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1)
郑云鸣当然知道这当中的道理,但他素来用兵多疑,即便是对杨掞和王登也是忧心忡忡,其实古来名将多半都是在坚信部下的意志和实力与怀疑一切之间反复摇摆,既有过分相信部属而导致全盘战局崩坏的,也有多疑寡断而导致丧失战机的。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想当名将,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幸好这时候的郑云鸣已经显示出一点名将的特征,他虽然对蒙古人的战斗力还不十分有把握,但却相当肯定的知道杨掞的部队绝不是一击就能粉碎的鱼腩。他终于决定在杨掞还没有真正露出败象之前,按兵不动。
这个时候杨掞却抢先行动了,迎着乃蛮步军不断发射的掩护箭矢,偏厢车开始发出怒吼。弓箭手和强弩手躲在厢板后瞅准了机会猛烈射击,伴随着火铳和竹将军接连不断的鸣响。走在最前排的步兵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若是说抄思的进攻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就是他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会使用步军进击的情况。若是他真的有所考虑,一定会派遣工匠制造一批新车盾来掩护步兵的进攻。先前制造的一批车盾大多毁于宋人的陷坑和火炮突袭,然后在夜里被宋军派人出城焚毁,现在已经不敷使用。对于步战纪律并不严谨的蒙古步兵们来说,车盾是他们抵挡宋人强弩的重要手段。抄思没有下令让人补充新的车盾,或许有城下人手紧张、任务繁重的苦衷,但既然没有车盾提供掩护,就得冒着进攻时遭遇到宋人弓弩不停打击的风险。更遑论宋军此时还有火器助阵。
但值得庆幸的是乃蛮军的士气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姿态,一方面是因为抄思带兵得力的缘故,一方面也是因为和火器接触的多了,渐渐熟悉了火器的秉性。人最恐惧的是捉摸不定的东西,一旦接触的熟稔了,也就对这些兵器习以为常起来。更何况宋军的火器还远远达不到在双方进入肉搏之前就能将敌人击溃的地步,不,可以进一步说的是,这些刚刚诞生的家伙甚至不能在敌军步兵的进军途中给予足够的杀伤。它们的精度很差,威力也不足。除了令人惊异的竹将军和木将军之外,其余的火器造成的震撼感也不够。
当乃蛮战士顶着弹丸和箭矢一步步推进到车阵之前时,突然发了一声叫喊,大队从前方开始解散,士兵们举着武器朝着车阵猛冲过去。他们首要的冲击对象是两车之前的拒马子,也有不少铁甲战士试图攀附上偏厢车,但车前伸出的矛枪阻止了他们,土龙军的士兵们也躲在车内一刻不停的射击。聚集在拒马子附近的乃蛮步兵们用重斧一斧头一斧头的将拒马砍开之后,他们立刻就遭到碗口铳和火铳的迎??的迎头齐射。巨大的响声和烟雾过后,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一刹那,双军的士兵们一齐安静了下来,仿佛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但这诡异的宁静片刻就被打破了,一名乃蛮百户大吼一声,双手高举起战斧踏上前去朝着一名举着盾牌的土龙军刀手劈了过去。那刀手侧身闪避,也挥刀迎击。两军大声嘶吼,混战在一处。
土龙军的混战与别军又有不同,他们都是以小队为单位行动,三人手持刀盾,二人手持长枪或大戟,近处可以肉搏,远处可以刺击。小队各自为战,掩护侧翼,但始终组成一条战线将本军的火器手和弓弩手隔绝在战局之外,而火器手和弓弩手则在战场上自由狩猎,看准了机会挨个狙击没有防备的敌军步兵,另一方面,乃蛮在后方的步兵们也趁着第一线的同伴陷入与宋人的绞杀中,张开手中角弓不停的射出冷箭。这种战法比起振武军的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自然显得不那么牢靠,但别忘了,这里是车阵内部,空间狭小,障碍众多,正是这种小队分头战斗模式的用武之地。
每个单打独斗的乃蛮士兵都要受到五六个土龙军的围攻,他们的格斗技巧比起怯薛军士来说是不如的,但幸好他们也懂得互相支援的道理,铁凿枪在后方猛刺,而手臂上带着铁团牌的刀手则在前方格挡,近距离格斗互相配合的战术效果比单挑要强了很多,大抵是取了扬长避短的优势,即便是只能粗略进行一些配合的乃蛮步兵,其整体发挥的战斗力也超过了只懂得一对一的怯薛兵士。其实想一想也该明白,多少怯薛兵士在一对一中占据了上风,却被敌人从背后一刀一枪取了性命的,战争终究是众人的游戏,而不是英雄般的一对一。
这样的乃蛮军土龙军已经是难以对付,更何况他们还占据着人数的优势。乃蛮兵一面交战,一面努力向前推进,而他们每一次向前推进一寸,就给后面增援上来的部队多了一寸从容展开的空间,随着他们一刻不停的冲击着土龙军的步兵,很快就将几个拒马突破口的乃蛮军势联接成一片,大军接连不断的突入车阵中,伴着刀光枪影越来越多的战士尸横于地,这其中有不少乃蛮军士的,但更多的是土龙军军士的,对于振武军来说,这种交换比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土龙军的纪律是依靠个人的武勇和小队战术的支持,一旦本军落入下风之后,土龙军的的阵势就不可避免的开始崩坏,一些在后方的小队已经开始逃遁,两翼的军士们也动摇的,他们原本应该上前包抄乃蛮军的侧面,这时候也踯躅不前。
杨掞刚刚用手中的角弓射杀了一名冲着他迎面扑来的乃蛮步兵,那步兵的铁盔下并没有面廉保护,就趁着他大喊的功夫,被杨掞一箭正中面门。杨掞放下弓来,两名军士挺着盾赶紧过来护卫主将。他环视了一下战场情势,发出了不满的叹息。
“啧啧啧,果然还是顶不住蒙古人,就算是步战也不行,这帮家伙,,,,,,,”
他回身冲着传令兵打了个手势,喝道:“愣着干什么!这时候再不召唤王登就晚了!”
传令兵只是呆呆的指了指中央车阵的方向。中央车阵中间的一座令旗车巍然耸立,上面的旗手小红旗舞动的飞快。在车阵的后方,振武军的大队已经列好了阵势,朝着车阵冲了过来。
论战斗技巧,论士卒坚韧,论装备的优越,当前的宋军实在找不出一个方面能够比蒙古军强大的,就算是号称京湖劲旅的荆鄂副都统司麾下二军,也不过勉强能跟蒙古人相持而已。而如果遭遇到比自己强大的蒙古军攻击,他们也并不是强悍到不可被击败的存在。
战斗力不足,就更需要采用合适的战术,这才是兵法最有魅力的地方。如果是白翊杰这时候在指挥,他一定会用扇子轻轻朝前一挥,淡定的说道:“此战吾胜矣!”郑云鸣没有那么好整以暇的展现风姿的习惯,他只是默默的发出了调动生力军的将令。
这个时代的将官们虽然有生力军的概念,但其实并无储存预备队的习惯。这时的战争气势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不要说战线大部动摇,就算是前锋数千人被敌军所击溃,都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大溃败。这个时候再动用少量的预备队加入战局又有何意义呢?
但郑云鸣懂得训练有素的部队中建设一支强大的预备队的价值。正是因为他的部下训练有素,士气和纪律都保持的不错,所以没有那么容易在战斗中真正溃散,要维持战线的稳定,一支生力军的存在就显得极为必要。具体在今日一战中,甚至以整个振武军的主力作为土龙军车阵的预备队也在所不辞。因为前方有土龙军车阵的掩护,敌人无论从正面或者侧翼都很难威胁到振武军,振武军能够在车阵后方修整足够长的时间,另一方面,战斗必然是在步兵和步兵间展开,且蒙古人能够展开的攻击线不会太宽,骑兵是难以在偏厢车连锁前来去自由的,步兵也会受制于此,窄正面的交锋会放大蒙古人的单兵作战优势,但另一方面使得车阵中的宋兵没有那么容易被包围和溃退,这就给了郑云鸣充分使用生力军的机会。
王登将手中的令旗一挥,喝道:“第一队上前!”将尽三百名步卒在一名副将的指挥下齐声叫喊,冲进了杨掞所在的车阵中。原本有些支撑不住的土龙军看见有强援到来,平地里增加了几分精神,他们的脚步突然就停止了后退,一面大骂着一面将刀剑拼命的向前招呼。已经有些疲惫的乃蛮前军这时候全凭着逐渐胜利的气势在推动着他们朝前挺进,突然对方一股生力军来援,当下就将他们的攻势生生的遏阻了下来。两军在偏厢车后两丈多的地方陷入了艰苦的僵持中。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2)
今天因为特殊原因没能填坑,作为自罚给各位更两章吧。
刀剑在碰撞,人马在叫喊,时不时的有鲜血迸发而出。巨大的钝器敲碎骨头的声响,弓箭离弦的声响,和火器发射的声响笼罩着整条战线,杨掞悄悄的后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观察了一下,虽然勉强支应住了敌军的攻势,但是显然就这一点还不够,因为乃蛮下马武士的数量依旧占据优势,只是他们拥挤在偏厢车防线附近进不来而已。
还需要继续攻击。他头也不回的拍拍身后的传令兵,喝道:“打旗号给王登叫他继续攻击!”身后却传来王登的声音:“不用打旗号,我们已经到了。”上千振武军跟随着突进的前锋冲入了车阵,从撤退修整之后,他们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这个时候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们一加入战局,就如同一股红色的浪潮,将黑色的乃蛮军团团包围,前线疲困的乃蛮武士们被宋军挤压着无法为后续部队腾出空间,等到宋人的生力军杀出的时候,立即被这道凶猛的洪流所冲垮。而他们转身奔逃的时候,又被挤压在后面的后续部队所阻挡。战线一下子混乱起来,因为被友军激励的向前冲杀的宋军,被挤迫在偏厢车左右难以行动的蒙古军,以及不断向前的蒙古后队,夹杂在大车防线的附近,形成了一场混战。
“怎么会这样!”粘合重山怒骂道:“你们居然连这么点军队都解决不掉!他们不是金国也不是西夏的部队,他们是怯懦者!是一触即溃的南军!你是怎么带的兵,这样稀松的部队也敢号称是合罕的队伍么!”
抄思脑门上青筋暴露,他骑在马上一把抓住了粘合元帅的甲绊,全身颤抖着勉强压制住了想将他揪下马来的冲动,慢慢的松开了甲拌,用最高的声音嘶喊道:“再上去一个千户!”
郑云鸣在中央大阵中看见敌军的一部分骑兵又开始集结,并且向着南方杨掞的车站开始移动。如果单纯从战术角度讲,这当然是敌人自爆其短,放弃了对自己有力的骑兵突击而改用步兵攻坚。但如果他们真的突破了杨掞的车阵,在战略上他们就已经赢得了胜利,这就是为何对方主将敢于将这些精贵的蒙古本部骑兵当成下马战士来使用的原因。
而他要阻止敌军主将的增援企图,也得使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战术了。
他回身对卢庆春说道:“是该你出场的时候了!吩咐全队,火速出击!”
卢庆春应了一声,回身喝道:“全军上马!”自从秦武被赵葵要走之后,卢庆春就成了郑云鸣可怜巴巴的一点骑兵部队的直属上司,他自幼生长在两淮边区,那里养马成风,简单的骑术对他来说不成问题,?题,当然像秦武一样在战马上闪转腾挪他是做不到了,好在秦武自从离开副都统司之后还记挂着郑云鸣的骑兵队,专门派遣了两员在北方时作为骑兵的精悍勇猛的准备将过来协助卢庆春训练骑兵,但这将近二百名骑兵对战争形势的影响可以预见到有多么微不足道。
郑云鸣不这么看,兵力的多少只是战争的一个方面,将领如何分配使用这些兵力直接关乎到战争的胜负,井陉之战里韩信用于偷袭赵军营寨的骑兵不过二十人,就足以扭转整个战场的形势。他也要将这二百骑兵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用他们来扼杀对方主将的增兵计划。
卢庆春翻身骑上自己的坐骑,这是一匹典型的蒙古马种的黄骠马,多日不曾上战场了,眼看着主人要骑上它第一次征战沙场兴奋的用蹄子刨着地面。卢庆春身后的旗手将一面巨大的宋军红旗紧紧的抱在怀中,背嵬军二百骑兵已经整装上马,蓄势待发。
“按照预先说定的那样!”郑云鸣抓住了卢庆春的缰绳说道:“不要过多和敌人纠缠,只要干扰他们对下马步兵的增援就已经足够了!”他挥动手臂大声喝道:“打开车阵连锁,让骑兵出击!”
正在杨掞车阵外一里聚集的乃蛮骑兵们惊讶的发现,中央车阵居然自己打开了连环,将近二百火红色装扮的骑兵在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引导下飞驰而出,径直杀向了自己这边。
正在中央车阵外围骚扰的乃蛮骑兵大声呼叫着想要阻止他们,但临时聚集已经来不及,宋军骑兵的速度很快,冒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疾速的冲向刚刚下马来准备列阵,此刻又在慌忙间准备上马迎战的乃蛮骑兵们。
冲在最前方的一匹快马,马上的小将举起手中顽羊角弓左右开弓的射击,每发出一箭必然有一名乃蛮骑兵中箭翻倒,更令人惧怕的是这小将射箭奇快无比,短短一段奔驰的路程已经接连发射了十多支羽箭,将十几个最前面的乃蛮骑兵尽数射下马来。
韩锋放下角弓,从腿侧的得胜钩上摘下骑矛,将它紧紧的夹在腋下。背嵬骑兵们跟随着韩锋展开成雁行阵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冲入乃蛮骑兵的阵中。
“不要恋战,快进快出!”卢庆春挥刀将一个乃蛮兵的弯刀格开,大声喝道:“一击即走!”
经过了片刻短暂的搏杀,宋军骑兵马上拨转码头快速撤退。这原本是蒙古骑兵的长技,不料这一回却被缺乏骑兵的宋人如此戏耍。可惜背嵬骑兵们遇到的并不是大队步兵,而是机动性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精锐铁骑。乃蛮兵当即朝两翼展开,游骑兵纷纷开弓放箭,一面射击一面兵分三路开始追击。
“叫他们不要追击!”在远处观敌料阵的粘合重山大吼了一声,用马鞭懊丧的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胡瓜!”
二百名宋军的骑兵小队牵引着聚拢成大队的乃蛮骑兵们掠过整个车阵。四个巨大的车阵纷纷发炮开弓对本军骑兵进行增援。就在这一追一逃之间,杨掞所在的南侧第二个车阵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一个魁梧的身影跳上了在车阵正中间位置的一辆偏厢车,用手中的战斧一斧头将一名乃蛮军士劈倒了下去,顺手又一斧头,将乃蛮兵插在偏厢车上的旗帜砍断为两截。
土龙军和振武军的兵将们看着偏厢车上的葛怀神威凛凛的模样,各自齐声欢呼,奋力的将乃蛮兵压到了车阵外围。乃蛮的下马武士们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朝后逃走。自从初到襄阳的铁骑冲坚不成之后,他们第二次遭遇到失败结局,宋军士兵们一步不离的追击着逃亡的敌人,不断的用弓弩朝敌军后心射击,但乃蛮武士一旦逃到自己坐骑所在的地方马上骑上马逃之夭夭。
没有骑兵,就算是经过了这么艰苦的战斗所得依然甚少。但杨掞已经觉得非常满意,至少经过这一阵的胜利,他们为身后的万文胜队赢得了时间。就在乃蛮步兵们和土龙军绞杀在偏厢车阵中之时,万文胜的轻装步兵队已经追上了四散奔逃的蒙古军砲手们,这些身手矫健的轻装步兵本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才有在军中存在的价值,他们虽然只装备了藤牌和普通的破锋刀,但对于只有腰刀或者手刀随身的砲手军来说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尤其在原本用于掩护砲手军的游骑正在和严阵以待的重步兵对峙的时候,这些砲手们就显得更加无助。另一个方向上,几队装备齐整的重步兵在同袍的掩护下,正在往被蒙古人丢弃的砲车上堆积柴草,然后泼上火油,将它们付之一炬。一座一座经过精心搭建耗费了工匠们无数心血的九梢、十一稍和十三稍砲车被点着了,两座超重型的十五稍砲车更是燃烧成了两具熊熊燃烧的大火把,亮光照亮的是襄阳城光明的前景,而升腾的黑烟带走的是蒙古人急速落城的希望。
南方的阵地上已经到处是一股股腾起的浓烟,粘合重山的脸色铁青,他若知道抄思的乃蛮兵这么不济事,不如索性将自己的女真部留在身边了,至少这些白山黑水起源的坚韧战士不像这些乃蛮人一样没用。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若知道蒙古人部下还有这么不中用的军队,或许他应该在金国多待一阵子,等打败几支这样的军队再来投降,可能地位就不会在镇海和杨惟中之下了。
但今日投石机全部被毁坏,他免不了受到曲出的责罚。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懊悔过去,而是想法收拾如今的形势。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兵数不足,除了车阵当面的六七千骑兵之外,还有留守本阵的四千余骑,加上城南城北和城东的兵力,总共也不过一万多骑,在面对宋人超出一倍的兵力四面出击的情况下,战场又如此局促,始终觉得兵力不敷使用。但他也不敢将城池四周的兵力集中起来,因为城西是一块死地,北西两面靠水,东面是襄阳城,南面是山,在这块七里之地聚集起这么多骑兵来,对于城中数万大军来说是一个极好的目标,一旦敌军以步兵大阵前进逼迫,将大队骑兵挤入檀溪中,就会造成蒙古人前所未有的败绩了。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3)
虽然目前来说他的部队还能占据主动,乃蛮骑兵的骑射对车阵也不是全无损害,但若是想给龟缩在车阵中的郑云鸣什么致命性的打击,根本也无从下手。
望楼上的瞭望手不断的追报着南方战场上的形势,千余蒙古骑兵冒险聚集起来对宋军发起了一次突击,击溃了宋军的一个小阵,杀伤了数百名宋军的步兵,但对大局已经没有裨益。万文胜的部队杀伤和虏获了上千名蒙古砲手军和工匠,将城南的障碍工事扫数破坏,焚烧了大批投石机。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撤退,城东城北的宋军也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任务,逐步再朝着城门方向后撤。郑云鸣一边听着瞭望手的报告,一面思考着战场的形势。什么时候应该安排车阵撤退?一定要等到其余宋军先进城之后,自己作为殿后缓缓撤退。车阵的行军是一件极为繁琐细碎的事情,而且在车阵解锁撤退的时候也异常脆弱,经不得骑兵的反复袭扰,所以依旧必须派出步兵大阵在四周进行掩护。他望望身后的西门城楼,已经挂起了代表捷报的日光旗,那意味着赵葵已经准予他相机撤退。
郑云鸣思考了一下,伸手从令旗架上拿起一面令旗,准备发布命令,让振武和土龙二军中尚未参战的部队前出到车阵前方结阵,为车阵撤退提供掩护。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瞭望手惊愕的叫喊声:“西南方,有蒙古军队来援!”
虽然已经完全错过了时机,但另一员负责攻略襄阳外围堡垒的蒙古大将忽都虎终于还是赶来和主力汇合了。远方的蒙古将旗序列中绣着白色狼头的黑旗迎风招展。忽都虎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另一个蒙古万户的精锐骑兵而已,他更加带回来粘合重山最需要的战力。为了攻略襄阳外围的城堡,曲出特别命令史天泽、严实和刘嶷各自留下一个千户的部队供忽都虎统一指挥,说的明白些,在攻城时让汉人和女真人充当炮灰是蒙古军的既定政策,明知如此,但为了自身在蒙古大汗面前的地位,各汉军万户仍然必须命令部下不惜生命,全力攻城。此次划拨忽都虎的三个千户,除了在樊城附近留下一千户用以扫清樊城附近的堡垒和加固障碍工事外,在忽都虎手下还留有两个千户的兵力,用于攻拔襄阳南面的一系列堡垒。自然他们也能够被用于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攻陷正面郑云鸣部署的车阵。
忽都虎此刻却是相当不满意,他带着队伍是从橐驼岭返回的。他刚刚完成了对橐驼岭的包围,在城堡周围树立栅栏,又想办法填平了几处壕沟,汉军已经冲上去搭建人梯开始登城,传令让他撤军前往襄阳附近增援的命令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整个攻城计划正可??正可谓是功败垂成,忽都虎的愤怒当然是有道理的,攻城最重要的是一鼓作气。如果计划半途而废,守军的士气就会日渐高涨,而本军的士气则会跌落。
但他若是认为此次粘合元帅不传令让他收兵就能顺利攻下橐驼岭那也错了,橐驼岭的宋军战斗力异常坚强。进攻的汉军还没有靠近城壁已经损失了百人,若是继续争斗下去,谁胜谁负尚属难知。但粘合重山这么一发命令。忽都虎正好可以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去。
“曲出大王的命令是先肃清襄阳城周围的这些小堡垒。城内的思南思人我军只需牵制足矣。”他愤愤不平的说道:“如今南方堡垒半途而废,又要正面攻打他们用车辆连环组成的防线。这不是老虎不去追猎黄羊,偏偏要往石头上撞么?”
粘合重山用马鞭指着宋军六个车阵中最中间的一个,问道:“你可知道这个车阵是谁在指挥?那将旗上写的汉文是荆鄂副都统郑,也就是曲出大王念念不忘的郑云鸣。”
忽都虎一听来了兴趣,急道:“真的是郑云鸣亲自出来了?”
粘合重山将马鞭靠在鞍桥上,半闭着眼睛说道:“投石机算什么,砲手军又算什么?拿得郑云鸣,抵得上捉拿南朝一千员上将,就是不知道忽都虎万户有没有这个胆略来取这桩富贵。”
忽都虎秉性甚贪急,对于这件南征的首功如何不眼热?他大声喝道:“传令行军千户苏屠方,火速集结兵士,准备进攻思南思人的车阵!”传令兵躬身奉令,飞马前往传达命令。不一会,大约二千名汉军士兵在蒙古军阵前开始集结。北地汉军以步兵交战为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骁勇能战的兵士在北方和金国作战多年,也曾经面对面的将金国号称强悍的步兵大阵多次粉碎。这时候面对宋人连环锁结的偏厢车阵,斗志显得格外高昂。
“这下真的是三更起夜摸翻了灶台啦!”郑云鸣望着远方集结起来的敌军步兵禁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马上回头看看陆夫子,幸好这句话他老人家并不听得怎么明白。郑云鸣喝道:“朱胜!招呼你的火器手进偏厢车去!其他人各自寻找工事隐蔽,骑兵们照顾好自己的马匹!”
“鞑子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步兵们纷纷上前或者依托着各种杂物作为工事,或者进入偏厢车保护的范围内。敌军的弓箭手举起大弓开始朝着车阵内射箭,背嵬军和将射军的弓弩手亦以曲射还击,若论起弓弩的质量,当世无过蒙古角弓者,其射程之长,箭矢之利,天下莫敌。舍此而外,则在中土地方而论,偏安一隅的宋朝弓箭,其精利更胜过北地的弓弩。由韩世忠、岳飞等第一线的大将亲自监督,甚至还自行参与研究,开发出克敌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能够压制以北地汉兵为主力的金军。当然,日后两国和议,江南歌舞升平,武备的整治也废弛了。嘉定年间制作的弓弩羽箭,已经没有了绍兴年那样的精良锐利。
一直到郑云鸣建立了自己的军工部门之后,整个武器制作的流程才有所改进。郑氏的幕府中不设检点武器专员,而是由白翊杰亲自负责监督。所有的武器都至少要接受三次检验,每次检验都需要经手人盖章画押确认。凡是制造出的武器不合格的,都难免遭到副都统司的严厉责罚。白翊杰又效仿织造匠户、瓷器匠户的分类分步制作流程。将武器的制造细化为十余个甚至几十个步骤,每个步骤固定由一部分工匠负责,这样工匠便能专精其中一个步骤,不必万事学全才能制造兵器。这样的方式对于兵器工匠来说其实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如果将自己胸中的技艺化为数十道简单易学的程序,那么工匠入门的门槛就大为降低,官府对他们的依赖也减少了。但白翊杰上有严令,又亲自动之以情,说道将来大战凶险,国家能不能保住都在两说,这个时候再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影响到武器制作的进程,甚为不智,又说道将来必定和北方胡人戮战连年,断然少不了对武器的需要,减少依赖云云简直是没影的事情,相反的,未来国家对工匠们的地位会是越来越重视了。
经过了艰苦而细碎的努力,襄阳的军工生产终于能够跃上一个台阶,能够稳稳的超过北地工匠们的水平而略有超出了。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成绩,要知道北方战火连年,各地豪强将手下的匠户督管的十分严厉,若是兵器生产稍有差池,极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就是这样严酷的督促之下,他们生产的弓箭的水准依旧在重新整备过的襄阳工匠之下。这是因为蒙古军年复一年的激战,根本没有空闲来稳定武器生产的质量,为了弥补连年征战造成的巨大损耗,不得已只得采取部分用质量换取数量的原则,忍受兵器的质量的下滑来扩充数量。
然而蒙古军中另有一桩好处,就是漠北本部的兵丁和周围部分蕃族军队会自己制造弓箭、修补战甲,这是草原上必备的技能,自幼就开始学习的,他们制作自己使用的盔甲弓箭,一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心力,所以质量优良。而因为他们自己能制造武器,所以大战之余就地进行制造,根本不用担心武器的数量不够。汉军诸将也鼓励自己的部下向主家的战士们学习这种长处,但显然汉地兵士跟南朝兵士一样是农民出身。南朝兵士不会干什么,他们一样不会干什么。若说是一点优势,那是因为在北地民间素有尚武的习俗,而且经历了多年战火,使得他们成为经验丰富的士兵。面对南朝养尊处优且风气文弱的士兵们显得骁勇善战罢了。
但他们面对郑云鸣亲自训练的由京湖农民和矿丁组成的精锐步兵时则是完全处于下风。土龙军中军、前军和背嵬军的弓箭手射术精强,在举着盾牌前进的蒙古汉军步兵队中接二连三的造成伤亡。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4)
偏厢车上的竹将军和火铳也开火了,浓烟下迎面而来的一排排铅子将步兵横队撕裂出一个个的缺口。这伤亡是如此严重,就连在后方观望的忽都虎都禁不住为前方冒死推进的步兵们捏着一把汗,在如此密集的打击下这些靠不住的汉人随时可能崩溃掉。
事实上,这些汉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坚不可摧,躲在偏厢车上的土龙军士兵们惊讶的发现,号称摧山震海的北地士兵们在遭到宋军中最精锐的弓弩手和火器手的暴风一样的射击时,也会发生动摇,一些在中后队的新兵调转了方向,悄悄的朝后跑去。但他们根本逃不了多远,走在队伍最后两排的甲胄精良的战士或者用刀斧劈砍,或者用弓箭直接射杀,总而言之,敢于脱队奔逃的士兵断无生路。
在这个时代里除了极少数名将身先士卒能够鼓舞士气将士兵引向胜利之外,所谓“四方纠合之精锐”“百战雄师”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督战队的存在。进则百死犹有一生,退则断然送命,这个选择题谁都会做。果然在押队的督战队连斩杀了数人之后,尽管步兵队面对着扑面而来的箭雨弹丸,也无人敢于后退。
郑云鸣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擎在手中,高声喝道:“背嵬军列队,今日和贼众决一胜负!”数百背嵬健儿挺枪握斧,在偏厢车后方一丈多的地方站成了两排,等待着最后的近身肉搏战,他们神色严肃,身形挺得笔直,就好像拦在荆鄂副都统和冒死压上前来的敌军之间坚不可摧的长城一样。
“朱胜到哪里去了?”郑云鸣喝住一名从身前飞奔而过的土龙军前军副将:“这个关节上不来指挥部队,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指挥更重要么?”
副将来不及回话,躬身低首,朝着前方的一辆偏厢车一指。那里聚集着一小丛人,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军主将朱胜。郑云鸣知道这辆车头上插着三角小黄旗的偏厢车跟别的车仗有所区别,或者说,它是这百辆大车中最有价值的两辆车之一。因为在它上面搭载的不是竹将军或者木将军,而是一门货真价实的铜将军。
朱胜小心翼翼的将铜将军身下的木楔子加上了一片木块,在没有可以活动的炮耳的时候,他们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来调整炮口的俯仰角度,对着火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确定炮口的指向没有出现误差之后,冲着身后举着松枝火把的炮手做了个手势。
那炮手将松枝放在后方的火门,众人齐齐用双手紧紧的塞住了耳朵。巨大的轰鸣声响了起来,一枚铁弹率先飞出膛口,它身后的铁链带着另一枚铁弹随后被巨大的火药射流也推了出来,两枚用一根铁链连住的炮弹在空中飞?中飞旋斗转,朝着北地步军阵中射来。走在北地汉军阵势最前方的一名高举着黑色旗帜的旗手躲避不及,被飞转的铁链正好击中了脖颈,连着脑袋和半截被铁锁绞断的大旗一齐跌落下来,伴着还未倒下的尸身喷出的颈血,链弹已经飞旋扫入北地军步兵的阵列中,伴着惨烈的呼叫和飞腾起来的残肢断臂,一大片北地军士兵散倒了下来。
郑云鸣挑上令旗车,一手扶着车上的栏杆,轻轻的击打了一下栏杆,喝道:“打得好!”
在铜将军正在批量生产的时候,郑云鸣就在开始考虑给这种将决定战争走向的新玩具配备适当的弹药。毫无疑问,首要被开发出来自然应该是葡萄弹,这是当前乃至之后数百年里火炮用以减少骑兵冲击的优势甚至最终压制骑兵的弹种。事实上,在这之前郑云鸣的部下们已经在往竹将军或者木将军的炮口中填塞千奇百怪的东西了,有铅子,有小碎石,有绕成一团的荆棘,有铸铁留下的铁渣,还有折断的羽箭,崩裂的短刀碎片,总而言之,郑云鸣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东西他们一股脑的都往炮口里塞,郑云鸣虽然看着这种胡乱折腾他宝贵的火器的行径就头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大杂烩被火药喷出之后的威力相当不错,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最后都被近距离一窝蜂打出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次撂倒。这样恐怖的威力也成为竹将军不可战胜神话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郑云鸣还是坚持要将葡萄弹的制造正规化起来,比起用途更加广泛但射程也更短的霰弹,葡萄弹可以做到既稍微兼顾一下射程,又能在火炮前方构成一道死亡弹幕,让迎面的骑兵无所遁形。
郑云鸣第二想要开发的特种弹药就是链弹了,虽然在野战中链弹的区域杀伤效果不如霰弹,论起射程又不如实心炮弹,但链弹有一项别的炮弹没有的绝技,就是在平射状态下以极快的速度对敌军的步兵阵列进行的纵贯杀伤。用俗语来讲,就是一打一条线。当然,在对付聚集起来进行冲锋的骑兵冲击波时,链弹也可能造成纵贯杀伤的效果。更加不用说将来总有一天,这种特殊的炮弹会在水面战场上收获意想不到的奇效呢。即便这种炮弹的生产成本比实心铁弹和葡萄弹都要高,也不能阻止郑云鸣下令小批量生产并将其装备部队。
好在自己的运气还不错,打出的第一发链弹造成的杀伤就超过了为了铸造它而付出的成本。郑云鸣这么想着,也许这一发链弹得到的收益还没有完结咧。他看着对面的蒙古汉地步兵们突然齐声吼叫,将阵势解散,以疏散的队形朝着偏厢车阵猛冲过来。
他们显然是被这一发奇形怪状的炮弹吓唬住了,马上疏散了自己的阵型想要靠着速度来躲避下一发链弹的伤害。所以离着偏厢车阵还有差不多半里路的距离就已经疏散了自己的阵型进行分散冲击。
粘合重山引马伫立在后方,看着前方步兵阵这个荒唐的举动也禁不住骂了起来:“愚蠢之极!现在这么凌乱的冲上去,对敌军能造成多大压力?我看郑云鸣用一只手就能把他们都挡回去!”他挥手扬鞭冲着忽都虎大吼道:“让畏兀儿人上去!”
忽都虎沉着脸一声不吭。是的,除了汉军之外,他现在手里还攥着一张牌,不过这张牌他是留给南方山峦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宋军堡垒的,要是徒然在这里折损过多,就真的打乱了他按部就班的扫荡襄阳外围的计划了。正是如此,除了手中留有汉军的三个千户之外,他还留有察合台汗为了此次南征派出的援军,吐鲁番畏兀儿步军一千户。
昔年成吉思汗尚未崛起之时,葱岭以东到玉门关的土地,都属于大石林牙开拓的西辽统治,西辽以契丹贵族治理国家,军队主力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骑兵的主力依赖骁勇善战的康里突厥部族,步兵的主力则来源于当地定居的畏兀儿居民。大唐中兴之际,回鹘也曾以铁马纵横西州之地闻名天下,但西域适合放牧的土地其实远不如适合耕种的土地多,加上这里是古来贸易地区,丝绸之路养活了无数的畏兀儿商旅。回鹘游牧战士越来越多的定居了下来,一方面变成了背靠着坎儿井工作的勤劳的农民,一方面成为了穿梭在远到西海(黑海)以西甚至大秦国,东到高丽等国不断贸易的畏兀儿商人。从农民中选拔的步兵和中原士卒一样具有强健的体力和良好的服从性,多年经商积累下的财富让他们又能为自己的部伍置办精良的装备,这两点配合起来,就是这个时代完美步兵的典范。
更何况这些步兵还有着中原士卒们不具备的,特别的攻城技巧。忽都虎极不情愿让这些军队投入无意义的车阵攻坚中。但粘合重山是上级,而蒙古军临阵军法严酷,他只得举起手示意传令:“让畏兀儿人上去支援汉军!”
传令兵手抚着胸口应承了,转身飞马而去。不久,只见后方数百余骑兵飞奔而来,为首一名千户身后的旗手高举着一面绿色的绣着狼头的旗帜。那千户纵马上前,对忽都虎躬身为礼,然后回身用回鹘语喝道:“下马列阵!”
相近千名回鹘步军弃马上前,在大军前方结成阵型。一名军官对着那千户躬身说道:“请叶护下马执旗!”
蒙古征服西辽之后,以当地贵人继续统领本地百姓,就便在本地头人身上加各种那颜的蒙古官衔,然后让他们服从蒙古宣差和本地蒙古兵将的调遣而已。故而回鹘军兵们称呼自己的将领和主人的时候,还是用的本部的官职旧称,而回鹘习俗,本部贵族和步军站在一起的时候,手中擎着本部的旗帜,一只手握刀,将士们看见大将手握旗帜走在前列,自然斗志昂扬,攻无不克。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1)
蒙古征服西辽之后,以当地贵人继续统领本地百姓,就便在本地头人身上加各种那颜的蒙古官衔,然后让他们服从蒙古宣差和本地蒙古兵将的调遣而已。故而回鹘军兵们称呼自己的将领和主人的时候,还是用的本部的官职旧称,而回鹘习俗,本部贵族和步军站在一起的时候,手中擎着本部的旗帜,一只手握刀,将士们看见大将手握旗帜走在前列,自然斗志昂扬,攻无不克。
而那回鹘千户只是皱了皱眉头,侧身吩咐道:“别八失里,你去!”
一名青年将校答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军前,接过了那杆绿色的大旗,朗声喝道:“畏兀儿的男儿是战场的雄狮,前进!为主奋战!”畏兀儿步兵们热情的欢呼道:“我主至大!”前方的两名号手吹响了号角,步兵阵型在绿色大旗的领导下,开始朝前方开进。
那请示的军官略带不满的抬起眼皮看了自己的叶护一眼,回鹘寄居西国太久了,彪悍勇猛的性格快要被丝绸之路的繁华折损殆尽了。若是在过去,叶护居然不亲冒矢石领导部下参加攻击,一定会被部下嘲讽轻蔑,甚至被可汗褫夺了职位和部属。但近年以来各地叶护们已经越来越多的不亲自参战,而是派遣一名亲近的子侄,甚至是宠臣代表自己的参加攻击。他们现在坐拥娇妻美妾、家中有成箱的汉地白银、罗马金币和大食金第纳尔,在家乡有高大的房屋,有成群的奴仆,怎么可能再冒着生命危险为异族人冲杀搏命,不管是康里突厥人、契丹人还是蒙古人,只要不干涉他们的安逸生活,他们只需要驱使领内的农民为统治者效力就行了。
但是作为他们部下的军士,甚至是近身的将校们,对于叶护们这样安逸的处置,未必没有心怀不满,但是不满放在一边,作为勇悍的回鹘铁骑后裔,他们也不愿意轻易在外族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但在他们在蒙古领主面前展现骁勇战姿之前,前方汉人和汉人之前,先陷入一场惨烈的内战。进攻中央车阵的北地汉军顶着强弓硬弩造成的大量伤亡,冲到了车阵近前。他们看到的是站在拒马后一排排等待已久的土龙军步兵。
“开火!”伴着有力的号令,土龙军队列中响起一排清脆的枪声,这当中夹杂着剑枪和碗口铳的不一样的闷响,但杀伤的效果汇聚起来已经足够惊人。火器的使用,越到后来技术越加纯熟,这一次齐射的威力,已经足够放倒了聚集在拒马外的数十人。浓烈的硝烟气味混合着伤者的惨叫和横飞的铠甲碎片,让每一个人的瞳孔放大,呼吸急促起来,他们知道,下一个瞬间就是生死决胜的瞬间了。
拒马外的汉军怒吼着??吼着丢了几个冒着烟的铁蒺藜进来,有反应机敏的土龙军士兵赶紧捡了起来丢掷了回去。汉军们挥舞着斧头猛砍着鹿角,一面气势汹汹的涌入车阵中。两军喝骂声不绝于耳,很快陷入了肉搏的漩涡。
正如军前行中书省粘合元帅预料的那样,就算他自己并不是一员合格的将领,但是并不妨碍他看出汉军行军千户苏屠方用兵的错误。将严密的步兵阵列在敌军车阵半里之前解散掉,兵将各自朝着车阵薄弱之处冲击,绝对是一个不智的选择。
步兵的战斗需要精密的调配,就算是极为需要个人空间来发挥格斗实力的场合,也不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就解散阵势展开攻击,毋宁说越是进攻车阵这样需要个人武勇发挥作用的战场,越是要精妙的调配兵力。当汉人的这个行军千户发出解散阵列自由进攻的命令时,他同时也就丧失了对兵力调动的控制权。接下来只能是一场各自进行的混战而已。宋人只需要在各个缺口处增强阵势严密的守备力量,就可以很轻易的封死这种无头苍蝇似的进攻。所以他才言之凿凿郑云鸣打退这场混乱的攻势只需要一只手,而这一切的失利不过源自于这个汉军千户对一发新式炮弹的莫名的恐惧而已。
何况,郑云鸣伸出来阻挡北地汉军的,是他最强有力的一只臂膀。
各自为战的北地汉军们,只能凭借着本能和同伴的行动来判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整个攻击行动陷入一种微妙的从众盲动之中,而很显然,这个盲动最后能锁定的目标,只有阵中的敌军主将旗帜而已。所以无数的北地汉军裹挟着自己和同袍,一同朝着郑云鸣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但他们却发现这是一条根本推进不进去的道路。
挡在他们前方的三排士兵,是整个京湖最精锐的步兵之一,不,甚至可以夸口说是整个大宋最精锐的步兵之一。
任雄威已经斩杀了第三个敌人了,但当他将自己的破锋刀从死尸的脖颈处拔出的时候,刀锋依旧像新开刃时一样锐利,发着闪闪的寒光,敌人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淌着,仿佛是在激发着他体内潜藏的兽性,但任雄威家学甚严,即使是这样面对面的厮杀,也很难看到他失态的模样。但另一个方向却全然不是如此,任雄威耳中听到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他略微一撤步,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上,凝神望去,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的地方,背嵬军们好整以暇的围着一员骁勇的小将欢声喝彩。那小将披挂着全副盔甲,行动依旧敏捷异常,手中镶银的长矛一闪,就有一名北地的汉军被洞穿胸口倒下,不说招数之狠辣,出枪之迅捷,就说这一击就能刺穿人的胸膛,这力气也大的惊人了,北地汉军都被这小将的神威吓阻,围在小将身侧却无人敢上前。
任雄威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从乡里出来之前,自认武艺已经练的不错,可能天下武艺最强之人也就是这样而已。但加入土龙军之后才了解到世上武艺高强之人直如天上繁星,就算在郑官人部下,他都自认很难排到前五。就连韩锋这小小儿郎,他也自愧不如,别说这一身气力,就是韩锋从上午开始不停的准备和交战,马战之后立刻进入步战,却几乎没有疲惫的表现。他究竟是怎么锻炼出这么充裕的体力的呢?
郑云鸣站在令旗车上,看着百步之外自己的背嵬健儿将北地汉军如长堤阻挡潮水一样阻隔在外面,大感欣慰。但身后的卢庆春却紧张异常,郑副都统一有机会就喜欢靠前指挥。但他又不是战将出身,真的和敌军遭遇,自卫的能力捉襟见肘,真是一件令人万分担心的事情。但他几番劝阻,郑云鸣却根本不以为意。坚持将令旗车推到距离前线只有百步的距离上,亲自监督着背嵬军截杀冲进车阵的敌人。
突然一颗石子迎面而来,几乎擦着郑云鸣的脸颊飞过,啪的一声的打在了令旗车后的护栏上。卢庆春大声喝道:“有投石兵!护住大将!”几名举着盾的士兵赶紧冲上前来环绕在郑云鸣周围,将他遮护在重重盾牌下,卢庆春冲上前来拉住郑云鸣的袍袖,急道:“此地危险,请大将速退!”
郑云鸣一把推开他的手,怒道:“区区一粒石子,有何需要害怕的!”他仗剑在胸前,大声喊道:“攻击前进,将这群不中用的家伙赶回去见他们的蒙古主子去!”
背嵬军听见身后主将嘹亮的呼喝,军心大振,齐声呐喊,朝着北地汉军压了过去。
韩锋举起左臂的铁团牌,架住了迎面劈来的两柄破阵刀,侧身回闪,抢占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枪将敌军前列的一名旗手刺倒,旗帜翻倒在地。这一击仿佛是洞碎了北地汉军的意志,开始有人朝后退去。背嵬军们一面呐喊着一面排成整齐的人墙,举着手中的矛枪和盾牌,径直用强大的气势将对方朝车阵外驱赶,这时候冲入车阵各处的北地汉军也正在和土龙军排列严密的军阵僵持不下,这时候看见有一处的同伴正在被当面的宋军所驱散,微妙的从众心理这时候偏偏又发挥了作用,一个缺口接着一个缺口的北地汉军们争先恐后的朝着车阵外逃去,最后终于演变成一场无可挽回的大溃逃。
朱胜指着卢庆春说道:“叫你的骑兵上马,赶紧追击逃跑的敌人!”卢庆春正要回身准备的时候,却被郑云鸣一句话所阻拦。
“你看看蒙古人的骑兵。”郑云鸣淡定的说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蒙古骑兵们如云朵般聚集过来,张开手中弓开始射箭为溃逃的同伴提供掩护,郑云鸣手下的这么一点骑兵根本不可能跟他们在野外交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好不容易打退的敌人原路逃归。
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眼看着第一波攻击败退的蒙古人已经集结好了第二波攻击的部队。在高举的绿色旗帜下看得出他们身上的鳞甲散发出的熠熠光辉,手中的弯刀和长矛都不是中原的兵刃形式,显然,这又是一支远到而来的胡人兵马。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2)
郑云鸣喝道:“各军马上清理尸体,补充弹药箭矢,敌人已经在准备第二波攻击!”话音还没落,远方已经传来清亮的号角声,列阵已毕的胡人步兵一起振声呐喊,开始朝着郑云鸣中央车阵的方向齐步开进。车阵中的士兵忙着将尸体从偏厢车上推下去,火器手们手忙脚乱的撕开包裹子弹的麻纸,重新为火铳和将军炮填充火药和子弹。他们甚至来不及欢呼,才击退一波猛烈的攻击,下一波攻势马上到来。
畏兀儿步兵的行进速度比汉军要慢一些,大概是因为身上披挂的铠甲较为华丽的缘故。但相对的,当他们进入射程之后,宋人迎面而来的乱箭能够造成的伤害也较小。这还是宋军中质量最好的角弓和角弩射出的箭矢,如果使用聊以充数的木弓,几乎不可能对这些全身披挂着鱼鳞甲的步兵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真正有威胁的还是火器,而且必须是大口径的火器。在铳弹的杀伤力都被西域铠甲减杀了大半的时候,只有竹将军喷射出的石弹还能一发就让人粉身碎骨。当一枚石弹射入畏兀儿军的阵列时,总会引起一阵惊慌。
火炮将会是铠甲的坟墓。郑云鸣突然想起了前世曾经听过的这样一句话。当时那不过是印在纸上的一句平淡无奇的记述而已,郑云鸣随手翻过,并不觉得如何震撼,只有当他看见那些全身甲胄的武士浑身插满了箭矢满不在乎的前行,而一旦被竹将军的炮弹轰中立即血肉横飞的景象,才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现实的浮现。而竹将军每一次命中,车阵中的土龙军兵士的士气就振奋一次,人们窃窃细语,述说着这些火焰怪物的巨大威力。
“只可惜的是这些火器的数量太少了。”朱胜对郑云鸣说道:“若有一千门铜将军在,何惧敌人甲骑百万。”
郑云鸣摇头苦笑:“一千门铜将军榨干了我也造不出来,若是官家自己出手还差不多。”他用马鞭子敲敲朱胜的头鍪:“不要去想这些没有的事情,至少这一次的胡人还得靠将士们一刀一枪去拼回去。”
朱胜应了一声,高声喝令道:“全军整队,准备迎敌!”
竹将军的轰击显然也减杀了畏兀儿步兵的士气,但总算回鹘的统兵将比溃退的汉军行军千户要理智的多,他大声激励,维持着步兵阵势的士气,一直前进到车阵跟前,才发一声呼喊,朝着车阵内冲来。
“注意维持阵势!”郑云鸣喝道:“我军已经战过一阵了,小心应对敌军的新锐!”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如果兵力占据优势时,对付车阵的最好手段就是轮番冲击,道理很简单,人的体力会有限制,轮番冲击之下,所有防御一方的体力都会迅?会迅速枯竭。接下来就是一边倒的屠杀,郑云鸣的本阵军士人数比其余车阵要多,但亦不过二千余人而已。还是那句话,车阵的局限性使得它将集中起来的军队进行自我分隔,使得原本占据人数优势的出击宋军在一个交战区间内反而变成了人少的一方。
蒙古军只要轮番冲击郑云鸣所在的中央车阵,很快这二千人的体力就能被全部耗光。这就是蒙古万户忽都虎的战术,进攻敌军防备严密的车阵的时候,这无疑是最好的战法。与此同时,蒙古军其余的骑兵分头撒布在车阵周围,严密戒备着,以防宋军其余车阵中的部队前来增援。只等待着轮番冲击将中央车阵连同他们的统帅郑云鸣一起碾碎,他们就已经收获了胜利。
但忽都虎的部署还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没有派遣骑兵绕道到车阵之后,堵死郑云鸣撤退的道路。一旦车阵被突破,郑云鸣很容易就能在亲兵随扈的保护之下逃入襄阳城中,他们毕竟距离襄阳并不远。但那又如何,第一次正面击败郑云鸣的荣誉就由他忽都虎拿下了,这也弥补了在襄阳第一战中他的骑兵被城门的火炮惊吓没有能够乘胜掩杀振武军的失败之处。
至于为什么不对郑云鸣实行全面包围,是骑兵们还在担心着背后的襄阳城的威胁。若是真的将自己夹在襄阳和车阵之间,两面受到夹击的就是这些骑兵了。
郑云鸣暂时不会考虑逃跑的事情,就他目前亲眼所见,他的部队还到不了崩溃的地步。两军在大车内侧一交战土龙军就立刻察觉出来,这些气势汹汹的家伙虽然装备精良,身上的盔甲还带着回教的纹饰,弯刀上甚至还会有猫眼石镶嵌,但是论起拼命的气势,其实要比第一波的北地汉军来的差,他们大声咆哮,摇动着旗帜,可是脚步就是不往前挪动,偶尔的几次试探性的朝前移动,一旦遭到土龙军有力的回击马上缩了回来。
忽都虎知道这都是回鹘人精于算计的小毛病发作了,回鹘人做生意做的太久,把一切成败得失都放在生意的立场上来考虑,赔本的买卖他们是坚决不干的。所以劫掠乡村,屠城这些有油水的任务他们特别积极,而一遇到需要攻坚克难的时候他们就显得犹豫再三。并不是他们真的就特别珍惜生命贪生怕死,他们只不过时时刻刻都在计算着成本和收益罢了。今日的任务也是如此,回鹘军推进到车站前之后并不像别的军队一样推开障碍直接冲入阵中,和宋军全力绞杀。而是慢慢的派遣一些小队对宋军严密的防御阵型进行试探,以推敲宋军整体的战斗力。显然因为第一波汉军攻击的不得力,处于防御态势的宋军的战斗力并没有过多消耗。如果回鹘军想要强硬的冲入车阵中,只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车阵中并没有发现粮食和珍宝的模样,即便成功突入车阵,功劳也未必一定就是自己的,因此畏兀儿步卒的斗志就不那么高昂了。
两军相持在车阵附近互相摩擦着,其实对郑云鸣有利的事情,他只用很少的人维持住前方的战线。其他人在后方严阵以待,其实也就是变相的休息。能够多恢复一分体力,蒙古人就少了一分胜算。
而粘合重山却已经等不了了,局势不阴不阳的维持下去,吃亏的是蒙古人自己。眼看着太阳一点点的朝西方移动,可以用来击破郑云鸣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粘合重山明白,如果到天黑依旧不能解决战斗,宋人就有充分的机会趁着夜色的掩护撤回城中,自然,对于蒙古大军来说这至多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和局。但是既然城外的障碍工事都被宋人拔除,投石机阵地也已经沦陷,他作为指挥围城的元帅一定会为此承担责任。如果想让自己的罪责减轻一些,就必须在宋军出城的这个宝贵时机创造出一些战绩来,比如曲出大王最看重的京湖名将郑云鸣的首级。
他打的是个将功折罪的主意。禁不住大声催促道:“畏兀儿这般没用!忽都虎,让你的部下上去!”
忽都虎眯起眼睛,留心观察着战场的形势,虽然他和粘合元帅的立场不同,未必急着要建立功勋。可是功劳就在眼前,就此作罢绝非他的性格。
只需要再给畏兀儿步兵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们不得不奋力作战就行了。他当即下令一个五百户集结,下马列阵向前增援。
名曰增援,但为数四五百人的蒙古本部下马武士列阵上前,是对前方畏兀儿部队的压力。还没有等蒙古军开到车阵前,畏兀儿部队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他们呼喝着朝前挺进,和土龙军开始真正的交战。而一旦他们认真起来,装备的优势就展现了出来。在兵刃和铠甲的碰撞声中,土龙军开始被压迫着后退,只有背嵬军坚守的战线还牢固的维持着,但为了保持整个战线的平衡,他们也不得不进行有秩序的后撤。郑云鸣已经带着人撤到了车阵中央靠东的位置,陆循之在这里坐镇指挥,他们必须做好整个中央车阵坚守不住的准备。
陆夫子这个时候一身戎装的坐在后方的交椅上,面色比郑云鸣还要淡定。郑云鸣也懂得他如此淡定的理由,大约三千名振武军右军、陷阵军和后军的步兵,正在绕道车阵后方一面驱逐四周的骑兵一面整队前来增援。而其余的土龙军则结成三叠阵,使用火器阻击靠近的骑兵集群,掩护同伴朝中央车阵开进。散布在车阵周围的骑兵担忧着城上投射火力的威胁,一面快速的朝着振武军突击骚扰,然后后撤,一面又不敢真正的全力突击。
而当振武军增援到中央车阵里时,陷阵军披着两层铠甲当先冲入畏兀儿步兵阵中,畏兀儿步兵被人数众多的生力军冲击着,也开始不支后退。但郑云鸣一点也高兴不了,他分明看见了远方又有步兵在朝前开进。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3)
粘合重山已经孤注一掷!他无视忽都虎和抄思的反对,同时集结了抄思乃蛮军一千人。忽都虎的蒙古军一千人,和撤退下来重振旗鼓的汉军一千人,同时组成了三个不同的方阵,然后从左中右三面同时朝着中央车阵发起了攻击!郑云鸣骂了一句:“真是狗急跳墙!”话虽然不雅,但是粘合重山元帅最大的敌人的确已经变成了时间,哪怕多付出一些伤亡,也一定要迫使郑云鸣撤阵败逃。
吴潜在城头上焦急的看着车阵里一进一退的攻防,心中很是担忧。他很敬佩赵制置使的魄力,若是换了他自己,他是断然不敢让郑云鸣出城作战的。小赵制置使照说官场上的经验不差,应该懂得郑官人在整个临安官场上的位置。这个时候的郑官人,对于整个大宋朝廷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一个荆鄂副都统。简单来说,现在是四明人在官场上居于强势的时期,皇帝虽然强硬着不肯认错,但这一次防秋结束之后,势必要重新对临安的政局进行调整。四明人中会有一员重臣强势入主政事堂,四明人中最有可能性的,一定是此刻正在京湖后方督战的督视京湖军马史嵩之,由年富力强且经营京湖多年的史嵩之接替魏了翁担任这个职务是基于实际的需要,但对于皇帝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如果这次防秋不出大的纰漏,即使被蒙古人掳掠去了许多百姓和财物,史嵩之依然是镇守方面的有功之臣。尽管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但整个政治局面的压力必然推动着史嵩之入主政事堂,而乔行简虽然已经是丞相的储备人选多年,但此刻反四明人的势力弱势且四分五裂,谁也不可能给予沉稳的乔公予真正的支援。皇帝信得过的依然只有一个人,就是蛰居在家的郑清之。
偏偏在这个微妙时刻,郑清之的二子正在京湖的最前线指挥御敌。这个时候郑相公的嫡子血脉,对身处天平两端的郑、史两位相公来说,都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郑云鸣在襄阳城下发光发热,无论对于史相公还是郑相公在政治天平上都同样增加了不轻的砝码,而对全盘政局的变动更是能产生谁也无法预测的影响。另一方面,如果郑云鸣在襄阳城下阵亡或者被敌人擒获。对于郑清之是不次于灭门的痛楚,而史相公大概也会背着谋害郑相公亲子的凶手的嫌隙,虽然立下大功而无法顺利升入政事堂。但对于皇帝,无论郑云鸣是活下来成为整个大宋的英雄,还是死在蒙古人手下,似乎都能从中攫取到自己的政治利益。
但对于暂时还超脱在政争之外的吴潜来说,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和这位奇思妙想却又谦和风趣的官人产生了友情。站在国家的立场上,他更加不愿意大宋最有前途的少年将军就这样折损在锋芒乍现的时候。要知道,二十年后,也许三十年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官场上占据重要的位置,而那时候的郑云鸣,也一定成为整个大宋最可以依靠的统帅,至少目前来看,无人可以与他匹敌,那时候他们一文一武就将撑起江南的天空,或者还有那么一丝机会,实现三百年来万千士子的夙愿。光复河朔,直上燕云。单凭他吴潜,他不敢做这个梦,但有郑云鸣在,未必不可能。
他决不能坐视这样光辉的未来被赵制置使轻易断送,回过头来焦急的说道:“敌军聚集上来了,我们是否应该出城支援郑将军?”
赵葵从案几上拿起一支令箭,又缓缓的放下,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于郑云鸣的重要性他了解的比吴潜还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刻。现在,还不是敌人体力耗尽士气开始下跌的时刻。这是考校双方统帅的耐心与意志的紧要关头,他只有全心全意的相信郑云鸣,相信在转折点到来的一刻降临之前郑云鸣不会崩溃。如果赌赢了襄阳起码能赢得半个月喘息的时间,如果郑云鸣支撑不住,最起码也要能够保住小官人的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小赵制置使要冒的风险其实不算小。眼看着蒙古的大队徒步战士从三面一齐围拢向郑云鸣的车阵,中央车阵就好像怒涛中摇摇欲坠的孤岛一般,随时可能被海水一样的敌人所淹没,郑云鸣随时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一刀解决了性命,哪里还还的及从城中派出援军?
临近黄昏之时,这是一整天战斗中最激烈的时刻。数千蒙古军全部下马,围绕着宋军一个车阵徒步展开围攻,而宋军数千人亦全力坚持,和敌军在车阵内外展开混战。双方都清楚这一天的辛苦和血战,最后的结果如何只看这最后一个时辰的表现。中央车阵的两侧,拒马已经被冲破,铁蒺藜也已经被步兵清扫一空,相邻的车阵不停的发射将军炮和火铳,拼命的用强弩攒射包围在中央车阵周围的蒙古步军们,他们明白,本军的主将现在正是最凶险的时候,若是郑云鸣稍有差池,也许过不多久,整个土龙和振武军都将会不复存在。在远端的两个车阵甚至打开了车仗连环,步兵们举着盾呐喊着朝中央车阵奔来救援,但是很快就被散布在四周的蒙古骑兵们用一次次凶悍的突击所阻止。
郑云鸣浑然不顾自己就在敌军包围中,推开上前阻拦的背嵬亲兵,纵身跳上令旗车,对传令兵喝道:“糊涂,叫他们不要这样白白把性命送在野外,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兵卒被猛冲而来的蒙古骑兵刀砍枪刺,跌倒在战尘中,郑云鸣叫苦不迭。他也知道这些士兵宁可冒着在野战中被敌军践踏的风险也要前来增援,是对他的无比忠诚。但这样将自身暴露在骑兵的突击下是最愚蠢不过的行径。即使郑云鸣现在就处于危险中,他依然不会允许违背兵法的做法。
传令兵大力挥舞着令旗,传递着一个简单的讯号,不要增援,坚守自己的本阵。可是素来纪律严明,视上级的命令如天道一般遵行不二的荆鄂副都统的士兵却拼着性命将副都统的命令置于一旁,只是不断的朝着副都统的方向冲过来,期望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主将的安全。
郑云鸣焦躁的敲打着令旗车的栏杆,怒喝道:“这样愚蠢的忠心护主有什么用!我们要和鞑子打十年二十年,不是只打今天,这样白白送死的做法,就算保得了我一人的性命,又有何用......”
他高亢的声音突然像被掐断了一样,整个人突然朝后一仰,翻倒在了令旗车上。
这个突然的变故让整个战场突然安静了一瞬间,一名蒙古将领站在左侧的偏厢车上欢呼一声,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大弓。
陆循之咬牙切齿的呼喝了一声,他的目力极好,认得这是那个手举着绿色旗帜走在第二波进攻的胡人步兵最前列那个将官。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他满身华丽的瘊子甲依然动作矫健的姿态,给陆循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混战中陆循之也来不及分辨他确切的位置,不料想他却在乱军中悄悄绕到大阵左翼一个合适的位置,依托偏厢车抢占了制高点,从这里突然放出一支冷箭,将郑云鸣射倒。
陆循之几个箭步冲上了令旗车,分开高声呼叫着聚拢过来的背嵬将士们,将郑云鸣抱在怀中,口中不住的喝道:“郑叔谋!郑叔谋!”他的激动的有些颤抖的声音就如同投入湖水中的石子,很快将惊惶和不安的气氛在土龙军中散播开来,而另一方面,蒙古军中掀起一阵阵欢呼喝彩声,这一箭的成功,宣告了蒙古人在战局中占据绝对优势。接下来的不过是对宋军的随意草割而已。
陆循之还在一遍遍的呼唤着郑云鸣,但铁灰色的面廉下的双目依旧紧紧的闭着,突然一只手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袖。
“低声!”陆夫子的耳中突然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眼见着郑云鸣依旧闭着双眼,慢慢的伸出手来探入右侧的腋下,用力一拔,拔出一支驼骨箭来。这一箭真是万分凶险,刚刚擦着郑云鸣的右肋,卡在了细甲和鳞甲的甲片间,若不是他内衬细甲,这一箭定然会击中肋下了。
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俏皮的口气说道:“有这样的好运气,若是再不得胜,岂不是对不住老天保佑了?”
他翻身而起,对身边泪痕还未干的任雄威拍了拍背脊,喝道:“刚刚哪个鸟人给我一箭的,给我原数奉还!”
任雄威欣喜的满口应承,从同伴手中夺过一张弓来,张弓搭箭,朝着还在洋洋自得的挥动着大弓炫耀的那回鹘青年将官啪的一箭射去,正中那人的盔缨,那人猛吃一惊,慌忙从偏厢车上跳下,让几名亲随举起盾牌掩护。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4)
“让你原数奉还,你还真的也射歪一点点啊。”郑云鸣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扭头对陆循之大声喝道:“陆翁,军旗给我!”
陆循之有力的应承,几步赶下车来,从一名旗手手中接过朱红色的大旗,仰面递给车上的郑云鸣。
郑云鸣擎旗在手,高声喝道:“今日但有战死的土龙军,没有逃走的土龙军!我在此地!有敢在我后者皆斩!前进!”
突然复活的主帅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宋军士气重新振作起来,而蒙古军的气势则为之一沮。正在局面扭转的这个关键当口,襄阳城突然满城号角齐鸣。襄阳的西门缓缓的打开,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夹着长枪蜂拥而出。不待列阵,径直朝着前方车阵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单以战术本身来论,赵葵不愧是能够和孟珙齐名的南朝一流名将。这个时候才出城增援已经在城外苦战多时的郑云鸣绝对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一方面经过鏖战城外无论是宋军一方还是蒙古军一方的体力都已经见了底。尤其是蒙古人没有料到郑云鸣的车阵如此坚固,反复冲击了多时也没有让其崩溃。这本身就是攻宋以来罕见的事情,毋宁说是郑云鸣部队的顽强与坚韧为赵葵的适时出击赢得了机会。另一方面,黄昏的辉光已经越来越黯淡,蒙古人即便在此时对出城的援军发动大规模突袭,时间也不够用了。
而赵制置使在用兵上比乃兄乃父都要果断的多,如果是赵范在,是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将襄阳城中的骑兵一股脑的派遣作为先锋出战的。要知道这些骑兵是宋军在襄阳仅有的一点机动力可以媲美蒙古人的力量了。何况宋军并没有大规模使用骑兵的习惯。但赵葵懂得如何在最合适的时间里将他们投入战斗,果然当战场上罕见的宋军骑兵突然出现在蒙古骑兵面前时。这些鏖战甚久的蒙古骑兵并没有选择过多接触,而是选择了退避。对于激战之后兵困马乏的骑兵来说选择避战远遁是很合理的战术策略。
但他们不懂得互相配合的道理。郑云鸣手握着军旗站在令旗车上,身边是严密护卫的背嵬军们,眼望着宋军骑兵冲入来不及退走的蒙古步兵群中。这真是绝大的讽刺,一个月前,不,十天之前让他预测两军交战的情景,郑云鸣也只会按部就班的猜想到自己的步兵和偏厢车在面对着敌军一波波攻势之后终于让敌人的骑兵无可奈何的退兵而去。绝不会想到会是敌军步兵久战之余被赵葵派出的骑兵突袭而陷入被动。
人道南人多机巧,在这种小格局的交战中赵葵精心设计的战术确实要盖过了粘合重山鲁莽而冲动的决策。郑云鸣看着朝后方奔逃的蒙古步兵一个个??个个从背后被宋军骑兵的马刀砍倒,这原本应该无数次出现在蒙古军取得压倒性胜利时的场景,没想到却以完全相反的景象出现在了今日。他看见卢庆春带着一小队土龙军和振武军混合的步兵正在前方斗的兴起,吩咐任雄威说道:“叫卢庆春不要再跟这些小虾米多费时间!集结起骑兵队来,加入进咱们的骑兵里去找一些大鱼来抓!”
宋军骑兵掩杀着落荒而逃的步卒们,追赶出二里有余。檀溪附近的蒙古骑兵数千人这时候分成数路,也开始发起有力的反击,掩护溃败下来的本军步兵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双方交锋了几个回合,但很快就看不清楚敌我的方位,只得各自鸣金收兵。
真是聪明的时机把握,如果再给蒙古骑兵多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半个时辰,这些凶悍勇猛的铁骑也能将出击的宋军骑兵击破并且趁势对赵葵步军重新发起冲击,也许还有转败为胜的良机。宋人的这一次大举出击,就以罕有的双方骑兵的不分胜负作为结局。
在后世的宋军战史中本日的交战被称作第一次襄阳保卫战的初次外围接触战。在京湖制置使司上呈枢密院的捷报中,认为此次出击已经完美的达成了目标,蒙古人设置在襄阳附近的数百丈木制栅栏、挖掘的壕沟、堆起的土墙,都被完全荡平。城西南方向和南方将尽一百座大中型投石机几乎被焚毁一空,宋人捕获蒙古砲手军和工匠九百余人,余众逃入山中。在河南不能送来新的工匠之前,蒙古人不太可能重建强大的投石机阵地了。除此之外,宋人还在襄阳西门获得了敌军首级七百余级,俘虏六百二十四人。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战绩,但这是荆鄂副都统身被一箭,全军上下折损五百余人换来的战果,对于依托着车阵防守才能获得如此战绩的宋军可远远算不得成功,更何况宋军在整体人数上占优,这样的结果就更加让人不可接受。
若非是赵制置使最后派出了几千骑兵进行果敢的冲击,也许就连这么一点战果也不能得着。在襄阳上下都在称赞着偏厢车的坚不可摧和荆鄂副都统部下的坚韧能战时。荆鄂副都统本人却在大发雷霆。
郑云鸣一脚踢在巨大的辐条上,叫骂道:“这蠢笨如牛的家伙,将来再也不会用这劳什子车阵来进攻了!”
杨掞抱着双手在一旁看着大将发泄,只是冷笑道:“偏厢车阵原本只是防御利器,大将却强要将它们用于进攻,偏厢车何曾有一点错处?错的全是大将您而已。”
王登也说道:“未料胜,先料败。偏厢车阵的存在起码让纯步兵为主力的我军立于不败之地,今日之战也足以证明,只要战车能够阻挡敌军的突击,我们是能够在野战中获得胜利的。”
“那全靠了制置使的骑兵助阵!不然咱们就像躲进地穴里的老鼠,被猫在外面守卫着,早晚是死路一条!”郑云鸣用手狠狠的在偏厢车上锤了一记:“倒霉的约翰杰士卡,都是信了他的那一套才会......”
白翊杰不明白约翰杰士卡是哪里的蛮夷,但他知道宋军不能完备的利用车阵并不是车阵本身的问题。他摇着羽扇慢慢说道:“立于指挥者的角度,连锁的车阵已经将防御做到了最好,在我军步兵能够连续承受蒙古铁骑多次冲击之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够比车阵更能挡住蒙古人的骑兵突击的,不,除了城池,一种办法也没有。我们所缺乏的,并不是长了四条腿的跑的飞快的大车,而是数千在激战之后能够尾随敌人扩大战果的高质量骑兵.......”
“我如何不知!”郑云鸣叹了口气:“只消给我八千,不,五千名能够不逊色于蒙古人的能战铁骑,我就能把蒙古人全都赶下檀溪去!骑兵,骑兵,谁能给我骑兵!”
他这个问题看上去似乎是无解的。南朝骑兵之弱,几乎可以和越国、真腊国和爪哇国相提并论了。而伴随着战争的持续进行,南朝的骑兵还将进一步削弱,甚至可能连今日可以用来支援他的五千骑兵也不会再有了。
白翊杰依旧笑道:“猝然之间叫我变出几千骑兵来,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毕资伦活着,”他将羽扇冲着樊城的方向挥了挥:“总会有办法的。”
郑云鸣将背靠在偏厢车上,疲惫的问了一句:“樊城怎样了?”
“看起来他们的状况比我们还好。”杨掞说道:“樊城西面几乎看不到蒙古骑兵营地的灯火了。秦统制手下只有五千人,真不知道这一仗是怎么打的。”
“我说过他能行。”郑云鸣说道:“只要秦武在,樊城就在,我们只需要将注意力放在汉水以南就行,北面的敌人绝对伤不了秦武一根汗毛!”
如果这时候的秦武听着这句豪言,也只有无奈的苦笑。
医师刚刚给秦武肩头的伤口包扎好,白日的一场冒险厮杀,让京湖制置使司直辖忠义军折损二百余人,军统制官秦武身被二箭,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二千步卒以突然袭击战法将五千余名蒙古骑兵整整追赶了十里之遥。这几乎可以算是宋蒙战争开始以来,大宋打的最漂亮的一阵。
当然,这一阵的胜利多半要归于史上不知名的那名蒙军指挥官的愚蠢,当秦武在前一夜派遣一百人悄悄的缒下城来前往樊城北面的树林中埋伏的时候,他和他的部队竟然浑然不觉。而当秦武派出一支饵兵在城西挑战的时候,他又不辨真假,将骑兵全部派往城西迎战,结果背后的树林中突然出现宋军旗帜的时候,他又马上派出部队前往北面截击。这时候秦武突然率军从北门杀出,给正在绕道北上的蒙古骑兵突然一击,当即将其驱散。然后秦武又回师西门,亲自率领一支精兵为前军,手持大弓左右开弓的射击,几乎百发百中,在主将的激励下,忠义军朝着敌军骑兵奋力冲杀,在两支步兵的夹击下蒙古骑兵受到了惊吓。转头撤离了战场。要不是秦武身中二箭,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完胜。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1)
身上裹着箭疮的秦武,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就来到中军帐前坐下,大声喝道:“王子秋,你可知罪?”
臂膀上缠着绷带的王子秋上前躬身,大声说道:“我没错!”
“当时吩咐尔等在城北树林中埋伏时,说的怎样?”秦统制一脸肃杀的模样,仿佛立即就要杀人:“叫你等让过敌军逃兵,交由后队追击,为何不遵号令,强要出战?”
“敌骑经过的时候,全部拥塞在小路上,自相拥挤,正是我军出击的良机。身为一个战士,放过这样的机会就是丧失了自己的天职!”王子秋的抗辩声之大,连中军帐外等候的忠义军将士们都听得清楚,许多人啧啧赞许,也许只有这个胆子大的经常忘了自己的性命丢在哪里的王子秋才能这么对着铁面无私的秦统制咆哮吧。
秦武冷笑一声:“是好机会怎样?你们区区一百人,堵住了数千正准备逃命的骑兵去路。难道蒙古人不会跟你们拼命不成?自己说的好大话,被围的时候不要指望着别人来救援!”
王子秋还想争辩一下,却被毕资伦过来一把按住了肩头:“还想争辩什么!你等让统制亲带一旅人马前来解围,让统制中了两箭,还有甚言语可以反驳!今日若是换了宋人其他将领在,你的脑袋早就被蒙古兵取了去,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还口!”
秦武将手一摆,喝道:“先生不必假作斥责为他求情。部下被围为主将者救援是分属应当之事,鞑子的这两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如果这毛头小子再这么热衷浪战,将军令视作儿戏,就算今日不杀他,早晚有一天叫他死在敌人手上,与其这样,不如先斩了以明军纪!”
毕资伦心中好笑,秦武真要杀人的时候绝不是这个样子,刚进樊城驻扎的时候,三令五申,不许侵害百姓,不许随意出营。结果桀骜不驯的忠义军当晚就闹出了乱子,两名士兵晚间在酒肆吃酒,一夜未回大营,酒醉之余还因为调戏酒家妇人和酒肆的酒博士打了起来,将人打伤。
当亲兵将二人犯捕获送到秦武面前时,秦武只冷冷的说了个斩字,二人的头颅就被挂在城门上,当即军纪肃然。当秦武要杀人的时候,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废话的。
只要是他肯说废话的,就是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毕资伦将身子躬的很深,言辞恳切的说道:“谁人没有年少轻狂之时,此子虽然干犯军令,姑且念在他求战心切,又能奋勇杀敌,斩获敌军百户一人,生擒牌子头二人的功劳上,权且绕过他这一回。”
秦武的本意也不过是给年轻人一点教训,杀杀他的傲气罢了。这员小将自幼跟随父兄投降宋朝来到南边,在军营中成??中成长起来,不但受到了许多军中老兵的照顾。更成为这些已经在征战中逐渐老去的北地将士们最后的期望。就算秦武自己,也希望北军的下一代能够顺利的在南方扎下根基,毕竟北方的故乡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和后代们能够凭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武艺在江南占据一席之地,正如百余年前的韩世忠、岳飞等人做的一样。但因此上更要对自己的子弟们施以严格的教育。和韩岳不同,如今这些南下的北方军队,在朝廷和百姓们眼中都身负嫌隙。而这一部分就是因为他们既不遵守军纪,又不听奉上司号令的缘故。
既然是寄人篱下,就更加要懂得进退之道,既不能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也不能过度嚣张跋扈。当中的微妙之处,连秦武也不能好好把握。但他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子秋的这种喜欢抗上的性子,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大麻烦,即便他的上司是郑云鸣。所以要在他还没有功名在身的时候狠狠的压制一下他,让他好好的收敛一下傲气。没有任何一个南朝的官员会容忍北军一直违反号令的,即便这个人是郑云鸣。
秦武严肃的说道:“王子秋公然违反军令,虽然是因为战机难得,却不能因此免受责罚。除了今日功劳全部折罪之外,除去先锋队将之职,降为军士留在帐前听用,本应关在监牢中四十日以示惩戒,念在敌军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权且允许带罪立功,将来如有再犯,二罪归一加倍处罚!”
两名卫士上前将眼神倔强的王子秋带了下去。毕资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道:“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统制所作的一切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
“只有守住樊城才能说得上前途。”秦武站起身来,披上衣服,举起一盏油灯来到地图前,晃动的灯光下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多年的风雨捶打并没有让他变得精疲力竭,相反的,越是战斗激烈,反而越激发起了他的斗志。
“樊城相对于襄阳不过是一座藩篱。”秦武指着地图说道:“襄阳外围有十余座防守坚固的堡垒,樊城外围不过两三座而已。如果蒙古人将攻击重点放在樊城,我估计我们用尽全力也守不了一个月。”
毕资伦摇了摇头:“按照顺序樊城自然是优先攻取的目标,但是蒙古人不蠢。他们知道即使攻下樊城,只要水陆两路畅通襄阳依然深固不拔。何况襄阳守军是不会坐视樊城被攻打而无动于衷的。经过今日一战,更加不能对郑官人和他的军队等闲视之了。我料想这一次蒙古人依然会集中绝大部分兵力猛攻襄阳,力求先消灭郑官人,然后攻取樊城就成为微不足道的任务了。”
“依你之见,樊城对今后的战事应该采取何等策略?”秦武眼望着地图,面无表情的询问道。
“八个字,坚守城池,闭门不出。”毕资伦毫不犹豫的说道。
秦武抬起头来望向了自己这位参军:“可是你刚刚才说过襄阳若失守,樊城一样守御不住......”
“对于南朝来说,襄阳的重要性无可置疑,他们能够放弃樊城,却不会放弃襄阳。“毕资伦说道:“京湖上下数十万大军岂能坐视襄阳被围不加救援?这事情用不着我小小樊城去操心,稍后南朝必定会尽遣精锐前来救援襄阳,我们只需要担心我们自己。”
“参军以为今年的战事会进行多久?”秦武将油灯放在桌案上,直起身来,通常来说这代表了他心中已经有所盘算,只等待毕资伦的认可。
通常蒙古人对一个地区的攻略持续时间会很长,第一次攻略金国以及攻略西夏都是秋天入侵,一直到入夏方归,只要不遇到特别激烈的抵抗,蒙古人一定要饱掠之后再撤退,将所有能够抢走的东西统统抢走之后才回归本驻地。但毕资伦想了想,谨慎的说道:“照我的估计,蒙古人此番南下盘桓京湖,不会超过三个月时间。”
他看见秦武没有反应,继续解释说:“去年蒙古军攻略了七个州郡,其余的州郡或多或少也都被蒙古人抄掠过。加上今年从四月开始,郑云鸣就已经假借赵葵的名义督促各地州郡准备清野。今年的清野比往年边区的清野都要彻底,蒙古人即便攻掠到黄州、光州和复州,也抄掠不到如去年一样丰富的人畜物资了。除非他们能突破江防深入到江南抄掠,但我去鄂州考察过,南朝的江防势力依旧强大不可撼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船舰的数量还有所增加。蒙古人想渡过大江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们不能过江,在江北又得不到什么油水,不如早早收兵等候明年再来才是上策。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襄阳未能被蒙古人攻破的基础上,如若襄阳沦陷,蒙古人利用襄阳城中的物资顺流而下直取江陵和鄂州,破坏了南朝整个防御计划,局势就不可预料了。”
“若单单以三个月为限,樊城的兵、粮、箭矢、火药、草药都是足够使用的。但我唯一担心的是南路的援兵,现在蒙古人将大部分兵力转用到襄阳以南进行劫掠,下游州郡自顾不暇,很可能会拖延救援襄阳的进程。若是下游援兵不到,就算郑云鸣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一定在十余万蒙古大军面前保得襄阳平安。”
说完这些话,秦武若有所思的敲了敲地图上汉水下游那几个代表宋军主力的三角旗帜:“若是孟璞玉真的不能来,襄樊二城的命运又当如何?”
不管秦武的担心是真心还是对南朝第一名将孟璞玉的戏谑。这个时候的侍卫马军司部队绝对分不出一兵一卒来支援孤悬上游的襄樊。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们面对的是中原汉军八万户中的第一名将张柔的兵锋。蒙古中路军包围襄阳之后,以张柔率领一部分兵力展开侧翼扫荡。这部分蒙古军以全力首先包围德安,德安的居民早就按照白翊杰提出的计划向南方疏散。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2)
城中只留下了守军数千人和少量居民,蒙古人在遭到守军的坚强抵抗后,由张柔率领敢死士二十名趁夜摸上了德安的城墙,将城门大开,蒙古军攻入城内,和宋军展开激烈的巷战,最终将整座城市攻陷,并且将城中残余的居民和被俘的守军全部坑杀。
德安是京湖东部的屏障,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缩小版的襄阳。蒙古军攻陷了德安,也就等于敲开了整个京湖东线的门户,铁骑自此长驱直入,深入到京湖东线各州郡进行攻掠。而随州守臣张龟寿终于不能像一年前那样勉强坚守城池,在蒙古军还没杀到的时候就丢弃了城池逃遁。蒙古大军以张柔部为先锋,四出攻掠。塔思部下一部进攻郢州,郢州驻扎湖广总领姚之元和守臣乔士安以一万多兵马驻守,被蒙古军围困了好几重,城池眼看不保,幸而江陵和鄂州水军溯江而上将蒙古的船队击破。焚烧了蒙古人搭乘的数百只渔船,才解了郢州之围。张柔领兵进入郢州东南的复州境内,攻克州城,杀死守臣,并且在复州境内的张大湖中掳获了渔民的船只一万多艘,彻底解决了蒙古军渡江船只不足的问题。然后张柔率领本部水陆并进,向孟珙的大本营黄州发起进攻。
孟珙此时奉淮西制置使兼任沿江制置副使史嵩之的命令,率兵在鄂州屯扎,当听到蒙古军已经攻破复州的消息后,马上率领部众搭乘战船返回黄州,在黄州做好了迎战张柔的准备。
这并不是孟珙和张柔第一次照面了,宋蒙联合对即将覆灭的金国朝廷发起攻击的时候,孟珙作为宋朝方面的前线指挥官,与当时在蒙古都元帅塔察儿帐下充当急先锋的张柔也曾经并肩作战。现在双方阵容中都称得上第一流的名将,终于要在黄州境内遭遇了。
孟珙对这位旧相识的用兵并不陌生,他知道如果照宋朝的传统方式婴城自守,放手让张柔进攻的话,这位以大胆攻击、进兵犀利出名的当世名将很快就能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要和张柔作战,决不能坐守不战,作为弱势的宋军一方必须先做出应对。
月亮隐藏在稀薄的云中,只剩下一点微薄的光亮不足以驱除地上的黑暗。在阴暗的夜色中,一队宋军悄悄离开黄州北面的宋军营垒,人衔枚马去铃,从小路潜入到蒙古军大营的附近。
赵武拨开树叶的遮蔽,从密林中小心的探出头来观察着蒙古军营的情况。作为这次夜袭蒙古军营的指挥官,他不能不小心谨慎,一旦战败,不但自己颜面无光,更是折损孟元帅的威名,作为孟珙的表弟,他掌握着侍卫马军司部下的精锐部队,这个时代的大将们更加愿意让自己的血亲来掌握心腹部队,岳鹏举以?举以岳云指挥背嵬铁骑,赵方以赵范赵葵兄弟指挥帐前亲效军,孟珙也不例外,帐下精锐都掌握在兄弟和表兄弟手中,当然,每当需要当先出击。或者临阵血战的时候,冲在最前方的也是这些孟珙的至亲兄弟们。
这时已经是二更天时分,按照道理蒙古军中十有八九已经睡下,但大营依然火把高悬,灯火通明,营地中隐隐有人影来往。一队队的甲士往来巡视,赵武举目眺望,中军帐内也依然是灯烛流光,隐隐中还丝竹之声传出。
“很好,看起来张柔一直宴饮到这个时候,一定早已经酩酊大醉,没有能力抵抗了。”赵武对身旁的几名将领说道:“悄悄的摸上去,动作要轻,要隐蔽,不要让鞑子有所察觉。待得摸到军营旁时,听我号令,先射倒营门把守兵士,砍开鹿角,先发一声炮竹响,众人只管朝中军营里冲杀,这番定要活捉张柔献与元帅。”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带领兵士,趁着黑暗的掩护,慢慢的向蒙古军大营靠近,一直逼近到了大营外围,赵武亲自带领一队弩手躲藏在有利的位置,一声令下,木筒弩中弩箭齐发,将守在营门外的几名蒙古军放倒在地,一队大斧手飞快的冲上前去,将营门口的鹿角三两下砍开。一枚炮竹径直射入蒙古军营中,在已经有几分静寂的营地里发出一声巨响。
宋军将士齐声发喊,舞动刀枪冲入蒙古军营中,也不顾别的营帐,跟随着赵武直接杀奔中军帐前而来。
赵武冲在最前头,用红油木枪挑开中军帐幕,一头撞了进去,高声喝道:“张柔狗贼,拿首级来!”
众人齐声呼喝,就要往里冲杀,但奇怪的是赵武冲进喊了这么一声之后,转眼就再无动静,既听不到叫骂嘶吼的声音,也听不到刀剑相击的声音,甚至连响动也停止了,众军诧异之下,突然看见一名小校从后面赶来,气急败坏的喊道:“将军,营帐里都是空的,咱们......”
中军帐幕啪的一声再次掀起,赵武举着大枪恨恨的说道:“我们中计了!”
中军帐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穿着盔甲的草人竖在里面,被灯火一映照,影子映在幕帘上就仿佛是帐内正在饮宴一样,那些被强逼着在这里吹奏的乐师们看见宋军冲入大营之后早就吓得四散而逃,整个营地里只剩下了这些偷袭的军队。
突然黑夜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号角声,四周山野点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震天的喊杀声震动着夜空。
“南蛮狗贼,你们中计了!”
赵武狠狠的一摔帐幕,喝道:“后军速退!追兵我来抵挡!”就算他不发这个号令,宋军也已经开始朝着黄州方向仓皇撤退,蒙古军的步兵们挺着长枪从四面八方冲入营地,驱赶屠杀着措手不及的夜袭者们,骑兵在外围纵横驰骋,将逃出营垒的敌人一个个的砍倒。赵武带着小队精锐士兵拼命死战,自己身中了三枪,才勉强带着队伍撤离了战场。
“南军不过如此,想来这一次万户一定能够攻破黄州,夺取南下第一功。”行军总管何伯祥兴奋的看着一营将士欢声雷动,对张柔兴奋的说道。
但他举目望去,松枝火把映照下的那张杀气十足的脸孔却没有半点自傲,只是用那嘶哑的嗓音沉声说道:“孟璞玉,不止这点本事。”
果然,三日之后张柔亲自率领大军进攻黄州北山的宋军营垒。孟珙在山腰里环列了黄州侍卫马军司新造的竹将军四十门、木将军二十门。又布设强弓硬弩,使用大样角弩和克敌弓猛射向上攀爬的蒙古士兵们,尽管张柔的部下都跟着主将学习了一身的步射功夫,精准的射击压制的宋军几乎抬不起头来,但从未和射击火器正面对敌的他们再一次重蹈了史天泽部下在沙头市的覆辙,迎面凶猛的炮火让这些惯于密集队形仰面攻击的步兵们遭受到了惨重伤亡,甚至连张柔的先锋行军千户孙彦诚也被射石炮集中,当场阵亡。张柔只得撤退,率领本部的骑兵驻扎在黄州西北二十里的地方,一面监视着孟珙的行动,一面督促搭乘船只的蒙古援军赶紧前来增援,配合本军对黄州进行包围。
孟珙却好像满足于北山之战的胜利,将军队驻扎在黄州四周,拒绝出兵和张柔正面决战。每当张柔派兵挑战的时候,宋人只是不分青红的用射石炮和火铳进行威吓,将蒙古骑兵赶走了事。
这样不进不退的拖延,有利的是蒙古一方,因为正当张柔好整以暇的在黄州境内整顿兵力的时候,大批新掳获的张大湖渔船正在将援兵从上游运过来。
黄州城内文官武将无不为此忧心忡忡,众将数次要求主动出击,在蒙古大军聚集之前,将张柔的部队击破,将他赶出黄州境内。甚至身上裹着绷带的赵武也主动请缨说道:“请大将下令,让我带一支兵马出城,将张柔赶走,不然等待敌人大军汇集,黄州危矣!”
孟珙只是镇定的表示:“时机还不到。”用这样一句简单的回答回绝了所有要求主动出击的要求。在日益蔓延的恐慌里,黄州军民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本城大将口中所说的那个时机。
而孟珙料想的合适交战时机,正在长江上下千里的江面上慢慢酝酿,不久就会以一种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鄂州西北十余里的地方,是汉水注入长江的所在,这里水势平缓,江面开阔,朝东可以望见鄂州城池,朝北可以看见汉口县城,其名曰沌口。大抵是汉水裹带着从襄樊上流的黄色泥沙南下,到此地和长江碧绿色的江水汇集,将此地的江水侵染的混沌不分的缘故。
插着大宋荆鄂副都统司水军旗帜的几十号战船,沿着江岸的沙洲一字排开靠泊在岸边。驻守在襄阳的郑云鸣这时候分不出精力、也不能越过数百里的距离和中间十余万的蒙古大军对自己的水军进行遥控。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3)
荆鄂副都统司水军、鄂州驻扎水军和江陵驻扎水军这三支遮护京湖上游江面的水上力量,由沿江制置使史嵩之在开战之初就接管了指挥权力,而史嵩之开战之后给荆鄂水军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命令他们坚守鄂州水面,不许放蒙古军一片木头渡过长江,或者经由鄂州水面前往别处。
或者史制置是好意,因为其他两支水军负责的江面远远超过荆鄂水军。这是因为荆鄂水军仓促成军,训练整理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史嵩之摸不清这支水军的真实战力,只好安排他们先自扫门前积雪,暂时不要去顾及他家的祸事。但老实说就算这点任务,荆鄂水军仍有没有做好的地方。战争一开始,他们就忙着在鄂州设置防御用的水排,在江水中埋设尖桩障碍物,全心全意的封锁住通向洞庭湖的水路。荆鄂水军大半都是来自洞庭的渔民,平心而论,他们如此积极的安排自己乡里的布防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他们花了太多精力在通往洞庭的水路布防上,对于江北面的张大湖却没有起码的援助,加上复州守臣玩忽职守,没有认真的制订坚壁清野计划。导致张大湖一带的渔民没有来得及疏散,当张柔突入张大湖地域时将渔船全部掳走,成为了整个江防计划最大的祸患。
荆鄂水军对张大湖疏散的不积极,另一方面也源于洞庭渔民和张大湖渔民平时争夺渔获产生的矛盾,在这个时代里纪律还不能阻止私人感情的渗透,尤其在郑云鸣鼓励以乡里宗族为单位大量参加到军队中来,更是无形中助长了地域因素在战争中的微妙作用。史嵩之也曾经因为张大渔船被劫夺的事件专门写信归罪荆鄂水军统制彭满,但显然彭满对此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就必须承受当日罔顾邻里生死而只图自保所带来的结果。蒙古军以这上万条渔船作为工具,向北沿汉水而上,在襄阳附近接收蒙古骑兵登船,然后顺流而下增援黄州的张柔部,共同对黄州进行合围。
彭满和荆鄂水军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地拦截住从上游下来的蒙古军船只,一只船只也不能让它们抵达黄州。但对于新生的荆鄂水军来说,这件任务看上去似乎难以完成。
比起蒙古军的上万船只来说,荆鄂水军的战船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虽然它们都是精心打造的战舰,但这个时代的战舰战斗力并未超出民船太多,水战的第一要素还是战士的武勇。对于未能及时将大型战舰从洞庭湖中调遣出来的荆鄂水军来说,凭借几十号轻型战船阻截上万的敌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为了尽量阻截住顺江东下的敌军,必须设计相应的战术。
这个时候彭满召集各军将领在岸上??岸上召开小型会议,目的就是在战前将事先宣布的战术进行最后的强调。
“鞑船甚众,正面邀截我们一定拦不住多少。”彭满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长江的航路:“敌船千百而下,全无阵型,只不过随波逐流朝黄州方向飘去。且渔船虽然尺寸短小,实则使用杂木打造,船身笨重,浑不如我军船只便捷。我桨船一船有十名划桨手可以调配,蒙古人不惯用桨,船只的速度不如我军,所以我军的战术是,不从正面迎击敌人。而是藏身长江上游,等汉水前来的大批渔船渡过沌口过后,我军马上扬起风帆,借着风势水势对敌船进行追击,在江面上追杀速度慢的敌船,一直到将敌人剿杀殆尽为止。”
他将树枝放在手中,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无人提出异议,这些水军的军官们都是从荆鄂副都统司中抽调的准备将领,长于陆战但对水战一窍不通。郑云鸣也向赵葵要求增拨一些鄂州水军中的有经验的军官过来担任指导的角色。但去年大战之后所有的部队都在加强自身实力,任谁也不愿意抽调战斗骨干出来增援他人。且郑云鸣担心从别处水军中抽调的军官带有宋军中普遍的怯战、贪渎和懒散的风气,一旦被他们侵染了荆楚军,这支新军也可能迅速堕落。但整个水军中都没有有水战经验的军官带队的结果是,这支军队里士兵和一部分军官懂得行舟看风,其他大部分军官精通陆战,却没有人懂得如何真正在水上作战。
他们所依赖的只有郑云鸣下发的所谓水战的十条准则,而准则的第一条就是:但凡水战,必须占据上风上游优势,上风上水的意义绝不在于空泛的所谓势,而是由于其占有机动性和速度的优势,使得水军在上风和上水时能够占据主动。他们拥有自由选择交战和怎样的交战的权力。就好像彪悍的骑兵针对行动迟缓的步兵大队一样。如果彭满按照宋军水师通常的战法在江面上将几十号小型船舰一字摆开,迎战从上游驶来的大批敌军渔船,不但行动会缓慢,还会将自身的数量劣势暴露无遗。蒙古军以少数渔船牵制荆鄂水军之后,其余船只还是能够满载兵将顺流而下通过鄂州江面的。最妙的办法,就是像彭满统制部署的一样,等待敌军大批船只通过沌口之后,荆鄂水军从后方突然杀出,利用渔船满载士兵笨重缓慢的弱点,在上游张满风帆,乘风顺流从后方掩杀蒙古军的船只,一路追击直到将敌人斩杀殆尽。
这是当前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彭满接着说道:“一旦发现敌军全部通过沌口,马上全军尽起追击。以二十只水哨马为先锋,四十只划桨船为中军,两翼各五艘铁头船压阵,张统领带领三十艘夹板船殿后,全军升满帆,务必要在敌船到达黄州之前,将敌军全部歼灭!”
他站起身来,众将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彭满环视了一下众将,皱了皱眉头,上午张膛被鄂州城里相熟的客户请去吃酒,彭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只是张膛此时还没有归来,他只能派人去寻。
一名准备将问道:“张统领不在,夹板船谁来带?”
彭满指了指张惟孝:“老子不在儿子上,由小将军带领夹板船。”
张惟孝只是沉默的点点头,一句话也不多说。几个月的共事还不能完全打消他对官府的不满,尽管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也已经是官军的一员了。
彭满还想再嘱咐几句,战船停泊的地方却突然传出一连串紧凑急迫的铜锣响声。彭满带着众人匆匆赶到江面上眺望,江面上星星点点,俱是白帆,百舸争流,千船竞渡,蒙古军数千只渔船满载着黑旗黑甲的士兵,正在朝着沌口方向缓缓而来。
“来的好快。”彭满惊叹道:“要是再早一日我军真的就措手不及了。”
他转身面对众人喝道:“依照布置,先放敌船过去,我军从后掩杀。各自前去准备,依照号令行事!”
将领们大声称诺,当即各自散开,上到自己的指挥船上。荆鄂水军军纪依旧保持的很好,这是因为继承了郑云鸣陆军的传统,士兵们出征之后没有特别申请全都不下船,临到主将发布交战预告之后更是轮番坚守战位,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况。
彭满登上自己的指挥座船,原本他统领将射军的时候,总是习惯身先士卒,因为射手居多的缘故,他在前排例无虚发,会极大的压制敌人的士气。此时作为水军统帅,他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原本标准指挥座船应该是整个小船队中唯一的一艘中型战舰-----一艘四车轮船“右山”。但彭满将指挥交给副将,自己带着亲兵和将旗登上了前军指挥的一艘铁鹞船,他还是习惯在第一线亲冒矢石,就算是水战,将领冲锋在前依旧有效。
荆鄂水军分散在江岸边的沙洲上等候着,眼看着上千只渔船顺着长江缓缓而下,驶过了沌口朝黄州方向而去。蒙古军并非没有发现这将尽百艘宋军战船,但他们只顾赶路,只留下大约一百艘渔船停泊在江口,监视着这些蛰伏的宋军战船。
一旦看见蒙古人的渔船驶过江口,彭满立即下达了拔碇启航的命令,宋军战船收起石锚,用撑杆将船只撑离江岸,纷纷挂满风帆,朝着沌口方向冲过来。
荆鄂水军的船队到了今日依旧不能熟练的摆布阵型,只好分成波次依序前进,前锋是作为袭扰队的水哨马船,彭满自己带着四十只作为主力的桨船继后突进,张惟孝带领夹板船拖后。三支船队之间拉开了大约百丈的距离,浩浩荡荡朝江口驶来。
蒙古军的船只看到宋军水军气势汹汹而来,当下守在江口的一百多渔船也离开江岸,前来江心处进行阻截。他们也不讲什么阵势配合,只是由船上的甲士奋力划水,拼命的朝着宋军的船只靠近。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4)
彭满坐镇铁头船上,看着两军船只的距离一点点接近,朗声喝道:“擂鼓前进!”
每艘划桨船尾的鼓手咚咚的敲起了鼓点。船队朝着蒙古军的渔船快速靠近,水哨马船上的战士们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呐喊,举起弓箭朝着敌船开始射击。彭满喝令道:“命令各船不要停留,奋力向前,冲破这些船的封锁,追上蒙古人的大部队!”
水哨马船乘风破浪,一马当先冲入蒙古人的渔船群里,士兵们手持刀矛和敌军展开接舷战,瞬间江面上就翻腾起伏起来,不断的有战士从船上掉下,带着一团血雾沉入水中,刀光剑影、箭矢横飞中,水哨马船冲开了蒙古渔船的船群,以极高的速度朝着正在漂向黄州的大批船只杀去。
上风上水的宋军战船终于展示出在机动性和冲击力上的优势,张满了帆的船只在风力和水流的推动下不停的朝前冲击形成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乘着波浪的宋军战船飞快的越过来不及阻挡的蒙古船只,赶上前方的蒙古军大船团。
“这就对了!”彭满喝道:“就保持着这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将这些战船全部消灭了,众军准备投掷油罐火把!”
水战的油罐,和陆战使用的油罐并无不同,都是用鸡蛋磕破一个小口,将蛋黄蛋清引出,再将鸡蛋灌入火油。然后用装满火油的鸡蛋再填满土陶罐子,使用的时候用网兜网住罐子,奋力朝着敌军船只砸过去,陶罐碎裂,鸡蛋飞溅一船,让整个船只都沾满了火油之后,只消一个火把或者一支火箭,就能让整个船只熊熊燃烧起来、
冲在最前方的水哨马船上,一名水手举起了火油罐,瞄准了蒙古军的一艘渔船,却迟迟不投掷过去。船头大声喝骂道:“为什么不投掷!”
“速度太快了,站不稳也瞄不准啊!”水手说着仓促的将手中的火油罐投掷了出去,在飞快的行进中水哨马船异常颠簸,火油罐根本来不及瞄准对面的敌船,扑通一声落进了渔船后方的江水中。
张惟孝带着夹板船在后面压阵,他自幼生长在渔家,虽然没有上过大战阵,但仅仅看到前方的局势就能断定,彭满统制设想的战术?
??以说完全失败了。
顺风顺水,如果只是行船赶路还没有什么,或者郑云鸣将其作为统帅一方的指挥者所说的战略选择当然是没有错的。问题在于在一场战斗中也要坚持占据顺风顺水的优势的话,在江河战斗中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刻拖在后面的张惟孝已经下令全军取下风帆,放慢了船速,他眼看着前锋和中军的船速越来越快,根本就来不及对敌船展开任何战斗行动就已经越过了敌人,继续朝着下游冲去。弓箭手尴尬的只能射出两三箭,而火油罐十有八九都投了空,接舷战因为两方船只速度差距太大,根本不能进行接触。战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眼睁睁的和渔船上的蒙古兵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飞快的擦肩而过。
这样滑稽的场面,要是放在不相干的陆军或者百姓们看来,一定会捧腹大笑,真可算是京湖交兵以来少有的可笑的事情。但张惟孝却是一点也笑不起来,因为他看见了彭满率领的四十只桨船、连同着先锋的水哨马船一头扎进了蒙古军的大船队中。
正在漂流向下游的渔船大约有两千余只,搭载了数千名准备增援黄州的蒙古军兵。张惟孝从后方一眼望去,叠帆如雪,樯桅如芦,彭满率领的这支小船队就好像一个瘦弱的战士突然被扔到了高大的巨人丛中,立刻就被插着黑旗的船只包围起来,再难见到踪影。
尽管占据了上风上水的优势,但彭满的以少胜多的策略也必须依仗远程兵器发挥作用才能办到,利用上风的优势,弓箭的射程更远,火球投掷的距离也会延长,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战船保持着和数量优势的敌军船只安全的间隔才能办到。而顺风顺水的宋军船队根本停不下来,一头就撞进了数量众多的蒙古船只中。
一旦他们被蒙古船所包围,撞在一艘蒙古渔船上停顿下来,蒙古人马上嚎叫着叫着从本方的船只上跳过来,直接和荆鄂水军们展开残酷的近距离交战。蒙古人是陆战的王者,不论马战、步战还是丛林或山岳作战,虽然不能样样精通,但他们绝不缺乏交战的勇气。若说他们不善于水战,也只是因为波涛险恶、船板摇晃而不能尽展他们第一流的弓矢功夫而已。
像这样进行船对船的接舷战斗,简直正中他们的下怀。原本宋军的船只速度快、行动灵活不易捕捉,让他们不能尽展近战功力。但彭满这一次鼓风顺流进击,简直是自己将宋军船队送到了蒙古人的门前。就算不用钉抓勾连,蒙古人也用自己的船只将荆鄂水军的船只截住,两军船只紧紧的靠在一处,展开一场激烈的近距离白刃交战。
这个时候彭满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荆鄂水军在人数上的劣势展露无遗。相邻的蒙古船只一面顺流缓缓前进,一面用船桨或者各种各样的工具划着水,拼命的靠拢过来,只是在水哨马周围就聚集了上百只渔船,其他的渔船还源源不断的继续靠拢而来,蒙古军的船只靠在一起,甲士们一艘艘的船只跳帮过去,一直到和宋军白刃交战的前线。
蒙古军的大将利用旗帜发布讯号,指挥着船队朝着宋军靠拢,虽然他们完全不知道水战应该如何进行,但现在他们已经占据了优势,只需要拼命的冲上前去,将宋军已经挤作一团的战船上的士兵统统斩杀殆尽就行。
彭满带着桨船奋力冲杀,终于在水哨马的包围圈中冲出了一条缺口,两支船队靠在一起,水军战士们一面奋力射箭,一面使用红油长枪和黑油长枪努力的将那些跃上船头的蒙古军武士刺下水去。但在距离如此短的搏杀中,他们的弓弩丝毫起不了作用。蒙古将士挥舞手中的弯刀,将木枪削断,一鼓作气的攻了上来。
彭满的座船也遭到了五六只蒙古军渔船的围攻,船上的二十名桨手和几名亲兵也都手持长枪短刀加入到战场上。彭满亲自挽弓,站在船尾左右开弓的射击,蒙古兵士不断被射下船去,但他们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前方的战士被打落下船,后方的士兵操着盾牌和刀枪叠蹱而进,即便彭满弓不稍停也来不及射杀这么多的敌人,而越来越多的敌船正在敌军大将的指挥下迅速靠拢过来。
“我军已经失利,请统制速退!”副将扯住彭满的胳膊喝道:“将军凫水走吧,只要将军还活着,总能重建荆鄂水军!”
彭满红着眼喊道:“混账,荆鄂水军垮了吗?只要我还没有死,荆鄂水军就垮不了!少啰嗦,这几个鞑子还杀不了我!”他举起弓想要继续射击,不料用力过猛,角弓咔嚓一声弓背断为两截。他将弓朝水中一扔,抽出宝剑喝道:“今日有死无生!就算全军覆没,也要给鞑子一点教训!”说着就要冲上前去。
包围圈之外突然响起了连串的战鼓鼓点,这鼓声彭满最熟悉不过,这正是他们平时几经训练的,当本军船只被敌军包围分割时,互相之间就用这种鼓声联络,告诉被包围的同伴们,我们在外面,马上就要冲进来支援了。
这个时候留在外面的大约只有张惟孝率领的夹板船队了,虽然这些人都是洞庭湖里的水手渔民,见惯风浪,水性极佳,但并不擅长肉搏交战,况且就算他们人数也太少了,根本不足与上千艘的蒙古渔船接舷作战取胜。
但奇怪的是这时候靠拢在彭满周围的蒙古船只突然逐渐散开,蒙古兵们不再一股脑的冲上彭满的座船,而是纷纷惊慌的用桨撑开自己的船只,忙着躲闪逃命。随着包围的敌船一艘艘的逃离,彭满才看清了外面的形势。
在外围的宋军战船可不仅仅是张惟孝带领的夹板船而已,还有鄂州水军留在鄂州的几十条战船,以及密密麻麻的渔船,当中半挂着风帆的一条大船上插着张膛的旗帜,显然这是鄂州的渔户们都被张膛动员起来,前来支援江上的作战。
彭满还看到远处的水天线上还有一队宋军的兵船正在缓缓下行。宋人的水面力量顿时又对蒙古人形成了优势。
张惟孝很清楚本军的弱点,一旦被陷入到近身肉搏中,渔民是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蒙古军兵的。他只能站在安全的距离上接战。所以他命令部下的夹板船和渔船全部下帆,并用船桨不停的逆水划动,始终保持着和蒙古战船的距离,而蒙古船只满载军士又是逆水,一时之间想要靠近张惟孝指挥的船只也难以做到。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1)
张惟孝就在这个安全的距离上,将夹板船、渔船和鄂州水军的桨船一字排开,弓箭手在前,火铳手后列,开始朝着蒙古人的战船猛烈的发射火箭和铳弹。水军作战以弓箭为先原本是简单的道理,只有不习水战无法在摇晃的甲板上精准射击的军队才会迫不得已选择舍身近战这种在现时效率很低的办法。虽然这种办法对付士气不振的大宋水军时常奏效,例如数天前史天泽只率领敢死队数人在汉水鹿门山附近袭击宋军水军,使得宋军战船五十余艘投降。但如果是面对纪律严整士气高昂的对手,近战就远没有火攻和弓箭射击的效率高了。
弓箭手们射出一波带着倒钩刺的火箭,这些专为水战设计的火箭,一旦射穿船帆或者船板,就会牢牢的钉在上面无法拔下,只能任由火焰延烧,将船帆烧的精光。弓箭手射击之后火铳手马上接上。比弓箭更加适合水战的远射兵器就是火铳了,虽然这些火铳还相当粗糙且准头极差,但是一发明出来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就料定:这将是未来大宋在江面上能够获得针对蒙古水师优势的利器,所以他优先将一批铁火铳交给荆鄂水军使用,但荆楚大军首先守卫的毕竟还是襄阳城,水军能得到的火器不可能太多。只是这仅有的几十支火铳一齐发射的声响,也足以让蒙古军感到震撼了,尤其是和在陆地上不同,此刻的蒙古军连人带战马都拥挤在船上,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一旦一枚铅弹命中,往往造成连串的伤亡。
张惟孝一面部署兵士们奋力射击,一面指挥战船小心的靠近蒙古人,等到双方的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才猛的将火油罐、火蒺藜和石灰炮等武器快速投掷过去,这时候的火油罐才发挥了本来的威力,一旦被一两个击中一条渔船,再被火把引燃之后,在很快的时间内会被烧成一截黑炭。张惟孝又命人驾驶快船飞速接近蒙古船只,然后使用喷火筒焚烧敌人的船头,让蒙古的船队更加一片混乱。
在下游观战的蒙古大将眼看宋军重新占据了上风,如果继续接战,很可能真的要被宋人在长江上将这二千余艘渔船焚烧殆尽,而这样葬送掉大汗的精锐军队简直是最愚蠢的行径。他果断选择了撤退,蒙古军将所有的渔船挂满风帆,将士们或用船桨,或者用撑杆,总之使用他们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使劲的划动着江水,朝下游逃去。
张惟孝也顾不得追赶敌人,他当下第一的任务是要和父亲的座船会合,然后救援刚刚经历了激战的的彭满余部,这些一度被蒙古渔船围攻的战船上躺满了尸体和伤兵,还有许多伤员漂浮在水中等待着打捞。
但彭满对于张惟孝停止追击?追击的行动极其不满,当他被接到张膛在后方观敌料阵的这艘气派不凡的大海鹄船上和父子二人见面时,当即明确表示张惟孝犯了一个大错误。
“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张膛和张惟孝父子很少见过沉毅的彭满有这样大动肝火的时候:“我们不要紧,关键是抓住敌人!已经费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敌军击溃了,却不乘胜追赶,那我们被敌船围攻,死了这么多兄弟,难道都白白牺牲了不成!”
张惟孝眉毛一挑,张口就要骂人,却被老父亲生生的拦了下来。
“大家打了这一阵已经消耗了许多力气。鞑子人数又多。”张膛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咱们看起来声势不输,却大部分都是前来聊助声威的渔家弟兄。要是真的和鞑子刀对刀枪对枪,难免露了本来面目,何况鞑子毕竟人多,能做到的只能是将他们驱散,如果鞑子回过神来,调头进攻咱们,到时候偷鸡不着,自己倒吃了亏。”
“为什么害怕敌人的人数?”彭满指着远方缓缓驶下的那队宋军兵船喝道:“这不是援军是什么?”
张惟孝冷冷的回答道:“我们还想问您呢。最近可没有通报说将会有友军的船只抵达。这队兵船哪里来的?”
他一句话提醒了彭满,彭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船尾处,眼看着对面一艘四车船为首,大约二十多只夹板船在后,慢慢的朝这边靠拢过来。将手一伸,喝道:“拿弓来!”一名弓手赶紧将自己手中的弓递了过来,彭满试了一下这张弓的力道,似乎不能和自己的爱弓相提并论。这时候形势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他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吱呀吱呀的拉开了弓弦,箭头瞄准了那艘四车船船头的旗帜,长声喝道:“对面船只究竟是哪里来的,速速报上尔等主将姓名!”
四车船上的护兵们赶紧将船舱打开,从舱中钻出一人来,大步走到船头上,身上的银色细甲闪闪发光,银色的凤翅盔上搭配着白色的盔缨,器宇轩昂的模样,正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到了。
三人大惊,急忙招呼水手将座船靠上郑云鸣的四车船,三人跳帮上来与郑云鸣见面。
“你们一定要问我为什么会来到鄂州,很简单,因为襄阳暂时用不到我了。”郑云鸣说道:“战事已经延烧到了襄阳以南的各个州郡,赵制置使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派遣我赶赴下游,指挥水军协同各地陆军阻截蒙古人的抄掠。”
襄阳外围的扫荡战是如此成功,不但阻止了蒙古军对襄阳的包围,而且使得襄阳周围堡垒面临的威胁也暂时解除了,粘合重山为了避免宋军再度出击攻击背对檀溪的蒙古军营,只得将大军撤过了檀溪,转移到均州边境上。另一方面,忽都虎派遣上千骑兵监视橐驼岭堡垒的行动,自己也率领部下前往襄阳以南进行攻掠。蒙古人并非不知道放任襄阳城中的守军自由行动是危险的,但因为宋人主动出击造成的有利局面,他们不得不暂时退避一时,给了襄阳守军自由活动的空间。而一看到蒙古人撤退,郑云鸣就马上向制置使申请,要率领一队兵马搭乘船只沿着汉水南下,前往鄂州指挥水军阻截南向抄掠的蒙古大军。
“现在坐在襄阳城里也是无事可做。”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让赵葵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如让我带一队兵到鄂州去,会合指挥大江上下的水军战船,将南下的诸路蒙古兵马一一击破,胜似在这里坐吃闲饭。”他与赵制置使关系非比他人,所以可以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这话若是换了王登或者陆循之说,难免让人误解为孤芳自赏的振武军又在讥讽襄阳诸将只图苟安,不思进取了。
赵制置使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他知道是前日的大战已经激发起了郑云鸣的血气,这年轻后生此刻嗷嗷求战,除非自己利用制置使的名义出面弹压,不然很难让他收回请命。
可是这个时候赵葵有自己的考虑。襄阳左近的蒙古人已经偃旗息鼓,他甚至派出了数千名步兵渡过江去支援樊城,将蒙古人又逐退了十余里。但这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整个襄阳保卫战的最终胜利,相反的,他们只是取得了一次小规模的成功而已,蒙古人的主力还没有真正跟襄阳交锋,当他们驱迫着从南边劫掠到的俘虏,会合从北方新增援到的工匠,粮草不愁,士气振奋的再来和襄阳大战,自己未必稳操胜券。而他明显的感觉到胡人这一次并非只是劫掠而已,他们将重点放在了攻克襄阳这座重镇上,是为了在将来数年里自由进出京湖地区,为渡江扫平障碍。
当务之急,莫过于派遣一支军队尾随南下的蒙古大军之后,在他们四出抄掠的时候给予狠狠的截杀。他思来想去,襄阳众将中最适合这项任务的非郑云鸣莫属。荆鄂都统万文胜是客将,刚到京湖没有几个月,对京湖各地的兵马并不熟悉,胡显年事已高,何况没有他坐镇,纪律松懈的民兵们不知道要在襄阳惹出什么乱子出来。孟璟是孟珙兄长,如果派遣他南下倒是能和下游的孟珙相互配合,但他只是一名统制,又非是江陵府別之杰副使的心腹人,让他作为总帅指挥从江陵到鄂州的这么多船只兵马显然是不可能的。
唯一有资格坐镇鄂州调动众军截杀蒙古大军的只有郑云鸣。纵然这又会将郑公的公子送上第一线去冒险,但郑公怎么说现在也只是赋闲在家,管不了太多政治上的事情。而郑云鸣隐隐然已经有京湖第一名将的身份,如果不派他出戍,就连京湖上下的官民兵将面上也说不过去。
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放手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再次深入到战斗的最前线去,任他在新的舞台上发光发彩。
赵葵签发命令的当日,郑云鸣就整顿好一支出征的人马,辎重和装备全部搭乘夹板船和小料富阳船,士兵乘坐多桨船,他自己的座舰依旧是那艘四车轮船。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2)
“副都统司公事,全部交付军师。”临行时郑云鸣已经对襄阳城里留守的官兵做好了安排:“军队由王登暂时指挥,在赵制置使面前由陆翁代理我,葛公负责全城警戒守备,马参谋代替我每晚检查军营,宣讲道理。若有不能裁决的时候,一切听候军师命令。”
他对白翊杰说道:“敌人上次受挫,一时半刻不会再动襄阳的注意,只需要注意外围堡垒的情势就已经足够,万一敌人大股回援襄阳,速速派人来鄂州报信。”
“主公不必忧虑,只要主公在下游打的出色,蒙古人就不能全心全意的攻打襄阳。”白翊杰说道:“我唯一只担心的是各支水军不听主公的调遣,若是如此,还须得走走史制置的门路。”
郑云鸣断然喝道:“什么时候了还存着自顾门户的狭隘观念?勿复再言,我料想史制置决不至于因私废公。”他话说的很是义正词严,但白翊杰知道史嵩之在政治立场上完全和郑清之是对立的关系,到时候这位沿江制置使只要稍作手脚,就能让郑相公的儿子无兵可用。
郑云鸣又嘱咐赖如月道:“战争时期,诸事从权,你带着一群小孩子留在家里,不要上街随意走动,街面上自然有石兄弟照看,不要想一时兴起又去跟着搜寻蒙古奸细来玩。”
赖如月用手指轻轻拉了拉眼睑,给郑云鸣好大一个白眼,转而轻声说道:“自己在外头一切小心谨慎......”
郑云鸣笑了起来:“我在外面比在襄阳城里还安全一倍,蒙古人只晓得马上征战,完全不懂水面上的活计,只要我往长江上一待,鞑子能奈我何?”
这个时候他不曾想到自己的水军在面对初次乘船的蒙古军队时也会有软弱无力的一面。
郑云鸣号令各船在江边靠岸,在彭满和张膛的的引导下一一验看了在战斗中受损的战船。在这一场苦涩的胜利中,新锐的荆鄂水军第一次出击就遭受到了惨重的损失,前锋水哨马上的兵士除了落水的之外几乎全军覆没,彭满的桨船队也遭到惨重伤亡。损失的主要是官兵和水手,至于船只,一共被焚毁了十余艘。其余的战船虽然被蒙古军所夺取,但旋即又被张惟孝率军反击重新夺了回来。至于人员方面,尚有队官三人、将士百余名阵亡,一名副将和三百余人受伤。这些受伤的士兵中有一大半不能马上重返战斗了,虽然说不上伤及元气的损失,但在郑云鸣正要在鄂州大展拳脚之际,本来规模就算不上大的水军还要损失一部分战力,会使得郑云鸣的兵力使用更加捉襟见肘。
“这样不行。兵力远远不够阻截蒙古军的。我们的大船什么时候能抵达?”郑云鸣问的是负责大船队行动的水??的水军统领张膛。
张膛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要是这时候被彭满捅出他私自上岸去参加老朋友的宴会的事情,这位年轻的大将一动怒将自己当场斩首以明军纪也说不定,好在他看见彭满脸色如常,并没有想要告发的模样,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大船队正在洞庭湖操练,原定是明日抵达鄂州,最迟也会在三日后赶到。”
海鳅船、海鹄船、六车和八车的大车船,这才是郑云鸣依仗的核心战力,在这个时代里大船就是优势,就是胜利的保证。数百年前,盛唐以巍巍巨舟在新罗白村江口和日本岛轻捷走舸千余只决战,唐船虽只一百七十余,然而船舰高大,倭军不及,唐军居高临下的发射火箭火球,焚毁日本走舸七百余。足见大型战舰威力之胜,但大宋举国上下甚至郑云鸣都没有察觉的是,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彭满突然插嘴道:“战船犹在其次,主要是兵力不够用。”
“杨统领所率水陆官兵三千余人,我只带了三百人为先锋,其他的人和船只杨掞明日可以运到。还有一桩事,你等随我来。”郑云鸣说着转身朝自己的座船走去。彭满和张膛不解其意,只好紧随副都统上了座船。郑云鸣带着二人下到中舱,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被毡布包裹好的竹将军和成箱成箱的各式火器。
“从今往后,在水战中应该大量增加火器的比例。”郑云鸣问道:“举凡水战,先以火器攒射,将敌船烧个精光再说,你二人以为如何?”
“正是如此,如果有火器助阵,就算蒙古人有船只数千,我军也能在远距离将其焚毁,但如今只能依靠火箭和火油罐,抗衡敌军成千船只很有难度。”彭满也有故意回避自己败绩的时候,上午他还在蒙古人的渔船上吃了小亏,这时候却面不改色的谈起火器的使用来。
郑云鸣应道:“我在襄阳的时候,每每想起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为水军装备足够的火器就担忧,那时候为了巩固襄阳的防守,一切都顾不得了。如今襄阳城防完备,我于是督促襄阳的工匠们,日夜赶工制造将军炮和火铳,好在用作锻造的竹材、木料和生铁、煤炭城中都不缺乏,此皆军师战前运筹得力的缘故。只是有一样。”郑云鸣轻轻的在一具木将军上敲了一下:“襄阳城中缺乏足够的硝石和硫磺,整个京湖都缺乏这两样东西,自从朝廷收走咱们的火药配方并且下放到沿江的制司和戎司之后,市面上这两种资源简直被军队搜刮一空,如今硫磺的价格是去年的三倍,而硝石的价钱甚至高涨到十倍!现在江南、广南和福建的商人,都在豁出血本把硝石和硫磺运过来,但一则战争阻隔,一则一到沿途各路,马上被当地官府和军队搜刮一空,根本来不及运到京湖。”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我在战前要你们全力搜集囤积硝石和硫磺的意义了吧。”郑云鸣问张膛道:“现在囤积的材料用来生产火药,可是够用了么?”
张膛一说起这件事情,嗓门立刻大了起来:“光是搜集这些精贵的硫磺火硝,可是费了咱们好大一番功夫,官人也知道,硝石那东西本地不产,都是千辛万苦从川北陕甘偷运过来的,,,,,,”
郑云鸣一摆手:“我不管,统领只用回答你们囤积的原料是不是够用。”
“硫磺有剩余,硝石虽然不足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毕竟有官人教授的办法可以弥补不足,虽然这办法不是那么好闻......”张膛夸张的做了个掩住鼻子的动作,郑云鸣也笑了起来,不过他也知道,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大宋的硝石供应也会越来越吃紧,硝石和战马的分布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就是不眷顾江南,而偏于西北,大宋附近可以取得硝石的地区里,河东地是蒙古人南下的根据地,陇南在蒙古军的进攻下风雨飘摇,西域更加不用说,连窝阔台的诏令在那边都未必有用。
郑云鸣另有一处可以保证大宋硝石源源不绝的地方,但目前还说不到这一步,他们依然必须忍着难闻的气味在猪牛人的粪尿中提取这些宝贵的白色粉末。
“臭是臭了些,总好过没有。”张膛皱着眉说道:“只是各地的军队前来借用的实在是受不了。火药炼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而按照官人的办法来配制精炼火药就更加费工费时,可是好不容易生产出来的精制火药,今日黄州来借走一百斤,明日江州借走五十斤,再后天镇江又来借走八十斤......”他苦笑着耸了耸肩:“让工匠们日夜赶工还不够各地的都统老爷们强行前来借取的。”
郑云鸣盯着张膛看了好一阵子,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想以张翁如此精明的人物,总不会眼看着这些珍贵的存货被旁人一点不剩的瓜分掉而不留一些存底吧。”
”存货是有,但是未必赶得上官人的用度。”张膛直言不讳的说道:“官人历尽波折来到鄂州坐镇,绝不是为了蜗居在此地无所作为,必然是要和蒙古军进行不止一场大战,我只怕存下的这些火药未必支撑的住。”
郑云鸣将手一挥:“那就连续加班,日夜赶制!怎么能因为军械的不利影响大战!”
他对彭满喝道:“你去知会鄂州府衙,说让他们挪出一所宅院出来,我要就地成立火药作坊,不但加倍速度的生产火药,还要生产各种炮子弹丸。将鄂州、岳阳和武昌有手艺的工匠都给我集中起来,使用分工合作,不惜工本大量制造。每位工匠给予三倍报酬。另外,多雇募夫役长工,搬运搅拌这些力气活儿不要让工匠们去做了,让他们集中在最关键的程序上!”
他又对张膛说道:“战事一起,渔民兄弟们不要再跟以前一样坐望成败了,你派人去洞庭联系,叫大伙儿准备好自己的船只,随时听候官府差遣,不要再说什么府衙差役重的话了,鞑子来了,连命也保不住,哪里还有抱怨的机会?三日之内,我要运货的富阳船四十艘,渔舟一百只随时候命,一旦大军出发,马上跟随战船,运送粮草弹药。”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3)
张膛应诺,这是当时郑云鸣亲赴洞庭筹备水军的时候与洞庭群豪约定的事情,官府在战事重启的时候不在随意掳掠渔民作为民夫使用,但是相对的,要将洞庭的渔民全部编入陆循之老先生的牧役法中,当官府和军队派出吏员前来联络的时候,按照事前的计划动员民夫和船只提供给军队使用。尽管在夫役的总需求上并没有多少减少,甚至可能增加的更多,但这样动员的夫役显然积极性和效率都得到了保证,也不会引起强烈的抵触情绪。
“鄂州的百姓们也要动员起来。”郑云鸣说道:“虽然我身在襄阳,但是依序动员鄂州城内百姓的详细文案早已经发给了你们,你们执行的怎样?襄阳的百姓们已经全都动员起来,制作干粮,缝补征袍,编织草帽草鞋,救护伤兵,修补军械器甲,甚至挑担负土,有这些百姓的支持,大军作战才能无后顾之忧,放手一搏。你们在鄂州进行的如何?”
彭满只是书生从军,对这些联络地方的事情全不知晓,不过幸好有张膛在,彭满对郑云鸣说道:“一切全仗着张公居中斡旋,集合了鄂州岳阳地方群豪的力量,才能使得大将的总动员策略顺利的部署开来,如今洞庭前后八百里的民众俱都动员起来,随时准备为大将效力。”
“很好,然后派使者去江陵府,向江陵定做一万个柳条筐,我自有用处。”郑云鸣说道:“咱们这就启程返回鄂州吧,征战了一日,是该让士卒们好好睡一觉了,将来还有的是比今日血腥的战斗在等着他们呢。”
荆鄂水军的船只拔锚之后跨过大江就返回到鄂州码头,鄂州守臣、湖北安抚使司参议官赵绾早得到前方飞捷船的奏报,已经得知荆鄂副都统亲临鄂州的消息,慌忙带着鄂州一班文武官员前来码头迎接这位京湖当红的少年名将。
郑云鸣走下船来,端详了一下这位赵参议,他也大约听过此人的一些传闻,这位赵家宗室远族看来身形微胖,温润平和,和传闻的一样是一位老于地方事务的中庸官员。
众人上前见礼已毕,他才抱拳道:“参议和各位都辛苦了,当前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各位坚守岗位,尽忠职守,百姓们看的见,襄阳的赵制置看的见,临安也看得见。此时鞑子正在京湖各州大肆攻略,我奉赵制置使之命前来鄂州主持防卫,愿与各位一起尽心竭力,保大江上下州郡平安。”
众人心中暗喜,果然如见过郑云鸣本人的同僚们风传的一样,这位相门公子、现在官场上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杰全无半点居功自傲的跋扈之气,即便当时他只是作为转运司的一位参事,而今是手握重兵的都统级别大将,待人也全无二致?二致。有这样的将军来鄂州坐镇,众人也能大大松一口气了。
赵绾满面笑容的说道:“府衙已经在黄鹤楼备下酒宴,城中文武官员、士绅大族都到场为副都统接风洗尘.......”
郑云鸣摆手打断他的话:“胡人攻略京湖甚急,这迎来送往的一套就免了吧,我今晚就住宿在彭统制的水军营寨中,明日各位在鄂州知州衙门集合,咱们好好筹划一下战守方略。”
众人闻听他口气,知道这顿酒宴是决然办不下去的。赵绾赶紧吩咐道:“备轿!速速送将军到水军营寨歇息!”一乘轿子上前停在郑云鸣身边。轿夫伸手揭开了轿帘。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对赵绾说道:“我营中规矩,凡是大小官佐,有马时乘马,无马则步行,不许乘坐轿子,以致给兵卒们树立坏榜样。我们都是要一刀一枪与人拼命见胜负的角色,怎么能够在平日里根大家里的娘子一样被人抬着走?这乘轿子请参议收回。”
他转身吩咐彭满道:“吩咐留守官兵,仔细监视江面动向,其余人进寨休整,明日做好准备,随时迎击蒙古下一波船只!”
“各位请回城休息吧,勿要忘记明日在衙署会议!”放下这句话当做告别之后,荆鄂副都统拱手为礼,辞别各位官员大步走向远处江边的水军营寨。
众人又隐隐担忧起来,这位郑将军既不贪残也不横暴,甚至没有半点骄纵,但是做人过于苛刻,太不近人情,似乎也不是一位容易相处的上司。
日近黄昏之时,在鄂州城外的荆鄂水军大寨中伤兵的呻吟之声随处可闻,兵丁们个个显得无精打采,他们匆忙操练了几个月,结果第一仗就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战斗,虽然侥幸获得了胜利,但伤亡如此惨重,几乎没有人觉得兴奋。即便是彭满在回营之后当机立断安排了犒赏仪式,由副都统本人亲自为立下战功的士兵颁发犒赏,这样赤裸裸的激励也没有收到明显的效果。士卒们阵亡的尸体和数量众多的伤兵在无形中给还能作战的同伴们背上了心理负担,谁又知道下一战之后,躺在棺材里或者在病榻上哀嚎的是不是自己呢?
水军第二副将部属的水手孙小乙这时候正躺在伤兵营靠近入口的一座帐幕内,由同队的老王在给他换药。两个人原本是一个村子里住在隔壁家,平日一起在太湖打渔为生,因为听了本帮船主的鼓动,志愿前来荆鄂水军应募,不想辛苦操练了几个月,出门第一仗就遇上了硬手,二人都在前锋的水哨马船上,两军船只一靠近他们的船就首先遭到了蒙古渔船的围攻,孙小乙右手臂中了一箭,慌忙想要跳水逃走的时候,大腿上又被蒙古军的破阵刀挂了一下。若不是老王奋勇向前一刀吓退了胡人,那孙小乙一定是活不了命的。
“早知道呆在洞庭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行了,起码不会送命,”孙小乙一面呻吟一面抱怨着,“洞庭湖里的鱼可不会拿刀来砍你。”
老王也愤愤的说道:“这彭统制也太不靠谱,听说是书生从军的,对打仗的事情,半点概念也没有,他教咱们说,进行水战总要抢占上风头,顺流作战,但是顺流而下,马上就冲进鞑子的大船队里和他们肉搏了,根本连施展弓箭远射的机会也没有,真是书生不知兵!箭射的好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不会打水战!”
他一边埋怨一边给孙小乙上药,抬头一看,孙小乙脸上竟是惊恐和畏惧的神色。
“你咋这表情,不会是活见鬼了吧?”他笑骂着回头看了一眼,登时自己也变作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帐幕外面是身着便装的荆鄂副都统,本军主将郑云鸣郑小官人,他身后还站着水军的指挥官二人组。
郑云鸣一躬身钻入了狭小的帐篷内,唬的老王慌忙阻拦道:“这里太污秽了,官人是堂堂贵胄,官府的贵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帐篷里到处是血迹,沾了血的绷带,气味难闻的药物,以及满溢的汗臭味,老王说的虽然没错,但郑云鸣却毫不在意。他朝着老王一伸手,说道:“拿来。”
老王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下意识的问道:“拿什么来?”
郑云鸣也不说话,径直从老王手中抢过金疮药膏,在孙小乙身旁坐了下来,沾了一点药粉,在他的伤口上敷了上去,问道:“怎么受的伤?”
孙小乙慌张的说不出话来,大将亲自给受伤的小卒敷药,自打他出生以来就没听说过。其实这件事情也算是国朝的传统,狄青、岳飞等大宋名将,都曾经伺候伤兵,日夜不眠。在这个时候大将出现在这里,是对全军将士心理上的最大支持。
郑云鸣喝道:“怎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鞑子是怎么冲过来的?”
孙小乙稍微镇定一下,小声回答道:“不像是真鞑子,那厮虽然带着牛角盔,又蒙着面,但是分明骂了一句‘去你奶奶的’,然后一刀砍了过来。”
“汉兵么......”郑云鸣转头对彭满说道:“是史天泽部,或者是张柔自己的部队,总之是汉军,攻城野战都是能手,不能任由他们顺利抵达黄州和张柔合兵一处。孟璞玉是京湖重要的机动力量,不能就此消灭于敌军围攻中。”
彭满立刻拱手应诺,问道:“何时进攻?”
郑云鸣边敷药边斩钉截铁的说道:“等明日回合了杨统领,休整一日,火速进兵,追上那些汉军,将他们击溃在江上。”
孙小乙咧了嘴呻吟了一声,说道:“又要打仗啊?”
郑云鸣面色一沉,说道:“大丈夫从刀枪上取富贵,难道还害怕打仗不成?难道汝辈参加水军,不想着光宗耀祖,扬名立万,只是图一日两顿饱饭不成?”
孙小乙吓得不敢说话,还是老王胆大一些,小声的说道:“确实是打不过那些北方人,咱们一辈子只会打渔,这才参军几个月,怎么打得过那些在刀口上混了一辈子的老兵头?我可是听鄂州的北方军说过,这些家伙这二十多年来没干别的,都是跟着蒙古人打仗了,蒙古人打仗的本事学了十有八九,咱们怎么能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