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局?”时天抓着头发,“可我根本不会下围棋。”
“既然不会的话,我可以尝试教一下你。”
“以你的水平,我即使学了一个小时,也下不过。”
“我挺喜欢下围棋的。”宫语然将棋面重新收整,“晋级的话,按照抽签的规则,我也不一定能遇到下围棋的对手了。不妨当成是与我消遣如何?”
她将最后一个吃掉的白子递了过来,时天犹豫了一下,然后接过。
这一次,黑子没有直落天元,而是落子右上星位小目。
宫语然目光淡然如水地注视着棋盘,等待着白棋的落子,时天想她或许只是想接着继续下棋罢了。
“你其实并不是完全没下过围棋。”宫语然看到时天将棋子落在了近侧星位。
“知道得不多。”
“嗯。”宫语然接着行棋,“你懂得一些规则与礼仪,说明你试图了解过一些东西,可你下棋似乎更在乎直觉。”
“呃,这是一种表达对方不会下棋的委婉说法吗?”
宫语然没有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行棋,时天于是也只好安静地应着。
这显然不是在教导下棋的方式,因为十分钟的时间,棋面上白棋大势已去。
“我输了。”时天说,他试探性的看了一眼宫语然,她的目光还在棋盘上。
想到她可能还意犹未尽,时天补充道:“那就再来一局。”
棋子重新布置好,宫语然依然是落子右上星位小目。
这次没超过十分钟,时天又输了,只能再次重开一局,循环往复。
一小时过去,时天已经输了快有十盘。
“正常的棋局应该不会结束得这么迅速。”时天灰心地说,他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有施虐弱者的倾向,“我的水平不高,你还要执意跟我下棋,是为了炸鱼吗?”
“什么是炸鱼?”宫语然问。
“就是指高水平的玩家不与自己水平相当的玩家对抗,反而去欺负那些水平远远低于自己的菜鸟玩家。”
宫语然将“欺负”两字念出来回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这样不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时天无奈,“你觉得和我下棋有意思吗?我不可能赢你,你可以一直赢下去,还是说你十分享受胜利的感觉。”
“不。”宫语然说,“我在观察你的走法。”
“呃......可就像你刚才说的,我觉得自己只是全凭直觉在下棋而已。”
“没错,你是按照直觉在下棋。”
宫语然用手示意棋面。
“围棋有19列19行,最开始的一步可以有361种走法,虽然严格意义上的开局并不会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可前一步顺接后一步不同的思路,就会创造出上亿种可能。”
“而围棋的胜利的根本,在于占据区域的多少,古代围棋,也以棋子多为胜。棋手围绕这一点,有的以进攻见长,以咄咄逼人的攻势消灭敌人的棋子为乐;有的精通周旋,常以四两拨千斤出奇制胜。”
“深谋远虑的人,可以不眨眼睛地就放弃局部的寸土,以图谋更大的疆域;擅长防守的人,哪怕在中盘中苟延残喘,也要在官子阶段计较得失。”
她纤细的手指落在边角的区域,白棋围成一团,留有两个活眼,黑棋围而不破。
“你下棋的速度不慢,而且会留空做活,说明你很了解围棋的规则,可是我不明白......”
她的手又往旁边一移,棋子最密的地方,起初只是中心小股白棋被黑棋包围岌岌可危,后来双方围绕此地杀得乱成一团,各自陷了五六十手,直到宫语然从外围抄过,天降神兵又成合围,时天已无退路,才认输告负。
“为什么要在必死之棋上挣扎呢?从之前几局,我就有注意到你那个奇怪的走法,每当棋子快要被吃掉的时候,你就会想尽办法将棋路腾挪出来,所以我这局此处多留了几子,按理来说,你应该不难看出,那是无法做活的死棋。”
“而且从全局对弈的角度,棋盘尚且宽阔,你只要放弃这里的死棋,凭借多赚我的几步,就可以轻松的赢下此处失去的目数,之后官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为什么非要在死地与我周旋,你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可能将棋局盘活。”
时天表现出疲态:“因为我就是不懂下棋,脑子一根筋的臭棋篓子会下出什么棋你都用不着奇怪。”
“脑子一根筋的人可不会还不出一百手就认输。”宫语然的语气像是划过时间的齿轮般平稳,“我该说你是太没耐心了,还是太有耐心了呢?”
时天把身子往椅子上缩了缩:“你这算什么,侦探的心理侧写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心理侧写并非万能的手法,想要窥探人心中一切秘密的读心术,在世上并不存在。”宫语然没有回避的打算,“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有一股很强的执念,以及与执念相左的抵触。”
本想重整棋面的宫语然,手停在了玉石制成的棋子上:“是罪恶吗?曾经想要救下某些人,却没有救下来。”
虫子,在身上爬着,让人没有言语。
“原罪,会使人产生近乎偏执的强迫症行为,无意识作出弥补过去的举动。而痛苦,则会带来反射性的神经敏感,所谓一朝被蛇咬,就会十年怕井绳。那么两者综合起来,又会是什么呢?”
棋子收回棋罐,是哩哩啦啦的响动。
“是尝试性的遗忘。”宫语然一字一顿地说,“试图忘掉过去,让自己去接受这种生理上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情,真是愚蠢。”
桌面被几乎收拾干净了,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宫语然还留着一颗——右上星位小目的黑棋。
“到你了。”
“还要下吗?”
“我说过我要指导你如何下棋。”
“我还以为你要治疗我。”
“我治疗不了你,那是医生应该做的事情,而且我也不认为医生能治好你。还是继续下棋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如果这盘棋让你产生不适的话。”
这嘴皮子斗得实在没意思,时天还是选择下棋。
果然,没出十分钟,败势已显。
宫语然落子,堵死十来颗白色棋子去路,时天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失败者的冷意,那意思是还要下吗?
“继续。”宫语然说。
于是继续,面对阴谋论般的揣测,时天这次没有再拘泥于僵局,果断开辟新战场,宫语然马上贴子近打,话语中的什么鹿死谁手未可知简直让他大呼上当。
十分钟,没了十几子,再过十分钟,又没了十几子,宫语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招招往死里下手。
一场不能认输的比赛是痛苦的,时天看着黑白两棋一开始还是鏖战半图,后来半图没了,连划江而治都是奢望,黑棋一路势如破竹就没停下来过,白棋被杀得片甲不留,棋面涮得一片黑,单调得像是填色。
“还有吗?”宫语然看到时天迟迟没动手了。
“有。”时天把棋罐递过去,“你拿去吧,都拿去,祖坟都给你了。”
宫语然接过,还真的认真看了一眼:“没有了嘛。”
白棋180子,被宫语然的黑棋吃了个干净。
可下棋是一人一步下的,黑棋181子也就多出来一子,她宫语然是脑子有病她不知道棋下完了没有?
宫语然这时笑了,那种抑制不住的得意,像纸终于包不住火,阴天终于藏不住雷,僵硬的肌肉总算挨了一针可以回光返照的胶原蛋白。
“刚好,一个小时。”她拍拍计时沙漏,最后一颗沙砾滚落。
“玩开心了吧?”
“嗯。”宫语然伸了伸懒腰,从位置上起来,“那接下来的比赛就请你好好加油了。”
时天以为是宫语然要自愿弃权让位于自己:“我不要你帮忙,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靠这种方法晋级,我宁可去死。”
“欸,很有骨气嘛。”宫语然用手卷了卷头发,目光故意看向别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因为今天比赛参赛选手恰好为奇数,所以有人要在第一轮轮空。”
这种故作无事发生的表情,让傻子都会明白,轮空的幸运儿就是自己。
“恭喜你了。按照比赛规则,你只要在这里耐心等待其他人第一轮比赛结束就好了,而且由于你第一轮抽到了围棋,所以接下来对手也要跟你继续比围棋。”
“所以你是害怕我太过骄傲,特地要来虐杀我两小时,好让我浮躁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吗?”
“我并没有觉得你有受到什么影响。”宫语然看着棋面,虽然上面已经没有白色的棋子了,“想要放弃的人,会在最后陷入无步可走的局面,虽然你是一个思维严谨的人,可你不在乎理论上的东西,我能战胜你,是因为我遵照规则,以规则的目标战胜了你。而在规则之外嘛.....”
宫语然把白子放进了四颗黑子包围的十字中间。
“那就请你按照勇者的思维,好好加油喽。”