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坏人
傍晚,风雪更盛。
徐如饴匆匆忙忙回了趟家,这会儿丁雪阳和宝宝都还在住院,她临时回家拿点东西。
临出发前,她对着自己在医院整理的清单一一检查行李箱里的物件,收拾到一半忽然听见门铃响。
“来了。”她穿上拖鞋往外走,“谁呀?”
门外没有人应声。
徐如饴突然提起了心,对着自家大门,她再次回忆起不久前在松雪原的那个夜晚——那一晚窗外也是这样的狂风吹雪。
“谁呀。”徐如饴又问了一声。
外面没有人回答,但门铃却又响了两声——外面的来客连续按了好几下。
徐如饴战战兢兢地靠近猫眼,小心地往外瞧,她原本已经决定看一眼记下特征就冲回房间报警,谁想到这一看她反而愣住了。
徐如饴打开了门,“简……?”
昏暗的走廊上,赫斯塔的嘴角还在颤抖,她的帽子和肩膀上还堆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徐如饴上前一步,看见赫斯塔满脸通红,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她刚想问是怎么了,这个大个子就呜呜咽咽地靠过来。徐如饴张开双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然后轻轻拍打她的背。
“哦哦哦,”徐如饴轻声哄着,“不难过啊,不难过,怎么了啊?”
赫斯塔像是没听见,她哽咽着发抖,也抱住了徐如饴。
“……别站在这儿,先跟阿姨进来。”
徐如饴摸了摸赫斯塔的手背——这只手像冰一样冷,她立刻拉赫斯塔到沙发坐下,手忙脚乱地进房间拿毯子,倒热水,然后解开了她潮湿的外衣。
“天啊,你是在外面待了多久!这是给冻透了啊!”徐如饴看得瞠目结舌,“怎么啦简?你遇到什么事了?”
赫斯塔一句话也不说,她迷迷糊糊地裹着毯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很快就睡了过去。徐如饴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着的行李箱,不由得犯了难。
……
“喂,东西都收到了吗?小晴帮忙叫的同城送,我也不知道这个靠不靠谱。嗯,对,就一个箱子,你要的所有东西我都塞里头了。里面有个背包,你的内衣啊棉毛裤啊我都放在里面的,你要是不方便弄就找人帮帮忙……”
徐如饴夹着手机,在厨房同丁雪阳通着话。
“还在,她睡着了,对……我也不知道,看上去像遇到什么难题了。嗯,发烧,应该就是冻的,她晚上刚来的时候身上都给冻紫了……体温量过了,三十八度六,等明天早上再看看吧,不行再去医院,先让她好好休息。嗯嗯,我都知道,我晚上观察,情况要是不对就过去。你去看过一粟了吗?嗯,嗯嗯……你也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徐如饴给自己盛了碗面,忙了一晚上,她这会儿还真有点饿。只是才在客厅坐下,她就听见自己房中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她起身推门,发现赫斯塔已经醒了,这会儿正抱着手机敲敲摁摁,看起来是在发消息。
“简,醒了?”
赫斯塔红着眼睛望了徐如饴一眼,点了点头。
“要吃点东西吗?”
赫斯塔又看回了屏幕,摇了摇头。
“吃点吧,”徐如饴坐到赫斯塔身旁,“阿姨煮了面。”
赫斯塔没了反应,她表情呆滞地盯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敲敲摁摁。
徐如饴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拧开:“晚上用手机还是要开灯,不然费眼睛。”
赫斯塔含混不清地答了句谢谢,翻过了身,避开了徐如饴的视线。
徐如饴叹了口气,去厨房给赫斯塔盛面。
床上的赫斯塔仍处在一种迷蒙的状态
中,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固执,除了不断给克谢尼娅写解释,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她一会儿觉得视线模糊不清,一会儿又觉得浑身发冷,但这些都阻挡不了她不断组织语言,为上次失约和上上次中场离开做解释。同样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但赫斯塔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她想到什么就立刻发出去,然后攥着手机,等候它因为新消息提示而亮起。
然而,克谢尼娅一条消息也没有回。
赫斯塔痛苦地蜷成一团,既往的不知所措和伤心突然变成一股强烈的愤怒,她打开手机,写了一封长长长长的指责,质问克谢尼娅为什么如此冷血如此狠毒,完全置她的伤心于不顾。
这封指责信才一发出赫斯塔就后悔了,她哆哆嗦嗦地找着并不存在的撤回功能,正当她不断打开各种程序又不断关闭退出的时候,新消息提示音响起,她很快打开页面——
“很抱歉,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坏人,对不起。”
赫斯塔抓着自己的头发,又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作解释,然而这一次,她的消息发不出去了。她立刻切换程序,发现每一个她与克谢尼娅同在的小群,克谢尼娅不是退了群,就是把她移除踢出了——
克谢尼娅正在斩断她们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
厨房里正在给赫斯塔煮面的徐如饴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哀嚎。她匆忙关火,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房间,赫斯塔不知怎么回事,正在闷头大哭。
徐如饴惊讶地掀开被子,然后把赫斯塔的脑袋抱在了怀里。
“天哪,这是干了什么这么伤心……”她的手轻轻捋过赫斯塔的头发,“哭吧,哭吧,哭完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好的。”
……
接下来的几周,赫斯塔直接搬回了徐如饴的家。除了上课和闷在自己的房间,她不做任何事。偶有几次,丁雨晴想来她衣柜待会儿,都被挡在了门外。忽然之间,赫斯塔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不想见任何人,连每周三与俞雪琨的会面也称病不去。
奇怪的是,俞雪琨也没有回复她的邮件和消息,事前没有给出答复,事后也没有追究——她整个人也突然消失在赫斯塔的生活中。
赫斯塔无暇思考其中原因,直到之后某一天,俞雪琨一身黑色正装按响了徐如饴家的门铃。
她低声向前来开门的徐如饴道谢,并简短地说明来意。
“我来找简·赫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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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失联
望着一脸肃穆的俞雪琨,徐如饴心中也有些震荡,因为俞雪琨看起来同赫斯塔一样憔悴,那张原本带着沉静微笑的脸此刻显得凝重,哀伤,眼睛也有流泪的痕迹。
“请进。”徐如饴让出一条路。
“谢谢。”
俞雪琨还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个家还是在赫斯塔入住前。那时她例行公事地过来看看这边的实际境况,与住家的成员交谈,在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她才离开。
今天再来,这个家的布置虽然大体照旧,但却又给俞雪琨一种一切都焕然一新的感觉。这又旧又新的冲突感引起了俞雪琨的在意,她反复观察后发现,其实大多数变化都落在一些具体的物件上,那些她上次来时看见过的陈设——譬如一些造型精致的花瓶、摆件,一个都没有剩下,全都换成了新的东西,但都一样美,一样舒展合宜。
不一会儿,赫斯塔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来到客厅,她看起来就像没有睡醒,又像是睡得太多,她的脸有一些暗沉,那双眼睛也没什么活力。
“去你房间说吧。”俞雪琨站起来。
赫斯塔晃晃悠悠地再前面引路,随着两人进房,门轻轻合上。
徐如饴听见关门声,心里有些担忧,只好暗自为赫斯塔祈祷。
房间里,俞雪琨与赫斯塔四目相对,望着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俞雪琨并不意外,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赫斯塔面前。
“……看来,你已经从别处听说过十二区发生的事了。”
赫斯塔并不清楚俞雪琨在说什么,她只是伸手接过了文件袋,一圈一圈地将上面的线绕开。
“你知道了多少?”俞雪琨平静地问,“说说看,你说完我再补充。”
赫斯塔默不作声,只是加快了手上解线的动作。沉默间,俞雪琨低下头,又转身去看赫斯塔整个房间的陈设,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低声道,“不论如何,现在还没有最直接的证据,没有人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千叶肯定也希望你多保重。”
俞雪琨的语气听得赫斯塔心里有些发怵,她终于拆开了文件袋,里面是一叠整理好的文档。
她匆匆扫过标题和段首句,迅速从中捕捉到关键字——十二区,螯合病,反叛党,集结地……越往后看,赫斯塔的表情越凝重。
“什么意思……”她再次抬起头,神情愕然,“这次十二区的螯合病冲突死了多少水银针?确定没有写错吗?”
“确定,”俞雪琨平静地道,“目前的数据是两百八十一个,还有一些失联的情况……”
赫斯塔飞快地把整份文档翻阅了一边。AHgAs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战场死亡数据了,就算是螯合物潮也不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伤亡……
“十二区一共多少在役水银针?”赫斯塔轻声问,“我记得第三区总共才三百来个,她们那边怎么会——”
“这些都还不清楚,这都是上周才发生的事。现在那边乱得很,虽然总部从各区抽调了人手,但目前还没有更多消息。”俞雪琨轻声道,“十二区那边螯合病爆发得更频繁,水银针人数也会更多,在役总人数大概……在八百多左右吧。”
赫斯塔走到窗前,仔细阅读起页面底部的注释小字,读到一半,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违和,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落在她心上。
“……你刚才说‘千叶"什么,她也希望我多保重?”赫斯塔回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俞雪琨,“这关千叶小姐什么事?”
俞雪琨望着她,良久才道,“千叶上周去了十二区,单独负责那边的螯合物潮预防工作。”
“啪嗒”一声,赫斯塔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
“没有找到千叶的尸体,但陆陆续续找到了她的武器和仿生臂,目前我们的人还在全力寻找她的下落……简,坚强起来。”这一瞬,赫斯塔感到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突如其来的死把一切属于生的烦恼都吹了个干干净净。一阵短暂的耳鸣过后,赫斯塔浑身上下开始发热,而后又是一阵令人战栗的寒冷。她扶着桌子,艰难地走到床边,一种阴森的宁静像浓雾一样降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
事情发生在一周前,赫斯塔想,这也就是说,在那段连续的时间里,存在着这样具体的一刻:当她在十四区的宜居地里浑浑噩噩,为着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心痛如绞,千叶小姐正在一片陌生的土地经历生死挣扎。
从来没有哪个时刻,赫斯塔的自我厌恶像现在这样强烈。
“她……不会死。”赫斯塔低声道,“千叶小姐不会有事。”
“……我也这么希望着,”俞雪琨轻声道,“过去,将来,千叶永远都能死里逃生,她就是这样的人。”
“去十二区有什么条件?”赫斯塔抬起头,她凹陷的眼窝不时出现不自然的抽动,“我不需要继续休养了,我现在就要返回战斗序列,我要参加针对十二区的调查,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俞雪琨望着赫斯塔的脸,“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去读一条消息,千叶说她给过你一个账号,你知道是哪个,登录进去,她留了一条简讯给你。”
“什么时候的事?”
“去十二区之前,”俞雪琨回答,“她说,如果她没有如期回来,那么你需要去看看她那条留言。”
俞雪琨走后,赫斯塔立刻打开了电脑。
果然,那个账号的收件箱里多了一封未读消息,里面是一个餐厅预约,
赫斯塔立刻拿过了日程本,把所有的相关信息全都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在昏暗的房间里,赫斯塔的眼睛映着一小块屏幕的光亮,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既恐惧、又期待地思索着这个预约可能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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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预约
十四区陆陆续续出现了关于这次十二区水银针伤亡事件的报道。
近二十年间,十二区的区域冲突几乎从未断绝,死于暗杀、政变、武装冲突、烈性传染病的人不计其数,这一次,死亡人数近三百人的冲突同样引起了人们的热烈讨论。
赫斯塔疯狂收集着相关消息,但有效信息并不多。
黎各已经先一步返回十二区——作为一个已经在十二区生活了五年的客居者,这场事故中牺牲的水银针大多是她的朋友和后辈。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图兰甚至不知道如何安慰黎各,只能一言不发地陪着她在座机旁守了一整夜。
7号办公室的电话在次日凌晨打来,黎各将作为小组指挥官编入第一批进入十二区腹地的调查队——不同于救援部队,这支由四个小组构成的新队伍只有一个任务:实地探查事故的真实原因。
当赫斯塔联系上图兰的时候,黎各已经离开了一周左右。图兰说,所有给黎各发去的消息——不论是短信还是邮件,几乎都没有收到回复。唯一一条来自黎各的回应就是她刚落地时的那句“我到了,放心。”
图兰告诉赫斯塔,她也在积极申请前往十二区。事实上,她身边的水银针几乎都在申请前往那里,这个史无前例的伤亡数字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猜测这与近年来各个大区政府试图将当地AHgAs机构收归己用的尝试有关,只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十四区,再没有第二个大区真正实现过这个构想。
那么这次重大伤亡的本质是什么呢,警告?威慑?亦或是报复?众人不得而知,但AHgAs近日确实放出了消息,表示接下来会将十二区全部预备役水银针都撤离到附近大区,同时关停那里三分之二的工作站——不排除今后完全退出十二区的可能。
“你还好吗,简?”图兰低声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想给你打电话,但又担心……”
“我很好。”赫斯塔回答,“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完成以后我也会到那边去。”
“那就好,你听起来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黎各在那边的工作电话是多少,你知道吗?”
“不清楚。”图兰回答,“我问过2号办公室了,但她们没有回复我……如果你是想问黎各千叶的事,没用的,就算联系上了,她也不可能向你透露——除非你也在她们的队伍里,保密条例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
“简,我知道这次的事对你们俩都是一个考验。我会一直做去十二区的申请,一直做,一直做,直到她们批准。”图兰轻声道,“坚强起来,我们十二区见。”
赫斯塔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一股强烈的鼻酸已经冲了上来。
“……十二区见。”
赫斯塔迅速挂断了电话。
……
预约当日,赫斯塔提前来到所在餐厅。
这间菜馆午间生意爆棚,预约的座位在二楼餐厅角落。落座后,赫斯塔紧张地盯着楼梯入口。
也许过一会儿,乔装过的千叶小姐就会出现在那里,然后径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并以一贯简练而快速的口吻说:“听到我阵亡消息的时候是不是吓死了?”
没有,完全没有,赫斯塔在心里回答,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千叶小姐会在这种事故里牺牲。
听到这样的答案,千叶小姐会笑。
接着,她会一边摇头,一边把外套往旁边的座位上推,接着说:“好吧我们来说说今天的正经事……”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看向手表:时间快到了。
楼梯口果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嘉夫人。
在上楼的一瞬,两人四目相对。赫斯塔皱起眉头,就看见卡嘉夫人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姿势摘下墨镜,向自己挥了挥手。
“终于见面了,”卡嘉夫人走到赫斯塔桌边,坐在了她对面,“中午好。”
“起来。”赫斯塔冷声道,“这儿有人了。”
“谁?”
“不关你的事。”赫斯塔望着她,“我在等朋友。”
“这倒是巧了……”卡嘉夫人收敛了笑意,“我今天就是来见一个朋友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两样东西要交给你,”卡嘉夫人开始打开自己的随身背包,“交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然后你爱在这儿等谁就等谁……”
两个叠在一起的信封被放在了赫斯塔面前。
赫斯塔拆开第一个,是一封以通用语写就的介绍信,上面提到持有此信的水银针将在4633年6月前访问十二区布拉齐市的阿瓦德监狱,请为其安排一次至少半小时的探访,探访目标将由该名水银针口头告知。
赫斯塔收起介绍信,开始拆第二张信封。
这是一张手写的字条:
不要为远处发生的事情着急,主要你这会儿急也没用。
重要的是把手头的事一件件都做下去,可以做得不好,但尽量做下去。
加油。
留言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赫斯塔一眼认出这是千叶的字迹。
“……你怎么拿到的这些东西?”赫斯塔按捺着心绪,沉声问道。
“那不重要,”卡嘉夫人道,“一个月前,有人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月前?”
赫斯塔心中一沉——不论是谁把这些东西交到了眼前人手上,那都发生在千叶小姐离开十四区前往十二区之前,这些东西并不能用来佐证千叶小姐现在还活着。
“还有别的消息吗。”赫斯塔问道。
“还有一件,”卡嘉夫人从包中取出一张卡片,“留一个你方便收快递的赫斯塔接过卡片,片刻后写上了尤加利的那间公寓。
“……那只钢笔呢?”
“那只?”
“红色钢笔,还有黄金镶边的那支。”卡嘉夫人道,“上次下棋的时候看你用过。”
赫斯塔看了卡嘉夫人一眼,“你连是黄金都能看出来啊。”
“笔呢?”
“送人了。”赫斯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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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经验
“送……”卡嘉夫人才说出一个字,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她在一股惊怒中瞪着赫斯塔的眼睛,“……你知道那是谁用过的笔吗?”
“我啊,”赫斯塔答道,“我在来十四区的船上用过,怎么了?”
“你简直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卡嘉夫人下颌微颤,“你知不知道那支钢笔意味着什么?”
赫斯塔单眉微挑,她看见卡嘉夫人的两只手抓住了桌子的边沿,喉咙也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不断颤动。大约十几秒过后,卡嘉夫人突然松开了手,低头整理起自己的挎包,以此平复心情。
“说,快说,你把那支钢笔送给了谁?”
“我不可能告诉你,而你要是打算在我离开以后去调查这件事……”赫斯塔半垂下眼眸,仿佛带着一些嘲弄,“那你就是在丢安娜的脸。”
卡嘉夫人嘴角立沉。
“一支钢笔而已,看把你激动的,”赫斯塔看着骤然沉默的卡嘉夫人,就像看一只刚刚张开了触角的大章鱼突然缩回隐秘又狭窄的巢穴,“你拿安娜当什么,精神领袖吗?”
卡嘉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些。
有服务生带着小本子来到两人桌边,温声询问两人要点些什么菜。赫斯塔把菜单推到卡嘉夫人那头,说自己想吃的菜里,一道是猪里脊切片裹了炸浆、炸酥后浇上金黄色芡汁的酸甜口,一道是猪里脊切段上浆、炸酥后加酱汁翻炒的咸鲜口,还有一道是用腰子、肝尖和瘦肉一起大火快炒的咸口——但她完全记不得这些菜的菜名叫什么。
卡嘉夫人翻了个白眼,“点这么多你吃得完?”
“吃不完我打包。”
服务生走后,赫斯塔开始摆弄桌上的餐具。
“刚好你今天来了,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她轻声道,“你和米哈伊洛什么关系?”
“我可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你的占卜,”赫斯塔道,“我这次分配的寄宿家庭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对你的占卜非常痴迷,之前几乎是每周都往你的咖啡馆跑,就想得到一次你的指点。她跟我说,她亲眼见过有些人在经过你的指点以后突然就改变了命运……而她也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非常好奇,如果有一天她能提出正确的问题,你会给她怎样的答案。”
“我知道,”卡嘉夫人开始点烟,“不过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她占卜,你应该也从她那里听说了我拒绝过她多少次。”
“是因为她现在还太年轻,年轻到根本就做不了替罪羊吗?”
卡嘉夫人扬起眉毛。
“你在说什么呀,赫斯塔。”卡嘉夫人眯起眼睛,“我听不懂。”
赫斯塔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自己还没有说完。
“我最近一直在看报纸,看杂志,看各种报道,”赫斯塔接着道,“虽然是为了搜集十二区的消息,不过也意外读到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什么呢?”卡嘉夫人双手抱怀,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我可不记得我最近有接什么采访。”
“对,那些报道没有一篇写了你的名字。”赫斯塔道,“比如那个从文汇楼跳下去的男生,你猜他是做什么的?他竟然是某项特殊人口贸易的联络人,负责整片南十四区的高校业务,年纪那么轻,却已经有了整整三年的业务经验——神不神奇?”
卡嘉夫人一语不发地凝视着眼前人。
“陈女士,米哈伊洛在做的那些事情,你参与了多少?”赫斯塔望着对方,“你肯定是从中牟利了——不要辩解,尊重一下我的智商,我很好奇,一笔像尤加利那样的单子,你能拿走多少?”
在周遭一众喧嚣的碰杯与笑闹声里,卡嘉夫人始终保持着
沉默。
两人点的菜一道接一道的端上来,赫斯塔给自己换了个大碗,吃得飞快。
卡嘉夫人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始终没有动筷。
临近一点,两人一起从二楼下来。
“找个地方下棋吗?”卡嘉夫人问。
“不了。”
“你下午有课?”
“不想和你下。”赫斯塔回答,“你不提下棋我还没想起来这茬……陈老师知道你私底下还做这个吗?”
“做什么?”卡嘉夫人望着前路,“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一个指控都不接,我做的蛋糕比我吃下的大得多——”
“你吃的东西也挺多的,”赫斯塔轻声道,“比如一些青春正盛的女孩子?”
卡嘉夫人冷笑一声:“在这个地方,女人想要做成些事情,就一定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指控,‘吃女人"也是很常见的一个,你知道我的经验是什么吗?”
卡嘉夫人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
“当别人指控你吃女人的时候,你最好真的吃到了。”
……
下午,赫斯塔来到俞雪琨的办公室。两人又一次过了一遍AhgAs新放出的十二区招募岗位名单。
适合赫斯塔的位置并不多。目前的人员需求集中在“救援”与“调查”两个方向,赫斯塔卓越的作战背景反而没有竞争优势。
分别前,俞雪琨又分享给了赫斯塔几个网址,提醒她留意这些非官方志愿组织的人员招募:只要赫斯塔没有新的紧急作战任务,她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从事救援活动就在原则上可行。
赫斯塔带着电脑回到学校,她认真地浏览了每一个网页。尽管俞雪琨提醒过她海投简历并不是一个好策略,但她还是将所有自认为可以做的工作都申请了一遍——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高级指挥官与临时执行官的岗位,它们都要求申请者至少有七年以上的管理背景,而她在这方面的经验是零。
不过赫斯塔不在乎。
她一直忙着这些事,直到文汇楼外夜幕降临,才收拾了书包准备回家。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阵熟悉的小提琴声又再度响起。
在这个隆冬的夜晚,这乐声依旧激越磅礴,令人想起大江大河,风刀霜剑……这段时间在宜居地的生活剪影也骤然闯进赫斯塔的脑海,使她不可控制地想起一些面孔,一些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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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琴声
走廊的一端,一群人的脚步与谈笑像潮水一样漫过来。
在某种情绪即将被唤醒之前,赫斯塔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楼道的暗影之中。她强行中断了所有随乐声而莫名涌起的回忆,并在它们占据更多的心绪之前喝止了全部的画面。
一群熟悉的面孔从不远处的楼梯口经过——那正是话剧社里的年轻人。
赫斯塔只扫了一眼便意识到,克谢尼娅不在今夜的人群之中。她移开目光,安静地等待人群离去,心里既觉得庆幸,又觉得遗憾。
文汇楼的过道又归于沉寂,但小提琴的声音并没有停。
赫斯塔决定上楼看看。即便她还记得那个人的脸,那个被克谢尼娅唤做“梅诗金公爵”的人,但她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这人的名字。
随着她一层一层地攀登,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赫斯塔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门边,她诧异地推开这扇她敲过无数次的门,望向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背影。
“……莫利?”
琴声戛然而止。
莫利神情严肃地转过头,握琴与持弓的手都垂落下来。
“是你?”赫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你?”
莫利接连咳嗽了几声,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琴与弓放回琴盒,她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赫斯塔:“……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学校?”
“我在自习。”赫斯塔回答,“快考试了。”
莫利将收好的小提琴推到了墙边,而后示意赫斯塔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
“刚入秋的时候我就几次听到有人在文汇楼拉小提琴,都是你吗?”
“……偶尔会拉一拉,”莫利回答,“你总是走那么晚吗?”
“那个时候在学语言。”
一个话题暂告一段落,两人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令莫利感到有些窘迫。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许久,才试探地望向赫斯塔。
“最近这段时间对所有人都很艰难,”莫利轻声道,“千叶是很出色的战士,也是很可靠的——”
“她不会有事的。”赫斯塔做了个停下的动作,“别说这些让人误解的话,她现在肯定在十二区某个地方守着呢。”
“你知不知道她的武器和仿生——”
“我知道,那不能说明什么,我会找到她的,等我到了十二区,我会很快找到她。”
莫利皱起了眉头,她慢慢后仰,而后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你都申了什么岗位?”莫利忽然问。
“挺多的,有几十个。”
“给我看看。”她轻声道,“也许我可以给你写几封推荐信。”
赫斯塔开始掏电脑:“……这算是对左文韬那件事的补偿吗?”
见莫利的表情明显僵了片刻,赫斯塔又道,“那件事没下文了吧。”
“需要等,重新调查需要时间,再加上教育局那边的人对学校的具体情形不了解,大概也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所以确实是没下文了。”
莫利表情坚毅,良久,还是半垂了眼眸:“是的,没错。”
赫斯塔将电脑递过去,向莫利展示自己的待审核岗位,莫利记下了其中某些职位代码,赫斯塔扫了一眼她记的东西:“需要这么麻烦吗,你直接给我写一份推荐信,我附在简历后面不行吗?”
“推荐信,我会直接发给7号办公室,”莫利瞥了她一眼,“你看不到,也不应该看到。”
“好吧,”赫斯塔点了点头,“别说我坏话。”
莫利还在备忘录上写
写画画,不知在记录什么。等待间,赫斯塔好奇地看向莫利的桌子,最后视线落在角落的几张照片上,她刚想伸手过去转个方向,看看正面,莫利就直接将相框按在了桌面上。
“好吧。”赫斯塔站起身,“确实也晚了,谢谢你的推荐信,我回去了。”
莫利目送赫斯塔走到门口:“等等。”
赫斯塔回过头。
“当年,”莫利忽然说,“还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如果没有千叶,你觉得基地能保护好你吗?”
起初赫斯塔对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咂摸了一会儿,她开始意识到莫利在问什么:“你是说肖恩的事?”
“嗯。”
“能啊。”
赫斯塔回答之迅速,态度之坚决令莫利一时惊讶,但这多少令她感到一些宽慰,她的声音略柔和了一些:“只可惜基地里定下的那些规则,没法顺利地向外推行——”
“我不是在说规则,”赫斯塔突然道,“我是在说莉兹和图兰,她们当时都站在我这边,非常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所以我相信即便千叶小姐当年没有插手,我们肯定也能找到解决办法。”
“你的意思是,和规则比起来,你更相信人。”
“规则还是很容易绕开的吧,尤其对肖恩那种人来说,”赫斯塔道,“不过规则也很重要,至少在基地的时候,我们都能感觉到,那里的规则站在我们这边。”
莫利忽然发出了一声低笑。
“我打算正式退休了。”莫利折起记录了若干职位代码的备忘纸,“今年下半年,等交接完这边所有的工作,我会回第三区。”
“还是回预备役基地做事务官吗?”
“……不会了。”莫利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需要停下来想想,才能有答案。”
“祝你顺利。”赫斯塔挥了挥手,“再会。”
莫利听见赫斯塔的脚步远去,然后又突然变成小跑的声音折返回来。她看向门口,果然,赫斯塔的脑袋很快又从门边冒了出来。
“又怎么了?”莫利问。
“走廊上的那幅艾娃画像,”赫斯塔伸手指了指门外,“我能带走吗?”
“什么?”莫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幅像画得挺好的——”
“随便你。”
“好的。多谢你,莫利。”
走廊上传来一些响动,大概是赫斯塔正在把画像从画框中取出,卷好。随着电梯一声铃响,一切又归于沉寂。莫利重新翻开桌上的相框,那是二十年前的她与艾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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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大家对这本书的喜爱。
第二百七十六章 改名
照片上两人都保持着克制的微笑,莫利望着画面中的自己,又慢慢将相框放下。
我感觉我失败了,艾娃。
你已经说过宜居地里的事情会很难……
但这里的发生的事,仍然超出了我的预想。
……
工业大学正式公布了考试周的确切范畴。
在那段整整三周的时间里,所有年级、所有学生都将开始进行紧锣密鼓的复习与考试。偏偏就在这时节,群岛诗社发出了她们的观星邀请——在收集了所有社员的考试时间之后,林骄愣是从中挑出了大家都空闲的一日,前一晚发车进山,第三日清晨返回学校,刚好能赶上当天上午的头一场考试。
社团内一片哀嚎,表达了希望更改时间的强烈愿望,林骄全都无视了。大家很快意识到,林骄就是故意卡的这个时间,她要把那些会把考试的优先级摆在社团活动前的成员筛掉——又或者,她是要把那些不善于时间管理,只能在考试周临时抱佛脚的筛掉。
这个非常不友好的决定让好几个成员都感受到了冒犯,因此又一批人决定退社。
在和几个老社员一起校对最后的准备事项时,成晓淑负责抄写人员名单,林骄在旁边看了一眼:“你跟克谢尼娅说过了吗?”
“说了,她说她没时间。”
“啊?”林骄有些意外,“你怎么说的?”
“就正常说啊,然后她问我还有哪些人去,我就说了几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
“你跟她讲简也会去了吗?”
“讲了啊,”成晓淑道,“她们很熟的,之前每次话剧社活动简都会来——”
林骄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这个反应……”成晓淑有点儿不高兴,“我哪里做得不对?”
“没什么不对,”林骄道,“一会儿你抄完了,直接把名单送到社联去,盯着蔡老师签完字,盖了章再把剩下的文件拿回来——记住,我们所有的活动内容都以申报材料上写的为准,不要额外回答她任何问题,她要是问了,你就说不知道,让她来问我。”
“行。”
“我还约了涵姗去图书馆,先走了,”林骄开始穿外套,“辛苦你。”
“没事。”成晓淑头也不抬,飞快誊写,“就顺手交个材料,谢什么。”
“哎……”林骄望着成晓淑不断移动的笔尖,自言自语道,“所以我就强烈反对大家就近恋爱。本来好好的两个人,好嘛,现在非得二选一了。”
门从外面合上,整个教室又只剩下成晓淑一个人。她心里哼着歌,下笔抄得飞快,林骄的最后那句话像同所有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一起,在她的脑海里转了两圈,最后突然闯进了她的注意范畴。
成晓淑停下笔,抬头看向林骄离去的教室门,不由得瞳孔地震。
——她刚刚说的什么东西?
……
冬夜,所有人在市政厅门口的广场集合。
赫斯塔一个人站在人群边缘。其间偶尔有人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同她说说话,但见她戴着兜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又只能按下去主动搭话的心情。
车终于来了,成晓淑协助清点了人数与行李,在忙完了所有手上的事情之后,她径直跑到赫斯塔身后,冲着她的肩膀来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一晚上在这儿发呆。”
“穿少了。”赫斯塔低声道,“冷。”
“不是说了要带厚衣服吗?你在市区都冻成这样,上山了怎么办?”
赫斯塔指了指大车中间的行李位,“……羽绒服在箱子里。”
“算了,先上车吧。”
成晓淑推着赫斯塔走到大巴的最后面,两人一落座,赫斯塔就开始系安全带。
成晓淑一边笑,一边也给自己系上:“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坐大巴也系安全带。”
“当然要系了。”赫斯塔道,“不然出了车祸容易被甩出座位。”
“你还好吗?”
“困。”
成晓淑看了赫斯塔一眼。这段时间以来,她实在是被林骄那句无心之言熬得抓心挠肝,她后面去问林骄,林骄不说,她又不愿节外生枝,自然不能同旁人讨论。成晓淑就等着这趟行程找赫斯塔问个究竟,然而看现在赫斯塔困倦的样子,她又觉得时机不到,只好把自己的话头暂时按下来。
“我前段时间去社联找那边的老师批活动,意外发现了件事情。”成晓淑笑着道,“和林骄有关的。”
“嗯?”
“你知道林骄改过名吗?”成晓淑压低了声音。
“什么?”
“她大一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
“叫什么?”
成晓淑打开手机,给赫斯塔展示了一张照片——那是社联活动中心的旧档案,在某个赫斯塔没见过的社团名字下面,活动申请人一栏,工工整整地印着“林娇娇”三个字,旁边是林骄龙飞凤舞的签名,不要说娇娇两个字,连林都写得叫人完全看不清。
“也是很好的名字,是吗?”赫斯塔看向成晓淑。
成晓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什么。”
“有两个女字旁。”赫斯塔指着文字说道。
成晓淑轻叹一声,收起手机,“……我的错,这种黑历史的笑点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太超前了。”
赫斯塔略有不解,但也没有追问。
“我猜是因为大学期间她把户口迁到了橘镇,所以办起改名方便。”成晓淑轻声道,“一会儿到了住宿的地方,我要去问问她这是怎么个流程。”
赫斯塔点了点头:“在宜居地里改名会很复杂?”
“我不知道……”成晓淑突然看向赫斯塔,“你有没有想过改名,简?”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她的问题更多在于名字太多,有时候会记不住对应的身份。
“你喜欢你的名字吗?”成晓淑换了个问法。
“喜欢吧。”赫斯塔轻声道,“这是修道院的修女给我起的。”
“喜欢就不用改,”成晓淑道,“我不太喜欢我的名字,以前也想过去把它改掉,但又有点怕麻烦——主要名字一改,很多过去的档案、材料就都对不上了。”
“你想改成什么?”赫斯塔问。
“还没想好。”
成晓淑轻声回答,大巴恰好在这时发车,成晓淑戴上眼罩,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反正,不叫‘晓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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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崖边
汽车将所有人载到山下。
住宿的地方在山腰,二十多个人一起走了会儿山道,林骄招呼赫斯塔过来帮忙扛一些重器械。
几人走在队伍后面聊天,只是赫斯塔一路几乎都不怎么和人搭话。
“你还好吗?”林骄侧目问。
赫斯塔笑了一声,“还有多远?”
“有段路呢,”林骄答道,“步行时长大概得要半个小时吧。”
赫斯塔仰头看着山路,忽地想起许多上次登山的情形来。
“走吧,”赫斯塔换了个抱持重物的姿势,“我们走快些。”
……
当众人抵达客栈,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所有人一起去饭厅吃宵夜,同时听林骄介绍明天的活动流程。
有了上次去农庄的经验,这一次大家配合得更默契,所有人迅速归置好各自的行囊,明早六点一刻院子里集合,一起去山顶看日出。
“大家吃完东西到我这儿领房卡,”老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饭厅边上,“带上你们的证件一起。”
赫斯塔没要宵夜,在向成晓淑确认了老板的要求后就直接过去换卡,结果从钱包拿身份证的时候,那张一直夹在包里头的照片跟着证件一起掉了出来。
“我来帮你我来帮你,你别动!”老板立刻起身,按住了赫斯塔的右臂,很快将几张散落的卡片和纸币都捡了起来,“我看看啊……可以,你的房卡,我直接放你口袋吧,你一会儿好拿一点儿。”
“谢谢。”
“客气!”
十一点半,众人放了碗,纷纷去水房洗漱,有人打算出去转转,被老板语气严肃地告知,最好只在悬了灯的院子里走两步——这边客栈后面就是一处悬崖,虽然她已经对栏杆进行过加固,但在黑灯瞎火的晚上,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
“都听到了吗?”林骄问。
“听到了。”大厅里响起了齐整的回答声。
成晓淑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赫斯塔不在这里,她穿过人群,走到林骄附近:“你们看见简了吗?”
“刚出去了。”
“啊?这么晚了她出去干什么?”
“说是感觉这里有点闷,出去透透气。”林骄回答,“对了晓淑——”
“那她岂不是没听到刚才老板说的风险提示?”
“应该是吧。”
“我去找下她,”成晓淑转身要走,“都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
“晓淑。”林骄再次喊住了她。
成晓淑回过头,见她和向寒山两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等你回来以后,来我和涵姗的房间吧,我们有话和你说。”林骄道,“之前和你提过的,我们在诗社之外还有一个更小的社团,我们打算今晚再和你聊聊详情。”
“行,回来说!”
……
客栈后边,赫斯塔往围栏外看了一眼,山体的岩壁落着积雪,点点枯草点缀其间,底下的沟壑深不见底。
今晚没有月亮,天上布满了云,不过天气预报说后半夜会起风,明早大约会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赫斯塔吐了口气,一团白雾散开在风中。
四下无人,她再次取出那张克谢尼娅拍摄的侧影。
在昏沉的夜色中,她看着画面上定格在溪边的自己,日光和树影同时浇在她身上,好像置身一处幻境。
而今回忆起来,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
赫斯塔两指夹着照片,慢慢拉远,当手臂完全伸直的时候,她忽然张开五指,那张照片
也打着旋掉落。
过去了,赫斯塔想,从今往后,一切都过去了。
……
深夜,所有人准备歇息的当口,大家突然听见一道连续的尖叫。
成晓淑大呼着救命往客栈跑,这声音把所有人都从床上掀了下来,所有人穿着睡衣来到大厅,就看见成晓淑推门而入:“救人!快救人!赶紧报警!”
已经睡下的老板披着外套走出房间,见成晓淑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当即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上前拉住成晓淑的肩膀,“别慌,冷静下来,你先说清楚是怎么了,救谁?”
“简跳崖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什……”
“那个红头发的大个子!”成晓淑比划着双手,一直在哆嗦,也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我……我我亲眼看到她翻过栏杆跳下去了!”
林骄已经迅速换上了外套,她一边嘱咐向寒山报警,一边快步走到成晓淑身旁:“你是在哪儿看到了——”
话音未落,赫斯塔灰头土脸地撞开了门,喘息着跑了进来。
“我好好的!”她脸冻得通红,“你跑什么?喊什么?”
成晓淑呆立在原地,半分钟后,她慢慢走到赫斯塔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双臂,像是在检查一台机器是不是缺了部件。
“我东西掉下去了,”赫斯塔挠了挠头,不得不向所有人解释,“我下去捡……”
“……你真的吓死我了,”成晓淑突然紧紧抱住了赫斯塔,“你一个人在那边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多吓人?妈呀我还以为你失恋了要寻死……”
在众人的视线中,赫斯塔尴尬地刨了一脚地面。
“掉什么下去也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啊!”成晓淑抓着赫斯塔的手臂,又把她推开半个身位,“你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赫斯塔看向别处,“身份证。”
二楼,向寒山已经开始招呼大家赶紧散了回房休息。客栈老板则铁青着脸,勒令赫斯塔把事情经过好好说一遍。
……
次日清晨,众人在山顶等候日出。
瑟瑟寒风中天朗气清,向寒山带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杯,里面装着滚烫的热咖啡,她不时给受冷或困倦的伙伴分发用纸杯,大家一边说笑,一边踱步御寒。
赫斯塔眼圈发黑地站在一边,昨晚客栈老板气得不行,非要连夜送她下山,直到林骄承诺今天一整天自己会亲自盯着她才罢休。
“想什么呢?”
“想睡觉。”
“那没辙,今天一天我们都在外面活动呢。”林骄道,“你去找涵姗要杯咖啡吧。”
“没事。”赫斯塔紧了紧领口,“撑得住。”
远天一抹橘红色的朝霞流泻到她们头顶,初升的日头映入所有人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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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失能
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沉默地望着太阳。
它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速度穿过薄雾,渐渐将一方天地照亮。
“我其实很意外你这次会跟我们一起来,”林骄轻声道,“你之前一个招呼也不打,就直接缺席了三周的社团活动,我以为你不打算再露面了。”
“抱歉,当时有点事。”
“寒假打算怎么过?”
赫斯塔摇了摇头。
“下学期我们还有几个活动——”
“下学期我应该就不在十四区了。”赫斯塔道,“完成了这个学期的学业,我可能会到别的地方去。”
林骄瞥了赫斯塔一眼——她早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诗社这学期最后一次活动了,对吧?”赫斯塔望着她,“所以这应该也是我最后一次和诗社一起活动。”
“要去哪儿?”还没等赫斯塔回答,林骄已经讲出了自己的猜测,“十二区?”
赫斯塔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林骄:“……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骄得意地露出一个微笑,她走到赫斯塔的另一侧,“最近就十二区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嘛。”
远处,两个社员从向寒山那里拿了几杯咖啡,专门跑来递给着林骄等人,赫斯塔也伸手接过。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林骄道,“和十二区有关的,那边的母城好像一直处在失能边缘,不知道这次水银针遭难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赫斯塔不置可否:“你消息源好多。”
“是不是真的呢?”
“不知道。”赫斯塔轻声回答,“我没怎么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最近这方面的流言——”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大概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候十二区好着呢。”林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我从一个非常可信的消息渠道听到它,所以我相信它是真的。”
赫斯塔微微颦眉。
“你好像对这些事情都非常关注。”赫斯塔道。
林骄笑了一声:“十六个母城系出同源,一个母城会陷落,那剩下的十五个也必然有相近的可能。”
赫斯塔喝完了纸杯里的咖啡,把被子捏成了一个纸团。
“作为一个普通人,关心那些随时会要了自己命的事情不是一种本能吗?”林骄的口吻带着几分戏谑,“反而是你,你好像总是对周围世界发生了什么不太关心。远处的,近处的……好像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看手头的事情。”
“也分情况。”赫斯塔低声道。
谈话间,远处的初阳已经完全越过了山峦上的薄雾,有沙沙的声响掠过所有人的耳畔,听起来像是雨声,但仔细聆听就会发现,那是风从大树的树尖上跑过。
诗社的众人在风中看着太阳慢慢从橘红变成耀眼的金黄,而后开始折返下山。接下来大家要回客栈开读书会,帮客栈老板翻修几个房间,等午饭后再前往另一处山顶,那里是夜间观星的最佳位置。
“我真同情你们这些城里人。”成晓淑说,“在山上看个日出就把你们感动成这样,这种风景我在老家天天看,这边的山还是太矮了,爬起来没意思。”
一旁几人问起成晓淑的家乡在哪儿,成晓淑答后,周围竟没一个人认得。她有些好笑地从省名开始介绍,大家才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众人互相问起了籍贯,这个二十多人的社团里,成员天南地北。有些人一报出地名,另几人就报出了当地有名的特色菜,大家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各地的风物习俗,听者时而开怀,时而叹惋。
“你呢,
简,你是在第三区出生的吗?”
“应该是。”
“你老家在第三区哪里?”
赫斯塔陷入沉思,倒让成效淑怀疑起自己的通用语是不是不够地道,以至于用错了词,她再次描述道:“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几岁到几岁之间呢?”
“……不用分那么细吧。”成效淑回头看向别的朋友,“老家嘛,故乡,我说得对吗?”
另一人也探过头来:“你来十四区这么久,会想家吗?”
“偶尔会吧。”
“你想的是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是你的故乡。”
众人等着赫斯塔的答案,但她仍没有开口。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大家在问什么,时间好像突然倒退回两年前,退回到她在艾娃家中度过的那些日夜。
彼时她问艾娃,世界上有没有人生来就没有故乡?
艾娃说,有,而且多的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一人又问,“还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搬家?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的那种?”
“不是。”赫斯塔摇头,“没有故乡,我没有故乡。”
这个答案听得成效淑一怔,她正想追问,队伍后面林骄又招呼赫斯塔过去干苦力。成效淑望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兀自思索着她刚才的回答。她没有从赫斯塔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怨恨、轻蔑或是抗拒,好像简只是做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简短判断。
没有故乡。
我没有故乡。
但……人怎么会没有故乡呢。
……
夜晚,当众人走到了另一处观星点,陈老师已经在那里了。
人们兴高采烈地上前同陈老师打招呼——此前她来参加过好几次诗社的活动,且每次诗社需要老师对活动作背书的时候,陈北祎总是非常乐于在文件上签字,因此大家都很喜欢她。
赫斯塔看着众人围去陈北祎身旁,但她自己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老师带了另一位天文社的指导老师过来,那人和林骄一起开始组装望远镜。此刻天穹上满是星星,已经有人凭借猎户座的“腰带”认出了冬季大三角,并兴趣盎然地向身旁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
陈老师走到赫斯塔身旁:“晚上好。”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山不容易吧。”
“她们帮我找了轿子。”陈老师轻声道,“不过就算是从台阶口走到这边,也费了我不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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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二
两人之间短暂地停下了谈话,正当陈老师打算重启关于左文韬的话题,赫斯塔突然从铺着软垫的草地上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陈老师问。
“不去哪儿,”她的口气非常淡漠,“就到处转转。”
而后,赫斯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要一想起上次在陈北祎办公室的谈话,她便立刻失去了与眼前人对话的兴趣。
陈北祎在原地望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也没有追上前。
……
所有人紧着领口,围着那架天文望远镜站着。
里侧的同学招呼着外沿的朋友们靠近,老师调好了望远镜的位置,大家可以依次去瞧,赫斯塔也在列队中缓缓上前,俯身之后,在不算开阔的视野中,她看见了两块薄薄的的雾,灰蒙蒙的,据说是遥远的星云。
她想问问这两块星云叫什么名字,但她身后的同学已经先一步抛出了别的问题。等到老师给出了完整的解答,赫斯塔已经出神地想别的问题去了,再没有跟上众人的节奏。
原本在低声聊天的众人渐渐沉默下来,天文老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赫斯塔能听懂的部分不多,她也不想去打扰此刻正沉浸在宇宙视野中的朋友们,在这个寒夜,她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在人群中。
只是这一次,曾经甜蜜的幻觉已经烟消云散。
那位天文社的老师带着一支指星笔,不时朝着夜空按下绿色的激光,她如数家珍地连接着一颗接一颗的星星,念出它们的名字,引导众人在想象中将这些简略的几何图形变成天上的飞禽走兽。
人群的外围,有些听不清的年轻人直接打开了手机,开始用软件来识别星星。
赫斯塔就站在她们的旁边,突然,她听见身旁人传来一阵低声的惊呼,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女生们不再将手机对准天上的星星,反而对准了地面。
“你们看,”一个人说,“太阳在我们脚下。”
这句话不是用通用语说的,但赫斯塔听懂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诗意短句意外地在她这里起了点儿化学反应。
她原地踏了几步,地面是坚实的岩表,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些石块被冻得比冰还要冷。但她想象着一道目光,这道目光穿透了山石,穿透了地表,一路向下。它渐渐感受到高压,感受到炽热,接着穿越核心,越过地球的中轴,最终穿透整颗行星,而后越过大气层,重新飞向宇宙的另一端——
此刻,太阳就在那一端。
每一次天黑的时候,都意味着太阳正闪耀在人们的脚下,一条同样璀璨的星河正在流动,只是在地面以下。
想起昨晚成晓淑因为误会自己寻短见而痛哭的样子,赫斯塔突然酸溜溜地想,就算她是真的掉了下去,那也未必就是跳崖。
也可以说是向太阳坠落,未遂。
……
更晚些时候,大家一起回到客栈,老板在仓库里准备了烤肉派对。虽然是仓库,但里头的温度和外面差不了许多,只是四面的铁皮围墙与屋顶挡住了大部分的风。
一棵巨大的树长在仓库的正中间,它的根系几乎将整个仓库的地面都变得凹凸不平。行走的人们必须时刻注意脚下,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赫斯塔身上裹了三张毯子,靠在成晓淑的旁边。她脚边堆着许多罐装饮料,身前放着铺满了肉片的餐盘,然而她只是缩在毯子里,连伸手拿筷子都嫌麻烦。
起初大家都哆哆嗦嗦的,一边走一边跺脚取暖,每个人互相递着啤酒,不断地加入或脱离各个聊天圈子,结束和加入近旁的对话。
突然,一阵喧嚣传来,赫斯塔睁开了眼睛,靠向成晓淑:“怎么了?”
“不知道啊,”成晓淑也站起来张望,“怎么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不远处,有几人正在激辩,林骄与向寒山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向。
林骄走到两拨人中间:“在谈什么?”
见林骄赶到,其中一方翻起了白眼,不愿再说下去,只是抬起手:“让她们和你再说一遍吧!我们重复不来!”
“有什么重复不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当你们拒绝让男性参与任何与女性相关的运动时,你们就直接拒绝了这世上一半的人口——更不要说我们内部还派系林立,各自分化,照这个趋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女性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从第二性的位置上挣脱——”
林骄听了一会儿,面带微笑,不断点头,但向寒山能看出她正在忍耐,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是平静,她心底里卷起的暴风雨就越是剧烈。
“停一下,我没听懂,”林骄举起啤酒,“你说‘从第二性的位置上挣脱",是什么意思?”
“这也需要解释吗?就是女性不再扮演一个从属者的角色,也像男性一样——”
“像男性一样成为第一性?”
“对啊,有什么不可以呢?”
林骄仍然在笑,但微微颦眉:“那你到底是想要两性平等,还是想成为第一性呢?”
“这两者有什么冲突的?平等就是——”
“你不先制造出第二性,你怎么成为第一性?”林骄打断道,“两边都平等了,第一第二的概念怎么来?”
“好吧,是我说话说快了,我理解的平等就是没有第一第二的概念,双方都自由地成为自己。”
“oK,那‘像男性一样"是什么意思,”林骄道,“如果这里的‘像男人一样"包括勇敢地实现职业理想,那在晋升过程中,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样有一个帮她稳定后方、以及帮她怀孕生子的伴侣?”
“等下,这里有两个问题。”那人道,“一是找一个稳定后方的伴侣,二是生育。我自己是坚决不婚的,所以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都不存在,但既然你提了,那我们也可以讨论:第一个问题,我认为完全能够解决,无非是两个人的分工不同,只要你赚得够多,总能找到一个愿意在家支持你的‘贤内助";至于生育,这就只能自己做取舍了,只有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就是想生也生不了,到底是把精力放在家庭内部还是放在职业生涯上,何者能让自己受益更多,不同人有不同人的考量,有舍才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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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想象
“一个女人要不停地衡量得失、不停地‘有舍才有得",然后才能站在男人的起跑线上,你管这叫平等吗?怎么男人就可以自然而然地一边工作,一边让伴侣为他生产,完全不用承受职业的中断和生育的损伤?”
“对,这种事情确实让人恼火……但讨论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你就是质疑一千遍一万遍,男人的肚子里也长不出一个子宫,在人造子宫出现之前生育的风险只会落在女人头上。与其计较那些根本改变不了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把力气花在更有可能发生变革的地方?现在有一些女人选择冲破桎梏,拿回原本只属于男人的权利,走上原本只能由男人占据的位置,她们屁股还没坐热呢,我们就要去挑剔她们做得还不够,说她们得到的平等根本不足一提——这样做和打压她们的男人有什么区别,你们都不觉得荒谬吗?”
“究竟是我们荒谬,还是你对平等的想象就只能止步于此?如果整个队伍的方向错了,那么走得越远、探索得越深,白白耗费的力气越多。一个女人,如果她在追求自身权益的时候,只敢把自己的目标设置成‘像男人一样",那她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达成目的。因为归根结底她不是男人,就算她削足适履、把自己变成一个看起来像男人的存在,她能得到的奖励也只是男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而且还注定要打上折扣。”
那人正要反驳,林骄又接着说了下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骄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她望着眼前人,声音甚至算得上是温柔。
“你知道更荒谬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你现在生活在一个女人出门就要蒙面、上不了学去不了医院找不了工作、活到十三四岁就要嫁人、连基本的避孕措施都无法保证、只能不断生孩子直到绝经的地方,你说,‘我要和男人一样的权利‘,我只会敬你爱你,认同你追随你;可你现在生活在十四区,这里的女人曾经在法律上拥有过很多项权利,在原则上享有过结婚、离婚和堕胎的自由……现在怎么样了呢?
“往前追溯一百年,当时走上街头的那批人喊过什么,追求过什么?她们当年用血与汗实现过的理想,到今天还剩下了多少?我也请你反求诸己,真真正正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究竟是想投身到为全体女性争取权益的浪潮之中,还是只想躲在安全的茧房里,找一群一团和气的朋友共同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我没有要求我们必须一团和气,”女生低声道,“但……”
“不如先来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林骄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一般把短视又愚蠢的主意称为‘男人之见",把毫无原则的容忍和宽宥称为‘男人之仁",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为男人设立几个节日,每到这几天,我们就向所有男人竖起大拇指,好好地叮嘱他们,提醒他们,‘你们可以做任何事"‘你们可以成为任何人",以免他们忘记这一点。”
房间里传来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
”某个普通的傍晚,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走进书店。这个女人是个摄影师,想给她同样热爱摄影的小侄子挑份礼物,于是,店员向她推荐了一套32册的十四区摄影大家丛书。
“这套丛书的前29册分别介绍了29位在历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摄影师,书里详细描写了二十九个女人的童年生活、少年经历、不同时期的作品特征与风格转变,而最后3册则专门收录了十来个男性摄影师及其代表作,很均衡,很全面。她听完很满意,当场就下了单。
“小侄子翻完书,很疑惑,也很小心地问她,‘是不是男人不适合做摄影师呢?",这个女人听完,很感慨,也很坚定地回答:怎么会呢,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孩子,只要你仔细,耐心,拥有一双善于捕捉美
的眼睛,同时有韧性,擅于坚持,你当然可以成为一个好摄影师,别忘了,男人可以成为任何人!
“然后,女人鼓励小侄子给出版社写信,询问为什么在这套丛书里关于男性摄影师的部分这么少,出版社很快给了回复:亲爱的小朋友,很遗憾给你这样的担心,不过也请你理解,我们在编纂这套丛书的时候,只考虑了作品的质量,并不考虑任何别的因素。但你不用担心,这套丛书编纂的是过去,它并不能说明什么,希望将来你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摄影师,这样我们也能收录你的作品!加油!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完成了所有事情以后,侄子大受鼓舞,每当周围人告诉他,摄影师是女人的职业,他就会想起姑姑的教诲:只要他仔细,耐心,有一双善于捕捉美的眼睛,有韧性,善于坚持,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摄影师。
“多年以后,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凭作品在行业内立足了,恰好此时,他几个小他十来岁妹妹们也展现出了对摄影的强烈兴趣,于是家里人又邀请了他姑姑过来作客。席间,几个妹妹也像当年的他一样,对摄影既怀有热爱,又带着胆怯,他正想像当年一样拍拍几个妹妹的肩膀,说你们要仔细,要耐心……就听见姑姑哈哈大笑:‘这样畏畏缩缩干什么?你们是来月经的女人啊,想干什么干不好?"”
房间里的笑声更大了,原先同林骄争论的那人也插着腰笑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在那个世界,”林骄也再次转向了她,“你能想象你多受欢迎吗?”
“……什么?”女生没有听懂。
“你现在说你想要性别平等,想要每一个人都能自由地成为自己,结果是什么?男人懒得听你说什么,女人嫌弃你尽讲没用的废话,但等到那个时候,你振臂一呼,说这个世界对男人真是太不友好了,我们应当努力创造一个性别平等的社会——有多少男人会感激涕零地跑来支持你,称赞你,同你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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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投影
在场的年轻人再次发出大笑。
“可是林骄,”一个人举起手,“反正都是在做梦,为什么不干脆做个大一点的?既然是我们的理想世界,那还要往里面加男人干什么,一个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的社会不是更加美好?”
“好啊,”林骄转身面对她,“但我们都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到底想要一个平等的世界,还是想要一个女性成为第一性的世界?”
那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了男人,我们就是第一性啊。”
林骄摇头,“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不先制造出第二性,你怎么成为第一性?
“奴隶主是怎么成为奴隶主的,他难道是参加了考试,通过了培训,击败了别的竞争者,然后被权威机构认证,敲上了奴隶主独有的印章吗?错了,当他制造或继承了属于自己的奴隶,他就自动成为奴隶主。
“战争机器要怎么让自己的屠杀变得正义?难道是老老实实地剖心自证,列个一二三四的战争理由,再拉几个盟友来给他作证,给他评理吗?不需要,他只要不断论证对手的邪恶,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彰显着天然的正义。
“那么,一群人要怎么确定自身高尚、智慧、充满激情?是要历经苦修吗?是要忍耐、自律、不断地挑战自身极限,才能让自己上升到理想中的高度吗?不需要,只要制造出另一群卑劣、愚蠢、了无生机的影子,他们就自动化身伟人,因为人类就是这样,在正确但艰难的道路和简单但堕落的捷径里,人永远选择后者。
“一个只有女人而没有男人的社会,也许在一开始会其乐融融,但运转时间一久,世界照样撕裂,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免要给自己制造各种各样的倒影,好比聪明人需要蠢货,大富商需要穷人,勇敢者需要懦夫,大情圣需要薄情人……没有后者,前者的全部人生就丧失了意义——到头来,仍然有一些女人不得不彻底沦落成另一些女人的投影,成为她们游戏体验的一部分,你们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吗?”
“……所以需要男人。”
“当然了,有了男人,我们才能光明正大地说:这个世界有两个本源,一个好本源和一个坏本源,一个产生白昼、秩序和女人,另一个产生夜晚,混乱和男人。”
林骄两手一摊。
“一个再落魄的女人,只要她站在一个男人面前,就自动升格为半神。相较于后者,她永远有无限可能,连死亡都无法制止——因为她自出生起,体内就带有一座创造生命的圣殿,因为她每个月都流血,因为她生来理性智慧,有着坚韧、善良、勇敢和凝聚一切的本能;而男人则属于进化的不完全品,他们生来好斗、狡诈、多疑,不懂给予,只懂得掠夺——或许他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变得正常,甚至变得像女人一样好,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就像一群偷偷穿上衣服溜进文明盛宴的黑猩猩,不论如何矫饰,都掩盖不了其低级的本来面目。”
仓库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砸杯声,那是众人用玻璃空杯或罐装啤酒敲击桌面而汇成的巨响。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望向林骄,她们神情各异,有人目光似火,有人杀气顿生,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大声叫好。
人群边缘,成晓淑一直在低声给赫斯塔翻译,起初两人还坐在地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聆听,她们俩也随之站了起来。
林骄身旁,一个年轻女孩欲言又止,她左右看了看身边的朋友们,握紧了手中的啤酒罐。
林骄看向她:“亚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没有,”女孩立刻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好,很有启发。”
林骄一拍大腿:“别这样,我们已经认识了一个学期,还记得我们十月份的社团挑战是什么吗?”
“总是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即使……即使声音颤抖。”女孩笑了起来,“对不起——哦,不是,我不是在道歉,我是说,谢谢你提醒我。”
“说吧,你刚刚在想什么?”林骄坐在了一旁的桌角上,“我能感觉到你有话想说。”
“……是的,但我其实也没有想得太明白,”女孩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话语……嗯,有些绝对。因为一个存在结构性压迫的世界一定不会只作用在低位者身上,真的进入了那样的时代,人类似乎也只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到另一个……”
“斗争是无止境的,”林骄道,“但那并不意味着,存在斗争就是置身牢笼。”
“但那样的未来一旦到来……”
“那样的未来早就来过了,”林骄道,“从过去几千年,到现在,我们不是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未来’里吗?”
众人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四下只有呼吸声。
“但在这种纯粹的置换里,人又要失去多少自由?”
“那种无关紧要的自由要来到底有什么用?”林骄轻声道,“女性已经溃败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们曾经争取到的权利都变得岌岌可危。在这个当下,一切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女性的福祉。”
“……是啊,是这样,”女孩目光肃穆地望着林骄,低声道,“你是对的,林骄。”
不远处,赫斯塔听着成晓淑的转述,不由得轻轻侧了脸。
林骄又朝那几位最初发出争执的女孩们伸出手,“来,大家都到我这儿来。”
众人看了看彼此,走到了林骄身边。
林骄握住了其中两人的手,笑着道,“今天我们起了争执,因为我们在一些观念上无法对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从今晚开始就要分道扬镳——”
“当然不会的。”
“不会的,林骄。”
“我们不会。”一人道,“只要我们始终在一起,观念的对齐是迟早的事。”
“很好,”林骄道,“我不希望有人把那股动辄斩断联系的风气带到我们的社群里来,我希望在座诸位能意识到我们是怎样的伙伴,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我们是距离彼此最近的人,我们之中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也能在半小时内赶到彼此身边。”
第二百八十二章 群岛
“下学期就不是了。”一个声音突然说。
林骄看了过去:“怎么呢?”
“下学期我们专业所有人要搬到松雪原校区去,接下来两个学期,我们都在那边。”
“好吧,”林骄两手插腰,笑道,“那我们之中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也能在半天之内赶到彼此身边。”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轻笑。
“大家看看周围的面孔吧。”林骄接着道,“相信你们应该能注意到,相比于这个学期之初,已经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社员离开了我们。我相信,能够同我们一起参加今晚活动的人,都是接下来可以一起走下去的朋友。
“我们不是电脑一关就再也不碰面的路人。我们是伙伴,是同道,我们应该习惯辩论,习惯打破滤镜,习惯失望,习惯重建,习惯彼此关心——不仅是关心彼此的观念是否合拍,还要关心我们的体格、我们的阅读和写作、我们职业。
“这个学期我们大家一起读,一起写,一起冥想,一起登山观星。下学期我们还要一起跑步,一起学习搏击。我们要分享我们的生活,紧密地站在彼此的身边;我们要支持这里的每一个人,耐心地去听她们的每一个困惑;我们要感谢我们当中那些笨拙和真诚的表达,我们要按捺住从恶意去推测彼此的冲动,我们要对站在我们身边的人有信心,就像我们对自己有信心一样。”
人们望向林骄的视线变得炽热,每一个人都竖起了耳朵,不肯漏听一句话,一个字。
“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林骄举起食指,“这些话听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每一条都很难做到,因此我们需要练习。我们要把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次分歧,每一次争执,都视为一次机会,克服我们内在偏见的机会……还记得那首诗吗?”
她走到人群中间。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林骄高声诵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众人紧接着重复。
“可以自全——”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是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陆地就减小,
“如同一个山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
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社员陆陆续续地离开仓库,返回住地,但仍有一小批人继续坐在原地,看起来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打算。
“你们不回去睡吗?”向寒山走到成晓淑与赫斯塔旁边,她的脸因为酒精而持续地发热。
“一会儿就回去了,”成晓淑抬起头,“我明天上午有场考试。”
“……那你还不赶紧休息?”
“我要是现在去睡,明天又早早地起,那等到了考场我就完了。”成晓淑道,“还不如先熬个通宵,这样我明早还是精神抖擞去考试,补觉等下午回寝室再说。”
向寒山又看向赫斯塔——她还裹着那三层毛毯,像一个粽子坐在地上。
“你干什么在身上披那么多毯子?”向寒山问,“你很冷吗?”
赫斯塔抬起头:“冷啊。”
“她没喝酒。”成晓淑笑道,“一瓶都没喝。”
“……喝了头痛。”赫斯塔回答,“我不喝酒。”
向寒山走到两人边上坐了下来:“你们都在聊什么?”
“在聊我老家的剪纸,”成晓淑道,“我奶奶姥姥大姨都特别会剪,一把普普通通的小剪刀,一个巴掌大的红方片,她拿手里左转转右转转,展开就变成特别复杂特别好看的剪画,出来以后再没见过了。”
“老家呀……”向寒山轻舒一口气,陷入片刻的沉思,而后又突然转过头,“你回家的车票买了吗?”
“没,今年寒假我不回家了。”
“去哪儿?”
“去松雪原,那边好多人都在找寒假家教,指明要工业大学的学生。”成晓淑笑道,“包吃住,顺便帮着带下小孩。”
林骄这时也拿着一罐啤酒坐在了向寒山的旁边。
“你暑假不回家就算了,结果寒假也不回?”向寒山问,“不想家?”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成晓淑笑起来,“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想得难受。”
林骄拍了拍成晓淑的肩膀。
向寒山又看向赫斯塔:“你呢,你假期的时候回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头:“我会在这边一直待命,等任务下来,我就直接去十二区。”
“你老家在第三区哪儿?”
“没有老家。”这次赫斯塔答得很快,“对我来说没有那种地方。”
“嗯?”向寒山也同样不解,她看向成晓淑,“你是不是没和她解释清楚什么是‘老家’——”
“我明白,”林骄道,“我也很难回答这种问题——老家、故乡……这些词离我都蛮远的。”
向寒山转过头:“但你就在松雪原长大……”
“我理解的那种对‘老家’的情感,是一种植物对土地的情感,”赫斯塔接道,“有人和我讲过,一些人就像种子,她们从出生的时候起就生根发芽,之后即便去了别处,根仍扎在最初养育她的地方——这就是老家,是不是?”
“对。”
“另一些人,比如我,”赫斯塔轻声道,“我对土地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去哪里生活都可以,谈不上在哪片地方算是落地生根,所以没有‘老家’‘故乡’之类的地方。”
“……酷哦!”
一阵敲门声响起,老板站在仓库大门口,用锁门的铁链撞了厚厚的金属门。
“都结束了吗?”她走进来,“结束了的话,人清一清。我们这边要开始收拾东西了。”
还停在房内的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外面大风呼号,从仓库到住地,一条窄而长的小路连接着两端。小路上没有路灯,大家拿着客栈提供的手电筒,将脚下的路照亮。
第二百八十三章 葬礼
林骄和赫斯塔并排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冷风迎面吹来,让赫斯塔有一种恍然梦醒的奇异感觉。
“下学期你还会像这学期一样负担所有人的费用吗,到时候你们需要的东西好像有点多,”她轻声问,“鞋?运动衣?护具?场地……”
“场地不用,”林骄回答,“做学生的好处,就是可以以社团活动的名义免费使用学校的场馆。”
“也是一大笔钱。”赫斯塔道。
“确实,不过就是少囤一些武器弹药的事,”林骄飞快地朝赫斯塔看了一眼,“那个才是大头。”
赫斯塔无声一笑。
“让我猜猜这个诗社的作用,”赫斯塔望着前方,“这里其实是那个末日生存社的筛选池,你们会慢慢淘汰一批人,然后从中选拔一批人。”
“‘一批"未免也太多了,”林骄回答,“能出现一两个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大好事。”
“也是,”赫斯塔道,“我看生存社里成员的年龄跨度很大,你们招募最初一批成员的时候应该不是从学校入手的。”
林骄往前快走几步,挡在了赫斯塔的前方:“感兴趣吗?”
“感兴趣我也参加不了,”赫斯塔回答,“我说过我要走了,不过我们保持联系吧。”
两人又继续朝前走。
“我晚上一直在想一件事,”赫斯塔道,“当初你们究竟为什么要把丁雨晴赶走?”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我上次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是吗,可我看你今晚对那几个起争执的女生宽容得很,”赫斯塔追着问,“为什么当初就不肯给丁雨晴同样的机会?”
“好了,好了,别再跟我计较这件事了,”林骄摇了摇头,“那位富家小姐就算不来我们诗社,也有的是办法从她的困境里挣脱。”
“万一她没有呢。”
“那只能……”林骄轻轻耸肩,“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赫斯塔发出一声轻笑。
“有句话,前段时间一直有人在我耳边念,”林骄说,“虽然那句话我听了就发笑,但用在这里倒是蛮合适的。”
“什么?”
“‘自由从不降临于人类,人类必须上升至其高度",”林骄笑道,“自己不知道怎么斗争,那就乖乖受打吧,那是她们这些人应得的——别这样看我,简,你拿我当什么,慈善家?怀着仁爱之心经营了一个救助组织?”
赫斯塔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你的计划里,不包括向她们伸出援手。”
“不如让她们好好想想为什么坐在金山银山上挨饿?”
赫斯塔整理思绪,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这次赫斯塔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骄回过头,见赫斯塔望着她。
“我想到你上次和我说过的‘俱乐部物品"。”赫斯塔说。
“嗯?”
“送给社员的书,这些活动,大家彼此之间的强烈联结……都是诗社的俱乐部物品。”
“是的。”
“……还有‘先锋性"。”赫斯塔道。
“真抽象,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上次寒山和我提过,”赫斯塔轻声道,“一个缺乏先锋性的人一旦进入你们的队伍,会立刻把整个团队的标准都拉低,然后相看两厌。”
林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但‘先锋性"也并不凭空诞生,”赫斯塔望着她,“必须先锚定一批不够先锋的客体,而后你们才能从中映照出截然不同的自体,是吗?”
“你觉得呢?”
赫斯塔笑了笑:“……我再想想。”
……
……
司雨死了。
徐如饴在给丁贵生做墓碑的时候,碰上了一身黑衣的司雷。司雷看起来更虚弱了,好像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枯树枝。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徐如饴甚至没能立刻认出这个背影。
司雷给了她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司雨葬礼的时间和地点。
徐如饴扫了一眼,上面的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一方面,一粟现在还在新生儿病房,随时可能会出院,到时候丁雪阳一个人在家绝对照顾不过来;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一个这样私密的场合,自己作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前往可能会有些奇怪。
然而,当徐如饴发现,司雷的小卡片就只发给过她一个人,她当即感到责任重大。
回家之后,徐如饴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赫斯塔,两人都决定腾出那一整天的时间,陪司雷一同前往。
令赫斯塔与徐如饴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葬礼的主理人并非司雷,而是梅思南。
从选址到仪式,他决定了这个葬礼的每一个细节。徐如饴原本以为这将是个安静的送别仪式,但梅思南将它设计得极为隆重。
即便这片墓园坐落在深山,这一日仍有非常多的人前来吊唁。他们是与司雨素昧平生的基督徒,在教会的组织下,大约有将近两百人来为这个年轻人送行。
这是司雨的愿望。
司雨渴望一个盛大的葬礼,渴望有许多人在他坟前窃窃私语,但他与梅思南讨论良久,发现实在凑不出几个能够邀请的对象:多年的求医生涯已经让他的社交网络变得凋敝,梅思南苦思冥想,最后想到这个办法。
牧师在山间为司雨吟诵悼词。
这一天,山下的天气很好,但山间隐隐有风。远处时不时传来深邃而空洞的巨响,那是被雪压垮的松树枝折断的声音。
众人站在寒风中,静静聆听牧师的祷告。
这整个过程,司雷没有参与,她静静地坐在所有人的后面,用冻红的手指,一页页翻阅梅思南印制的书信集。
这是梅思南为司雨准备的另一件礼物。
他将两人的多年的通信整理成册,印了两百本硬壳书。每一个参与葬礼的人都会得到一份作为礼物,打开它,人们将会读到一个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年轻人每一日的所思所感。
赫斯塔与徐如饴也拿到了一本,但天气太冷,两人都不愿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仪式还在继续,赫斯塔环顾四野,除了牧师和吊唁者们,这里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一个拿着铲子坐在旁边石凳上,一个胸口挂着哨子,神情
冷漠,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不断踱步。
第二百八十四章 调令
短暂的停顿后,牧师深吸一口气,又再次开口吟诵悼词,只是这一次换了语言。
赫斯塔一样听不懂这人说了什么,但她能听出这是克谢尼娅的语言。便就在这一瞬,她忽然又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绷紧了面目。
徐如饴原想同赫斯塔说些什么,但刚抬眸便见她神情如此肃穆悲伤,又只能把头转了回去。
这一切的仪式都不太能引起徐如饴的感兴趣。事实上,这些天她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问题: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司雨这孩子的爸爸?
她本来以为在葬礼上至少能看看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但她已经前后左右找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孩子父亲,司雷身边也始终没有出现像是前夫的人。
徐如饴想不通,夫妻两个分开就分开了,怎么能连孩子葬礼都不来呢……
仪式结束后,装着司雨的四方瓷盒在众人的注视下放入地下,拿铁铲的男人很快将地坑填平。大部队直接下了山,。少数对司雨抱有好奇的人留下来同梅思南交谈,众人一起前往不远处的温暖小屋。
赫斯塔终于有理由走到司雷的面前同她交谈,靠近时,她发现司雷手边的香烟盒子里已经塞满了烟蒂,她手里的那支也快燃尽了。
“跟我们一起进屋吧,”赫斯塔指了指木屋,“那边暖和。”
司雷垂眸起身,跟在了赫斯塔后面。
在摘下围巾、绒帽之后,赫斯塔与徐如饴才发现,今天的司雷化了妆。她的两颊有灾难性的红晕,粗糙的粉刷在她的脸上,像不均匀的墙灰。与肤色相近的粉粘在她嘴边的一小撮绒毛上,变得格外刺眼,像是凝固的酸奶沫。
这些色彩的把戏掩盖了司雷原本的肤色,将令人心碎的憔悴转为一幕滑稽戏。看着司雷的状态,徐如饴默默将心里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咽下了。
“你今天气色不错,”司雷对赫斯塔道,“越来越像你了。”
赫斯塔低着目光,用力地抱住了司雷。
“我要去十二区了。”赫斯塔轻声道。
“调令下来了?”
“下来了,”赫斯塔回答,“就刚刚,来这儿的路上,我收到了邮件。”
“是什么岗位?”
“没说。”赫斯塔回答,“只是要我在今年五月之前,到十二区的核心城报到。”
“五月,”司雷想了一会儿,“不是去参与救援行动吗?怎么那么晚?”
“是有点晚,不过我的准入文件上写的时间是今年二月,我可以提前过去,”赫斯塔道,“我已经提交入境申请了。”
“那边有人接应吗?”
“黎各已经在了,”赫斯塔回答,“图兰下礼拜过去。”
“好,挺好的。”司雷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又可以一起行动了。”
“你接下来去哪里?”赫斯塔问。
“先把这边该走的程序走完。”司雷回答。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见司雷似乎没了下文,又开口:“然后呢?”
司雷如梦初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就在刚才那一小段的沉默里,她已经走神去了别处。
“要先回第三区休息一下吗?”赫斯塔又问。
“不了,我提交的警示文件已经有了回音,下礼拜我要去平京,”司雷回答,“对了,我听说了千叶的事——”
“你不必安慰我,千叶小姐不会有事。”
“我不打算安慰你,我也觉得她还活着。”司雷望着赫斯塔,“上面刚要就安娜的去向对她展开询问,她就突然消失在十二区了,我横看竖看她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保不齐什么时候,等她觉得风头过去了,又会像没事人一样跑出来。”
赫斯塔莞尔:“谢谢。”
“你知道原本安娜来十四区是来干什么的吗?”
“疗养?”
“服刑。”司雷道,“她是个很特殊的罪犯。”
徐如饴从房间的另一头拿了一壶咖啡和三个纸杯过来,司雷和赫斯塔同时停下了交谈,两人向徐如饴道谢。
“你们要糖吗?”徐如饴问。
“有的话最好了。”赫斯塔道。
“我在那边好像看到了,”徐如饴又放下了自己的杯子,“我去找找。”
徐如饴前脚刚走,赫斯塔便轻声道,“……几个月前安娜找人给我透过一些消息,建议我去十二区。”
“去做什么?”
“她没说,”赫斯塔道,“但觉得十二区发生的这些事情她肯定知情。”
司雷若有所思:“十二区……”
“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赫斯塔又说。
“什么。”
“我一直在十四区找一个人,但现在看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能帮我留心下这个人的下落吗?”赫斯塔道,“这人之前在梅郡开一家照顾孕妇和产妇的机构,叫维拉护理中心……”
远处,梅思南始终留心着这边的变化,他一直想过来打个招呼,但身边的几个老人家一直在向他了解司雨的生平。他们都被今天的葬礼深深打动,想做一场募捐,好在墓地旁边建一座亭子和一块碑,这样今后所有来这里祭奠的访客都会在司雨身旁短暂停留,看见他的故事。
眼看她们几人聊着聊着,徐如饴开始重新戴围巾,梅思南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他突然紧紧握住了身旁一位老者的手,用极其诚恳的声音请求他们等一等他,然后快步跑向了赫斯塔。
“你们好!”他慢慢停下脚步,“你们要走了吗?”
赫斯塔看向徐如饴,似乎默认在这种场合下由她负责社交。
“是的,”徐如饴笑着道,“就不用送啦,我们自己慢慢走下去。”
梅思南望着赫斯塔,自言自语般地低语:“你也要走了。”
“嗯?”赫斯塔有些奇怪,“是啊。”
“你听过……呃,”梅思南忽然皱起了眉,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想问的问题。
“听过什么?”
“没什么……”梅思南的脸忽然变得有些沮丧,像是被什么人打败了,“再见……再见,简。”
“再见。”赫斯塔朝他点头致意,“你也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