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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学弓习猎

    契丹人又唱又跳,折腾了大半夜,才各自歇息,直歇到第二日日落才上路,原来与江朔此前行至相类似,契丹人也是昼伏夜出。林中虽然没有人工道路,其实也自有路径,谓之“兽道”,只有契丹猎户方能辨识,兽道就是林中野兽行走的道路,树木稍稀,更兼沿途均有水源,行动起来可就方便快捷了许多,与契丹人一起行动更有一项好处,契丹武士都是好猎手,一路行来一路狩猎,完全不必为食物发愁。

    江朔虽然随着赵蕤学了些打暗器的手段,却并不会射箭,塔里古等人都十分惊讶,在契丹人看来一个优秀的战士首先是一个合格的猎手,而江朔功夫如此高强竟然不会射箭,简直是匪夷所思。杭翰手下带的一百武士都是族中最好的射手,他本人更是好手中的好手,膂力既强射术又准,被称为“射雕手”,草原上大雕飞的既高且快,射雕自然就成了判断神射手的准绳,于是众人推举杭翰教江朔射术。

    二人虽然语言不通,但武学之道不需太多言语,江朔本就是极聪明之人,根基又深厚,经杭翰亲自示范,又手把手的调教,没几日就已尽得其妙了,准头固然不输杭翰,射得却比他更高更远,只是有一节,江朔内力极强,常常拉断弓弦也就罢了,用力过甚还会摧折长弓,每不留神毁去一弓,江朔就不禁大感歉然,而契丹人生性豪迈,见他如此神力都是赞叹不已,却并不吝惜长弓的损失。

    江朔心想:“可惜这些契丹人用的都是寻常的桑柘木弓,不知南大哥的铁胎弓如何。”他三年前目睹南八以射慢不射快的神奇弓术折服何千年,得何千年赠予吐蕃铁胎弓,只是江朔彼时不通弓术,也不甚倾羡,此刻学了弓术,不禁惦记起南霁云的铁胎弓来,心道等我回去到了北海见了南大哥,一定要借来宝弓一试,更要向他请教射慢之术。

    江朔学弓,独孤湘可也没闲着,她跟着塔里古学挖陷阱、设套子,捕兽捉鸟玩得不亦乐乎,湘儿本是心思灵巧之人,只是懒于用功习武,对捕猎这种这么好玩的事情,她却毫不偷懒,不消几日将各类捕猎的法子都学了个遍,对设套之法更是做了不少改良,其构思之巧妙令一众契丹捕猎高手也自叹弗如。

    此去白岭七百里,在林间跑马虽慢,六七日也尽可以到了,但一行人的目的并非赶赴白岭,而是要寻找李怀秀和涅礼的下落,因此在山林中兜兜转转却没有向北行出多远。

    行了五日莫说曳落河,连契丹本族人也是一个没见到,江朔这才知千里松漠之广大,十万契丹游骑散入松林,直如扬沙入海,杳无踪迹,不知多少日才能寻着李怀秀和涅礼了。契丹人到不甚急,一来白岭约期尚远,二来他们既然寻不到可汗和大夷离堇,燕军寻着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且这几日也没见着曳落河武士,说不定并没有六千这么多曳落河进入松漠。

    这一日却有了线索,有契丹哨探发现了刻在树上的记号,契丹留记之法有显密之分,寻常猎户所做的记号,八部共通,猎户大多识得;而行军时本族人数、去向这样的机密之事则以密文刻写,只有八部的首领和珊蛮才识得。这刻记颇新,斥候又不识得,因此请塔里古、杭翰两位首领来辨认。

    江朔、湘儿也随着塔里古、杭翰一同前往,见一棵大松树上剥去了一片树皮,露出一尺见方的白茬,显然是刚剥去没几天,上面刻了三行文字,江朔见过契丹猎户刻写的符号,都是简略的象形图案,追踪獐子就画个獐子,前方山岭有虎豹就画个虎头豹头,再画横道、竖道表示数量,就算不是契丹人也能猜个大概,而眼前这方树皮上所刻却大相径庭。

    这三行字是汉字,或者说类似汉字,其字形结构、偏旁部首都和汉字类似,但都似是而非,或是不识或是认得却读不通。

    独孤湘对江朔道:“这写的什么呀?我怎不认得?”

    江朔道:“我也不认得,有些字认得,但合在一起不解其意,有些字却全不认得。”

    独孤湘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

    江朔奇道:“还好什么?”

    独孤湘道:“还好你也不认得,爷爷常说我不学无术,我还道我连字都不认全呢,原来你也不认得,却不是我不学无术……”

    江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湘儿,你千字文学完了么?”

    独孤湘瞪了他一眼,道:“少瞧不起人啦,四书五经耶耶也尽都教了我了!”葛如亮教了她确实不假,不过湘儿可没说自己学会了。

    两人还在拌嘴,塔里古却上前道:“江少主,杭翰认出这正是楮特部的密记,不过阻午可汗并不在其内。”

    江朔问道:“塔里古大哥,这些文字看着像汉字,却为何我们都看不明白?”

    塔里古笑道:“江少主有所不知,这些是契丹字,契丹本无文字,古之契丹只渔猎而已,没什么复杂的记事,刻画结绳也尽都够了,有唐以来,契丹成了松漠都督府,历代可汗将族中子弟送入汉地求学,既要学汉人的农桑之技,更要学汉人的治理之法,阻午可汗和我们这一众弟兄自小都是学的汉语、书的汉字,而杭翰这样留在松漠的,可就不识字了。”

    江朔道:“那他怎能阅读树上的文字?”

    塔里古道:“经过几代人赴汉地求学,契丹族里有了不少通汉学之人,但汉学毕竟博大精深,汉字有深奥难懂,契丹人中能识能用的人可就更少之又少了。但要传递复杂的情报,用渔猎文又难以表述清楚,因此就想出借字的办法,以汉字表契丹音,而书记之时多有讹误,就成了这些似是而非的字了。”

    江朔道:“既然是表音的,那为何只有杭翰能读得呢?”

    塔里古道:“只因借字之法并无定式,各部用的字并不相同,更兼连字都有讹变,就是我们这些学过汉字的,可也不知道每个字是表达的是什么音节了,因此各部的文字只有各部的首领、珊蛮等贵胄才能识得,杭翰是可汗胞弟,本也是褚特部的,因此才能识得褚特部的刻记。”

    江朔道:“原来如此,那刻记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塔里古道:“说的是一支褚特部的游骑,遇到伏击侥幸得脱,但燕军追的甚急,这支游骑向西行至黑林中躲避,有见到的部族同胞,速集齐人手前去救援。”

    江朔和独孤湘听说了均感精神一振,独孤湘道:“这几日一个鬼也没见到,今日不但找着了褚特部的线索,更有燕军的踪迹,我可闲了几日了,朔哥,我们这就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江朔道:“这伏击的燕军应该也是曳落河,也不知褚特部的人逃脱了没有,也不知这支曳落河有多少人,距此多远。”

    塔里古道:“江少主说的不错,我们现在转向西行,沿路也要小心为上,别再中了曳落河的埋伏。”

    江朔又问:“塔里古大哥,这黑林又是什么所在?”

    塔里古道:“黑林就是老林子,我们现在还在松漠的边缘,尚未进入腹地,松漠腹地的古松,有十几丈高,树冠相互掩映,在老林子中行走,便是白天也和黑夜一般,黑黢黢地一片,因此被称为黑林。躲入黑林之中,如不举火白昼也不能视物,但如举火岂不是给弓箭手指引?因此躲入黑林寻常军队可就不敢追击了。此地西行三十里就有一处山洼,名为黑风洼,内里古松如屏,遮天蔽日,料想褚特部所说的黑林当是此处。”

    江朔道:“三十里可近的很了,如果真有曳落河伏兵,恐怕我们已经离得不远。”

    塔里古道:“不错,我这就安排哨探前面去探路。”

    江朔却道:“塔里古大哥,此举不妥啊。”

    塔里古奇问有何不妥,江朔道:“你方才说了黑林之中目不视物,后进林的人极易被预先潜伏之人伏击。褚特部固然可以借助黑林躲避追杀,曳落河却也可以借助黑林伏击后援。若是哨探遭到伏击,非但白白损了性命,更是提醒了燕军。”

    塔里古沉吟道:“话虽如此,总也得有人探路啊。”

    江朔道:“我去探路,我目力好,在黑林中也不需举火,就是遇着伏击也还能应付。”

    塔里古连忙摇手道:“今日之战说白了是我们契丹与燕军之战,怎好让江少主你只身犯险啊?”

    江朔道:“大哥说的哪里话,我名江朔,裴将军说我一生溯行,走不了顺风顺水的路,越是山高路险越是不惧。”

    塔里古哈哈大笑,道:“好!我们契丹人最敬英雄,江少主少年英雄,塔里古佩服的紧,我便陪你一起去。”

    江朔一惊,道:“不可,大哥你还是在此居中坐镇的好,以防万一燕军有援兵。”

    杭翰见他们争论,问塔里古何事,塔里古对他说了,不想杭翰一挺胸脯,嗷嗷大叫,江朔这几日跟着杭翰学弓,已粗通了些契丹语,知道杭翰之意要陪着自己一齐去,江朔更是摇手,高喊:“卡莫!卡莫!”那是契丹语“不可”之意。

    杭翰却坚持要去,说了一堆话,他情绪激动,越说越快,江朔可就听不懂了,塔里古译道:“杭翰道,一则少主你不识黑林内的兽道,极易迷路;二来如真找到褚特部,只有杭翰才能让他们信任。”

第152章,黑林诡火

    见航翰跃跃欲试的神态,江朔只得答应,对航翰道:“航翰小哥,你同去也可以,只是需得须臾不离我左右。”

    航翰比江朔大不了多少,二十不到的年纪,因此江朔称他为小哥。他二人这几日一直厮混在一起,互相已能听懂一些对方的话,只是不会说对方的语言,因此二人就有了这种奇特的交流方式,江朔说汉语,航翰说契丹语,看似鸡同鸭讲,但连比划带猜,居然也能懂个七八分。航翰知江朔让他紧跟着自己,以免落单,当即连连点头。

    独孤湘也嚷着要一同去,江朔却不担心她的安危,一来湘儿武功甚高,可自保无虞,此外江朔知道独孤问就在左近,如湘儿遇险,老人自会相助,因此点头答应。

    三人收拾了一下衣装,带了些干粮、整理好随身武器就要出发,航翰自己带了一把长弓,两袋箭,又递给江朔一把弓一袋箭,江朔本不使弓,但他初学弓术,正是最新鲜技痒的时候,便欣然接过弓箭挂在腰间。

    收拾停当,便即出发西行,与塔里古约定拉开十里的距离跟在后面,以树上刻印为记传递消息。

    未免泄露行藏,三人并不骑马,步行前进,江朔与独孤湘轻功了得,在林中飞驰起来直不输奔马,航翰不会轻功却如何跟的上他们的脚步,江朔便携着他的手,提气往起一带,航翰忽觉身子轻了一半有余,脚下如腾云驾雾般跃出一丈有余足尖才复落地,他不禁大惊,身子一紧,就往下沉。

    江朔忙扶住他的手肘,道:“不要用力。”

    航翰教江朔射箭时“不要”、“用力”这些词都是常用的,因此能听明白江朔的意思,但要任由江朔携着前行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只被江朔半拽半拖地行了几里地,才慢慢松弛下来,航翰只觉袍袖生风,两侧林木如潮退去,实是平身未遇的奇景,他今日才知江朔功夫之强竟至于斯,直如神人。

    三十里山路倏忽而过,江朔忽地停下脚步,航翰脚踏实地之际竟暗恨自己身子重拙,再看一旁的湘儿虽只是一个弱女子模样,竟也没被江朔拉下,疾驰了三十里之后,面色如常,大气也不喘一下,心中又惊又敬,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也要到汉地去拜师学这神奇的功夫。

    江朔拍拍他肩膀,航翰才惊觉眼前景物已变,前方黑黢黢一片,密密层层长满了高大的油松,这些油松宽可二人合围,苍郁挺拔直指天际,与此前稀疏的松林迥异,知是到了“黑林”之地。

    江朔以手指目,又向前指,航翰不似江朔这般内力深厚,但他天生是一个优秀的猎手,耳目也极其灵敏,拢目细看,见松林深处依稀有火光闪动,这火光离的甚远,但松林内黝黑一片,因此依稀能见。

    航翰心知这火光绝不是楮特部的营火,这一支楮特部人为避燕军追击而躲入黑暗森林,又怎会举火指示自己的所在?且三人一路行来未见燕军踪迹,想来便是追击他们的燕军在举火搜林了。

    这时独孤湘也看到了林内的火光,轻声道:“朔哥,可能是燕军。”

    江朔点点头,道:“我们慢慢接近,小心别叫他们发现了。”

    航翰脚步沉重,江朔怕他的脚步声被前面的燕军听到,仍是将手托在他的肘下,行走之际带走了他大半的重量,航翰的脚步登时也变轻了,他心道:这功夫举重若轻,用来狩猎可太好了,心中更下定了有朝一日要拜师学艺的决心。

    三人悄悄潜入林中,却见这火光越来越清晰可见,且不会移动,看来是一堆营火,只是除了火光烁动之外,更无人声,江朔内力极佳,却也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三人心中愈奇,脚下加紧,深入黑林三百步,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一处营火,这营火构建的颇为精细,先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又以山石堆垒围成火塘,内里木柴互相叠架,堆成一个极齐整的锥形,营火正在熊熊燃烧,看样子还能燃几个时辰不会熄灭。

    这营火做的极规整,却绝无使用痕迹,莫说没有架设炊具的痕迹,四下连人坐卧过的痕迹也没有,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均不解地摇摇头,江朔手指营火问航翰:“这是楮特部砌的营火吗?”

    航翰听得懂“楮特”二字,摇摇头表示不是契丹人所为,江朔这几日也见过契丹人做营火,都是随性的很,绝不似这般齐整,心道:看来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会起这样的营火。

    独孤湘却突然拽了拽江朔的衣袖,一指前方,江朔往前一看,约莫三百步远处又有一点依稀的火光,他和独孤湘对视一眼,道:“走,看看去。”

    走近看时却见是一处一模一样的营火,也无使用痕迹,江朔道:“这可奇了,费这么大劲起的营火,却不使用,不知何故。”

    独孤湘却向前一指道:“你看,前面还有。”果然还是三百步远处又有一点火光,看样子又是一处相同的营火。江朔对独孤湘道:“我只知道当年蜀主刘备夷陵之战时,结垒千里,这燕军行军也有沿途设置营火的规矩么?”

    独孤湘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我又不是安禄山的行军司马,怎知燕军的规矩?”

    江朔心道:要是珠儿姊姊在就好了,她定知燕军搞的什么古怪。

    航翰以契丹语问怎么办,江朔道:“见怪不怪奇怪自坏,我们只管向前,去看看有什么古怪,只是得小心暗箭。”独孤湘点点头,航翰听不懂,听语气却知江朔决意向前,也点点头,抽出长弓,将一支箭扣在弦上随时待发。

    又行了三百步,果然又是一处相同的营火,只是前面不见营火,独孤湘左右走了几步,却又发现了营火,原来此间松林愈密,前面的营火被松树挡住,是以看不见,左右走动几步便又见到前面三百步远处仍有一处营火。

    江朔有些不耐烦了,道:“管他什么古怪,我们只管跑下去,倒要看看有几处营火,还真能结垒千里不成?”

    当即又携起航翰,与湘儿一道提气疾纵,这穿星步的轻功施展开来,三百步须臾便到,到了前面果然是与前相同的营火,前面又果然还有火光,三人继续向前,还是如前一般,便这般不知经过了多少营火,仍是到了一处,还有下一处,每一堆营火都是相同的样子。

    这下独孤湘可先有些害怕了,她武功虽高,却终究还是个少女,见此场景不禁想起了爷爷给她讲的无数精怪故事,扽着江朔的袖子道:“朔哥儿,我们是不是遇上鬼打墙了?我听说深山老林之中的千年古树吸了日精月华,会成精作怪,戏弄旅人。我们莫不是遇上什么精怪了吧?”

    话一出口,独孤湘再看四周火光映照下的松林,但觉有无数张脸孔隐隐浮现在树皮的褶皱之中,虬曲的枝丫之后更似藏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精怪,松林茂密,枝丫互相叠压,风吹不进,偶有摇曳也不似山间松涛的清亮,反似低沉的笑声,她不禁愈加害怕,双手合抱圈住了江朔的臂膀。

    江朔安慰她道:“世上哪有精怪之事,湘儿你别自己吓自己。”

    独孤湘道:“可是我们少说过了三十个营火了,行出十里了,如这营火是人所砌筑,怎么能建了这么多却又不使用?”

    江朔举目四望,此刻三人已深入黑林之中,松树粗大,莫说抬头不见一丝星光,四下望去,树干之间亦不见一丝的光亮,唯有前后三百步远的两处营火放出微光,这场景实在诡异,江朔虽然不信世上鬼神精怪,却也颇觉疑惑。

    江朔向黑林一指,又用手比了个大小,问航翰道:“航翰小哥,这黑林有多大?”

    航翰那手一比,可比江朔方才比的大多了,以生涩的汉语道:“百里,不止。”

    江朔心道,看来一时无法穿出黑林,再深入黑林可不太妙,不如先退出黑林,想明白了再进来,道:“我们先掉头回去。”

    独孤湘本就有些怕了,当然同意,契丹传说中林精树怪可不比汉人少,航翰也早已心中打鼓,只是他身为男儿不好意思说怯场的话,听江朔说回去,自也不反对,三人便即折回。

    然而回头行了二十里,却仍不见天光,四周一片黢黑,不见出路。这下江朔可也没了主意,心道世上难道还真有精怪不成?不然他们向前不过经过了三十个营火,回头却走了不止四十个,按说此刻早应该走出松林了。

    湘儿愈加害怕起来,道:“朔哥,你还说没鬼,这回头路可比来路还长了吧?肯定是遇着鬼打墙啦!”

    航翰也想起契丹传说中误入神林,兜兜转转直至白头亦不得脱的传说来,也有些害怕,对着江朔哇哇直嚷,然而他以契丹语说着这些传说故事,江朔可就完全听不懂了,只能好言安抚,但他说的这些话航翰也听不懂,他见江朔不解其意,越发激动起来,边说边跺脚,一个不小心,踢到了围塘的岩石,柴火架应声倒塌,燃烧的木柴散落一地,火势顿减,四下里也越发黑暗了。

第153章,黑羽鸦人

    眼见火光弱了许多,独孤湘只觉四周黑暗中环伺的精怪似乎又近了些,不禁将江朔的手臂抓的更紧了。江朔向前一指,道:“我们先到前面那堆营火去。”

    此刻江朔心中也不是很确定他所指的是“前面”还是“后面”了,但事到如今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行了三百步到了另一处营火处,此处火仍烧的极旺,映照着这一方小天地甚是明亮,独孤湘心中却仍是惴惴不安,对江朔道:“朔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营火也不可能一直燃烧下去,若是木柴烧尽了可怎么办?”

    江朔道:“是啊,这林子太密,就算到了白天,只怕林子里也还是一片漆黑。”

    独孤湘心里害怕,拽着江朔的袖子道:“那可怎么办?”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空高喊:“爷爷,你在吗?都什么时候了,你出来说句话啊。”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林中远远传出去,只是林中万籁俱静,她这一声呼喊,连声鸟鸣都没换来,更遑论独孤问了。湘儿泄气地说道:“我们定是落进林中精怪的障眼法之中啦,连爷爷也找不到我们了。”

    江朔却不信精怪之说,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对独孤湘道:“湘儿,别慌,我有办法。”

    独孤湘喜道:“什么办法?”

    江朔伸手往上一指,湘儿疑惑道:“上树?我们又不是猴儿,上树也还是看不清啊。”

    江朔笑道:“再高些,上到树顶呢?”

    湘儿顿时领悟,抚掌喜道:“是了,是了,上到树巅,有星月之光,可就不怕黑了。”

    江朔点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营火如此古怪,怕是背后有高人在故布疑阵,只是我也参详不透,但不管此人使的什么手段,所依仗的便是这林中黑暗难以视物,只要上到树巅,星空之下什么鬼蜮伎俩也无所遁形了。”

    二人说做就做,立刻向上攀援,二人均身负上乘武功,这些油松虽然高大,却也难不倒二人,独孤湘当先一扬手,抛出飞爪抓住枝丫,用力一扯,飞身上树,寻粗大的树枝向上飞荡,上的好快。江朔不敢把杭翰独自留在树下,一手抓着他的腰带,双足点地跃起,以单手挂住横枝再借力复纵而上。

    独孤湘越往上越觉似乎黑暗没有这么密不透风了,心中恐惧之心大减,玩乐之心又起,在前头高喊:“朔哥儿,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树顶。”

    她以长索攀援,兵器上占了极大的便宜,又是先发,说话之时已离地三丈开外了,江朔徒手攀援,还带了一个百十来斤的杭翰,却仍跃升地极快,笑着应道:“我来也!”

    杭翰被江朔提在手中,和此前奔驰时又不一样,江朔带着他奔驰时,杭翰好歹自己脚尖还能着地,虽然身体重量多半担在江朔身上,但也算是跟着前行,此刻却身子凌空,全无借力之处,若在平时必然要手刨脚蹬,惊慌失措不可,然而此刻他对江朔的功夫已是由惊诧而钦羡,又由倾羡而崇拜了,故而放松心神任由江朔提着,毫不挣扎,江朔心中也暗暗钦佩这契丹青年的胆识。

    三人上的极快,这大油松虽有二十丈高,要登顶看来也用不了一时半刻,就在上到一半之时,忽听一人道:“下去吧!”

    江朔只见头顶上独孤湘直坠下来,他大吃一惊,要知道湘儿就算打人的功夫一般,轻功可是尽得她爷爷的真传,就算黑暗中目不视物,但无论拳脚还是暗器打来总是有声响的,以她的轻功尽可以躲避,却怎会被悄无声息的击中?

    一晃神的功夫,独孤湘的身子已越过江朔向着地面落去,江朔忙放开抓着的树枝向下追去,但湘儿坠落在先,越落越快,江朔直坠下去如何追得上?他情急之下,头下脚上,以双足连踢松树枝干,下脚之猛直震得这棵几百年的古树摇颤不已,幸得古树生的异常粗壮,但凡再细一些,非叫这两脚踢折不可。

    江朔借着连环踢蹬之力,如箭般向下追着独孤湘直射而去,他手上可还提着个杭翰呢,饶是杭翰胆大,也吓得连声惊叫起来。江朔却顾不得他了,在独孤湘就要撞上地面的一瞬间,江朔出手如电,堪堪抓住了她的脚踝,往起一扬,将她重又向空抛起了丈许,同时他自己和杭翰眼看也要撞到地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凌空翻了个筋斗,将杭翰也向空抛起,只是比湘儿抛的要低些,自己却已翻转过来,双足踏地,同时身子下蹲,骑马蹲裆向下一坐,借着这一踏将下坠之力传向大地。

    江朔双足直踏入土中一寸有余,才将下坠之力化去,独孤湘和杭翰二人又已同时向下坠到,二人因被江朔反向抛起,二次下坠之时已不似先前坠得这样急了,但毕竟此前从十丈高处坠下,江朔想要接住却也不能,他艺高人胆大,一手托一人,甫一接触二人腰背便即向横推出,这一下化竖为横将下坠之力卸去大半,独孤湘落平平落在地上,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伤势如何,杭翰却撞上了营火柴堆,将燃烧的木柴撞得四处飞溅,衣衫也烧了起来,他就地连滚将火苗压灭,一骨碌身站了起来,看来无甚大碍。

    眼看这一处营火被撞散,散落在地上的木柴虽然仍在燃烧却较前昏暗的多,江朔起身要去查看独孤湘的伤情,却忽觉黑影一闪,他忙回头,却迎头撞上了一个黑色的鸟喙,江朔吓了一跳急向后跃,那鸟喙也跟了过来,江朔这才看清是一黑衣人带着个黑色面具,这面具鼻端隆起,做成了个鸟喙的造型。

    江朔这一下可比撞见了精怪更为惊讶,以他今时今日的内力修为,实难想象竟有人能离他这么近而不被发现,江朔心道难道此人真的是鬼而非人?他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却不稍停,以穿星步中东方青龙首宿角木蛟的步法向后游走避让。

    这黑衣人的身手也真了得,如影随形牢牢黏住了江朔,此人所着黑衣不是一片整布,而是由无数细碎布条拼缀而成,跑动起来在黑暗中看来蓬松飞扬便似鸟羽一般,使得外袍的轮廓颇为模糊,无怪刚才独孤湘在树上无法发现,就是现在面对面,江朔一个晃神就险些无法从黑暗中辨识出他的身影了,黑衣人在暗夜中扑腾,真似是乌鸦成精了一般。

    江朔眼角瞥见独孤湘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而杭翰功夫微末,这会儿二人施展上乘轻功腾挪,他连眼睛都跟不上,更不要说上前帮忙了。江朔咬牙心道:管你是精、是怪,是人,还是鸦人,先擒住你再说。

    当即转守为攻,步伐变角木蛟为亢金龙,欺身上前,施展袖里乾坤中的擒拿手法想去捉他,却突然发现这“鸦人”身上一片蓬松,却不见手在哪里,如何擒拿?

    二人贴近之际,江朔正不知从何下手,却忽见那黑色布条的“鸟羽”一分,从一个匪夷所思的位置探出一个黑色的拳头来,向着江朔腰肋捣来,这一拳无声无息,看似绵软无力,贴上江朔身子的时候却突然发力,嘭地巨响一声打在江朔胸肋之末的章门穴上,这章门穴是脾经募穴,八会穴之脏会,又是足厥阴少阳之会,寻常人被打中此穴轻则瘫软在地,重则闭气昏死。

    但江朔体内有阴阳二炁护体,更兼玉诀神功并不聚气于丹田,而是散炁于诸穴,此刻要穴被击中,体内自生反冲之力,那“鸦人”原本击中了江朔身上要穴,却不料为江朔的内力反掷,直击得向后退出几步,也自吃了一惊,随即桀桀怪笑,展开双手如黑鸦展翅般向后飘去,一闪身已隐入一棵古松之后。

    杭翰这才回过神来,冲上来问江朔:“江少主,这……这……这是人是怪?”

    江朔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腰肋,口里啐出一口鲜血,道:“管他是人是怪,是人便要擒来问个明白,是怪也要拔了他一身的鸟毛!”此前黑林中只有走不尽的营火而不见人,江朔空有一身武功却无从施展,此刻这鸦人现身攻击他反倒不惧,只怕这鸦人不敢再现身,我明敌暗却难以脱身了。

    只听树后一人桀桀怪笑道:“好大的口气哟,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此人的声音如同指甲刮在钢刀上一般的嘶哑难听,江朔却毫不畏惧,朗声道:“有没有这本事,前辈现身一战便知。”

    方才那鸦人一拳打在江朔章门穴上,江朔已知此人的拳术是以一种“寸劲”发力,东岩子赵蕤曾与江朔总论天下拳法,知道南少林有一种拳术专攻寸劲,看似出拳绵软,无声无息,却能于碰触的一瞬间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劲力,是所谓“沾衣发力”。这黑衣鸦人的功夫怕就是这一路功夫,只是此人出拳虽然刁钻诡谲,但内力修为却难称顶尖,由此可见这“鸦人”定然是人而非怪,江朔只要与他面对面交锋,战而胜之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第154章,枝梢激战

    那鸦人却不做声,林中复归寂静,只剩散落在地上的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江朔举目四顾,周围古树粗大,全不见那鸦人的踪影,忽听杭翰一声惊呼,江朔转头但见黑影一闪,杭翰已然颓然倒地。

    江朔不及查看杭翰状况,飞跃过去追那黑影,却见黑色布条翻飞,鸦人已转到一棵古树后面,江朔脚下加紧直追过去,但火光为粗大的树干遮挡,树后只剩下一大片浓重的黑色,哪里见得到鸦人的影踪?

    江朔转身刚想回到亮处,却忽觉背后一阵刺痛,原来那鸦人转到树后,根本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潜伏在树后阴影之中,江朔甫一转身他就暴起突袭,经过方才一拳,他已知江朔内力修为颇深,全不似十几岁的少年,对他也不敢小觑,改以兵刃直刺他后背。

    这兵刃也和先出拳时一般,发招之时全无声息,直到沾上江朔后背衣衫之际,才猛地发力,江朔竟毫无察觉,也亏得他内力深湛,利刃占上皮肉之时,肌肉自然鼓起,将那兵刃稍阻了一阻,江朔应变亦快,间不容发间向前弹出,只觉背脊发凉,后背衣衫已被利刃刺破,俄顷又觉后背一热,鲜血涌出,也不知那鸦人用的什么兵刃,只知那兵刃极短,不止一刃,所幸他反应极快,受的只是皮肉之伤,未伤及内脏。

    江朔飞在空中,抽出七星宝剑,也不向后看,直接一剑挥出,若鸦人跟在背后,定被他斩中,然而鸦人也狡黠的很,一招得手却不追击,江朔一剑挥空,在空中转过身来,却又不见了鸦人的踪迹。

    江朔单足落地,立刻跃回树后,这次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七星宝剑舞成一堆烂银,向树后黑影之中横劈竖砍、依正用斜,或刺或挑瞬间递出七剑,此刻独孤湘和杭翰双双倒地,不知死活,江朔心中焦急,出手可就再不容情,若那鸦人果然还躲在树后,这一招“天女散花”舞将下来,必将鸦人斩为七八段,然而鸦人却早已遁去,江朔这七剑在树皮之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数道深痕。他知那鸦人诡诈,立刻转身背靠大树,向前又挥出数剑,却也尽数斩空,不见那鸦人的身影。

    江朔背靠树干,没有后顾之忧,这时他的眼睛也慢慢习惯了树背后的黑暗,依稀能看到一些黑黢黢的树影,他努力辨识,想看清鸦人的藏身之处,忽觉眼前极微弱的寒芒一闪,两道寒气向双眼袭来,原来那鸦人躲在树上,此刻正自上而下以兵刃刺他的双目。

    江朔连忙缩颈藏头,同时挥剑向上一撩,却听到刮擦之声,估摸着那鸦人使用的是类似飞爪的武器,锁在了剑身之上,江朔手持宝剑,被对方兵器锁住,非但不惊反而大喜,他手中运劲搓动剑柄,使得长剑在手心旋转了个圈,若是寻常的飞爪、钩索,尽都要被削断,岂知剑身一转,却旋了个空,抓住剑身的武器已自松开,那鸦人又不知去向了。

    这鸦人似乎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如常,能准确地避开江朔的剑招,又能用武器抓住剑身,随着江朔变招又能离开松开,便如他能清晰看见一般,不管他是人是怪,目力这一项上,江朔可是吃了大亏,他心想须得找出应对之法,否则必败无疑。

    想到此处,江朔伏低身体,向外一滚,又回到篝火堆边,木柴虽然被杭翰撞散,但落在地上的木柴有些还在燃烧,江朔就地连滚,伸左手一抄抓起一根头上还在燃烧着的木柴,举在手中作为火把,右手仍然挈着七星宝剑。

    他左手以火把使剑招,一招“横扫千军”,将那木柴横着画了一个圆狐,却见黑羽在面前一闪而过,果然那鸦人又要偷袭,被火把一照,却又立刻退回。

    江朔如何肯放他轻易走脱,追上去长剑一递直刺他后背,然而长剑刺入黑色布条之中,却空无一物,向上一挑,除了割断了数条布绦外并未刺到鸦人的身子,那鸦人混若不觉,向前几个起伏又自潜入黑暗之中。

    江朔一呆,心道:这黑羽鸦人难道真是妖怪,怎地布条之下没有身体?再一想顿时醒悟,这布条外袍极其宽大,他便以为对方是个高大的壮汉,只怕此人身形其实比外袍要瘦小很多,因此方才应该只是刺中布堆,尚未触及鸦人的身体。篳趣閣

    手中有了火把江朔不禁胆气为之一壮,他一手挥剑,一手挥木柴,连环递出便似手持双剑,使得却是神枢剑中所载“两顾法”的双手剑招,双剑舞了个密不透风,追着鸦人遁走的路线追去,又绕过了几棵树,忽觉头上一暗,原来是那鸦人又从头顶攻来,江朔怒极将火把和长剑一齐向空一举,这一招名为“举火烧天”,此刻以燃烧的火把使来可谓名副其实,这一招以双手使来却是一虚一实,火把在先直戳鸦人面门看似声势猛烈,却只是虚招,长剑贴着火把紧跟着刺出,却是后发先至藏巧于拙的实招,除非这鸦人真能立刻化身黑鸦飞走,否则定然闪躲不开。

    却见那鸦人身上黑羽倏然张开,伸出如钩双手,一手抓住火把,一手抓住七星宝剑剑刃。江朔这才看清,原来他这一副黑色手套是两只做成鸦爪状的黑色镔铁手套,五指上套了五个弯钩似的尖刃,虽然长短不过三寸,只有寻常匕首一半长短,但安在指端,灵便更胜匕首,左手爪锁住七星宝剑,右手爪却抓在火把上。

    江朔手振宝剑,想要削断他手爪,但爪子紧紧贴住长剑随着摆动,没有劈砍的距离,宝剑一时竟奈何不了这支铁爪,同时只听“咔嚓”一声,鸦人右手用力一爪,火把从中摧折,断为数片,火焰立时熄灭。

    重新恢复到黑暗的状态中,鸦人立时就占了优势,他所用武功似乎是专为黑暗中格斗准备的,无论拳、爪都是无声而来,沾衣发力突然发难。江朔腿上、肩上立时又多了几道血印子,但鸦人显然也忌惮江朔手中宝剑锋利,招式不敢用老,只是倏忽来去,点到即止,显然是想以“钝刀割肉”之法,慢慢消耗江朔的耐心。

    江朔施展神枢剑,护住头脸胸背等要害部位,同时向后急退,想再去取一根木柴。鸦人却也发现了他的意图,抢在他前面以脚踩踏木柴,他的轻功,内力亦自不弱,足踏之处柴火立灭,若论轻功、武艺,鸦人虽也堪称顶尖高手,江朔却不惧他,只是暗中视物这一项江朔远不是其对手,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此人显然在黑暗中目力丝毫不受影响,出招既准且狠,因此他的招式尽向着仍在燃烧的木柴招呼,就算江朔抢到一根火把挈在手中,不出数招,也就被鸦人抓住掐灭了。

    只消燃烧的木柴尽数熄灭,下一个营火还在三百步开外,在鸦人缠斗之下,要摸黑到下一处营火实是难之又难,且独孤湘和杭翰还都躺在地上,江朔也不能就此抛下他们去别处,毕竟这营火极其古怪,离了这一处营火可不知还能不能寻回来。

    眼看尚在燃烧的木柴越来越少,江朔心生一计,他劈手夺过一支木柴,举在手中,见鸦人又来争夺,江朔双足点地,飞身跃起,这一跃他用尽了全力,竟跃起两丈余高,这一下既靠轻功,更靠内力,普天之下能做到的人可是寥寥无几,鸦人虽然也跟着跃起,却终究不如他跃的高,从江朔脚下扑过,抓了个空。

    江朔稳稳落在一条横枝之上,再看鸦人一双钢爪插入对面古树的树干之中,双手用力,又复腾身跃起,双爪插入枝干之中,向上跳跃攀援,直比独孤湘的长索飞爪还要好用,两个起落就追了上来,江朔却早有计较,他又向上跃了几丈,立身一根孤零零的横枝之上,此刻,已经站在离地五丈的空中,鸦人要进攻,只有顺着横枝向前这一条路可走。

    这下江朔只需守住一面即可,他侧身站立,左手举着火把在后,右手挈着七星宝剑在前,划出剑圈挡住鸦人的进攻,如此一来鸦人的进攻失去了隐蔽性与突然性,可就不是江朔的对手了,江朔将神枢剑的各种妙处使将出来,不出十招就逼得鸦人左支右拙,难以招架了。

    那鸦人慌乱之际忽然想到了甚么,桀桀怪笑,向后急退,江朔向上追了几步,却也立时醒悟停下脚步,原来鸦人想把他引到树枝交错繁密之处,好发挥自己所长,只需设法熄灭江朔手中火把,便能重新获得优势。

    见江朔后退,鸦人也不追击,两人一个站在横枝之上,一个背靠主干,互不上抢进攻,但江朔心系树下躺着的二人,急于解决眼前这个麻烦,鸦人却好整以暇,严守门户并不急于进攻,江朔仿佛见到他黑色鸦喙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正发出得意的光芒。

    江朔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当我这就拿你没法子了么?”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箭囊中的猎弓,将燃烧的木柴扣在弓弦之上,扯动弓弦拉了个全满,猎弓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随时都要断裂一般,他斜指上方,松开弓弦,那木柴比箭矢沉重的多,却以雷霆万钧之势激射而出,箭出之时,只听咔啦一声江朔手中猎弓也随着断为了两截。

    鸦人有些吃惊,他看见江朔箭袋中还有十只箭,如要射自己何必用木柴?且这一箭射的也太高了些,完全失了准头,他正犹疑之际,却见木柴猛地击中了上方的树干,虽然木柴头部不是尖刺,但江朔开弓劲力太大,燃烧的木柴竟然刺破古树粗糙的树皮,钉入树中……

第155章,以树为炬

    油松之所以叫“油松”,就是因为会分泌一种特殊的油脂,称为“松脂”,江朔方才背靠树干之时,感到背后沾上了黏腻的树脂,想起是自己以七星宝剑挥砍之时,曾经划破树皮,致使松脂留出。

    油松可不是东北黑林独有的,江朔立刻想起在南方见过割树取脂的,松脂极易燃烧,江朔曾见过取松涂抹在火把上,其照明之亮,燃时间之长,均远胜寻常木柴火把。他此刻见一时拿不下鸦人,手中木柴又已燃烧殆尽,情急之下想起了松脂易燃,当即把木柴当弓箭射向松树主干。

    江朔劲力非凡,全力施射之下,钝头的木柴竟然刺穿古树粗厚的外皮,钉入树干内,木柴上的火苗立时窜上树干,此刻时至夏日,松漠干燥少于,已有十几日未下雨了,树木本就干燥,更兼松树皮下储有松脂,一点就着,只听“嘭”的一声,烈焰飞腾而起,古树红褐色龟裂的树皮内窜出火苗,迅速的燃烧起来,仿佛在空中点了一堆篝火,将枝干上的鸦人照的无所遁形。

    火势如此之盛,鸦人可就无法弄熄了,一时竟呆立在树上不知所措。江朔细看此人,面部和全身都遮的严严实实,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身材矮小,江朔此刻身高已经接近成年人了,此人却比江朔还矮了些,头上带着的鸦头面具,乌沉沉的泛着寒光,似乎是黑铁所制,若真是铁制,这面具可就颇为沉重不亚于一副兜鍪铁盔了。身上披着的那件“羽衣”却并非一体黑色,而是类似百衲衣,由各种布条拼缀而成,确切的说似是一件破衣服外叠着另一件破衣服,这样数十件破衫子层层叠叠缝在一起,非但肥厚如鸟羽,更是让整个人都胖了一大圈,显得极为臃肿,难怪刚才江朔一剑刺不中他身体。

    江朔心道机不可失,挺剑向前疾刺,鸦人见他刺来,也回过神来,绕树而避,此刻树干上的火势愈大,在烈焰的炙烤下,树皮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发出的光华也愈盛。那鸦人显然是想要向远远躲开,不想在明处打斗。

    江朔却哪能容他轻易脱逃,飞身跃起,在空中如鹰展翅,盘旋绕过树干,挡住鸦人的退路。

    此前在光线暗弱的黑暗之中,江朔只觉鸦人身法如同鬼魅,如今在如炬火光中,再看他身法也变得不那么神妙了,江朔兜头截住,挥剑直刺那鸦人面门,鸦人一低头避开来剑,却从身上一团各色碎布中探出右手来,抓向江朔小腹。两人相距尚远,鸦人生的又矮小,本难以触及江朔身体,但他双手上都套了精钢手爪,可就又增加了三寸长度,这一抓才堪堪刺到江朔腹部上脘、中脘二穴。

    江朔忙吸一口气,肚腹内陷二寸,避开了这一抓,却沉腕向下一点,仍刺鸦人头面。

    鸦人举爪来抓七星宝剑,此刻整棵十几丈高的古树上半截已如一只巨大的火炬般熊熊燃烧起来,江朔目之所及,对鸦人的身形看的极是清楚,他不待鸦爪锁住兵刃,先自颤动长剑,剑尖一分为五,分刺鸦人右手爪的五指。

    神枢剑练到最高境界,可一剑化七剑,称“七曜同辉”,江朔尚未练到此境界,只能一化为五,这招有个形象的名称叫做“梅花五点”,此刻江朔长剑微颤,剑尖便如画出了一朵银色的五瓣梅花,他这一下出手既快,认穴道更准,避开了五只弯钩似的利刃,直刺拇指“少商穴”、食指“商阳穴”、中指尖“中冲穴”、无名指“关冲穴”及尾指“少泽穴”五穴。

    鸦人连忙缩爪,却还是慢了半步,只听“铮铮”无声轻响,他右手五指上的勾爪尽数被削了下来,还好撤招及时,只是勾爪被削断,手指却还都健全,如若不然,少说也要被七星宝剑捎去一两个指头。

    但鸦人可没时间庆幸,江朔以“梅花五点”破了鸦人右爪,长剑却继续向前疾递,几乎要点到他所戴的铁喙面具之上,鸦人忙一偏腿,向下坠去,一来躲避江朔这一刺,二来也是借机脱离树上光亮之处。

    江朔如何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一俯身,双足挂在树枝上,人却向下探出,一把抓住了鸦人身上厚重的“羽衣”,往起一扯道:“往哪儿走!”又向上一抛道:“回来吧!”

    鸦人被抛在半空中,此刻不仅是树干,上面的诸多横枝也已剧烈地燃烧起来了,他衣服沾到火苗,有几处已被点燃,他重又落回树上时,身上已带着火星子了,

    这鸦人功夫也真了得,他在树枝上如此狭小的位置上就地一滚,登时压灭了身上的火星,只是尚未起身,江朔已然翻回枝上,长剑直刺鸦人的面具,此刻鸦人伏在地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看着江朔七星宝剑刺来,眼看要扎在面具上之时,他忽然一甩头,黑色的鸦喙“当”的一声击在长剑之侧,这面具果然是一件兵器,观其形制,倒与曳落河的啄锤有几分相似。这钢铁鸟喙看来极其灵敏,砸在剑身上,将七星宝剑激的偏在一边。

    江朔借势跃在半空,凌空打了个筋斗,飞身挥击,斩向鸦人的鸟喙,只见七星宝剑飞快的划过面具,将其斩为两段,这些连江朔都有些惊讶了,就是他也没想到七星宝剑一招就劈了对方半个脑袋,只是那少了半个脑袋的“尸体”头部并无鲜血渗出,看来并未伤及更本。

    他正想蹲下看个究竟,却见那“尸体”忽然跃起,想要撤走。

    江朔一伸手,抓住了鸦人的脚腕,往回一扽,便将他又捉了回来,向内一贯,鸦人后背撞在巨大的油松主杆之上,发出一声闷响,整棵树震颤不已,上面的树叶、火星纷纷“扑簌簌”地下落。

    看来江朔这一下子用力颇不轻,只是鸦人并未受内伤,原来是江朔此刻已知在光亮中,鸦人的功夫施展不开,难以胜过自己,如此一来他的杀心到立减,出手不再是凶狠的杀招了,只是以剑尖指着鸦人的面具后眉眼之处。

    鸦人嘿嘿冷笑道:“死秃驴,你要杀只管动手便了,还要搞这么大阵仗。你们不是号称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么?此间一林一木生长不易,你却将整棵松树当火把点了,难道不怕火势蔓延,要了你自己的性命么?”

    江朔一怔,心道:这秃驴所指明显是和尚,现在火光明亮,我能看清这鸦人,他自然也能看清我,他说什么秃驴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临阵忽然发了失心疯?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鸦人忽然大喝一声,手从“羽衣”中伸了出来。

    鸦人的右手勾爪早先被江朔切断了,如今他又手中又换做了横刀,却不知这刀怎么能藏在袍中,也不知这百衲衣还能藏下多少物件,鸦人挥刀猛砍,这刀却使得却有些班门弄斧了,鸦人的手爪乃是奇门兵器,招式往往出人意表,他的刀法却是直来直去,横劈竖砍全无变化,不禁让江朔想起了三年前在习习山庄遇到的东瀛人井真成,他的刀法似乎就是这种套路。

    只拆了几招,江朔以一个黏字诀粘住鸦人手中长剑,鸦人双手握刀还想回夺,但他的内力如何是江朔对手?江朔暗自运炁,将内力灌入刀中,两件武器仿佛连为一体再分不开,一吸一扯之间,竟然毫不费力地把鸦人手中横刀夺了过来……

    鸦人长剑被夺,却不后撤,仍先前迎,江朔挺剑疾刺,这此鸦人竟不闪不避,直撞上来,江朔手中长剑从面具下喉部刺入,却依然不见血,江朔心知有异——就算这鸦人体格再小,却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瘦小。他一扬手扯过“羽衣”来,却发现入手虽然感觉压手,却没人在里面。再翻转过来看时,此衣背后有个缝隙,原来此人已以金蝉脱壳之计从后面钻了出去,由于面具和羽衣都太过庞大,鸦人将衣服向前一推,便遮住了江朔的视野,他自己却从衣服后面的暗缝中遁走了。

    江朔将羽衣和横刀随手抛下树,见到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向另一棵树跃去,老者看起来有六十几了,却比寻常少年都矮,只有约莫五尺高,,若非此刻火光明亮,江朔真要以为这老者是猿猱成精了。想来钢爪、面具都不是真的戴在手上、头上,而是以特殊机扩相连,老人自躲在百纳布艺背后,却控制这面具、手爪,难怪面具削去半个、手套削断一截,老者也未受伤。

    再抬头看树稍,此树大半都已被点燃,甚至火苗都蹦到隔壁树上了,虽然看着照如白昼,愈发明亮,但火势越来越大,已有些灼烧窒息之感了,更有燃烧着的树枝坠落,江朔也不禁担心不要砸到树下躺着的二人,江朔也知此事要尽快解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片几百年的古松林毁于大火。

    他向前跃去,长剑舞成一道光网,追着老者围成一道光网,老人却不恋战,只是向前纵跃逃命,江朔与人相斗,从来都是别人比他高大,只有今次他与这小老儿相斗,对方却比他矮了许多,体格也瘦小的多,他脱去宽大厚重的衣物,行动更加迅捷,且又灵巧了不少,在树枝之间荡跃,眼看就又要逃入黑暗松林之中了。

    恰在此时,见眼前一道白练如电急至,端头系着一个金球铃铃作响,正砸在老者后背,老人一声闷哼坠下树去。

第156章,奇门玄魂

    眼看老者头下脚上往下坠去,江朔飞身跃在空中,凌空抓住那道击中老者的白索,向下反掷,银球绕着老者的脚踝转了几圈牢牢缠住,二人仍在向地面急坠,江朔忙将白索往回一拉,挂在一道横枝之上,自己则脚下一点,跃到横枝的另一边,这横枝离地不过七八尺,白索担在横枝之上,一头缠着老者一头坠着江朔恰好达到平衡,只是江朔稳稳站在地上,老者却倒挂在空中,离地只一二尺而已。

    江朔却顾不到老者,喜道:“湘儿,你没事么?”

    抛出白索银球的果然是独孤湘,她揉着后腰道:“没事,只是被这老家伙偷袭点了穴道,酸麻的很,不过我已经自行冲开了。”说话间上前左右开弓“叮”、“咣”两下,照着倒挂的老者就是两巴掌,气道:“老猪狗竟敢偷袭本女侠,若非朔哥在,我可就摔死了!”

    原来那黑鸦老者之所以能无声无息地偷袭到独孤湘,倒不是他轻功有多高强,而是他算准独孤湘上树的路径,事先躲在她必经之路上,只等独孤湘自投罗网。趁独孤湘和江朔斗嘴之际,老者突然出指疾点她背后大椎穴,大椎乃督脉要穴,为手足三阳脉之会穴,独孤湘骤然被点中,登时手脚麻痹栽下树去,若非江朔在后施救,早就跌下树摔死了。她身子虽然不能行动,但神志一直清醒,耳朵能听,双目能视,因此能听到江朔和老者打斗之声,也能看到二人在树梢上的对战,因此独孤湘也知道偷袭自己的就是这黑鸦老者。

    那黑鸦老者骂道:“你们这帮贼秃,追了我三千里,却还怪我偷袭?”他的嗓音如同砥石磨铁,咋咋沙沙甚是难听。

    老者先前点湘儿穴道非想留活口,而是料想她从这么高的树枝上跌落绝无幸理,因此点穴之际并未灌注很强的内力,若非如此,独孤湘也不至于这一时半刻就冲开穴道。

    独孤湘听老者之言一愣道:“什么贼秃?老家伙你好好看我和朔哥儿可不是什么和尚、姑子,怎会是秃驴?”

    这时上方树梢的火焰已经延烧到相邻树上,火势越来越大,将地面都照的一片光明,独孤湘凑近老者面前仔细看他身形相貌,只见这老者生的极矮短,身材来看倒似个十几岁的孩童,只是他皮肤皱缩,灰白色的胡子戟指倒竖,眉眼神态看来又显然是一个老者,再仔细看他双眼浑浊,竟似蒙了一层白翳一般,原来是一个瞽叟。

    孤独湘捂嘴道:“你……看不见么?”

    江朔闻言也是一惊,也走过来一看究竟,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挈着白索,他人往前走,拉动白索把老者升了起来,他慌忙忙松手,这次却忘了拿捏分寸,老者重重跌在地上,江朔忙道:“老前辈你不要紧吧?”

    那黑鸦老者却不答话跃起挥右手去抓江朔,却忘了右手上的五把钢刃已被江朔削断了,手伸到半空见五指上光秃秃的,忙换左手去抓,却忽然手脚无力,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原来是独孤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手捏住了他背心大椎穴,老者登时手脚酸软,站不起身了。

    这时江朔也走进了,看着老者的双目道:“老前辈,我不知道你双目已瞽。”江朔一是惊讶于老人是个瞎子,二来却也醒悟了为何老者在目不视物的黑林之中行动无碍,盲人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环境,对他来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在黑暗的松林之中全无差别。

    黑鸦老者道:“我这个瞎子,不是拜你们所赐么?现在却来装什么好人?”

    江朔知道他定是搞错了人了,虽然老人目不视物,他仍不失礼数,叉手道:“老前辈,你定是认错人了,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这位妹子名唤独孤湘,我们既不是贼,也不是秃子,与老前辈更是素昧平生,从无过节。”

    老者兀自怒骂道:“两个小畜生不是秃子,那便是贼秃的俗家弟子,可瞒哄不了老夫。”

    独孤湘在他背后一使劲,道:“老东西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什么秃驴的徒弟。”

    老人大椎要穴被捏,登时疼的直冒冷汗,但他嘴上不服软,道:“不是他弟子,你们为什么来破我的悬魂阵?”

    江朔先前还想不通,他们困在阵中走了这么,为何老者不发难偷袭,直到湘儿上树才暴起偷袭,其实是先前杭翰误踢营火,以致老者误会他们是来破阵的。

    独孤湘见老者不服,手上还要加力,江朔忙止住她,对老者仍是恭敬地说道:“老前辈,我们确非什么和尚的弟子,原来这些营火叫‘悬魂阵’,我们也是误闯进来,走了大半夜也绕不出去呢。”

    老者说的是秃驴,江朔想来指的是僧人,他生性笃善好礼,便将“秃驴”改作了“和尚”,老者听后却嘿嘿冷笑道:“若非贼秃徒孙,怎么对他这般客气?连个‘秃’字也不敢讲。”他一听出江朔和独孤湘二人年纪甚小,料想不是那对头的徒儿,而是徒孙一辈了,然而要说是徒孙,江朔的武功可又太高了些,实在难以索解。

    江朔道:“哎……老前辈你要我们怎么说,才能相信我们并非你的仇家?”

    老者道:“那也方便,你骂十声‘贼秃’来听听。”

    江朔从未骂过人,一时竟开不了口,独孤湘却道:“这有何难?‘贼秃’、‘贼秃’……”张口就来,莫说十声,连骂了二十声都不止。

    老者心道:贼秃的门派规矩甚严,徒子徒孙决然不敢如此公然辱骂师尊,难道此二人真和贼秃无关?他问道:“黑林凶险,周围猎户从不进黑林,你三人却来此作甚?”

    江朔道:“燕军侵入松漠,契丹人躲入千里松林之中,而我们得到消息,一支契丹人为躲避燕军精锐的截杀,躲入黑林之中,故此前来相助。”

    老者摇头道:“不像,不像……”

    独孤湘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不像?”

    老者道:“编的不像。”

    独孤湘闻言又要发作,怒道:“怎么不像?”

    老者道:“听你而言口音,显是汉人,却来扯什么契丹人的事……”

    江朔道:“我二人确非契丹人,只是与契丹崇顺可汗相识,特来助他破燕军的。”

    老者仍是摇头道:“好笑,好笑……”

    独孤湘道:“怎么又好笑了?”

    老者道:“燕军乃大唐兵马,你二人既是大唐汉人,不帮燕军,却来帮契丹人,岂不好笑?”

    江朔道:“老前辈有所不知,我听闻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安禄山素有反志,他先平了饶乐都督府,从投降的奚人中选拔了八千勇士编为精锐的曳落河,如今又攻契丹,如契丹战败分裂,他又可以招徕不少契丹人为其所用。安贼所为看似为国平虏实则是为了一己私利,故而我们要助契丹反抗燕军。”

    老者虽居黑林之中,对契丹和燕军的军政却不甚知,听了心里踟蹰,不知真假。他沉吟片刻道:“本地契丹人知道悬魂阵的厉害,不会进林的……”

    江朔道:“可能是被燕军追得紧了,避无可避才进黑林,我等寻来之时不见人马,只远远看见一堆营火,故来查探,却不想这营火古怪的很,走了半天都绕不出去。”

    老者得意地道:“嘿嘿,不错,尔等小辈怎知‘悬魂阵’的厉害,我在这里住了十载,从未有进阵之人能自己走出去的。”

    独孤湘却问:“这木柴看来只能烧个半日,你住了十年每日要烧多少木柴啊?”

    老者笑道:“哪有这许多?我也是听到有人接近时才会点亮营火,每年可点不了几次,况且悬魂阵不过九堆营火而已,老夫以奇门遁甲之法布置,寻常人在林子里如驴拉磨,兜兜转转却走不出去。”

    朔湘二人闻言都大吃一惊,他们先前都已想到世上绝无连绵不绝的营火,一定是以营火布置成一个特殊的阵势,借着林中黑暗,以营火引人错视,走不出去,只是没想到居然只有九处这么少。老者自忖奇门遁甲之法奥妙无穷,因此不怕告诉二人布阵的其实只有九处营火而已。

    江朔道:“老前辈在此布阵,原来是为了躲避仇家,我等误闯才令前辈误会。”

    正说话间,忽听高处一人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二位小檀越无需向此翁道歉,此翁是个偷东西的贼,他设此阵也不过为了防失窃的本主来找寻他而已。”

    江朔闻言又是一惊,抬头见不远处有一个灰袍和尚双手合十立于枝梢之上,那树梢细弱,被他压得高低颤动,这僧人却站的极稳,火光映照之下见他面目端庄,是个中年高僧的模样。这僧人离得这么近,若非他开口,几人却都没有发现,可见他内力精深亦不可小觑。

    老者嘿嘿笑道:“灵坦,若非这两个小儿误打误撞破了我阵,谅你也不敢进来。”

    那叫灵坦的和尚合十道:“井檀越请了,多日未见,老檀越身体安泰否?”

    老者仍是冷笑道:“我都被人制住啦,还安泰个甚?”

    江朔却突然灵光一闪,道:“老前辈,你……你是东瀛剑客井真成的耶耶?”

第157章,南顿北渐

    黑鸦老者听了疑惑道:“甚井真成?我儿子?老夫之子远在万里之外,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儿子?”

    江朔问道:“老前辈是否姓井?”

    老者盯着他道:“在中土,老夫确可说姓井,不过我其实不姓井……”

    独孤湘道:“朔哥,你说他是那个东瀛矮冬瓜的……”她瞥了一眼老者,捂嘴笑道:“是了,是了,定是他的儿子,那日矮冬瓜也说了,他日本姓叫什么‘井上’、‘井下’还是‘井口’的……”

    江朔道:“是‘井上忌寸’……”

    独孤湘道:“对,对,对……井上忌寸真成!”

    却听头顶树枝颤动之声忽密,又有十几个和尚到了,众僧都站在树巅,以燃烧的古树为中心围做一圈,灵坦道:“各位师弟、师侄,林火凶险,我辈先将这火灭了再说……”

    一众僧人口宣佛号,齐道但听师兄、师叔吩咐。江朔抬头看时,只见灵坦从枝头跃起扑向树梢火海,他不禁惊呼了一声,却见灵坦对着近处的火焰疾出双掌,掌力到处,竟将火苗生生压了下去,灵坦在空中一旋身子,又飞去另一处树梢一踏,继而再起扑向下一处火焰,江朔不禁想到当年和独孤湘初见时她练“炎阳掌”的情景,只是当时独孤湘是要点燃炭火,而此刻灵坦是要扑灭林火。

    其他僧人也依样施为,这十几人功夫有高有低,内力有强有弱,但所使都是一样的功夫,一时间十几人在如炬林火中来回飞旋,煞是好看,随着外围火焰被扑灭,众僧人已经要踏在被烟熏火燎过的树枝上才能抵达下一处燃烧之处了,这些树枝已烧的如黑炭一般,一踩就碎,但众僧人轻功具佳,在碳化的枯枝上只一点,不待树枝断折,就已飞向下一处火场了。

    江朔看着他们在空中盘旋着灭火,这才后怕起来,他为求胜点燃了古树,实是鲁莽之举,若放任不管,只怕整片黑林里所有的百年、千年的古树都要葬身火海了。幸着这些位高僧为他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众僧虽然单一人内力都比不过江朔,但他们一同向内运炁灭火,倒是颇具成效,眼看过不了多时,树巅之火便可尽灭了。

    那老者却无心抬头观看,只是死死地盯着江朔,原来他果然是日本人,其姓“井上忌寸”乃是日本八色姓,在中国却鲜有人知,他一直以汉名“井宽仁”行走大唐江湖,忽听江朔说出他不禁双眼烁出精光,追问江朔道:“你怎知我姓?我儿真的来中土大唐了?”

    江朔道:“老前辈果然是井上忌寸马驴么?”

    老者纠正道:“老夫正是乃日本国正六位上朝臣井上忌寸麻吕,汉名‘井宽仁’,你快说我儿怎么样了?”

    独孤湘道:“你真是井真成的阿爷么?怎么连自己儿子的名字都不晓得?”

    井宽仁神色黯然道:“老夫离开日本国之时,我儿不过七岁,还没有起训名,只有个小名叫做‘犬千代’,想来真成是他成人后的名字……”

    湘儿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井老儿,你儿子怎么起个狗名字?”

    江朔道:“可能和我汉人一样,起个歪名好养活吧?不过记得井真成确实说过阿爷离开日本时,他只有七岁。”

    其实在日本“千代”是祝福长寿的意思,犬又是忠勇的象征,犬千代实是个美称,但在汉人看来却甚是滑稽,只是井宽仁现在哪有心思和二人矫舌解释,急问道:“小兄弟,你快说犬千代如何到的大唐?”

    江朔见他问的焦急,心想此人和儿子分别可有三十九年了,江朔本是个孤儿,想到他二人父子分别三十九年不免心生同情,当下也不隐瞒,道:“令郎于大唐开元二十一年,也就是十二年前,作为遣唐使准判官来到大唐,此后便一直在大唐寻找你的下落。”

    独孤湘在一旁赞道:“朔哥儿,你的记性可真好,这哪一年,任何职都记得清清楚楚。”井真成讲述身世那一日她也在场,只是此中细节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井宽仁自言自语道:“我儿怎知我还在人世?日本国人应该都道我已死了才对啊……”

    江朔道:“令郎也说了日本国内都道使团尽数葬身大海,只有令郎不信,他做遣唐使来大唐也只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算来已十二秋了。”

    井宽仁喃喃道:“原来他一直在中原寻找我的下落……”

    江朔见此人真是井真成的阿爷,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大疑团只有井宽仁能解答,忙问道:“老前辈,海州沉船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宽仁却听而未闻,直自顾喃喃道:“原来我子一直在中原……原来我们竟离的这么近……”

    此刻头顶火却已灭了,虽然火灭,但大火烧光了一大片树冠,给黑林打开了缺口,月光泄入林地,照的地面一片光华,尽的看得见,众僧人立在左近松树的树枝仍然保持居高临下的态势,一齐合十轻声念经,不知是不是在给江朔点燃的古树做超度,这棵古树已被烧了一大截,怕是活不了了。

    灵坦则立在先前所立的横枝上,合十赞道:“阿弥陀佛,恭喜井老檀越得知爱子下落,何不早些了结此间之事,也好回中原去与爱子团聚。”

    井宽仁却冷笑一声道:“你待如何了结?”

    灵坦道:“老檀越来我寺中借阅武功秘籍也就算了,只是本寺藏经阁之经书概不外借,想请檀越所借之书归还,此事便此了结,鄙寺绝不再纠缠老檀越。”

    说到这里,江朔和独孤湘均知原来是这日本人到这灵坦的寺中偷学武功秘籍,灵坦说的客气,什么“借阅”、“借书”,其实就是说井宽仁先偷看,后又盗走了秘籍,武林之中,偷看别派秘籍已是大忌,更何况偷走。灵坦只请他归还,可说是客气的很了。

    井宽仁仍是不住冷笑道:“归还?老夫叫贵寺的蜡烛坏了眼睛,看不了经书,待我找到儿子,我父子二人仔细参详之后,定会归还贵寺的。”

    灵坦道:“阿弥陀佛,老檀越偷学秘籍已是不该,又怎能将经书再给他人看?老檀越汉名‘宽仁’,就该宽以待人,还是将经书还于小僧吧。”

    井宽仁一听此言不禁眉目皆竖,怒道:“你还叫我‘宽以待人’?贵寺在藏经阁火烛之中暗藏毒药,熏瞎了我的眼睛,当真好个宽以待人!”

    江朔听了心中一惊,这老者井宽仁偷看别派秘籍虽然不对,但在火烛中藏毒害瞎他眼睛可也不是名门正派所为吧?

    灵坦分辨道:“阿弥陀佛,我少林派乃释家正宗,怎会行此下三滥的行径?老檀越双眼被毒瞎是个意外,可怪不得我寺。”

    江朔心道这僧人果然是少林派的高僧,现在他二人各执一词,却不知信谁的好。

    独孤湘却从旁插话道:“灵坦大师,这可不太对吧,少林寺在藏经阁的蜡烛中藏毒,就好像用有毒的包子药老鼠,虽然老鼠偷食确实可恶,这下药之人可也不能说是个意外吧?”

    江朔心道:湘儿一贯不学无术,今次这番譬喻倒用的还挺恰当。

    灵坦双掌合十道:“小檀越说的哪里话来,出家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又怎会去药老鼠?这藏经阁中的毒蜡烛自然也非本寺所有,而是有人偷偷换了。”

    独孤湘道:“这可更奇了,有人偷偷换了蜡烛,为了熏瞎井老儿的眼睛?那岂不是你家里有老鼠,邻居却跑来帮你下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灵坦道:“阿弥陀佛,出家人首忌杀生,药老鼠之事,小檀越再也休提,那人换藏经阁中的蜡烛,自然不是为了害井老檀越,而是为了毒害师尊,老檀越会进阁借书,却在那人的意料之外了,因此说老檀越被害瞎双眼,实是意外。”

    独孤湘道:“啊……还有这等事?”

    江朔道:“既是如此,井老前辈却也怪不得少林寺的高僧们。”

    独孤湘又问:“是谁这么大胆?敢招惹少林寺?”

    井宽仁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少林寺?少林寺?你道这帮贼秃是少林寺的?”

    江朔奇道:“灵坦大师自说的少林派,怎么不对么?”

    井宽仁道:“他们是少林派,却不是少林寺的,非但如此,彼等还被少林寺视为异端。”

    这下江朔和独孤湘可都茫然了,望着树上的灵坦,灵坦道:“阿弥陀佛,两位小檀越有所不知,我等乃少林顿宗,家师神会法师,目下少林寺中的却是渐宗。少林派南顿北渐,北渐宗乃五祖弘忍坐下大弟子神秀所创,而南顿宗则是六祖慧能所创,弘忍祖师当年将法衣袈裟传于慧能,是以弘忍传慧能,慧能传吾师神会,才是真正的少林正流传承,神秀一脉虽然占据少林祖庭,却非正宗。”

    井宽仁“哼”了一声道:“那我问你少林是一派还是两派?”

    灵坦道:“少林为达摩祖师所创,无论南顿北渐都是禅宗弟子,六祖慧能尝言: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可见少林只有一派,只是北宗尚受蒙蔽,未归正流。”

    井宽仁道:“我却不来管你们什么正流歪流,是一派就好,这毒烛是谁换的,你可知道?”

    灵坦道:“老檀越明知故问,乃北宗某些不肖徒所为,为的是害吾师神会法师。”

    井宽仁道:“那就对了,害我眼睛的可不就是少林一脉么?”

第158章,金刚伏魔

    灵坦竟一时被井宽仁这句话给噎住了,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老檀越被害瞎了双眼,虽非我派本意,却也可说是因我少林派内斗殃及池鱼,而受波及,本派确实有愧于井檀越。”

    井宽仁闻言更显得趾高气昂,一仰脖道:“既然你也觉得少林派与我有愧,老夫所借的经书就当包赔损失,归还之事再也休提。”

    灵坦道:“这,这,这却万万不可……经书还请务必归还,至于老檀越的目疾,我等再延请明医医治便了。”

    井宽仁哈哈大笑道:“说的好轻巧……”话音未落,井宽仁忽然暴起,向前一跃直扑出去,原来独孤湘听二人对话时分神,捏着井宽仁大椎穴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井宽仁瞅准机会,直跃而出,待得独孤湘反应过来,他已跃出一丈开外了。

    井宽仁的眼睛是偷看经书时被掺了毒药的蜡烛熏瞎的,并非天生的瞎子,因此双目还有光感,因此无论是营火还是江朔点燃古树,他都能感觉到火光,知道趋避,而众僧熄灭大火之后,虽有月光投射下来,他却一时难以分辨全黑和弱光,只道黑林已经恢复黑暗的环境,因此他此前一直佯装不能行动,此刻火灭,他突然暴起,意欲借着黑林再次遁走。

    然而方才大火已将大片树冠烧尽,月光照亮了好大一片林地,虽然光线仍然暗弱,但灵坦内功修为也自不弱,只要有一点光,就将井宽仁的行踪看的一清二楚,只见他身形一晃,枝头已空,灵坦双足落地挡在了井宽仁面前,双掌夹着劲风平推过来。

    江朔心想:这身法好熟悉,似乎先前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井宽仁目瞽之后耳音变得异常灵敏,听到灵坦掌风,已知其挡在面前,井宽仁知道灵坦这一掌的厉害,也不接招转身就跑,一边折转身子,一边骂道:“贼秃,你拦我做甚?难道害了我一双眼睛还不够,还要将我这条老命也一并取了去么?”

    灵坦生性敦仁,和井宽仁相比就显得拙嘴笨腮了,他一边横跃阻拦一边道:“老檀越说的哪里话?只要老檀越将经书归还,灵坦自然会放老檀越离去,怎会要你性命?”

    井宽仁脚下不停变换方位,意图甩开灵坦,嘴里却仍不住口地骂道:“好你个贼秃,刚才还说要替老夫延请明医治眼,现在又说要放我自去,自生自灭了,少林派果然心口不一,开口闭口仁义道德,却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如此辱骂也是为了扰乱灵坦的心神,只要抓灵坦一个疏神,便能绕过灵坦钻入无边黑暗的松林中去了,但灵坦嘴上木讷,脚下却快,后发先至,每每挡住井宽仁的去路。

    江朔已看出井宽仁的轻功和其子井真成当日在习习山庄所使“志能便”之术是一个路子,他伏低身子几乎贴着地面,在地上频繁变换方向,四处乱窜,想要摆脱灵坦的阻击,井宽仁脱了黑色鸦羽布氅本就瘦小的很,再贴地急性,直是捷如灵鼠,而灵坦名字里虽然有个“灵”字,却是凝稳厚重的路子,别看井宽仁迅捷无比,灵坦身材高大,步子看似滞重,但他步幅极大,踏位又准,每每能挡在井宽仁之前,令其功亏一篑,脱身不得。

    江朔看了心中赞道:都说少林武功乃释家正宗,今日一见果然好生了得,而这东瀛志能便的功夫也真是奇诡,折转方位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由井宽仁这等矮短之人使来,更是灵捷万分,他先前所遇契丹人和奚人的功夫都深受中原武功影响,还不觉奇异,而回纥、东瀛这样的化外之民所创的功夫竟也各占胜场,各有独到之处,看来天下的功夫可轻视不得。

    井宽仁几次三番闯不过灵坦,已知此刻林中定然有光,否则灵坦单凭耳音,不可能有这样好的预判,当即心生一计,要依巧为胜,他一扬手道:“看法宝!”

    灵坦只道井宽仁要打暗器,忙稳住身形,留神戒备,却哪里有什么暗器,井宽仁只是虚张声势随手一扬而已,灵坦忙重新跃去阻拦井宽仁,他虽缓了一缓,却仍然抢在井宽仁之前阻住了他的去路,双掌往前连拍,笼罩住井宽仁。

    江朔听赵蕤说过,天下拳脚功夫都是一理,普通高手“打快”,每一掌都猎猎生风,但刚猛的拳路拳未到风先至,看似威猛无比,却也是给对手提了个醒,易被看穿;顶尖高手却讲究“打慢”,似慢实快,似虚而实,更具突然性也更难闪避。

    井宽仁只觉面前劲风扑面便知灵坦又至,以灵坦的武功修为,绝不至于每出一掌都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之所以每一掌都挂定风声,怕也是不欲打伤井宽仁,只是想将他逼退回去。

    井宽仁又一扬手,道:“看法宝!”

    灵坦并不闪到一边,而是后退了一步,双掌如封似闭地一架,却仍然没什么暗器,又是井宽仁虚张声势,眼看井宽仁转身又跑,灵坦忙绕身上前,再去阻他。

    井宽仁这次却不转身,向着灵坦怀中撞去,口中第三次道:“看法宝!”

    这次灵坦不再中计,也向着井宽仁扑去,口中道:“檀越,多有得罪!”伸双手想要去抓井宽仁的双肩。

    不料这次井宽仁却真的打出一枚暗器,只见他双手一分,藏在左右掌下各一枚锥钉脱手飞出,直击灵坦双目,这一下既隐蔽,又是在二人相向扑击时射出,速度更是快了一倍,待到灵坦察觉之时,锥钉已然几乎打到眼睛上了,灵坦大惊失色,百忙中缩梗藏头,同时向后猛倒,使出一招“倒坐铁板桥”,两只锥钉堪堪从他头顶略过,侥幸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井宽仁对于灵坦能避开这么近在咫尺的攻击也不觉十分意外,飞身抢上,一脚踏在灵坦右腿膝盖之上,灵坦这一下向后倒仰,本该闪开暗器后立刻弹起,但膝盖被井宽仁一踩,只觉曲泉穴一麻,一时竟起身不得。

    井宽仁踩着灵坦的膝盖再次跃起从灵坦头上飞跃而过,正要继续向前,却忽听恶风不善,数只手掌从不同角度击来,原来是先前树上灭火的众僧不知何时下了树,结成阵势拦阻井宽仁。

    井宽仁双拳难敌众掌,只能退回,灵坦却已起身拦在他身后,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井檀越你已身陷‘金刚伏魔阵’,脱不了身了,不如早些将经书归还鄙派。”

    井宽仁一咬牙,双掌一错道:“要想取回经书也容易,只需从老夫尸身上来取即可!”他右手钢刃已失,左手指尖却还是完整的五把弯刃,此刻五指箕张,便似个大号的鹰爪一般,月光下闪着寒芒也甚骇人,他这次却不向灵坦攻去,而是对着一年轻僧人飞身抢攻。

    这青年僧人估摸着是灵坦的弟子或者师侄,他果然不敢硬接,足尖一点向后便退,井宽仁想趁机突破之际,两侧却各有一僧人挥拳直击而来,此二人出招却不似灵坦那般猎猎生风,而是看似绵软无力,飘忽而至井宽仁胁下。

    井宽仁目不视物,拳风越快他见机越快,而这绵绵两拳打来他却浑然未觉仍在向前猛冲,眼看就要自己将两胁撞到二僧的拳头之上,江朔心中忍,喊道:“井老前辈小心两胁。”

    井宽仁陡然一惊,立刻察觉到胁下两股凌厉劲力袭来,忙足尖点地,改前冲为上跃,口中清啸一声,在空中向后折了个跟头,退了回去,这才避开了势在必中的两拳。

    立刻有数名僧人向江朔投来责备的目光,江朔不敢与那些僧人目光相对,只佯作专心观看战局。

    井宽仁一击不成,再度猱身而上,这次却面对一个年长的僧人,此人看着与灵坦年龄相若,只怕是师兄弟,他自然不会后退避让,见井宽仁双手都带着铁拳套,左手五指更是与五把小号钢刀相似,便取避实击虚之法,挥掌拍向井宽仁肩头。

    井宽仁一侧身避开来掌,却俯身攻那僧人下路,寻常人攻下路自然是以腿扫击,而井宽仁实在生的矮短,用拳、爪竟也能攻人下盘,这一下出乎那僧人意料之外,忙也伏低身子与井宽仁拆招。

    不料这下正中了井宽仁之计,他先前只是虚招,见那僧人蹲低,立刻飞身而起要从僧人身上越过,那僧人不及起身挥掌向上便撩,井宽仁出掌与之相抵,却借力飞得更高,直飞上半空中一枝横梢,想要借着树木掩护遁走,他目不视物却能察觉树枝的所在,实是他失去目力后,耳音、嗅觉都灵敏了许多,借着松枝随风摇曳之声和松脂香气竟而能辨别树干、树枝的所在。

    众僧没想到他一个瞽叟竟能辨明半空中树枝的方位,也不免一惊,但他们见机亦快,只见二僧人凌空发掌,劲力吐处,竟将树枝凌空斩断,井宽仁却已抢在树枝折断前横跃到另一条树枝上,却又有僧人赶到枝下,依样施为,以凌空劲力斩断了这条树枝。

    如此井宽仁一路走,众僧在树下一路拍击,终于井宽仁再也无枝可依,坠落了下来,旋即被众僧再次团团围住。

第159章,鬼灵湘儿

    井宽仁嘿嘿冷笑,道:“神会老和尚,你终于现身啦。”

    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井檀越好久不见,对于俗世之事还如此执着么?”

    江朔与神会曾有一面之缘,借着月光看却,来的那老僧身材高大,大耳朝轮,鼻直口阔,正是那日习习山庄所见的高僧神会。

    井宽仁的功夫在于小巧迅捷,此刻被众僧围住,“志能便”之术却也施展不开了,众僧内力虽有强弱之分,但结成阵势互为援手,井宽仁如何闯得出去。

    独孤湘喊道:“老瞎子,你偷的这个什么经书这么紧要么?宁可舍了性命不要也不肯交出去?”

    江朔也劝道:“是啊,井老前辈,这经书再好终归是偷来的,不如还是奉还原主吧,我看神会大师和少林派的众位师父都是得道的高僧,你如交出经书,他必信守承诺,不会再与你为难的。”

    井宽仁仍在做困兽之斗,贴地急转,出招尽向下三路招呼,手上阴毒招式频出,什么撩阴、掏档,无所不用其极,众僧见了不禁摇头,远远的拉开包围圈,只将他困在中间,也不与他缠斗,井宽仁手上不停,嘴中却骂道:“小畜生懂什么?你怎知他是得道高僧,如真有道行,让他作法祈一场雨来,如有此能,我立时交出经书。”

    江朔道:“啊……我说的得道可不是这个意思……”

    独孤湘叱道:“老瞎子你怎不识好歹,我朔哥儿也是好心,你现在不给,一会儿被这几个大和尚一人一巴掌拍扁拍死,最后经书不也是被他们给搜了去?你现在抵死不还又有什么意义呢?”

    井宽仁桀桀怪笑道:“你当我比猪还蠢么?我老人家可比猴还精呢,经书怎会放在身上,自然是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这些秃驴若将我拍扁拍死,那可再也别想找到经书啦!”

    独孤湘嘻嘻笑道:“既如此,你还躲什么?应该拿脑袋往他们掌上撞,看他们敢杀你不敢?”

    众僧听了不禁一呆,还真就出手稍缓,唯恐不慎将他拍死,便失去了经书的下落。

    井宽仁见状,心念一动,运劲疾冲,一头向神会掌上撞去,神会吃了一惊,还真就不敢拿手掌去拍他脑袋,一来怕井宽仁真的将经书藏在别处,二来他是得道高僧,不到万不得已,实也不愿杀生害命。

    井宽仁一见这招果然有效,索性把心一横,咬牙发起狠来,双手背在背后,专拿脑袋去找众僧的手掌,群僧竟拿他这种浑赖的打法毫无办法,被逼得只能频频后退,阵型登时大乱。

    群僧被井宽仁逼的手忙脚乱,心中都埋怨这小姑娘胡乱说话,有定力差的出声斥责独孤湘道:“小女子莫要信口胡言,叫老贼走脱了,要你好看。”

    独孤湘比个鬼脸道:“怎么,你们自己技不如人,却要迁怒本女侠么?”

    那僧骂道:“你所为哪里是侠者当为的?竟还不知羞耻,自称女侠?”

    独孤湘不悦道:“哎……我本还想教你们一个致胜的法门,贼秃你却这样骂我,那我不说了。”

    神会见曾见过独孤湘,今日又她见腰间系着的白索银球的武器,知道她是独孤家的女儿,自幼就鬼灵精怪,亦知江朔乃江湖盟主,却不知为何他从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成了现在的绝顶高手,一边躲闪井宽仁,一边双手合十道:“此前众徒儿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湘儿包涵,只是井檀越所盗经书与本派有莫大关系,湘儿如有什么制住他的法门还望告知。”

    独孤湘道:“恩,你这大和尚说话我还爱听,那就由本女侠提点你一二吧。”

    她对神会如此不尊重,群僧又忍不住要破口大骂,然而僧人平时吃斋念佛,骂起人来却不会什么恶毒的词句,骂来毫无威力,独孤湘也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地对神会道:“我说大和尚,你会不会点穴?就是一点中就不会动的那种?”

    一语点醒梦中人,独孤湘说话之时,井宽仁正向神会撞来,二人同时听到独孤湘之言,神会喝一声好,改掌为指,疾点井宽仁胸前玉堂穴,井宽仁却大叫一声不好,然而他此前太过托大,将双手放在身后,此刻想要招架却来不及了,被神会一指戳中,立刻扑跌于地动弹不得了。

    井宽仁身子不能动弹,嘴巴却还能动,不住口的骂道:“小贱人,你可太损了……骗我被擒。”

    独孤湘一翻白眼道:“我只叫你试试看他敢不敢杀你,你看果然不敢吧,只是大和尚使坏,点了你的穴道,那我可没法子啦。”

    神会将井宽仁扶起,却不解他穴道,温言道:“井檀越,多有得罪万望海涵,经书檀越拿去毫无用处,但对本派,对天下都有莫大的关系,我等务须追回。”

    独孤湘好奇道:“什么武功秘籍这么厉害?学成之后就天下无敌了么?这么这么厉害,大和尚你怎不去学?”又道:“不对,不对……若是武功秘籍,却为什么说老瞎子拿了没用呢?难道眼睛瞎了就不能练此功了么?我看他别的功夫可练的挺好呢……”

    独孤湘还在那里碎碎念叨,一僧人呵斥道:“你这小女子好没分寸,怎来打听别派机密之事?”

    刚才斥骂独孤湘的就是这僧人,独孤湘恼道:“你这疯僧,好无礼。”身形一晃,那僧人眼前一花,独孤湘已到了且近,反手在他右脸上打了一个耳光,等那僧人反应过来,独孤湘已飘身回到原处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纤弱的少女竟有如此轻功,一时恍惚,指着自己道:“是你打的我?”

    湘儿笑嘻嘻地道:“你没看清么?我再打给你看。”说着身形又是一晃,再次逼上挥掌向他右脸打去,那僧人这次有了准备,举手向外就格,不想独孤湘这一掌却是虚招,单手一晃,另一只手早已在他左脸上又打了一巴掌,不待僧人反击已再次回到原地。

    那僧人怒道:“小贱人,你使的什么妖法?”说着向前扑去,独孤湘见他扑来,佯装害怕,抱头蹲低道:“啊呀,不要打我。”篳趣閣

    那僧人低头见月光照拂之下,独孤湘身材婀娜,面若桃花,双眉似蹙,二目似泪非泪,分明还是个异胎初花的未成年少女,不禁呆了一呆,道:“啊,这……这……”巴掌悬在半空竟打不下去,岂料独孤湘忽然跃起,“啪”的一声又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声异常嘹亮,实是此僧毫无防备,被独孤湘打了个正着,右侧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

    那僧人老羞成怒,却见独孤湘又已远远逃开了,他显然是动了真气,胡须箕张,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但脸上左五右十印了十五个红色的指印,看起来颇为滑稽。

    江朔见他运炁之际,双袖鼓荡,知他内力实在湘儿之上,湘儿虽然讨巧打了他三记耳光,但正要动起手来,必不是他的对手,错身上前,挡在独孤湘身前,防备那僧人攻来。神会却上来一按那僧人肩头,道:“昙一,口无遮拦以致被打,之后心气浮动,才被小女子打了三个耳光,你不思己过,还要动怒么?”

    那叫“昙一”的僧人闻言顿悟,合十道:“师父教训的是,昙一知错了。”又向独孤湘合十道:“小女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你了。”

    独孤湘躲在江朔背后,眨着眼睛道:“大和尚你当真不生气了么?”

    昙一本也颇有修为,此刻心气已然平复,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小女子三掌似当头棒喝,助小僧修禅悟道,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再气?”

    众僧闻言一齐合十道:“昙一明心见性,可喜可贺,随喜赞叹。”

    少林一派皆是禅宗,与寻常释家颇不相同,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都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喜什么,赞什么,不过化解一场纷争总是好的,江朔也对独孤湘道:“湘儿你可不要再皮了,诸位都是少林寺得道的高僧,不可羞辱。”

    独孤湘又吐吐舌头道:“哦,我知道了。”

    神会向独孤湘合十道:“小女子可是姓独孤家的女儿,湘儿?”原来他方才已看出独孤湘的身法正是独孤家独门轻功“飞燕穿星步”只是女大十八变,湘儿和而三年前已大不相同,神会一时不敢相认。

    独孤湘道:“我就是湘儿,独孤问是我爷爷,神会大和尚,一向可好?”

    昙一道:“原来是独孤前辈的孙女,难怪小小年纪,功夫已经如此了得,幸得师叔制止,昙一险些唐突了。”

    神会问:“湘儿,你怎来会来此极北之地?你爷爷他老人家可好?”

    独孤湘经神会提醒,忽然想起,泫然欲泣道:“我爷爷他不见啦……”这次却是真的红了眼圈了。

    神会忙温言劝慰道:“湘儿你不要难过,孤独前辈武功高强,应不会出什么意外。”

    独孤湘道:“但是他不知去哪里了。”

    井宽仁被两个僧人按着肩头坐在地下,道:“你说那个轻功极好的老头么?”

    独孤湘道:“你见过他?”

    井宽仁一双泛着白翳的双眼一瞪,道:“你骂了这么多句瞎子,怎么忘了我是个瞎子了?瞎子怎能看见人?”

    独孤湘急于知道爷爷的下落,不敢再回呛他,柔声道:“井老爷子多包涵,你快说说那轻功极好的老头去哪里了?他也进了林子么?”

    井宽仁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比你们先到,我虽目不能视,但能听到他微弱的脚步声,这老者形如鬼魅,我从没见过轻功高成这样的人,初时还道是撞见鬼了,不过他可没有进黑林,老者在林外撞见了一队武士,约莫又百来人吧,他和为首另一个老翁说了会子话,直到那时我才确道他是人非怪,后来他二人结伴一起走了。”

    江朔听了一惊,道:“难道是尹子奇?他内伤恢复的这么快么?”

第160章,漕溪慧能

    井宽仁摇头道:“不是尹子奇。”

    江朔奇道:“井前辈也认得尹子奇么?”

    井宽仁盲眼一瞪道:“尹子奇成名近三十年,人称北地独岳,我如何不知?”

    独孤湘道:“我看尹子奇功夫也只是寻常,怎称得起独岳?”

    井宽仁哈哈大笑道:“小女子又来信口开河,尹子奇的功夫非同小可,并非浪得虚名,不过么……要说北地的第一高手么,他却还称不上,比起他的师傅北溟子来,尹子奇可差的远了。”

    江朔道:“井前辈还见过北溟子?”他听过无数北溟子神乎其神的传说,只恨自己无缘得见,听井宽仁竟然见识过北溟子的功夫不禁好生羡慕。

    独孤湘也好奇道:“老瞎子,你还和北溟子交过手么?”

    井宽仁道:“嘿……老瞎子这点微末功夫,怎配和北溟子交手。”独孤湘叫他老瞎子,他倒不以为意,竟也以老瞎子自称。

    独孤湘道:“那你怎知北溟子的功夫多强?”

    井宽仁道:“那是在先天二年,我在新州国恩寺见过他与惠能大师以武论道,才知中华武功竟能高深至斯。”

    神会合十道:“阿弥陀佛,我还道井檀越各处借阅,没想到竟对我少林派情有独钟,三十年前就盯上了我派。”语气中不无嘲讽。

    井宽仁笑道:“哈哈,这可怨不得我,别派武功秘籍或是藏的隐秘,或是以密语写就,难得难解,只有你们少林派喜欢把武功秘籍写作经书,供在藏经阁内,想叫人不惦记也难。”

    独孤湘笑道:“老瞎子,你在他寺中做了三十年的蠹虫啊?”

    井宽仁摇头道:“那倒没这么久,我先是在少室山少林祖庭藏经阁‘借阅’来着,一次偶然听寺中僧人谈论说五祖弘忍的衣钵传人竟然不在少林寺中,这才去的南地,不想惠能述而不作,藏经阁内的经书比之少林祖庭可是少的多了。”

    神会道:“六祖慧能不识字,自然不可能写经书。”

    井宽仁闻言吃了一惊道:“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惠能大师实乃天授之才,他每日在漕溪宝林寺中讲经传法,自然也少不得指点徒弟武艺,我便偷偷藏身寺中,专听他讲解武功修炼之法,前后一年实是受益无穷。”

    灵坦合十道:“井檀越能得六祖提点,真好造化。”灵坦虽知井宽仁这是在偷学少林武功,但他入门晚,未得亲耳聆听惠能教诲,对于井宽仁能听六祖亲口传法钦慕不已,

    独孤湘问道:“老瞎子,你眼睛瞎了,莫不是心也糊涂了,你先前不是说在新州国恩寺见到北溟子与慧能交手么?怎又说在漕溪宝林寺?”

    井宽仁道:“慧能祖师原是以宝林寺为道场,先天二年,他回到家乡新州唐皇敕令为其修造的国恩寺,我自然也跟着去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北溟子来访是那年八月。”

    江朔屈指算道:“先天二年是三十二年前,和北溟子上玉霄峰与三子斗法是同一年么?没想到他离开玉霄峰后并未北返,而是去了南地。”

    井宽仁道:“是了,那一年春天慧能难得北上了一次,我怕野外无处藏身,没敢跟着去,原来大师是去了天台山玉霄峰。”

    独孤湘道:“老瞎子,你对中原武林还真挺熟么?”

    井宽仁自负道:“老瞎子我自神龙二年流落大唐江湖,到今日正四十个年头了,中原哪个门派是我不知道的?”

    独孤湘眯缝着眼道:“哟哟哟,看来是都去借阅过,是吧?”

    井宽仁丝毫不以为耻,已挺胸道:“不错!但凡有真才实学的,老夫都学了个一二。”身后押着他的两个僧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按他肩头道:“老实点!偷东西的贼还这么趾高气扬?”

    其时东瀛日本虽然蛮荒落后,但国民倒也颇通礼仪教化,国内少有偷盗,但他们西来大唐,看着大唐什么都好,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学。而大到国家军政机密,小到工匠机巧之术,很多事涉机密又如何尽能买到?于是日本人便行此‘不告而取’之术,如井宽仁这样的志能便之士,盗得大唐军民一星半点的机密,带回国去便是举国膜拜的英雄,久而久之东瀛人皆不以此为耻了。

    江朔却只关心北溟子的事,问道:“井前辈,那北溟子来寻找慧能大师却是怎样情形呢?”

    灵坦等人入门均晚,对漕溪旧事也不甚了解,也想听个究竟,因此任由着井宽仁说下去。

    井宽仁道:“慧能大师回到国恩寺是在春末夏初,过了三个月,八月初,啊呀,我可忘了是几日了。”

    神会道:“先天二年八月初三。”

    井宽仁道:“对对,就是初三。”

    江朔心里奇怪,神会大和尚又怎会知道北溟子拜访慧能是哪一天?但他急于想知道北溟子与慧能交手的情形,因此没有打断发问。

    只听井宽仁续道:“这日虽是初秋,但新州地处南方,仍十分炎热,是夜来了一个丰神玉朗的白衣青年说来拜访慧能大师,其时慧能大师已是七十七岁高龄,寻常不见客,其门下弟子见那白衣青年年纪轻轻,不免生了轻慢之心,不许他入见,也不为其通报。”

    此前赵蕤也好,独孤问也好,说北溟子时都未提及他的年岁、容貌,江朔一直以为北溟子和赵蕤、独孤问年龄相若,当年也应当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了,不想却是个青年人。

    井宽仁道:“那青年便恼了,也不废话,就动起手来,他的脚步实是神妙,不知道他怎么移动步伐,反正不管众僧如何走位,以什么招术攻来,他只一步就绕到那人身侧,拿住小臂上养老穴,抛在大雄宝殿前的院子中央,道尔等只知倚老卖老,轻慢年轻人,便点了你们的养老穴,叫你们知道少年之可畏,不一会儿,就将一众大和尚小和尚尽皆扔在地上高高的摞成了个小山包。”

    独孤湘听到此处抚掌大笑道:“这北溟子倒是有趣的紧。”众僧都不禁愠怒,对她侧目而视,独孤湘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说笑不已,江朔却道:“这养老穴可不是什么人体要穴,何以北溟子靠点养老穴就能制住众僧呢?”

    井宽仁道:“小子你说的很不错,我当时也有此疑问,况且养老穴称为郄穴,极其狭细,须得用牛毫细针才能刺中,以手指来点穴可是太粗了。我也是后来偷听僧人说话,才知他们那日被北溟子握住小臂,不知怎的就觉养老穴一麻,紧接着手臂酸软,腰枝无力,登时动弹不得了,看来北溟子一握之际以内力化气刺入彼等养老穴,养老穴属太阳小肠经,内力灌注之下经脉闭塞才有会无法抵抗,但群僧中不乏高手,我看他不论是谁都只一握一抛,绝无迟滞,这些高手就算被点中要穴总也能以内力抵抗一二,怎会如丝毫不会武功般地就被制住,实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就是北溟子的内力实在太过高强、霸道了。”

    江朔自忖道,如遇着寻常武师,我以内力灌注之法虽也能通过郄穴封其整条经脉,但如是遇高手却无论如何不行了,况且要在瞬息之间通过一个普通的穴道制住一个高手,更如痴人说梦一般,没想到北溟子当年的武功就已经精深如斯了。

    井宽仁道:“北溟子轻松大获全胜,却面无喜色,仰头叹息道,‘可叹漕溪慧能所传无人’。”

    众僧闻言皆怒,押着井宽仁的二僧又压他肩头道:“胡说什么!”

    井宽仁怒道:“那是北溟子说的,你们自去与他理论啊,压我做什么?”

    灵坦道:“漕溪祖庭有别院兰若十三所,祖师座下得意的弟子都在各处为主持,乃师神会当时也不在国恩寺中。”

    江朔忽然醒悟,心道难怪这灵坦和尚的身手看着似曾相识,原来是神会大师的弟子,那日习习山庄大会上,来了两大宗师,一个是茅山李含光,还有一人就是神会大和尚了,原来神会是慧能的弟子,灵坦的师父。

    井宽仁斜睨着灵坦,语带嘲讽地道:“灵坦大和尚,你自己想想,就我所说北溟子点穴的手法,当日尊师就算在国恩寺中,就能敌得过么?”

    灵坦闻言一愣,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也不反驳,看来答案不言自明了。

    神会亦道:“北溟子是不世出的奇才,神会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独孤湘追问道:“后来呢?慧能大师出来了么?”

    井宽仁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慧能大师怎会不察觉?他在屋中说道,原来是北溟子来了,请到静室一叙。”

    独孤湘道:“咦,慧能大师的居所就在大雄宝殿左近么?”

    井宽仁道:“大师的静室在寺后山麓之间,离大雄宝殿可远的很,不过他平日都是这般呼唤弟子,听来轻言细语也不甚响亮,但无论远近,其声如在耳畔,清晰无比。”

    神会道:“此乃‘传音入密’之术,亦是少林绝技之一。”

    江朔在习习山庄见识过神会发声似狮吼,震摄群雄,但这传音入密之术将轻言细语传入人耳,似乎比“狮子吼”更难些。

第161章,三偈斗法

    井宽仁道:“北溟子闻声而动,须臾间就到了山麓间的静室,其时虽夜半十分,但天气仍然暑热,静室门窗大开,北溟子与慧能大师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隔空交谈起来。北溟子道,那日在玉霄峰上听大师两句偈语,受益匪浅,某于深山中苦思三月,今有所悟,特来与大师印证……可惜当日慧能大师的偈语说的是什么他却未说。”

    江朔却听赵蕤说过峰上之事,他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之能,脱口而出念道:“第一句是‘於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於自念上离境,不於法上念生’。”

    井宽仁由于不知道慧能在峰上所说偈语,对于二人后来的诸般怪异行为多有想不明白之处,今日得闻此偈,不禁大喜,口中默念细细品咂起来,竟不往下讲了,神会知他一时无法索解,解释道:“这句偈语说的是——人之念皆为‘境相’役使而生的‘妄念’,‘无念’并非空心不思,而是不依境起,不逐境转。想必当时峰上诸人已陷入走火入魔的边缘,慧能祖师以般若功传此偈入众人耳,助其稳住心神。”

    江朔道:“是了,听赵夫子说当日北溟子与白云子、追云子、东岩子在峰上口述武功‘文斗’,三日三夜后心魔暗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幸得惠能大师作偈,点化了众人,才各自罢斗。”

    惠能不愿自显其能,从未和门下弟子提过,神会自然也是无从得知,今次听了江朔之言方知此事,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四大高手以口比武竟能走火入魔,却是匪夷所思,而惠能祖师一言止息,可见顿悟为禅宗真谛。”众僧听了一齐合十赞叹。

    井宽仁却不管这些,追问江朔道:“第二句偈语是什么?”

    江朔道:“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神会是禅宗高僧,慧能的衣钵传人,自然知道此中真意,又解释道:“这一句说的是‘念’从‘性’起,本来解脱。不立“境”、“念”二相,则既无‘有念’,也无‘无念’,是故‘无念’起自‘自性’。说的是众人争斗不休,要争谁的功夫天下第一,其实功夫练到化境实是殊途同归,却无门派之分了。”

    江朔道:“我知道了,所以四人这次比试之后回去各自从别家的功夫中又悟出了更高明的武功,便是互相借鉴,融会贯通之功。”他心中又想到了赵蕤后来在积金洞中之所以能将玉玦心法、神枢剑法和长短经的功夫一齐传授给他而不起冲突,怕也是因为早已悟彻了惠能大师偈语所揭示的道理,才能将其融会贯通,自己虽未见过惠能大师,却也承其惠泽深矣。

    神会道:“四人具是武学大宗师,根基本来就极深,因此惠能祖师一点即悟,所谓‘迷来经累劫,悟则须臾间’。”

    井宽仁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后面的事情,我如早学些禅理,当日可就不会这么一头雾水啦……”他对那日所见一直难以索解,一来他不知慧能当日在玉霄峰说了什么,二来他在漕溪蛰伏一年时光,却只在慧能讲解武学之时才留神倾听,对于讲禅说道却毫无兴趣,是故无法理解北溟子与慧能之间的对话。今日方知自己当时实是买椟还珠,入宝山不取珠玉而只捡了一块石头,若当年能参禅悟道,说不定武功早已大成,也不必一直偷偷潜入寺中翻阅经书,以致被毒瞎了眼睛,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独孤湘见状奇道:“老瞎子你怎么突然哭起来啦,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井宽仁道:“只恨我当年迷了心窍,痴迷学武而不知修禅,以至于难以领悟北溟子与慧能那日的种种异状,今日想来定是从禅宗真意中悟出的高深武艺互相印证。”

    独孤湘急道:“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呀,只是一味地哭,好不吊人胃口。”

    井宽仁心想不错,他虽然此前和众僧斗口,但实知神会是得道的高僧,说不定他能解出那日二人的诸多哑谜也不一定,便止住哭声道:“第一回合,北溟子举掌横推,劲风顿起,要说罡气练到一定境界能隔空推开门窗也算不得什么,但说也奇怪,静室门窗本来都是打开的,北溟子掌风推送之下,却户牖反闭。不过这一招虽然神妙却没什么杀伤力,慧能大师推门而出,却不反击,只是望空一掌,头顶树荫动得一动,可说是平平无奇了。岂料北溟子却叉手道‘佩服’,慧能道‘承让’,便算胜了一合。”

    江朔和独孤湘均听得一头雾水,转头望向神会,神会略一思忖便明其理,道:“北溟子之意不难理解,他是以屋喻人,说的是以内力攻击之时亦能闭气自御,如之可立于不败之地,慧能祖师望空一掌却说,任你内力再高,我只虚怀若空,向天空打出的掌力再猛烈又有何用?况且你向天空打一掌,天空何尝会打还你一掌?守御的再好又有何用?因此北溟子是白花力气,自然输了一筹。”

    井宽仁点头道:“原来如此……”紧接着续道:“第二回合,北溟子向着同一棵树劈空猛击一掌,这次可更神奇了,本来这树被慧能掌风鼓动得摇曳不止,北溟子一掌打去,树枝却立刻停止摇动,竟而一动不动。慧能大师的反应更奇,他缓步走到树下,就地在月光下的树荫中闭目侧卧躺下,不一会树又重新轻轻摇曳起来,不过在我看来这是山中清风拂动所指,却非慧能大师用什么特异的武功撼动的,就这么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卧,北溟子却如遭蜂刺,从树荫下一跃而出,仿佛这树荫是有质有形的一般。又叉手道‘受教’,慧能在树下盘坐,道‘过谦’。”

    众人听了都不禁悚然,要说一掌摇动林木,只要是练过气功的都会,无非是幅度大小的区别,但一掌将摇动的树木打到静止,却是闻所未闻,这份内力修为可说的逆天乱神了,而慧能大师的应对比之前更加平平无奇,怎么就又占了上风?

    神会思索了更长的时间,终于领悟,道:“北溟子以掌定风实是神乎其技,非亲眼所见实在难相信,但他应该不是炫技,还是以树喻人,说的是他的内力已经练到可使气脉运行暂停,问慧能祖师这是否可称内力最高境界?祖师却高卧树下,片刻后山风拂树,重又晃动起来,那就是说人体气脉之运行如树遇风则摆一样的自然,内力再高虽可逆天一时,却终究要复归自然之道,因此北溟子这次却是走入歧途,祖师以此劝他迷途知返,逆天而为实是有害无益,因此北溟子说受教。”

    井宽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北溟子道,在下连败两阵,最后一合原是不用比了,然而我三月苦思得其三悟,不吐不快,这第三招也忝着脸向大师请教一下吧,慧能大师笑道我二人作偈论道,何来胜负?檀越请出招吧。北溟子道一声好,他坐地运功片刻,只见头顶白雾汩汩而下,竟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片刻雾散,却哪里是什么俊朗的青年,分明是一个枯瘦的老叟。我远远地见此异状都吓得差点从树上跌来下,慧能大师近在咫尺,却毫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也不起身,随手捡拾其地上一块白石,往嘴里塞,道好吃好吃,砌秋咔嚓给嚼碎吃了,仿佛这不是石头而是个白面馒头……”

    若非井宽仁说的郑重,众人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内家高手驻颜有术也是有的,而北溟子竟然能在片刻间改换容貌却是闻所未闻,慧能祖师口嚼白石倒似坊间江湖艺人表演的戏法一般,到底是何意只能等神会来解释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会这次却不假思索地道:“北溟子所谓可谓与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妙,庄周是不知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北溟子就是不知是少年化作了老者,还是老者化为了少年了。而慧能祖师吃石头,其意‘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正合本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的修行之道。这一次却是不分胜负。”

    井宽仁心悦诚服道:“神会大和尚说的不错,等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北溟子已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那个丰神玉朗的少年郎,他叉手道‘大师之意我已知之矣,多谢赐教。’慧能大师则含笑道‘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后面是什么我可记不得了。”

    神会和众僧却一齐念道:“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那声音犹如吟唱,竟带了一丝悲意。篳趣閣

    井宽仁一双盲眼似望着远方,失神地道:“是了。是了,就是这句……之后北溟子与慧能大师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声震林木,直似山崩地动一般。待得笑声渐渐止息,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见北溟子忽然跪倒向着慧能磕了三个头,起身纵身长啸,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他去的好快,几个起落,啸声已在山门之外了,而慧能大师只是面带微笑,端身不散,如入禅定,我等了片刻,北溟子的啸声已不可闻了,慧能大师仍是端坐不动,我壮着胆子下树,一年来第一次凑近大师,仔细观看才发现他已奄然迁化了……”

第162章,井氏悟道

    井宽仁说到此处,众皆默然,江朔立时醒悟了神会为什么会准确的知道北溟子拜访慧能的日子,原来这一天是慧能坐化的日子。

    如此沉默良久,神会道:“幸甚至哉,惠能祖师证道而逝,得其所也。”众僧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

    井宽仁却觉得心中一片空明,他此前对惠能和北溟子的对话始终不得要领,今日经神会解释后,才知当日二人所论是高妙,将自己的大半生与之印证,不禁有了顿悟之感,但觉心中的不忿与执着都忽然消散于无形了,心中不喜不悲,但觉平安安宁。

    神会走上前来,随手一拂解了他的穴道,道:“吾观井檀越似有所悟,不知心中是否还有执念?”

    井宽仁穴道得解,却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片刻之后,忽然向着神会跪倒,磕头道:“井某前半生如雾如电,直如幻梦泡影。今日听神会大师解说三偈,方知无念之妙蒂,先前种种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此后余生愿拜入大师门下,修禅悟道。”

    神会却道:“阿弥陀佛,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井檀越今日悟道犹未为晚,实是可喜可贺,老僧不敢为井檀越之师父,我便代慧能祖师收你为徒吧。毕竟你曾随着祖师求学一载,以后我们就以师兄弟相称。”

    井宽仁道:“大师说的是,我与慧能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傅之实。不过如此一来我可就成了灵坦的师叔啦。”

    灵坦笑道:“我禅宗顿宗讲究能者为师,对于年龄、辈分看的极淡,井檀越不必以此为意。”

    神会对井宽仁道:“你既入我师门下,便不能以檀越相称,亦不能以俗家名字相称。我给你起一个法名,就叫‘空性’吧。”

    井宽仁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空性拜谢师兄。”

    神会却问道:“空性,你对那本经书还有执念么?”

    井宽仁道:“如何还有执念,经书奉还。”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经书,双手捧了交给神会。

    独孤湘道:“好你个老瞎子,原来刚才使的是空城计。”独孤湘见那卷轴上写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道:“心经不是最常见的经书么,老瞎子你偷了这么一本经书,却为何如此宝贝?这本经书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独孤湘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岂料神会和井宽仁神色郑重,一齐道:“说不得。”她讨了个没趣,撅着嘴闷闷不乐。

    神会道:“湘儿你多包涵,只因此本经书隐藏的秘密太过紧要,直能颠覆大唐江山,因此说不得。”

    独孤湘哦了一声,却仍不开心,江朔却道:“井前辈,我却还有个疑问,当年日本遣唐使在海州惨遭屠灭,而井前辈毫发未伤,那日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井宽仁道:“嘿,谁说我毫发无伤?”说着解开衣带,袒露前胸,江朔这才看到他胸口、肋下,侧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伤,显是当年剧斗留下的。

    江朔和独孤湘看了都心惊不已,江朔问道:“李邕李使君说那日是受了蒙蔽,得到了错误的情报,才上船屠杀所有东瀛遣唐使,我等却不知李使君是如何被蒙蔽的,因何屠尽了东瀛人,令郎在中原追寻此事的辛秘也已十几年了。”

    井宽仁道:“要说李使君做的不能说不对,当日船上确是有件了不得的大秘密,只是江湖盟的豪侠没有找出来。”

    江朔和独孤湘都甚是好奇,异口同声的问:“是什么大秘密?”

    神会道:“此事此时却也说不得。”

    井宽仁闻言双手合十,不再说下去了。

    独孤湘道:“没劲,没劲,哪里来的这么多秘密?”

    神会、井宽仁知她小孩子心性,也不以为意,只是笑而不语。江朔突然想道:“啊呀,湘儿,我们本是要问爷爷的下落,却七弯八绕听了这么多故事,把爷爷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湘儿也醒悟道:“呀,我可也忘了,老瞎子,你不是说听到我爷爷的踪迹么?他们往哪里去了?”

    井宽仁道:“往北方去啦,我可没跟着去,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唯一确知的是他们没进黑林。”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和他交谈的老者称独孤前辈为追云子,他却叫那人不危贤弟。”

    江朔心中灵光一闪,道:“是高不危!独孤爷爷早年的知音,后来诓骗他去捉契丹大夷离堇·涅礼的也是这个高不危,爷爷却为什么还跟他走了?”

    湘儿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追上爷爷便知其究竟了。”

    江朔道不错,便要拜别神会、灵坦和井宽仁众人,神会道:“我们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就此回中原了,江小友返回中原后可来菏泽寺盘桓几日,说不定时机得当,可将当年辛秘一一解开。”

    江朔见事情有缓,当即也不再追问,只道:“神会大师现在不在南地了么?这菏泽却在何处?”

    神会笑道:“菏泽寺可不在上古九泽之一的菏泽之畔,乃东都洛阳菏泽寺,不过可不在城坊之内,而是在伊阙龙门之畔,因寺前广种荷花而得名,小友只寻着一片荷塘,便知菏泽寺之所在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待我和湘儿回返中原,定来东都拜谒。”心中却道:海州沉船之事没个头绪,下次去菏泽寺,无论如何要请井宽仁前辈说出当年的真相。

    江朔早已给契丹人杭翰解了穴道,只是杭翰汉语不甚熟稔,插不进嘴,江朔向他连比划带说,杭翰终于领会燕军并未进入黑林,而是贴着林子北上了。当即表示要北上追踪那队燕军。

    井宽仁当即头前带路,带着众人走出悬魂阵,这悬魂阵的原理说来毫不稀奇,九堆篝火组成了一个大型的螺旋,乃是借助黑林内一片漆黑,火堆的间距恰是每次只有前后两堆篝火映入眼帘,只要跟着篝火走,便似驴拉磨般的,兜兜转转永远无法走出去,如不循着篝火走,则林中一片漆黑无法辨明路途,井宽仁是个瞎子,却不为火光所困,自能寻着路途出林。

    在井宽仁的引领之下,众人不用多时便出了黑林再次重见天日,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江朔三人直有恍如隔世之感,当下众人互相拜别,神会和众僧并井宽仁一齐南下,江朔和独孤湘并杭翰则自行北上,二人出了黑林,沿着林子边缘行走。

    江朔走在路上心中却仍充满着疑惑——一是那队避难的契丹人去了哪里?二是高不危所率的这队曳落河武士为何绕过林子北上?三是独孤问为何不留之言偏语随着高不危北上了?更有井宽仁留下疑惑——那本《心经》的秘密;海州之真相到底是什么?渡过了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

    江朔甩了甩头,将这些疑惑暂时甩出脑袋,心道:先将此间之事解决了,余下的谜团慢慢再想法破解吧。

    三人在星空下向北行走,借着星月之光,依稀辨认出林中道路上的马粪和蹄印,原来这一队武士与前不同,是一队骑兵。三人循着踪迹,便全力向北奔驰,江朔仍然是携着杭翰的臂膀前进,直行到天色微露曦光,江朔突然放慢了脚步,杭翰不解地望着江朔,江朔道:“就在前面了。”

    三人放轻脚步,缓缓接近,绕过一条山岗,却见松林疏阔,一条小溪曲折穿过,百人百骑在河边围成了一个简易营地,此刻天光已然放明,远远望去见营内武士皆着黑衣黑甲,果然是曳落河武士,营地中的篝火刚刚熄灭,十几道灰白色的烟柱缓缓飘散在晨曦之中。

    曳落河扎营之地甚是疏阔,没有死角,三人不得其便,无法靠近。独孤湘悄声对江朔道:“朔哥儿,你耳音好,听听看爷爷在营中么?”

    江朔闭目凝神,仔细寻找声息,却觉营地中并无高手,他睁开眼,对独孤湘道:“爷爷似乎不在营中,营里似乎也没什么高手。”

    湘儿道:“那怎么办?”

    江朔略一思忖道:“无非两条路,一是守株待兔,在林中藏身只等爷爷回来;二是抓个舌头,问明爷爷去了哪里。”

    湘儿是个急性子,怎肯守株待兔,道:“既然没有高手,我们便去抓舌头吧。”

    江朔道:“不过这营垒构筑颇有章法,又在水源边,也无需外出打水,似乎很难找到落单的军士。”

    湘儿嗤笑道:“都说了没有高手,我们便把他们都包圆了又如何?”

    江朔心道不错,道:“只是曳落河弓弩厉害,你我自可自保无虞,杭翰兄弟可不成,你还是在此处望风吧。”

    杭翰解的其意,点点头,解下腰带,套在松树主干上,双手扯着腰带,双脚蹬住树干,借助腰带一跳一跳地向上攀爬,不一会儿就上到离地数丈的地方,用腰带把自己绑在树上,此处视野宽阔,自己却又藏身松针之间,从外难以发现。

    江朔见他藏好,对湘儿道:“我们一左一右地掩杀,在营地中垒汇合。”

    独孤湘笑道:“赌赛么?看谁打翻的人多。”

    江朔知湘儿玩心重,又争强好胜,口中答道:“好,不过不要伤人性命,只把他们都点穴放倒即可。”心中却道我只比湘儿少几人,让她赢了便了。

    独孤湘笑道:“我自然识得。”不待江朔再言,忽然高喊一声:“开始!”便跃出藏身的林木,向着营地猛冲而去,江朔见她选的右侧,微微一笑,也向前跃出,向着左侧飞驰而去。

第163章,再遇怀秀

    其时天光已甚亮,曳落河武士训练有素,营地四周均有瞭望之人,两人跑的虽快却也难保不被发现?奔出林子不到一百步,就听得呼哨声四起,不一会儿梆子声响起,有曳落河弓弩手以弩箭向着二人射击,然而江朔、独孤湘身法何其神妙,在小金城关内衙署屋内抵近射击,江朔尚且不惧,更何况是在开阔处。况且其时晨雾未散,曳落河射手瞄准亦难,只是向着雾霭胡乱射击而已,如何能射中二人。

    朔湘二人展开穿星步闪转腾挪,将射来的劲矢尽皆避开,同时急速趋近,不消片刻就闯入营垒之间,众曳落河武士不禁大惊,谁见过跑的比弩箭还要快的人?阵型顿时大乱,慌乱间纷纷抛下臂张弩,各抽兵刃,想要结阵拦阻二人。

    江朔一看,忙喊道:“湘儿,这些人会璇玑阵,可要小心,让他们结成阵势可就不好对付了。”

    独孤湘却不需江朔提醒,她手中的白练长索正是璇玑阵的克星,这套月影素寒流的功夫本就是独孤问创来克制北溟子北狩步的,璇玑阵脱胎于北狩步,月影素寒流能不能对付得了北溟子还在两说,独孤湘拿来对付这些曳落河武士却是绰绰有余。

    那些曳落河武士不组成璇玑阵还不好,排成北斗七星的阵势却正好像凑上去被湘儿揍一样,只见独孤湘将银球飞爪舞得上下翻飞,离得远的以飞爪锁拿兵器,离得近的则以银球打穴,独孤湘生的矮小,晨雾之中白色的飞索便似贴地的游龙一般,到人面前才将银球从轻薄的雾霭中弹起,打在曳落河武士的膝盖、小腿上的膝关、犊鼻、承筋等穴,立刻腿脚麻软,纷纷倒地。

    江朔手中却只有七星宝剑,他以南方朱雀翼宿的步法在众武士中穿行,宝剑也不出鞘,以樫木剑鞘当点穴橛用,曳落河武士尚未组成阵势便先被他点倒。江朔内功既高,出手更快,不待武士就位,便将阵型打散。

    而独孤湘这边却是等众武士布阵已成之后再出手破阵,在曳落河眼中这个小女子却比江朔更嚇人,在他们看来这女子看似袅袅婷婷,身形曼妙,不疾不徐,但只待璇玑阵布好,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破阵,这好整以暇的从容,可不是比猛冲猛打的江朔高明么。

    其实这些曳落河武士不知道的是独孤湘之所以要等他们排好阵势,却是因为月影素寒流暗含了详尽的破解璇玑阵之法,曳落河布璇玑阵所用道的北狩步只是皮毛,只会亦步亦趋地迈步,独孤湘打来得心应手,若是曳落河武士各自为战,或是逃散开来,独孤湘反倒没这么容易一下子击倒这么多人了。

    只是月影素寒流太过神妙,嚇得曳落河武士的包围圈越来越大,都远远地退开,不敢与独孤湘交战,因此江朔虽然要逐一击破,放倒武士的总数却与独孤湘相差不多。

    独孤湘见状,立刻想了个鬼主意,喊道:“朔哥儿,你打的可太慢了,我来帮你。”她向江朔身边奔去,在他左近击打曳落河武士,江朔七星宝剑是短兵器,白练却要长的多,独孤湘在他身侧,以长索银球飞击曳落河武士,自然比江朔占了先机,这下大多武士都是被她放倒的了。

    也是这些曳落河武士军纪极严,虽知不敌却依然死战不退,这才被江朔和独孤湘尽皆放倒了,否则二人这样靠在一起的打法,如果一众武士四散奔逃,朔湘仅二人,绝对无法把这些个武士一网打尽尽皆放倒的。

    点到最后一人,独孤湘长吁一口气道:“朔哥儿,我放倒了六十三人,你呢?”

    江朔道:“我可没数的这么仔细,二十来人吧。”

    独孤湘道:“那数可不对了,不是说一队一百人,你只放倒二十来人可凑不够一百人咯。”

    江朔扯起一个武士道:“问他。”

    独孤湘奇道:“我看他们黑黢黢的都穿的一样,都带着面具,你怎知他是领头的。”

    江朔捡起一个团扇一样的东西,道:“湘儿你忘了,百人队由旅帅率领,旅帅执鼙,我刚才正见到他挥动鼙鼓指挥军队呢。”

    独孤湘接过江朔手中的鼙鼓,在手里来来回回“东隆东隆”地敲击,道:“真好玩,像个大号的拨浪鼓。”

    江朔却扯去那人面具,问道:“高不危可在你们军中?”

    那旅帅本横下一条心,决计什么都不说,却听江朔提到高不危的名字,不禁奇道:“少侠怎么知道高参军在我军中?你找他何事?”他知道安禄山豢养了很多江湖豪客,心道这一对少男少女武功这样高强,难道也是安中丞的亲支近派?

    独孤湘道:“我们可不找高不危那个老杂毛,我们找我爷爷。”

    那旅帅愈发恭敬道:“哦哦,原来是独孤前辈的孙女,难怪功夫这样俊俏。”

    独孤湘被他一夸,甚是得意,道:“算你有眼光。我且问你,我爷爷和高不危去哪里了?”

    那旅帅昨夜见高不危对独孤问甚是恭敬,只道他们是一路的,更兼今日朔湘二人只是将众军士点倒,并未取一人性命,他便心道定是这少男少女有意炫耀武功,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如是敌人,如何会不下杀手?他自己越想越觉得有理,对独孤湘愈发恭敬道:“回女侠的话,尊老太爷昨夜和高参军带了七人往东边去了,命我等在此扎寨等候,标下还道等谁呢,原来是等二位少年英侠。”

    江朔刚想说话,独孤湘却拦住他,顺着那旅帅的话笑道:“可不是怎地,爷爷叫我们来此和他汇合,不想却遇到了尔等,闲来无聊,拿你们耍耍乐子。”

    那旅帅面露谄媚,道:“女侠好诙谐,和我们耍着玩呢,只是二位忒也的大胆了,万一被弓弩伤着可如何是好?”

    独孤湘道:“放屁,你等这点微末工夫怎伤得了本女侠?”

    那旅帅忙道:“是,是,万幸小的们学艺不精,没有伤着贵人。”

    独孤湘笑着拍拍他的脸道:”我们来的晚啦,遍寻找我爷爷和高参军不着呢,你知道怎么寻他们么?”

    那旅帅为难道:“这小的可不知,高参军只教我等在此等候,可没说去了哪里。二位何不也在此等候?”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鸣镝响箭,江朔知是杭翰发射的信号,对独孤湘道:“又有人来了。”

    说话之间却见又来了一标玄衣黑甲的曳落河武士,只是这些人衣甲虽与曳落河一般无二,但手中挥舞的武器却是各色各样,骑的马也毛色驳杂,品种亦不一而足,不似这队曳落河所骑都是河东骏马。

    见这队武士虽然人数众多不下两百人,却不甚齐整,看来不甚曳落河中的精锐,朔湘二人倒也不惧,独孤湘闪到那曳落河旅帅的背后拿住他的大椎穴,心道:若是彼等射箭就拿他做肉盾。

    江朔则腾空而起向领头的一名带着金色面甲的骑士飞扑过去,岂料那武士见了他非但不避,反而催马向前,喜道:“江少主,好久不见,你果然来松漠了!”说着拿下面具,却是契丹少主,崇顺王李怀秀。

    江朔见是怀秀,凝掌不发,落地道:“怀秀,我正到处寻你,没想到却在此处相遇。”

    李怀秀也跳下马来,双手抱住江朔道:“早听说你要来松漠,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说着向江朔挤挤眼睛。

    江朔知道李珠儿是反间之事仍是部落内的机密,李怀秀示意他不要说穿,当即也不提珠儿,也不问她在何处,只是道:“曳落河分成小股向松漠渗透,我原来还担心你们,不想你们倒有扮作曳落河的妙计扰乱彼等。”

    李怀秀哈哈大笑道:“只许他安禄山用计,就不许我们契丹人有智谋么?”

    江朔道:“你的胞弟杭翰也在此间呢。”

    说话间,杭翰早已下树向他们奔来了,向着李怀秀单膝跪地,以契丹语问安,李怀秀忙将他搀起,道:“舍弟不会汉语,江少主,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独孤湘道:“嘿,他们两个,一个说汉语,一个说契丹语,却居然也能交谈,可热络呢。”

    李怀秀道:“这位不是静乐的从妹,湘儿姑娘么?”原来他在范阳卢家见过湘儿和她爷爷,只是当时不知他二人是武林高手。

    江朔忙介绍道:“这是我妹子独孤湘,她爷爷便是赫赫有名的追云逐月叟,独孤问前辈。”

    李怀秀道:“原来那干瘦的老者竟然是中原三子硕果仅存的追云叟,湘儿姑娘幸会幸会。”说着向独孤湘抱拳行礼,赵蕤携白猿隐遁山林之事,世人多不知晓,他天宝二年失踪之后,旁人都道他不知死在那个隐秘偏远之处了。

    独孤湘却叽叽喳喳将二人如何救了塔里古,如何遇着杭翰,如何在松林中搜寻前进,如何见到树上刻的褚特部的求救信号,才找来这里,井宽仁之事与契丹人无关,因此她隐去不讲。

    李怀秀听她滔滔不绝,连珠价地将往事说来,甚觉有趣,不禁莞尔,待她说完,笑道:“湘儿姑娘有所不知,这刻印就是我等所留,契丹文字简略,各部刻印多被高不危老贼破解了,因此我们故意留下有残兵躲入黑林中的记号,为的就是引诱曳落河武士自投罗网。”

第164章,义释奚人

    江朔道:“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们去黑林中转了一圈,既没见到契丹人的踪迹,也没见着曳落河武士。”

    李怀秀听了吃了一惊,道:“江少主,你们昨晚进了黑林?那里面有精怪,林中无人却会燃起篝火,寻常人循着篝火光亮深入林中可就再也出不来啦!因此我们才设全套想把曳落河引去那里,不想却险些害了你。”

    独孤湘笑道:“以后可不用担心黑林中的精怪,那精怪已被降服啦。”

    李怀秀听了更加惊奇,搂住江朔的双肩道:“我知道江少主神功无敌,却不知你还会降妖捉怪的法术。”

    江朔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腼腆道:“可汗不要听湘儿胡说,所谓‘精怪’其实是一位东瀛来的前辈高人,林中营火其实他所布的‘悬魂阵’,至于他为何会在黑林之中,我可也不知道,那位前辈身上所藏的秘密甚多,我可也说不清楚啦。只不过现在他已经离开黑林了,以后契丹猎户再进黑林可就不用担心啦。”

    江朔这一番话李怀秀听了个似懂非懂,只约略知道黑林中其实藏了一个高人,现在这高人已走了,目下契丹抗击燕军,军务繁忙,他也没空纠结于此,只笑笑道:“黑林暗无天日又密不透风,就连野兽也不愿意涉足,契丹猎户寻常也不会进去。这群曳落河倒是聪明,没进黑林,我们知道彼等在此下寨,便化妆改扮成曳落河的样子,想给他来个偷袭,却不想已被江少主和湘儿妹子二位先一步给收拾了。”

    独孤湘一仰头道:“可不是么,本女侠料理这种小角色还不是信手拈来?”又道:“不过,你们的衣甲尚可,马匹看着可就比真正的曳落河差远咯。”说着拿手扽了一下那曳落河旅帅。

    李怀秀笑道:“契丹没有铁匠,我等甲具只能靠着缴获燕军得来,至于马匹么,松漠之马矮小,河北也不产名马,曳落河的坐骑可都是安禄山从西域高价买来的,不过今日么,马匹、甲具可都又着落啦。”说着拿眼睛斜睨了一眼旅帅。

    江朔再看一众契丹武士看曳落河的眼神,这可不是两军堆垒看敌人的神色,而是猎人看到猎物,或者说是穷人挖到了宝藏的眼神,曳落河装备精良,一个百人队的装备直可以装备两三百契丹武士,更兼得了这一百匹骏马,将来冒充起曳落河来可就方便的多了。

    旅帅听他们对话,早已知道江朔和独孤湘不是自己一边的,见李怀秀瞥向自己,不禁怒骂道:“契丹狗,还想冒充我曳落河武士,看你们一个个岣嵝惨样,就穿上黑衣玄甲,哪里像我们曳落河武士?”

    李怀秀哈哈大笑道:“像不像么,得装扮上才知道。”拿眼一瞟左右,道:“动手。”

    契丹人数量是曳落河的一倍有余,当即一齐动手将他们的衣甲扒下,契丹岂止没有铁匠,也不会养蚕缫丝、纺纱织布,因此莫说马匹、甲胄,就是寻常的布衫也甚是短缺,就是内衬的袍衫、中衣,都尽皆扒了去。把一个个曳落河武士扒了个赤条条的甚是不雅,独孤湘还是个豆蔻少女,何曾见过这个,捂着眼不敢看。

    李怀秀笑骂道:“这帮狗杀才,见了这么多衣衫器物,眼都绿了,湘儿妹子勿怪。”以契丹语骂谩骂了一阵,那些契丹人这才给曳落河留下了中衣,他们不懂点穴之术,还道是江朔和独孤湘以法术将他们定住了,害怕法术失效,又取了绳索将曳落河上身都缚住,却未捆绑他们的腿脚。

    那旅帅也被扒的只剩中衣,对着李怀秀破口大骂道:“杀千刀的狗王迪辇俎里,你要杀便杀,何必羞辱我等?”

    迪辇俎里是李怀秀的契丹名字,他做了可汗之后族人称他为阻午可汗,就是源自他的契丹名字,江朔怕他动怒杀人,不无担心的问李怀秀:“可汗,你要怎么处置这些曳落河?”

    李怀秀知道江朔心地良善,对他轻声道:“江少主且放宽心。”转头对旅帅道:“我看你也是奚人吧。”

    旅帅回道:“是又如何?”

    李怀秀道:“我契丹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抵抗安贼的侵掠,又有何错?我听说奚王李延宠也与安贼不睦,你们却还死心塌地的跟着安禄山么?”

    旅帅一瞪眼道:“李延宠这奚王我们可不认,他欺瞒了唐皇圣人,唐皇还道他真是奚人之主,封他为王。我部却是不服的!”听了他的话,四周武士纷纷随声附和。

    李怀秀点头道:“不错,当年契丹也是这样各部互相不服,李过折弑屈烈可汗时,契丹人这样想;涅礼杀李过折的时候,契丹人还是这样想,各部只要分散就一定会互相攻杀,其实只是给了外人奴役我们的机会。因此涅礼杀了李过折,自己却不做盟汗,却让我坐了汗位,而怀秀想做的,就是团结各部,让契丹人不要再互相杀来杀去,才能共御外辱。”

    旅帅一瞪眼道:“你对我说这些做甚?你契丹如安分守己,安帅又怎会发兵伐你?”

    李怀秀道:“今日的奚人和当年的契丹何其相似,现在安贼为何放着近处的奚人不打,而先伐我松漠的契丹人?还不是因为契丹现在团结强大了,而奚人至今仍分崩离析,安贼易于掌控这才放任奚人自相残杀。”

    旅帅顿了一顿,口气不再那么坚决了,道:“范阳势大,曳落河这区区几千人,在十万大军中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契丹八部能战之人才几万人?迪辇俎里你与燕军大军对抗实属不智,就算你契丹八部团结如一又怎样?”

    李怀秀哈哈大笑道:“契丹是仙女和神人的后代,我相信只要停止内斗,没有人能剿灭契丹人。”他看了一眼那旅帅道:“我知道奚人都是鲁直的汉子,我也不来劝你,今日就放你回去,你自看看契丹人能不能抵御住安禄山的十万大军。”

    那旅帅本抱着必死之心,不想竟而死中得活,难以置信地瞪着李怀秀道:“迪辇俎里,你当真这么容易就放我走了么?”

    李怀秀笑道:“何止是你,连你们所有这些人都放了,我们契丹人和奚人兄弟一齐反抗安禄山暴虐,你虽一时糊涂助纣为虐却也是奚人,况且我不杀双手被束的武士。”

    旅帅听了面有惭色,但口里仍不服软,道:“好,你今日放了我可不要后悔,来日疆场相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怀秀道:“怀秀生死自有天命,这就放你们走了,不过要委屈你们就这样回去咯,甲具、兵器、衣物,还有一应物资都是我们契丹现下紧缺的,可不能还给你。”说完以契丹语吩咐部众,契丹武士闻言将这一百曳落河驱赶到一起,让那旅帅领头,将他们绑在一起串成一长串。

    那旅帅虽然一败涂地,但气势不坠,胸脯一拔,喝道:“兄弟们,听我号令,向东转进!”

    身后曳落河武士震天价地发一声喊,随着旅帅往东去了,一百人被绳子拴在一起,其实极难迈腿行走,但在那旅帅号令之下,众武士齐齐迈腿,竟然行走颇速,不消片刻就消失在松林之中了。

    江朔见今日竟能不杀一人而解决了一队曳落河,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而对李怀秀道:“高不危派曳落河渗透伏击分散在山林中的契丹人,可汗你们也要早做应对,不然极易被各个击破,损失必然惨重。”篳趣閣

    李怀秀道:“江少主说的是,此地不宜久留,其实高不危的战术是以曳落河当先搜索,数量少的就伏击杀戮,数量多就召大军来剿灭。如果燕军大军随后掩至,我们这点人可也无法抵挡。”

    其实曳落河在千里松林中渗透极广,不需江朔通报,李怀秀也早已知晓,但曳落河战力极强,寻常契丹部族遇上曳落河损失必然惨重,如果各部重新集结在一起,固然可以抵御小股游骑,却又极易被燕军大军盯上。他和涅礼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李怀秀对江朔道:“江少主,我们已派人去找塔里古,待他过来汇合,我们分了衣甲、器物便要走了,你却有什么打算?”

    江朔道:“本想随着可汗一起行动,但是湘儿爷爷昨夜随着高不危往东去了,我们要先去寻独孤前辈。”

    李怀秀吃了一惊道:“高不危昨日在此军中?”

    独孤湘道:“是啊,那旅帅是这么说的。”

    李怀秀跌足道:“若是早一日到此,说不定能遇着这老贼。高贼是安禄山的智囊,若能或擒或杀,于我军大为有利。”

    独孤湘道:“可汗恕我直言,如高不危在军中,以他的老谋深算,你们假扮的曳落河恐怕瞒不过他,到时候真打起来你们虽然人多,可也未必能占便宜。”

    李怀秀叹息道:“湘儿妹子说的是,高不危既敢孤军深入,想来必有所持,就是遇着了,没有二位相助也未必能讨着便宜。”

    江朔道:“只是不知他昨夜和独孤前辈往东去做什么?”

    李怀秀道:“江少主,我随你们一起去东面寻找独孤前辈,只因我还有个隐隐的担心,涅礼的迭剌部此刻就在东面……”

第165章,结为兄弟

    江朔问李怀秀道:“安禄山大军自东边来,躲还来不及,怎么涅礼却在东边?”

    李怀秀道:“江少主,我也不用瞒你,我虽为盟汗,契丹最精锐的却是涅礼所率的迭剌部,八部契丹武士的统帅也是大迭烈府夷离堇·涅礼,我们钻入山林向燕军示弱也是涅礼之谋划,安禄山手下不乏能征惯战的大将和运筹帷幄的智谋之士,涅礼早料到他也会将精锐军卒编为小队,渗入松林搜索契丹各部,不过曳落河原是安禄山的亲卫,现在尽皆派入林中,安贼身边的守备必然空虚,燕军四出追击契丹人,却想不到我们会反击,涅礼就是要趁其不备,率军突袭他的主营,重演当日夜斩李过折的成功战例。”

    江朔一惊道:“难道东面就是安禄山大营所在……”

    李怀秀往东一指道:“不错,东行一百里出了松林便是松漠都督府牙帐所在苇甸城,也是安禄山现在的大营所在!”

    江朔道:“原来兜兜转转,此地离松漠都督府竟然如此之近。”

    李怀秀道:“现在你知道为何我要放那队曳落河走了吧?可不是我心地良善,而是要让他们回去报信,让安贼知道李怀秀在林中假冒曳落河打埋伏,我们已如是先伏击后放走了好几批曳落河,为的就是吸引更多的燕军精锐进入松漠林中,当然曳落河悍勇,我们自身损失也不小,像今日这样毫无损伤的却是第一次。而涅礼所部精锐目下就埋伏在苇甸城左近,只等安禄山营中精锐尽除,中军空虚之际,发起致命一击!”

    江朔心道:谁说北地边民都是粗豪的汉子,我看这涅礼深谋远虑,其智谋不下古之名将,叉手道:“涅礼大夷离堇计中有计,非但料敌于之先,更能料其后手,实在令人佩服。”

    李怀秀道:“不错,珠儿以为我是涅礼的傀儡,骂我窝囊,其实以涅礼之能要做可汗又有何不可?只是迭剌本是八部最强,涅礼如做了可汗,余部难免心存戒惧,他为契丹团结,才推举我做了盟汗,更将自己部落一拆为二,恢复了乙室部,为得就是契丹各部能放下成见,亲如一家。这次打仗,涅礼又把自己的部族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这才令各部皆服。”

    江朔赞道:“涅礼有勇有谋,令人钦佩,我愈发的想见见他了。”

    李怀秀叉手道:“怀秀正有个不情之请,我要在林中为饵吸引燕军,不能接近苇甸城,不然就不能引开安禄山身边的卫队了。我想请江少主去东面寻找独孤前辈之际,若得其便能助涅礼成事,你武功既高,若得你相助,刺杀安禄山可就多了几分成算。”

    江朔道:“太好了,我正有此意,安贼素怀反志,今日欺压契丹、奚人,来日必要为祸中原,我早想刺杀此獠,为民除害,为国绝患,请可汗做书一封,我随身带了作为信物。”

    李怀秀解下腰里的短刀道:“我们契丹男儿不以书信为继,我随身带着长短二刀,我就将这柄短刀赠予江少主作为凭记。”

    独孤湘却要来抢,嚷道:“哎,这短刀给我吧,回纥人刚送了朔哥儿一把金牙匕,他身上揣这么多小刀可是多有不便,万一哪天睡觉翻身,把自己给攮死了……”

    李怀秀连忙摇手道:“不可,不可,这男儿可不能轻易送女子刀子。”原来在北地,男子送女子刀子是求婚之意。

    独孤湘不悦问道:“为何不可?怀秀你可真小器,我亲见你送了一把一样的短刀给我静乐姐姐呢。”

    李怀秀道:“静乐是我妻子,自然要送她短刀……”

    独孤湘不解其意,还要再问,江朔却已猜到七八分,忙对独孤湘道:“湘儿妹子,我把这金牙匕给你吧,你看这金牙匕外鞘金灿灿的镶珠嵌玉,可比可汗的短刀好看的多了。”

    独孤湘一看李怀秀的短刀是皮鞘,用的久了黑沉沉的不甚起眼,果然不如宝光四射的金牙匕来的好看,她倒不是财迷贪图金牙匕上所嵌的珠宝值钱,而是女子爱美天性使然,于是喜滋滋地收下了金牙匕。别在腰间,果然和她服色甚搭,江朔佩戴起来不免有浮夸之感,而独孤湘佩戴却丝毫不显奢靡,反似珠玉配美人相得益彰,手扶鞘上更衬得肌肤胜雪,葱指玲珑,独孤湘心里喜欢不禁多把玩了一会儿。

    江朔却郑重接过李怀秀的短刀,他先前嫌金牙匕富贵奢华,只收在怀中,此番见李怀秀的短刀低调朴素反而甚得其心,低头摸索想将其挂在腰间蹀躞带上,李怀秀见状亲自上前帮他整理袍带,将短刀挂在了腰后的位置,对他言道:“江少主,你可不要小看这短刀,我看那金匕虽然华贵,却未必有我这短刀好使,请试抽此刀。”说着向后退开一步。

    江朔右手使剑,因此剑挂在左边,便于抽取,照理短刀应该挂在右侧方便左手取用,但李怀秀却帮他挂在了腰后,江朔伸手一模,发现这刀鞘设计的极其巧妙,左手固然方便拔出,右手反手却也能抽出,果然是一件趁手的短兵刃。再看那短刀的刀刃也是黑色的,看起来非金非石,和李怀秀的双手大刀似是同一材质。

    李怀秀道:“此刀乃以九天玄铁打造,怀秀祖上遥辇氏传下来一长二短三件神兵,契丹人只能从汉地得到铁制武器,这三把刀更显珍贵,长刀便是怀秀所佩,短刀一件给了我妻子静乐,还有一件就赠予江少主了。”

    九天玄铁就是陨铁,契丹人不懂冶铁工艺,祖上传下的几把利刃都是陨铁打造的,七星宝剑也是天外陨铁所铸,但汉人的能工巧匠早已掌握冶炼陨铁的技术,因此七星宝剑表面银白看起来与寻常钢铁无异,只是更为坚硬锋利罢了。而契丹人连寻常钢铁都熔炼不来,遑论玄铁?因此这玄铁短刀拿在手中细看表面坑坑洼洼的,更有暗红色的斑点浮现其中,仍是玄铁本色,原来这一大二小三刃本是一块陨铁,落地后碎裂为三段,契丹人无法熔炼就循着三块玄铁的大小,以铁杵磨针的水磨工夫,打磨成了三把刀,不过只磨了刃口部分,刀身却仍是陨铁原来的样子。

    江朔知道玄铁刀就是在汉地也是稀罕物,忙道:“那我可不能收你这么珍贵的礼物。”

    怀秀道:“溯之不忙推辞,怀秀还有所请,先听说这短刀的妙处。”

    这玄铁短刀只有十寸来长,只比寻常匕首要长些许,拿在手中却颇为压手,不比三尺长的七星宝剑轻多少,不过短刀沉重似乎也不算什么优点,江朔把短刀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查看,却也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李怀秀道:“这九天玄铁不同于一般陨铁,还有一般好处。”说着问身边一个手下要来一把短刀抛向江朔道:“勿用刀刃,请以刀身击之。”

    江朔依言以侧转刀身向着飞来的短刀轻轻一磕,只听“铛”的一声,飞来的短刀竟然吸在了玄铁短刀之上。原来这九天玄铁具有磁性,可以吸住兵刃。

    李怀秀笑道:“其实我这长刀也有磁性,只是那日和江少主交手之际,膂力不如你,这磁性可就成了累赘,几次险些被你反夺过刀去。”

    江朔这才明白,当日他和李怀秀交手时只觉他刀上有一股强大的黏力,还道是他内力了得,原来是这九天玄铁的天然磁性所致,不禁也笑了起来,道:“可汗把兵刃上的秘密都告诉我了,待我至诚如此,反令溯之惶恐了,这短刀更不能收了。”

    李怀秀道:“契丹男儿最重英雄好汉,江少主武艺人品均令怀秀钦佩不已,如蒙不弃,愿与江少主约为兄弟,这短刀就是信物。”

    江朔也爱怀秀磊落豪放,如何不肯,二人当即跪在地上撮土为香,先以汉人礼仪磕头盟誓,又以契丹燔祭礼祭了天神。

    礼成之后,李怀秀道:“既然已经祭了天神,我们就是兄弟,这玄铁短刀你就安心手下吧,我以后称你为兄弟,你也再不可再称我可汗了。”

    江朔只得收起短刀,叉手道:“原该如此,怀秀大哥受我一拜。”说完又跪倒再拜。

    李怀秀忙伸手将他搀起,这时塔里古所部契丹武士也到了,听闻二人结为兄弟,不禁一齐欢呼,一时间声震松林。

    李怀秀道:“我们要马上转移,这里动静闹得太大,怕把其他曳落河小队一会儿就要寻来,溯之兄弟,你东去也要千万小心。”

    江朔和独孤湘接过塔里古牵来的老黄马和和桃花马,翻身上马,江朔在马上叉手道:“大哥放心,我先寻到湘儿爷爷独孤问前辈,就去与涅礼汇合。”

    这时契丹武士也已把曳落河遗留下来的器具都收拢齐了,纷纷上马,杭翰见江朔要走,甚是不舍,还想要和他同去,却被怀秀拉住,只得随着怀秀一起在马上向江朔叉手行礼依依惜别。

    江朔嘬口作马喑,二马不用扬鞭自奋蹄,载着两人跑了起来,怀秀率着众契丹武士在马上一齐目送他们向东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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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以大唐天宝年间为时代背景,以武侠小说为载体,讲述一个少年的“打怪练级”之路。随着故事的展开,少年开启了“开地图”模式,遍历大唐名胜,与开元天宝年间的各路大神邂逅,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中去。最终会揭开什么样的历史秘辛,又将面对怎样的人生际遇呢……大唐山海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山海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