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传奇揭幕
阿雷西欧交代完那些话之后,柯林身上的“士兵”棋子也就自行碎裂。
这意味着阿雷西欧离场了,但也许,他从来没有到场过。
时间接近三点,柯林和乔凡尼离开发生火灾的街区后,马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和车辆。
确认已经安全后,乔凡尼服下抑制剂,退出了激发状态。
似乎到了这时,乔凡尼才感觉到大腿上枪伤的剧痛,他皱着眉停下了脚步,用手指摸索着检查伤口的状况。
还在天台上时,他就已经将子弹取了出来。但柯林不确定他伤得多重,因此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已经开始愈合了,之后只要别感染就好。”乔凡尼呲牙咧嘴地说。
从受伤到现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他的伤口的状况已经安定了下来,甚至开始愈合。
柯林注意到他的左上臂仍缠着绷带,那是在周末时里卡多的栓动步枪留下的枪伤,但今晚看乔凡尼的左手动作,似乎丝毫未受伤口影响。
这种非人的恢复力,只能解释为血液中那些诱发物带来的效果。
柯林想起了在酒馆二层,乔凡尼使用信息素时所说的“代价”。
那显然不仅仅是指生命丰饶的消耗而已,毕竟他们已经可以通过置换转移向意识中补充灵素,虽然从长远来看,这种手法可能会对深层意识造成损耗。
但很多时候,往往眼前的事情就会要了你的命,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长远呢?
就像乔凡尼,他并非不知道代价,甚至不久前还在提醒别人留神,但自己却在短短几天内就连续两次进入激发状态。
“如果一直对那些激发物依赖下去……”
柯林斟酌着谨慎询问后果。乔凡尼应该已经在这种生活中度过了十几年,现在问这问题,颇有点揭别人伤口的感觉。
但他又不得不问,以避免重蹈覆辙,或者至少也有个心理准备:
“这样走到最后,究竟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也不好说那究竟算不算代价,因人而异吧。”乔凡尼平淡地说,似乎思索了一会,又莫名奇妙地问:
“你算是没心没肺的人吗?”
“……差不多。”
“那就没有代价。”
……
……
乔凡尼说自己准备在附近的旅馆里度过一夜,附近不远处有五只手的马车站,可以在那里找到车回旧城。
半小时后,柯林回到了伯父的宅邸。
伯父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昼夜颠倒,因为对他来说阳光和月光同样蕴藏剧毒。三点反而是他最活跃的时间,此时正点着红石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不知忙碌些什么。
看到柯林这么晚回家,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疑问,对侄子的夜不归宿习以为常。
伯父知道柯林在记忆上的异常,也知道柯林在为解开记忆封印而进行活动。
事实上七年前他们在警局里相认时,伯父克雷吉表情僵硬,未作任何表示亲昵的举动。被请入审讯室后,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伦茨在哪?”
伦茨·达洛佐,也就是柯林这一世的父亲。
在当时的施塔德,许多人都在传说达洛佐家族的次子伦茨,返回先祖故土参加西拿勒的叛乱,并且已经丧命。
但是柯林却完全无法回忆起来,来到施塔德之前的五年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自然也就说不出伦茨的下落。
克雷吉正是从这件事中,获知柯林的记忆中存在封印。
在之后寻找破解方法的过程中,他也给予了颇多帮助。
克雷吉甚至告诉了柯林神学院报房的管理结构,从而使窃听行为暴露的可能降到最低。
虽然仍不赞同柯林涉足超凡,但即然目的只是为了解开封印,他也不得不稍作妥协。
克雷吉似乎已经不对伦茨的生还抱太多希望,却仍想通过解开记忆封印,来确认伦茨的线索。
……
柯林忍住向身为虚界生物学专家的克雷吉询问穿梭魔的冲动,以避免随着话题的深入,又会不小心回忆起那个形象。
今晚与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经历超凡战斗,柯林获得了许多无法从其他地方入手的重要认知,但回家之后,他却完全不敢进行复盘。
他看似随意地向伯父开口,说最近很难入睡,索要一些对付失眠用的安定剂。
这是为了避免梦见不该梦的东西,也是因为今晚精神受到了太多冲击,隐约有些衰弱的症状,注定难以入眠,可明天一早还有报房的工作。
在冥想练习取得效果之前,柯林恐怕只能依靠这些药物来安心入睡了。
在这个年代,精神类药品尚未受到合理的管控,很多人一不小心就会对它们形成依赖。
一些含有鸦片的产品,还被各保健品公司伪装成来自偏远国度的神奇秘方,在家庭妇女之间颇为风行。
说来有些好笑,明明连这些更严重的问题都还没得到解决,当局倒是管起了酒。
“已经快一个月了,市面上的情况怎么样了?”伯父一边在红光下翻找安定剂,一边询问说。
柯林知道他所指的是禁酒令和地下酒市。
事实上柯林能预测到禁酒令的颁布,也少不了伯父克雷吉的参与。
克雷吉多少还同公国的一些政要维持着联系,而且亲身参与了那场关于寄生灵问题的研究讨论。
即使柯林能窃听神学院报房的信件,可到了克雷吉那样的层次上,能获得的上层信息永远比他多得多。
“卢卡他们应该已经开完会了。”柯林说:
“如果他们决定要插手这块生意,最慢下个月,施塔德的地下酒市就会被建立起来。”
“那你有没有设想过他们选择不参与呢?”克雷吉说。
“没有,因为不太可能。”柯林果断地否定。
卢卡和马里齐奥这些族长总是说“赚钱并非第一位”,但在这个资本时代,无论怎样的崇高传统,在利润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如果五只手的上层选择挡住所有辛西里集团的财路,那么被碾碎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虽然政治背景截然不同,但这次禁酒令的进展,仍可以参考前世灯塔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荒唐法令。
几乎在一夜之间,它就促成了黑手党家族真正意义上的崛起,并最终促使阿尔·卡蓬,查理·卢西亚诺等人教父传奇的诞生。
所以他此时才能够万分肯定地说:
一个根本无法执行的禁令,只会带来现代有组织犯罪的萌芽。
第六十三章 会议结果
柯林无从了解,在与自己相认的几年前,究竟是什么事件导致了克雷吉名誉扫地。
海涅说克雷吉不再参与到神学院的事务中,只是因为眼疾带来的不便。
但是克雷吉本人显然还对研究饱含热情,甚至在达洛佐祖宅的地下自费搭起了实验室。以他这样的名誉,即使短时间内拿不出成果,圣一神学院也不至于断了他的津贴。
柯林从来没有过问,克雷吉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实验。
伯父只是一个没有成像能力的普通人。照理说,离开了神学院那些昂贵而神秘的仪器,只凭地下室里那样简陋的条件,是根本没有办法触及到虚界生物的。
那他又究竟在装模做样地研究些什么呢?
有时柯林会对此感到荒诞不经,却也有意不去过问。
……毕竟问出结果又能怎样。难道揭穿他或者说提醒他,让他停止这无意义的行为吗。
如果没有研究上的需要,那么克雷吉也就不再会花费大量红石用于照明了,倘若只是为了平时的生活,就不值得这样浪费。
未必是没人肯为他负担,而是怕他自己会觉得不配。
如果没点值得照亮的东西,难道让他余生就在彻底无光的死寂中度过吗?
伯父的生活显然已经非常紊乱,明明每天都需要借助那些药物入眠,但此时他提着灯,摸索许久却翻找不到自己不久前放置的药瓶。
往日头脑清晰的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健忘和无条理。
最终克雷吉在一些摊放的书册下找到了茶色玻璃药瓶。受潮的药物有些粘连在一起,他抖着手才倒出一些,递给柯林的时候一边还在交代说:
“一开始服一颗就够了,半小时后会稍微有点效果。”
柯林答应着接过药,发现克雷吉欲言又止,似乎在含糊地嘟囔什么话,最终却没说什么。
伯父应该隐约能猜到侄子为什么会需要这些药物。
柯林并非一个精神脆弱的人,需要借助这些安定药物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和超凡有关的事。
但柯林想要恢复记忆就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超凡,这又关系着伦茨生还的线索,所以他也就不再多嘴。
……
……
离开克雷吉的实验室,就会经过达洛佐家族的祖宅里最幽深的长廊,墙壁两旁挂满了画像。柯林心想或迟或早,自己和克雷吉的画像也会陈列在这里。
这栋宅邸里,所有的正常灯具都已经被拆掉了,长廊尽头实验室的房门通常不会关上,以做光源使用。走在这条长廊中,只能在红石暗淡血腥的光影下端详祖先的面容。
达洛佐家族是最早来到同盟的辛西里移民,其家谱几乎和施塔德的建城史一样漫长悠远。最早三代人在荒野上焚烧荆棘排干沼泽,建起这所宅邸最初的雏形,又在此后的三百年间经历无数次修缮和扩建,曾一度成为旧城南部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但如今这所宅邸已经颓败下去。毕竟这个家族遗存的后裔就只剩他和克雷吉,已经没有人力和财力来维持它了。从庭院到卧房,处处是年久失修甚至腐朽的痕迹。近年又因为克雷吉对窗户和厨房等处的改造,使得这座宅邸愈加不像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有人说达洛佐的兴盛和衰颓都是一种必然。正如同施塔德市民所传闻的那样,截然相反的祝福和诅咒缭绕着他们的血脉,一种永恒的疯狂和灵感似乎伴随着家族的基因代代相传。
仅从克雷吉兄弟这一代,就能窥见达洛佐特质的某种端倪:长子克雷吉以卓绝的天资攻克虚界生命学的数个难题,在世人对他的期望达到顶峰时,却为难以解释的眼疾所击垮成为废人。
次子伦茨,成长于同盟境内,却又毫无缘由地同情甚至痴迷与“夜民”有关的一切。放弃自己所有事业奔赴那场看似无胜算的叛逆。
几年后西拿勒王室最终被光复,在战争中奉献颇多的夜民却反倒受到清算,而伦茨也如尝所愿,横死异乡。
虽然是穿越者,但柯林却很难确定,这些宿命般的轮回会不会显现到自己身上。
比如说奇迹般地在半年内搏得八十万奥里的巨富,却在破解仪式即将完成的前一夜离奇暴毙之类的。
应该不至于这么狗血吧。
……
……
即使有了药物辅助,这也注定是难以好好休息的一夜。
头脑中没有任何想法,柯林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也必须挣扎着去报房完成一天的工作。
除了为了给海涅有个交代之外,更多的是为了继续收录那份来自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汇报信件。
柯林猜测目前手头积累的文本,已经足以支撑自己破译出原文。只不过因为这几天意外而又紧迫的事情接踵而至,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沉下心来着手破解密码。
这些天的经历,也恰恰意味着自己正一步步深入超凡世界,势必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危险。所以对那份材料里可能收录的巫术,也就有了越来越急迫的需求。
尽管那可能还是非常原始简陋的巫术技巧,但是准备一些别人预想之外的手段,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再次只用一个上午,就在神学院报房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
虽然生命丰饶已经恢复了过去的“容量”,但柯林这些天只打算追踪那位喀瑜学者,以及与传染病学突破有关的信件,所以进展比以前要快。
因为药物的效果,海涅似乎没能察觉到柯林眼底里的疲倦。说话间似乎还以为柯林的效率提高是因为不再为帮派事务费神,精力集中的效果。
谢绝了海涅共进午餐的邀请,柯林匆忙离开了报房,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做。
他很快前往卢卡·切斯塔洛的“阿斯旅馆”,必须要及时确认族长会议的结果,五只手究竟准备对禁酒令采取怎样的态度。
简陋廉价的阿斯旅馆门外,却停满了铮亮的汽车,恐怕是切斯塔洛家族的其他头目都聚集起来了,他们来聆听卢卡讲述那场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族长会议,究竟敲定了怎样的决定。
柯林挤过人群匆忙来到顶层,卢卡的办公室里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许多人一边抽烟一边在谈,而几个头目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卢卡仍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与站在一旁的人谈话,脚边面地上满满的都是烟灰。似乎没有留意到柯林的到来。
柯林略微感到有些不妙,没有心思再与他们寒暄些什么,直接拉过一个有些面熟的同伴问:
“昨天会议的结果是什么?”
第六十四章 出乎意料
“结果?结果他们根本不准备插手私酒生意,而且我们也别想碰。”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柯林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
“等下,什么?”
“这就是昨天会议的结果。”
一个刚刚走进门的人脱下外套挂在挂钩上,自然地插入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是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柯林记得现在是他在为卢卡掌管账本,名为恩佐,与其说帮派分子不如说是个生意人:
“至少今年之内,五只手不会为任何私酒商提供庇护。”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知道,但,这是为什么?”柯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收起了刚才的失态,紧接着问。
这意味着南施塔德所有的私酒商,都不需要再向五只手上缴抽成。
只是如果他们被什么人打劫或黑吃黑,又或者被警探找上门,五只手也不会对他们负任何责任。
所以,地下市场的建立也就随之变得遥遥无期。
黑市也需要秩序,甚至因为信息的不透明而更依赖秩序。如果里面净是些想通过诈骗敲诈获利的人,那么很快它就会干涸,谁也别想长远安稳地赚到钱。
“更具体地说还有另一条:虽然不妨碍外面的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但如果是五只手内部的人,则一律禁止。”
恩佐摇着头,但神情轻松:
“我不太喜欢这个决定,不放弃这么一块市场的话,我们在财务上也能轻松一些。”
他开玩笑般地说: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时候先旁观一阵子,是更明智的选择。”
“是堂·马里齐奥认为风险太大吗?”
也许他们嗅到了什么,比如当局推行禁令的力度非比寻常,所以克制地选择了不参与。
“嗯。”恩佐点头说:
“听说上面挺严肃的,刚成立的禁酒局拿到的预算多得离谱,只拿公国来说,最近也从同盟层面调来了不少精英,这些专员只对同盟负责,还不知道好不好说话。”
可光是看到这点风险,就可以让这些帮派组织放弃摆在眼前的数倍利润吗?柯林对这些暴徒的理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不止这些。”恩佐补充说:
“同盟境内的酒厂已经被封得干干净净,虽然还有一些小作坊暗中用工业酒精调配假酒,但这些东西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想要利润稍微可观一些,就必须从海外的酒商那里走私过来。”
“今年是热年的末尾,但其实已经有些偏冷了,北海舰队需要提前离开原本驻防的北地港口,否则等到那片海域的港口结冰,钢铁铸造的船壳也会被海冰挤碎。”
“所以再过两周,北海舰队就会到达施塔德港,经过为期半年的整备改造后,似乎就要被调到遥远的西净洋,投入到和爱西尼王国那场不知何时才到头的对峙中。”
“当然这是题外话,最后谁能当上西净洋霸主,都和我们没关系。问题重点是一支大型舰队将要入驻施塔德,那么之后的海岸巡逻恐怕会比以往严密十倍。至少在这半年内,想绕开海关偷偷在小码头卸货的风险就显得太大了,如果不买通正规码头的海关,施塔德很难再有成规模的海上走私。”
“但想买通那种肥得流油的部门?恐怕他们张嘴就会要走大头,得不偿失。那么走陆路呢?我们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车开上公路,所以能走的量仍然有限,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有多少亡命徒盯着运酒车吧,毕竟这东西利润高,而且警探是不会管的。估计到时候每十车里面,能有六车能开到施塔德就算不错了。”
无论海路还是陆路,这半年内施塔德都缺乏大规模运进海外原装酒的条件。如果选择本土私酿,则产量小而且质量差。所以在北海舰队整备完离开,或者本土私酿成规模之前,私酒贸易在几位族长眼中的利润恐怕并没有那么可观。
加之当局各层对这道禁令的风向尚不明朗,所以族长会议能做出观望半年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明智的。
在这时,还没有任何人能肯定地说禁酒令会成功还是失败。甚至大多数安赫人更倾向于它会成功,因为安赫民族本来就没有酗酒的习惯,而且向来提倡节制。
这些年来,“酒”已经隐隐被视为异邦劣等民族生活堕化的象征。
更何况,这个禁令的执行者,可是从未出过什么大失误的安赫同盟。
它击退了西迁的灰人族群,之后则在数百年的对外扩张中未尝一败。甚至在征服任何一个先古王国时,最大的阻碍都不是当地人民的反抗,而是同盟内几位边境王侯的相互牵制。
这样一个世上最强大的联合体,早已证明了自己可以击败和征服一切。
那么如今,它又怎么可能战胜不了这小小的酒精呢?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数千年潜移默化的习俗和需要,究竟蕴藏着怎样庞大的力量。
它们总是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却又不可能被任何强迫性的外力所封禁。即使被烧净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需求存在,它们转入地下也会继续生根发芽,甚至愈演愈烈。
此时柯林依然认为禁酒令必然失败,但像以往那样直接参考前世的历史轨迹来下判断,似乎还是有些太僵板了。
五只手竟然选择观望半年,这虽然出乎他的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从历史大脉络来看,禁酒令这种不成熟法令必将迎来失败。
但是对于切实身处这个时代的他来说,却可能要额外付出半年到数年不等的时间成本。
就像是大潮之下偶然有几片方向相反的浪花,这从来不是什么矛盾。
只是可惜,他必须要在今年冬至之前获得八十万奥里,否则想要让破解仪式再次迎来合适的时机,就可能要等上十几年。
此前,他几乎将一切押注在了禁酒令上。
可是族长会议已经明确做了决定,五只手内的任何人都不能参与到私酒生意中。
这下,又该怎么做呢?
柯林望着和刚和人谈完话站起来的卢卡,一时陷入到了迷惘中。
第六十五章 乱局
依附卢卡的头目们,似乎原本就没有插手私酒市场的打算。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私酒背后可能蕴藏的巨大利润,所以他们大多对这一事实接受得很快。
办公室里的人逐渐散去,卢卡似乎才发现柯林的到来,照常打完招呼后,他笑着说:
“幸好前几天没把话说满,谁知道呢?开会前我也以为几个老家伙是不会放过这块蛋糕的。”
卢卡以为柯林与这件事无关,所以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这些话。他不知道的是,柯林早就已经暗中囤入大量私酒了。
所以此时,柯林也只能在心里苦笑,自己从两年前就在冒险地筹备,几乎将一切押注在禁酒令上。结果没想到这些黑帮分子反倒比自己还保守克制一些。
这些年他努力与五只手搭上关系,甚至在几天前加入了切斯塔洛家族,满心以为这是有预见的布局埋线。结果到头来,却反倒让自己也身处堂·马里齐奥的禁令之下,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柯林也相信,五只手内身处类似尴尬情况的人,绝不止自己一个。
必然有些脑筋比较灵活的人,已经或多或少地弄了些酒。前些日子的酒车劫案大部分都没有告破,其中未必就没有五只手的人暗中在参与。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作为一个松散的联盟,五只手真的有足够的号召力约束所有头目吗?
“暂时不大规模介入私酒贸易,倒也可以理解。”柯林说:
“可是干脆放弃了所有尝试,甚至给全部人下了禁令,会不会也是另一种极端呢?”
卢卡一边听着柯林的话,一边走到窗台前,拉起朴素简陋的百叶窗,打开玻璃让房间里浓重的二手烟雾得以消散。
卢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闻到了吗?”
柯林也走到窗前,视线不远处就是塞伯河,因为位置偏上游所以工业污染并不严重,但是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酒精味。
仔细观察,可以看到有不少踏着黑皮靴的警探在河边倾倒着巨大的酒桶。销酒行动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每天都有数以吨计的酒液被倾倒入河中,所以这一带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辛甜的酒香。
“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这场闹剧可能来带的利润。”卢卡说:
“一开始,马里齐奥并没有打算禁止所有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他只是说不建议投入太多。这个决定是其他族长要求补充的。”
“为什么?”
虽然仍这么问,但柯林心里已经有了明悟,只是想听听卢卡的答案。
“其实不难理解吧。”
卢卡凝视着那些远处的警探说:
“为了‘公平竞争’,所以不许任何人跑在前面。如果有谁先尝到了甜头,就会形成对其他几家的优势。万一竞争的氛围被培养起来,大家再想保持旁观就难了。”
“所以要么所有人一起进入,要么,就所有人都不准碰。”
族长会议做出任何决定,首先考虑的是几家之间的利益分割和制衡,但是在面对这种足以改变原有力量格局的重大事项时,这些顾虑就让它的思考显得格外呆板。
就像笼中的螃蟹相互拉扯住后腿,以避免任何一方率先获得优势。
“这样就不会拱手让人吗?”柯林不解地问。
蛋糕就在那里,如果你畏首畏尾,自然就会有另一个人将它捡起来。
“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被让出去了。”
卢卡一边擦拭着指尖上烟熏的痕迹一边说:
“毕竟这里是南施塔德,没有我们参与,谁也别想赚到钱。”
“如果事到如今你还想参与到这桩生意中,就听我一句劝告吧:再等等。”
“不过是等上半年而已,到时候什么都清楚了。我印象中你不是那种没耐心没脑子的人。”
可是对柯林来说,半年后,等于一切都结束了。
私酒本身确实是一门麻烦的生意,它不比小巧的药品。一瓶酒体积太大也太笨重,没法偷偷交易,恐怕还需要固定的场所,以及大量出入的顾客,根本无法隐瞒,简直就像是名目张胆地在当局头上拉屎。
如果不是有前世的历史可以借鉴,恐怕柯林也会和这时的族长们一样,嫌弃这门生意可能带来的麻烦。
理智地想想,如果那个新成立的禁酒局和警探们没有腐败透顶,他们又怎么可能查不到这些近乎完全公开的违法生意呢?几乎必须把这些人全部买通打点到位,才有可能通过私酒赚到钱。
“你知道现在搅和这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卢卡淡淡地说。
这个市场还没有任何可靠的渠道,所以显得颇为神秘。柯林几乎无法与之接触,只能和普通市民一样,从新闻里隐约听说几周来那些私酒贩子们之间所发生的事。
而卢卡则有自己的耳目,消息来源相对柯林来说宽阔很多。
“那些人我多少认识一些,没有一个是可靠的人,哪怕想加入五只手也没有任何家族敢收留他们。”卢卡说:
“不仅对社会来说他们是边缘,就连对我们来说他们也是渣滓,人渣中的人渣。为了钱连自己的家人都愿意出卖的混蛋。”
“我告诉你现在的‘私酒市场’是怎样一副德行吧:他们之间隐约已经有了一点的组织,但就像四面漏风的筛子,因为随时有人把同伴的消息出卖出去。谁的酒被藏在哪里,酒车准备什么时候进出施塔德,这些消息在他们之间到处乱飞。你敢相信吗?这两周来能顺利出入施塔德的酒车,就连一辆都没有。这帮人只是想马上赚一笔就逃出国外罢了。”
“明明到处都漏着风,但又到处都是迷雾。以前消息最灵通的销赃中介,这时候也说不清这帮劫酒的人前一天做过什么,所以现在连他们也不碰私酒这行当了。一个以前名声不显的小角色,莫名奇妙就有了自己的地下酒吧,可是当熟人去投靠他的时候,又发现那间酒吧的主人早就换了,旧主人的尸体就那么摆在后厨,他们连怎么处理尸体都还不懂。”
“这样一个烂摊子,让出去又有谁会获利呢?换做是你,你愿意跟这些人一起共事赚钱吗?”
卢卡看似无意地对柯林说道:
“哪怕没有马里齐奥的禁令,一个聪明人也不会在这时候碰私酒,明白吗?”
第六十六章 谎言
直到此时柯林仍有些恍惚,在踏进阿斯旅馆后的短短几分钟后,过去数年的努力似乎已经皆成泡影。
族长会议这时制定的禁令,搅乱了柯林几乎所有计划。
违背禁令的人会被处刑,刑罚永远只有两种,罚款或是枪杀,而那些五大三粗的“法官”绝大多数时候都喜欢选择后一种,哪怕问题本来只是些家庭纠纷。
只要自己仍身处五只手之内,这道禁令就会一直钳制自己的行动。
但此时已不可能再抽身而退。因为对核心成员来说不存在退出家族的说法。除非改名异姓逃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否则终生会有一些眼线在盯着你。
这是控制,同时也是保护。毕竟知道了某些秘密,就永远可能对相关者造成威胁。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呆着,太多人晚上会睡不好觉。
如果他们知道尸体其实也会说话,也许火葬就会更快地普及。
但说到底,禁令的约束本身或许还只是小问题。毕竟有规则被制定,就会有人去打破,不被发现就等于没有代价。
但正如卢卡所描述的那样,如果没有五只手的参与,南施塔德的地下酒市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被建立起来,那么所有相关的交易都会变得非常麻烦。
即使自己提前囤积了大量烈酒,万一没法顺利出手,它们也就全成了烫手的违法垃圾,甚至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八十万奥里的最终目标,更是变得遥遥无期。一旦错过今年冬至的灵素潮汐,破解记忆封印的希望将在未来十几年内都变得渺茫。
卢卡站在窗前说话的时候,柯林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些念头。直到卢卡的话语中渐渐带上了警告的意味,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收敛了一时有些慌乱的心绪。
之前自己对这件事太过热衷了,也难免卢卡看自己的眼神会变得微妙起来。
“……但我还是觉得放弃这么有潜力的一块蛋糕,无论成本和风险都太大了。”
柯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只为家族考虑的无关者。
同时他的脑海中还在迅速思索,这件事难道已经没有半点挽回余地了吗?或者在某个暂时想不到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机会呢?
“离开五只手就没人能赚到钱,这句话在目前确实适用。但有谁能肯定半年后也是如此呢?”柯林思索着缓缓说道:
“一个人或许会一直不成器,但一个血腥的行业不会。不可靠的人很快会死去或是被抛弃,几轮优胜劣汰之后,谁能保证他们永远无法形成秩序?即使几周不行,几个月后又怎样?”
“完全放任这些人的话,半年时间甚至足够他们被整合到一起。一旦这帮人在我们的框架外成长起来,那么对五只手整体来说都是威胁。而且别忘了,五只手仅在南施塔德的地下具有统治力,北边旧城那些安赫本地帮会呢?他们确实很弱,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对私酒保持克制吗?即使他们有心克制,又有我们这样的定力和组织力吗?”
柯林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卢卡,虽然口中在坚定流畅地陈述,但他其实还来不及细思这些鼓动性的话语会将卢卡的决策带往什么方向,或者让他对自己产生什么看法。
可惜时间不等人,再错过今天,有些决定也许就会彻底落下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处理这意外的变故,在一瞬间本能把握住的方向,就是必须让卢卡以某种形式参与到私酒贸易之中,任何形式都可以,但绝不能纯粹旁观。否则自己也就彻底失去了介入这场游戏的机会。
“最后结果,整个施塔德可能只有我们落于人后?确实只有亡命徒才会在这时候选择冒险,但风险也往往伴随着相应的收益,万一最后是这些蠢货赌赢了呢?”
可以选择观望,但不能全无防备。柯林觉得这样的思路完全合理。
卢卡长久地盯着柯林的眼睛看,仿佛根本没有听柯林口中在讲述什么。等柯林说完以上的话之后,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就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冷不丁地,卢卡开口问道:
“……这些年来,你究竟把自己赚走的报酬都花到哪去了?”
“……”
柯林忽然发觉自己的衬衣,不知何时已经冰冷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因为冷汗在刚才悄然布满全身。
虽然没有直接向卢卡提起过,但柯林一直没有打算向他隐瞒囤酒这件事。毕竟原本是准备让他在这件事上给予一些照顾的,甚至在不久前还旁敲侧击地问起过禁酒令相关的进展。
加之自己刚才对这件事不自然的反应,卢卡自然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参与到私酒贸易中。
没想到随着族长会议的结束,自己需要瞒着他的事又多了一件。
就在柯林再次准备祭出伯父作为自己资金去向的掩护时,卢卡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回答,我原本就不该过问这些。刚才我心里闪了过一个很好笑的想法:‘你这些年都在囤酒。’但这怎么可能?除非你在几年前就预测到禁酒令会颁布……有这本事的话你早就是巨商大鳄了……”
卢卡笑着摊了摊手,柯林跟着摇头,心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卢卡猜中了,只是有时事实反倒比谎言更加荒诞难以相信。
“你刚才说的想法和我类似。”卢卡说:
“我记得自己也曾跟你说过,即使不插手私酒生意,我们也应该出手整理一下这片荒草地。其实马里齐奥也有差不多的打算。”
“我们会选择旁观,但也会不允许任何一家私酒商在南施塔德成长起来。以后我们的业务会多出一块,那就是盯住私酒市场,谁有冒头的迹象就清理掉他。无论是我们自己动手还是交给警探当礼物都可以。”
“还有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是件好事,本来打算在刚才告诉你的。”卢卡说:
“卡佩罗在族长会议之前就有涉足私酒生意,毕竟他们原本的财源大多转移到我们手里了,而且这些人向来管不住手脚,各头目为开战准备枪支和人手又急需要钱。”
“虽然他们的代表也在禁令上签了字,但马里齐奥觉得他们短时间内是断不了私酒生意的。这件事不太好公开说,但他大概的意思是,以后你那边的动作可以更过分一些,事后也不会有人过问什么。”
“同时你也看到了,柯林。”卢卡说:“我们是签了协议的,一个人违反,整个家族都会被拖累。”
“真正能在这行出头的,一定是低调而且守信的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六十七章 整备
族长会议结束后的一段日子,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显得意外平静。
现任五只手的一纸禁令,似乎就真的浇灭了所有集团头目蠢动的心思。但谁也不知道在这层层乌云深处,是不是有更危险的风暴在酝酿。
以前不过是寻常事物的酒精饮料,渐渐成了神秘而危险的禁忌。可能正因为这平添的刺激感,人们在公开场合提起它的次数却反而越来越多了。
两天之后柯林又曾与一号先生碰过一次面,柯林一口咬定自己无法量出坐标。并且将自己生命丰饶开始恢复的原因解释为乔凡尼赠与了秘药。
一号先生似乎有些话想说,但也并未过多坚持。
即然柯林还没有打开心之壳,那么不靠坐标也能轻易控制住他,这点自信一号先生还是有的。
初来乍到的他,似乎并不知道施塔德的獠牙之间存在暗中互助的传统。
原本柯林还在担心一号先生会不会发现自己身上置换转移之法的痕迹,但结果他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
除了置换转移本身的规模极小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基本单元在太多仪式中被运用,所以反倒显得难以察觉。
比如说这次,它的痕迹很可能就是被阿雷西欧的通话法术掩盖的。
对于柯林曾随乔凡尼去执行任务的事,一号先生完全没表示什么不妥,反而流露出了几分赞许的意思:
“以后有这类行动,你可以自己多参与一些。”
一号先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无波澜,但柯林总觉得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隐约有些庆幸的意思。
是在庆幸省去了调教消耗品的功夫么。
柯林顺势问了他“归零”和“冥想”等必要技巧的问题,毕竟也不能完全相信阿雷西欧单方面的说法。
但他最终获得的答案,与阿雷西欧那边的版本基本一致。
“归零”用于让意识退出异常频率,“冥想”则是通过专注于呼吸,逐渐掌控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不该想的事。
在确认练习方法后的几天,柯林除了照常去神学院报房上班之外,剩余时间都在练习这些巫术对决的必要技巧。
虽然已经准备好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随身携带,那个穿梭魔的威胁也仍然时刻存在着,所以他认为这是目前最紧迫的事。
“冥想”和“归零”两者正巧可以同时练习,每次只专注于呼吸又不知不觉走神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归零返回到思绪空白而且集中的状态。
归零需要配合一个特定的小动作,来为自己培养起习惯性的暗示。这个特定动作最好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音。
有些人为自己设置的动作是用喉咙发出特定音节,或者晃动一只随身携带的摇铃。
考虑过战斗中的便利性,并且结合一点个人喜好之后,最后柯林选择打响指作为自己的暗示性动作。
通过几天的练习,两份原本不相关的记忆被链接到了一起,他变得可以通过打响指唤起冥想时的记忆,让内心中一瞬涌起除呼吸外空无一物的意境。
他开始测验练习的效果,多次实施之前使用过的沟通仪式,重新让自己的意识进入特殊的频率中。
如同一周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仪式启动之后,自己明明身处在阁楼房间里,眼前却出现了一片宽广而平静的湖面,正倒映着巨大的火光。
而在在窗边的角落处,仍然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知身份的“它”,现在依旧被囚禁于自己的意识中。
这些天他曾试过为它成像,但是毫无例外地都失败了。也许可以成为它形象的那些材料,就是记忆中被封存得最严密的部分。
他莫名地感到不忍再看,右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响指。清亮的声音落下,眼前的幻象当即消散,如同一个破灭的梦。
这就是所谓“归零“,一瞬让意识的频率回归到日常中。
初步掌握这个技巧之后,在不同频率界限的探索之旅也就变得安全许多。
另一方面,只要以后将冥想的练习坚持下去,自己就有把握在任何时候都不回忆起那只穿梭魔的形象,所以它能给自己带来的威胁已经可以暂时排除。
他取出了这些天来随身携带的七枚干燥月桂树叶,每一片上面都用安赫字母拼写了地狱三十二区主宰的名字:“火刑之轮伊可西翁”。
现在还不是召唤它的时候。
没有面临太大的威胁,所以还不必冒这种险。
只有在没有其他出路的危急时刻,才能考虑用这只魔鬼一赌生死。
经过长久的苦心经营,不知不觉中他手中已经握有不少资源,想要提升实力的方法也远不止这一种。反倒是每天的时间变得紧凑宝贵。
这一周以来,他照旧每天在神学院报房追踪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发来的材料。
目前手中积累的文本量完全已经足够,破解多字母替换密码的最后几个虚元,根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再次翻出了之前积累的所有有关材料,柯林久违地再次开始密码破译工作。
他的技术并未生疏,几乎完全凭借经验和直觉,就又确认了一个用于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到目前为止,虚元的数目已经全部被找到。而字母的原意也已经确认了十二个,剩下的工作几乎就只是一场填字游戏罢了。
几十分钟后,所有字母的原意被破解完成,这份神秘材料的明文总算袒露在了柯林面前。
经过两小时的抄录整理之后,一共得到了九万个单词的文本,附件和文章总共十几份。
其中有一份,是一篇相对完整的论文。
柯林对同盟学者工作进展的猜测没有出错,因为它的标题果然是: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
第六十八章 异教谱系
遮兰是喀瑜大陆边缘的一个封闭小国,在几个月前才被纳入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之下,成为了同盟势力进军喀瑜的战略支点。
自此,同盟学界才得以掀开这块大陆古老的面纱。
喀瑜大陆的位置,几乎正好与同盟本土关于地心对称,这意味着它已经是这颗星球上距离同盟最遥远的一个文明圈。所以哪怕对足迹遍布全球的同盟学者来说,他们的文化也依然是陌生而神秘的。
而越是悠久成熟的文明,就越有可能在虚界中捕获和积累有效的象征形象。
甚至抛开他们具体的成就,光是能提供一个与传统截然不同的视点,对同盟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
柯林甚至在圣一神学院隐约听说过,有人认为目前空缺的第七种创世形式,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这遥远喀瑜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之中。
尽管这只是猜测,却也足以反应安赫学界对喀瑜大陆文献发掘成果的期待。无数珍贵材料在第一时间通过红信仪传输到同盟本土的每一座神学院,不难想象,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学者在不分昼夜地对它们展开研究。
而其中的一份,则落到了柯林的手中。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标题本身就暗示着这篇文章会有对遮兰一些巫术的记录和分析,这正是柯林多年等待的东西。
但柯林心里多少保留着一些戒备,毕竟这是来自未开化陌生国度的异教巫术。
翻开纸张细读了几行字,明明那些文字都是由自己用笔记下,而且随时可以停止阅读以避免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柯林还是不自觉地不敢把纸摊得太开,只掀开一角从中窥视,以寻求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经过确认,驻军中的遮兰辅兵之间确实在流传一些巫毒民俗,尽管其中大多数已经退化为了无意义的迷信和修辞……却仍可以发现个别巫术保存着活性……”
“这些巫术所坐落的神话谱系,已断定为前黑暗年代至四世纪中叶盛行于喀瑜次大陆的原生信仰……但是此一脉的大部分神话已经在五世纪失活……学部复原那些仪式后,发现仅有的几个仍具效力的巫术,皆指向这一谱系中的某位女性神祗。”
“迦荼女神。”
“……汇总二百七十位当地年长者对她的描绘,学部在两个月前敲定这尊女神就是暗母薄德艾薇斯在喀瑜的变体,即“因放纵而被报应的恐怖女性”形象。”
“……可怕的黑女迦荼大神在摩罗河平原上游荡。”
暗母薄德艾薇斯,据考证是那对创世的孪生双子之一,即代表纯粹阴性的“苏”经历再次分裂后产生的镜像。在单纯的母性之上,随着分裂和劣化沾染了更复杂的含义。起初人们认为祂是一位“原始可怖且吞噬一切的母亲”,之后又逐渐发掘出祂在道德尤其是贞洁方面的缺陷,从而渐渐认为这一遭受永久折磨的形象,其实只是某些人向妇女发出的训诫和警示。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么所谓的“暗母薄德艾薇斯”,就很可能只是古代牧师们为了恐吓妇女而编造出来的。
但依然有观点认为,这些缺陷只是对祂毁灭本质微不足道的注脚。因为祂绝不是因道德堕落才变得为人所惧怕。事实恰恰相反,应该是人们先恐惧毁灭本身,之后才将一切能想到的污名都安插到了祂的身上。
至于“变体”顾名思义,即同一个形象在各地传说中不同的表现。比如“暗母薄德艾维斯”,就在喀瑜被描绘成了“黑女迦荼大神”。
“……那些老人们一致恐惧地吟唱:女神的尸骸在不分昼夜地散布着致命火光,而那就是喀瑜大地上一切深重苦难的来源。但女神已全然无心顾及,众生在罹受何种灾害……”
“因为在她的任何神思重新流动之前,必须先要追回自己丢失不见的头颅。”
“迦荼在引诱地上的僧侣和奴仆后无法重返天上的王位,从此怨愤憎恨世间活着的一切。诸神沿着世界脊柱下到凡间,唆使那响彻宇宙的苍雷久久不灭,钴蓝色的夜空崩碎一角,迦荼困惑的头颅亦随之劈落在地。但从祂脖颈腔管中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暗无尽的火焰。”
“诸神将那坠落的头颅与白鹿带伤的后背驳接,并敷予余温不尽的薪炭使它永不停歇地奔跑逃窜,追不上白鹿,迦荼就将永远找不到自己狰狞扭曲的一面。结果诸神却懊悔地发现,祂的愤怒绝不会因此平息……”
“……”
读到这些文字,柯林冷静地把开头几页纸张收到一边,暂时停下了对它们的阅读。
虚界形象有着可怕的力量,毕竟那就是对方的坐标之一。
听说过形象这件事本身就会产生影响,哪怕仅仅它只是用文字所描绘,亦有可能导致”成像“在不自觉中无意识地进行。如果对象是那些正在失活,偏僻又不太正面的神祗,那么就更应该注意。
这些文件之所以被列为机密,自然也有保护阅读者的考虑在里面。
也幸好他已经开始练习冥想技巧,可以相对娴熟地中断自己的思绪,随时让意识返回虚无之中。否则仅仅是刚才阅读的那些文字,就很有可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些描述会不断在他的思绪中自主涌现,成像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直到他与那位女神之间产生切实的链接。
他很快将纸张翻到后面,毕竟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这份材料中对那些偏远巫术的记录。
论文的中间缺失了很大一段,那正是在大桥上,因为生命丰饶暗燃而导致当天记录丢失的部分。
这使得文章对某个巫术的记述变得残缺不全,因为复杂的术语太多,仅仅从上下文柯林无从推断它的作用。于是暂时搁置起来,准备找伯父或季丽安来帮忙推敲。
而在这之后记录的,似乎只是一个穷人用于寻找自己遗失钱币的小法术。
第六十九章 季丽安
在柯林对面的位置上,季丽安正在翻阅着他带来的文献,她额前淡金色的发丝低垂,大部分面容则被厚厚的棉质口罩遮住了。
现在是下午时分,这里是河港区木质栈道旁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因为有遮阳伞所以河边还不算燥热,附近也坐了不少来自异乡的旅客。
路人们并未向季丽安的装扮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十几年前曾发生一次大流感,当时的防疫和卫生普遍糟糕,那场灾难最终蔓延到同盟全境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也是因为那次事件,细菌感染的观念以及口罩得以在民间普及开来。
季丽安是被柯林强硬地带出那个小公寓的,理由是太久不晒太阳对她的痊愈没有好处。
刚刚买来的唱片被包好放在一旁的空座椅上,据说是以虫胶制作,声音比以往的钢丝唱片又要好许多。
柯林对自己的音乐品味没什么自信,为避免又被揶揄嘲笑,觉得还是由她自己来挑选比较好。结果季丽安也只是在店里拣了歌者不明的两枚,付过账后,就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到了柯林带来的材料之中。
前几页那些关于迦荼形象的描写,都已经被柯林摘去。只有关于几个遮兰巫术的记述被交到了季丽安手中。
季丽安又一次翻过书页,指尖掠过挺括的纸张,发出干脆爽利的“夸嚓”声。纸张尚未完全落下,那只白皙的手掌就紧接着抚平了新的页面。干燥的纸面与指腹摩擦,耳畔响起的是轻细而令人微微发痒的沙沙声。
季丽安专心看书的画面,的确宁静唯美到了极点。
但柯林却总会从这些声音中,不协调地联想到有一群微小的虫子在迅速蚕食什么。
一个有些突兀的想象,但季丽安的阅读方式,也确实容易让人联想起“啃食”。
或许是因为她的翻阅速度比看起来要快许多,而且几乎永远不知满足。柯林知道只需要别人一晃神的时间,她就会将这些材料细嚼慢咽消化殆尽,并且理所当然地拿出远超柯林自己的见解。
会对这样的阅读隐隐感到厌恶,恐怕是因为她的才华给自己带来的压力。
即然带着前世经验的自己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么估计在她真正的同龄人眼中,季丽安无疑是一个会让人体会到绝望的人。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才能,她都可能让那些孩子过早地对自身的期待和幻想走向破灭。
那间小小的教会学校几乎容不下她的光环。水准低下的教师也只会将她视为怪物,但只要是真正与她相处过的人,就必定会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平庸。这一强烈而悲哀的体会,来得会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而又毫无余地。
季丽安错在从来对此没有自知,也丝毫不知掩饰。恐怕在她眼中,平庸的同类不过是无趣的舞台布景,甚至不如天上云朵和路边石块更值得深思。她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为自己认为有趣的事物,以及那些令她着迷的深邃知识倾注一切,却对别人的感受漠不关心。所以当她被医师确诊患有肺结核,一瞬间从云层顶端被击落到尘土中时,想必有不少人还在暗中叫好吧。
但即使是被季丽安的光芒所伤害的那些人,在骂她活该之余,也一定会忍不住感到一丝惋惜。最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令人不安的,就仿佛随时会坠落。她的身上本来有着太多的可能性,结果没来得及向世界发出任何声音,就早早地走向夭折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为活下去而麻木挣扎的人,也许正是她自己过去眼中最无趣的那一类。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能够做出惊人之举,比如在半年时间内从无到有地设计出那个规模庞大的破解仪式,并且验证了有效。
柯林默默地想着,这还是在自己未曾给与她完整材料的情况下得出的成果。她的才华确实令人嫉妒,甚至容易让人感到危险。
季丽安忽然把手中装订成册的书页收起来推到一边,解开了摆在桌边的一只小布包。那里面是她自己携带的餐具,长柄上有着朴素阴刻装饰的刀叉,纹路隐约是贝壳和叶形花饰。
其实她大可不必携带这些东西出门,使用公共餐具即可。只是她本人似乎对传染问题格外重视。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受害者,所以才对将结核病传染给无辜者深怀痛恨。
她切下碟子里的一小块深褐色的布朗尼蛋糕,拉下口罩的一角细细品尝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柯林问道。
“很棒,怎么形容呢……”
她犹豫片刻后说:
“就像未经人雕琢过的宝石,还没有被整理到某个死板的格式里。尽管有些地方或许会被认为是需要剔除的瑕疵,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又可能是它最美丽的地方。”
柯林只是随口一问她对这家店和蛋糕口味的感觉,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让他微微一怔,一时没能理解季丽安在说什么。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份来自喀瑜的材料。
如果算上残缺的那一篇,上面一共记录了四个在遮兰驻军辅兵之间暗中流行的巫术。残缺的那个写在篇首,很可能是最典型重要的一个,对后文有着提供解读方向般的意义。
缺失了这一块之后,原本完整的后文也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如果完全机械地模仿书中的记录,也未必能够复现那些巫术的效果,因为这里已经是距离喀瑜数万公里外截然不同的另一块土地,以太场的环境截然不同。
而且从那几个巫术的结构来看,更是与同盟对于“仪式”和“精灵”两大魔法系统的定义截然不符,但也有可能是他们真正的结构为一些累赘的修辞和装饰所模糊,所以才变得极不明显。
而不弄清楚这些,就很难对其进行改良,使得它们能在施塔德被使用。
柯林原本为这种情形所头疼不已,估计无数同盟学者,也正在为解析这些陌生巫术中的镜像结构,或者是分辨寻找参与其中的精灵而费神。
但季丽安却说,从中看到了“未经雕琢的宝石”。
只能说她的着眼点,从一开始就和柯林截然不同。
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迟钝和浅薄,柯林擦了擦嘴角,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餐桌上一时冷场。
结果最后,还是季丽安抛出了新的问题,她啜饮着某种加冰的软饮问: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第七十章 亡灵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看似是在关心怎么处理那些酒,其实是在问柯林下一步的打算。
几小时前,柯林将族长会议的结果告诉了她。不需要再累赘地解释什么,她自然清楚这件事会对柯林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时柯林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伯父也曾问起过类似的问题。
季丽安和克雷吉,可以说是目前离柯林最近,也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两个人。
他们都是生活在世俗和超凡边缘的人,尽管各有各的目的,但利益仍可以被良性地协调在一起,并且相互提供最需要的帮助。
而他们相对封闭单纯的人际关系,也可以为合作的安全性加分不少。所以他们也是仅有的知道柯林计划全局的人。
虽然季丽安和克雷吉从年龄外貌到民族都截然不同,他们给柯林的感觉却隐约有些相似,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多少有些接近。
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有过对话。有时柯林会想,如果某天他们能够见上一面,说不定会一见如故。
但也可能会因为这种相似,而彼此厌恶。
“如果不依靠禁酒令,没其他办法可以在半年内得到八十万奥里吗?”
季丽安轻声问道,听起来有点像刻意压低声线的密谈,其实只是她平时发声的习惯。
虽然在一些奇怪的方面知识丰富,但她有时却总是会问一些缺乏常识的问题。如果是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考虑在半年内入账八十万奥里。
“不考虑博彩的话,我想应该没有。”柯林说。
可以在这个时代带来暴利的技术,最终他想到的也只有前世那个关于灯泡的著名故事,大概是以钨丝作为发光体的灯寿命最长之类的。
但钨具体是什么金属?原本以为是个熟悉而简单的故事,但最终能从中提炼出来的信息也只有“钨”这没意义的名字,以及原子序数74。至于哪里开采,如何冶炼则一概不知。
根本就没有其他出路。
“那些酒可以继续留着,等时机合适就会被卖出去。”柯林说。
“但又能卖给谁呢?”
季丽安静静地问,她的话语中开始有了一些劝阻的意味。恐怕在旁人听起来,柯林只是不愿意面对失败,茫然地在做着一些徒劳坚持而已。
“没有谁能一次买下这么多,而且……”
“而且可能和五只手走向敌对。”柯林把玩着刀柄说:
“同时这又是违法生意,最坏结果,我会在地上和地下都失去立足之地。”
“那,你还准备留着那些酒?”
“当然会留着。”柯林轻声地说。他微微侧目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这边后,稍稍在餐桌上前倾身体,低声做出宣告:
“不但会将它们留着,我还会替马里齐奥去完成一件事——那件原本应该由他来做的事。”
“一片沃土无人耕耘,让它一直空着就是一种罪过。”
私酒市场必然会在枪与血中被建立起来,而第一个完成这桩事业的人,就将成为施塔德的私酒之王。
即然那些大人物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那就只好由我亲动手。
“……”季丽安怔神,无意识地缓缓睁大了漂亮的眼睛。
柯林发觉这又是与克雷吉类似的反应,来自一个博学幽居者的谨慎本能。想必他们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合作者竟然已经癫狂到准备和整座城市为敌,所以此时会有这种反应也就不难理解。
柯林从季丽安淡金色的清澈瞳孔里,捕捉到一丝惧怕滑过。虽然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了一丝无趣。
但他终归只是坦然地静静望着,没有为此担心什么。
季丽安这类人从书页中洞悉宇宙万物,却从未参与过现实中原始难看不留余地的斗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就全然失却了平时的机敏。
无论是克雷吉还是季丽安,都早已经同自己的战车死死地绑到了一起。
克雷吉只能从自己身上获得与伦茨有关的线索,而且他为自己隐瞒窃听神学院的事,早就已经脱不了干系。
至于季丽安,虽然可以继续为妓女治病维生,但如果没有自己为她提供的那些珍贵的资料,她也只能在绝望等待自己一点点被病魔吞噬,结核病的慢性死亡很快就会窒息地降临。
即使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们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下去。因为如果自己迎来失败,他们也会没有悬念地随之陪葬。
所以不必担心来自他们的背叛。柯林原本没有想过将他们牵连进来,现在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抱歉。要怪,就怪族长会议过分的保守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下一刻,季丽安却轻轻地笑了。
“……呵。”
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轻笑的声音,从口罩下幽幽漏出。
柯林望着季丽安的脸庞,想从中看见这笑声的意义。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泛红,却又隐约地带着一丝笑意。有些人会在哭泣的时候发笑,季丽安是这一种吗?又或者,这单纯是对自己的嘲笑?
“超凡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
她又这样问,季丽安明知道答案,却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有时候柯林也会问自己,自己不管死活地向深渊狂奔也就算了,甚至不惜为此将身边所有人都牵连到危险之中,值得吗?
“说实话我从来不在乎什么超凡。”柯林望着来往的旅人说:
“至始至终,我只是想夺回那些失去的记忆而已。”
“可是为了不明不白的五年,就值得放弃如今的十年二十年?”季丽安问。
可以轻易赌上一切未必是勇敢,也可能是这个人完全不在乎罢了。
“也许那五年里什么都没有,是你自己为了逃避才选择失忆呢?”
万一不是呢。柯林在心里反问。
究竟是谁设下了那个封印?
而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人,会仅仅留下封印,就天真地不留后手,任由自己夺回一切吗?
如果记忆意味着某种危险,那么自己是选择无知地回避,还是去清醒地面对?
“我不知道那五年里发生过什么,却能隐约感觉到,那是绝不应该遗忘的事。”
柯林想起了被囚禁在意识中的“老师”。虽然感官无法察觉,但他知道“它”仍在默默地看着自己。
“不明不白地活着,就等于从未活过……”所以柯林这样说道:“我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因为在十年前我就已经死去。”
“如今的我,只是一具试图复活的亡灵罢了。”
第七十一章 计划
最终,季丽安与柯林之间的合作还是得继续下去。
她将自己校正完那几个遮兰巫术的大概时间告诉了柯林,运气好的话两天,状态不好的话则可能要拖到下周。
“即然连原型都已经弄到了,比起自己改良,直接找它们成熟的版本不是会更省事吗?”
季丽安尚不知道这些巫术来自神秘的喀瑜,对世人来说还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体系,根本不存在什么成熟版本。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正与那些拿着高额津贴享有盛名的学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拓着异教巫术的边界。
虽然同盟内大概率已经有人得出了成果,但是柯林弄不到,就等于不存在。
柯林又将一整支抑制剂交给了她用于化验。交代完这些琐碎的事之后,就准备起身离开咖啡店。
“还是关于那件事。”季丽安突然说:
“即然你真的打算去做,那也就是说已经准备好计划了吧。”
柯林对她笑笑。季丽安以为他只是在故作神秘,所以接着问:
“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让我心里或许多少可以踏实一些。”
柯林随手弹了弹桌上的玻璃杯,让通透的声音在杯身里回荡:
“现在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
季丽安诧异地歪一下头,仿佛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所认识的柯林,向来是个谋定后动的人,难道,现在已经紧迫到没有时间去谋划了?
还是说这个人已经全然乱了方寸,甚至将以往的冷静和细致都丢到了一边。
“变量和不清楚的细节都太多,这时候做太细致的打算没有任何意义的。”柯林说。
“那你是打算……?”
“我也只能把握着一个隐约的方向,机会很小,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柯林望了望四周:
“这里太不方便,想听的话就跟过来吧。”
塞伯河上来往运行着大量满载河沙的拖船,钢制的船身看似低矮,但其实吃水极深,运量巨大。
为了避免季丽安陷入过分的不安,在两人道别之前,柯林简要地将目前已有的思路向她解释了一下。
“卢卡他们没有彻底旁观,还是打算对那些私酒贩子做些敲打。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风险,但同时也是一个介入的机会。
“毕竟他们针对私酒贩子布置的那些耳目,也有可能会为我所用。”
“但正常来说,只要卢卡对我稍稍有些怀疑,就不会再让我触碰这块工作了。一切与私酒有关的事,我都会被尽可能地边缘化。这不意味着他已经不再信任我,而是一种必要的防范。”
“可现在恰恰有一件事是他暂时还绕不开我的,那就是卡佩罗家族,毕竟这桩事一直是由我经手的。可那些卡佩罗们,似乎也暗中参与到了私酒生意中。”
“也就是说……”听到这里,季丽安喃喃地说:
“卡佩罗这件事只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借此和各种私酒商搭上关系?”
一旦能恍过神来,像季丽安这样的人确实还是很聪明的,无论在何种方面。
“可难道卢卡他就想不到这一层吗?”
有可能涉嫌私酒的柯林,又正好是处理卡佩罗家族的人,稍稍留心就会发现问题。
“他当然想得到。”柯林说:
“但本来就只是些许怀疑而已,他或许会安排人留意我的动向,但不会神经质到真的大肆查些什么,毕竟那等于彻底和我翻脸。”
“所以,只要能把事情做得干净就好了。”柯林神情轻松地说。
做得干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那么那个被安排“留意自己动向”的人,又可能是谁呢?
……
……
羁押朱莉欧的那处公寓,七名枪手在不同位置待命,确保这栋建筑的所有入口都没有死角。
里卡多在这些天来已经将肋骨处的损伤养得七七八八,也许是新陈代谢旺盛,不能说痊愈,却至少也已经没有明显的痛感,就时常跑来这里帮一些小忙。
这时他正看守着一个窗口,一边擦拭着爱枪弹巢和膛线里的火药渣,同时准备上油。远远地看到了柯林过来,就大呼小叫地下楼了。
“‘男子汉’!!”
算起来他们已经快一周没见过面,在这期间每当来看望里卡多的人与他聊起什么时,大家提到最多的笑话,就是柯林最近被冠以的那个称号。
一转眼朋友都已经是有了称号的人,但又偏偏是这么个与他最不搭的“男子汉”。
一般会获得这个称号的人,都是那种敦厚坦荡得如同铁塔,愿意为保护淑女挨枪子的硬汉。所以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全部前因后果的里卡多,感到颇有些啼笑皆非。
“再用那个词叫我,我就把你剩下的肋骨也一根根拧断。”
柯林手里提着一大袋画具,用僵硬的微笑回应里卡多的大呼小叫。但这明显吓不到里卡多,他抬手拍拍柯林的肩膀:
“‘男子汉’,一旦听习惯了也不错啊?其实没有谁会觉得丢脸的,也别太害羞了……”
顾及里卡多现在是伤员所以不能动手,柯林干脆不再理会他,直接朝公寓内走去。
进入客厅后,就看到朱莉欧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沙发上,面容憔悴苍白,双眼无神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虽然柯林带来了画具,但朱莉欧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趣。说到底她虽然有着不错的绘画功底,但这不过是阿雷西欧一厢情愿强加给她的爱好罢了。
一时柯林几乎以为她在这里受了什么虐待,但是她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事实上只要她提出什么要求,这里的人都尽可能会满足她。而且现在她每天还有一小时的外出散步时间,虽然会有七到八个彪形大汉形影不离地跟随。
但是据里卡多说,除了基本的食物和水之外,就她从未索要过任何东西。外出也只坚持了两天,之后就像燃尽了什么,成日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不过柯林也没有关照她心理状态的打算,取出了夹杂在画具中的纸张和墨水笔,准备让她当自己的面写下索要继承权的声明书。
第七十二章 推测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九月,朱莉欧感到很冷似的蜷缩在沙发一角。因为寒年即将到来,天气很早就开始有些转凉了。
她身上依然只是单薄的绉纱连身裙,已经不是这时节的装束,却完全没有让人送些衣物过来的意思。即然她自己不作要求,那些枪手也就不作反应。
在朱莉欧的房中,似乎只有摆桌上的日历可以暗示时间的流逝。
那份活页日历上隐约写有一些什么,应该是出自朱莉欧的手笔。柯林拿到近处查看了一会,发现每页上都是“欺骗”,“懦弱”之类几乎不成字句的片段。
“最近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多地梦到那晚的事了。”
对此朱莉欧没有做任何反抗,像一蓬水母一样恍惚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光着腿低跪在茶几旁,开始誊抄柯林带来的底稿,一边低声说道:
“我总是梦见自己也变成了那副样子,变成那摊果冻一样糊在地上的烂泥,不止一次。”
她所指的应是那个在数秒内燃尽自己,最终使得柯林染上卡氏弧菌的怪物。仓库之夜,柯林和里卡多等人险些全被它撕碎。
“那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它绝不会伤害你。”
柯林再次简单地叙说着事实。进入应激状态的宿主,绝不会进攻信息素的来源。阿雷西欧给与她的项链里面就带有挥发装置。
虽然到现在,它应该早就已经失去了效果。为了避免它给自己带来什么意外,柯林还是让人将那枚项链从朱莉欧身上摘去了。
“不……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骗子,阿雷西欧这个人的真相。”
她说,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笔尖分叉在压力下错位了一下,溅出几处墨花:
“那晚的事意味着,他杀了那个一直在保护我的人。”
但你甚至不认识那个人。柯林默默地想。
虽不能说像家常便饭,但杀人对于五只手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朱莉欧原本不应该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不过哪怕对野兽般的卡佩罗家来说,像阿雷西欧这样把自己人制成消耗品,也还是残忍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这很符合守灯人们的做事风格。
记得朱莉欧提起过,阿雷西欧以前会对她说“善良才是最强大的力量”之类的鬼话。但这显然不是他自己为人处世的作风。
那些写在日历页面上的“欺骗”,“撒谎”等字句,应该也是在指这一件事。
朱莉欧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连笔都握不稳。抄出的字体和留在日历上的那些差不多。字母东倒西歪的,没写几句话就把整页纸都糊满了。柯林微微皱眉,却仍然为她递过去了下一张白纸。
同时他接过并检查着刚刚抄好的第一页声明。除了基本内容之外,他还留心上有没有以任何方式留下暗文。比如地址之类的信息。
因为这几年的经历,柯林几乎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朱莉欧完全没有可能传出暗号。
虽然那些字迹歪扭得让人觉得可疑,一时柯林还以为是某种传密手段。但经过反复确认之后,他才肯定那只是朱莉欧的字体太难看了而已。
朱莉欧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意图,不久前,她还表现出了抗拒回到阿雷西欧身边的意思。
柯林一时有些好奇她的过去,毕竟她很可能就是阿雷西欧的要害。
那么为什么,阿雷西欧会有意向她灌输那些傻白甜思想?
该不会是,内心疲惫的守灯人,将朱莉欧视为世上最后一块净土之类的吧。
柯林被这个莫名冒出来的想法,弄得有些肉麻和恶心。
阿雷西欧,被灯火“抛弃”的前守灯人,为了在继承人争端中保全朱莉欧,甚至不惜违反守灯人中立的信条,用一种被称为“迷雾”的巫术影响操纵了与朱莉欧有关的所有照片。
一号先生原本准备为此肃清他,却又在当天夜晚就放弃了这种做法。也是在那一天,一号先生向自己提出了准备杀死某个人的委托。
三天之后,两位守灯在剧院里见面时,阿雷西欧对一号先生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
这个足以让他在不得已之下违反信条的苦衷,应该也就是他必须要保全朱莉欧的苦衷。
一号先生仍然保持着一种极力压抑自我的状态,近似于一台只知道执行信条的机器。
所以阿雷西欧的苦衷会得到他的认可,就应该不会是关于个人的私情……至少不完全是。
也就是说,阿雷西欧保全朱莉欧的行为,是可以被守灯人信条,辛西里老家,或者至少一号先生所默许的。
而且因为时间上的巧合,应该和一号先生所提出的委托存在某种关联。
那么朱莉欧对他们来说,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卡佩罗的公主?
卡佩罗早已从五只手的席位上坠落,马里齐奥甚至有进一步拆分和打压它的意思。
而老家那边会直接为卢卡送来核心名单以及新任守灯人,也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们赞成五只手末席易位的立场。
这样一来,卡佩罗家族最后会被谁继承也就变得无关紧要,阿雷西欧对家族亦无忠诚可言,甚至曾提议让卢卡介入继承争端,以求保护朱莉欧的安全。
所以朱莉欧的特殊意义,应该与她的世俗身份无关。
那么就与超凡有关。
看着朱莉欧歪歪扭扭的字迹又一次爬满纸页,柯林一时感觉有些头疼起来。情报太少,需要去凭空猜测的内容未免太多了。
守灯人是辛西里集团在超凡层面的保障,但就这是他们行动的全部目的吗?
从一号先生的一些表现来看,他们更像一个带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团体,保护五只手则只是一种世俗义务。所以这件事的全貌,应该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
柯林仅在幼年时在辛西里呆过一段时间,来到施塔德后又于传统的辛西里社区来往甚少,所以对辛西里人的旧式的信仰活动一时没有太多印象。
只能隐约记得,他们所侍奉的神祗,是一位被称为持灯贞女的先祖神。
灯,女性,贞洁。
思考着这些看似无关的词汇,柯林脑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联想。
七十三章 蜕变
阿雷西欧明显还在怀疑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虽然不知道已经查到了哪一步,只要他留心观察下去,就迟早会发现什么。
和阿雷西欧发生冲突,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要尽早做些准备。
柯林曾设想过,如果自己单独面对阿雷西欧,手上又有哪些可以倚杖的东西。
卡氏弧菌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增强肉体,如果抑制住疯狂,似乎还可以进入某种掌握全局的空无的状态。前者是燃烧了生命丰饶,后者原理不明。
但是归根结底,它本来就是阿雷西欧开发的,很可能有什么反制手段,所以不能太过依靠。
还有那头穿梭魔,虽然危险,但可以用月桂树叶驱使。只要提供坐标,以自己的人体以太作为它潜入现实的通道,就可以获得一个接近赤星天的战力。
但是,驾驭它的手法和咒文,同样来自阿雷西欧,所以也不能依靠。
稍微一想就会发现,自己身上涉及到超凡,并且能形成战斗力的东西,或多或少都与阿雷西欧有关。
不是说它们完全派不上用场,但柯林会更多地考虑其中蕴藏的风险。
至于射击术,自己又会是乔凡尼的对手吗?
结果到头来,能用来对付阿雷西欧的,就只有手中的朱莉欧,和仍在调整中的那几个遮兰巫术罢了。
顿时感觉赢的希望有些渺茫。
…………
不知不觉中,那份长长的声明已经被朱莉欧抄录过半。
“我知道自己家的那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朱莉欧说:“但这不代表我就应该接受。”
“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但害怕很快就会麻木……久而久之我就开始习惯那些同类相残的事,不再觉得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是阿雷西欧提醒我,永远不该去习惯和接受。”
“他说‘只有心怀善意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强大’。所以只懂张扬暴力的卡佩罗家族里,其实尽是懦夫。”
朱莉欧不知不觉放缓了抄录的速度,出神地说:
“我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但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触动,听过之后,我就真的变得不再害怕了。”
“我忽然发现看似可怕的爸爸,还有那些面目残忍的叔叔们,其实都只是蜷缩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外壳下的弱者。因为害怕他们才会求助于暴力,而越是滥用暴力,他们内心的懦弱也就暴露得越彻底。”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只是想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说法……因为我想要的,只是叛逆和逃离这些让我厌恶的东西。只要有谁能肯定地告诉我爸爸他们是错的,他们的暴行绝不是什么合理的‘弱肉强食’,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接受……”
“从那以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一切,一切与卡佩罗有关的肮脏宿命。我绝不听他们的任何辩解和教诲。他们开始说我是‘废物’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欣喜,因为我发现自己身怀另一种使命——这个丑陋又最卑怯的集团已经传承了五代,所以现在,它就应该断送在我的手中了。”
朱莉欧低垂着脸,语调平静。手上的作业并未停止,说话间她又抄完了一页声明。声明虽长,但内容只是在用不同形式句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个意思:索要继承权。
朱莉欧将断送家族视为一种使命,现在却被迫写下这份声明。
即使本人想要终止又怎么样?或者卡佩罗家族消亡,甚至连五只手都被剿灭了,罪恶和暴力也随时可以换一个寄生对象,以新的面目存在下去。
柯林发觉她确实是个敏感而又自我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被那些看似美好却又虚假的叙事所吸引,试图为这毫无意义的世界,寻找一种善意的解读。
但一切谎言和幻象终究有破灭的一天。发现曾经坚信的东西并不存在之后,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冰冷的现实呢?
“我听着阿雷西欧的话语长大,其实早就该意识到他在说谎……只是不想去思考和相信罢了。”
“而且我没想到,他其实比爸爸他们更不堪,更懦弱。”朱莉欧说。
柯林又忍不住想提醒她什么,为阿雷西欧辩解。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但如果不是他做的那些事,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思考这些‘高尚’的想法,而是早就化作一抔骨灰,深埋地下了。”柯林说:
“也许他曾经是个好人,但万事都有苦衷。”
“我总是在害怕着什么,却唯独不会害怕死亡。”朱莉欧说:
“我的命不值得阿雷西欧放弃自己的善良和勇气,如果他有的话。更不值得牺牲一个不相关的人。任何苦衷都只是借口,说到底是他本性想要如此。”
朱莉欧怔怔地说:“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像阿雷西欧所描述的那种真正强大之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柯林说。
准确地说,两世都没见过。
而自己则可以算是最最卑怯的那一类。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毫无原则可言。
“……弱肉强食,罪恶和暴力,真的是对的吗?”朱莉欧困惑地问。
“……没有绝对的对错。”柯林说:
“世事在我眼中只有效率高低之分,高的就是智慧,低的是愚蠢。除此之外,神和宇宙也不会在乎什么对错善恶,毕竟那只是人制造出来的概念。”
而如果有谁真的可以向善良,忠诚等崇高的幻象由衷献上一切,那柯林也会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真正的强者。
“……也许你说的没错。”朱莉欧抄完了声明书,郑重地交到了柯林手中:
“那么或许,卡佩罗家族还值得存在下去。”
“……什么?”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声明书总归缺少一点效力。一定有人会说我只是被迫写下了它们。”朱莉欧说:
“那么让我亲自去向他们宣告:‘我要继承卡佩罗’。是不是会更方便一些?”
她面色憔悴,语调平静,声音里却似乎蕴含什么着柯林未曾察觉的东西。
刚刚蜕下谎言织成的厚茧,她湿润蜷曲的翅膀还没有展开。
却开始鼓起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七十四章 朱莉欧
她要亲自出面,宣告自己将继承黑帮家族。
“怎么?”
柯林一时失笑说:
“一丢掉那副伪善的面具,就等不及要和罪恶为伍了吗?”
“总比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她说。
“即然你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我现在是什么处境?”朱莉欧说:
“以前我不理会这些事,现在才临时想要补课,应该也还来得及吧?”
“来不及了。”柯林被她的话逗乐了:
“而且你弄清楚了,绑匪为什么要给人质补课?”
虽然自己和卢卡所有的措施都是在保护她,但绑匪仍是绑匪。
柯林没打算与她纠缠太多,收拾和检查着声明,一边就准备离去。
“只要我还没死,就还不算晚……而且绑匪和人质,也不能没有交流。绑匪不就应该对人质或真或假地说些什么,让她学会配合一些么?”她歪歪头问:
“像你这样永远什么都不说,才算很奇怪吧。”
“……”
莫名其妙,这是现在柯林对这女人的唯一感觉。
以往就感觉她身上似乎有种飘忽不定的特质,脱线,疏离,比如在仓库之夜,当着蒙面劫匪的面分析其身份,以及口无遮拦地胡乱放狠话。
也正因为这些看似愚蠢的地方,才更加让正常人对她的思绪和目的捉摸不透。
现在,这种特质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以前只是像一只水母在梦境中悬浮的话,现在则变成了现实里悠悠弥漫的一蓬迷雾。
“唉,如果有烟就好了。”她又开始喃喃着说。
朱莉欧会被冠以废物死尸之类的评价,说到底是因为她曾对帮派事务心怀抗拒。但事实上她并不蠢笨。
柯林曾对她的过往稍作调查,因为太多谜团交会在她的身上。他发现朱利欧确实如自己所说那样,大部分时间在一些画廊之类的地方厮混。她很少作画,却小有名气。
可是她所在的圈子,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象中那种有钱人附庸风雅的地方,而是一些小册子作家,流浪诗人,上层社会的出走者,以及地下荒诞艺术家的归属之地。
这些人大多边缘而离经叛道,往往持有一些古怪的信念和理想,据说十几年前,这些人曾为西拿勒的那场运动筹款,结果有不少人直接被当局逮捕,一部分人至今没有出狱。
他们的作为似乎多少有些见不得光,但又张开双臂欢迎任何背景和阶层的人加入,又在奇怪的地方出奇严苛: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无聊蠢笨的人长久待下去。
对柯林来说,那完全是陌生而且难以理解的另一个世界,也许正如过去的五只手之于朱莉欧一样。
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朱莉欧身上才会总缭绕着一些飘忽的理想主义。卡佩罗家族内也在流传:死人公主除了扶不上墙之外,身上还有股让人讨厌的“书呆气”。
她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又要不要让她本人出面宣告呢?
无疑,这会为自己介入这场争端提供更牢靠的名义,但是因为朱莉欧在卡佩罗内名望有限,所以也不会让结果有什么质变。
另一方面,她自身的安全也会变得难以保障。她的性命又与抑制剂的供应直接挂钩。说到底,现在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吗?
“我知道自己最多只是一个傀儡,你们手中的玩具而已。”
抄写完声明之后,朱莉欧已经从光腿半跪的状态中站了起来。她微微伸展了一下肢体,脸上似乎稍稍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血色,但那对光着的肩膀仍在因为寒冷而颤抖。
她个子不高,时髦的齐耳短发稍有些走形,却反倒显得更自然了。发色是在辛西里人中常见的亚麻色,又和其父头脑奈维欧一样稍许偏暖色调,容易让人想起醋栗。
她踮着脚尖朝客厅的几个出口处望了望,确认几个枪手都没有在看这边后,她又悄声说道:
“或者,只是他们的?”
“……”
“他们不是你的人吧,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现在的情况和在那个旅馆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声明书里提到的名字也不是你……明明你本来不想让那些人知道我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柯林没有任她不着边际地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出面宣告的话,我会说自己找到的强援是‘男子汉’,和什么卢卡切斯塔洛都没有关系。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为什么她会知道“男子汉“这个称号,应该是里卡多一时多嘴。她可能听见了里卡多和那些枪手之间的谈话。
这个称号因为阿雷西欧散布的谣言而诞生,但朱莉欧作为亲历者却知道真相,再加上声明书里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有心人猜测出很多东西了。
而在柯林和卢卡商定的介入计划中,朱莉欧本人的声明根本就不是关键,只是一层明眼人都能看穿的借口和幌子,让脸面上好看些罢了。
估计到时候会投奔过来的人,目的根本就不会是朱莉欧,而想在不背上背叛之名的同时,相对体面地加入切斯塔洛家族。
虽然卢卡原本的打算,是让那些从卡佩罗家族收编的人成为自己最初的班底,但归根结底他们仍将是从属于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但因为五只手对私酒的禁令,自己和卢卡在未来又很有可能生出间隙,那到时候这些离自己最近的人,反倒可能变成一道道催命符。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出卖自己,就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这几乎是必然事件,更不用说这帮人早就有背叛的前科。
那么如果干脆越过切斯塔洛这一层,真正地以朱莉欧卡佩罗家族的名义来号召呢?
只要能控制住朱莉欧,那么在这一名义下聚集起来的人就将成为自己真正的力量。
虽然这违背了卢卡想要削弱卡佩罗家族的本意,而且还需要考虑很多用于掩盖的细节。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比原计划实在优惠太多。
所以柯林确实心动了。
第七十五章 速朽的一切
因为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考虑,所以柯林没有马上向朱莉欧给出回应。
在他走出客厅之后,等待在楼梯间里的里卡多收起了手里把玩的枪支,迎了上来。
因为朱莉欧那边的情况,柯林想再次提醒他不要到处提“男子汉”这个称号——不光因为它太令人起鸡皮疙瘩,让自己丢脸,同时还要考虑一些保密的问题。
随即他又想到,那一晚在仓库里的人大概都已经听过这个称号。在谣言刚开始传播时自己就应该想到存在的问题,等到现在才想阻止,估计早就晚了。
里卡多今天的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错,在大多数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
柯林问他是碰上什么好事了,里卡多摸了摸脸,就像刚发现自己一直在笑。他被剃光的脑袋上刚冒出一层薄薄的发茬,再配上那笑容后……无关者也很容易被那质朴的快乐所感染。
“因为你终于愿意加入切斯塔洛家族了。”他这样说,语气里有着不自觉的雀跃:
“你,卢卡,再加上我,你觉得是什么?”
“一个新的瘪三团伙?”柯林开玩笑说。
“不不不,世上还能找出比这更好的组合吗?我们早就一起做事,而且从来没有失败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越走越远,但现在终于又聚到一起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亢奋地向柯林描绘着自己看到的前景:
“我比较没用一些,可只要你和卢卡携手,那就是无敌的。找不到另一个形容了——无敌!什么马里齐奥,巴拉因,都给我等着瞧吧,看看以后谁才是南施塔德最强!”
他自小崇拜柯林和卢卡,也难怪现在会这么激动。走道下方,那个守在楼梯窗前枪手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这边,柯林拍了拍里卡多的肩膀,算是提醒他安静一些。
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听说不久前,里卡多肋骨折断的事情被他父亲发现了。那个固执的男人早就怀疑自己的孩子出狱后也没有回到正途上,所以没听任何解释,也不顾里卡多的伤势,当即就要用棍子把他揍个半死。被他母亲苦苦拦下之后,老父亲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要他永远滚出家门。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里卡多总会说自己只是忍着没有动手,但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很可能会狠狠回击。但是柯林知道他永远不会这样做,毕竟无论如何,辛西里的孩子从来不打自己的父亲。
入狱,最频繁地受伤,和家里的关系僵硬到无法挽回。在柯林的熟人中,里卡多似乎一直是为黑帮活动付出代价最多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丝毫未减损他心中的某种天真和热枕,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留后路地投身于这既不高尚,也注定没有前途的行当。
里卡多的老父亲,至今相信柯林真的只在圣一神学院里工作,是个正派而杰出的人,所以一直会在柯林路过他们家时提供热情的招待,让里卡多多将他作为榜样,有时还会送些新鲜水果到伯父的宅邸。
若干年前,他们还在难民遮蓬里生活时,里卡多的父亲就曾给予过柯林不少照顾。在那种艰难混乱的年月,这个养育了三个孩子的男人也兢兢业业地维持操守,为生存忙碌之余,不忘每周向灯女瓦莱丽亚进行简单的礼拜。
所以有时候柯林会为里卡多的事感到些许愧疚,毕竟某种意义上里卡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己其实也有义务让里卡多回到正常的人生轨迹上。
他不像自己,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还有人等他回家。
但所有的劝告都没有什么效果。里卡多始终对帮派活动维持着盲目的热衷,令所有人不断地心生困惑。
柯林曾思考过很多让他走向这条路的原因,然后发现原因遍地都是。比如贫穷,比如他的父亲辛苦劳作却仍要向人卑躬屈膝。甚至,他父母店里那些堆叠的果实,短短几天内就会腐败的特质……恐怕这一切都会在他心里留下潜移默化的印象,比如诚实善良的人永远没有出路,贫穷的可憎,以及那短暂的生命,时刻在速朽飞逝。
但是,最后柯林却察觉,对里卡多来说真正一锤定音的印象,恐怕恰恰来自卢卡和自己。正是因为自己和卢卡那时一些看似光彩的表现,里卡多才会比其他孩子更多地产生对这条路的执念,而且从此再也不会忘记。
甚至将柯林和卢卡最后的成功,视为自己的梦想。
记得不久前他还说过,要成为自己背后的眼睛。
可惜这个单纯的梦想,也已经在渐渐蒙起阴霾。毕竟曾经的那些关系,已经很难再回来了。
柯林暗暗叹息,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不想和卢卡真正走向对立。恐怕卢卡那边,也是同样的想法。
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只是,自己已经不可能停下脚步。
不知道里卡多有没有从卢卡那里得到什么暗示,比如“以后留心柯林”一类的。
但是从他刚才的那股兴奋劲来看,也许卢卡还没有向他提起,或者提起了,只是他还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
走出公寓,柯林不经意般地对里卡多说:
“如果以后卢卡打算把我派去另一个城市的话,你会跟着过来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里卡多莫名其妙地说。
“可他要你留下呢?”
柯林尝试用一种相对柔和的假设,来描绘自己和卢卡之间可能的分歧。
“那得看你们怎么商量吧。”里卡多说:“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我照决定做就是了。”
他甚至想没过两人会有决裂的可能。
……
……
时间又过了两天,柯林照例来到季丽安的住所。
对那四个遮兰巫术的破解,比季丽安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
“每一个都已经分离出了‘空间’、‘意图’、‘燃料’三大单元。剩下的调校,大概随便换谁来都能完成了。”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看似平常的事里,究竟需要怎样的天份。
季丽安恹恹地打着呵欠,其实原定的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但即然柯林已经过来,她也就想偷一些懒了。
而柯林仍在看着她杂乱的工作台,心情一时难以平复……他忽然很想知道整个同盟范围内,还有第二家完成这些分离的人吗?
第七十六章 牧羊女残篇
原始巫术的形成往往伴随着偶然,创作者本人也未必理解的灵感火花,不经意的尝试。或者一位恰好路过的精灵,为本来寻常的事物赋予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但有一些更激进的学派认为,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所以一切知识均为回忆,事物会显得新奇,或许只是因为人们的忘却。毕竟人类本身也是从“不可言叙者”中涌出,那么任何人体内最初都或多或少地仍残存神性。尽管这微弱的神性曾在众移涌们永恒的分裂和下行中劣化散失,又总是被物质身躯以及心灵的外壳层层束缚。
但是在某些超验的瞬间,仍有一部分人可能会在偶然中回忆起某些古怪知识,那些知识来自比文明甚至生命更遥远的过去,往往与他这一生的现实经历毫不相关,甚至,在整个物质世界都找不到对应之物。
比如窄海以南的鄂图沙漠里有一位牧民的妻子,从未受过数理训练,却在昏睡两周之后开始迫切地想要画下一个神秘的图形,当时她不可能知道,深埋在自己脚下有一个数千年前早已湮灭的新石器王国,曾将这种图形称为神圣几何“玛特”,毕竟这一考古成果,是在她死去四十年后才被挖掘出土的。
但是毫无关联的他们,对“神圣几何”的描绘却离奇一致。牧民的妻子没有想过要为出现在她脑海里那个影子起什么名称,只是说它不可能在平面上被绘出,也无法用泥塑表现,那是一个极为简洁的同时却又无所不包的符号,可以在“旋转”中——古王国的人称之为“律动”——派生出一切已存和未存的图案,祂并非造物主,也不创造任何实体,从祂之中演化的,只是事物的原型。
那是在新历529年前后,窄海北岸的商人们,已经开始将廉价的书写用纸出口到鄂图。牧民妻子就是在这些纸张上,用自己研磨的矿物颜料绘下图稿。在她最终因营养不良而倒下之前,一共留下了一千四百三十五张稿件,所有保存到今天的残篇上都没有注释任何文字,想必在佚失的部分上也是如此。这或许因为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识字,也可能是世上还不存在与那些概念对应的词汇。无论原因是什么,她不得不用图例来解释另一个图例的意思,结果稿件内容中产生了严重的死循环,因为所有的图例都在相互注解,所以她后来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东西被传达出来。
稿件的前一千四百三十三页,似乎是在开始短短两个月内被完成的。而她剩下的十五年生命,则全部被用于破解这个循环中蕴藏的谜题,直到十三年后,她才绘下了最后两页……的草稿。
那时她已经开始因为长期虚弱而卧床不起,又是那样出神地构思这最后两页。所以她从来没有发现她的丈夫,其实每天都会随手取用堆积在床下的一两页稿纸,作为引火物点燃那些为她取暖用的薪炭。在丈夫眼中妻子已经莫名发疯了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太过责怪她,依旧如初婚时那样对妻子给予尽心的照料。
所以在七百余天后,当最后两页被完成之时,就像她即将燃尽的生命一样,那些稿件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互不连贯的一百五十页。今人已经无从得知那位不知名的牧羊妇,在濒死前发现这件事时究竟流露过什么表情。但在最后的两页稿纸上留存有大片漆黑的血渍,已经暗示着某种令人心碎的结局。而无论那些污渍是为何留下,结果又是将她最后的成果损毁大半,那些年代久远的血液已经将纤维溶解,使得内容彻底无法复原。
但是这样一本残缺不齐的《牧羊女残篇》,却在数十年后离奇地成为了解读新石器时代王国奥丹文字的钥匙,使得世人得以窥见第三种创世形式:神圣几何“玛特”。也是从那之后,镜像律的相关理论才得到了彻底的证实。
……
所以尽管各地区对虚界描绘各不相同——在有些原始部落的观念中甚至还没有对虚界和现实做出区分,但这无数种截然不同的内容却往往有着微妙的联系和相似形式,就连巫术也是如此。
这也是为什么圣王会认定,那些知识并非诞生于无意义的随机想象,它们仅仅是途径人类的头脑来到这个世界,事实上却是从共同的源头涌出——从那虚界以及一切之上的起始点。
所以人们才能够确定,一个独立稳定,至少不受凡人精神影响的客观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此基础之上,人类的理性才能够拥有意义。
所以哪怕遥远喀瑜遮兰的巫术,亦可以被整理进同盟学者多年来所归纳的基本框架之中。
甚至可能在诸大陆的某处,早已有过它的前身——细节上可能稍有差异,但它们可能来自人们在超验中捕获的同一个灵感。
而在镜像学说的解释中,这就是同样的镜像在不同时空中不断浮现,相似的事物重复上演,世间纷繁的万物,其实只是几个有限原型如万花筒般交织在一起的镜像结果。
但是这些知识又必然会随着传承而失去本意,毕竟它们往往违反直觉又难以验证,所以大多数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那些真实存在的符号和镜像,就在漫长的传承中退化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和修辞。
时间就像永不停歇的尘雨,不断地掩埋前人艰辛取得的成果,在地表上只留下一片茫然的废墟。
而从这片废墟中重新发掘出那些有意义的组件,或许难度并不亚于重新感应到那些镜像。
“怎么做的?”季丽安已经在盥洗间的镜子前洗漱,准备回床铺上休息了。她手里还拿着牙刷,稍稍出神地回忆了一下。
“我也没办法完全理清楚,这些仪式中究竟掺杂了哪些镜像。”口中的泡沫还没吐干净,她就自顾自含糊不清地说了下去。
也似乎只有在谈及这些话题时候,季丽安才会表现出真正的兴趣,甚至难得地有几分羞怯:
“大部分时候,只是觉得本应该这样而已。”
听着这个回答,柯林默默地放弃了从她身上学会什么的想法。
也深深地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