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2)
郑云鸣听在耳中,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南人北人的争端,自唐代开始延绵不绝。伴随着唐代南方蛮族汉化的深入和河北等地的所谓“胡化”,南北人之间越来越迥异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成为横亘在南北百姓之间的一道深深的鸿沟。要想填平这样的鸿沟,任你是天赋超绝的盖世英才或是权倾天下的一代豪杰,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更何况自靖康变乱,金国南侵以来,南北的人民不但生活习惯不同,更成为敌国。诗人词客们慨叹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却不知道大多数的老百姓早已安于异族统治的现状,如果不是因为女真人野性难化,经常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治政措施,那么整个北地对大江以南的敌视,绝不会让人产生“这原本是一个民族”的感觉。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嵌入了大宋的国防问题中。淮南方面曾经包纳的十几万山东忠义人马暂且不论,仅仅在京湖防区,制置使所管辖的四十五个军里,就有一大半是原来食完颜氏的俸禄,为女真政权抵抗蒙古或宋朝失败后,投效于南朝的人称北军的部队。
“要是蒙古人真的席卷南下,这些号称比南人彪悍能战的军伍,究竟有多少能力来抗拒曾经使他们闻风丧胆的蒙古铁骑呢?”郑云鸣在心里划着问号,却没注意到自己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一大群身形高大的军士迎面拦在了郑云鸣一行面前。
或者换个方向思考,也能说是郑云鸣挡了这些大兵的道路。
“书生,好狗不挡路知道吧!”为首的一个队官居高临下的言语里吐露出嚣张的气焰。
“就算不知道在下是官吏,怎么也知道在下是圣人门徒吧!区区一介兵卒,竟然如此无礼!”郑云鸣感觉心口的血液咚咚咚的涌向了脑门,手往袖中一伸就要拿出官凭的敕书出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好歹的兵丁。
郭大春却低了头,暗中扯扯郑云鸣的袍袖,低声道:“相公暂且忍耐,这些人就算是相公也惹不起的。”
“笑话,不过是一个小兵,我怎么会惹不起?”郑云鸣虽然这样想着,却也深明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既然常驻本地的郭大春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在。郑云鸣定了定血气,哼了一声,拂袖站过一边。
那领头的队官洋洋得意的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你们这些南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专会捣乱!告诉你们,爷爷是黄统制手下的军将,正要回营准备出征的!要是耽误了爷爷的军机,等蒙古人打来了砍了你们这些南人的脑袋,爷爷可管不着!”说着一声唿哨,带着大队人众扬长而去。
“何等的骄兵......”郑云鸣忍不住抱怨道:”他们这些人在城里逞凶,你们本地的官兵竟然管也不管么?”
“哪里管的了,”郭大春也是趁机大倒苦水:“制置使赵大人,专门依靠这些北方来的军队打仗,平时对王旻、李伯渊、黄国弼这些人就是客气的不得了,据说有一次赵大人正抱着小老婆开心呢,王旻直接就从衙门口冲进内堂来报告军情。赵大人居然毫不动怒,只是把小妾打发回避。还赞赏王旻临机决断,有大将之风,您说,主管京湖一方的老爷都不敢惹这些北方人,我们下面当差的又何苦得罪人呢?”
“可是依着这么下去,这些丘八迟早有一天要惹出大乱子。”郑云鸣喃喃自语。
“可不是呢,不过这也不关咱们的事情,他们总不能在制置使眼皮底下造反吧。相公别管这些北人了,您看,那里就是转运使司衙门了。”
郑云鸣这才抬头细看,果然不远处就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官衙。
京湖转运使李伯度目前状态实在是不太好。
在京湖制置大使赵范的宴席上,行为粗鲁的大将李伯渊揪着李转运使的衣服强行给他灌了一斗美酒。使得这个原本就不胜酒力的儒家弟子回家上吐下泻之余,宿醉了整整一天。直到如今仍然是昏昏沉沉,不知何年何月。
就是在这昏昏沉沉里,李转运使展开了郑云鸣亲手递过的敕书。
“呃,原来你就是顶替田参事的新任吏员.......”李伯度嘴里的田参事,在动用了老婆的嫁妆打通关系后,已经调往江南充任太平县令去也。
“是,下官郑云鸣,是去岁秋闱中榜的进士。”
“新人吗......”李伯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刚刚中榜的进士就能拿到这个位置,其背景绝非等闲。
想到这个关节,登时酒醒了七八分。李伯度坐正了身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敢问小郎君的家门是.......”
果然已经看透了这一层,却故意用散漫的询问来探我的底,真不愧是官场的老手。郑云鸣这么想着,开口唱了个诺:“学生家中老大人讳名清之。”
“啊呀!”李伯度故作惊讶的一拍公案,“原来竟是宰辅家中的公子,实在是有失恭敬。来人,快给公子看座!”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郑云鸣一面忍着心中的暗笑,一面还得把戏演完:“学生既然在大人府中应差,就是普通的吏员一个。右丞相他老人家最重声名,难道我要在外面博一个仗着父荫跋扈的名声给他抹黑么!万万不可!”
“这个......郑相公果然家风严谨,其清廉谦逊之风,真是令人感佩。”李伯度做完了戏码,也就算是正式和当朝第一权势之人的子弟正式搭上了线。日后只要好好的沟通一下和郑家小官人的关系,将来入京为官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郑云鸣心中暗笑,却装作丝毫不知转运使心思一样,继续着自己的话:“父亲除了让我向转运使大人问候之外,还嘱咐下官一定要去拜望赵制置使。辞却大人后,下官即刻便去拜见。”
“制置使大人昨日大宴文官武将,喝的畅快淋漓。”李伯度面露难色,偏偏在制置使最不方便的时候,宰相的公子要去拜见,这两边却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赵大人至今在府内酣睡未醒,此时前去恐为不便。”
“学生乃晚辈,就算在堂下等待制置大人醒来也是份属当然。”若是寻常人等回了这句话,李伯度或许还当他谦逊有礼,只不过稍嫌过分。可是这话出自郑家公子的口中,不由得让李伯度心中一凛。
“这样年纪的衙内们都应该是斗鸡走犬,盛气凌人的模样吧。”李伯度试图将还是稍有些昏沉的目光聚焦在公案前这个恭谨肃立的年轻人身上,努力的端详着这透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在这般年岁、这般出身却依然能够执礼如此,将来不论大奸或大忠,一定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我是要离他远些以必是非呢?还是从现在起就开始结纳他?”
京湖制置使赵范今年五十一岁。对于方面大员来说这是一个正当壮年的时候。长期为官的经验和履历使得他懂得如何指挥那些统兵一方的武臣们,不至于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同时也不会因为老眼昏花或是长期生病卧床不能理事。
这是建功立业的年纪。
赵范绝不会满足于京湖制置使的位置,因为在这里经营的再出色也无法与自己那军政两绝的父亲相提并论。要想超越父亲,唯有在京湖之外,别立奇勋。
端平元年的时候曾经是赵范一举奠定名臣地位的绝好机会,慨然出师收复祖宗陵寝,这样的功业连岳飞都未曾做到。如果能够成功,那将是南渡以来的第一大功绩。
可是入洛却以这样让人大丢颜面的方式草草结束,连带的使身负国家方面守土之任的赵氏兄弟和朝中郑枢密的威信都大受打击。
但赵范认为这绝不是结束。他还有从北方带回来的彪悍骁勇的战士,还有京湖富庶的后方可以提供粮草,还有襄阳这样进退自如的前方基地。
“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再取中原!”在写给赵葵的信里,充满了京湖帅臣的信心。
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论如何要结好从北方过来的将领们,他们手下的兵马不但雄壮威武,而且原是河南旧地的人氏,要取河南之地,必须要仰仗这样的队伍。
这番心思赵葵是不会轻易吐露给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的,即使他是自己朝中靠山的儿子。
虽然这孩子年纪尚轻却能守在堂下两个时辰等主人醒来,这份礼数已数难得。但是这小郑官人的谏言却相当的不留余地。
“北人不可持,他们既然能够背叛女真。蒙古,也能背叛我们。郭药师之祸,岂能不防?”其实公正的说,郑云鸣的说法在历史上不能算怎么站得住脚,北方流亡部队叛变的例子的确比比皆是,但是南方人组成的正规宋军也不乏临阵倒戈者。且国家原本就对这些贼匪起家的乱兵抱有极大的猜忌,这也同样增强了北方军马的叛逆心。
但是对于一心想在历史车轮的滚动里逃出生天的郑云鸣,则满头都是消弭掉襄阳城里不安定因素的想法。
“此是国家大事,官人新到襄阳府,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再提了吧。襄阳虽不比临安繁盛,也是水旱码头,官人生活方面若还有什么不便,尽管开口。赵某既然答应了郑相公,就一定会让官人生活如意。有什么事情跟我的幕府说一声,当无不从命。”
赵范说着做了个手势,两名幕府官员过来请郑云鸣偏厅相谈。
看见赵范在地图前筹划大计的身影,郑云鸣知道这时候的制置使是听不进任何外人的言语的。
这样轻敌自大的态度,怎么来抵挡马上就要降临的草原风暴?
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3)
“欢迎欢迎啊,我是右参事冯舫,但凡是公事上有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就是。“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进公堂的中年人朝着在堂中孤零零坐着的郑云鸣匆匆一拱手,随即便大声指挥衙役库丁们开门搬运饷钱。
转运使司户曹有两个参事作为臂助,郑云鸣是左参事,在位序上还要压过冯舫一头。可是冯舫却这样草草的行了见面礼,在官面上难免有些唐突。
郑云鸣从凳上站起,快步来到冯舫身旁:“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务么?”
冯舫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的说着:“还不是为了饷钱的事情闹事,这回是襄阳城内的守兵们为了拖欠军饷的事情围了转运司在城南的仓库,如果再不赶快安抚就要出大事了!”
郑云鸣惊愕的问道:“难道府台财税这么困难,竟然连守城军士的粮饷都发不出来了?”
“干我们什么事情?”冯舫眼睛一瞪:“转运司有钱粮发放,是北军将领向制置使举报说樊副都统麾下有偏将假造名册吃空饷,赵大人下令不清查明白前不准发放粮饷。樊副都统手下军兵最是骄悍,消息一传出来马上就私下聚集包围了府库,声称不发钱粮就是要他们自己取,户曹安大人已经带兵亲自前去保卫仓库。让我赶紧运钱粮去发放,不然等稍微迟个一时半晌,只怕那帮骄兵真能把府库和安大人一起烧了。”
“原来如此,”郑云鸣心中突然有了一条计策:“我也随先生一起去发放军饷,顺手解决吃空额的问题罢?”
冯舫吃惊的盯着这新来乍到的年轻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荆湖转运使司户曹安知此时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只有转运使司的十个小吏和身后几十名刚刚借调来的水行士卒。再往后就是堆积了几十万钱粮的襄阳府转运司仓库,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千多怒火万丈的荆鄂副都统司的军士。
闪着寒光的刀锋在安知的鼻子上晃来晃去,伴随着军士们越来越怒不可遏的叫骂声,就像是洪水一般将安知这一小队人埋葬在怒涛中。
“大家不要乱!听我说,钱粮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大家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就做了叛贼!”安知微弱的呼喊声很快就被愤怒的讨伐声所淹没。
“大家别听他的!默默唧唧一个时辰了,钱粮呢!钱粮在哪里!钱粮根本就没有来啊!”
“钱粮在此!”人从之外响起一个年轻而高亢的声音。
人群纷纷扭头看去,仓库外的大道上昂然站立着一个低阶官吏模样的青年,双手抱在胸前,斜着头看着哗变的军人们。他的身后,是整整二十辆满载着转运司钱箱的大车。
一个满身甲胄的偏将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大声质问:“襄阳府里可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郑云鸣一眼就望见了人从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声喝道:“郭大春,你来说我是谁!”
眼见郑云鸣出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荆鄂都统司的多年老兵油子郭大春,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介绍:“这位是转运使司新到的户曹参事郑云鸣大人,昨天刚刚赴任。”
“好,既然是转运使司的人,”偏将狠狠的挥了挥手中的朴刀,“快点把钱粮发给大家,不然小心尔的性命!”
“钱粮就在这里!”郑云鸣微笑着拍拍身边的钱箱:“你们马上就可以领到。”
人从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安知见事态缓和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大声招呼道:“大伙儿快回营罢!一会我带钱粮去向樊将军交割,你们很快就能从樊将军手里拿到钱饷了!”
“不!”郑云鸣一条腿抬放在大车车辕上,手斜指着大街:“就在这里,在这大街面上现场发放。尔等快去取名册来!”
众人面面相觑,转运使司亲自担任发放钱粮的工作,在整个大宋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桩。
荆鄂副都统樊文彬此时正骑着马带着数名亲信飞马从城外赶到南城仓库。在城外和黄国弼的一番争吵,惹得黄国弼几乎拔刀动手。如果真的在黄国弼的一亩三分地开打,那樊大将军肯定讨不了好去。幸好此时有人来报南城仓库的兵乱,这才让樊文彬有了个借口赶紧离开。
数骑人马赶到大街口时,街口上早已被好奇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也难怪人们好奇,当南城府库外面的大街上,正上演着一幕奇景。
数千名荆鄂副都统司的官兵整整齐齐的排成方阵。方阵的前面是八个转运使司的小吏。小吏二人一组,一人负责大声唱名,另一人在桌案前负责发放粮饷。
“梁小乙!”
“有!”一个兴奋的汉子跑出队伍,站在了吏员面前。
“发放钱饷1000文!军粮大米五十斤!当面点清,出柜不认啊!”另一个吏员大声唱和着,钱和米一起搬了上来。
“李十五!”
“有!”
........
一名正在维持秩序的准备将看着大帅到来,赶忙上前禀报道:“大帅,转运使司正在给咱们发钱粮呢,看来上峰已经给您昭雪冤情了。”
樊文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名亲信将校马上戟指骂道:“混帐,发饷为什么不等大帅到来?”
“不关咱们的事,是那个......那个姓郑的小官叫咱们兄弟马上就领,不然就不发......”
“是我说的。”一个年轻的转运使司官员迎面走了过来:“学生郑云鸣,见过都统。”
骑在马上的樊都统上上下下打量了郑云鸣一番,不由得冷笑数声,“原来不过是个娃娃。”当即翻身下马,昂起了头:“去叫你们管事的安大人来,我不与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废话。”
“安大人未曾布置此事,当街点名就是下官的主意。”郑云鸣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樊文彬眼珠子一瞪,虎起了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颇为吓人:“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从来这军队的规矩都是转运司交割给大将,然后由大将统一置措的么!像你这么当街直接发放,熙熙攘攘跟做买卖似得,成何体统?”
“但那是过往的老规矩了,下官如此从权,实在是为了大帅的声名考虑。”郑云鸣拱手回答道:“大人现在身处嫌隙之中......”
樊文彬身后的亲信纷纷打断郑云鸣:“什么嫌隙,那是奸人构陷!”“大帅怎么可能克扣粮饷!”
“正是,然而造谣者只需只言片语,制置使查处起来却经年累月没有结果,大帅却不得不一直忍受着百姓和上峰的指点非议。这对樊大帅来说不可谓不是折损名声。但是只要这公开发放粮饷的事情一流传出去,有关于大人贪污克扣的谣传自然不攻自破。制置司岂能公然追查一个公开发放饷银的大将?于是于国家,于将军自身,都是两便之举。”
他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樊文彬总不好当街就反驳,说自己自造了三成的假名字加入名册中,把军饷都揣进了自己腰包。只得故作满意的点头道:”你这个娃娃官,还真算是聪明,不错,这样一搞下去,谁还敢说我老樊贪污......”
正说着话间,但听前面发放粮饷的小吏大声喊道:“王九一!王九一!王九一来了没有!”
队伍里却毫无动静,樊文彬脸不由得红了一下,这显然就是幕府师爷造的假名了。
“像王九一这种人,”郑云鸣摇头叹息道:“就一定是耐受不住将军严明的纪律,私自跑回家去了。这等逃兵,一定要严加追查,以正纲纪。”
“对对,你说的没错。”樊文彬扭头对副将吩咐道:“马上派人去王九一的老家把这厮捆来,一定要严惩不贷!”
接着又吩咐道:“你们协助转运使司把粮草发放完,若是再在我营中查出有人贪污弟兄的卖命钱,本帅帐下的刀斧可不认人!”
“大帅果然不愧是襄阳城中文物官员清廉的表率!”郑云鸣乘势大拍这大胡子的马屁:“下官自当将此事禀告制置使,让襄阳左近的军马,皆效法大帅的高风亮节才是。”
樊文彬只觉得一天下来就这句话听着顺耳:“这就对了,老子捞不到钱,北军的王八蛋们也别想捞着一文!”
“刚到襄阳府行李还没放下就累了一天,真是劳碌命啊。”郑云鸣亲自参与到转运司第一线的工作中,才发现这工作并不像传说那么轻松。
其实今日的工作大半是他自己揽下的,转运司平时只负责和军队做接口。钱粮给付军队之后如何分配到基层士兵是不过问的。这也就给了统兵将领上下其手的机会。
破解这种弊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由国家机构下到最基层去,对编制内的每一个士兵面对面的发放钱粮。
当然这么做就意味着财政部门的工作量必然大幅度增加。
累的直不起腰的郑云鸣一面喘气,一面挥手叫宪儿跟驿站的役卒们打听自己的房间所在。
“就在左厢十五号房嘛,对了,您已经有一位客人在房间里等着了。”
郑云鸣又是一惊:“我人还没到驿站,却先有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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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4)
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端坐着一位短衣箭袖、头戴斗笠的佳人,斗笠上笼着青纱,薄纱之下容颜依稀可见是个美人。
少女见人推门进来,认出是自己等候多时的那人,恼怒问道:“不是说好早上到的么?怎么来的比我都迟?”声音若清风过银铃,清亮悦耳。
郑云鸣哑然失笑,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事情来找我?”
少女示意郑云鸣在桌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郑云鸣接着这带着少女体温的信,心头突然有些模糊。随即脸色微红,将书信拆开细读。
写信的人自称是郑丞相的一位故交,现在居住在长沙。郑丞相近日专程带信给他,希望他能派人手保护自己在襄阳府就任的三子,以自己和郑相公的交情,原本应该亲自过来护卫周全的。但近来家里生意实在走不开,又有很多别的事情缠身,于是派自己得力的帮手石文虎前来护卫公子,又称此人武艺精熟,力大如牛,做人敦实可靠绝无问题云云。
郑云鸣拿着书信差点没笑出声来:“石......文虎?你?”
少女一撇嘴:“不像啊?谁规定女的就不能叫石文虎啦?”
“贴身护卫......你我男女有别,怎么能同居一室?”
“呸,我已经定下了隔壁房间,你这里一有风吹草动我翻个窗子就能到,安心吧。”
石文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望,又返回来在桌子前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道:“目下襄阳城中已经混进了蒙古人最顶尖的间谍之一。这个人是作为蒙古人最重要的情报搜集者,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招致蒙古大军的攻击,江湖上传说他是蒙古人入侵之前的最后一道手续,将之前渗透进敌国的间谍网搜集到的情报做总和查实。为了襄阳府的安全,绝对不能让他随意在城中活动。所以平常我除了保护你之外,也得抽点时间来找他出来。”
郑云鸣一拍桌子:“哎呀,这个是要紧的事情,您赶紧去办这件事,如果放跑了这个厉害角色,咱大宋可就吃大亏啦,我在襄阳城里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来加害?”
“这可是你说的。”石文虎一跃而起走到后窗前,转身扬手扔过来一件东西,眼看那物事奔着郑云鸣面门而来,韩四郎伸手邀截,才发现是一个装饰精美的铜哨,哨子上刻着一只小小的翠鸟。
主仆三人在抬头看时,只见后窗大开,石文虎早已消失不见,房檐上方远远的传来她清亮的声音:“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吹这个哨子好啦~~~~”
“父亲从来说话办事都是认真谨慎,怎么这一次偏偏请到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小娘子来当保镖?”郑云鸣把哨子扔给宪儿:“咱们不必管她,洗洗睡觉!”
“才来了一日功夫,就惹出来好大的乱子!”京湖制置使赵范将手中的书信狠狠的拍在桌案上,“马上差人去将那郑云鸣抓.....哼,请来!”
郑云鸣正在转运司衙门里会同安知整理钱粮发放的汇总。突然制置使司的牙兵们闯进门来,看着他们板着脸的样子,郑云鸣知道这第二次参见绝对不是什么喜事。
“这是今天一天,制置使司收到的南北军各营将士收到的请愿书,你自己看看吧!”赵范背过身去,指指桌案上的一叠书信。
“克敌、无敌、强勇诸营将士,听到樊文彬部下的军士被转运司当面点发粮草,群情骚动,也要求照此办理。各军主将帐前都是群情汹涌,提出的要求都是让转运司派人来点兵发放。黄、李诸将都已经在本帅面前赌咒发誓:如果依照兵士的意见办,他们只有不当朝廷的官儿,卸甲归田养老去!这都是你郑云鸣惹出来的祸端!”
郑云鸣早已经料到,在一个稳定运行的社会体系里,推进变革绝非容易的事情。但没想到现实的阻碍如此坚硬,自己只不过稍稍更动了一下成法,立刻就遭遇到既得利益者凶狠的反噬。
黄国弼、李伯渊都是北方投降过来的大将,端平入洛的时候,他们作为前金国都元帅崔立麾下一起投降蒙古人的将领,发动兵变杀死了崔立,从蒙古再度投降到宋朝。所以对宋朝来说,他们是保证恢复祖宗陵寝成功的功臣之一,即使后来入洛行动失败。宋朝也没有亏待这些降将,让他们率军分别驻扎在京湖的要地。
对于始终矢志燕云的京湖方面最高统帅赵范来说,有这些人的加盟更是难得的助力。年前的入洛大败,证明了以全子才、徐敏子为首的宋朝本土部队没有实力和蒙古野战军相抗衡。在大宋君臣上下的观念中,这些来自北方的壮士,其坚韧能战要超过懦弱的南方人很多。更兼这些部队原来就驻扎在河洛地方,既熟悉山和地理又懂得风土人情。立志成就大功、洗雪入洛惨败之耻的赵制置使就更加想要安抚好他们。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因为贪墨这种小事而得罪北军的主要将领呢?
郑云鸣念及到此,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事情处理的不好,因此就被罢了官职也是可能的。
“当街放粮的事情,确实是下官考虑不周,制置使有任何责罚,云鸣不敢有半句怨言。”郑云鸣单膝跪地,低头拱手谢罪。
“且慢。”都堂内突然闯入一人,因为赶来的太过匆忙,连头上的乌纱帽翅都有些歪斜了。来者正是郑云鸣的上司李伯度。
“追查樊都统军中账目,原是制置使大人亲自下的命令。因此几乎造成兵变也正因为是这道命令。郑参事普到襄阳就解决了这场未启祸端,当是有功无罪,如今将其论罪。就是明摆着说制置使司衙门章法不明,将来如何激励将士为制置使大人效力?”
赵范冷笑一声:“你的意思,这一切倒成了本帅的不是?”
“自然与大帅无干,下官只是认为此事还需谨慎应对,不但要照顾到下面的情绪,还要照顾到上面的情绪......”李伯度说这话,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扫了郑云鸣一眼。
赵范自然理会的了这是什么意思,挥手说道:“道理是没错,但是也需照顾到北军诸将的面子。小官人在城里是呆不下去了,转运司找个地方上的工作让小官人先干着吧。等日后各将怨气消了再找个机会调回来。”
这才是官场的道理。等郑云鸣拜谢退出之后,赵范自嘲的笑笑:“这小衙内刚到襄阳就被我发遣出去,在清之相公面前大概是说不了我什么好话了。”
“我以为郑官人决计不会在左丞相面前说您什么不是。”帐幕的阴影中一人说道。
“德功,你在我幕府已经三年了,有话直接摆在明处说。”赵范不耐烦的说道。文人的装腔作势,连他这个官宦世家的子弟也有些接受不了。
罗鉴在京湖制置使司幕府中担任参谋官之职,而在进入赵范的幕府之前,还辗转在几位地方大员的幕府中任职,虽然仕途坎坷,对大宋的官场却早就是洞若观火。这位制置使大人在想些什么,他也一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以您和郑相公的交情,非止一日。小郑官人初涉官场,如果第一次见面就说一堆您的坏话,您以为以郑相公的风度,应当听信么?我看小郑官人年纪虽轻,却不是愚笨的人,他不但不会毁谤您,反而会在家书中称赞您秉公处理,不徇私情才是。”
“岂止不是愚笨的人,我怕此子精明强干,胸中韬略,还要远胜过我与赵葵十倍.”赵范淡淡的说道。
“说是胜过您十倍......这也未免夸张......”
“一点也没有夸张。”赵范望着桌上一大堆的请愿信:“京湖的大将们统兵数年,恩威并施。被一介小官刚刚踏足这襄阳城不满一日,话不过十句,事只做了一桩,就轻易夺取了军心。这郑云鸣的才略,难道还用多费口舌细说么?”
满腹韬略的郑云鸣,现在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激动的人群大声叫骂着,推搡着,各种难听的土话像是熟透的爆米花一样密密麻麻的迸发出来。
要不是江陵府临时调配的一千官兵勉强组成了人墙将三方隔开,只怕现在的鄂州市集早就已经尸横遍地,血流长江了。
鄂州通判李规眼中冒着血丝,大声的对郑云鸣说道:“转运司的,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郑云鸣因为当面放粮之事得罪了襄阳的大将们,所以必须被“流放”到京湖治下的属郡暂避风头。
“正好鄂州的矿山矿丁们正在闹事,你就走一趟鄂州,替转运司摸一摸当地的实际情况,也好制定相应的对策。”李转运使下了这样的命令。
他轻松愉快的口吻,仿佛是下令让郑云鸣到风景如画的鄂州去郊游一趟。
但来到鄂州之后,郑云鸣才发现这趟任务跟轻松二字一点也沾不上边。
第六回 凤雏儿误入戎行(1)
鄂州原本是荆湖一带有名的金属矿富集地区。从三国开始,孙吴就在这里大规模的开采金银。南渡之前,这里几乎是湖北最重要的矿产输出地,岳武穆驻节鄂州,他部下精良的军器和铁甲全都仰仗鄂州发达的矿产开采和手工冶金业。
但时代已经不同。南渡之后朝廷政治走在下行线上,个中弊端映射在国家运作的方方面面。矿吏的贪残不法,工头的肆意妄为,朝廷只顾追求产量而对矿丁死活不闻不问的态度,都严重催化了矿丁们和官府的矛盾。
更严重的是另一方面。随着大批北方人口流寓南方,宋朝的国土面积不足原来的一半而面临的人口压力却并没有减轻。大量没有土地的青壮年越来越多的涌入城市、牙行和矿山。以鄂州为一个小例子,在朝廷首都还在汴梁的的时候,整个鄂州从事采矿业的男子不过就几万人。而到了今日,全鄂州开采各种矿藏的矿丁急速增加到十余万人。
但鄂州终究没有那么多矿可供攫取。从南渡至今,整个鄂州的金属出产量年年下滑。很多著名的金矿洞和银矿洞都已经枯竭,铁矿和铜矿的开采虽然还能保持一定成绩,也面临着规模缩减的前景。
于是矿工们的薪俸被压低,大批矿丁失业,社会治安开始混乱。一切伴随而来的问题迅速滋生起来。
要命的还不止这些。乱象丛生的矿山很快和周边乡里的居民们发生了冲突,大量无所事事的矿徒们下山来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鄂州。官府却并不乐意干涉这些不法的行径,因为大体上,宋朝矿山的运作主要是由转运使司负责,而地方治安的运作则是依赖州府衙门。
矿丁们啸聚成群,强悍殊甚。对这群闹事捣乱的家伙官府既没有管辖的权力,也毫无管辖的欲望。
械斗成为了矿山周围老百姓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各乡各里都聚集了团练,昼夜巡逻捉拿除外惹事的蟊贼。待到要和矿山交涉时,往往也是几个乡里的壮丁聚集数百上千人,一齐上山以壮声势。
事情发展到最后,终于发生了规模达数千人的大规模械斗。双方棍棒、钉耙、簸箕、铁锤、铁铲、扁担齐出,恶斗了整整一天一夜,各自折损了几十人。
官府听到消息后,赶忙派兵前来弹压。但一百多官兵夹在上万失去理智的群众中真是毫无作用。
愤怒之极的乡民们再度传檄聚集,这次几乎鄂州全部的乡里都派人参加,甚至江对岸的黄州,南边公安、北边德安府的乡民们也纷纷赶来支援。声势浩大有数万之众,号称要攻下矿山,把矿工们全部赶出湖北境内。
矿山方面也从夷陵、兴国、大冶等地召集同伴,也聚集起了数万人,而且本身是开矿的人,装备要比只有农具在手的农民们好的多了。
治理鄂州的寿昌军知军心急如焚,寿昌军本身并没有多少兵力。他能够凭借的只有驻扎黄州的都统孟珙借调的侍卫马军司三千人,和江陵府路过强行借用的一千军士,还有的,就是京湖转运使司派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小官人郑云鸣了。
“那边又是什么人?”郑云鸣望见左手边远处的人群,似乎和本地人并不站在一起。
寿昌军的参事说道:“太湖的船帮和渔民,他们替矿山运输矿石获利,但是常被矿山打压价格和拖欠船资,和矿山矛盾早就很深。这次乡民闹事,他们也趁机前来报复。可恶,要是单单对付鄂州的百姓还算好......”
“不要紧,咱们一件一件的解决。”郑云鸣看到时过正午,两方山呼海啸一般的叫骂声稍稍平歇,知道做事的时机已经到来。
“就趁这个时候,把乡民和矿山里为头目者都给本官找到这个山头上来,有什么冤屈当面说清,听候寿昌军衙门和转运司的判决!”
随行的兵丁们早已经在山坡上搭起营帐,帐内桌椅陈设摆设俱全。领着黄州兵马前来的湖广总领何元寿端坐在帐前的交椅上,淡定着看着十万人一触即发的局势。
郑云鸣恭维道:“总领真不愧有大将风度。”
“农民斗殴罢了,全不济事。”何元寿摆摆手:“只消我这三千步卒列阵一冲,保管半个时辰之内叫这群野猴子跑的精光。”
“那是自然,不过我们代替皇上看顾百姓,能和平解决是上策。”
二人笑谈间,兵士们领了两群人分别上了山头前来参见。
乡民方面的总代表是个身形魁伟的黑面大汉,约莫四十岁年纪,方面大耳,颐下一部虬髯。衣着华丽,手中提着一柄黝黑的重斧。
矿山匠户们的代表却出乎意外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老人粗布白衣,干枯的躯体上架着不相符的硕大头颅,眼神黯淡,手中还拄着一支竹杖。
郑云鸣略微有些吃惊,照理说这两人的位置应该换一下,才符合自己想象中乡民和矿工的形象。
军士们将两拨人分在两边站下。州府和转运司官员在上首居中分别坐了。
寿昌军和江陵府的官员们都把眼睛瞧着郑云鸣。这件公案地方官调停已久,这一次再举行调停,看的是京湖转运司的态度。
郑云鸣也不推让,起身道:“这不是公堂审案子,来人,给给位看座。”
“座位是小事,”那黑脸汉子喝道:“但今日必须要叫这些矿上的黑厮们交一个说法出来。”
“我们这边也是一样,古人说做官就如同做人父母,各位老爷在咱们鄂州就相当于是天子的代言人一样。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十几万没有出路的矿工兄弟们一个公道。”
郑云鸣说道:“本官湖北转运司户曹参事郑云鸣,新从襄阳府赶过来,还不曾了解本地是非曲直。二位在说话之前,能否先向本官通告一下姓名?”
那黑脸汉拱拱手说:“小人是寿昌军阳新县太平乡首户曹文琦。”
枯瘦的老者也说道:“小人就是这鄂州白石洞的铁匠,名叫许世清。”
说话的时候有军士搬来黑漆凳子让两人分别坐下。郑云鸣说道:“鄂州矿工和本地乡民冲突的报告,湖北转运使司收到了不少,但是其中多有粗略不实的地方,转运使李大人特别派遣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来听取双方的意见。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起的冲突,两位都可以分别谈谈。”
“有什么可说的。这群挖矿的黑厮们就是我鄂州最大的祸害!参事小哥没事可以去咱这几个县访一访,哪个乡哪个村没有受过这群鸟人的气!他们开山挖洞,惹怒神明,把山涧水全都染红不能引用,他们把山上的树砍了许多用来冶炼,炼金之后的废渣随便丢弃在路上,堵住了往来的道路。试问哪个村子没有被他们偷鸡偷鸭,洗劫过菜园?哪个村子没有无缘无故的丢过财物?这么多年来我们受够了!今天无论如何要给咱一个交待!要不他们自己走,要不大家伙赶他们滚蛋!”
“稍安勿躁,转运司必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郑云鸣温颜安抚着暴怒的曹文琦,转身对许世请老人说道:“对于曹文琦的这些说法,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第一我要说的,是这些乡民所说,多有夸大不实之词。第二,纵然有些许冒犯地方的事情,大老爷也一定要谅解我们,因为这几年来鄂州的铁匠们,过的实在是太不容易!”
“前几年金人进犯,战火也波及到了这里的矿山,有经验的老人们逃走了不少,几乎所有的矿坑都被乱兵捣毁了。这些年大伙儿拼了命的修复,产量也及不上之前的一半。偏偏因为北边兵乱,逃到鄂州来当匠户的人越来越多,朝廷也着急恢复产量,不加甄别的将无经验的流民统统编进匠户里。这些人有的都没有拿过一天镐锄,没有上过一天火炉,只能炼出一大堆废渣!出产的好铁越来越少,朝廷征收的份额却日渐增多。这三年以来,能够赚钱的铁匠铺实在找不到一家,几乎家家都是在靠着一点积蓄苦苦挣扎。”
“矿坑少,矿工却天天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没有事情做,不是喝酒打架就是下山区惹是生非。其他能干活的人呢,还得负担他们的一份摊派,做事的人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想做事的人却又找不到事情做。再这么折腾下去,要不了几年功夫,就怕是这偌大一座鄂州城,一两铁都产不出了!”
郑云鸣抄着手静静的听着两人互相倾倒苦水。等双方都停下来之后,朗声说道:“两边的苦处我们大致了解了,两方暂且退下,待官府商议之后再行裁决。”
等到两伙人全部走出了帐幕,帐中剩下的只有州府地方官的代表以及湖北转运司代表郑云鸣。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有话可以摊开了说。”黄州的通判参事说道:“为了鄂州的矿丁与乡民冲突,州府和知军府都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几乎都见不到成效。”
“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着落在转运司头上。”
如果换了一个转运司的官员,免不了会认为这是在推卸责任。但是郑云鸣却认为黄州的参事说的确实是实情。
“下官现在还没有拿到最终决策权。但是作为转运司的代表,我可以发表一下转运司的官方意见。”
“鄂州矿丁问题的关键在于:矿丁数目太多。现在的鄂州矿山远远不需要十几万矿丁,多余的矿丁聚集生事,所以造成和地方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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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凤雏儿初入戎行(2)
“湖北转运司提出以下处理办法。”
“第一,在将来的一年里使用各种办法把鄂州的匠户和矿丁消减一半以上。淘汰没有经验的和老朽不能工作的,将剩余的匠户们做合理配置,转运司会消减一部分金银铜铁的课税,但争取在五年之内,将产量恢复到南渡之前的水平。”
“第二,针对矿山影响乡里的情况,由州府拨付一部分钱粮,雇佣被裁汰的矿丁,进行处理废水、清理矿渣和维护道路、栽种树木和矿石外运的任务。申明本地匠户头目,严格约束自己手下的匠户和丁壮,不得随意滋事。派一部分矿丁和乡民一起组成团练,昼夜进行巡查,一旦发现有滋事之人,立即扭送官府。”
“不成不成,郑参事认为突然让几万人失业是开玩笑的事情?光是扫扫路、运一下废水能用的了几个人?这么多人一下子统统失去生计,整个湖北地区都会动荡不安的。”寿昌军的参事一下子就看出了郑云鸣方案中的危险。
“这不需要寿昌军担心,对于失业的人,本朝已经是轻车熟路了。”郑云鸣说着看了一眼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湖广总领何元寿。
何元寿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和郑云鸣一样,对于这样大的事情,他同样也做不了主:“虽然大敌当前,但是要朝廷同意骤然增加几万军队的编制也太......”
“不需要全部接纳,”郑云鸣在帐幕里踱着步子想了一阵,说道:“先请京湖制置使司想办法给五千人的编制,成立一军。然后把其他失业也找不到事情做的矿丁编成十个大寨,安排的江陵府北面的荒山里,给予口粮和种子耕牛,由军队派出营田使监督他们耕种,生产军粮供应襄阳府的大军。”
帐幕中众人对望了一眼,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庞大了,这种规模的解决办法,不要说是一州的长官不能决定,就连一路的军政首脑也不敢拍这么大的板。
“云鸣当然知道这个提案非有朝廷公文支持不能成功。请各位放心,郑某当以全力促成此事。”郑云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就像是清之相公往日在政事堂上铿锵有力的发言一样。
因为在黄州有过一段故事的缘故,郑云鸣的身世黄州的大小官员们大都了解的清楚。他以当朝相公公子的身份说话,当然无人能够质疑。
定策之后,郑云鸣再度将矿丁和乡民代表招进帐中,当众宣布了解决的意见。矿丁虽然有些担心,但在郑云鸣的好言抚慰之下也无话可说。乡民们更加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次博弈原本就是由官府承担了最大的责任。郑云鸣之所以采用这种大包大揽的办法,是因为鄂州在整个京湖防御体系中重要的位置。事情说的更明白些,北方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与其让钱粮一年之后被蒙古军白白劫走,不如现在就用来救济百姓,安堵人心。如果蒙古人冲击在前,鄂州民乱在后,那郑云鸣连临阵逃走的路都被堵死,还说什么拯救局面呢?
“你看,只要国家只要拿出一点点诚意,百姓们还是很通情达理的。”郑云鸣站在山头上看着庞大的人丛慢慢散去,很是志得意满:“这件事情总算办的满意,明天咱们就回襄阳府去!”
但真实的政事远远比郑云鸣能想到的要复杂的多,这件事情的余波永远的改变了郑云鸣后半生的命运。
黄州侍卫马军司的快船追上郑云鸣的官船时候,郑云鸣带着宪儿、韩四郎已经行过了郢州,船只泾奔襄阳而来。
快船上的官兵一起大喊,留住了郑云鸣的船只。两只船并排着在江岸边停泊了下来。
郑云鸣站上船头,还没来得及询问的时候,快船的舱门吱呀一下推开,钻出船舱正是侍卫马军司都统兼知黄州孟珙。
“您怎么亲自来了?”郑云鸣大吃一惊,赶紧撩官袍就要过来参见。
“罢了罢了,咱们已经是旧相识,何必再来这般客套?”孟珙说着纵深一跃,已经跳到了郑云鸣的船上。“有件事情必须当面对郑官人讲,来吧,咱们进船舱细谈。”
宪儿慌忙收拾好船舱,自己躲到船尾去烧水煮茶。韩四郎手握着一支长矛守在船舱口。
此时正是寒冬已退、春意渐浓之时,江边树枝上长出点点新绿,雪白的芦絮片片在空中飞舞。
孟珙端坐在船舱中,面对着比自己年轻二十余岁的少年参事郑云鸣。
“鄂州又出事了。”孟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郑云鸣觉得心头一沉。
“京湖都统司派去的长官在募兵时候将几个不听话的矿丁给鞭打了,打死了一个,打伤了十几个,矿丁们当场就造起反来,几乎将那统制官打死。还把京湖的官兵们都堵在我的都统衙门里不让出来。还是我出面弹压,抓了几十个为首闹事的才将事情平定下来。”
郑云鸣搓着双手,焦急的心情全写在脸上:“我马上回襄阳府去,请赵制置使再派有力的官佐过去,我也跟着一起到鄂州,务必使得招军之事能够顺利完成!”
孟珙摇头道:“起不了作用,现在鄂州的矿丁们情绪激昂,他们说官府没有信用,招军只是缓兵之计。目的是将他们骗到偏远的地方一起处决,任是京湖还是黄州的都统司再派人来,他们都不会相信了。除了一个人......”
“是谁?都统快将此人姓名告诉我,只要这些矿丁能够被顺利招募成军,休说是三顾茅庐,就是请三十次,郑云鸣也会把他请出山来!”
孟珙双目盯着郑云鸣,一字一句的说道:“能服鄂州矿丁,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为国家效力的,就是你。”
一句话把郑云鸣惊得跌坐在船舱里:“我?”
孟珙郑重的点头:“就是你郑官人。”
“不不不您别开玩笑了,”郑云鸣不停的摇手,好像是接到了一个什么烫手的炭块:“打仗是拼气力豁出性命的活计,我只是相府一个纨绔公子,手不能提三尺剑的小书生,哪里能够统兵杀敌呀?”
“书生如何?”孟珙大声说道:“利州都统司的曹友闻,原先不过是天水军的一个教授?现在不是手提大军,建功立业?面临大敌,国家危难之秋,还要分什么书生武夫?父子们教导你们的舍生取义、求仁赴难那套都哪儿去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毕竟来到京湖地方不过十余日时间,连地方大小长官的名字都还不曾认全。我自己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参事,位卑品低。若是单独领军的话,要处理和其他军队的关系,要筹集军饷粮草,要和上峰理顺人事关系,还要照顾到地方.......”
孟珙摇着头说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矿丁不肯叫别人领军,单要你么?”
“那是因为在所有前去调处的官员中,只有你没有用鞭子和棍子来对付他们。”
“以往去鄂州调解的官员们,要不然就是用鞭子开道,要不然就是用棍棒驱逐,总之就是毫不留情的把他们看做暴徒。”
“只有你郑云鸣是安排军队小心谨慎的开进去的。即便是被他们咒骂呵斥,被丢石头瓦块也没有还击。换而言之,只有你把他们当做人一样的善待。”
“你知道一军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勇气可以鼓动三军,纪律可以整肃部伍,犒赏可以使人效命,但这些都还称不上最要紧的关节。”
“一军中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将与兵的信任,将与官佐的信任,甚至,将与将的信任。”
“打仗是天下间至凶险的事情,功名富贵不但是从敌人的首级里得到,也是从同袍的性命中取获。一场恶战下来,数千数万性命埋葬沙场,只换得生者的加官进爵。换了你是当兵的,你怎么想?”
“如果一个将领,不把他的士兵当做人看。那士兵的性命很可能就成为用来换取高官显爵的无意义的数字,为能博得一官晋级,可以用千万的性命去做交换。这种人手下的兵,谁愿意去当?”
“所以他们能信任的官员,就只有你郑云鸣一个。他们相信你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他们像矿渣一样丢弃在沙场上,相信你能够重视他们,善待他们,如果真的需要在战场上搏命厮杀,用人头换功名。那他们也只愿意为你这么做。”
“这是来自五千人的,全心全意的一份信任,在这份信任面前,你要选择退却吗?”
郑云鸣慢慢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在心中反复筹划了几遍,认定了已经是有进无退的局面。
“要下官来领这支兵,不难。”郑云鸣回复了端坐的姿态:“但都统须得依我三件事情。”
孟珙松了一口气,说道:“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侍卫马军司会想办法办到。”
“第一条,云鸣对领兵可谓毫无半点经验,遇见有犹疑难决的地方,都统一定要不顾麻烦指点于我。”
孟珙笑了起来:“打仗这个法子没法教的,谁不是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不过你放心,建军有困惑之处,飞书来黄州通报,孟某当知无不言。”
郑云鸣站起身来,就在船舱里躬身下拜:“都统教授的恩德,学生先在此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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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1)
“第二条,云鸣毕竟是书生领军,对武弁之间的那套规矩完全不了解。若是和友军发生冲突,见识不明的地方,还需要都统从中善加斡旋。”
“这个也是自然的事情,我回头亲自写书信给京湖的大将们,调解你们之间的矛盾。还有什么条件?”
“还需要跟都统借一百勾当使臣来我部下听用。”
孟珙又笑了起来:“好大的胃口,我部下一共才多少使臣?这开口就要了一百过去。”
“都统不要推辞,这条才是最重要的。云鸣听说,将者军之胆,但是云鸣以为,队长是一军之魂。越是没上过的战场的新兵,越是突出队官队将的重要。我这一军根本没有半个有经验的士兵,这一百经验丰富的使臣都要充作队目来率领他们。别的方面一点都分不出来,云鸣还要自己想办法。所以这个要求绝不过分。”
“说的好,你看,这不是妥妥的懂得治军的要诀嘛。我部下还有些骁勇善战的低阶武将,你看上的只管挑走,有兵无将怎么打仗?”
“不,云鸣想变更一下传统的做法,我的部下不需要武将。”郑云鸣说出这话的居然面不改色,这比话本身更让孟珙觉得惊讶。
“怎么可能?无将何以领兵?无将谁去突阵?没有将领督促,怎么安排城池攻守?官人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需要武将。”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文人为将。”
“文人?听我说,你这样的书生带统一军为帅还可以,但整军都不需要一个武将的话......”
“都统先听我说,你觉得如今的大宋军队,可称得上是能战之师吗?”
孟珙沉默着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大汉、大唐的军队一样纵横域外?甚至于,我们连守卫这半壁河山也感到困难起来?”
“这当中的原因太多.....”孟珙显然是觉得有些受到侮辱。
“最关键的原因,云鸣认为,从唐朝晚期以来,文盲无赖充斥军队,毫无品格而只知搏命换功名的恶徒成为了队伍的主力。而太祖建立大宋以来,事实上是有意无意的纵容这种情况在军队里蔓延。”
“军队里文盲越多,国家就越容易用文官加以控制。这在朝廷是万无一失的选择。但是对于军队,上下目不识丁缺乏文化的代价,就是行事越来越无赖,在百姓中的风评日渐恶劣。而军队上下,也越来越看不起自己,终于成为一种恶性循环。”
“论大宋三百年武功之弱,首在缺乏武德!无德就无仁爱,视百姓为随意可欺的肥羊。无德就无信义,贪生自保,失约不至。无德,没有廉耻,动不动就阵前返奔,引发一军崩溃。无德,就不会有忠诚!敌人只要随便放个消息,守将就忙着谄媚求和!”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扩招多少万军马,是要重树我大宋武德!”
“你说得对,”孟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多少年来他心中郁结的所在,今天终于遇到了知音:“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军队已经没有了德行。但这和文人治军又有什么关系?”
郑云鸣诡异的笑笑:“士大夫们整天宣传要和皇上共治天下,遇到国家危难的时候,怎么能置身事外?”
“这世上,固然多的是奸猾狡狯的读书人,也是也有不少死读书抱着礼义廉耻不放的书呆子。当中只要有一成人能够稍微通一下人情,懂得学习时务,必定可以被培养成合格的将领。这种人远比只知道蛮勇的武夫要有用的多。”
“还有一桩好处,自来文武不合是本朝的痼疾,多用读书人治军,无论是从朝廷还是地方的角度都更加能接受了。”孟珙何等干练的统帅,触类旁通,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但战场首重的是武勇,就算文人领兵好处再多,上阵不能手刃敌兵,部下兵丁怎么能心服口服的跟随?”
“我的队伍,战法当和大宋三百年所有的部队有所不同。”郑云鸣说道:“就算个人的骁勇不那么耀眼,也不妨碍他们能够扼制住天下无双的鞑靼铁蹄。”
孟珙笑了起来:“别把整个国家的军人都想成没用的废物。鞑靼要是真的能被一堆读书人打败,那西域那被灭的六十个国家和金国岂不死的都太冤枉了?”
“不过你的想法,我大致能够了解。国家积弱三百年,是需要一点新气象了。在我的立场上,国家是绝对不会吝惜这五千人马来寻找一条新的道路的。但是,”孟珙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如果失败,责任全在你郑云鸣的身上,你能有这个觉悟么?”
郑云鸣突然很想退缩,但是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好像背后有无数双手推着他,向着一去不回的绝路上滑去。
郑云鸣起身肃立,拱手道:“为了皇上和百姓,粉身碎骨,此身亦何足惜!”
“这正是我大宋男儿的态度。”孟珙郑重的点了点头,突然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武将你不要就罢了,我这里有两个人你却不能不收。”
郑云鸣问道:“是两位什么样的人才?都统请邀请来与云鸣一叙。”
“不成,这是两个怪人,只有劳你亲自去一趟才能见到。”孟珙笑道:“就算帮我一个忙,赶紧把这两个捣乱分子给我收了去吧。”
郑云鸣心头突然起了戒心,孟都统该不会把什么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塞到自己的队伍里吧?
黄州郊外的翠竹林外,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三百名宋军士兵全身铠甲,正在挥舞着长枪列阵操练。
火热的阳光将铁甲晒的发烫,沉重的长枪机械的一次又一次向斜上方突刺,士兵的汗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黄土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却没有一个人敢稍微松懈。只因为强迫着他们如此操练的那个恶魔现在正站在土岗上眼睛都不眨的死死盯着他们。
“你们知不知道,那些号称不打一百回合就不算当兵的女真人,被鞑靼人像杀死兔子一样随便就杀掉。你们知不知道当年连小范老子都不敢轻视的西夏人,被鞑靼人半天之内就斩获了五十万首级!你们知不知道现在百万鞑靼大军已经在边境上枕戈待旦,只等秋高马肥,马上就会杀奔黄州来了!”洪亮的声音在演武场上回荡着,震颤着每个人的耳膜。
“活下来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你比鞑靼人还要强!能够比鞑靼人更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比鞑靼人更刻苦、更严格的训练!”
“你们今天洒在练兵场的每一滴汗水都不会白费!此时一滴汗,战时一桶血!战争要淘汰的,只会是那些偷懒的蠢材,而不是精于操练的人!”
“跟着我喊!杀!”
“杀!”士兵们的齐声呼喝惊起了竹林中的鸟儿,扑扑啦啦的向外逃去。
“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训练的都是一群娘们儿吗!我听不到!再来一遍!杀!”
“杀!”百人的嘶吼震得灼热的空气微微颤动,士兵们踏出的有力的步伐卷起黄尘。
练兵者嘴角微微上翘,马上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我说过我不要听到没吃饭的娘们的娇喘,跟着我喊!杀!”
“杀!杀!杀!”将士的怒吼声透过郑云鸣的耳膜直传入魂灵的深处,见鬼,这一声吼叫就算天外九霄宫里的仙人也都听得到了吧。
一同而来的都统司胡副将却满脸不耐烦的喝道:“王登!又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拿着我的兵操练着玩!你敢再胡闹一次,老子让你看看这匣中的宝剑锋利不锋利!”
“他就是王登?”郑云鸣略为有些惊讶,在孟珙的描述中,那应该是一个精通治军的老成持重的汉子。
胡副将哼了一声:“天下间哪儿还找得出第二个武疯子王登来。”
为了亲自去邀请孟珙竭力推荐的两个怪人加入新军,郑云鸣特地写了一封信向转运使司推后了归期。乘船调头而下直奔黄州。
都统司已经接到了孟珙的知会,郑云鸣一到码头立刻差了人领众人直奔练兵场而来。
“侍卫马军司新晋的参谋王登是吗?”郑云鸣拱手为礼:“我是湖北转运司参事郑云鸣。”
王登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那个在襄阳当街点放粮饷的郑云鸣?久仰大名了,只是......只是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么?”郑云鸣笑道:“我原先也以为会见到身长丈二、腰阔三停的大汉。”
王登大笑起来,他将手中的佩剑还挂腰间,说道:“这里阳光太毒辣,咱们换个清凉处说话。”
二人来到翠竹林寻了两块石头坐了。郑云鸣抢先说道:“听孟都统说先生是个直性子人,云鸣也不用客套,这一趟专程来黄州为了邀请先生加入我新招募的军队。”说着便将事情的缘起简略的叙述了一遍。
王登低头想了一下,旋即抬头问道:“我能带兵么?”
郑云鸣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笑着说道:“如果先生真的如孟都统所说的那般统兵有方,这一军都交给你带又有何妨?”
王登瞪大了眼睛:“一军都给我来操练,官人不会不放心?”
郑云鸣摇了摇头:“先生听好了,军队不是一人之私产,甚至于,也不仅仅是皇上的财产。军队当为保家卫国而生,倘能击退鞑靼人,保这江南半壁安枕,谁来带兵都是一样。”
“话说的好听没有用。”王登说道:“练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长时间艰苦卓绝的努力,当中若有任何和官人冲突之处惹出事端,那时候又当如何?”
郑云鸣沉思片刻,用果断的口气说道:“那么这样,我许先生三次抗命不尊的机会,无论当时先生看起来是怎样没有道理,你都可以抗驳我三次命令,不用任何理由,我也不可以对先生有半点责罚。”
“你要想清楚了。”王登加重了语气:“军中重言诺,办不到的事情官人切莫答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郑云鸣略带愠怒的说:“先生以郑云鸣是言而无信之人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登说道:“这只是为了能够练出一支真正能打仗的队伍。那么咱们启程吧,兵法最贵神速,招募和操练越早越好。”
郑云鸣站起身来:“不要着急,除了先生之外,孟都统还向云鸣推荐了一个人。”
王登一听这句话,不免大惊失色:“什么?大帅除了我,连杨掞这不靠谱的家伙也推给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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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2)
月挂当空的时候,黄州城中的月和楼里已经没有多少食客停留,酒博士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准备上门板休息了。
“客官,现在已经是二更天时间了,您也该回家睡觉......客官?客官?”酒博士想努力的唤醒最后一个客人让他回家去,这是这烂醉如泥的酒鬼却是纹丝不动,他已经醉的听不进去半个字了。
“你这么喊他没有用。”王登迈着大步走街上直接走进了店里,直奔杨掞趴着的八仙桌,叫道:“杨差遣,发饷了!”
刚刚还沉醉如泥的书生猛地抬起头来,含混的喊道:“薪俸.....给我......不够花......”说着又一头栽了下去。
“景宋倒是很知道这杨纯父的性格嘛。”郑云鸣快步跟了进店:“难道你与杨掞也有交情么?”
“若不是官人要找他,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这醉猫一回。”王登笑道:“他出入的是妓馆和酒肆,我呆的是大营和演兵场。不过黄州的幕府中大家都知道,侍卫马军司粮草差遣杨纯父一辈子只有两样东西最亲,一个是酒,另一个是钱。”
正说着酒博士又来催促:“二位来劝劝吧,杨差遣已经欠了咱们不少酒钱了,他要是再不走。我可真要挨掌柜的荆条子了。”
“这个不妨,”郑云鸣吩咐宪儿:“把钱袋拿出来,杨差遣的酒钱咱们全包了。”
宪儿拿出钱袋还没来得及打开,只见杨掞突然站起身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宪儿手中夺下了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两锭散碎银子,啪的拍在桌上,顺手把钱袋揣入自己怀里。
“多谢款待啦。”杨掞说着又去摸酒瓶,这才发现瓶中早就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小二呢?赶紧再上三瓶百堂春!我可又有钱付账了!”
郑云鸣笑着拍拍快要哭出来的宪儿,转身对杨掞说道:“杨差遣,我是......”
“你就是那个要用鄂州的蠢矿丁们建军的呆瓜郑小官人。”杨掞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吧,有什么事情用的到我?”
郑云鸣和王登对望了一眼,连鄂州矿徒建军的事情都已经洞悉在胸,这人果然不止是街边随意买醉的少年郎那么简单。
”郑某此来,是请差遣加入我新建的军队,让差遣能够一展所长,在疆场上为国家建立功业。”郑云鸣诚恳的说。
杨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就那群蠢的跟牛一样的矿丁组成的军队?建功立业?郑云鸣,你也太看不起蒙古人的弓马了吧!”
王登看见杨掞对郑官人行为无状,踏前一步想要说话,却被郑云鸣摆手阻拦。
“差遣这么说,必然有差遣的道理。”
“当然,我杨某人从来不说没用的话。”杨掞从怀里取出一柄象牙柄的折扇,刷的展开来,微微扇动,悠然自得的说道:“官人以为战争是何物?”
郑云鸣想了想,说道:“战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两国接壤,必有冲突,若争端不能调和,必有战争。战端一起,上至君王后妃,下至贩夫走卒,当披沥肝胆,奋死一斗,国中诸事皆为战,国中诸物皆用于战,国中无一人不当直接或间接参战,杀戮盈野,摧城拔县,不灭敌之社稷宗庙而不能止,这就是当下的战争。”
杨掞点点头:“就这份见识,极为难得。杨掞只怕遍京湖上下十余万大军中,更无一人有官人的这种认知。但这依然是愚夫莽汉的见解。”
郑云鸣起了兴趣:“那倒要请教差遣,战争究竟是何物?”
“很简单,战争,不过一场游戏!”
“游戏?”
“正是!”杨掞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挥动,就如同那是诸葛的羽扇,韦睿的青竹杖:“从根本上来说,战争就是一场聪明人才能参加的游戏!”
“行阵诸事,好比弈棋。不过可比弈棋有意思多了,下棋的时候,棋子不过是死木头,你上面也再无通观全局之人。”
“打仗则不然,君王、将帅、文臣、士卒,参加到战争中的一切人,非是聪明智慧的人不可!若是有一环稍嫌愚笨,则战争运转必然滞涩,再也不会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宪儿此时突然笑出了声:“先生的意思是,漠北的那群蛮人鞑子,也都是聪明人么?”
杨掞应到:“不错!我以为漠北的蛮夷们虽然不会填词作赋,也不会治理百姓。但惟独在战争这件小事上,比合朝文武高妙的不是一点半点了。”
“从老汗铁木真来说,其行军布阵,战场调度,俱在古之呼韩邪、冒顿单于之上,除此之外,外交攻势、合纵连横的办法,更是胜过先古漠北诸雄多矣。和他利用契丹人控制辽东,培养北地汉人豪强对付金人,和利用西夏本土吐蕃旧部来打击西夏的例子来看,铁木真的政治军事策略,要远胜过本朝历代皇帝和宰相。”
“又看平时临阵的表现,蒙古将军指挥作战,无不是既用智谋,又有勇力,既可以长枪烈马杀入敌阵斩取首级,又能包抄伏击、佯败反击。现在国家将帅之中,能够和速不台、哲别等相比的有几人?退一步说,能够与阔端、塔察儿、塔海相比的又有几人?”
“又说军士,别处军士也就不说了。你郑官人要招募来打仗的这些人,说好听叫老实,说难听叫呆滞蠢笨!能够拿着竹竿捅两下做做样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如何能够让他们和蒙古军士一样,能够查察敌情?懂得修整装备?怎么懂得在遭遇强敌之时冷静应对?怎么懂得在追击敌军的时候先杀哪个部分?和这些精兵相比,你的矿丁们不是等着被杀的蠢羊又是什么?”
“的确,蒙古人自漠北厮杀中脱颖而出,大汗明锐,部下皆是虎狼之将,举国都是百战精兵。”郑云鸣说道:“但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老实人有老实人的战术。”
杨掞又笑了起来:“战场主导权全部操之在人,谈什么老实人的战术。”
郑云鸣说道:“一国之中无论贤愚、有才或不肖,皆可从军,所需者,将领的调遣而已。”
“可惜,这是先秦的古训。今日之武装、战术,和古人全不相同,怎能套古人兵法用于今日沙场?”杨掞摇摇头:“就算孙子吴起复生,也不能带着这群笨牛去和蒙古骑兵一较雄长的。”
“孙子吴起不能,我未必不能。”
杨掞惊讶的看着郑云鸣:“官人这个自我评价,实在是有些高了.....”
“将来我会在演兵场上,慢慢的演示给你看。”郑云鸣的声音中满是自信:“只要差遣能够加入进来,我会将个中的奥秘,慢慢揭示给你。”
“我的价钱可是很高的。”杨掞将折扇一收,撑住了下巴:“至少要比在孟都统部下高三倍。”
这回轮到郑云鸣笑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绢小包,掷到桌上。宪儿上前打开了,里面是四颗一边大的珍珠,在黄绢的映衬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这是皇上赏赐给家父的,家父在我临行前又转赠给我,差遣先拿去做个见面礼吧。”
杨掞毫不客气的一把抓起珍珠,藏进了袖中:“我爷爷常说,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情一定要办的漂亮。第一是要娶个贤惠的媳妇......”
“第二嘛......”杨掞诡异的笑道:“一定要找一个大方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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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范手拿着侍卫马军司的公文,轻轻的用手指在上面弹了两下:“这可是带兵打仗,不是寻章摘句做学问。我也不知道孟珙是怎么想的。兴许他又发挥了相面的本事,看出你将来必成大器?总之这支军马本来就是京湖制置使司额外的队伍,论粮饷、装备还是补给,你们都必须排在现有各军的后面,这一点你清楚了么?”
郑云鸣毕恭毕敬的回答:“不敢奢求制置使优先补给,但求看在郑相公面上,能得到寻常军队的配给已经足够。”
赵范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实际上,朝廷的供应是不能满足各军需要的,这一点你应该了解,解决的办法也用不着我多说,比照南渡以来军队的循例就是。”
所以南宋军队解决军费紧张的循例,指的是军队自己经营田产、酒坊或赌局等产业,用营收所得来贴补朝廷定规粮饷之外不足的部分。
“用于置办产业的钱稍后会划拨给你们,”赵范指了指站在屏风外的幕僚们:“一会去跟他们谈。用来屯田的田产也会分拨一部分,但是良田大部分都给北军占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荒田,叫你们的军士多费点力气吧,反正挖矿的人有的是气力。”
郑云鸣并不反驳,只是口中称是。
“军械的问题,原本是要从襄阳城的军械库存中拨付给你们,但黄国弼都统和樊文彬都统近日都在申请大批器械来加强武装。你知道,蒙古人的入侵一天比一天临近,装备正规军是当务之急。所以暂时只能拨给编制的一半,剩下的部分你们暂时自行解决。等襄阳府增加了新的库存给你们补足。”
“没有问题,剩下的部分由下官自己想办法。”
“好,剩下的就是官职和品秩的问题。本帅的意见原是比照利州曹友闻的例子,任命你为京湖忠义军马总管,但李伯渊都统坚持这个职位是要留给将来从北面投效而来的将军们。你也知道,大战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是会起到大用处的。”
“所以目前暂时没有合适的职位留给你,不过你可以在京湖营田使司部下先充任知营田总管,部队编制依旧不变,设统制三名,统领二名,正副将准备将各三人,队官一百人。等待京湖制置使司有合适的空缺,再将你们正式成军。”
郑云鸣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喜的是军队的编制尚属齐全,可是堂堂一支忠义军转眼之间就成了躬耕田亩的专业农耕兵团。
赵范抬眼看着站在阶下的郑云鸣:“有问题吗?”
“没有,一切皆听大帅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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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3)
“很好,一军的称号定了吗?”
“既然下官充任营田总管,部下又都是矿丁,那干脆就叫做土龙军吧。”郑云鸣不无嘲讽的回答道。
赵范只当是完全没听懂这句带着软刺的嘲讽,随口说道:“名号虽不威风,倒也算是朴实无华。罢了,制置使司部下的织染户会给你们准备将旗和行阵旗,其他大小旗帜你们下去自家制备,须得用工足料,上阵的时候不要坠了京湖军马的面子。”
郑云鸣满口称诺,躬身行礼告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衙门口的影照壁外,赵范才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罗公,你看郑官人态度如何?”
罗鉴慢慢的走屏风后走了出来,沉吟道:“面对这样近乎挑衅的条件,却依然是全盘接受。这不但没有半点骄狂之气,简直谦卑的有点过分了。”
“这毛头小子养气的功夫,简直比他老爹当年还要厉害。”赵范感叹着,突然话锋一转:“屯田总管分管的田亩,全部给他分到江陵附近去,在北边一点也不要给郑官人留下。”
罗鉴摇头苦笑道:“制置使要保全郑官人的性命,等大战一起把他调的远远的,不让他参加进战局来捣乱也就是了。何必苦心孤诣的想出这么个特立独行的法子来?国朝建立以来只有大将兼管营田使,哪有营田总管来带兵的道理?”
“罗公毕竟有所不知,这小郑官人据郑相公所说,虽然生性沉毅谨慎,可是素好谈兵,平时在家中就用小木偶摆兵布阵,讲谈兵法。毫无疑问是个喜好谈兵法的人。少年人心高气傲,又是第一次统领几千人的队伍,哪里肯放过一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战端一起,那是一定会上前线来捣乱的。如果真的给了他这么个军马总管的名号,他就是真正的武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宰相公子领兵,怎么会把我一介区区地方大员看在眼里?要是打乱了本帅全盘部署,他死了是小事,只怕大局顿坏,再也挽救不回来了。”
“所以大帅才会别出心裁的给他这么一个文官的职位,这样休说是武臣,就是一般的县令在实际权力上可能都会盖过了他。”罗鉴恍然大悟。
“把他丢到江陵去种田,屯田军还能保有多少战斗力?大战开始的时候只消制置使司一纸公文,就能把他手上的人全都调走,以他的职位他也不能有半句怨言。”赵范嘴角上扬:“这乃是釜底抽薪的计谋。”
罗鉴躬身称贺:“制置使大人能用此计,实乃国家之福。”
“国家之福吗......”赵范苦笑道:“只要这小官人真能收敛心性,安安心心种几年田,就是整个京湖的幸福了。”
郑云鸣刚刚踏出制置使司衙门,就被一个硬物顶住了脊背。
“不要回头。”这声音就如同刚见面时候一样清亮悦耳,只是低的不用心听简直听不到。
“向前一百步巷口左传,起手第三间院落,门没有上锁,推门进去,我就在后面跟着你,记着,千万不要回头。”
顶在身后的硬物挪开了。郑云鸣轻叹一口气,乖乖的照着石文虎的吩咐,前行到了巷口,左转推门进了第三间院落。
稍后不久,一个衣着破落头戴斗笠的小个农夫冲了进来,肮脏的面孔掩饰下妙目圆睁,低声说道:“西厢房内有个暗道,随我来。”
石文虎带着郑云鸣走进西厢房里,直接走到当中的八仙桌前,伸手将八仙桌的一个桌脚转了一转,青石地板啪的一分,露出一条暗道。
“从这里进去,可以直通三条街外的长春客栈。咱们下去吧。”石文虎从桌上端起油灯,转身在厨房下摸出火炭点着了,示意郑云鸣下去。
黑暗的地道狭窄漫长,又湿又热的空气里隐约传来少女身上的幽香。郑云默默的的跟着石文虎向前走着,好在地道里本来阴黑,看不出他尴尬的样子。
“刚刚他们本来已经准备动手。”石文虎一边走一边说:“原本的打算,是准备将你绑了连夜偷运出城,赶上明早出发的去往北边的商队。十天之后你就会被关在汴梁的大牢里啦。”
“大白天的在制置使官衙门口绑架朝廷命官?”郑云鸣断定石文虎是在胡说:“这怎么可能?”
石文虎突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郑云鸣:“距今十五年前,在距离中原数千里远的大国花剌子模,蒙古大军压境。其东北的名城巴里黑全城戒严,士兵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搜索,凡不是本城户籍的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斩首,然后闭城门,用铁汁融化浇筑门缝。派人在城墙上日夜巡逻,只要不是打着花剌子模旗帜的人,无论是谁立刻射杀。”
“然后,在某个明月当空的夜里,巴里黑的守城将和护民官以及城里主要的官员的脑袋统统不翼而飞。被这个事实吓破了胆的巴里黑城当即就向蒙古人开城投降。”
“现在知道你处在多大的危险中了么?”石文虎转头举着油灯继续前进:“但是放心,有我在一天,鞑子就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二人穿过地道径直走进了长春客栈的柴房,石文虎将房门推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按着步速来说,你们慢了一点。”男子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该死,你是女人!我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怪不得当时马上那一剑力道弱了,没能把我打下马来。”
石文虎脸色骤变,从袖中噌的抽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拦在郑云鸣身前。‘
“不要紧张,我来并不是为了打斗的。”那瘦子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全然不像是马上就要准备一场恶战:“我只是来看看,几次三番的阻挠我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石文虎将匕首举在身前,双足摆了个门户:“客气,不就是小女子我咯!”
“哼,不过南人也真无人了,做奸细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能交给一个女人来做么?”
“我听说北边干这行的女子也并不少吧,比如六孛罗、刹那利、雪莲.......”石文虎全神贯注的迎敌,却没有半点犹豫的跟敌人斗起嘴来。
“哼,无知妇人,做起事来毫不爽利,大汗重用她们也不过是贪图方便罢了.....”那瘦子很看不起那些活跃在第一线的蒙古美女间谍们,淡然说道:“看你年纪这样稚嫩,多半是干这行还不长,趁早回去早些找个人家嫁了吧。接下来就是男人之间的战争,你是呆不下去的。”
石文虎将匕首换了个姿势,说道:“看你长得这么瘦,多半是干这行还不长,早些回去躲在你娘的怀里,接下来的战争姑奶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瘦子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你们快走吧,少时兀鹰的手下就要到了,应该在三十拍以后吧。”
郑云鸣惊道:“你不是来绑架我的么?”
“只有兀鹰这种蠢货才会想出什么绑架的法子,对于我来说”瘦子耸耸肩:“你这样的富家贵公子在南朝军队里呆的越久,对大汗的好处就越多。”
石文虎哼了一声,领着郑云鸣扭头穿过了客栈,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刚刚真是惊险......”郑云鸣正说着,看见石文虎捂住了肚子,表情痛苦的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郑云鸣大惊失色,不顾男女之防,伸手就要去搀扶。
石文虎红着脸啪的一声打开郑云鸣的手臂,说道:“没.....什么事情,是.....我一紧张.....就会胃疼.....老毛病......”
“这样......”郑云鸣也跟着一起蹲了下来:“胃疼不是什么大事,我娘有个秘方一会就管用,你等着。”说着站起身来,挤进了街边一群聚集的人丛。
不一会儿他手里捧着两个滚烫的胡麻饼跑了回来,往石文虎手中一搁:“来吧,放到心口下面一点的位置,热度会温暖你的胃,化解一切的疼痛。”
石文虎将胡麻饼轻轻的放在心口下面,温暖的感觉在怀中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明明就是身体有毛病,却偏偏喜欢出来管这些闲事。”郑云鸣蹲在身边轻声叹道:“国家大事有我们这些男人操心足够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何必这么辛苦?”
石文虎做了个鬼脸:“国家大事,有我们这些会功夫的人操心就行啦,要你一个白面小书生去带兵干啥?”
“你也知道了?”郑云鸣笑了起来:“说实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平生里学的是四书五经,每天只能和毛锥子打打交道,突然之间要管理五千人的吃喝住行,还要教会他们怎么样在战场上求得一线生机。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噩梦里惊醒,梦到的都是一军尽没,鲜血流满大地的场景。”
石文虎舒了一口气,说道:“又没有亲自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诸葛亮不也是书生,李靖不也是书生,为什么你不可以?”
“严格来说的话,诸葛亮是个隐士,李靖是个犯人......”郑云鸣一本正经的吐槽道:“不过说这些都没用了,明天就启程,大家都已经在黄州等待着我们回去,招募马上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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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4)
其时不过是四更天的时分,明月东斜,光亮已经渐渐的黯淡下去,被皓月遮蔽了光芒的群星重又展开神秘的容颜。
“和浩瀚的银河相比,地面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兴亡成败,一捧黄土。又何必斤斤计较每天杀了几个人,攻陷哪座城池?”郑云鸣仰望着星空,幽幽的叹道。
他一回头,只见王登、杨掞和石文虎都在斜着眼睛,用一种看心恙之人的眼光鄙视着他。
“天意玄远,怎么是我们凡人俗子能参透的?倒是总管你,”杨掞扬扬手中的一叠公文:“怎么会拿了这么窝囊的条件回来?”
“钱粮不足,器械旗帜不足,连官职也只拿了一个知营田总管回来?”杨掞扬扬眉毛:“我们到底是来建军的还是来耕地的?”
王登也很是不满:“名不正则言不顺,顶着屯田军的名头,士兵们如何肯用心操练?”
郑云鸣环视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的说道:“大家要知道,土龙军在京湖制置使司的地位是不能跟任何一支正规军相提并论的。我们的辎重、补给、旗号甲械都必须排在京湖各支军队后面。我不把这种待遇看做一种侮辱,因为这支新成立的军队名下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表功的首级!赵制置使此举虽然不能算合理,但绝对称得上公平二字。”
“更何况我并不把当前这种处境当做一种困难,正相反,因为我们有了这种不被制置使司重点关照的地位,我们才好做点不一样的文章。”
杨掞晃动着手里的公文说:“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完粮足饷对咱们帮助更大吧。”
“不,如果按照制置使司说的那套办法来运作,那新建的这支人马很快就会堕落到和别的宋军没有什么不同。”郑云鸣坚决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生死大事:“制置使司对土龙军的指导,有五个问题乃是致命的错误所在。”
“首先说影响最小的,一支军队是不是兼营屯田事务,对军队本身的精锐程度有着很大关系。一支足够称为精兵的军队不可以兼营别的事务,因为它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训练战斗技巧,完善小部队和小部队之间的联系,熟悉大军团运作的模式。这些都是要反复进行单一训练和大量演练磨合来完善,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投入操练尚且不够用,何况用士兵去种粮食?”
“所以精锐之师,不可屯田。历史上凡是边塞屯田,都是因为补给路线太远,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大战之后经济不能恢复,被迫使用军队开垦荒地。但是军队一旦开始屯田,战斗力必然下降,在面对全程训练的塞外蛮夷时候,很难不吃大亏。所以土龙军要想能战,首先必须将屯田这一条免了。”
“说的不错,”王登说道:“自古以来有屯田之兵,也必须有全训的精锐,皆是因为屯田久了军队涣散不能用的缘故。”
“接下来说第二条,襄阳城内有军械二十四库。这是从岳武穆时代以来逐渐积攒下来的,我们自然不能下论断说里面都是不堪使用的劣质品,但军械一旦制造出来,就必须精心保养以保证其性能不致下降。京湖制置使司近年来叠经大战,第一流的武装早就已经装备到军队中,其裁汰下来的老旧装备则占据了襄阳军械库中的很大一部分。鉴于咱们目前的地位,想得到好装备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还不如从头开始自己制造来的方便。”
“不错,”石文虎插话道:“前些日子从襄阳府库里给韩四郎偷了一张弓来用,随便一拽就折了,我是个小女子唉,不知道襄阳城的军爷们用这些弓怎么打蒙古人。”
“这事情自然有办法。”杨掞说道:“你只要混在弓手队伍里,弦不要上满了,夹杂在箭雨中射出去,战场上千万箭矢俱下,谁还会在乎箭射的远近?何况武器不精良早已经是多年顽疾,将帅们看到了也只能假作无事。”
“这是军队溃败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国的军队数目根本不能看做是编制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庞大。就拿土龙军为例,一军全数五千人,如果按照老路子充满了占破,兵丁为大将家中仆役者百十人,修葺大将私宅者数百人,鸣锣吹鼓,为大将前后开道者百十人,酒厨匠染,为将领私人服务的又数百人,甚至将倡优歌妓等扫数编納入籍,真正可到疆场效命的能剩下多少?”郑云鸣说道:“所以这些人,绝对不能让他们渗入军队中,土龙军有一百人,一百人都要投入战场,有五千人,五千全部是能战之兵。”
“与此相通的还有空额吃饷的问题。”王登说道:“不过总管已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解决的道路。”
“可惜的是这个办法目前不可能在京湖全面铺开。”郑云鸣说道:“暂时先在土龙军中用当面点名发饷的办法,徐图扩展。除了上述四个问题,还有一处最关键紧要的地方。”
“就是军队不可兼营私产。五代以降,军队打开门做买卖好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郑云鸣的眉毛拧了起来:“凡是大军屯驻的城池重镇,大小街道上充斥着军队开设的当铺赌馆、酒坊食肆,军队不但经营铺面,还参与大宗物资的买卖。南渡初年,甚至有的大将将部下八千人全部为回易者,都派去做买卖了!还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当然,这无疑跟诸位大臣在朝堂上说的一样,是与民争利的愚蠢行为。但是在军队本身来讲,营治私产更加是愚不可及的法子。须知打仗,是提着脑袋的营生,如果稍有退路,将士便不肯奋死效命。如果大家今天知道了做买卖赚钱也能当做功劳晋升的话,明天都去琢磨怎么赢的两分三分五分利,哪里还有心情真刀真枪的去阵前用鞑子的首级来换取犒赏?”
“所以从军队战斗力着眼,军队兼营私产就是割之不去的毒瘤。正常的军队,获取功名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拼着性命去将敌人的首级夺下!”
杨掞悠闲的摇着头:“大道理自然人人会讲,但总管只怕忽略了一样最重要的事情。”
郑云鸣笑道:“就是缺钱。”
“正是。”杨掞毫不避讳的说道:“您谈到的这些弊端,先代为政者如何不知道?所以未能根除,因为这些弊端都能带来一个正面效果,就是能赚到钱粮。无粮怎么养兵?无钱何以招募?没有钱粮,连军队这个基本都不存在了,谈何锻炼能战精兵?就拿这土龙军来说,制置使司给了您这么大的缺额,您又是赚钱的办法一概不采用的态度,您拿什么去养这五千张要吃饭的嘴?”
“要是放在几十年前,我可能就毫无办法只能接受制置使司的安排,但是在如今的局面下。”郑云鸣神秘的笑道:“有办法。”
“无非是苛捐而已。”杨掞严肃的说道:“这件事情别人干得,小官人你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也能这么干么......”
“到时候我自有办法。”郑云鸣依旧是神神秘秘的模样:“管教这些本地土豪乖乖的拿钱出来,倒是怎么应付制置使司的点检巡查是个问题......”
正说话间,辕门方向传来吵闹声音。
郑云鸣和王登、杨掞互相望了一眼,原本就是为了比军官和矿丁们早一步到招兵场,为众人立一个规矩,怎的这快凌晨时分会有人在这治军之所大肆吵闹?
来到辕门正前,只见一群军人装束的壮汉和几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在黎明前的夜暗中正吵的热闹,壮汉虽然人数众多,却多数只知道“直娘贼”的骂人,书生们人少力弱,却是条理清晰跟做文章一般反驳回去。
郑云鸣喝道:“都且住着!军门重地怎么能随便喧哗吵闹?”
军汉们看见有官员到来,都吃惊的闭住了嘴。一人站出来粗声大气的说道:“郑官人,孟帅叫俺带这群使臣来跟随你咧。”
郑云鸣接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分辨,原来正是黄州侍卫马军司的粗鲁将军葛怀。郑云鸣欢喜说道:“没想到是葛老亲自带队来,我原以为你们早上才会到。”
“咱们新来咋到的人,总要给新上司留个好印象不是。”葛怀笑道:“只有俺们来候着官人,绝没有官人等着咱的道理。结果你看,俺们这么早到还是晚了。”
葛怀背后有人哼了一声,说道:“我早说过,昨天就该来这里候着,宁可等一晚上,不能让新长官瞧不起咱们。”
葛怀回身骂道:“直娘贼的刘整,就你本事大是不是,大家白天里还要整治这些没鸟用的新人,晚上不好好睡一觉,怎得有精神来管理这些鸟人?”
郑云鸣心中一动,定睛细看,只见说话的刘整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一脸英豪之气。
“这就是日后要背反宋朝投靠忽必烈的刘整?”郑云鸣心下踌躇,要不要学习一下诸葛孔明,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杀了呢。
但他随后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因为某人在未来将要做出某件恶行而在现在施以惩处,全世界也不能有这样的道理吧。
刘整却猜不到郑云鸣正在动杀他的心思。对着书生们喝道:“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到辕门前来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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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1)
书生们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叔谋,好久不见。”
郑云鸣大喜,快走两步说道:“是梅轩先生到了?”
陆循之大笑着说道:“台州一别,到今天已经有五年了吧。那个毛头小子郑叔谋已经成为堂堂一方统帅了。”
“那可担当不起。”郑云鸣手把着陆循之的手给众人介绍道:“陆翁是陆象山的二公子,听到我要在鄂州招募书生中的敢战之人来帮忙治军,特别从岳麓书院赶过来襄助我。”
刘整斜着眼看了一眼陆循之,陆象山是谁对他完全没有概念,说道:“这先生能杀得了一只鸡么?要我在他部下效力,那是休想。”
陆循之看了一眼刘整,朗声说道:“谁人带了弓箭来?”
“不用别人的。”刘整从旁边的使臣手中接过一张黑漆角弓,“这张是二百斤的强弓,先生若用不惯,我可以换张五十斤的给你用。”
陆循之哼了一声,拿过弓来,从箭壶中抽出一支射亲箭来,搭在弓上,双膀一叫力,左臂如抱婴儿,右臂如托泰山,喊了一声“开!”将弓拉满了,一箭射去,不偏不倚的正中百步之外大树上一支细小的枝桠,枝桠晃了晃,落下了几片树叶。
众人竟是无一人喝彩,陆循之这手功夫,射的准也就罢了,令人惊讶的是居然在快要全黑的暗夜中清楚的看见目标,这种夜视能力特别强的人,在人群中的几率小的可怜。但如果将其用在沙场征战,就具有先天的优势。
刘整吐了吐舌头:“有夜眼之能,刘某没什么可说的,甘愿为先生牵马坠蹬。”
郑云鸣说道:“陆公弓马娴熟怎么能做得常例?将来沙场突阵还需要各位武官多负勤劳,时间也不早了,说话间就是日出的时候,大家加紧准备。”
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的时候,漫天的朝霞映红了通往鄂州城的道路。大路上一早就挤满了来往的人群,当中有误了时辰,慌张的赶到州学去听课的书生,也有清早起来挑着菜担进城贩卖的农夫,也有满载着食水酒浆的沉重的车辆。不过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大队用一条扁担挑着随身东西的矿丁,循着大道直奔招兵场而来。
招兵场上飘扬的五色旗帜几乎都要被黑压压的人头淹没。鄂州守城兵派出五百名土兵帮忙维持秩序,但依旧是纷纷攘攘,人声交错纷杂。
“官人!可算找到官人了!”郑云鸣转身看时,手扶着竹杖的许世清带着一个青年走了过来。
“许丈,好久不见啊!”郑云鸣欣喜的说道:“没想到郑某初来乍到之人,竟然能劳动这许多矿丁们来投军。这都是许丈的功劳。”
“您说什么话,听到招军的将军换成您以后,大家伙儿都吃了一惊。都说这世道真是不一样啦,连您这样读圣贤书的人也出来领兵打仗了。不过咱们信得过您,京湖的那些将军,个个都老爷模样十足,没有见面之前,先兜头给咱们一顿鞭子,根本说不通道理,只有您这读过书的,有大学问的人,咱们才愿意跟着。只要您动一动手指头,哪怕是刀山火海,这群孩子也跟着您去!”许世清说到激动处,兴奋的挥舞着手里的竹杖,仿佛自己也年轻了起来。
“许丈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白面书生,要想顺利的练成一支新军,还需要全军兄弟一起团结努力。”郑云鸣望着辕门外攒动的人群:“今天前来应募的壮士,只怕超过了万人。”
“是的,连附近矿山里没活做的矿丁们也都赶过来投军啦,大伙儿说了,不管应募成与不成,将来都跟随您郑官人了,您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这些人许丈都认识么?”郑云鸣问道:“当中有没有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
许世清为难的说道:“您是说平日经常操练枪棒,喜欢打架的人?咱们挖矿的,每天从日出挖洞到天黑,累的一身臭汗,哪里还有力气耍枪棒?”
“您理解错了。”郑云鸣说道:“我招军的原则是:只要是平日里偷鸡摸狗、横行乡里的泼皮无赖的,就算武功再高,也一概不要。”
郑云鸣的话让身后的葛怀吓了一跳:“总管你这又是演的哪桩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怎么有功夫的人送上门还不要了?”
“不光是这样。”王登说道:“昨天总管已经发布了招军的原则:
第一必须身体壮健。第二必须朴实敦厚,第三必须能吃苦。
只有符合这三条的人我们才会招募为军士,有一条不符合的,一概不用。”
“除此以外,如果有平日里惯于行为不端、品行下作之人也一概不收。”
自唐晚期以来,中国军队里逐渐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抛弃了以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作为主要兵员补充的原则,大规模的采用以恶少为主、间杂蕃族的身份低微的人群作为军队兵员的来源。这种措施在藩镇割据的时代可以短期提高军队战斗技巧,军队规模扩充也比较便捷。但从长期效果来看,随着军队成分的改变,军队的文化和社会地位也在悄然改变,终于导致了五代时期军队战斗力的全面弱化,为宋朝武功不振埋下了祸根。
郑云鸣意识到这种传统必须改变。
“身体强壮就有了参加战斗的基础,朴实敦厚者更能够听从主官号令,而吃苦耐劳,”郑云鸣指着招兵场上拥挤的人丛:“才能够保证他们熬得过艰苦的训练,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士。”
王登接过话头:“除此以外,总管更命令我们查明每一名士兵的详细住址,了解清楚他的父母、兄弟、妻小的姓名,并由官府出具保文,将这些材料编造成册,最后成为士兵的档案。”
“这才是治军的正途啊哈哈。”陆循之满面笑容的走了过来:“似那些前线大将们,动辄招募不知背景的北方流民和残兵,就算个个骁勇也没有什么大用。治军之道只在乎一个诚字!武功可以练,但只有全军以诚相见,上下一心,才能够百折不挠!”
“陆翁,”郑云鸣说道:“各将的招募都还顺利吗?”
陆循之点点头:“我按照你说的,让黄州来的使臣们作为队官,按照你的原则自己挑选自己的部下。然后由儿郎们逐个和队官们谈话,让他们来挑选哪些队做自己的队伍。一旦全军招募完成,明日就可以向营地开拔。”
“很好。要确切通知各队官知道:宁缺毋滥。哪怕招不够数合格的兵士也好,绝对不能让一颗坏果子混进筐里来,败坏了一筐的好果子。”郑云鸣转向许世清说道:“许丈,我军务太忙就不能自己招呼你了。您在这里好好休息,稍后招军事毕咱们再好好相谈。”
“慢来慢来,小老儿还有一事相求啊。”许世清说着用手一拉身后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就势扑倒便向郑云拜了起来。
“小人是这鄂州阳新县三老乡清源里人士,姓任名雄威,”年轻人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的说道:“听到大人正在招募兵丁,我生平有些拳脚功夫,愿意投效大人部下,为国家冲锋陷阵!小人父亲任甲三,母亲任薛氏,下有一弟一妹,小弟任雄杰现在乡学念书,小人从小规矩守法,都有里长乡绅可以证明,请大人一定让我军前效力!”说着磕起头来。
许世清也对着郑云鸣和陆循之拜了一拜,说道:“这任大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家中身世很是可怜。他家当家的几年前被军队抽了壮夫,结果前线失利,他爹生死不明。他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孩子,只有十一二岁咧,就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除了田里劳作之外,还抽空到鄂州码头上帮着运矿石铁锭,挣了一点钱除了奉养母亲之外,还供养弟弟上私塾读书,这等孝悌的孩子,小老儿想着郑官人一定是用得到的。”
郑云鸣走到了任雄威面前正色问道:“你叫任雄威?”
任雄威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正是小人。”
“我不能准你的要求。”
任雄威急道:“小人......”
“你以为当兵打仗是混日子吗!”郑云鸣提高了嗓门:“或许在别的队伍里,你认为当兵是条不错的出路。饷钱可以奉养母亲,供弟弟上学。但是我告诉你,土龙军面对的正好是敌人进攻的要冲!如果你投入我的军队,面对的只是无数次战场搏命的机会!如果哪次你不幸被鞑靼人砍了脑袋,谁来奉养你的母亲,谁来供你弟弟上学?你是要我被你的家人咒骂一世么!军队可不是用来安身养命的地方!”
“如何说着还发起火了?”陆循之上前说道:“你叫任雄威是吧?这样,我写一封信给湖南路的岳麓书院,你叫你弟弟带着这封信去上学,所需一切费用都免去了。书院还供应你弟弟的衣食住行,你看如何?”
任雄威一时语塞,平生还没有人对他这样善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郑云鸣一把抓住陆循之的手:“陆翁,你这是在害他。”
陆循之淡淡的看了一眼郑云鸣:“我是在害他,官人又怎么说?”
郑云鸣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宪儿:“记着提醒我,每月从我的薪俸里留一部分出来,寄给鄂州阳新县清源里的任薛氏。”
任雄威不敢说话,只是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叩头。
郑云鸣摇着头叹息:“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做善事,任雄威,我们这是在为国家买你一条命。陆翁的意思我很清楚,一个人若能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又何愁他不能为国家奉献忠诚?所以我和陆翁用一点钱粮挖断了你的后路,你的母亲、兄弟都有了妥善的安置,你就只剩下一条路,就是粉身碎骨为皇上尽忠!这条路上你若是后退半步,不但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你娘和弟弟,懂了吗!”
任雄威一面哭着一面大声应道:“小人愿意为皇上和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罢了。”郑云鸣对王登说道:“收下他,作为我帐前亲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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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2)
王登一本正经的回答:“面都还没黥呢怎么能分什么亲兵部兵。等全军招募黥刺之后再说。”
“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郑云鸣吩咐王登:“稍后招军完了先不要急着黥刺,把军士们集中好了我有话说。”
对于整个京湖来说五千人编制不算一个大数目,可是每个应募的人都要经历一遍检查体格、排除病疾、演练武艺等等繁琐的事情,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才勉强达到了五千人的标准。
夕阳下新入营的兵丁们在招兵场上熙熙攘攘的挤作一团,互相打闹嬉笑着毫不把军官们的大声呵斥放在眼里。
登上点将台的王登皱着眉头从都头手中接过了长鞭,在空中虚劈了数十下。这是宋朝管用的肃静之法,几十声清脆的鞭响过后,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望向了点将台。
京湖制置使司新任知屯田总管郑云鸣,满身盔甲齐备,手提宝剑缓步走上台来,葛怀和刘整肩扛着沉重的掠阵刀在身后护卫。
台下尽是兴奋和新鲜的神情,郑云鸣知道,要将这些只有一身气力却对行伍征战完全没有认识的新人,打造成合格的战士有多么困难,但在随即就要到来的乱世中,手中握有一支堪战的精兵,才是保全身家性命的最有利选择。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算再如何遭受七苦八难,也不能动摇郑云鸣的决心了。
“今日本将奉京湖制置使司的命令,前来鄂州招募兵丁!”郑云鸣尽量用自己最大的嗓门说道:“所为者第一给你们这些没了活计的矿丁们一条出路!第二,就是为京湖准备一支能打仗的队伍!”
“我知道各位当兵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有一份口粮能够填饱肚子!或者从口粮里省出一点来奉养双亲,惠泽妻小!但是我要告诉你们,打仗绝不是三岁孩童的游戏!要想从蒙古人的锋镝之下生存下来,你们要经过无间地狱一样艰苦的熬练!你们会觉得生不如死!你们会悔恨为什么为了一口口粮会经受这样的折磨!这就是我在未来几年里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把你们训练成第一流的战士!然后带领你们去砍下所有胆敢来犯的侵略者的头颅!你们都给我做好了准备!”
台下的新兵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当中有许多人原本是看着郑云鸣文人领军,必然文弱可欺的缘故。不想郑云鸣上来先来了几句强硬的言语,顿时有人起了退意。
“不过我要告诉大家!当兵的好处可不止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当你打熬出一身出色的武艺和精明的韬略之后,你就会发现,无论升官还是发财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国家对战场上表现英勇的将士从来不吝犒赏!你们可知道入洛的时候每个鞑靼人的首级价值五十贯!能斩获鞑靼王子者可以得良田百亩,在京城的宅邸一座!凡有悍不畏死,能临阵杀敌者,照例可以晋升一官!数战表现出色,获封修武郎的例子,在军队里比比皆是!你们这些蠢笨汉注定没前途去考取什么功名,但是不要紧,将来你们一样能够封官荫子,光耀祖宗!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听长官的话,奋勇杀敌!难道你们不想将来把自己的牌位供奉在祠堂里,让千百代的后人来传颂你们的声名吗!”
人群中又是一片啧啧赞叹声,对于这些不够聪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平民,军队的确是出人头地的一条捷径,当中有野心勃勃的人,已经规划好了靠着蒙古人头颅铺就自己封侯拜相道路的人生梦想。
“封侯拜将不足虑!但是本将要提醒你们三件事情:首先,军队和江湖最大不同,就在于军中以纪律为先!衣食住行,皆有法度!进退攻守,俱有规矩!有敢触犯军法者,虽贵为大将心腹,本将都会严惩不贷!从今天开始,每天教授你们七禁令五十四斩的内容,好好的把它们记住,如果敢有违反,到那时候休要叫我留什么情面!”
“第二,当兵者不得侵犯百姓!我听说,就在这鄂州城曾经驻扎过一支军队,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郑云鸣不敢奢望功盖岳侯,但是对于侵犯百姓这一条,我必然要做的跟岳侯一样!你们要记住,打仗不光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保护京湖的父老乡亲,有发现敢滋扰百姓的,依军法加三倍处罚!”
“最后,本将念及你们都是第一次从军,大概将来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故此在此宣布,本军正式废除黥刺旧规!”
“就这么多!解散!”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的声音。五代以来,黥刺成为招军的一种陋规。罪犯充配军的制度,使得原本作为惩处的黥刺刑罚变成了士兵身份认证的一种标志。这也正是士兵地位降低的表现之一,正是因为将军士毫无区别的当做囚犯对待,导致社会风评对军队的严重歧视,以致喊出“好男不当兵”的话来。对于士兵本人来说,无论是黥面还是黥手,都是一种对人身的侮辱,郑云鸣一句话就废除了在军中实行三百年,让人痛恨无比的黥刺办法,自然让觉得身体发肤难免一辱的新兵们欣喜万分。
“糊涂,简直是糊涂!”踏进中军帐幕的时候,杨掞一面扇着折扇一面口不停的抱怨着:“你当黥刺是为了好玩啊?打了胜仗以后,发了战争财的军士们军衣一脱,带着财宝就逃回乡下享清福去,你哪儿找去?打了败仗以后,军士们刀枪一丢逃之夭夭,你又哪儿去找?不去黥刺,军纪还有办法维持吗?”
“杨掞!”王登低声喝道:“不得对主将如此无礼!”
“无妨。”郑云鸣摆手道:“汉唐时未尝听说有黥刺之法,从军者也络绎不绝,也没听说过他们有管束不住士兵的例子。”
“那时候主力都是边地良家子,怎么能跟咱们现在全都是招募的兵士素质一样?”杨掞急道:“现在这些抗刀的,不用黥面定了身份,不用刀斧棍棒管教着,怎么能让他们乖乖的行军扎营,不要说跟蒙古人对垒了。”
“朝廷看不起拿刀枪的,拿刀枪的看不起百姓,百姓看不起拿刀枪的,”郑云鸣无奈的摇头:“纯父啊,这是个死结,要让官、兵、民互相产生信任,总得有一方先做让步。军士和百姓比起官员自然是胸无点墨,所以要踏出这一步,只有让我等为将之人先做出表率。”
“说大道理没有用,”杨掞毫不客气的反驳:“当务之急是管束住这群蠢汉们,不然队伍自扰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操练?”
郑云鸣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名册:“我们要学会用这个来管人,我们招募的既不是居无定所的流浪人,也不是无名无姓的无赖少年。每个军士都有宗族、乡党、父母、家小。大将们掌握了这些,不是简单的黥个面要管用多了么?”
“纯父,黥面只是识别身份的手段罢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将军士们的身份刻在脸上。”郑云鸣指指心口:“是要让他们自己刻在心里。”
杨掞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不过看的出来郑云鸣的这一套道理他并不认同。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郑云鸣正想开口打破这静默的时候,葛怀和陆循之领着新任的九名土龙军将官走了进来。
九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官一字排开,拱手向这郑云鸣下拜。
“这套衣服你穿着再合适不过了。”郑云鸣亲切的拍拍为首的短须大眼的青年将领:“朱胜兄,当年我跟着你在太湖协助官府追捕水寇的时候,你就说过将来一定要指挥万人大军,为朝廷戮战沙场。今天你总算踏出第一步了。”
朱胜微笑道:“这都是靠了叔谋你的福缘。”
“是啊,如果不是这么机缘巧合的让郑叔谋做了一军的大将,咱们怎么可能有机会在以书生的身份带兵呢?”站在朱胜身边的小个子笑道。
“陈光,你不是说要去淮西制置使司的幕府里谋个差事么?怎么转眼投到我的帐下来了?”郑云鸣笑道:“要是你老师知道了你不愿意考功名只肯带兵,一定会气的摔砚台的。”
陈光将手一摊:“老师早就知道我的志向,不会生气的。”
“那你呢。”郑云鸣将脸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瘦高个:“彭满兄,虽然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但是赵善湘大人在信里可是反复夸赞你武艺精熟,号称江西路射术第一,连九江府的大将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要为了自己一身武艺放弃举人的身份来做这领兵打仗的事情么?”
“俱是为国,打仗和做官并无分别。”彭满的回答简单有力。
郑云鸣点点头,又对其余六人说道:“卢庆春、何大节、项安国,你们三人是魏鹤山亲自举荐。呼延瑀、马祥、邓方则是分别由不同的前辈学究们保举而来。无论你们的保举人是谁,我都相信你们一定是适合带兵的人才。”
“我相信各位到鄂州之前都已经是将古代圣贤的兵书读的烂熟,对于如何治军行阵也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郑某不会用某一种硬性的规定来绑住大家,因为用兵打仗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答案。”
“我只对大家有一个忠告:就是万万不能将兵书上的教条生硬的套入实际的用兵中,这是文人带兵最容易犯下的错误。相较武人,我们的优势所在就是依靠了前人不断累积的智慧,但前人的智慧应对的是前人的现实,我们则有我们的现实。在练成精锐军马打败敌人之前,你们要做的就是将先贤们的只言片语融进面对的实际局面里,我希望你们的用兵能够真正的体现《三略》《六韬》《兵法二十四篇》的真正精髓,而不仅仅是照着古人的办法一板一眼的抄袭。各位都是聪明练达的人物,做到这一点相信并不难。”
众将都俯身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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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3)
“葛老不要急着走,”郑云鸣从怀中取出一纸空名告身:“我和陆翁商量过了,营中的大小事务很多还依赖你协理,所以我们打算请告孟帅把你留下来。”
“目下暂且将这土龙军分作左中右三军,我自将中军,陆翁掌右军,葛老您就亲负辛劳,担任左军的统制官如何?”
葛怀愣了一下:“孟帅跟我说道您小官人不喜欢咱们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来替你管理新军,所以才没有带一个将官过来,为何又要我留下?”
“您误会了。”郑云鸣略带歉意的说道:“本质并不是一味排斥武臣统军。我的意思是不要使新旧军混杂,以至于使得新军沾染了暮气和恶习。如葛老这样忠直果毅的将领,我们从来都是求之若渴。请葛老勿以文武之别为念,一定要留下来帮我。”
平素里只要是有正式职衔的文官,难免都会看不起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们,就连幕府中的幕僚们也常常编了笑话,在背后笑骂这些无礼的粗人。像郑云鸣这等身份和学识的文臣,这样情真意切的言语,葛怀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没的说,咱们领兵打仗的人,讲究的就是个忠义。”葛怀伸手将诰命纸接了过去:“总管只要有用得着葛怀的地方,水里水里去,火里咱火里去!”
“只是将来你们读书人一时兴起要吟诗赏月,喝酒作文之类的活动。千万别把老葛算在里面了。”葛怀的直肚肠让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江陵北上到襄樊的道路大致有三条。其中最便捷的道路无疑是先北上抵达郢州,然后从汉水坐船逆流而上,直奔襄阳城。
而最为艰险的则是绕道峡州,转路归州。越过崇山峻岭,抵达汉水上流,然后顺流到达襄阳。
还有一条道路,则是从江陵沿漳水北上,在荆门军登陆后沿山路向北越过荆山从陆路到达襄阳城。这条路比之绕道峡州的道路固然要轻松一些,但是仍然要越过荆山山脉的重重阻隔。
这条道路当然不如汉水水路兴旺繁盛。却也不像归州路那样只有少数旅行者和商旅经过。每天都会有相当数量的商队从荆门军上岸,穿过荆门山茂密的阔叶木森林,将江陵特产的漆器、铜器和纸张运往襄阳,再将襄阳的渔获、木材和腌菜运回江陵贩售。
可是今日荆门军码头的客商们却诅咒着自己的选择。宁可多花几个钱去汉水搭船,也胜过堵在狭窄的道路上动弹不得。
只因为这条平日算不得人马繁荣的道路上,此时挤满了向北前进的兵士和眷属们。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襄阳,而是居于襄阳与江陵之间的荆山山脉中名作老鸦山的一座大山。
选择这个地点作为土龙军的老营所在地,是以郑云鸣为首的土龙山诸将和京湖制置使司力争的结果。京湖制置使司原来的打算,是将宰相公子和他庞大的伴读队伍,安置在江陵府郊外,这里原先三面环水,号称三海八柜的天险所在,因为百年未经战火的缘故,早就已经被江陵的百姓开发成了田地,又因为是在河床上填土开垦而成,所以土质特别肥沃,是江陵一带一等的良田。
赵范的意思,宁可用国家权力驱逐在这里耕作的百姓,让郑云鸣带着人安安心心的在这里耕读,胜过放他在襄阳府捣乱。
但郑云鸣却考虑到土龙军的独立性和施政的自由度限制,毕竟在江陵来说是京湖三角核心----即襄樊、鄂州和江陵----中财税重地的存在,原本就聚集了大量来此就食的军队。京湖方面三司的二把手也都聚集在江陵,从政治方面评价,其实是不逊于襄阳的国家重镇所在。
人多,麻烦自然就多。
郑云鸣宁可将驻地北移数百里,迁移到位于襄阳与江陵交界之地的老鸦山界。这里位处险隘,有荆山天险可持。守在老鸦山,就等于守护住了江陵的北翼。何况老鸦山原本只有一座土兵的哨寨,只有民兵一百余人驻扎。对于襄阳的赵范和位居江陵的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来说都是鞭长莫及的所在。
“这两位大人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呵。”郑云鸣一面对着杨掞和王登抱怨着一面用朱笔在地图上圈下了老鸦山。
当然,既然选择了活动的自由,郑云鸣也要面对在荒郊野外驻扎的种种艰难。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令人头疼的房舍问题。老鸦山军寨不过茅屋十余间。外围用数寸粗细的圆木草草的搭成了栅栏,这是京湖地方通行的搭建山寨的办法。可是对于人口超过万人的土龙军、家眷和屯田百姓来说,这几乎等于毫无遮蔽和安全。
其次远离水陆重镇屯驻的后果,就是每天必须安排大量人力组织对军队的补给。土龙军需要的一粒米、一支箭。都必须用大车和扁担从襄阳府通过曲折的山路搬运到老鸦山去。光是在路途上需要的花费就已经不菲。
更不用说荆山左近都是山地,可供耕作的田地严重不足,更兼撂荒多年,要将上万百姓放置在此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势必不能全放在这里。”陆循之对郑云鸣建议:“只能留下少数人在这里开垦荒田。剩下的人可以安置在从老鸦山到荆门和峡州之间的土地上,这里原本少人耕种,土地荒芜的很厉害,可是根据前去勘测的人说,这里的土质虽然比不上三海八柜的肥沃,却也可以号称中等之田。”
“在荆山上放置烽火台。”郑云鸣点头道:“一旦敌人来犯,老营可以收纳附近的百姓。而老营南边的屯田农夫可以迅速向荆门军撤退。再从漳水转道江陵。”
话虽如此说,但当郑云鸣走在队伍中间,亲眼看到了山峦间偶尔才显露出的几块田地,剩下的只有茂密的山林和连片的荒草,心中也禁不住为未来耕种的艰难忧心。
当队伍行进到荆山脚下的开阔地带时,方才看见了连绵不绝的稻田,田中稻苗正是奋力成长的季节,山野间翠绿葱茏,纵横的阡陌间不时有农人牵着耕牛经过,如果不是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郑云鸣几乎以为自己还身置在秀丽的江南。
杨掞走在队伍中看见前面的宪儿骑着一头毛驴,正在和身边的韩四郎性致勃发的谈论着这里和江南的景色哪个更美。向前紧走了两步,偷偷的用藏在袖中的铁锥向着驴子的臀部猛刺了下去。
那驴儿吃痛,嘶叫了一声驮着郑宪离了大路,冲入了路边的田地中。宪儿惊叫着试图勒紧缰绳,但是在剧痛的驴子身上一切都是徒劳。驴儿载着惊恐万状的宪儿在田地里狂奔不止,新兵们看着主将的书童在田里惊叫的滑稽样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几名军士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才勉强制住了疯跑的驴子,这个时候整片的稻田已经被踩踏的狼藉不堪,听到了消息的农田主人慌忙赶来,但看见这么多官兵站在大路上,只是远远的跺脚叫骂,不敢稍微靠近。
郑云鸣骑在马上,剑眉倒竖,大声喝问道:“郑宪!你都干了什么!上路之前反复申明军纪,如何说来!”
王登大声说道:“有践踏毁坏沿路农田秧苗者,杖二十!”
”我说过了!”郑云鸣的声音升的比王登还高:“有侵犯百姓者,照原惩处例三倍执行!军法官!将郑宪就地责杖六十!”
两名虞侯上前架住了宪儿,全然不理会宪儿的哭喊将其掀翻在地,杖手过来便要动刑。
“等一下!”杨掞举手说道:“郑宪只是初犯,又是因为坐骑受惊,所犯并非本心。依照常例应该减刑!”
众将看见杨掞开了口,也纷纷躬身向郑云鸣求情。毕竟没有人不愿意平白送给主将的近侍者一份恩德。
王登也说道:“畜生受惊非人力所能控制,如果将来因为战马受惊踩踏庄稼,因此也要对军兵施以三倍严刑,其理不公,只怕难以服众。”
郑云鸣瞪了王登一眼:“战马无故受惊便是骑兵调教不严,怎么能称作是无罪?不过念在郑宪只是初犯,且尚有可恕之理,刑杖减半,杖三十!众人不得再开口求情!杖手,为什么还不动刑!”
两名杖手举起黑油木棍,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每一杖下去,宪儿的惨叫声被全军将士和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百姓们听在耳中,许多人都在心里暗暗认为郑云鸣的做法未免是太过苛刻了。
刑杖到二十下的时候,郑云鸣开口叫道:“且住!”
杖手急忙停了手中的棍子,抬头听候长官的命令。
“我是郑宪的主人。”郑云鸣说着翻身下马,动手开始解自己的官袍:“郑宪犯法,是我管束不当,这刑罚该当有一部分用在我身上。”
他这一开口一军皆哗然,在这个时代里贵贱分明,主人出头替为下仆者受过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情。
王登当即喝道:“您是一军的主将,怎么能自己来受刑?”
葛怀也赶忙来相劝:“大将您这么做太过分了,主仆虽然亲密毕竟有上下之别,为什么只是郑宪犯了错您还要自己来顶这个刑罚?”
宪儿趴在地上也不住的苦求:“公子不要这么干,宪儿乖乖挨打就是了!”
“葛老不必相劝,”郑云鸣这时候已经脱好了衣服,趴在地上:“这是为你们将来立下规矩,凡有亲兵家奴干犯军法者,主人都有连带干系,杖手,行刑!不然以违抗军令之罪,先将你们斩了!”
两名杖手慌忙跪倒磕头:“无论如何不敢对老爷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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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4)
朱胜为首的将官们也全都跪倒说道:“大将不必如此,我等必然严格约束部属,让他们知晓循规守法。请大将不要自己受刑!”
随着他们的下跪,整个土龙军的上万军士和眷属纷纷跪倒在了路上,“我们知道守军纪了!”“请大将不要受刑!”的喊声在人群里响了起来。
郑云鸣趴着喝道:“王登、杨掞,你们来打!”
王登苦笑一声,捡起了黑油木棍,将一支掷给杨掞。两人动手打了起来。
在众人的惊叫声和叹息声中,郑云鸣咬着牙一声不吭的领受了这十杖的刑罚。这可能是大宋开国以来统领数千人的主将第一次被用这样的杖刑。王登和杨掞面无表情的打完了这十杖,赶紧过来将郑云鸣搀扶了起来。
“去......去找点检钱粮支取了钱,将农田的损失给赔了......”
“这个自然,”杨掞看着郑云鸣吃痛的样子,忍住了笑说道:“主将您身体要紧,赶紧上后面的牛车休息一下。”
“......笑话,我还死不了,就这么几棍子能打死的身体,将来怎么去顶着鞑靼的刀斧弓箭?去把宪儿抬到车上,给他用点药。”郑云鸣吩咐完了身边的韩四郎,扭头大声喝道:“都站在路上干什么!继续前进!王登!昨天教军士们唱的歌谣呢!一边走一边就唱起来!”
王登无奈,高声喝道:“继续行军!都听了我的调子!唱起来!”
“三军将士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队伍逐次的移动了起来,数千人的歌声在乡野中回荡:
“三军将士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扎营不得偷捡懒,便上人家取门板。
不动民家砖与石,不许踏苗坏田产。
路过不许掳鸡鸭,吃饭休借锅和碗。
其二走路要端详,每夜自己支营房。
进城不准进铺面,在乡不许住村庄。
无钱莫扯路边菜,走路不吃便宜茶。
更有要紧关节处,不可掳人为挑夫。
大将自有诸法度,刑房置有刀与斧。
在营号令须严明,无事不得乱出营。
在外总须要变坏,都是百姓遭祸害。
走到大户勒钱文,走到小家调妇人。
明犯军法容不得,首级悬挂在辕门。
军爱民来人人喜,军害民者处处嫌。
军民本是一家人,千万不可欺负他。
日日熟唱爱民歌,大将夸赞民欢喜。”
响亮的歌声引得前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这样新鲜有趣的行军歌,大宋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赞道:“听这歌词写到的,才是当年赊了一文钱就要砍头的岳家军啊,咱们京湖的百姓这回可是有了福气了。”又有人不屑的说道:“切莫被几句白话歌儿就骗了,歌子唱的好,可是从岳侯之后,整个大宋还没有一支人马真能照办呢,看看以后再评价不迟。”
杨掞耳中听着路边人的议论,慢慢的走到队伍后面,郑宪趴在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上,上衣已经脱下,背脊上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猝睹。韩四郎手中拿着一瓶创伤药正在给他擦拭。
“是主将让我来看看宪儿的伤势。”杨掞扶着牛车叹息道:“没想到大将竟然毫不顾忌主仆的情分,说打板子就打板子啊,太不近人情。”
宪儿流着泪说道:“因为宪儿犯错连累了公子被刑杖,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其实你不必觉得内疚。”杨掞低声说道:“这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
韩四郎和宪儿都吃惊的看着杨掞,杨掞偷偷的将藏在袖中的铁锥露了出来。
“您这恶作剧也太过分了些!”韩四郎气愤的说:“您害的宪哥被责打了二十棍啊,他身上这么多伤都是您害的!”
“抱歉,”杨掞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犯错的表情:“但其实这件事情是郑官人和我与王登商量决定的。官人这样初出茅庐的文人领军,最大的毛病就是威信不著。尽管他嘴上说的很硬气,实际上没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一个刚刚科举中榜不久的文弱书生的。”
“这需要立威。就像当年孙武子所做的一样。当然现在是不能杀皇上的妃嫔了,但若是从大将身边最亲近的人着手,收到的效果和处罚寻常士兵肯定大不相同。所以我和王登擅自做主,决定在到达营地之前,让你犯一次小小的军法。郑官人一直是反对的,但是你已经闯了祸,他不责罚也不成了。”
“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不要怪你家官人了,所有的主意都是我杨掞出的。”
“您说哪里的话。”郑宪勉强支起身子:“能够帮上公子的忙是郑宪应该做的事情。”
“郑宪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只是可惜石姐姐不在,不然定然能代宪儿给杨公子一个厉害尝尝的......”
“没错,要是那丫头在我真是得有点苦头吃了。”杨掞笑道:“能说笑话了,说明身体没什么事情。说起石文虎,这丫头不是号称大将的贴身侍卫么,怎么总是东跑西顾的,现在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宪笑着说:“这回真是公子差她出去办事了。公子要请京湖各地的大地主和商家们赴宴,派她先往樊城安排宴席了。”
“果然还是上演逼捐的戏码?”杨掞遥望着队伍最前端拄着竹杖蹒跚行进的郑云鸣的背影:“这次这个把名声看的比命重的郑官人又会以怎样的角色来演这一出好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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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说来,樊城作为襄阳的附属存在价值要远远胜过作为一座普通县城的价值。大宗的货物、客流一般会被身边的襄阳府吸收绝大部分。但这并不妨碍樊城自己的小码头平日也拥有自己的忙碌与繁荣。
自全军进抵老鸦山后,郑云鸣下令首先修筑简易的茅棚和营帐,一夜之间渺无人烟的老鸦山地方多出了成千上万个临时居所,荒凉孤寂的山野里又满是喧闹和生气了。
等驻扎的事情略一底定,郑云鸣就带着韩四郎匆匆赶往樊城。这并不仅仅因为是制置使司拨付的粮草和军饷不足以支持土龙军一个月的花费,想办法将粮饷补齐已经成为当下最迫在眉睫的工作。还因为郑云鸣此时必须分出身来处理一件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
从下游的方向行来一支小船队,总共不过三艘板船,满满的装载着货物,在汉水中缓慢的前进着。
为首的板船船头上站着的人眼光锐利,一眼就瞧见了郑云鸣站在码头上。
“公子,公子!”郑府的书童郑仪站在船头大声欢叫道:“我们从临安把你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啦!”
韩四郎吃了一惊:“这好些物件都是公子的?究竟是些什么要紧的东西需要从临安运过来?”
“一些没用的东西。”郑云鸣简单的回答:“不过将来可能会有点用吧。”
板船寻了个空位靠上了码头,郑仪跳下来船来快步走到了郑云鸣面前。
“干得好!”郑云鸣亲热的拍着郑仪的肩头:“从临安这么远一路风浪颠簸,辛苦你了。”
郑仪摇头笑道:“那得多亏了石大哥一路护卫,公子的东西才没有被水贼劫走呢。”
“石大哥?是哪位?”
郑仪转身招呼道:“石大哥,快来拜见我家公子!”
板船船尾压船的大汉跳下船来,走到郑云鸣面前参拜。
郑云鸣看这汉子身长八尺,虎头圆眼,生的好不威风。头戴豹纹斑点帽子,身着豹纹花衲袄,下身是豹纹衲裙,打扮的好似一条花大虫一样。
“你说你姓石?”
那汉子恭敬的回答道:“在下石文虎,奉我家主人长沙赖公文恭之命,特来充作公子侍卫。”
这下轮到了郑云鸣大吃一惊:“怎么又来了一个石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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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郑官人!”“石文虎”姑娘推开了樊城县衙东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房中端坐着的石文虎,吐了吐舌头,转身就要逃走。
一转过身来,郑云鸣带着郑仪已经站在面前。
“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文虎站起身来,带着歉意说道:“这是我家女儿的独生女儿,从小就被主人放养在江湖里。所以不曾学得什么姑娘家的礼仪,活生生的锻炼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野小子了。这次又是偷了主人的书信冒名顶替的出来胡闹,给官人添了很多麻烦,稍后我一定会请主人亲自写信给郑相公道歉。”
赖小姐撅着嘴嗔怪道:“谁给他添麻烦啦?只有这小书生给我找了不少事情做吧?”
“不错,”郑云鸣微笑着说道:“赖小姐帮了我不少忙,还请石兄一定要代我像赖公表示感谢。”
石文虎点点头,对赖小姐说道:“既然把戏被识破了,小姐还是早些回家吧。主人在家一天三遍的念叨小姐,很是挂念。”
“怎么能现在回去啊!”赖家的女儿生起气来,多了几分娇美:“现在的襄阳城里混进来这么多妖魔鬼怪,要是本小姐这尊大神不在,他们还不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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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霆初试惊群豪(1)
“就是因为襄阳府最近龙蛇混杂,主人才会担心小姐的安危啊。”石文虎摇头道:“就连小郑官人这样的国家官员,都必须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来保护,你毕竟是一个女儿家,万一伤损磕碰了,主人应该怎么办?”
“就城里这些牛头马面,本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赖小姐轻描淡写的说道:“前几日和胡狼打了个照面,也没有怎样嘛。不信你问小郑官人。”
郑云鸣回答道:“确是如此,当时和那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毫无加害之意,只不过这种善意,就像猫儿已经锁定了胜局,放着老鼠让它多跑一段路的感觉,今天想起来,仍然让人觉得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那感觉仿佛就像是暗夜中狼群无时无刻的尾随,随时有一双发绿的眼睛在紧盯着你。”石文虎的口气很严肃:“这条胡狼,在北方是很有名气的细作。运作过很多要紧的事件,要不是他冒死把金军的情报送给四太子拖雷,也不会有后来的三峰山之战了。”
赖小姐微笑道:“这样才对,没有有分量的对手,怎么能显得我的手段高超?石叔叔不要说了,你再说我再跑掉,可就不像今天这样能轻易找得到了。”
“好了好了。”郑云鸣决定出来打个圆场:“四郎,取文房四宝来,我来给赖丈修书一封,就说小姐在这里一切安好,一切有我从中照应,叫他不必催着叫小姐回去。”
赖小姐冲着石文虎做了个鬼脸:“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石文虎当然不能直接驳了郑云鸣的面子,只好沉默了不做声。
“对了,小书生,我是来通知你,凌霄楼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了。定的是午时一刻开始的宴席,时间可没有多少了,你作为主人要早一步到呀。”
郑云鸣点点头:“容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赶过去。”
于是转头吩咐郑仪道:“你带两个衙役去将十一号箱子搬到凌霄楼去,宴会的时候我有用处。”
“那我再去看看,免得北边的老鼠们混进来搞点事情。”赖小姐说着就要离开。
郑云鸣却突然想到一件事,红着脸说道:“小姐留步,在下还.....还有一件事情。”
赖小姐停下脚步,美目回盼,嗔道:“有什么就说啊?”
“那个,既然你都不叫石文虎了,以后......以后怎么称呼你?”
“我啊?我名字叫做如.......”赖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张脸红若云霞,羞道:“就叫我月亮好了。”说罢一跺脚跑了开去。
韩四郎困惑的说道:“公子月亮小姐为什么害羞啊?”
郑云鸣一本正经的说道:“她要是把闺名告诉了你,她就只能当你媳妇儿了,你要娶她么?”
韩四郎吓得哆嗦了一下:“这样的母老虎,有哪家的公子敢娶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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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倾洒在凌霄楼的飞檐斗拱上,映出点点金光。凌霄楼内此时正是人声鼎沸的时节。大大小小的小厮仆役手端着杯盘碗碟上上下下,依次将精美的食物呈送到二楼的宴席上。酒博士们个个全神贯注的伺候着宾客们的饮食,都是因为这一次的赴宴者大都是京湖地方一等一的豪绅大户,以及京湖转运司和樊城县的大小官员。
虽然如此,酒楼掌柜的此时却是忐忑不安,虽然凌霄楼在厨艺上可以说是冠绝樊城全城,就算跟襄阳府的大酒家相比也是毫不逊色。但是赴宴的诸位客人却一个个正襟危坐,最多只是饮一两口茶水,很少动筷子。
官府请吃饭,绝无好事。
京湖的地主豪绅们早已经习惯了新上任的大小官吏派人来请客,那必然是想方设法要从你的钱包里掏缗钱出来的。文官们还好说,免不了说几句:“皆是国事,诸位幸勿推脱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最害怕的是武人请吃饭,不是勒索粮米就是直接索要钱财,喝醉了还常常耍酒疯,你若是一个伺候不周,这些军汉说打便打,毫不留情。折了钱财是小事,有富户因此上折了性命也是有的。
偏偏这武将请客又是推脱不得。三个月前镇江都统李虎请京湖的大户们吃饭,黄州有个有名的吝啬鬼财主爱惜自己的财货没有去赴宴。勃然大怒的李虎派了一百名军士直接闯进了这倒霉蛋的家中,将他捆了去赴宴,连续三天三夜用酒灌得他痛不欲生,直到愿意掏出五万贯钱才算了结此事。
所以当郑云鸣发出请帖的时候,京湖的豪强大户们个个都是心头哆嗦,这一去的代价,总不知道要多花几千贯的代价来吃这一顿饭了。
好在这次总算是个文官领兵的读书人,众人稍得放肆,要真是京湖的大将们看见客人们都如此冷淡不肯宴饮,真是会当场发威责打的。
座中只有曹文琦毫不在意,左手举着酒杯,筷子只朝面前的盘碗中猛夹,左一筷子鹿脯拌姜丝,右一筷子香葱野狐肉,吃的不亦乐乎。
座中京湖转运司参事冯舫看见郑云鸣面露尴尬之色,于是站起身来,朗声说道:”郑总管新到襄阳,还没有来得及与各位一一相见,他本是转运司的下属,却因为别立功劳的原因升为了制置使司的营田总管,正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本官提议,在座诸位应该满饮此杯,为郑总管升官贺!”
冯舫是京湖的旧人,从低级吏员干起,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位置,和京湖的钱粮大户们关系很好,众人不看冯舫的面子,也得顾上京湖转运司的面子,都纷纷端起酒杯喝了。
郑云鸣略微感觉不快,他幼年时穿越在官宦之家,平生见过的只有各官之间迎送奉承,其后虽然刻意结交江湖人物,但对方都看着自己是宰相公子的面子,礼让三分,这样冷冰冰的给自己上眼色,自己难免感觉有些窝火。
但他也深知此时此刻的自己断没有发火的资本,土龙军的腰包是越来越困窘,只有在座的各位财神爷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举起酒杯说道:“本官新到京湖,对本地的风土人情了解甚少,各位都是京湖的有名的豪杰,是国家治理京湖所需要的梁柱之才。云鸣年轻识浅,将来若有办事疏漏不通人情之处,请各位多加海涵。”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逊谢,也陪饮了一杯。
“郑某方领一军,现在就遇到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郑云鸣放下酒杯,假作闲谈一般,把话题转了过来。
众人看见郑总管终于入了正题,也纷纷坐正了身子,只把眼睛都望着这位年轻的带兵者。
“大家都知道,去岁端平入洛不幸失败。鞑子旦夕只要报仇。为此京湖帅司方面一直不遗余力的增加兵力,本官就是奉了制置使的命令组建了这么一支人马。但是帅司短时间扩编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马,难免会遇到粮草接济不足的时候。”
“我土龙军乃是一支新军,在补给的序列上远远比不上京湖诸位大将部下精兵。制置使司给本军的粮饷供应,不怕诸位笑话,远不可能满足本军的衣食住行。”
众人都互相望了一眼,虽然官府向地方伸手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这么公然宣称国家拖欠自己粮饷的将军还是头回遇到。将军们都是制置使的手下,和帅司把事情摊在表面上说,自然双方的面子都不好看。
但郑云鸣不同,在他的意识里,赵范比起自己的父亲清之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只要是他觉得吃亏的,对外扬言便缺了一份谨慎。
“郑云鸣自不量力,想请各位助郑云鸣一臂之力,替国家分忧。如果我这一军能够完粮足饷,训练成军,不但能够为制置使大人疆场效命,也能够保护各位绅户家园安全。这件事情非但对云鸣是取一瓢水能救车辙之鱼的恩德,对各位在乱世兵祸中也是一份安全的保障。”
他话说的华丽,哪里瞒得过这些久历江湖的老人们。说来说去只在粮饷二字上做文章。若郑云鸣是第一个来要钱的,众人也许就卖了他这个面子。只是军队强迫地方上的富户捐输已经成为了京湖乃至全国各地的一种循例。凡是有军队从北面投奔而来,或者外地军队移防,或者新军成立。都巧立名目,想从乡绅富户口袋里弄点钱来花销。别的不论,光是制置使司在入洛行动里收降的黄国弼李伯渊之徒,还有从外地入援的无敌军,以及常驻襄阳的副都统王旻部,这半年以来已经陆续宴请过荆襄一带的大户们。众人一遍遍的被压榨之下,物质上的损失固然值得心疼,精神上的折磨更是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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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霆初试惊群豪(2)
曹文琦看着各人都不说话,装作闷葫芦的模样,气闷不已。当下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平时一个个都号称是急公好义的及时雨,到了这个关节上怎么都装起葫芦孙来?咱老曹先表个态,我这一生里最佩服两种人,一是学问出众的读书人,第二就是通情达理的地方父母官,这小郑官人是个好样的,他有了难处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先出两万贯!刘翁,你又如何说?”
被曹文琦唤作刘翁的是荆襄地方数一数二的大田主刘廷美,二人本是儿女亲家,关系非比一般。可是被曹文琦当众相逼,刘廷美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当下站起反驳道:“老曹不需要拿这般话来挤兑,我知道鄂州的事情郑官人帮了你的忙,你知恩图报也是该当的。但我和郑官人可是第一回见面,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中间没有半点儿交情在,如今马上就要入夏,各种花销一天比一天增加,你老曹从四川贩运蜀锦,最近赚了不少。我在宜都的茶园可是亏损了不少。家中上万的帮工和佃户,个个都长着一张吃饭的嘴。你有闲钱帮衬郑官人,请恕我哭个穷罢了!”
曹文琦大怒,说道:“生意场面的话用不着说给郑官人听,谁还没个有赚有赔的时候?去年你们兴师动众的从淮扬贩运盐货,手里拿着每张一万贯的会子在我面前笑的合不拢嘴,可没说无钱吃饭这码事情。这本是国家公事,郑官人要借钱并不是自己添置私产,目的乃是要养成一支能打鞑子的堪战之兵。你老刘现在把金银藏在家里不拿出来,等北兵南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孝敬了鞑子。这点道理都讲不通,还号称什么‘赛孟尝’,真真叫人可笑。”
旁边有人听不过耳,也勃然做声道:“老曹这么说,未免太没面目!”
曹文琦定睛一看,更是恼怒,喝道:“张膛,你身为太湖船帮的首领,在鄂州的时候还是郑官人从中周旋,让官府先行替矿山垫付了你们的行脚船运费用。你也算是受过郑官人好处的人,如何今天反而恩将仇报?”
张膛被他这么一抢白,也觉得面上发烧,但随即说道:“不是我没心肝,我也是极感激郑官人的。但感恩归感恩,这半年以来局势动荡,各支大军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地方上实在是不堪其扰,光是捐钱也就罢了,军将们拿了钱不去购买粮草军械,只是一门心思的求田问舍,压低价钱强行盘下京湖的良田美宅,根本无心操练军士,只图面团团的做一个富家翁。当然,小官人是熟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像那些莽汉一样毫无德行,但您也要知道咱们营田经商的百姓,平时赚钱不易,不管是从土里抢食还是从商路上挣钱,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每个铜钱都是咱们劳心劳力的换来,看着大将们个个都是这么糟蹋咱们的血汗,心中怎么能没有怨气!”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起身向着座下做了一个罗圈揖,引得众人慌忙纷纷站起身来还礼。
“各位的苦衷郑云鸣当然清楚。”
“诸位都是京湖地有名的田主商户,自然都是懂得生意门路的人,刘翁,”郑云鸣向刘廷美施了一礼,说道:“本官有一事相询,经商之道,最要紧的当是何事?”
刘廷美沉吟了一下,他不知道郑官人这时候问起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目的,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最要紧的当然是一个利字,圣人讲仁,咱们生意人讲利,无利的事情是没有人会去做的。”
“这就对了,”郑云鸣抚掌笑道:“我要告诉诸位的正是这个道理:把钱粮给土龙军,正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请各位随我到后院一往。”
当下由郑仪引路,领着郑云鸣和不明所以的各位大户们走下楼来,来到凌霄楼宽阔的后院里。
后院早就被小厮们打扫搬运干净,北面墙根处理了几块木牌。场内放着一只硕大的木箱,木箱看起来只是以杂木随意拼接而成,箱子上用朱漆写着编号。
郑云鸣打了个手势,郑仪和韩四郎带着四名衙役打开了箱子。
众人照着郑云鸣的意思围拢观看,只见稻草间静卧着一根硕大的毛竹。
毛竹当有五六寸粗细,长则四尺有余,上有数道粗大绳索反复捆扎,将毛竹紧紧的包裹起来。毛竹后面则是一个木雕的手柄,直接塞入了竹筒的后部进行密封。
更有眼尖的人发现毛竹尾部上方凿有小孔,孔仅仅比铜钱略大,用黄泥封死,上面盖着一枚西蜀的五文铁钱。铁钱方孔内再钻眼,从里面引出两条精致的纸捻线来。
刘廷美是行伍中出身的人,一眼就识破了这怪物的本质。
“好大的火枪,用来焚烧敌军的话,总能喷出几丈的火焰吧,可惜的是敌人并不会站在那里让你烧,虽然庞大却需要两人才能施放,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只怕不多。”
“刘翁果然好眼力,”郑云鸣说道:“我这火枪可与寻常火枪有些不同。郑仪,演放给各位老爷看看。”
郑仪应了一声,轻轻解开了竹筒口的油布。将手旁的牛角壶开了盖子,将一斤火药尽数倒入竹筒中,用木杵轻轻捣食,再轻轻倒入一层干土夯实。随后将一个满是圆洞的同尺寸铁盘放入竹筒中,又让四郎往里倒入了一些铅子和铁碎渣,再一次夯实。
郑云鸣喝道:“诸位请将耳朵捂住,好戏这就要上演了。”说着先自捂住了耳朵。
郑仪取来安放火枪的大木架,将火枪放置在上,又将固定用栓销插紧,四郎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火枪后面。
“这就要点放了!”郑仪喊了一声,用一支松枝在炭火盆中取了火来,点燃了药线。
须臾之后,一声巨大的惊雷在凌霄楼后院中响起,巨大的爆风卷起场中的黄土,混杂在浓烈的硝烟中呛得人不断的咳嗽。
京湖的豪绅们终于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当世最先进兵器的威力。
硝烟稍散,众人才看清楚正中朝向火枪的木靶已经被轰的四分五裂,而相邻的靶子也尽被铅子洞穿,子弹穿过靶子之后嵌入后院墙壁中数寸,已经寻不见了踪影。
众人一时间被这巨型火枪巨大的威力震慑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响刘廷美才开口问道:“这东西.......难道是郑官人制作的?”
“是小时候无赖顽皮,偶作所得。”郑云鸣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为了做出这物事,前后总折腾了三年多的时间,好在上天不负勤勉之人,终于能获得满意的效果。”
“其态如此,已经不能再用区区火枪来形容,故而我将它改了个名字,叫做‘竹将军’。”
“果然是军中神器。”刘廷美一面称赞着,一面在心中琢磨:郑官人演这么一场戏给自己看,到底是什么用意?
“刘翁这还看不出来么?”郑云鸣笑道:“我的用意就是:诸位在土龙军身上投下的每一个铜板,都比你们投在别的军队身上的钱更有意义。”
“这件东西,将来首先一定大规模装备在土龙军里,有此物帮助守城,鞑子的冲锋铁骑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要诸位能够给予充分的钱饷。郑云鸣保证将来在襄阳、樊城、鄂州、江陵,凡是有土龙军驻扎的地方就会出现上百门、甚至上千门的竹将军。他们将成为保卫各位身家财产的最坚实的屏障。你们投在别处的钱可能变成了别人的房产和田地,但是不要紧,我以家父的官声做担保,你们投给土龙军的钱一定会变成训练精熟的士卒和威力巨大的竹将军,这将是足以保卫大家家园的力量。”
郑云鸣的话说的激昂慷慨,对于久历江湖的大户们可没有多少真正的说服力。众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刘廷美。
“刘翁,你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你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张膛虽然也有些动心,却也搞不清楚这个年轻的大将和他手里的怪兵器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刘廷美手捻着胡须在后院来回踱步,心中反复算计着成败厉害。半晌之后才转身过来,果断的说道:“刘某愿意给土龙军出资三万贯,粮两屯。”
他是荆襄众田主的魁首,刘廷美一松口,众人纷纷表态积极捐输。
“大伙儿且慢,”刘廷美一出声,众人又不再说话:“捐输不是问题,就算有钱,官人一时之间能够招募的齐足够的匠人进行制造么?”
“我当从临安府抽调熟稔工匠,到京湖来开设工坊。”
“如此太慢了。其实京湖也有足够的工匠可以制作这种武器,只是......”刘廷美看着郑云鸣脸上的表情:“大家毕竟都是生意人,不能叫工匠们白使了气力。”
郑云鸣毕竟有过在商业社会的经历,这种潜台词换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或许点不透,但他一听就知道了刘廷美真正的意图。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解决:我出钱、出土地,修建制造工坊。各位替云鸣寻找足够数目的匠人。生产出来的竹将军作价卖与土龙军,大伙儿按照投钱比例分享利润。”郑云鸣也还望着众人的面目,他一说出这个办法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情。
刘廷美毕竟是纵横商海的厉害角色,却并不满足于郑云鸣的让步:“只是这分红之事......”
“这我不管。”郑云鸣摆手拒绝:“稍后我自会派人和各位相谈,最要紧的就是,各位能够在土龙军最困难的时间里给予本军足够的援助,我要让各位相信的是:你们的每一个制钱将来都会为你们带来一百倍、甚至一千倍的回报。”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闪着无比自信的光芒。
(列位看官照例求红票求打赏啊咔咔,顺便恭贺四川蓝鲸篮球队赢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