,就见程微跌坐在地上,那个叫欢颜的小丫鬟手捧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布巾冲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姑娘,您摔疼了么?婢子扶您起来!”
“布巾找到了么?”程微紧闭着双眼,凭着声音去触碰欢颜。
“找到了,找到了,姑娘您看!”欢颜连声道,忙把那黑色布巾塞到程微手中。
程微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却并不计较这丫头的傻话,而是微仰着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欢颜,那你快给我把眼睛蒙好吧。”
“嗳。”欢颜点头应着,把那黑色布巾一抖,轻轻覆在程微眼睛上,随后缠了一圈又一圈,在她脑后打了个结,邀功道,“姑娘,婢子缠得严实吧,是不是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嗯。”程微半坐在地上,自清醒后头一次露出安心的表情。
欢颜见了忍不住一笑:“姑娘,婢子还给您在脑后扎了一个蝴蝶结呢,很好看的。”
“是么?”程微半仰着头,望着欢颜的方向。
韩止立在门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微表妹的这个丫鬟未免太呆了,竟半点不会照顾人。
他再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程微身体猛然一僵,随后头转向门口的方向,一脸戒备。
韩止见她蒙着眼,怕惊着她,忙道:“微表妹,是我。”说着就向程微走去。
“你别过来!”程微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一脸惊恐。
“微表妹,你,你是怎么了?我是止表哥啊。”韩止站在不远处,与程微不过几步的距离,可程微这样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或者说,程微每次见他时,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
他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消瘦得吓人的程微,忽然间觉得,这个一起长大的表妹,好像一下子陌生起来。
一时之间,韩止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沉下脸对欢颜道:“表姑娘这个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屋里伺候着?”
欢颜浑然不觉眼前之人是这府上尊贵的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姑娘怕见人,只让婢子在这里伺候着。”
韩止皱了皱眉,又往前迈了一步:“微表妹,我扶你到床上去,地上凉——”
“不用!”没等韩止话说完,程微就断然拒绝,一手摸索着去扶床柱,一手去摸欢颜,“欢颜,你扶我上去。”
“嗳。”欢颜俯身去搀扶程微。
韩止冷着脸一把推开欢颜,伸手把程微横抱起来。
程微惊恐的叫了一声,拳打脚踢:“放开,你放开!”
韩止不顾她的挣扎抱得更紧,直接把人放到了床榻上,然后在一侧坐下,抿了唇问道:“微表妹,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恼恨我伤了你,要打要骂,都由你!可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像个什么样子?”
“疯疯癫癫?”程微停止了动作,喃喃反问。
见程微似乎听进去了,韩止接着道:“难道不是么?自从你醒了,捂着眼睛谁也不看,现在更是连人都不许靠近了,不是疯疯癫癫是什么?微表妹,你这样,别人且不说,不是让祖父祖母操碎了心?”
“外祖父,外祖母……”程微似乎被韩止的话触动了,渐渐安静下来。
韩止轻轻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温声道:“微表妹,表哥替你把布巾解下来吧。”
“不要!”程微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了韩止手腕上。
她瘦了许多,手腕上戴的镯子有些空荡,撞在韩止手臂上,凉意袭人。
韩止目光微沉,盯着那花纹奇特的镯子瞧。
程微看不到韩止的表情,却觉得昔日只要一靠近心中就能生出无限欢喜的这个人,此刻却让她畏如蛇蝎,只想拔腿就跑。
只可惜她逃无可逃,只得往后退了退身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道:“大表哥,我不想把布巾摘下来。”
她怎么敢摘下来,那些自小到大熟悉无比的人,只要看一眼,就会看到他们横死的样子,那样的惨状,那样的真实,到现在她都没疯,已经是奇迹了!
或者,韩止说得对,她是已经疯了,所以才会看到那些恐怖的情景?
程微心头升起几分希翼:“大表哥,你刚刚说,我疯了?”
要真是如此,是不是说明她看到的都是假的,无论是她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他们统统都是好好的,活生生的?
程微话里的期盼如此明显,让韩止心中一惊,反而不敢胡乱刺激她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严肃道:“微表妹,别乱想,你这不好好的么。”
“哦。”程微半低着头,语气中难掩失望,然后把手抽了出来。
韩止看了有些不安,温声道:“微表妹,是我错了,当时不该推你,你原谅我,可好?”
程微半天不语,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轻声道:“不,我不原谅。”
第二十八章 无痕
(); 她怎么能原谅呢?
在那场噩梦里,止表哥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上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他还说:“没有碰过你,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尽管,到现在,程微依然没有想明白“没有碰过”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可是韩止说这番话时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不屑和庆幸,就像一根毒针,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口里,永世难忘。
对了,还有那封和离书,他说他们是前世怨家,这四个字,程微是真真切切明白的。
在一个又一个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程微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偶尔能听到身边人的说话声,包括替她净面、擦身,按摩身体,都能感应到,而当对外界毫无感应时,就沉浸在昏迷前的幻境里,一遍又一遍,到现在,她甚至能把韩止当时说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前世怨家。
只要一想到韩止这么说,程微就恨得牙痒痒。
那些都是幻象没错,可是,她若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着止表哥,他是不是终有一天,会对她说那些话呢?
她才不会给他说那些话的机会!
程微抬起头,声音愈发坚定:“我不原谅。”
她蒙着双眼,韩止看不到那双清亮有神的丹凤眼中有着怎样的情绪,可是这番话,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程微自幼比其他姐妹们性子倔强,可二人闹别扭时,只要他先服软,总是能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来,这还是头一次,冷冷淡淡地告诉他不会原谅。
韩止觉得程微在闹孩子脾气,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微表妹,别闹了——”
“别碰我!”程微像是触到烙铁般身子猛然往后一退,挥开了韩止的手。
“微表妹?”
程微恢复了平静,想起幻象中韩止说的那番话,不由恼道:“大表哥,你有话便说,不许随意碰我!”
明明小时候时常拉着她的手,长大了却说那样自欺欺人的话,实在是可恶!
以为她稀罕么,以后韩止碰她一下,她都不许!
对男女之事还懵懂的程微这样想着,韩止却羞恼的红了脸。
因为小成年礼后的一连串意外,加之早就打定了主意等着程瑶,韩止至今仍是不识风情的少年,但在小成年礼之前陶氏就安排人讲过这些事,他于此并非一窍不通,此时被程微这样一本正经地警告,原本自然亲近的举止好似有了一层别的意思,顿觉尴尬异常,忙站了起来道:“微表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生气,等你大好了,要打要骂,表哥都由着你。可你回伯府后,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药要按时服,饭也要按时吃,别让关心你的人再担心。”
听着韩止的温声软语,程微心头有了那么一丝触动。
毕竟是在长达十三年的时光里占据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那个人,想要把虔心镌刻在心头的痕迹抹去,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绝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不过程微比别的小姑娘好强些,她暗暗咬了咬唇,很快就把那丝触动赶走,冷声道:“多谢大表哥提醒,我都知道了。”
“微表妹,你真的都知道了?”韩止认真打量着程微,总觉得这个表妹自打醒来就有些不对劲,只可惜她双眼蒙着布巾,单从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大表哥,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程微有些不耐烦了,头冲着里面歪在床榻上,“我想歇息一下,大表哥,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去忙吧。”
她真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带她到处玩的小表哥,面对着她时,只剩下怀疑和否定了。
韩止站在床榻前沉默了片刻,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微表妹,其实,表哥还有些话对你说。”
良久,传来程微的声音:“什么话?”
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开口,韩止轻轻咳嗽了一声,直到程微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才道:“微表妹,我一直觉得你和瑶表妹感情极好的,近来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知道,瑶表妹一直把你当成最疼爱的妹妹。你若是对她有什么误会,姐妹二人坐下来说清楚就好了,不要生了隔阂——”
程微腾地坐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鬓角青丝吹了起来:“大表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和二姐之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又哪里来的误会!”
这一瞬间,程微又气又怒,还有隐隐的惶恐。
在幻象里,长大后的她似乎和二姐关系疏远得很,甚至她和止表哥决裂,也和二姐有关。
虽然受幻象所扰,现在一想起二姐她心下就有几分不得劲,可她不停劝告自己,那看到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怎么在韩止眼里,她和二姐之间居然真的出了问题?
莫非,那些事情真有发生的可能?
想到这里,程微脸上血色褪尽,不寒而栗。
偏偏程微表情的变化看在韩止眼里成了色厉内荏的表现,他轻叹一声,难掩失望地道:“微表妹,那日,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程微心头发寒,语气冷硬地追问。
韩止语气涩然:“看到你推倒了瑶表妹,不然,我又怎么会在急切间不小心推了你——”
“你说,我推倒了二姐?”程微凭着声音直直望向韩止的方向,轰然之间就想了起来!
当日,她只记得长大后的韩止毫不留情地对她说“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却忘了扶着程瑶的止表哥,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原来如此。
程微骤然明白了韩止为何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他以为二姐是自己推倒的!而他现在的道歉,就仅仅是因为她受伤昏迷了而已。
程微不由冷笑一声。
恐怕,在韩止真正的心意里,还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吧?
她越想越寒心,长久以来对小表哥的那些少女心思,经历了幻象和现实的双重打击,终于像脆弱而美丽的冰凌花,太阳一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滴水珠都没剩下。
“滚!”她随手抄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温馨
(); 程微一个软枕丢过去,擦着韩止面颊飞过,直奔门口。
和舒站在门口抓住软枕,狐疑地看着二人。
程微并未发觉和舒来了,正气得火冒三丈:“韩止,你给我走,多看你一眼,我都嫌烦!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嫌烦!”
许是情绪波动太过激烈,脑海中久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有人掐你脖子了?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又要昏睡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程微冷静下来,她微微喘息着,在心里默问:“你什么意思?”
那声音冷笑:“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精神本就在崩溃的边缘,最怕急怒,还是老实点好。”
见程微不回应,偏偏那声音感知不到外界变化,只得冷嘲道:“我知道了,定是你的止表哥又招惹你了吧——”
听到这里,程微直接断了与那声音的联系,只听到它半截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这时,和舒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表哥,程微,你们是干什么呢?”
这有些狼狈的情景被和舒撞见,韩止颇有些尴尬,伸手弹了弹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道:“没事,刚刚陪微表妹聊天呢。”
“聊天?”程微半仰着头冷笑,“大表哥,从今往后,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聊的,你也莫要对人胡说!”
“微表妹,你闹够了吧?”性子再怎么温和,到底是一等国公府的继承人,哪能没有半点公子脾气,韩止终于忍不住沉下脸,压低声音道。
程微却不理他,扬声道:“和舒,你来了?”
“你要回伯府了,我怎么能不来?”和舒走过来,把软枕随手丢在床榻上,挨着程微坐下,“程微,你眼睛蒙布巾做什么,真不想见我呀?“
程微表情微变,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咬了咬唇道:“和舒,我问你,我说那日没有推倒二姐,你信不信?”
“哪日呀?”
“无论哪一日。”
事实上,对程微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哪一日,而是谁愿意相信她。问出这话时,她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甚至在想,要是和舒也不信她,那她再不来外祖家了,至少这样,那些对她好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和舒看一眼韩止,才道:“你要说没有,那就定然没有了。”
程微长长松了一口气,覆盖着眼睛的布巾有了些许湿意,声音却听不出异样:“大表哥,你听到了吧?我再说一遍,那日,二姐不是我推倒的,不过,你相不相信,以后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还想和舒表弟说说话,请你先出去吧。”
韩止站在那里,有些难堪。
从来,程微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曾有一次舒表弟笑她是跟屁虫,她恼了好几日,最后还是他劝着,二人才和好的。
而现在,被排除在外的却成了他。
不过很快,这一星半点的酸味就被气怒冲没了,韩止看了程微一眼,淡淡道:“微表妹,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改日再去伯府看你。”
和舒忽然站了起来:“大表哥,我送送你。”
表兄弟二人并肩走出去,到了廊下,韩止止住脚步:“舒表弟,你进去陪陪微表妹吧,我看她情绪有些异常。”
和舒撇了撇嘴:“大表哥,任谁被冤枉了,还是被亲近的人冤枉,情绪都会异常的。”
“舒表弟,你这样毫无理智的偏袒,对微表妹有什么好处?”
和舒针锋相对:“大表哥,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对程微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你冤枉了她,还打着替她好的名义吧?这也就是程微,只是情绪异常,要是换了我,说不准就要发疯揍人了。”
韩止听着和舒的歪理气得太阳穴直跳:“舒表弟,当日,我是亲眼看见的!”
和舒连忙摆手:“大表哥,我还是那句话,比起用眼睛看人,我更相信用心!程微是什么性子,她要是推了瑶表姐,至于不敢承认?说白了,瑶表姐不过一个庶女,换做别人家,嫡女就是一耳光甩上去,又能怎么样?”
“舒表弟!”韩止听他再三用这般态度提起程瑶,终于大怒,“我原以为你是通透的,谁知和大多数人一样,口口声声半句不离出身!要真是这么说,你又凭什么说瑶表妹?”
和舒眼睛猛然瞪大了,直直望着韩止,后退数步,冷笑道:“大表哥,你总算说了句心里话。那我且瞧着,你和瑶表姐,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
“这就不劳舒表弟费心了!”韩止心底涌出的几分悔意又被和舒提起程瑶时语气中的恶意压了下去,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和舒默默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抬脚走了进去。
“怎么送了这么久?”
和舒没接话,默默走过去挨着程微坐下来。
“和舒?”程微有些诧异,伸了手去摸。
和舒抓住她的手,没了刚刚和韩止争执时的力气,恹恹地道:“好好的,当什么睁眼瞎!”
程微敏锐地捕捉到和舒情绪的变化,问道:“你和大表哥吵架啦?”
“没,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他是金尊玉贵的世子,我是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小子。”
“和舒。”程微喊了一声,手终于找到他的头,在头顶拍了两下,“你父亲是谁有什么打紧,你母亲是我的姨母就够了。你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听了不高兴。”
和舒听了心下微暖,凝视着遮掩住上半部面容的程微,心道,谁说程微是丑丫头,她分明挺好看的,那些人才是睁眼瞎呢。
“程微。”
“嗯?”
“有话说话,能别再摸我的头了么?”
正一下一下抚着和舒头顶的手一顿,随后忽然加快了速度,把他头发揉成了一团。
和舒还不满十三岁,梳的是童髻,这样一来,两个小髻间毛茸茸的,看着颇为滑稽,恼得他皱了眉呵斥:“程微,你快住手!”
程微悻悻放下手:“原来也是说话不算数的,先前分明说等我醒了,就给我当猫来着。”
少年腾地站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知道?”
“不是那日你来看我时说的吗?”
看着程微理所当然地样子,少年气急败坏:“你听错了,我,我先走了,外祖母叫我喝药!”
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只剩下程微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因为韩止到来而一团糟的心情却轻快了些许,喊道:“欢颜,给我端一盏温水喝吧。”
第三十章 伤上加伤
(); 和舒冲了出去,行至月亮门处,险些撞到一人身上去。
“二表姐?”他急忙停下步子,因为跑得急脸颊还泛着红晕,声音却平静了许多,“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和舒称为二表姐的少女和他年龄仿佛,身材单薄,形容怯弱,闻言半低着头没吭声。
和舒恍然:“你是来看程微的吧?”
少女总算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嗯。”
和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可进去啊,站这儿做什么?”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国公府上的二姑娘韩秋露,她和程微同龄,生母乃是韩四老爷年轻时养在外头的外室,据说是青楼出身,当初老夫人死活拦着没让进门,也因此,这位二姑娘一贯低调沉默,在国公府中好似隐形人,此时听和舒这么说,并不抬头,低声道:“也不知微表姐睡了没?”
“没有,我这不是才从她那出来。”和舒强忍着不耐道。
要说起来,这表姐弟二人身世有几分同病相怜,理应更亲近些,可实际上,和舒却很不喜欢韩秋露这样的性子。
他总觉着,每当看到韩秋露这样,就是在提醒自己,就该像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活着。
于是和舒片刻不想多留:“二表姐,那我先走了,你别在这犹豫了,想进去看程微,就快进去吧。”
他说完大步流星走了,留下韩秋露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转了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程微并不知道韩秋露来过,先前一**探视的人让她有些乏力,和舒走后不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次清醒,一睁眼忽觉眼前一片亮,吓得忙捂住眼,喊道:“欢颜,我的布巾呢?怎么给我取下来了?”
韩氏硬邦邦的声音传来:“要什么布巾?马上要到伯府了,回去后可不比在国公府,由着你胡闹。好端端的眼睛蒙着布巾,像什么样子?”
眼睛没了布巾的保护,对此时的程微来说,仿佛大姑娘上街买胭脂水粉,出门后才惊觉只穿着里衣,她一颗心惊恐地仿佛要蹦出来,没了眼覆布巾时的安心,一边往后退一边喊道:“布巾,我要布巾!”
韩氏看着形容惊恐的程微又气又怒:“程微,你再装疯卖傻,我可由不得你了!”
生怕一睁眼就看到人间地狱的程微此刻哪还顾得上韩氏的威胁,铺天盖地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大手捏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着本能去逃避。
不料此时正在马车上,程微紧闭着眼往后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车门处,恰好路上一条坑子被车轱辘压了过去,马车一个颠簸,她整个人直接从马车里被甩了出去,重重落到了地上。
“嘶——”马叫声传来,迎面一辆朱轮华盖马车急忙停下,车头悬着的两盏小巧七彩琉璃灯昭示了车主人不凡的身份。
“找死啊!”赶车的人呵斥道。
韩氏这方也吓懵了,一片混乱。
“程微——”
“三姑娘——”
这时候,那辆朱轮华盖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肤色微白的男子问道:“怎么了?”
赶车人忙恭顺道:“主子,是对面一辆马车上甩出来一个小姑娘,就摔在咱马车前头,若不是小的眼疾手快,差点就被马踩上了。”
“人如何了?”男子往外瞧了瞧,正看到迎面路边歪着一辆马车,从上面急匆匆跳下几个人,围着那路上躺着的人一阵哭喊,慌成一片。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甩出来的那人什么样子,不过从人群缝隙里露出来的月白裙角可以知道,那是一位女子。
而此时,来往的行人都停了下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夫人,姑娘流血了!”雪兰手一探,看着手上湿滑黏腻的一片血迹,吓得脸色惨白。
韩氏脸色发白,看了看血流满面已经昏死过去却仍紧紧捂着眼睛的程微,又看了看跟来的下人。
非年非节,她留在娘家照顾次女,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雪兰并一个心腹婆子,另有伺候程微的丫鬟欢颜,现在回怀仁伯府,用的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赶车的车夫也是国公府的。
这样一看,竟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
韩氏咬了咬牙,一指拉车的青骢马:“把马解开。”
那车夫同样吓傻了,听了韩氏的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绳索解开了。
韩氏纵身一跃上了马,喊道:“把姑娘给我抱上来,我带姑娘去最近的医馆,你们速速回府禀告一声。”
“是!”雪兰几个七手八脚去抬程微。
马车上的男子收回目光,扬声道:“赵光,送受伤的小姑娘去医馆。”
“遵命。”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走向程微。
“你们是何人?”韩氏看着来人面色微沉。
不知何时那马车上的男子已经走了下来,淡笑道:“韩夫人,是小王。我这马车构造与寻常马车不大相同,速度快些依然稳当,令嫒头部受了伤,不宜骑马,就乘本王的马车去医馆吧。”
韩氏看清来人面容,神情微变,忙跳下马行礼:“见过南安王。”
原来这看起来三十左右的男子,竟是当今天子的幼弟,南安王。
大梁皇室历来子嗣不丰,先帝时夺嫡惨烈,到了当朝昌庆帝,那些或碍眼或碍事的兄弟们死的差不多了,最亲近的只剩下南安王一个幼弟,可惜先天不足,长年累月以药当饭养着,也因此,昌庆帝对这位幼弟颇为关爱。
南安王摆摆手:“这个时候,韩夫人就不必多礼了。”
亲王车驾,寻常人哪敢乘坐,韩氏有心推辞,奈何程微伤势看来颇为惊人,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韩氏跟着进了那辆朱轮马车,向最近的医馆驶去。
南安王改为骑马,由侍卫护着回了王府。
那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韩氏等人走远了依然没有散去,用不了多久,就被眉眼灵活的人扒出了身份,不出一日,京中就传出了怀仁伯府三姑娘神智失常的流言,而此时急匆匆赶往医馆的韩氏等人还未曾料到这场风波。
巧的是,最近的医馆恰是怀仁伯府传了百年的医馆——济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